第 121 章
叹英雄失势人罗网, 大将难免阵头亡。
林沉玉面色如铁,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年。跪这个姿势,一向是使人感觉谦卑微下的。可如今攻守之势异也, 两个人被幽闭在红罗帐中, 这局促的空间,微暗的灯火将血红的床帐晕染出暧昧的颜色,入了眼,心便慌,莫名品出些旖旎滋味来。
少年俯身跪着, 目光却与她齐平,眼里的贪着并偏执厉色, 完全的压过了林沉玉。他指节曲起挑着她下巴, 细细的摩挲, 好似毒蛇一点点的绞杀着爱心的猎物。
“我说了什么来着,天注定, 你要落在我手里。”
林沉玉找准几乎,一口咬住他指尖,又狠又毒, 一下子就咬出血来了。
少年嘶了一声,腰猛的挺起, 他声音沙哑里带着颤栗的快感:“对,就是这样, 再咬重些, 咬破它咬出血,咬到肉里。”
林沉玉:……
她默默松了口, 嫌弃的呸了一声。
少年忽然把指尖的血,抹到了林沉玉唇上, 低头狠狠的碾了上去,林沉玉本来嘴巴就红肿肿的,被他咬的又疼到破皮流血了,两个人的血混在一起,血糊泥啦的,不用看就知道绝好看不到哪里去。
少年笑的满意:“你看,我们也算血肉交融了。”
林沉玉破罐子破摔了,面无表情道: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乃海外侯林沉玉,就算丢了爵位,武功尚在。你若是再拘着我,等我挣脱开的时候,就是你的死期!就算尔侥幸不死,我爹娘兄长真的了,没有一个人会放过你的,你休想活过今年的冬天。”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我不怕你恨我杀我,我只怕你不恨我不杀我,我从来不怕死,只怕你不正眼看我。”少年啄了她一口。
林沉玉眼神阴郁了下去:“下去,老实说,你绑我到底为了什么?你想要什么?”
她现在什么都无,天阐教和灵枢门都是挂牌的教主,副指挥使也是燕洄封的,并无实权。应该不是觊觎自己背后的势力,那就是秦元帅和老侯爷了。
他们两的对头,一个是霍家,一个就是鞑子。
“你是霍家的,还是鞑子派来的?”
“都不是,我说了,是你未来的夫君,我就是为了你来的。旁的我都不在乎,我就在乎你一个人。”
少年又啄她一口,他眼里亮晶晶的,把林沉玉抱在怀里,好似孩童得到了最心爱的娃娃,爱不释手,黏着她不肯让半步,一时一刻也离不开。
“你几岁了?”
“十五岁。”
林沉玉目光微沉:“还没弱冠的束发小儿,毛都没长齐,不好好读书,却来沾花惹草。没有人管教你吗?”
“别人管我都不服,我就服你管嘛。”
“我没有给人当娘的习惯。”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少年一瞬间就泪盈盈了起来,他挺直的脊梁塌下去:“你不喜欢年纪小的吗?”
“年纪大的我也不喜欢,年纪小的我也不喜欢,我喜欢”林沉玉附耳低语,少年哪里见过她主动俯身过来,赶紧侧耳去听,林沉玉手里的细铁链一把甩出去,飞出去缠住少年的脖颈,用尽一勒,恶狠狠道:“我喜欢死的。”
“我说认真的,我死了你就会喜欢我吗?”
少年也不反抗,任由她勒住自己,脸庞微红,喉咙间哽咽出声。
林沉玉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他利索的解开了捆住林沉玉的绳索铁链,亲手送到林沉玉手心,他跪倒在林沉玉身下,用微红的脸蛋蹭着林沉玉的手心,林沉玉只感觉少年温热的气息席卷了她的手臂,酥麻入骨,他的脸触摸起来极为舒服,光滑又嫩,好似牛乳做成的酥酪,骨子里就泛着香。
他把粗长的铁链一端送到林沉玉手中,卑微又虔诚:“如果我死了,你能有一丝一毫的动容落泪,你能记起来我的好,你就勒死我吧。我就到奈何桥上等你,等你来寻我,你不来,我不走。”
林沉玉拿着那铁链,看着少年毫无防备的俯跪,将脆弱白皙的脖颈送到自己手前,一线生死,都付她手,她忽然觉得手中铁链有千斤重,这种感觉从未有过,他如此坦荡的将脆弱的弱点交给她,她反倒不知如何自处了。
她下意识的把铁链缠住少年的脖颈,冰冷的铁链栓上白皙的玉肌,他闷哼一声,却丝毫不怕。
铁链缠紧,少年脸逐渐变红,也不言语,只抬着泪眼看她,笑了。
无限情愫,尽在泪眼里。
林沉玉忽然下不去手了,她侧过头,停了手。
少年伸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已生的宽大修长,一把紧紧裹住她。
“听说潮州发生过一起案子,有妇人与人私通,奸情为其子所撞间,眼看奸情败露,奸夫畏惧刑法,遂动手想闷死其子,其子挣扎不已,此时妇人亦畏惧奸情败露,在旁边言:儿子莫动。妇人言一发,其子最听母话,闻言果不再挣扎,一声不吭任由奸夫闷死了自己。”
“你说,人多容易满足,大限来临刀兵解体的痛苦。只消母亲说句话儿,他就能忍住了。你只要对我说一句好话,我现在就可以去死的。”
“可我不是你母亲,我只是一个外人,如果随随便便一个人的声音都能叫人止痛的话,刽子手就成了活菩萨了。”林沉玉皱眉。
“不,您不是外人。”
少年忽的落了泪,他很难说清楚林沉玉在他心里的重要之深。
他从来没有父母,唯一接触深的女性便是那严苛不进人的太妃,他第一次感受到温暖是在林沉玉的怀抱里,第一次感受到伤心是在林沉玉拒绝他的雪夜,她手把手的教他,一步步的拎着他走过狭逼黑暗的夜,行至阳光下。她对自己而言,是慈父,又是严母,是师父,也是他日日夜夜云雨梦里的女人。
他十五年第一次知道暖,就好像疲惫的奔走于风雪中的游子,遇见篝火,宁愿被烧死也不愿意挪开半步。
林沉玉没了舒服,松松垮垮的坐着,她居高临下的看着这生死都系在自己一念间的卑微少年,鬼使神差的,伸手摸了摸他眼底的泪。
少年浑身一颤,闷哼出声。
他受不了这窒息的感觉,喘着粗气,只抬着眼觑她,眼里无半丝恨意:
“您对我说句好话好不好?哪怕是骗我也好,说你喜爱我,好不好?我马上就要死了,就靠您一句话,我就不疼了。”
啪嗒——
林沉玉撒了手,她面色绯红,可薄唇却紧紧抿起,绷着如一横,略显无情。
她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疲惫: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我,也许是你心智不成熟,我不杀你,也懒得杀,你滚吧。”
少年泪如雨下,他眼眶通红:“你宁愿不杀我,也不愿意对我说句好话骗骗我吗?难道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不堪吗?”
“你?!”
林沉玉两只手被他捉起扣在头顶,少年才从死亡线挣扎出来,似乎迸发出无尽的气力,用铁链锁住了她的手,他不再俯跪在她身下,而是直起腰来,一点点解开衣襟,露出略显单薄却劲而有力的身子来。
他眼神彻底暗了下去,轻声道:
“我刚刚给过你机会杀我的,你不杀我,就别想怪我了,这辈子你都别想逃。”
林沉玉瞳仁猛然收紧,她踢腿想瞪,却被他夹住,他单手摸向林沉玉后腰,快而狠的握住,重重的捏在她腰窝上。
林沉玉悲鸣一声,瘫软下来,好似天空中的闲云野鹤,被打中要害,跌落云端。
“
她气的眼角都发红,一双清冷的眸此时恨不得迸出火来,将这个登徒子焚毁殆尽。
他毫无章法,好似孩童捏娃娃似的全凭自己喜好随意的揉捏搓圆,失了力道的把控,林沉玉只感觉自己好似砧板上活蹦乱跳的鱼,被人扒了鳞,掠夺去了水分,奄奄一息了起来。
她眼神有些涣散,余光瞥见少年侧脸,看着那略显熟悉的轮廓,她忽然放空一切,唤了句:
“桃花……”
少年瞥见她眼角清冷,只感觉一阵寒意,从头顶流到脊背,他冷静了下来。
“桃花是谁?”
他执拗的拧过她下巴。
林沉玉拗不过他,冷淡道:“你的妹妹,比你好千倍万倍的妹妹。”
少年心里又是酸楚又是心动:“可你不喜欢,不是吗?”
“谁说的,我喜欢她。师父喜欢徒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世间的喜爱有很多,并不是所有的都和你一般龌龊。”
少年眼神黯淡了下去,微不可及的呢喃道:
“可你的喜欢,并不是他想要的那种……”
*
少年到底没有走到最后一步,他又把林沉玉衣裳整理了一番,小心翼翼的给她盖上被,两个人斯斯文文的躺着,谁也不说话。
林沉玉侧着身,不理他。她手上链子还被系的严实,她能感受到身后传来的炽热的目光,少年拿捏了又小心又肆意。
“离我远点,滚。”她感受到后腰那儿少年有些不对劲,声音有些沙哑。
“哦……”少年背过身,弯着腰。他忽然可怜兮兮的俯身看他,泪盈盈的模样和刚刚那个狠戾少年判若两人:
“都因为你撩拨我,它现在好疼,娘子。”
林沉玉也是老江湖了,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不由得老脸一红,嘴上还是冷硬如铁:
“自己发骚怪谁,谁撩拨你了?我碰都没碰你。要是嫌疼,自己去割了当太监。”
少年语气委屈下去,他依旧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哦,那割了你会喜欢我吗?”
他大有一副,只要你点头,我马上就去阉了自己的势头。
林沉玉:……
她懒得和他说话了。
见她沉默,天晴了雨停了,少年又好了,他又贴紧她后背,声音里带着浓重鼻音,暧昧又粘人:“我就知道,你是舍不得阉掉我的,我们以后还要拜堂成亲,做一对真夫妻呢,姐姐……”
姐姐两个字,被他咬的又酥软又糜乱。
林沉玉耳根不争气的红了。
她实在是,受不了人撒娇的命,对桃花也是,对这个人也是。
*
美人蛇将林沉玉送走了后,她回到了房间休息,心里想着林沉玉,她心里有些躁动不安,她就着林沉玉适才用过的澡盆水,衣裳褪尽,迈进去洗了个澡。
隐约可嗅见林沉玉身上的气味。
林沉玉的黑衣裳还在澡盆上挂着,她咬着唇,指尖抚上那衣裳。
她该怎么说,她见过林沉玉。
那时候,她还在百兽园里被当成蟒蛇养着,帝王用生肉逗弄她,逼着她如蟒蛇一般,生啖血肉,取悦于人。
她吃的快呕出来,又不敢吐,吐了,帝王一定会杀了她的。
可她到底快忍不住了,她对于生肉的血腥有一种天然的厌恶,就在这时,有一个桃子被丢到她身边,她拿起桃子狼吞虎咽的啃,终于压抑住了吐的冲动。
帝王觉得无趣,又把她关进笼子里,赶了回去。
她趴在笼子里,就看见帝王边一个白衣少年手边的果盘里,端端正正摆成七星塔的桃子里,少了一个桃。
她知道,那是帝王最近最宠爱的子臣,海外侯林沉玉。
美人蛇洗掉了一身的鳞片图画,水脏了下去,她身子干净了起来。
桃啊……她眼神迷离起来。
林沉玉抛过来的那颗的桃,饱满,粉嫩,充盈着汁水,恰似如今的她。
林沉玉,为什么是女的的?
为什么要是个女的呢……
第一次见面她给她桃子救她一命,第二次见面,她送给了一锭银作为见面礼。多可爱的少年郎啊,第一眼看见,她就想把她捆到树林山洞里,亲亲热热的□□到天荒地老。
她恨林沉玉,她的梦因为她而破碎了。
又恨她,又对她充满说不清道不明的少女情怀,美人蛇自嘲一笑,眼神迷乱。
她腰肢绷紧,指尖都在用力,一只手扶在澡盆边缘,攥紧了林沉玉的黑衣,她浑身汗淋淋湿哒哒的,想将黑衣拖下水去。
与她共沉沦。
拖不动。
似乎有人拽住了黑衣的另一端,纤毫不让,她不耐烦的抬眸去看,吓的魂不附体,面色煞白:
“主人?您……”
那人不语,只是站在屏风后,从地上拾起林沉玉黑衣的一角,一点一点的把黑衣从美人蛇手中抽走了。
*
对于美人蛇来说,主人是天底下最可怖的存在。帝王暴虐,主人就是帝王悬在天下的屠刀。他永远那么的冷漠狠毒,那么的严苛不近人。
常年睡眠短让他眼底永远青黑色,慎刑司不见日光的地牢把他皮肤养的惨白却无光泽,羸弱又消瘦的身子骨连掌印的衣裳都撑不起,他纷纷一具空壳,总是袖着手,屋檐下的阴影里慢慢的走。
旁人袖手,也许是为了取暖,他袖着手,也许只是单纯想隐着手上那腌渍入骨的血腥气。
美人蛇怕他,怕之入骨,她顾不得赤身裸体,哗啦从水里跃起,似青蛇般伏跪在地。
萧匪石余光都没有给她,这个尤物在他面前好似死物一般,美人蛇也放心的舒口气,她也把萧匪石当个死人,死人是不会有七情六欲的,正如这么多年,她从未见过萧匪石对着谁软言说过话——哪怕是在嫔妃的床上。
他从来不会对任何事物起好奇的念头,他的心空空荡荡的,恍若鬼魂。
等等,黑衣裳,他好像攥了很久黑衣裳。
美人蛇猛然抬头,寒意从天灵盖冷到脚板心,她低语:“可否将属下的黑衣还给属下?”
“你的?”
“是。”
啪嗒一声,半湿的黑衣裳掉落地上。
萧匪石似乎对衣裳完全失去了兴趣,松手,任由它落地。他终于问起了真话:
“带那个人来见我。”
美人蛇唯唯诺诺点头,抓起衣服就扒拉着穿起来,她还没起身,萧匪石自屏风前进来,蹲了下来,平视着她,掐起美人蛇的下巴来:“你可以为了我去死?”
“可以。”她毫不犹豫。
“可以为了玉交枝去死吗?”
美人蛇犹豫了片刻,谨慎开口:“如果您希望的话,我会为了他去死。”
他没有笑,可以美人蛇感觉到他很愉悦,他说:“很好。那么接下来所有和我相关的事,都要对玉交枝保密,知道吗?”
美人蛇诧异,玉交枝不是主人新晋的幕僚吗?主人对他言听计从,倚重有加,为什么要防着他呢?
难道说,主人对他,亦非是真心相待?
*
萧匪石所在的石窟是最里层,石窟墙壁上点着七星灯,整整半面墙雕刻着南朝辽阔疆域,上面用红砂笔并墨笔涂抹圈点,笔画凌厉,好似南朝疆图在他手里犹如绘卷般,可随意涂抹书写。
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里面打了两个鲜艳的红叉。
一个在延平,一个在华州。
萧匪石眯着眼,有些不习惯这明亮,他将灯穗儿拨了一半,又熄了两盏蜡烛,才慢悠悠对着来人道:“进来吧。”
轰隆一声,石壁开了。
顾盼生带着黄金做的狐狸面具走了进来,他看见萧匪石,也愣住了。
萧匪石也戴了面具,却只有半边。似乎是用碎骨片拼成的半边骷髅,自面靥到脑后,扣住了他整整半个头颅,他右边的脸已经恢复如初了,依旧是那不死不活不男不女的面容。
说他的脸不好看是绝无可能的,可在顾盼生面前,一切关于外表的粉饰,都是徒劳的。
进的门来,两个人四目相对,萧匪石眯着眼,道了句:
“你既说你能帮我恢复记忆,我便给你三句话的机会。若做不到,命就留在这里吧。”
顾盼生语气平静:
“我只需一句话,玉交枝与你,是死敌非盟友。”
“如何证明?”
顾盼生从怀中掏出封信来,推至萧匪石面前,那是他找绿珠伪造的书信——他要感谢他的师父,把绿珠,这把关键的刀递给了自己。
绿珠被萧匪石培养了多年,练就一手模仿人的好本领,在金陵时,就能模仿林沉玉模仿到足以以假乱真,遑论伪造她主子的笔迹并口吻。
萧匪石打开看了,确是一封秘密杀令。
奉帝王之命,诛杀唐门余孽唐玉,现衡山派掌门玉交枝,字迹确实与自己一模一样。口吻冷漠,遣词造句简洁洗练,确是自己风格。
就连那个杀字的连笔,习惯都和自己一模一样。
萧匪石陷入了一瞬间的迷茫,可他到底未曾表露出来,也不表态,只坐在座上,将信纸放回,单手敲着纸,看着顾盼生道:
“玉交枝此人,怪力乱神,我并不放在眼里,我更在意的是我的过往,你不妨说说,与我听,如何?”
第 122 章
地府森寒, 就着他人的水沐浴完,本就有些怯冷,又擦拭不及穿衣太晚, 美人蛇打个了喷嚏, 只感觉神色有些恹恹。
“你去哪里?”
她将顾盼生送进了主人的屋子,转身不知不觉又行至了林沉玉房外,她痴痴的将耳朵贴到窗户,试图捕捉到林沉玉的声音,听那牡丹经雨的余韵袅袅, 听风过竹梢撩起的唰唰声响。
内里一丝声儿都无。
她只觉得纳闷,那林沉玉莫非死过去了吗?若是爽利过去的, 未免也太无用。
她蹙眉, 压低了舌根, 戳破了窗户纸,直勾勾的看进去。
正看见一只眼, 正隔着一纸之距,静悄悄的对着她。
“啊!”
美人蛇受到惊吓,下意识的如蟒蛇似的弓起腰身, 头颅拱起,做出攻击的姿势。
再定睛一看, 是林沉玉。
美人蛇竖瞳拧眉:“你偷看我,真真不要脸。”
恶人先告状, 倒是第一回见。
林沉玉叹口气:“不是你先来偷窥我的吗?”
“你怎么发现我的?”美人蛇自认自己走路近蛇, 不会惹起一丝一毫的注意。
林沉玉看了眼房内燃起的烛火,又叹口气无奈道:“房里有灯火, 你的影子映到了我窗上。善恶行迹,如影随形, 即使没有脚步声,也逃不过人眼的,柳仙姑娘。”
“我不想听你的大道理,我只是过来问,你被他弄了吗?”
林沉玉微窘:“没呢。”
她铁石心肠,少年也奈何不了她,一个人委委屈屈的躲进被子自渎,闹了半日,哼哼唧唧的声音听着林沉玉心烦,又把他骂了一顿。他可怜兮兮的喊着她名字,见她不理会,只能连人带着被子离开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应该是去洗洗澡见萧匪石了。
美人蛇冷笑,解开门锁进来,傲然站立在林沉玉面前,扬起下巴:
“想必是海外侯做久了男人,对于做女人毫无门道,房媚不通,擒纵送迎皆不晓事,是个木头人,毫无趣味,客人都懒碰你,我看,还是先调理调·教你才好。”
她抽开系住腰的软鞭,空中一挥,烈烈作响。狞笑着靠近林沉玉。
*
“疼疼疼!”
“奴错了,大人!主人!救救属下!”
昏暗的房中,传来少女悲惨的哭喊声,林沉玉懒懒的撑膝而坐,看着被五花大绑的美人蛇,拿着鞭子的前端软毛,扫她的痒痒肉。
笑话,治不了那个如狼似虎的少年,还拿捏不了美人蛇吗?
“呜呜呜……”
美人蛇哭着直喊主人,林沉玉收了手,问道:“疼了不喊佛祖也不喊爹娘,倒喊萧匪石,莫非你喜欢他?”
美人蛇眼泪止住了,打个寒颤:“怎么会呢?”
她对于萧匪石,更多的是敬畏,至于为什么会喊她,大抵是因为……他无所不能吧。
就如同当时帝王一声命下,要处死他们,他们被绑到牢中,他们正绝望等死的时候,萧匪石正路过,忽瞧见他们几个,瞧了一眼,轻描淡写道了句:“放了,丢我院后。”
竟是把他们从帝王虎口给解救了下来,他的话倒比帝王更烁金有力。
不知他为何救自己一行,可到底,活着是好事,不是吗?
林沉玉面露沉思:“你们大人,自从年初,有没有什么异样?”
美人蛇摇摇头:“士可杀,绝不能背叛主子。”
她继续用鞭子挠痒痒。
美人蛇哭了:“我说我说,你凑近我些我便说。”
林沉玉凑过来,美人蛇一口咬向林沉玉的脖颈,却咬到了什么硬物,一看,竟然是鞭子,林沉玉冷笑:“我在螟蛉那儿已经吃过亏了,你们这些骗子,休想再骗我,老老实实交代。”
美人蛇无可奈何,心里骂螟蛉牵扯自己,道:“并无异样。”
“哦?那他是不是举止稀疏,沉默寡言了起来,忘性变大,只把你们一个个喊过去问过去的事,自己却不愿意和你们提起旧事?”
美人蛇目露震惊,看向林沉玉。
林沉玉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唯一一个能解释,萧匪石没有找燕洄和自己麻烦的,又跟玉交枝混到一起的理由,那就是他失去记忆了。
“我警告你!你不许对我主人不利!你敢伤害他,我就吃你的血,喝你的肉!”美人蛇见她眉目冷峻起来,气的龇牙咧嘴。
“是喝你的血,吃你的肉。”林沉玉矫正道。
“我是蛇,就是吃血喝肉,管不了那么多繁文缛节。”美人蛇强硬,不肯认错。
林沉玉无奈:“你是个人,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当畜生呢?”
美人蛇冷笑:“做人有什么好的?你之前明明也看过了地狱,那些受苦受灾的可都是人,我可不想去,我宁愿当一条蛇。”
林沉玉心里一痛,不再言语。
门口有人敲门,是一个叽叽喳喳的童子声音,颇为可爱:
“喂!蠢蛇,出来了,马上就要卖‘金丹’了,你还在这里颠鸾倒凤,叫主子知道了仔细你的皮!”
他声音微低:“倒不知道你有磨镜之好,喜玩女人,怪不得不喜欢我,哼,倒叫我白费那些银钱给你买鸡吃。”
美人蛇额间青筋暴起:“死青雀!快来救我!”
林沉玉:……
这孩子听声音才七八岁模样吧,就懂得情爱了?她这十七年连个男人小手都没拉过,真真白活了啊。
青雀见无人回应,破门而入,林沉玉看去,果是个孩童,穿着一身小黄衣,额间点朱砂,颇为老成的模样,看见美人蛇被绑起来,他嘟着嘴:“搞什么嘛,你怎么这么落魄了,跟人磨镜子就算了,还是被打被压的那一个!真是丢我们十二怪物的脸。”
他傲然看向林沉玉:“我的兄弟姐妹,你也敢动?”
半晌后。
美人蛇和小男孩双双被绑,面面相觑,都心虚的挪开了视线。
林沉玉嗤笑一声,挨个拿软毛扫他们痒痒肉,气定神闲道:“老老实实交代吧,你们这兰若寺,到底是什么个鬼地方。还有,你们用易容术伪装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两个人都不吭声。
林沉玉慢悠悠开口:
“兰若寺压根不是阴间,只是个装神弄鬼的地方,也就那个地狱颇值得一观。我摸那雕塑彩绘时就发现,彩绘虽然灰暗,颜色却不败,应该年份不会太远——不太可能是萧匪石造的了,久闻他本就是华州人氏,也许是他族中遗产。”
“然后便是你们的行径,口口声声说着兰若寺会实现所有人的心愿,可看你们招揽的客人,包括你们冒充的钱为和傅小姐,都是钱宦人家的人,是为了圈钱,还是为了渗透权力?亦或是两者都有呢?”
她越说,两个人面色愈发苍白。
“你说,萧匪石玩这么大,是为了什么呢?论权,他已一人之下,论钱,他富可敌国。人世间顶级的奢华地位他都已拥有,再往上……”
林沉玉意味深远的瞥一眼额头冒汗的美人蛇,斩钉截铁道:
“不想谋皇位,为何建庙堂。”
言出如落子,铮然一声,四下静默。
忽有人轻轻抚掌,声音沙哑:“继续说。”
*
随着那人转进身来,房中灯火害怕的发颤,微暗了下去,也许他本身就是瞢闇,他通体一黑,灯如阴阳在他面上割出昏晓。
萧匪石耷拉着单眼皮,却不叫人觉得他无神,只让人觉得他漆黑眼瞳里,正酝酿不可测的阴谋,万年不变的青瘆眼袋,惨白脸旁。
好端端一张俊面,糟蹋成这样。不,只有半张了,她看见他左脸,扣上了骨片面具,紧紧实实仿佛是血肉里伸出来的。
“你……”
林沉玉倒退半步,萧匪石却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就略过了她,径直走到跪在地上的美人蛇和青雀面前,一脚踢在青雀的要害上。
“废物。”
孩童惨叫,却不敢反抗。
林沉玉瞪大眼看他,青雀还是个孩子,他怎么敢虐待小孩?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打孩子吗?告诉你,他可不是孩童,他是个杀手,二十八岁的杀手,了结在他手上的人命没有上千也有几百。”
他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句,这房里没旁人,对象只可能是林沉玉。
林沉玉立刻明白了,青雀是个侏儒,平时可能会假扮成孩童,潜伏入敌人中,趁人不意,夺人性命。
美人蛇和青雀都愣住了,主人什么时候还带和人解释了?从来他做事都不会说明半句理由,只交给属下们猜。
别说他们,萧匪石说完,自己都愣住了。
他瞥一眼两人:“你们去看着金丹的场子,似乎有人闹事。”
美人蛇和青雀喏喏离开,林沉玉微愣,萧匪石终于转过身来,正眼看她,他看见林沉玉警惕的目光,下意识的抬手想拍拍她肩膀,安抚她。
才碰到她的发梢,林沉玉就被人从背后抱住了。
少年啄了一口林沉玉侧脸,把她圈进自己怀里,他虽在笑,眼瞳里的占有欲却骗不了人。
“忘了和督公介绍了,这是我新娶的夫人玉儿。”
林沉玉想翻白眼,可萧匪石在眼前,她只得假戏真做。少年得寸进尺,当着萧匪石的面,又在她脖颈上微啄一口,林沉玉怕痒,身子微微一颤,生气的拿手猛锤他一下,他全当打情骂俏,照单全收。
萧匪石的手就这样顿在了半空,他静静的看着两个人依偎着的画面,半晌才收回手来。
他打破了这安静:“你承诺本督的事,最好兑现。”
“自然,督公也莫要忘记答应我的事。那我们就此别过了,良宵苦短,我和娘子新婚燕尔,就不在贵宝地逗留了。”
少年揽住林沉玉的肩膀,就要离开。
林沉玉懵了,一会不见,这两个人达成了什么共识?
少年耳语:“回头和你说。”
他揽着林沉玉,慢悠悠的走到门口,正要推门,忽听见一阵茶盏摔碎的琳琅声。
林沉玉回头,就看见萧匪石半撑在桌面上,单手按着头,面色惨白有痛苦之色。
他缓了半日才起身,平静了神色道:“抱歉,偏头痛犯了。”
“督公小心身体为好。”少年假惺惺宽慰他。
“无事,老毛病了。”
萧匪石的目光不着痕迹的滑林沉玉微肿的薄唇,他只觉得心里从未有过的压抑和难受,好似有一个人被关在笼里,拼命的敲打着栏杆嘶吼着,想要跑出来。
他忽的改了注意:“既来之则安之,好不容易来一趟阴间,不妨再逛逛,隔壁再卖金丹,不如一起去看看?”
少年也不拒绝,坦然道:“好啊。”
第 123 章
林沉玉随着萧匪石一路走着, 他是个怪人,行在黑暗狭屈的洞窟中,却也不掌灯也不秉烛, 好似他已经习惯了黑暗, 又或者说,他已经将黑闇当作了赖以生存的日光。
黑夜总是容易滋生回忆,林沉玉又想起来了更九州的时光,约莫是十岁出头的时候吧,有一次她在后山玩耍, 不慎跌落山涧,爹娘和兄长那时都不在家。那时萧匪石还是她那温柔羞涩的邻家姐姐, 不辞辛苦的夜半打着灯笼来后山寻她, 跌跌绊绊的行在层峦叠嶂间, 焦急的一声声唤着她,好似空山鹧鸪啼叫。
不知走了几许, 他终于发现了自己,把自己从山涧里拽了出来,已经很晚了, 两个人牵着手一齐往回走。群星暗淡,月也懒梳妆躲在云后, 一路的山坳荒坂,一路的豺叫虫鸣, 他手里提着的那灯笼, 朦胧而明亮,照亮了两个少年归家的路。
他一句责骂也无, 只是将她按在院中的椅子上,蹲在地上, 撩起她的裤脚,替她揉按着摔伤的地方,敷上药膏。
灯笼随意的搁在凳上,他低眉顺眼的模样在灯下柔和的不可方物,朝她膝盖轻轻吹口气,道:
“下次去后山玩,小心点些。如果你不嫌弃,把我也捎上吧。”
“我今儿本来要寻你一起去打板栗的,可绯玉妹妹跟我说,你身体不适不能出去玩”
“”少女眼底闪过阴郁,又消失不见。
记忆回笼,那个温和的姐姐一点点变灰,她眼前重新归于黑暗。她走了神,忽然脚底一崴。
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恍惚当年:“小心点!”
林沉玉愣住了,萧匪石在回头出口之后也愣住了。黑夜看不见两个人的表情,可沉默横亘在了两人之间,她们再没有像当年那样,手拉着手。
萧匪石当年的位置上,如今有人代替了他。
顾盼生稳稳当当的扶住了林沉玉,似乎从一开始,他的全部注意都在林沉玉身上,林沉玉牵一发,他便动全身。
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紧紧攥住林沉玉的手腕,笑道:
“谢督公好意。可我夫人无需小心,她只管走她想走的,所有的意外和后果,有我兜着。”
萧匪石呼吸一滞,拂袖快步向前走去。
少年得意,趁人之危,又啄了口林沉玉侧脸,偏生他弄出来的动静颇大。
萧匪石听见,脚步更快了。
林沉玉:
她默默揉了揉脸蛋,她只感觉自己成了木头,这一天下来没少被身边的啄木鸟折腾。
*
依旧是莲花池,不同的是金莲宝座上,不再是林沉玉,而是一瓶丹药。
三面看花台上挤满了人,北面看花台上站着美人蛇和螟蛉,林沉玉站着二楼,手扶着屏风,居高临下的看着底下,眯着眼瞅螟蛉。
这臭小子!
顾盼生低笑:“你是不是很讨厌他?我把他要来替你报仇好不好?”
林沉玉:“无聊!”
顾盼生对萧匪石道:“你的十二怪物,我带走一个可否?这样,我再让利半分与你。”
萧匪石面有不悦:“好。”
底下看台上的螟蛉,猛的打了几个喷嚏,面色越发阴郁。
*
林沉玉并不在意螟蛉明伶,她在意的是那金丹。竟然能得到这么多人追捧,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美人蛇把一条羸弱细小,看起来已是垂垂老矣的蛇丢下池去,四面粗壮的蟒蛇聚集起来,虎视眈眈的看着这猎物。
小蛇亦是瑟瑟发抖,不安至极。
“这小蛇,定是要被吃掉了。”有人感叹。
美人蛇微微一笑,将金丹丢了一颗,丢进了那小蛇旁,小蛇一口吞了后,忽狂暴起来,把头高高窜起,尾巴飞快的拍打着水面,它晃着脑袋,倏然张开血口,如汹涌澎湃的海浪扑向大蟒蛇,一口咬在七寸上。
蟒蛇哀嚎一声,挣扎掀起水面波澜,一波比一波弱,最后无力的倒下。
“这就是金丹的威力,乃是太上老君丹炉中练就一身仙气玉髓,服用者不仅仅可以益寿延年,更可洗髓练体,重塑筋骨,武功大增!”
美人蛇自信一笑:“你们都知道林沉玉吧,曾经的武林魁首,她就是服用了这丹药,才连胜了玉敦儒和叶维桢两位大侠的,大家想想,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如果没有用非常手段,就算通天本领,怎么能打败两位泰山北斗般的前辈呢?”
看花台上一阵喧哗。
“是啊,我老早就怀疑她是不是用了非常手段,没想到真的是服了药。”
“什么武林魁首,不过是个投机取巧的小白脸罢了!也不知道武林第一美人怎么看上她的!靠着吃药取的虚名,还有那么多娘们追捧,我们这些有真本领的却无人垂青!真真气杀人!”
“就是,待我买了药,功力大涨,定要打的那厮屁滚尿流!”
林沉玉:……
她指着美人蛇,幽幽看向顾盼生:“造谣判什么刑?”
顾盼生揉揉她郁闷到翘起来的呆毛,漠然的瞥一眼萧匪石。
压力给到了萧匪石这里。
他皱着眉:“回头我训斥她。”
两个男人,罕见的达成了共识。
看台上的美人蛇,也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她有些不悦,兀自不知自己未来悲惨的遭遇,她看向各位,笑道:“那么,新娘盖盖头——请各位出价吧。”
*
“我出一千两!”
“一千八!”
“两千五!”
“……”
最终有人以两千五百两,买走了这瓶药,除了买到的那人,大家都垂头丧气了起来。
林沉玉见识了一场泼天豪横的争吵,她目瞪口呆,眼睁睁的看着一瓶药,被炒到了天价。
“为什么一瓶药能卖这么贵?”她不理解。
两瓶药就能买一个她了?!
顾盼生递过脸去,低声笑道:“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林沉玉在亲他和揍他之间选择了闭嘴。
萧匪石淡然开口:
“贵吗?药的价值是人赋予它的,大家觉得它贵,它就贵。只需要一瓶药,就能把一个半吊子的学武之人送进龙虎榜,只要进了龙虎榜,就能在山门里站稳脚跟,多少钱都能赚回来的。”
林沉玉顿悟,大家买这药,是想让自己功力暴增,图一把进入龙虎榜的机会,现在龙虎榜几乎成了衡量一个人武艺的绝对标准,各个名门正派都对于龙虎榜趋之若鹜,每年比武后,占据龙虎榜多的门派,都能受到大家的尊崇。
很多的山门,对于龙虎榜的追求到了痴迷的程度,山门晋升,长老评选,都看你在龙虎榜上有没有一席之地。
若是用了药能进入龙虎榜,就能在山门成为长老,弟子们一涌而来,各类商贾也奉承万分,甚至朝廷都要对他善待一二。财门打开,有的是花不完的金银。
可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不相信这药真的就是灵丹妙药,一丝一毫的毒性都无。
*
底下买到药的那人瘦弱又矮小,活似野猫,是一众人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他衣裳朴素,在一群人中极为不起眼,看他那畏手畏脚的模样,应该是个下人,替主子来买药的。
旁边人看的心热,有人作怪,故意绊倒他,瘦子摔在地上,帽子都摔掉了。
周围人嗤笑出声,一个不会武功的软蛋罢了。
见他这般无能。更有甚者,想去抢那瓶药,有人怂恿他道:“兀那瘦子,你又无武功,这药怕是保不住,不如让给我如何?”
瘦子害怕的看了看美人蛇,美人蛇却无动于衷,大家越发肆意了起来,不怀好意的看着瘦子,心里想着的都是怎么把药抢过来。
瘦子正惊慌无措之时,螟蛉忽然开口:“那瓶金丹里有很多粒,吃一颗,你就能打败他们了。”
“放屁!老子可是虎榜的高手,他一点功力都无,就算他吃一颗,能打败我吗?”有人反驳道。
螟蛉不理他,只看着瘦子: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如果没有实力保护金丹,相信我,出了这个洞穴,你的命都会丢掉的。”
瘦子似乎下了决心,猛的倒出一颗丢进嘴里。
那个虎榜高手冷笑,高喊一声“我不服气!到要看看这金丹到底是不是真的!”说罢,朝瘦子攻去,一个黑虎掏心,重打向他心口。
只见瘦子呆呆傻傻的,一副茫然模样,就在大家以为瘦子要被打死的时候,瘦子忽的一个翻腕扣手,以柔化刚用肘格住了攻击。
虎榜高手一看,挑眉大笑三声:“有意思有意思!一个没学过武的门外汉,吃了药居然能这么矫捷,来来来,我们再战三百回合!”
说罢,便和那瘦子撕扯起来,高手打架是拳拳到肉,如横风急雨,那瘦子最开始有些无措,只会躲招,过了半晌他忽的双目一震,反攻了上去,乱打一通,他没有武功打的毫无章法,可那拳头挥舞如棒槌榔头,砸的高手嗷嗷直叫,居然求饶了。
群情沸腾!
一个不会武功的门外汉,居然吃了金丹后,就能和虎榜高手一决高下?!
瘦子兀自不休,他兴奋的大喊道:“我有武功了!我成了!我要以一打十,谁来!谁还敢来!”
周围的人蜂拥而上,竟没有一人能打过他。
大家面面相觑,诧异的同时,更多的是兴奋。
美人蛇见状,微微一笑道:“各位,地府之门就要关上了,再逗留的话怕是再也不能回去阳间了,日光不至,幽冥长存。我送各位离魂还阳,大家后会无期。”
大家激动起来:“我还想买这种金丹怎么办!”
“是啊,我后悔了,我还是迟疑了片刻,我愿意出比两千两更高的价格!我要买!”
美人蛇指尖点唇,嘘了一声,眨眨眼:
“心诚则灵,兰若寺无论何时都会回应大家的愿望。有缘,山门会再度为大家打开的。”
*
林沉玉在楼上看的清楚,她眯着眼。
很显然,今天只是试试水的一个钩子,勾起大家的好奇和狂热,下一次兰若寺的开启,才是卖药的重头戏,只怕一瓶金丹,要炒上天价。
那才是萧匪石真正的目的吧。
少年低笑:“任何捷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越短的捷径,付出的代价越大。您说是吗?督公。”
萧匪石漠然道:“这买卖本就是你情我愿,他既求,便应自己承担代价。我只需要知道,这药能给我带来暴利,就可以了。”
众人散去,萧匪石似乎有些疲倦,他挥挥手,示意他人将两人带下去。
*
林沉玉并不愿意离开这里,她来这里的目的还没达成呢,因此借着尿遁挣脱了少年的束缚,她在茅厕门口嘱咐少年道:
“你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去就回来。你要是走了,出来看不见你,我会害怕的。”
少年闻言热泪盈眶,绝艳的面庞上含羞带怯:“真的吗?”
“真的。”林沉玉挤了点泪,试图让自己的目光看起来如含情脉脉。
真的才怪。
林沉玉进了茅厕就没影儿了,她悄悄从旁边爬出去,凭借着记忆又绕了回去,忽然看见稀稀落落几个人在打扫着荷花池,她在阴暗的洞穴路口埋伏着,忽看见一个大汉路过,她一记手刀,把大汉衣裳扒拉换上,带着面具大摇大摆的走了。
她特意绕到了茅厕门口,看见少年果然乖巧等待,便满意离开。
*
离开了地狱并极乐,又是一道大门,她悄悄的尾随着美人蛇和螟蛉,爬着墙跟了出来,大门后却是平平无奇的狭窄洞穴道路了。
有道路,说明快接近出口了!
可林沉玉走了一会变发现并非如此,这并非一径通向底的通路,而是极为曲折盘旋的山道,九曲十八弯还不说,各种分叉和纵横交错的上下台阶,简直把整个掏成了个迷宫。
她只能耐着性子,一路尾随着美人蛇和螟蛉,悄悄的朝着向着深不可测的黑暗里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出现了一扇门,两个人进去又离开了,隔着门隐约能听见:“这个月的账又到了,放这儿给主人过目吧。”这样的话语。
两个人离开,没有注意角落里的林沉玉,窜了进去。
*
账?
屋内陈设一如萧匪石一以贯之的简朴,一柜书,一书案,旁有美人榻,上斜斜的堆着单薄被褥,似乎是他批阅公文累了后休息的地方。
他倒是比皇上还日理万机。
林沉玉借着微暗的灯火,翻开了桌上摆放的账本。
这是一本很奇怪的账本,走的是萧匪石的私账,可打开看,上面写着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账目。
三月十二日,自海行购入金丝楠木床,支三千两纹银。
三月十四日,自西域商行购入血汗宝马,支五千两纹银。
……
三月共计支银两万三千两,望拨款支销。
一个月花两万三千两!林沉玉直咂舌,可她总觉得古怪,第一,萧匪石并不是乱花钱的人,买个肉燕都要自己亲自跑去;第二,他并不是这种奢华成性的人,不会买什么血汗宝马金丝楠木床。
只有一种可能,他做这些记账只是掩人耳目,真正的钱款别有用处,他走了假账。
林沉玉感觉背后一阵发寒。
那他花的钱去哪里了?
“我也想知道,我的钱去了哪里。林沉玉。”
林沉玉愣神的时候,萧匪石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边,他一来,屋子里便冷了下来,他将灯拨亮了些——他自己是习惯了昏暗的,可林沉玉在,他便下意识的将屋子弄亮堂些。
他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刻在骨髓里的习惯吧,比记忆更为深刻,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他看向她,眼里晦涩不明:
“从前年九月开始,每个月我私账都有一大笔几万几万的纹银的支出,银款的流向,我查到是到了秦元帅的手里。林沉玉,告诉我,令堂拿这些钱到底做什么去了?”
第 124 章
林沉玉的母亲秦虹, 是本朝第一位未曾仙逝,先册史书的英豪。
林沉玉犹记得史官对她的评价:
“秦将军虹者,榆林人也。起于微末, 凡三十一载, 未尝有一役不曾首冒锋刀,躬先士卒。身经百战,鲜少败绩。其功冠诸侯,其绩盖千秋。”
“先帝赞曰:身正而行,悛悛巍巍。其非秦将军乎?又云, 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其正秦将军之写照也。”
即使有人对秦虹的脾气有所忌惮, 可无一人敢否定, 这位女元帅的统军本领和人品。
林沉玉也是这样认为的, 她认为她的母亲是毫无瑕疵的。她治下严明又宽厚,对待百姓温和又耐心, 对先帝忠诚,与父亲鹣鲽情深。
她不是个完美的母亲,却是个完美的英雄。
直到萧匪石递给她一封信。
是秦虹的来信, 简短又不客气。
上面写着:
弃延平城,替我将延平储粮秘密海运, 调向北营。
林沉玉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明明是她熟悉的母亲的字迹, 每个字她都能读懂, 可在她看来却那么的陌生,点如雨拍, 撇如刀削,写的冷苛又残酷。
延平粮草调动, 是娘做的事?
弃延平……说明秦虹是知道延平水患的。
也就是说,是她放弃了十万灾民,调走了她们的救命粮。
“为什么?”
林沉玉喃喃的盯着那张纸,翻来覆去的看,试图替母亲编出个借口来,可遗憾的是,没有。秦虹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将十万灾民陷入了死局。
她都不敢置信,如果她自己没有路过延平府,没有旁的人出手,延平现在会是怎样一副饿殍满地的场景!
为什么,她明明知道延平得了水患,为什么还要调走军粮?为什么要陷十万百姓于不顾呢?
林沉玉脸色惨白,她道:“还有旁的信给你吗?”
“只有两封时间相近的,之前的信也许有,应该是都焚毁了。”萧匪石犹豫片刻,递过去一张薄薄的纸。
“西北十二城,鏖战月余,今日初破月城,拟屠城,以儆效尤。此消息相关奏折,替本将拦截,务必保密。”
屠城……
林沉玉脑袋轰一声炸开了似的,浑身陷入了一种不可言状的恐惧中,她本就比旁人更能共情,光是看着这几个字她额头冷汗就下来了。只感觉她好似又一次身处地狱中,眼睁睁的看着城门紧闭,四面战火烧起,百姓们从城头跑到城西,来回的寻求着生路,却被铁门隔绝,只能在满城的火海里不断奔跑,直到脚被烧焦,浑身化为灰烬。
为什么?
她不相信这是她母亲写的文字。
她现在恨不得飞到她面前,去问个清楚!
从挪走救命粮,到屠城,两封短短的信,颠覆了林沉玉对母亲的完美印象。
不,还不能颠覆,她要相信她的母亲。
从小,她告诉自己“勿轻人命,寸草皆惜”,能说出这种话的人,怎么会如此暴虐的对待人命呢?她不相信,林沉玉痴瞪瞪的看向萧匪石,薄唇颤动,吐出几个音来:
“这信是你伪造的,我娘不可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萧匪石冷笑:“那我每个月走的暗账,又如何解释?难道你娘能胡吃海塞掉几万两一个月吗?你娘是元帅,她拿着这几万两去干了什么,你心知肚明,不是吗?”
林沉玉一哽咽,她当然知道。
她娘在时,就常常抱怨军需支出过于庞大,养一支十万的军队,一个月就需要耗掉几万银两,国库空虚,这军饷时常下不下来,还需要她们自己去筹款以解燃眉之急。
她娘拿着萧匪石的银子,只可能去干一件事——背着朝廷,重组军队。
*
萧匪石屏着烛,径直走到墙边,单手一划,直指西北十二城,虚而有力的一圈:
“此地原是我南朝疆域,临壤又隔河相望,后被狼夷占据,于此地修西北十二城,与我南朝分庭抗礼。”
林沉玉走进墙来,抚摸上那被打着血红叉好的延平,目光一黯:
“你不用说了,我来说,看与你猜的可一样。”
“我娘假死,现在急需背着朝廷秘密组建一支军队。为了不为南朝发现,她将驻军地选在了狼夷的西北十二城,企图赶走城里人,将十二城据为己有。”
“她率先攻打月城,月城粮多而城高,久攻不下,眼看军心涣散,又无粮草补给,她舍掉延平十万灾民,秘密发粮支援自己。
攻下月城后,为杀鸡儆猴,早早结战,逼迫其他十一城迅速投诚归心,她屠城……以儆效尤。”
屠城两个字,她念的又轻又缓。
直到现在,她都不能把这两个字,和那个严厉正直的母亲联系到一起。
萧匪石并未点头,可他忽舒缓下的眉头告诉林沉玉,他也是这样想的。
萧匪石秉着烛,步步逼近面色惨白的林沉玉,他浑身黑,她一脸白,在这朴素又狭逼的石窟里,唯一的艳色,便是墙上圈在延平上的红叉。
可林沉玉不忍去看,这颜太艳了,十万人的鲜血凝成这两笔的浓墨重彩,她看一眼只感觉灵魂都要被震的稀碎,她恨不得自己的眼瞎掉,也不愿意认出色彩来。
“为什么。”她轻轻开口,眼里无神。
她不明白娘要做什么。
萧匪石嘴角微勾,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还能做什么?正如你之前所言,‘不想谋皇位,为何建庙堂?’”
林沉玉反驳出声:“不可能!她绝不是那种人。”
秦虹从来没有过野心,她忠心耿耿,恪尽臣子的本分;就算她有谋逆之心,那她大可在先帝走后,顾螭势力未稳,而自己执掌三军的鼎盛之时大举叛旗,何必等到今天东山再起?
她目光灼灼看向萧匪石:“我娘绝无篡位可能,我倒是觉得督公更有嫌疑。”
萧匪石抬起黢黑眼眸,看向十二城的位置:
“我知你不信。说秦元帅谋反,是不可能的事;可说我谋反,也是无稽之谈。”
“本督已位极人臣,权势与我一如浮云;我穿着蟒袍,手里掌着的却是帝王印,朝廷宫廷未有我手不能及之地,有没有那身龙袍,已无关紧要。”
灯花微颤,他低头拨灯芯儿,小拇指习惯性的微挑颤动,萧匪石周身徒增些凄凉意来:
“更何况,我这辈子,出生时半男半女,如今不男不女,注定了我不会有子嗣傍身。太监命短,我已是半截入土的人,就算夺来了江山,又有何意呢?”
林沉玉微怔,确如此言。
她自觉刚刚语气过于强烈,侧过头去,低声道了句抱歉。
可问题来了,秦虹和萧匪石都不像是要造反的人。
既然他们不造反,那么他们掠夺了西北十二城,秘密养了一支军队,虎视眈眈的盘踞关外,又是为了什么呢?
“连你也不知道吗?”
林沉玉摇摇头,彻底沉默了下去。
萧匪石抬眸看着她侧脸,忽抬手,攥住她衣袖,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
一步之隔的距离,感觉却天差地别。
自进来开始,萧匪石便一直保持着与她三步之遥的距离,疏离又冷淡。
而如今他一迈步,就好像冲破了什么束缚与界限,强势的介入了她的地盘,蛮横的掺和进了她的人生。
“你要带我去哪里?”林沉玉一惊。
萧匪石垂下黢黑的眼眸,看着低头可见的少女:“你不要问你去哪里,你应该问我去哪里。”
“为什么?”
“因为接下来,我到哪里,你就要跟我到哪里。”
萧匪石看着林沉玉,心里莫名的升腾起一股戾气来,他想起来那让自己每个月都头疼的账本,对于他这个地位的人来说,走错一步都是深渊,遑论失去记忆!
他什么都忘记了,人他还能重新记忆,可最重要的是他连自己要做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和秦虹究竟达成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约定?为什么自己要劳心劳力的为她筹措?
最可恨的还是林沉玉。
玉交枝对他说,她是自己的仇人。慕玉对他说,她是自己的朋友。她到底是谁,凭什么她一来,他的眼就全落在她身上,呼吸也轻了心也平了,完全变得不像是自己了?
体察到这一点的他,只觉得可怕。
他现在如万丈悬崖上走钢索,容不得一点差池!林沉玉是个意外,而意外是他的敌人。他绝不能放走这意外,他要把意外永远控制住自己手可伸触的地方!
林沉玉愕然,她恍惚又看见了晋安荒唐日子里,那个偏执又傲慢的人,她心里警铃大作,一把推开他:“你休想!”
萧匪石不是失忆了吗?他不是不记得自己了吗?为什么还是这个样子?
林沉玉推门就要跑。
“你要去哪里?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到哪里,你到哪里?”
萧匪石自苏醒后,第一次看见有人忤逆过自己,他沉了脸,冷笑道:
“你要去寻慕玉吗?不必了。”
林沉玉错愕回头。
“寻一个死人,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第 125 章
“你杀了慕玉?你和他不是朋友吗?”
林沉玉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萧匪石定立, 垂眸看她梳着的妇人发髻,并没有反驳:
“三言两语就想成为本督的朋友,那这俩字未免也太掉价, 不过一黄口小儿, 巧言竖子,本督想杀便杀罢了。”
失忆后的萧匪石总给她一种纯良的错觉,恰似当年。直到此刻,那错觉消散,如镜破见魂, 露出他本来面目来。
他还是他,即使记忆缺失, 本性却不会改变。
这何尝不是“我心匪石, 不可转也”呢?
林沉玉自嘲一笑:
“也是, 妹妹都杀得,他慕玉算什么?”
如今妹妹两个字都掀不起他的涟漪, 他只道:“你心疼了?”
“萍水相逢的人,我怎么会心疼。”林沉玉强硬的把心里泛起的哀伤压下去。
说不心疼,是假的。她恼恨他无礼, 却只想揍他一顿,觉没有想过要他死。
萧匪石忽攥住她手腕, 声音微寒:“他是你的夫,他死了, 你就这么绝情的吗?”
林沉玉怒目圆瞪:“谁是我的夫?我不过被你们设下陷阱, 被卖给他,被迫和他在一起罢了, 我们之间又没有三媒六聘,这婚姻算不得真!”
萧匪石眯眼, 一字一顿:“没有三媒六聘,你就草草委身于他?和他同床共枕?”
“胡说八道!”林沉玉面色绯红,似乎想起来了什么旖旎的记忆,这绯红刺进了萧匪石眼瞳里。
他攥着林沉玉的手发紧,恨声道:“下贱!”
林沉玉懵了,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骂她。她还没反应,又听见萧匪石继续冷笑:
“海外侯林沉玉,我还以为你是奇女子,是个烈性人。倒是我走了眼,原不过是给点钱便能上的玩意,我倒稀罕起来了。”
他俯身下去,眼捉着她,冰冷的呼吸打着她,好似朔九的风雪锁着人。
“记着,他死了,你便是我的。”
*
回应他的,是响当当的一个巴掌印。
看着被打倒在地上的萧匪石,林沉玉甩甩手腕,居高临下看着他:
“你应该庆幸我爹娘不在,否则你已经不能说话。其次,你们谁都休想绑着我,我不是他的,也不是你的。我是我,林沉玉,这辈子只是林沉玉,四海八荒就这么一个林沉玉。”
她这一巴掌,新仇旧恨都在里面。
萧匪石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捂着脸半跪在地上,他有些怔愣,继而阴沉了脸。
林沉玉施施然坐下,翘起腿看他:
“萧督公,你也不用跟我摆脸色,这一巴掌不委屈,是给你曾经做过的混账事赎罪的。”
“我对你?做过什么混账事?”
林沉玉语塞了。
她总不能老老实实说出来,呃了半日道:“反正就是混账事。”
“我负了你?”
“不是。”
萧匪石咽下一口血,扶着椅把,缓缓起身,他弯着腰时忽一顿,冷笑道:
“男人对女人能做什么混账事?你休要诓我,我孽根已断,总不能是睡了你。”
林沉玉闭眼叹息:“脑子放干净点好不好?只手遮天的督公天天就想这些玩意?”
这个话题她不想继续了,起身拍拍衣裳,开始审问萧匪石:
“老老实实说吧,你搞出来这个兰若寺,装神弄鬼为了什么?”
“你去问问你娘。”
萧匪石冷笑,目光落到那封信上,答案不言而喻,他是为了这莫名其妙的账单,一个月要给秦虹几万两的银子,他就是偷国库都不行,只能各种手段来筹款。
他甚至不知道这些钱拿来干什么!
只知道每天一睁眼,面对的就是多如牛毛的账单。他除了给钱,别无选择,只能命十二怪通过兰若寺筹款,然后将银子送过去。
“好,那这件事先不管,我回去就问我娘,不劳你操心。另一个问题,你和玉交枝什么关系?”
“勉强算半个救命恩人吧,本不想理会,不过还算有些用处,暂且养着。”
萧匪石轻描淡写道。
玉交枝自诩为他的盟友,他表面附和,可有道是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他对玉交枝的话,从未全信。
他的刻薄是刻进骨子里的,就算是救命恩人如玉交枝,他也斜着心眼审视。
玉交枝说他和自己是盟友;慕玉也说他和自己原来是盟友,一个两个都找他寻求帮忙。他到不知道他原来如此爱交朋友,一个两个都找上门了。
他是失了忆,不是失了智!
“为什么是半个救命恩人?”林沉玉乐了。
萧匪石摘下了面具,昏暗的密室内,他半张毁了的面容,将丑陋展现的淋漓尽致,黑暗滋生着恶意,他递过去这面皮给林沉玉看,心里满是恶念。
他想很久了,林沉玉究竟会怎么表现。
是吓到花容失色,还是惊到连连后退,魂梦都不得安宁呢?
魂梦……他要这脸吓的她魂梦不宁,恶鬼缠身压着她整夜整夜的流汗,鬼便是他这副德行!
可他所期待的盼望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林沉玉也没有尖叫,也没有吓到。
她哈哈大笑,整个密室都回荡着她的笑,震人脑袋疼,她有些释然和解恨。
“好好好,你当年把我哥哥半张脸烧了,如今你自己脸也毁了半张,真是一报还一报!萧匪石!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萧匪石错愕:“我烧了你哥哥?”
“是,我爹娘引以为傲的长子,我最亲密无间的兄长,你把他烧的面目全非,就跟你现在的脸一样。”
“萧匪石,你记得,这是报应,你应得的!”
林沉玉眯着眼,手指抚上他这丑了的半张脸,从额头划到下颌。
最后,指尖狠狠掐进他腐肉。
萧匪石浑身一颤,血色浮现他白净的另半张脸来。两个人近在咫尺,却不是拥抱,而是见血。
就在这又暧昧又血腥的密室里,门外忽被人敲响:“督公,玉公子的马上要拜堂成亲了。”
林沉玉松手,警觉道:“谁成亲?”
“玉交枝,和祝小姐。”
林沉玉记得朝廷有这个规矩,父母死后,子女守孝三年不能嫁娶,可若是定亲适龄的少女少年因为守孝耽搁,活生生捱成哀男怨女,却也可怜。
先帝遂网开一面,准许子女在父母死后七七四十九天内,自行嫁娶,权当冲喜。过了七七,才三年内不得嫁娶。
因此,很多地方都是红白喜事连着办,刚撤了灵堂灵幡,又搭起红绸红马,就怕是错过日子,耽误子女终身。
祝小姐的父兄都死了,她也十六岁,再蹉跎就成大姑娘了,这时候成亲理所当然。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可那冲喜的对象居然还是玉交枝?
林沉玉只知道,和玉交枝掺和上的事绝没有好事。她一心一意只想血刃这个逆徒,遂改了念头,不着急离开这里,开口:“带我去。”
萧匪石摸摸脸上的血迹,似是无声的控诉,沉默。
气氛忽然尴尬了起来。
林沉玉能屈能伸,拍拍他肩膀,微微一笑:“督公,天气冷了,我们去喝喜酒暖暖身子好不好?”
她对着门口干脆道:美人蛇麻烦开门!我和督公一起去!”
吱呀——
门后探进来个脑袋,看到萧匪石脸上红痕和脖颈间血迹,震惊又警觉。
“刚有只蚊子爬你们督公脸上,他打的,那个血是蚊子的血。对吧。”林沉玉撒谎不打草稿。
感受到林沉玉愈发用力的双手,萧匪石面无表情点点头。
美人蛇:……
她总感觉两个人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督公被打又被掐的,他不会是喜欢这些吧?
她狠狠的看一眼林沉玉。
林沉玉莫名其妙:“你瞪我又做什么?”
萧匪石看过来,美人蛇心虚,别过头。
凭什么,林沉玉能对督公下手,就不肯和自己欢好呢?难道因为她是女的?
不可能啊,督公也没有那玩意啊,可见林沉玉是不拘男女的,何况现在看来,林沉玉似乎有特殊的癖好,她也可以接受的。
美人蛇跟在两个人身后,锋利的牙吱吱的咬着手帕,看着两个人并肩的模样,恨的牙痒痒。
她也想被林沉玉打啊……
*
兰若寺经地狱又到极乐卖场,原来只是个开端。
林沉玉跟着萧匪石,又走过了许许多多的石窟洞,上上下下,绕的缭乱如马蜂窝。
刚开始她还能偷偷记路,走到后面她自己都眼花缭乱了。不过可以感受到的是,周围的呼吸和空气渐渐清澈了起来——林沉玉心里微动,可能离出口越来越近了!
“进来吧。”
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终于又看见一扇门,不,是寺庙也不是庵堂,而是高大的府邸,整个镶嵌在石块中,唯有门是大敞开的,萧匪石推了门,先迈步进去。
林沉玉悄悄瞥了一眼上面的匾额。
兰闍府
她半开玩笑:“兰闍国?不是都已经被灭国了吗?怎么这里还有个兰闍府?”
兰闍本是附近临疆的小国,本就狭小,后为先帝开拓疆土时所吞并,林沉玉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见这个名字了。今日忽然一见,倒是意外。
“我亦不知。这山洞到我手便是这个样子,我未曾更改过。今天,玉交枝借这里来办喜酒。”
美人蛇补充道:
“这山洞是玉交枝好久之前找到的,据他说,是督公的父母留给督公的遗产之一。所以,可能需要追溯到督公的祖辈才好。”
林沉玉忽然顿住了脚步,冷不防被高高的门槛绊倒,萧匪石回身揽住她,却瞥见她面色白如纸,薄唇不住的颤。
“怎么了?”
“兰若寺,兰跋雪,兰闍府……”
林沉玉喃喃开口。
她是个傻子!
早在看见兰若寺三个字的时候就应该警觉到的!她光想着聂小倩和宁采臣去了!忽略了兰若本身的含义。
兰跋,天女也;兰若,寂静也。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是梵语,与兰闍同出于一处。
难道说萧匪石真的是兰闍国的后裔?
那明教和他也有牵连,此番明教忽然入南朝,她就怀疑重重,眼看他又和爹娘联合到了一处,摆明了要招兵买马,蓄谋已久的模样。
内有明教渗透,外有爹娘征战,难道萧匪石的真正目的是,要复国?
她并不敢声张,只喘着气不说话,扶着门站了起来,萧匪石把她变化看在眼里,漆黑瞳仁晦涩不明。
他低语道:“旁的都不管,先进来陪我喝喝喜酒吧。”
第 126 章
进得府来, 萧匪石屏退了美人蛇,门被掩上,沉闷一声, 好似巨石沉水, 与人间再无交集。
林沉玉提灯照向前路,进门后,是一条狭窄的夹道,勉强仅可容两人通过,前方黑黝深邃一似幽洞, 不知通往何方。
“真是奇怪,这宅子怎么进来怎么窄?是你们兰闍国的特色吗?”
林沉玉觉得奇怪, 这不怪她, 她走了那么多宅院, 大体进门后都是宽敞庭院,种着一片鲜花草木繁盛, 再往前才是前厅。
“我不知。”萧匪石微皱眉,不知为何,他听见兰闍两个字, 只觉得打心底的厌恶。
眼前闇暗,忽有光渡了过来。
原来是林沉玉提着灯往他这边靠来, 平分了这熹微的烛光。
谁也没说话。
在狭窄的隧道中,林沉玉打量着夹道的石壁, 磨的极平整, 暗红色的漆散发着铁锈味,头顶一排, 镶进去琉璃瓦。
是黄色的。
朝廷对于琉璃瓦的使用是有严格的规制,王府许用绿琉璃瓦, 唯有紫禁方能用黄色琉璃。
这遗迹的建造者,恐是真的复国之心不死。
所以,萧匪石会是兰闍的后裔吗?林沉玉抬眸看他,他并不丑陋,也曾是清秀佳人,昏暗灯火掩去了他眼底算计,模糊了他凌厉捐苛的棱角,倒有些温和了起来。
她打量了一会就别开眼,没有注意到,他目光落在自己肩上,分量恰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了尽头,有门堵住,有少女自门中探出半身来,聘袅而立,面带微笑的张望着他们,似在招摇。
“来了!”好容易看见个活人,林沉玉加快脚步走上前,看清却愣住了。
哪里有什么少女?那是雕刻在石门上的人像。
林沉玉只感觉心里发毛:
“你们兰闍的建筑,挺阴间的……”
“这里本来就是阴间。”
萧匪石面不改色,敲开门去。门里隐隐约约有人靠近,趁着拔栓的空当,萧匪石转过头和她说话:
“我两年前便接手了这儿,应是从父母手里得的。从兰若寺到兰闍府,都是本督的地盘,一直隐秘不见世。不过这两年我多在京城,几乎未曾涉足此地,故对于这里知之甚少。”
“我不知兰闍来历,也无意去知,你莫要再问。”
“好。”
林沉玉爽快答应,进去就看见了螟蛉,进去后倒是寻常光景,厅堂俨然,雕梁画栋,螟蛉引着两人到了堂屋内,里面正唱着戏,隐约看见台下宾客满座,很是热闹。
林沉玉刚想入内,旁忽窜出个慌张少年,气喘吁吁:“螟蛉,喜娘脚崴了,怎么办?新娘子马上就要盖盖头拜堂了,没有人喜娘牵引可怎么办?”
螟蛉道:“没有旁的姑娘补上吗?”
“没有了。”少年看向林沉玉。
螟蛉若有所思:“林姑娘,可以请你帮帮忙吗?”
萧匪石刚想拒绝,林沉玉笑眯眯打断他:“当然可以。”
早不崴脚晚不崴脚,她一来就崴脚,想必就是冲着她来的,她当然的去了,不然怎么对得起别人的算计呢?
萧匪石不悦,看见林沉玉远去,先皱了眉,螟蛉低头道:“主人,离吉日良辰还有些时候,婚堂还没备好,不若您听听戏?顺便等等林姑娘?”
“也罢。”
他拂袖,踏入戏堂门中,门自他背后缓缓合上,台上咿咿呀呀的戏一霎嘈杂了起来,这戏堂并不算大,三尺戏台高高搭起,底下摆着七八排椅子,坐满了人。
戏台最前面的位置,是一张美人榻,空着,在戏园子里,这戏台第一排的榻位,看戏绝佳,又倍有面子,往往是王孙公子为博戏子一笑占着的宝座,可萧匪石并不在意,他不喜听戏,来这里也只是消遣罢了,上面唱的什么,他并不知。
他看着台上的女子,皱了眉。
那女子的穿着,很是奇怪。
他印象里的戏子,无论青衣花旦,都是浓妆艳抹,穿红戴绿,凤冠霞帔,艳丽模样。
而台上的戏子,穿着的戏服,却是双色缝成的,左边纯黑,右边纯白,左右泾渭分明,好似阴阳被劈开。
她脸上也涂的雪白,血红的唇,血红的眼底,看着让人莫名的不安。
台上没有其他人,也没有桌椅台子等道具,只有她一个人跪在那里,咿咿呀呀的唱着歌。
萧匪石皱眉:“她唱的什么?一句都听不懂。”
螟蛉低语:“大人听不懂是正常的。”
“为何?”
“因为,这是唱给死人的戏。”
萧匪石面色一冷:“废话!难道满堂的宾客,都是死人不成?”
螟蛉不语。
萧匪石忽觉得,他身后过于安静了,他猛然起身,向身后黑压压一片的看客望去,只见一个个衣冠楚楚的看客,哪里是人?分明是骷髅穿着衣,被人摆成一样的坐姿,固定在椅子上,端坐着。
骷髅空凹进去的眼如黑洞,凝视着他。
萧匪石瞳仁一缩,倒退了半步,被螟蛉扶住,螟蛉微笑,声音恭敬:
“主人莫怕,他们都是您的血亲,您不认识他们了吗?”
他一一指去:
“这是您的祖父,曾经的兰闍国主,死在南朝人屠刀下;这是您的祖母,兰闍王妃,于城楼殉情自杀而亡。这是您的姑姑,被皇帝抢去赐给了南朝臣子做妾,自缢身死;这是您的三叔,被虏为战俘,斩首示众;这是您是叔母,被卖入官妓,死在金陵……”
“悠悠苍天,降诸苦难与兰闍一族,骨肉分离多年,仆努力多年,今日终于可以让主人和家人重聚了!”
萧匪石一一,眼神冷漠,好似在看陌生人,他摸了摸面上的骨头面具,不语。他连父母尸骸都能做面具,这些个远亲,他压根不放在眼里。
他们怎么死的,他不在意。
“这是您的妹妹呀,您不和她打打招呼,说说话吗?”
萧匪石垂眸看向他身后,萧绯玉的尸骸,才死半年还没腐烂,皮皱骨缩,小小一个耷拉着头。似乎一靠近就能闻到尸臭味。
那是他的亲妹妹,可如今,只让他感觉到厌恶。
萧匪石定定看向螟蛉:
“你到底是谁,想做什么?”
螟蛉跪在地上:“我是您最忠实的仆人,也是兰闍的游魂。主子,您是兰闍的一员,我们应当继承兰闍一族的遗愿,颠覆南朝,尸山血海里,另兰闍重现于世,千秋万代,一统河山!”
果然,是兰闍的余孽。
可萧匪石无心玩这些个复国的小把戏,他对于兰闍,没有任何感情。
“滚开。”
螟蛉身体一颤,头伏于地:“复国大业,是少不了主人的?”
萧匪石冷笑:“要我做什么?你们爱玩自己去玩,莫牵扯我。”
螟蛉抬头看他,喃喃低语:“没有您的死,兰闍一族是无法复生的,我们等这一天等的太久了,主人,抱歉。”
他眼神忽然坚毅起来。
“什么?”萧匪石觉得不对劲,正要离开,他身后传来异动,萧绯玉扑了上来,继而是一具具砰登砰登,吱嘎吱嘎的动了起来,如潮水涌上,淹没他的身子。
微光下,一根根银丝如月华下的蚕丝柔软顺滑,一段系着尸骨,细细密密的飘向空里。
萧匪石被按进了美人榻,那美人榻也根本不是什么美人榻,而是个棺材!
棺材被合上,萧匪石拼死伸出手把这边缘,狰狞着脸看向螟蛉:“你怎么敢!”
螟蛉微微一笑:
“主人,这具棺材,是十九年前就为您准备好了的,也许不太合身,也许有些陈旧,还望您包涵。
他重重的朝地上磕头:“兰闍一族,永远不会忘记您的牺牲,螟蛉保证,我们会用千万百姓的性命,为您殉葬。”
萧匪石手指几乎断裂,也阻挡不了棺材盖的压迫,棺材被合上,边沿滴下血来。
滴答滴答——
尸骸们又纷纷归位了,可惜这动乱还是太激烈,这里掉了根肋骨,那儿丢了只手,螟蛉一个个的替他们捡起来,安好。
台上的戏子面色不变,重新唱起戏来。
*
新娘待着的闺房,就在戏台后,隔着厚厚的锦缎帘幕,传来戏子咿咿呀呀的声响,林沉玉敲了敲门,走了进去,是一密闭的小屋。
新人早已梳妆完毕,端坐在床沿。
不是新娘,却是新郎。
看见玉交枝,林沉玉面色不变,不咸不淡的恭喜了句:“哟,今日是你和祝小姐大婚之日,吉日佳辰,合卺之喜,为师在这里先祝贺过了。”
她并不打算一上来就翻脸,毕竟南朝人讲究个先礼后兵,不是吗?
玉交枝眉眼深邃,碧绿眼里氤着一团昏月,荡漾着,似酿酒甜。
他笑:“师父说什么呢?哪里来的什么祝小姐?我对叶蓁蓁是逢场作戏,对祝小姐亦是毫无情意,我这辈子唯一爱的人,您应当知道,不是吗?”
“你问我你爱谁?你当然最爱你自己。”
玉交枝咔嚓一声拧断自己手腕,笑盈盈看着他:“我可以毫不犹豫的伤害我自己,却不会动您一根手指头,我爱谁,不是一目了然吗?”
林沉玉坐下,直视着他:“你既爱我,就不能对我有任何隐瞒,说吧,到底在捣什么鬼?”
“萧匪石一族要复国;而我要复族,替唐家死去的亲族报仇雪恨,我们共同的敌人是南朝,于是联合在了一起,谋求生机,就这样简单。”
“你们打算怎么复仇?杀人,还是放火?”
林沉玉双手交叉。
“都不是,是屠城,”玉交枝眼眸透出些微红来,他嘴角咧起,笑意炽盛:
“以献祭圣胎为因,以屠城为缘,搅动南朝天下,让腥风血雨洒满人间,让尸山肉海填满天涯,如何?”
见林沉玉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缝,他嘘了一声,眨眨眼:
“师父,我真的您要说什么,无非是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无须费您的口舌,那些勿轻人命,以德报怨的蠢话,还是留给哄我们以后生的孩子吧。”
“我只信奉四个字:血债血偿。”
他几乎不用思考,都能想到林沉玉要做什么。
无非是,垂着那双清澈的眼看他,漂亮的薄唇张又合,吐出那些愚蠢而伪善的话语来,诸如“南朝朝廷造的孽,和南朝的武功百姓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这样滥杀无辜,还不如去找真正的仇人。”
可她有没有想过,被顾螭屠戮残杀的唐门,被被灭国的兰闍国百姓,又何尝不无辜呢?
顾螭是他的父,他已经为自己做好了表率,不是吗?
那就,杀光吧。
*
林沉玉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她难以想象,玉交枝到底扭曲到了什么地步,才有这样残暴的思想,她摇摇头:
“我不聊苍生,我只聊你,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杀顾螭全家,你是他儿子,你也会死,不是吗?”
“是,我也会死,这场浩劫里没有人能逃得掉。”
“你何苦呢?放过大家,也放过自己不好吗?”
玉交枝走近他,他笑的比哭还渗人:
“我如何放过?你进来的时候,不是看见了地狱吗?我告诉你,那不是地狱,而是唐门所经历的过的一切!刀兵,焚毁,饥饿……一切残酷的刑法,一切暴虐的行径,都是顾螭加害在我族身上的!”
“我与唐门的族人,种下过同心蛊,他们感受到的痛苦,我时时刻刻都在感受着,那痛苦日日夜夜的折磨我,提醒我这血海深仇!”
他攥住林沉玉肩膀,眼睛猩红,含笑道:“我痛苦了这么久,每时每刻都处于地狱里,师父轻描淡写一句话,便叫我放下,师父不妨告诉我,我怎么放下?”
林沉玉不语了。
冤冤相报,血债代偿,这自古以来便是一个死局。
无人能破。
*
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隐隐约约听见戏台上传来,咿咿呀呀的悲腔,凄惨动人心。
“轻分鸾镜 ,哪知他狠毒心性。思量到此教人恨……谁知今朝绝恩情?”
是白蛇传的一曲《玉交枝》。
林沉玉忽想起来了下雨天,她打着伞,携着他的手去看戏的时光,是在西湖边的戏台里,也是唱着白蛇传,她要了一碟蜜饯,两杯茶,就这样度过了个咿咿呀呀的下午。
那时他还叫迦陵,回来路上他仰着脸问她。
——师父喜欢听戏吗?我听不懂。
——也没有那么喜欢,不过下雨闲着无事呗,那白蛇行腔不算妙润,唱的那曲《玉交枝》倒颇合我心意。
——玉交枝吗……
林沉玉眼眶微红。
“师父想起来了什么往事吗?”
“嗯,想起来往日恩情,说起来我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师父,我没能把你引入正轨。”
玉交枝不语,似乎对于林沉玉态度转变有些警惕。
林沉玉笑,泪盈盈的往他:
“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你师父,我不想责怪你,唯有心疼你,你变成如今的模样,这并不是你的错,不是吗?”
玉交枝表情有些松动:“师父既知道就好,您念旧情,不妨抱抱我,如何?”
林沉玉抱住了他,玉交枝也抱了回去,紧紧依偎着如鸳鸯。
下一瞬
她自怀中掏出匕首,一把插进这个昔日徒弟的怀里,几乎把他捅穿,然后恶狠狠的拔了出来,喘着气靠在墙角。
林沉玉流下泪来,她看着匕首的血滴滴答答流在自己手上,温热猩红,她终于是忍不住了。
她终于是杀了这个她曾经喜爱的徒弟 。
过了很久很久,也许有黑暗里等到黎明那么久,尸体忽然笑了。玉交枝撕开怀抱,丢出几只死去的蛊虫来。
“为这几只小虫哭泣,师父的眼泪,还是一如既往的廉价。”
林沉玉猛抬头:“你没有死?”
他扯开拖去衣裳,露出白皙精瘦的上身来,一个血淋淋的窟窿眼旁,纹着满满当当的血色曼珠沙华。每一朵都覆盖着一道灼伤,如黄泉云霞,残忍又瑰丽。
他笑:“师父,我的师妹,你的新欢,将我万箭穿心,火烧身体,我都没有死去。一个匕首就能要我的命,是不是有些天真?”
“我说过,我已经脱胎换骨,重塑身体,不是常人了。”
他喟叹一声,坐在床边,看着瘫软在地的林沉玉,笑意敛起:“我本以为你真的想抱我的,师父,结果你骗了我,我很伤心。”
本不想这么残酷对她的,可她太让他失望了。
他伸手抚摸上林沉玉眼角,揉搓到发红,他眸光贪婪起来,低语:
“师父你知道吗?雄蛇在死之前,会不惜一切代价的缠上雌蛇,撕咬它,拧住它,灌溉它,用最凶残的交*配留下自己的子嗣,让母蛇这辈子都带着自己的气息,一辈子记住那近乎撕裂的窒息快感。”
“雄蛇死后,母蛇就会乖乖的产下小蛇来,用余生去缅怀它。”
他声音哑起来,空气里浮起浓重的花香,带着情欲,躁动不安。
“我这具躯体百毒俱全,蛊虫遍身,已经是朽木空壳,将死之人了。我死之时,会带走顾螭和他无数子民的命,唯独留下你,还有你和我的孩子。
“沾了我,你也有毒了,这辈子哪个男人敢染指你就会死,你只能乖乖的生下我的孩子,然后用余生缅怀我,缅怀我们的新婚夜,师父。”
玉交枝居高临下的坐在床沿,面容圣洁依旧,可动作却粗暴了起来。
他拉过瘫软在地的林沉玉,禁锢住她的头,掐着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跨间,他哑声道:
“要用身体,好好记住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师父,解开它,替我咂。”
第 127 章
“你在此地不要走动, 我去去就回来。”
少女握住少年的手,将提灯渡入他手,她扬着素白的面, 好似淡白梨花, 冶容姿鬓,软了言,殷切嘱咐他:
“你要是走了,出来看不见你,我会害怕的。”
“好。”
顾盼生答应了她, 在外面等待。这诡谲幽暗的阴间,唯有他们是相识可依靠的彼此。他发现林沉玉害怕了, 期望依赖着他, 就算她话里七分是假, 他也喜不自胜。
他等了很久,等到提灯都黯了, 也没见人出来。他的面容也似那灯,一点点暗了下去,最终青烟一颤, 灯熄了。
他所有的期待也熄了。
顾盼生踹开茅厕的门,果然, 里面空无一人,他轻讪着离开。
好的很, 他的心上人, 他那一诺千金的师父,怎么忽然不懂得遵守承诺了呢?
他不是抱柱尾生, 被抛弃还苦苦的原地等待,师父抛弃了他, 那他只能把她捉回来。他要让她知道,背信弃约的代价。
他刚走没两步,走到隧道边,就感到一阵杀气似阴风,他刚迈出一步,又猛的收回脚步站回去,只听嗖的一声,铁蒺藜划破空,掠过他的发梢,钉进了石壁上。
又啪嗒一声,掉落地上。
顾盼生弯腰去拾,那铁蒺藜嘭一声炸开,硝烟弥漫毒的人涕泪横流,他捂住口鼻,迅速躲开。
有毒气!
“追!”
见顾盼生跑了,两个杀手如鬼魅般追着他,他跑到隧道尽头,只有向上和向下的地道,铁皮封着口,通向外面。
已经没有时间掀铁皮了,顾盼生眼神一凌,自怀中掏出匕首来,正想刚上去,上面的铁皮忽被人掀,一只小手探下来,拍了拍他肩膀。
那人声音稚嫩:“他们要杀你,你快上来!”
*
顾盼生爬到了上面,低头向下看去,两个杀手果然迅速赶来过来,逼近他们。
那小童用铁钩勾住了下面通路的铁皮封口,又又丢了个鞋子进去,咚的一声鞋子落地,惊动了两个杀手,杀手迅速爬下去。
小童迅速用铁钩盖上铁皮,封死了他们出来的路。
他笑:“他们刚刚炸你的铁蒺藜里面放了硫磺毒气,毒气往下走,他们会自食其果的,虽然不致命,但是也能让他们痛苦一会。”
顾盼生微愣:“多谢。”
“谢什么谢,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大家都是被困在阴间出不去的可怜人,互相帮帮很正常。”
小童用硝石搓出火花,点亮了灯笼。
顾盼生低首,看起来这人原来是个七八岁大小的童子,梳着羊角辫,穿着绣花肚兜,脖挂着璎珞串,白胖的手儿攥着花灯,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他脸蛋生的太可爱,白净圆润好似小汤圆,就跟年画上的娃娃一个模样。
两个人爬了上去,总算安静了许多,遂坐在地上休息片刻。
遇见人帮助,顾盼生严峻的面色也柔和了下来,他道:“还是多谢你了,若不是小朋友相助,只怕我已经被逮到了。不过,你这么小,这么一个人在兰若寺,家里人呢?”
小童眼神一黯:
“我得了病,娘来带我治病,结果娘被十二怪物中的伏翼公子看中,囚禁了起来,还派人到处抓我,我只能躲起来,伺机救我娘。”
孩童抱着膝盖,眼里泪光晃荡。
顾盼生叹口气,轻轻揉了揉他发顶,实在是个可怜的孩子:
“那萧匪石果是作恶多端,他将我娘子抓走不说,没想到手下人也害的你母子分离,真是造孽。这样,不若我们一起走,先救你娘,再救我娘子,如何?”
小童点点头:
“谢谢哥哥。”
两个人继续向前走,四周都是废弃的洞窟,摆放着陈腐的杂物,他搜寻了一番,无什么可用的东西,倒是一箱子爆竹红烛,还算干净。顾盼生眼神滑过那龙凤呈祥花纹的红烛,眼神微暗。
小童拿起红烛,睁大眼睛:“哇塞,是喜烛哎,看来今天是有人要成亲吗?”
顾盼生悠悠开口:“是啊,也许是萧匪石和我家娘子,也有可能是玉交枝和我家娘子。”
小童愣住了,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娘子和别人结婚,他却不慌不忙呢,只得丢了红烛,自顾自往前走去,又是一座独木桥,深不见底的水面,前方通往一个深邃的洞穴。
他踏上去,木板嘎吱嘎吱的响,他害怕的往后缩,杏眼微眨,声音软糯:“哥哥我害怕,我不敢走上去,你能不能在前面走呀。”
顾盼生摇摇头:“不可以。”
“为什么?”
他笑的露出梨涡:“因为我也怕呀。”
小童噎住了:“那我们过不去怎么办?过不去就会被追上,追上就会被杀掉……”
“怎么会被杀掉呢,他们不过是普通的杀手,而你,可是十二怪呀。”
顾盼生拎起小童,一把将他丢进桥下,小童尖叫一声,害怕的扑腾起来。
他坐下身,提着灯看着暗河中小童挣扎的可怜模样,眼见他冒出头来,顾盼生便踩上他头顶,强硬的将小童的头重新压进水里,压了很久,直到小童快窒息,他才松开。
他重新盘腿而坐,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嫣然一笑,艳若桃花:
“装够了吗?”
青雀面色僵硬:“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是装的呢!我还救了你!”
“救我?只怕你和那两个杀手早有仇,不过借机报复罢了,然后将我引诱到这烂桥上,想看着我掉下去,栽河里挣扎着被淹死的惨状,不是吗?”
青雀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个少年,他笑的那么美,可他只感觉到寒意窜上脊梁。
每一条,他都说中了。
他确实是和那两个杀手有仇,因为他们和美人蛇上过床。美人蛇,那个贱人,和女人上床,和男人上床,唯独不愿意和他上床!连那两个低贱的杀手都尝过她的滋味,唯独自己连她的手都摸不到。
他恨,可主人命令不许自相残杀,他只能借着机会给他们个教训。然后引诱着顾盼生一点一点走向烂桥。
他想看顾盼生掉进水里,从不敢置信到震怒到绝望的眼神,最后一点点被水蛇吞没……
一定很美。
他用这幅稚童模样做伪装,暗杀过不少人,有名门正派的长老,也有久经江湖的大侠,没有人能识破他,可今日,他居然被个少年看穿了!
他面色狰狞起来,直摇头:“不可能,你是怎么看穿我的!”
“你装的假,做事也满是拙劣痕迹,一个七八岁的小童,单手将我拉上去,又爬了那么高的天梯,却一丝喘气,这么多破绽,还需要我看穿吗?”
顾盼生托着腮,微笑:“要知道,我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装了小半年的女人,没有一个人发现,你的伪装,功夫尚浅。”
青雀似乎认栽了,又似乎心有不甘,他还想说什么,忽然身下一紧,有水蛇缠了上来,张开了血盆大口,他大惊失色:“救救我!救救我!这里面养了有蛇啊!”
“告诉我林沉玉的位置,我就救你。”
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小童痛哭流涕,全盘交代了出来:“主人带着她离开了,说是要带她去了成亲……”
顾盼生眯着眼:“胡说八道,萧匪石已经失忆,怎么会惦记她?”
“不是,我话没说完!带着她成亲的府邸喝喜酒了!今天是玉公子和祝小姐的吉日良辰!”
祝小姐?
顾盼生愣住了,他忽想起来燕洄说过的话,那个祝小姐两年前死了,又通过兰若寺死而复生。
可他知道,人是不会死而复生的,只有一种可能,后来那个活过来的祝小姐是人假扮的——最大可能是螟蛉。
林沉玉说过,那日在街上遇见螟蛉,他行动妩媚,有些女态,绿珠说可能是小倌,现在看来她们都猜错了,螟蛉不是做小倌带来的习气 而是假扮祝小姐带来的女子习性。
如果是螟蛉假扮祝小姐,那么他在两年前就帮着玉交枝做事了……
“螟蛉什么时候来的你们这里?”
“螟蛉今年才来,是我们十二怪物的末席,凭借着易容术才让主人破格收下的。”
顾盼生面色一肃。
萧匪石并非良善,看来这玉交枝也包藏祸心,螟蛉恐是玉交枝的人,这两个毒蛇对上毒蝎,到不知道谁更毒胜一筹。
不过萧匪石和玉交枝,他现在都无暇顾及,他只关系她。
他开口,声音寒彻:“快说,他成亲的地方在哪里!晚一步,林沉玉半根毫毛掉了,我要你们十二怪物,一齐陪葬!”
小童正要开口:“在……”
有风掠过,夺走地上的灯笼,将它掀翻到河里,灯火熄灭,整个洞穴又陷入了黑暗。
小童忽然闭嘴了。
*
一阵细微的啁啾淅鸣,沙沙嘲响,从阴暗洞穴里传来。
小童哈哈大笑:“看穿我又怎么样!你要倒霉了!你要死了!”
继而对着洞穴里喊:“伏翼大哥!天下最帅的伏翼公子!快救救小弟啊!”
纯粹的幽暗里看不见一丝颜色,唯有疾厉的风声掠过,似乎有人将小童稳稳当当的捞了起来,丢在岸上。
有人来了,不知是谁。
顾盼生并不习惯黑暗,他警惕的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却发现是徒劳的。四周什么都看不见,他甚至不知道来人什么模样,在哪里站着。
忽有小刀朝他心房刺来,他闪身躲开,可接着第二刀接踵而至,准确的刺向他心的位置,他又弯腰让开。
接着是第三刀,第四刀……
无论顾盼生怎么躲,怎么跑,这个叫伏翼公子的人,总能准确的判断出他的方向,然后一刀掷向顾盼生,每一刀都刺的精确无比,直击要害。
顾盼生有些应接不暇,他面色阴郁起来,喘着气,这是第八刀,他来不及躲了,只能用手狼狈的抓住住刺来的小刀。
小刀锋利,依稀能摸出是做成了柳叶的模样,刀刃很锋利,割破了顾盼生的指尖。
顾盼生鼻尖沁出微汗,他莫名有些不安,倒不是害怕自己出事。他不安的是,自己看不到这伏翼公子,可伏翼公子却能准确的“看”见他,捕捉到他的位置,快准狠的痛下杀手。
青雀猖狂的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小兔崽子你就认栽吧!白天有太阳时,是你们正常人的天下。可所有不能视物的黑暗,就是我们伏翼大哥统治的天下!”
“没有人,迄今为止,没有人能在黑暗里战胜他!包括那武林第一的高手——林沉玉!”
顾盼生心中一阵骇然。
他只学到林沉玉的一成皮毛,遇到能和林沉玉打成平手的敌人,论武功,他毫无胜算!
可他杀人,从来不是依仗着武功。
他眯起眼,一边躲避着攻击,一边琢磨起来。
伏翼……蝙蝠也。
难道伏翼公子,是个瞎子不成?
“你是瞎子吗?”
黑暗里传来一道声音,阴冷潮湿,带着久居洞穴独有的腐臭气:“是,也不是。”
“何意?”
青雀抢答道:
“他从小就目瞽,跟着哼哈二仙学武,习蝙蝠功,对于听觉敏锐异于常人,他的耳朵就是他的眼!白日里你我都看得见,他看不见,自然他是瞎子,我们是正常人。可到了黑暗里,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反成了瞎子,他才是正常人!”
伏翼公子不语,他只是蹙眉。
这少年和泥鳅一般狡猾,灵敏异于常人,不能再拖了,要速战速决。
他唰啦一声挥扇出袖,扇叶摩擦发出铁器摩擦的铮然之声,原来那扇叶竟然铁做出的,他在黑暗里感知到顾盼生的方向,用力一挥,扇叶飞如弓矢,一齐围刺向了顾盼生!
这飞扇叶如雨密集,铺天盖地四面八方的袭来,一支刺向他的命门,其余的刺向他的东西南北上下所有方位,堵住了他所有的去路。
青雀哈哈大笑起来:
“放弃挣扎吧,还能留你个全尸,这招叫满堂花醉。乃是伏翼公子的必杀之招,无论你往哪里躲,都躲不开的!”
第 128 章
满堂花醉, 乃是必杀之局。
伏翼公子自入江湖来,鲜少使这绝招,可每次只要一出手, 便无人能赢。试问满天的柳叶扇刀自四面八方扎向自己, 谁能躲得过呢?
唯一能平手破开此局的,唯有一人,林沉玉。他们江湖新人,相逢在破庙里,为了唯一的蒲团, 大打出手。
他被打的毫无招架之力,只能使出了那一招满堂花醉。
柳叶扇刀快, 可她的剑更快, 满天飞刀如散花般迎面而下, 那她的剑就是疾风骤雨,翠凤尘帚, 痛扫落花!
可百密一疏,还是有一柄小刀躲开她的疾风骤雨,擦过她的发梢。
他于黑夜里, 听见了青丝落地的声音。
静道一句:“你赢了,可我也未曾输。”
那人笑着收剑入鞘, 走近了他,伏翼公子感觉到有眼神落在自己面上, 来回逡巡。
她看在他, 他也在看她。
不同的是,她用的是眼;而他用的是鼻和耳, 他闻到一股清冷的檀香,混着菏泽露畔的草木腥气, 他听见那人声音,清润里带着少女独有的雌音。
她笑道:“你是个很俊俏的男子,可惜你看不见你的脸。”
他开口:“你是个很清秀的女人,可惜我看不见你的脸。”
那人哈哈大笑,干脆的将蒲团丢给了他:“我行走江湖以来一直女扮男装,无人能识破,没想到今儿被个瞎子看穿,行,算你赢了,蒲团让给你。”
真是没想到,一个瞎子居然比那么多正常人都耳聪目明。
她语气里带着浓重好奇,被伏翼公子捕捉到,于是他开口:
“我虽目瞽,却不是瞎子。我能看到那看不见的东西,看那听不见的声音,看那所有闻不见的气味。这便是我所修习的法门。”
上一刻还在大打出手的两个人,下一刻便背靠着背坐在了蒲团上栖息。夜很长,月光很淡,这注定是个无聊的夜晚。
可有聊天的人,便不算难捱。
她在聊着江湖上那些个有意思的事,比如丐帮帮主的打狗棍被狗叼走了;比如崆峒派长老居然有龙阳之好;再比如崆峒掌门常年戴帽子的原因是他中年谢顶……
聊了很久,他闻见曙光的气息,天亮了,他们该告别了。
分别时她道:“我行走江湖不为别的,就是厌烦了朝堂的尔虞我诈,想要为了遇见各种各样有意思的人,果然,我闯荡江湖第一天就遇见你,特别特别有意思。”
他开口:“我不知我行走江湖为了什么,可如果前路遇见的都是如你一般有趣的人,我想我的江湖之旅,应是快乐的。”
临走时他们互通姓名,她是林沉玉,他叫伏翼公子,未讲完的江湖上的趣事,就留到下次相遇继续聊。
伏翼公子收回思绪,“看”向倒在地上的顾盼生,他眉头紧锁:“你,居然还没死?”
*
顾盼生还没死,可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也暴露了他的状态,他好不了多少。
伏翼公子面带郁色,走向顾盼生。
“以你的武功,绝不可能躲开我的满堂花醉,你怎么会还活着?”
黑暗里,少年咽血有声:“避无可避,便无需避。我舍弃慌乱无措的保护无用的四肢,只抱住头,护住心。”
伏翼公子哑然。
他明白了,旁人遇见满堂花醉,只会慌乱,用武器挥砍,导致顾此失彼,被乱刀射中命门。
而少年从最开始就放弃了对抗,他弃车保帅,只护住自己最关键的命门。
他未曾抵抗,可他活了下来。
伏翼公子有些动容,拍手道:“老子言,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正如此言也。”
青雀看见满堂花醉还不能杀死少年,他急的跳起来拍伏翼的手:“你们怎么还聊上了,快杀了他以绝后患啊。”
伏翼自地上拾起一片柳叶扇刀,俯身靠近了顾盼生,很遗憾,虽然少年躲过了必杀招,他也要终结他的性命。
顾盼生忽然的笑了:“老子还有一句话,你听过吗?叫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
伏翼公子动作微顿。
下一瞬,他的耳旁轰鸣起来,只听见鞭炮啌啌咣咣的声响,好似无数夔鼓镗镗响于耳边,嘈杂又爆烈,吵的他脑海一片空白。
他衣裳被炸裂开来,指尖被灼烧的发烫,可他已经顾不得了。
因为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看”不见了。无数的鞭炮炸音此起彼伏,扰乱着他的耳,刺鼻的硝烟气息扰乱了他的鼻,他捕捉不到顾盼生了!
顾盼生和青雀一路走来,看见了那一筐红烛和鞭炮时,他便留了心眼。牵了鞭炮的一段系在自己手上,长长一串鞭炮一路被他拖来,在地上早摆好了阵。
待伏翼公子一靠近,他便用硝石搓出火花来,点燃了鞭炮。
伏翼公子最引以为傲的便是耳力和嗅觉,这是他的优势,也会是他的劣势。
青雀被炸的捂住耳朵捂屁股,龇牙咧嘴:“好家伙!你使诈!你居然偷走了我的硝石,把鞭炮点燃了。”
“大哥,快刺死他啊!”
伏翼愣住了,他下意识的朝着顾盼生的方向射去飞刀,可只听见飞刀撞墙的声,顾盼生压根不在这里。
他射空了。
顾盼生自水里跃然而出,提上那湿透的灯来,掏出蜡烛,这暗室的掌控权终于重新被光明夺去,青雀瞪眼看他,只见少年动作砉然,青丝白衣,身上的伤口里有鲜血渗出,翻做血桃花,盛开上白衣。
水里发出躁动不安的声音,水蛇似乎发了疯,一个个按耐不住,疯狂的纠缠着爬上岸来,青雀觉得不对劲,看见顾盼生丢在地上的瓷瓶,他目眦欲裂:
“你!你居然喂了他们金丹!”
顾盼生对这金丹颇为感兴趣,找萧匪石要了一颗,没想到他忽然喂了蛇!这一窝蛇□□起来,他和伏翼都受了重伤,怎么应对?
顾盼生却不管,他只是冁然而笑,艳夺桃花:
“好了,无聊的游戏到此为止,我赶时间没空杀人,那就劳烦它们陪你们嬉戏了。”
*
白骨青灰也做了满座高朋,骷髅们坐着,静静的见证着这荒诞的喜堂。
自横梁上垂下大匹大匹的宽大红绸,铺到地上围在一起,隔出一方隐秘又暧昧的空间,隐约可透过那流光溢彩的绸缎面,窥见一布之隔的牌位。
林沉玉发带被人粗暴扯开,高马尾散做散乱青丝,她头上戴着凤冠,嫁衣烈如火,她眼里的怒火比嫁衣更烈,她嘴角溢出红,比嫁衣更红。
她只恨自己忽然一阵身体无力,只能任由这人摆布,不能手刃这逆徒。
“我刚刚吓唬你的,师父。我那么爱你,怎么舍得你当青楼妓女一样猥亵?你别再咬舌头了……我错了。”
玉交枝心疼的撬开林沉玉的嘴,摸摸她舌头上的伤痕,摸了一手的血,他把血摸到林沉玉唇上,看着她艳色薄唇,笑了。
“今夜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师父好歹给我个笑脸好不好?”
林沉玉呸一声,啐在他脸上,冷笑:
“除非你死我亡,我会笑出来,否则休想我对你有什么好脸色!”
玉交枝微怔,黯然道:“为什么?师父当年明明那么喜欢我,到如今您为何厌我至斯?”
“我喜欢的那个徒弟迦陵,在背叛我的时候已经死了。我只当你是个死人,我恨我识人不淑,错把驽马当成良驹!把一个杀人如麻的修罗恶鬼养大!你手上每条人命,都添我一份罪愆!我如何不恨!”
玉交枝闻言倒退半步,血泪盈襟:
“师父,我求求你了!为什么你总是着眼无关的人呢?旁人冷暖死活,关我们两个人什么事?我不过报复几个死敌仇人,杀几个草芥贱民,您就这样翻旧账,将我打入地狱,这不公平!”
他哭的眼眸染上血色,俯身猛攥压住林沉玉肩膀,越发肆言如狂:
“凭什么!我的父顾螭就能灭我全族,我就不能杀他几个子民?!父为子则,父为子纲,这都是他教我的啊!”
“顾螭教了你杀人,可我也教了你勿轻人命,为什么你不听呢?你只看见顾螭杀人,却看不见叶维祯冒死救下唐门遗后,看不见那么多冒着砍头风险去帮助唐门的善人。你的心已经被仇恨染透了,玉交枝,这样的你让我很失望。”
林沉玉绝望的闭上眼。
玉交枝擦擦泪,他咬着牙笑出来:“算了,不聊这些了,我们道不同不相谋,也罢,我也不希求你理解我,既从心上攻不下你,那边从身开始吧。”
他想到什么,碧绿眸子漾出几分酥饧笑意来,点了林沉玉的哑穴,将她放在棺材板上。
林沉玉还是挣扎不休,他利落的拔刀,割破了胳膊上皮肉,血滴滴答答的流下去,顺着林沉玉的面靥,滑进她口里。
他这手臂里养了情蛊——专为她养的。血里也有催情的毒,如不能交合,便只能瘙痒致死。
这血一入口,林沉玉就瞪大眼,呼吸都颤了起来。
上面是人强硬而并不温柔的动作,身下也传来动静,似乎有什么活物在棺材板里挣扎着,嘶声力竭想顶起棺板。
林沉玉忽的感觉浑身发软,面色不自然的潮红起来,胸前发疯,身下更是有奇异的颤感,她的身体奇怪了起来,似乎被小鬼操控,堕落着愉悦着,和她痛苦的心身扭打在一起。
她只能努力咬着舌头,让自己保持清醒,不要涣散下来。可身体的反应渐渐占据上风,她忍不住用腿去蹭这冰冷的棺材,檀口喘着气,津液忍不住的自嘴角流出。
玉交枝掰过她下巴,笑:“师父,别忍了,忍了是会死的,情蛊无方可解,你的解药唯是我,嗯?”
他伸手,慢条斯理的解衣扣,嫌那凤冠碍事,遂将它扯下丢到地上。
凤冠滚落到红烛旁,惊动红烛叹息一声,青烟微袅,滴落烛泪来。
烛泪还没凝,忽有人踉跄的闯进来,他步履带风,掠烛而过,灯火微一颤,不安的亮了起来。
*
林沉玉感觉自己已经不是人了,她失了神,忘了自己的身份,丢了自己的剑,被人揉搓成了个泥人,稀软的烂着一摊,从棺材板上滑下去,背靠着棺材板,无力的耷拉在那里。
她慢腾腾的伸手,攥住手边红绸,一点点的扯上棺材板来,企图稳住自己身子。那红绸把凤冠一搅,搅乱打散,点翠叮铃当啷的掉了一地。
红烛燃了起来,将红绸烧破了一个洞。
绸缎燃烧的气息很奇异,她有种错觉,好似那烧的不是绸缎,是她的头发,是她的肌肤她的血肉,她整个人被架在细细慢慢的火上灼,那火是明亮的,烫的好似烧红的炭正午的太阳,烫的她额头冒汗,时而又是幽暗的,好似坟头的磷火水底的,冷的她浑身发颤。
她眼前好似走马灯——流泪的红烛,烧了心的绸缎,撕破的霞帔,摔烂的凤冠,挣扎扭动的水晶棺材,层层密密的白骨骷髅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两个扭打着的朦胧鬼影,新来的鬼压着旧的魂灵撕咬,他白衣上红斑斑的血,是桃花鬼么?
她在哪里?阴间?阳间?日光下?亦或孤坟里?
她分不清,只痴痴的靠着棺材,抓起地上的点翠花钿,狠狠的衔在嘴里,去咬,去嚼。
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顾盼生丢下打到昏厥过去的玉交枝,他踉跄着走到她身前,单膝跪下,将她扣在棺材上,单手护住她的后脑勺,不让棺材板磕到她。
她死死咬着的花钿,被他指尖灵巧又强硬的卷走,丢到地上,他抱住了她。
她眼里流着泪,他浑身滴着血。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可为了安抚她,还是强撑着身体开口,手掌一遍遍的抚顺她的头发。
顾盼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少年的心思阴暗着,他也不是没有想过,给林沉玉下药,将她迷倒,为所欲为。
可当他看见玉交枝给林沉玉下药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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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看见林沉玉的眼泪时,他已经失去所有的理智,他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有的只是愤怒,他燃尽浑身的气力,拔出刺在身上的柳叶尖刀,一刀刀的扎向玉交枝。
她好像一个破布娃娃,被丢在骷髅堆里,压在猛兽身上,被撕扯被连皮带骨的咀嚼……他看见林沉玉的那一刻,他的心都要碎了。
如果不是他来了,如果他来晚一步……
顾盼生闭上眼,把冰冷的额头贴住她滚烫的脸庞,他也哭了。他什么趁人之危的念头都没有了,什么龌龊旖旎的思绪都散了,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却被人下了药,按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肆意玩弄。
*
林沉玉难受至极,仰着头流着清泪。
她只觉得自己跌在半空中,忽上忽下,被阴阳两界撕扯着,各自拉着她较劲,她身前压着炽热的赤龙,背后被着冰冷的巨蛇缠住身子。那龙一吻,她就跌进跌到太阳底下了。棺材板一颤,巨蛇就将她连骨头带肉冻进去一个昏暗暗的世界里。身上烫,身后冷,她是块没有温度的烂泥,被热的火,冷的水一齐烧上身来,淹煎!
她忍不了了,抬起腿来,下意识的去摩蹭那人。
顾盼生只感觉浑身气血上涌,他面色红彻,半是血染半是羞,少年颤巍巍的看着身下人,她眯着眼儿,滴着虚汗,春色骀荡在她面上,她好似水面花已失了心魂,任凭风吹散。
他失了神。
却只有一瞬。
他甚至不需要思考,心和身体便同时做出了选择。或者说,所以的岔路口,只要林沉玉在,他所有的选项便永远只有一个。
一瞬后,顾盼生利落的扯下带血的白色衣袍,单手将软成泥的林沉玉抱起来,把衣服一把甩开垫在棺材板上,又轻轻把她放上去。她终于不冷了,完完全全的被炽热所包裹。顾盼生熄灭烛火,重新扯过红绸缎,在这白骨青灰的暗室里重新围起个幽闭的空间来。
一晌欢后,无论她是怨他也好,恨他也罢,他都认了。
他把她的脸扳了过来,吻了下去。
第 129 章
顾盼生下手颤抖又粗粝, 他毫无章法。
他对于情爱的所有探索,一半靠着自己,一半靠着想念和幻梦, 可梦如今幻化成了真, 他反倒无措起来了,他好似捏着孤零零沉甸甸钥匙的饥渴旅人,隔这幽闭的门,眼巴巴的望着门里——隐约看见那红的粉的花儿,潺潺汩汩的流水, 那是他梦寐以求的蓬莱仙境,就隔着一把锁呀。
可他寻不见那锁。
寻不见, 那便一遍遍的徘徊, 一寸寸的踅摸。他额头滴落汗来, 混着他的血,红的白的水珠滴落他嘴里, 咸湿黏腻,他的肌肤沁了水光,在烛光下润泽透亮, 可都赶不上他眼儿光,他的眼简直亮到怕人!
林沉玉受不了他灼热的目光, 捂住了眼,咬住了唇。
踅摸着不知多久, 忽电光火石间好似混沌开窍了——
他闷哼出声。她身体紧绷。
他哑声厮磨, 她股栗欲堕。
天水一相接,便连魂魄儿都在震颤。
林沉玉眼里溢出水光来, 那不是悲伤的泪,是无措的泪。
她浑浑噩噩的, 觉得自己好像是孤山葛岭上的一间小小屋子,黑布隆冬的夜里,小屋里躲着一朵可怜伶仃的花儿。窗外的寒风簌簌呜呜的吹呀,小花瑟瑟发抖,它只能吐露出黏腻的汁液包裹住自己,抵御着寒风。
门外忽的来了只怪兽,在她门前探头,那怪物抵在门口,一开一合的吐露着热腾腾的气儿,徘徊逡巡在门前,诱惑着它,说让我进去吧。花儿察觉到危险,率先瑟缩了,它对这未知的庞然大物感到恐惧。
可恨她那单薄的门扉!率先通了敌!吱呀吱呀的叫唤着敞开,泄露出去花儿的蜜汁,去谄媚,去逢迎!
在怪物要撞破门扉之前,林沉玉痛叫出声,她迷蒙着眼,抖着手去推怂那人:
“别进来!”
她隐隐约约知道要发生什么,她对此这陌生的自己,陌生的男人感到恐惧,无关贞洁,这是她最后的尊严。
“好好好,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少年连说了三声好,似乎是害怕激到她,他乖巧的退让,却只是退避三舍,依旧虎视眈眈的驻着军,觊觎着进攻的时机。
怪物走了,她松了口气,可取而代之的是身上的瘙痒,好似蚂蚁密密麻麻的爬上来,她却没有气力,只能任由细细密密的啃啮,瘙痒入骨,无计可施。她没办法,只能胡乱的去蹭去踢。
这苦实在不是人能承受的,痒到她钻心,痒到掉泪,痒到她丢盔卸甲。
她眼睛已经被眼泪糊住了,泣不成声,犹自不忘侠客的尊严和情高,单手扯住衣袍,另一只手拎起身上人的衣领,道:
“劳烦你,替我解解症。”
“好。”
他对于她,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伸手去轻轻的探。
自跟着她后,顾盼生的手拿惯了刀剑,白腻干净的指尖虎口,都磨砺出了薄薄的茧。
林沉玉蹙了眉,嘶了一声,叫疼,蹬腿踹了他一脚,颇有几分鄙夷嫌弃。
顾盼生微顿,只得停住,他现在浑身梆硬,略粗糙的手被嫌弃了,那他哪里有办法?
罢了罢了,他咬咬牙,狠狠呼吸了一口浊气,他打开水囊,给自己猛灌了一口水,漱漱口喷到地上,又擦干净嘴脸,将自己捯饬的干净,便一鼓作气的探下脑袋去——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这样卑三下四的伺候一个人,连青楼楚馆的小倌儿都不会这般,可他却这样做了。
他鬼迷心窍,却也毫无怨言,甘之如饴。
*
林沉玉身上的火隐隐浇灭了,可心里的火愈发炽了起来,顾盼生的伺候对她来说,是解脱,又是更深一层的煎熬。
他止住了她片刻的瘙痒,可取而代之的,是更深处的空泛和淹煎。
他到底浅薄,渐渐的,便有些隔靴搔痒有心无力起来。
林沉玉深吸一口气,她早已有了决断。许是她朋友太多,亲人爱重,又从小被当男儿养大的缘故,她对于男女感情极为单薄贫乏,包括经验。
她不是浪□□子,却也不是三贞六洁的烈女。对于贞洁,她珍视,却不重看。她守着贞,多因自己喜洁爱清。却不为着虚无缥缈的未来夫婿和姻缘。
可身体的反应告诉她,她被下了猛烈的药,若她再坚持下去,怕是气血要亏,走火入魔。
既如此,只能找个人速战速决了。
她摸一把脸上的汗和泪,睁了眼,用尽最后的气力,反客为主,欺身而上,她居高临下的看着身下错愕的少年。
“你有病吗?”
“我身体康健,除开……相思病算病吗?”他调笑。
林沉玉闭眼,有些失言。
顾盼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腾的红了起来,他泪盈盈的仰头,攥着她的袖子:“我没有病的,我身体干干净净,没碰过别人的,师……姐姐。”
他被人堵住了,他瞪大眼睛,林沉玉的清香气息包裹住他。
她神色清肃起来,偏生面上满是潮红,这矛盾杂糅的面容,反更惹人爱。
她垂眸看他,说了句抱歉:
“抱歉,也许有些无礼,可情势所逼,借你……物什一用。”
顾盼生凤眸圆睁,不敢置信的看着她。
他忽低声笑了,扶住师父的腰,低声道:“好。”
又补了一句:“姐姐,你可要记得,用了我的物什,这辈子别想用旁的男人的了。”
*
烛燃尽了,林沉玉也沉沉睡了过去。
顾盼生小心翼翼的抱着她,拾掇好她凌乱的衣裳,又用外袍将她裹的严实。
林沉玉的清高没维持一会,就疼的瘫软下去了,这姿势属对她而言实在是煎熬,顾盼生只得把她卷下去,自己主导了起来。
她要的急,他第一次也丢的快,猝不及防。
林沉玉在他怀里抬头看他,红着脸说多谢,那样子实在可爱,看的他心魂激荡,又强拉着她重游仙窟。
夜沉沉的流着,烛静静的照着。红绸也塌落,把他们裹作一团,林沉玉被撞到失神失语,只知道用指尖掐着绸缎边缘,他数着上面纵横细密的指印,一道两道…那是暗室里唯一时间流逝的佐证。
“睡吧。”
他把她裹在怀里,他靠了她那么多次的肩膀,这次终于换她倚靠他了。
*
顾盼生微眯了一会便强迫自己起来,他将林沉玉搁在一旁,去寻玉交枝的尸体,却发现玉交枝不见了,连带着满座的骷髅,都梦一般的消失了。
他摸摸林沉玉,她还在,这不是梦。
他去寻来时的出口,却发现已经被人封死了,出不去。他明白了,螟蛉这是要他们活活饿死在这暗室里,可他不明白螟蛉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们。
也许是忌惮林沉玉。
可他到底不是坐以待毙的人,继续在这密室里踅摸,他摸上棺材盖,一把掀开。就看见个七窍流血的人蜷缩在里面,他微愣。
倒不是害怕,却是惊讶,这人居然是萧匪石。
他冷笑一声,粗暴的把他捞出来,萧匪石吐出一口血来,半晌才缓过来,那猩红的眼直视着他。他气的站都站不稳:“荒淫放浪!无耻至极!”
一想到两人红绸为被,棺盖为床,他就气的气血攻心,他明明不是重欲的人,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生气,只是觉得绝望和熬煎。
顾盼生眯着眼看他,做出了噤声的动作。
萧匪石看见靠着他肩昏睡过去的林沉玉,下意识绷紧了干裂的唇,他不再说话了。
“擦擦你的脸。”顾盼生低语,他心情奇好,甚至舍得施舍点水给萧匪石。
萧匪石接过水囊,警惕的看着他。
顾盼生嗤笑:“她快醒了,我可不想她一睁眼看见个七窍流血的人,吓到她。”
萧匪石摸摸自己的脸,果是被棺材憋的七窍流血了,他默不作声,好似已习惯了这份痛苦似的,走到角落里蹲下,用水洗脸,他回头望了望,红烛旖旎,红绸叠浪,他们相倚着,坐在那儿就好似地久天长。
他指尖泛凉,嘴里的血泛了苦。
他在黑暗里,离她明明是几步路,却是走一辈子都到不了的彼方。
*
林沉玉睡的有些不安稳,顾盼生将林沉玉放到棺材中,多眼瞥了下棺材,忽神色肃穆起来,棺材底横竖相接的地,有个双面活扣。
这扣他在宫中密室见过。顾螭追杀他的时候,他躲藏无路,太妃的亲信替他打开了书柜,书柜背的板子上也有这样一个扣,他记得那亲信解开扣,原来把书柜后板还能继续打开,往里是暗道。
他敲了敲棺材底,空空荡荡的。
底下有路!
顾盼生动起手来,用柳叶扇刀撬起来那扣,撬了半日,终于撬开,板子被他抬出来,他抱着林沉玉探了下去。
萧匪沉默片刻,带着红烛和水囊,也跟着下去了。
*
林沉玉幽幽转醒时,却是在人的背上。
她脑袋昏昏沉沉,微微发烧,距离上一次清醒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恍如隔世,她花了好久才回想起来发生了什么,面色腾的一下红了。
她挣扎着要下来,浑身一酸,半跌在地,被他牢牢扶住。她忽有些不敢看那人的脸,佯装镇定的别过脸去打量四周。
“这是哪里?”
“兰若寺的暗道。”顾盼生声音忽低下去,用仅两个人可见的声音道:“你还疼吗?”
林沉玉脸上发烧,瞪他一眼,瞥见不是别人,是慕玉,她心里微惊,没想到兜兜转转居然又和他掺和到了一起。少年认真又明亮的眼直直盯进她眼眸深处,她被灼的心里发烧,她嘴角泛涩,半是羞怩半绷着嘴角,低了头。
“闭嘴。”
少年蔫巴下去,可怜巴巴的道:“姐姐,你怎么醒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你……”
他搂着她脖子,泪盈盈的扯开衣襟,露出一片绯红痕迹来,少年本就冰肌玉骨没一丝破绽,那揉青搓紫的痕迹看的愈加明显,更有抓痕道道,泛着血丝,看着触目惊心。
他控诉起来:“这些都是你作弄的,你休想对我不负责!”
“我会补偿你。”林沉玉扶额,她也没想到自己床品这么差。
“你怎么补偿?”他不依不饶。
“钱,还是权,只要是我能力范围所能够到的东西,你自己选。”
顾盼生冷了脸:”你把我当什么了?当成青楼楚馆的小倌了吗?”
林沉玉不置可否,她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我并无此意,此乃形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之事,更何况你情我愿,你也没推开我不是吗,更何况,我是第一次尚且不在意,你急什么?”
顾盼生俊脸气的铁青:“我……我也是第一次!你不在意,我在意!”
林沉玉嗤笑出声来:“那你就留在这里继续在意,缅怀你丢失的贞洁吧。”
她起身就要走,动作利索干脆,拂袖甩开顾盼生的手,颇有些冷漠无情的味道。
奈何她高估了自己,刚刚站起,就一阵眩晕向前栽倒,又被顾盼生扶住,顾盼生看见她那狼狈模样,气一齐消了,又巴巴着眼儿将她搀扶着坐下,叹道:
“姐姐莫要逞强,你身子现在虚的很,好好休息便是。有人去找出路了,我们在这里等他消息便好。”
林沉玉微囧,不言语。她开始打量四周,他们好像处在一个荒废的隧道里,四处都是烂泥碎砖,中间有一尊半残的神像,斑驳不堪。
神像颜色已经斑驳了,面容都模糊不可认。看起来,似乎比“地狱”的雕塑更老更久远,看来这个山洞经历过不止一次的挖掘建造。
林沉玉拿起蜡烛,盯着那斑驳神像去观看,她总觉得这神像,有些颇为怪异的地方。这神像双手平举,左手右手分别放着个小龛笼,
她沉思起来,回头喊少年去够龛笼:
“你……”
“姐姐你看!”
少年打断她,他蹲在地上,饶有兴致的看着什么,林沉玉以为他发现了什么线索,拖着步子走过去,艰难的蹲下身,却发现他在看着地上两个泥巴块儿发呆。
“这泥巴有什么稀罕之处吗?”
林沉玉不解,她委实看不出来。
“你不觉得这两个泥巴,很像一男一女吗?你看,这个是我,这个是你,我拉着你的手,你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少年说的兴起,不忘偷偷瞥她,眼转迷离。
林沉玉:……
她叹口气,毫不在意的看着那两个泥巴块,确实有些像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可现在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好似被烫到一般别开目光。
那些个旖旎的片段,又在脑海里重演。她提了提衣领,遮住发燥的脖颈。
少年望着她,目光灼灼,似乎和她想到了一起。
林沉玉耳根微红,她微微咳嗽,佯装冷淡站起身来,不妨正踢到那两年泥巴,将小人踢的稀烂。
顾盼生急了,他泪汪汪道:“我知我不讨你喜欢,姐姐厌我一个人就算了,有气撒我身上便是,又何苦和两个泥巴人计较呢?人家好端端的,鹣鲽情深礼郎情妾意,却被你一脚踢翻,劳燕分飞了。”
少年的泪比六月的雨来的都自然,他眼眶微红,脸蛋白唇儿红,蹲在那儿,艳煞煞的颇为可怜。
林沉玉本是无意,看见他伤心难受,心中有愧,她再度蹲下身,把两团泥巴重新拢在一起,道了句:“抱歉,我不是故意破坏你们的。”
顾盼生眉眼流转,泪还挂在睫毛上,他伸手,重新捏两个泥人。
捏的比先前,更紧密,更亲昵。
林沉玉低头去看那泥人,冷不防顾盼生也低眉,两个人凑的很近,气息撞到一起,猛抬眼时才发觉,几乎贴着脸,接着睫。
林沉玉微红了脸,别开眼去看泥人。
少年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带笑:
“嗯,和块黄泥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然后呢,将泥人儿摔碎,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
他捏好了泥人,放在她手上:
“就这样,我身上也有姐姐,姐姐身上也有我了。”
第 130 章
萧匪石探路回来, 便瞥见少女蹲坐在那儿,看着泥巴发呆,她鬓边几绺发丝水润, 似寒鸦惊了宿雨, 潦草凌乱。
他扶着石头门框,看了一会,才强迫自己挪开眼,缓缓走上前去。
他心知,自己并不是喜欢观察他人头发的人。
*
半暗半明的暗室中, 萧匪石常年发黑的眼底,越发青瘆。他的目光落到暗道中的神像上——
一座极为怪异的无头神像。
单看外形, 与寺院庵堂无异, 约摸有二人来高来, 衣饰端方,雕的煌煌巍巍, 骨峭神清。手平摊开,掌上放着两个龛笼,里面似有什么贡品。
可仔细看去, 神像脚底,踩着七八个泥塑的小人, 或惊或怖,若逃若遁, 可仍被神像踩在脚下, 半身陷泥,不得出离。
神大抵都是这样的, 又伟岸,又可骇。
林沉玉休息了片刻, 身上那酸软劲总算好了些,求人不如求己,她借着力跃起来,踩着神像的肩,够到了那龛笼,扫到地上。
正砸在萧匪石脚边。
铁做的龛笼年久了,本就松脆,竟是摔裂了。掉落里面的东西来。
一块揉皱的纸,包裹着根细长的物什。
另一边龛笼,也是一块揉碎的纸,包裹住什么。
萧匪石如遭雷击,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可一瞬间脑海里好似晃过了三年来的苦辣酸甜,他只感觉头晕目眩,猛的扑上去,攥住了它们。
“那是什么?”
林沉玉爬下神像来,被顾盼生扶住。
顾盼生笑着咬耳朵:“你现在上蹿下跳倒是有劲了,适才还喊着没力气要我停。”
回应他的,是林沉玉阴着脸,一巴掌拍上他的脸,他躲也不躲,笑嘻嘻的受了。
“我错了,好姐姐……”
他俯身从背后搂住她,一句姐姐喊的酥软入骨。
少年笑的实在好看,连烛光都眷顾他,独将他的侧身影子投在墙壁上,俊美的轮廓一览无余,林沉玉走进,又柔柔着,朦胧的扯出两人纠缠的影来。
唯独照不见萧匪石——他匍匐到了地上。
*
萧匪石匍匐在黑暗里,黑黢的眼里流出泪来。他不知自己为什么流泪,他只是忽然感觉很痛,遍体鳞伤的疼,每一寸每一寸都在被凌迟的疼,他捏住那两个物,狼狈的塞进怀里,好似捏住自己的孩子。
包裹住物什的纸在仓皇中被落下,林沉玉捡起——
净身契
延寿十四年四月初六,萧匪石
林沉玉感觉脑海一空,怔楞住,看向蜷缩在地上的萧匪石。
那两个东西是他的……
净身契飘落在地,被烛光偷去,诱成了火的一部分,随即烧成了灰。
*
萧匪石什么都没想起来,可痛苦却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他想起来了痛苦!他的身体想起来了!
那阴暗不见光的净身房里,刀刀割在身上的痛苦,人影飘在他眼前,刀无情的破着他最脆弱的地方,普通人阉割的痛苦只有一则,可他偏生受用了双份!
“这身体,真是个怪人……”
“不知道阉完还能不能活下来,皇上说了不许搁任何麻药给他,就看他命大不大呢……”
血淋淋的肉器,血淋淋的肉块,痛苦如潮水,将少女从万丈浪尖打落碎石岸上,摔的粉身碎骨,又重新卷起,丢到当空,再摔下——
她手掐着身下的稻草被褥,瞪着眼,用身体记住了这一刻。
一个月,她整整发烧昏迷了一个月,人影在她眼里如鬼影,入口的稀粥化成了火焰铜丸,她身时而处于寒冰地狱,时而处于烈火地狱,她人在人间,可受的苦,如在地狱。
一个月后她睁开眼,从净身房爬起来的那一刻,她看着晨曦的曙光照在身边腌好的两肉块肉柱上,她拿着它们癫狂的笑了……
她变成了他。
天生了她这不男不女的阴阳人,老天爷无声的嘲弄着她,每一个知道真相的人都奚落远离她,试她为怪物。天要她半男半女,好好好,那她不要做柔弱低顺的女人,也不要做无能无用的男人!
他舍弃这无用的□□,舍弃这多余的器官。他这辈子只要权,他要这让天下人都跪服的权!
做人有什么意思?弄权才有意思啊!
他也确实做到了。
萧匪石低低的笑了,他手里躺着那腌干的肉柱和肉块,眼神里倒有些怀念,可怀念,到底只有一瞬。
下一秒,他把它们丢在地上。
无用的物什,他既选择了舍弃,便不会再捡起。
他不后悔。
他余光瞥到墙上,他看见了那两个人的影子——
他不后悔!他从来都不后悔的!
*
他正要伸脚去碾碎那两个东西,他的肩膀被人微微拍了一拍,他回首,是林沉玉担忧的面容。
她说:“你来看看这个。”
林沉玉打开了神像的心口,原来这神像肚子里,竟是个丹炉,里面放着许许多多的骷髅白骨。白骨不知是谁的白骨,只知道是死去之人的。这些人又生前是什么人,为什么死,又为什么被人丢进炉中?
无人知晓。
一个骷髅头掉出来,被顾盼生塞了回去,他静静的看着这炉子,道: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萧匪石轻描淡写的扫了他一眼,眼神落在林沉玉肩头。他将自己想说的说出来了,自己便没有必要开口。
林沉玉把那骷髅头重新拨开,掏出里面的一本惨旧的纸来,上面用古老的文字写着什么,他们看不懂,可底下的画儿,他们是看得懂的。
一个人被架在木架子上,他赤身裸体,慈眉善目,画面刻意凸显出他胸前高昂的女性特征和下身独属于男性的物什。
烧着那木架子的,不是草木和油,是无数密密麻麻的尸骸化成的火焰。
天上画着一群凶神恶煞的鬼神,化为乌云席卷而下。
“结合螟蛉之前说过的话,这应是兰闍相传的邪术,用圣胎和万民的血作为献祭,诱杀神降世,使天下大乱。螟蛉应是兰闍旧族,想要复国;玉交枝是唐门后裔,一心报复。两个人臭味相投,只怕是搅合到一起,共商大事了。”
萧匪石言辞冷静。
这圣胎,很明显便是萧匪石。
“那看起来,他们是想拿我娘的地盘下手了,我娘要屠城,怕不是也和他们逃不开干系?”
“极有可能。”
三个人陷入了沉默。
林沉玉脑海里纷乱如麻,她搞不清楚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天下人民已经够苦了,这里是洪水那里是旱灾,北边还有觊觎已久的外敌,赋税徭役,一年比一年苛重。
居然还有人嫌天下不够乱?
不过,现在不是担心这些的时候,最要紧的事情便是先出去,找到秦虹。
林沉玉拍拍身上的灰,将纸重新塞回炉心,关上炉子,继续去探求着出路。
*
他们往上去寻,螟蛉已经封死了兰闍府。
林沉玉看着进府的那条窄窄的道,鬼使神差的想起来,这哪里是暗道,分明是墓穴的通路啊!
从一开始,兰闍府就不是什么地下府邸,而是等着他们到来的墓穴!
三人一无所获,只能继续回到丹炉旁,
红烛也快烧尽了,他们尽力去找,可到处都是都是土墙,一丝一毫的出路都无。
绝望的气息渐渐笼罩住了他们。虽然他们不说,可面色也凝重了起来,他们或多或少身上都有伤,本就难以支撑,再关下去,怕是要活生生死在这里。
他们俱有些疲了,也许是死亡当头,平时你死我活尔虞我诈,这时节他们倒平和了起来,围坐在了一处聊了起来。
*
又聊了会,林沉玉打了个哈欠,疲倦的闭上眼。顾盼生将外袍铺在地上,坐在边沿,拍拍大腿笑:“来,躺在衣裳上,我这儿给你当枕头使。”
林沉玉瞪他。
顾盼生眉眼流转,用肩膀蹭蹭她,俯身低语道:“更亲密的物什你都用了,还害羞这个做什么?躺着吧躺着吧,我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是你的,想怎么用怎么用。”
林沉玉要打他,他伸过右脸,笑向她言:“适才你打过左脸了,打的可好,可不能偏心,右脸来一下才好。”
林沉玉叹口气,只瞪了他眼就放了手。
他倒是越发赖皮了,可偏生她就无法治他。
顾盼生强硬的拉着她躺下去,叫她枕了上去,他垂眸看着腿上躺着的人,她也仰着头看,撞见他含情目里,她顿觉别扭,别过眼去,冷不防瞥见萧匪石。
萧匪石枯坐在旁,隔着几步的距离,也一动不动的在看着她。
他并没有有意看她,只是想事的时候,不自觉的便看向了她。
林沉玉:……
这谁睡得着啊?
顾盼生伸手轻捂住她的眼:“无事,睡吧。”
他冷眼看萧匪石,并不言语,萧匪石也识趣,他冷淡的挪过身子,离他们更远。
这会,烛火终于眷顾他了,懒洋洋的将他的孤影透到墙面上,他怔怔的望着墙面。
林沉玉依着顾盼生,萧匪石也并不孤单,他对影而坐,也算双人。
*
迷迷糊糊偎了会,林沉玉忽感觉有些寒,她瑟缩了片刻,睁开眼。
“冷吗?”
顾盼生做势要抱她,被林沉玉一把推开,睡醒后她又翻脸不认人了,她摸摸鞋尖,有些湿润,是水气。
哪里来的水气?
她又沿着地四处走,终于发现了水气来源,东南角的土壤,湿了一片。他们进来时明明检查过,四周都是干的,是一丝水都无的。
林沉玉拿起那龛笼的残片,忽挖起来土来,这土内部是硬的,可挖了几下后,她惊喜的发现,越往外的土,越软越松,越是湿润。
“外面可能下雨了!有水顺着山沟渗进来,我们这里可能离山口不远,语气坐以待毙,不如来试试看能不能挖出去?”
她惊喜的回望,看向两人。
萧匪石微怔,顾盼生先走上前,夺走林沉玉手里的残片,挖了起来。哪怕是唯一的希望,也不可放轻。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海东青百无聊赖的半瘫在石上,打了个哈欠,他单手挠头,对着旁边的燕洄道:“你确定这里劳什子非人间是兰若寺的出口?”
燕洄点头,睫毛频繁微眨,难遮掩眼底疲倦,他坐马背上,叹口气:
“另一个姓燕的四方打听,大致可确定就在这,这座山四处山道我都安置了人,一旦出现异动,便能发现。”
他声音一顿,冷笑:“若今日他们再不出来,明日,爷便要破山,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找出来。”
海东青嗤笑一声,并不说话,想起来林沉玉她就牙痒痒。他们千万阻挠,结果她一声不吭跑去兰若寺了,还把他当朋友吗?
等她出来了,他一定要痛骂她一顿!看她还敢不敢以身试险!
忽的,他听见什么声音,窜了起来,贴着非人间的石壁,往中间看下去。
黑咕隆同看不清,他大吼一声:“姓林的!”
“哎!”隐约有人回了句。
海东青眼睛一亮,早把骂林沉玉的豪情壮志扔一边的,他趴着往下巴望:“这里这里!赶紧的过来,从这里爬上来啊!”
非人间的石壁裂缝极为狭窄,可也能勉强容纳一人通过,燕洄一脚踹他屁股上:“让开,我来。”
他对着裂缝里笑:“你别急,小心受伤了,这非人间石壁很窄,我给你递绳子下去,你慢慢爬!”
里面隐约传来林沉玉的笑声。
海东青怒目而视,他才不服燕洄,这存心显摆自己的家伙,居然瞒着他带了绳子来救人,不告诉他。
他一狠心,朝石缝里喊:“你别用他绳子,老子下去找你,姓林的,你原地不许动,我背你上来!”
说罢,朝石缝里跳下去。
“小心!”燕洄惊呼。
“小心!”林沉在地下也看傻了。
一阵沉默,乌鸦嘎嘎的叫着,盘旋着飞走了。
海东青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他跳到一半,被狭隘的石壁夹缝卡住了。他愤恨的看着自己饱满的胸脯,气的一鼓一鼓,上去也不是,下去又下不去,给他卡这里,算什么道理?
林沉玉在石壁缝底下,看着他扑腾的脚,幽幽开口:“那你倒是下来啊。”
燕洄笑的前仰后合:“林沉玉我告诉你,他哈哈哈哈,他胸太大被卡在石缝里了!”
林沉玉:……
这两个人真是,无论什么时候,总能给她整出些笑话了。
*
燕洄嘲笑够了,才把海东青拔出来,他继续去拉林沉玉,他一边扯着绳子,一边拉住那人的手,往出来一带,笑着絮絮叨叨:
“姓林的,我为了找你可是封山锁门,费尽心思,这下你出来,可欠我一个人情了,你可得想想怎么补偿……”
那人施施然站立,拍拍衣袖,站定时不威自怒。纵尘土满面,难掩他骨子里那冷峻杀气。
燕洄的笑僵住了,他迅速甩开手,掐了下自己的胳膊,又回头朝海东青僵笑:“海东青啊,我好像是不是见鬼了啊?”
督公不是死了吗?!怎么又从石头缝里出来了!
第 131 章
燕洄对于萧匪石的感情是极为复杂的, 对他的印象也是。
初遇时他已是钦差使,面沉眼邃,严苛无情;大家在背后议论他为阉宦, 在他人前却卑躬屈膝。他便知萧匪石是个矛盾的人。
他又尊贵, 又卑劣。
后来在宫里,燕洄才知,他身上的矛盾远不止此。
嫔妃遇害,帝王震怒,斥责萧匪石管禁不严, 二十道铜鞭,将他打的皮开肉绽。
正是三月, 萧匪石养病, 每日居家便只着轻袍, 单薄里略带少女的温婉,他来寻萧匪石, 隔着修竹瞥见他,许是刚沐浴完,长发柔柔湿湿的披散着, 倚着栏杆看花。
花间有蝶,停在他指尖。
隔壁有歌女靡靡之音, 隔墙可闻: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晌, 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
萧匪石看着蝴蝶, 听着歌谣,他的眼难得的柔了下去, 好似怀春少女——不,那一刻他就是女人。
他伸手, 将碎发别到耳后,露出来未愈合的耳洞。
*
他是贵人,也是贱人;是恩人,也是仇人;是男人,也是女人。
燕洄看着眼前的萧匪石,面色复杂,原以为他是个死人了,没想到还是个活人。
他单手按在了腰间宝刀上,可下意识的,膝盖便一软,险些单膝跪了下去。
深刻如骨髓的臣服,不是一朝一夕能磨灭的。
燕洄咬牙,别过头去,不去看他,少年的手微微发抖,萧匪石的出现,好似给了他当头一棒。提醒了他:
你这个威风凛凛的梁州指挥使,也不过为人鹰犬。
人真是奇怪,以往在萧匪石手下,为成为他的鹰犬为荣。可有朝一日跳出桎梏,便反以那段记忆为耻。
和他的纠结不同,萧匪石却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便擦肩而过。
他头也不回,径直走了。
走远了几步,萧匪石于林下猛回首,侧颜冷冽若冰雪:
“账还没算清,别忘了你的承诺,去问问你那爹娘,拿着本督的钱都去做什么了!”
*
“他?”燕洄愣愣的看着他离去,回头去拉林沉玉,她叹口气:
“你安心,他记不得你,人家失忆了。”
燕洄点点头,他叹口气,萧匪石不记得他是最好,他这桩心事才放下,又看向林沉玉身后的少年,傻住了。第一眼,他还恍惚以为是桃花呢。可仔细一看又不是,他身子高些,面容也俊美,颌线带着偏男儿的凌厉弧度。
糟糕的是,少年的眼都快黏在林沉玉身上了,什么心思不言而喻。
“他又是谁?”
燕洄和海东青异口同声,质问起来。
林沉玉疲倦的摇摇头:“这位是慕玉公子,萍水相逢一过客罢了。”
她定定的看向顾盼生,抱拳一施礼,目光坚毅:“阴间之事,如梦梦幻泡影,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黄泉下,你我牵扯甚多,往昔怨怼冒犯之词,林某一概不咎;道义相助之举,林某已谨记于心,来世结草衔环,定当报偿。”
顾盼生不语,只看着她。
她接过海东青递过来的马鞭,单手扶着马背,蹬上马鞍,矫然跃上马身,倒退回来两步,居高睥睨着他:
“就此别过吧,山水有相逢,望君多珍重。”
说罢,携着燕洄并海东青,下得山去,隐约可听见风里哒哒的马蹄声,偶有人声,渐渐远去。
“那人是谁,怎的和桃花一般模样?”
“谁知道呢……说起来,桃花还好吗?”
“桃花那小兔崽子,自你离了变得了相思病似的,整日待在房里不出来,我瞅着估计都快长蘑菇咯。”
“我离开没有和桃花说,回去倒是得好好安慰安慰,不然那孩子又要掉小珍珠了。”她一声轻笑,彻底淡出了顾盼生的视线。
顾盼生站在非人间的出口处,乌鸦哑哑的鸣于枝,风呼呼呜呜的吹着,他孤零零的站着,怔怔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好似被遗弃的人偶,空落落的没了魂灵。
他忽觉得遍体生疼,捂住了胳膊。
他机关算尽,算到无计可施,却仍然一无所获。
*
不知站了多久,他自林间听见了狼嚎,幽绿的眼死死的盯着这个奇怪的人,步步逼近他。
顾盼生却也不躲。
狼大着胆子,靠近他。
忽有破空流烁之声,石子打中狼的脑袋,狼嚎啕一声,龇着牙,跑开了。林沉玉打着火折子,皱眉看向失魂落魄的少年。
“怎么还不离开,等着喂狼吗?”
她径直离开,对他不管不顾,其实是有些赌气在里头的,可一路上,他失落的眼在脑海里飘着,总叫她不安。
也许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对于少年到底有些不同——虽不是寻常爱意,却也生了几分相惜。她不知怎么去对待他,他的地位不生不熟,颇为尴尬。
这个漂亮的少年,和她一路,同过棺,共过枕,同过生也共过死,他救过她,又恼着她,在骷髅洞里棺材盖上,他又抵死缠着她。
短短的三两日,他们之间便为彼此缠绕上了无数复杂的蛛丝。
好似一场旖旎无端的梦,香艳的过于秾纤,便让人心生了畏惧。
她理不清,便有些恼他。
也使了性子,径直离开,可走着走着,她忽然想起来,那少年举目无亲,一个人在深山密林中,万一出了事可如何?
林沉玉心中天人交战,到底是良知和怜悯战胜了脾气,又折回去寻他。
*
“上来。”
顾盼生怔怔的看着牵着马儿朝他走来的少女,自竹林里,露出她半身来,一点点朝自己走进,竹林被抛却在她身后,远山渐渐沦为背景黑影,月光下唯她一人皎洁。
她再一次走向了他。
一如他们初见之时,金陵荒山,皎洁雪里。
顾盼生鼻尖一酸,只觉得心中翻江倒海。无论是那时,还是今日,在他危难之际,被人抛弃之时,她都会义无反顾的走向自己,伸出手来。
无人不羡林郎少,风里亦闻侠骨香。
可她每次停留,都是不是为了他。
她只是为了自己,为一颗侠客的心。
“你要傻站着喂狼,我也不拦着。我数三下,你再不上来我就走了。三……”
林沉玉三字才出口,少年便翻身而上,自她身后一把抱住她,哑着声音道:
“我有些恨你。”
“恨我做什么?”
“你既同我恩爱求欢,又为何弃了我?既弃了我,又为何折回来?你不如叫我死个痛快的好,这样凌迟似的折磨我,我如何不恨你?”
林沉玉叹口气,语气有些强硬:
“里面发生的事是我的错,可你也未曾推拒。萍水相逢,何必生执念?你只当是一场梦,梦里你情我愿,梦醒一拍两散,互不牵连。谁也没有必要为梦负责,不是吗?”
他忽然打断她:“可若是,我已生执念呢?”
林沉玉呼吸一滞,回眸望他。
少年目光沉沉,扣住她的下巴,强硬的吻了上去。
他做出的姿态凶猛而烈,却只是一吻即离。随即,他跳下了马,看着她道:
“我不需你的怜悯,也不想见你侠义心肠。总有一日,我要你心甘情愿的与我共骑一马,同游天下,生同衾,死同棺。”
说罢,少年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林沉玉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愣愣的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消失在林中。
*
她回到了家中,虽则才离开三四日,却觉得已经阔别多年,绿珠彻夜未眠等着她归来,预先给她烧好了水。
她进去前,先问过桃花。
“桃花呢?”
“她已经睡下了。”
林沉玉点点头,便不去打扰她,径直拿了衣裳准备进去,临沐浴前,她忽想起来什么,对绿珠道:“你可知,女子行房后如何避孕?”
绿珠愣住了,还是老老实实道:“是要长期绝嗣,还是短时间避孕?”
林沉玉沉吟片刻:“短时间便可。”
绿珠道:“若是长期,凉药或水银都是可以的,只是伤身体,短时间的话,用藏红花洗身子便是。”
“藏红花,你可有?”林沉玉看见绿珠诧异目光,给自己找补了个借口:“我并不是自己用……只是与旁人有了些事,并不想她人留下子嗣来。”
绿珠温婉一笑:
“奴家明白,您是海外侯,大婚迎娶正妻之前,若是旁的女子有了私生子女,是要影响家风,遭人唾弃的。”
她自房间拿了藏红花,轻声细语的嘱咐她用多少,怎么用怎么洗。
林沉玉谢过了她。
绿珠看着她关上门,眼里的落寞再也藏不住,她听着院内枝头的乌鸦吱呀吱呀,竟是靠着林沉玉的墙壁,落下泪来。
屋檐下人饱暖,心寒独不知。
她擦擦泪,正欲离开,忽然瞥见燕卿白提着灯笼走了过来,他身上官袍未褪,衣冠整肃,唯略凌乱的呼吸暴露了他的匆忙。
他才理完陈年卷宗,便听闻燕洄归来。
燕洄是去寻林沉玉的,寻不到,他绝不会回来。燕卿白遂搁下笔,来夜访林沉玉。数日不见他担忧她的安危。
绿珠向他行了礼,又说了林沉玉不便见客,燕卿白微笑,道自己在外面等他。
绿珠也知他们交情甚笃,便径自离开了。
燕卿白在门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林沉玉出来,她打着哈欠,朦胧着睡眼:“这么晚了,你来有什么事吗?”
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花香,不同寻常。
燕卿白闻见了这香气,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他怔怔的看着她。
“你……”
第 132 章
燕卿白对于那香气, 并不陌生。
他父亲四处沾花惹草,没少往后院里塞人,她的母亲便整夜绷着面皮, 命丫鬟们熬带着花香的水, 等着父亲离了姨娘们的房,便送去给姨娘们洗漱。
他不理解,母亲只是紧紧卡着他在怀:
“我都是为了你,贱皮子们抢走你的父亲就算了,她们休想有子嗣, 去抢走你的家产。”
唯一一次失手,便是丫鬟勾搭上了他父亲, 有了燕洄。他母亲也并不慌乱, 使计谋将丫鬟卖去了青楼, 隔绝了她和燕父的往来。
她是个深宅大院的谋士,断了情, 可怜伶仃的一点爱只系在儿子身上,为他殚精竭虑。
他隐约明白,那带着花香的水, 是来给女人欢好后绝嗣用的。
女人,欢好……
两个简简单单的词, 他却品出些秘密的意思来。
木玉,她是女人。
是个刚与人欢好过的女人。
这个认知让燕卿白的脑海一片空白, 只呆呆的立在她的门口。林沉玉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捉着湿漉发尾的手微停顿,青丝披散到肩头, 湿了白衣。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此时无需多言。
燕卿白心中峰回百转, 几欲开口却不知如何言道。
反倒是林沉玉先打破沉默:
“夜色已深了,有什么事不妨明天再说吧。”她心实在乱,疲惫不堪,实在不愿见外人。
她伸手要关上门。
被人抵住,燕卿白的声音难得急促起来,他上前一步,又自觉失礼后退,道:
“木姑娘,燕某斗胆,敢问您可是遇上了什么委屈之事?”
林沉玉先是愕然,忽笑了:“你觉得有谁能让我受委屈么?”
燕卿白收回手,有些局促:“是燕某多虑僭越了。”
他不知为何,言辞里有些晦涩的酸意,试探道:“同行多日,倒不知木姑娘已有婚配,实在愧惭,之前行为举止中颇多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她婚配了么……
林沉玉哪里知道他心里那些小九九,随意的摇摇头:“未曾。”
她微顿,面色有些难堪:“江湖儿女,露水情缘,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燕卿白瞥见她难堪面色,声音温和:“露水情缘虽来的浅薄,可日久生情,说不定会酿成正缘的。我想木小姐无需烦恼,顺其自然便好。”
她喜欢那个和她露水情缘的人吗……
林沉玉又被他绕了进去,老老实实道:
“哎,虽则大家都言,江湖女子,平生所愿,唯择一君子而终。可人世之事,非世人所能预料到的。这缘并非良缘,来的荒唐,我也无意续下去。纠缠不休,为了从一而终的死规矩,把这辈子搭进去倒是划不来。”
她忽笑了:“你是读书人,讲究的是气节,也许看不惯我的行径,这些都无足轻重。不过我还是希望,你看着我们朋友的份上,替我保守这件事。”
倒不是她想隐瞒,实在是不想再起事端。
她并不喜欢那人……
燕卿白点头,郑重一诺:
“此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断不再使他人知。只是,这藏红花的药效,恐有时间之限。若是隔的时间太久了,怕是起不到效果。但不知……”
他玉白的面容微红:“啊,是燕某唐突了。”
林沉玉摆摆手:“无事无事,倒是我冒犯了。只是这药水的时间,还想请教您。”
“一个时辰之内最佳,一日之后,精血入体,怕是再难祛除。”
林沉玉面容僵住了,她都不知道在底下待了多久,她有些无助的挠挠头,又看看自己肚子,忽然有些恐慌,拍拍脑袋道:“那万一有了,怎么办?”
她虽然十七岁了,已经是正生育的年龄,可她还没玩够啊,更不想给个比她还小的少年生孩子啊!
“若是有胎儿,木小姐不愿意保,也许可以试试看服药流掉……”
他幽青的眼,灼灼的观察着她,生怕错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林沉玉面色复杂:
“我怕是不行,自幼练功落下了寒疾,大夫说胎宫单薄,与胎宫相关的诸事都要谨慎,特别是引宫,一旦引了可能这辈子就没有孩子了……”
“那不若生下来?”
“可我又不想养孩子……”
燕卿白忽笑了,青年眉眼温润,一如夜中玉兰:“也是,木小姐如林中鹤,海上蛟,自不可为俗尘所困。可那样孩子生下来未必可怜,若是没有父亲,该如何自处?燕某倒有一拙计,木姑娘如不嫌弃,卿白斗胆,愿自荐为姑娘外子,婴孩高堂,将它当亲生儿女抚养长大。”
外子,便是要做她相公的意思。
林沉玉瞪大了眼睛,饶是江湖上潇洒从容的她,此时也有些傻眼:“等等,孩子有没有还不知道呢,怎么就扯到你身上了?不行不行,怎么能劳烦你呢?”
她完全被燕卿白牵着鼻子走了!
“此时不做商榷,若真的有了,待姑娘显怀,怕的是流言蜚语,多伤人心。”
燕卿白软言相慰劝:
“姑娘于我,乃是亦师亦友的贵人。燕某并不敢高攀,对姑娘亦不敢起龌龊心肠。我无家室,也无通房,常年埋于案牍,对男女私情并无心思。婚姻于我而言可有可无,可若是能帮扶到姑娘,免得流言蜚语,卿白愿和姑娘共结连理,做对假夫妻。”
燕卿白点到为止,微笑着将林沉玉送进了房间,他拿来外袍,轻轻的披在林沉玉身上。又取来干净的汗巾,站在床边替她揉着发湿的头发。
林沉玉呆滞,打破了暧昧氛围:“我从感觉你动作好像我娘……”
燕卿白微笑:“倒是被姑娘猜中了,燕某也常常为家母擦拭头发。”
他故作不经意提起:“说起来惭愧,家中有小辈,燕某也时常把抱逗弄,洗漱擦身。那些稚童们似乎都很喜欢燕某。”
哦,她算是明白了。
燕卿白就是显摆他上能孝敬父母,下能照顾小孩。
林沉玉有些汗颜,她都还没替她娘擦过头发呢。
看着燕卿白站着替她擦发,她总有些过意不去,拍拍床沿:“那麻烦你了,你要不要坐坐?”
燕卿白微笑:“君子不欺暗室,燕某虽不是君子,可到底是外男,不敢逾矩。”
“行。”
他是君子,那就让让他吧。
燕卿白替她擦拭完了湿发,端来了一碗热汤,趁着林沉玉喝的空隙,他俯下身,在林沉玉床头的香炉里,亲自燃起了安神香,燃了一会他便轻轻吹熄灭了,在青烟微袅里,他关上窗扉,插上闩。
他动作轻又柔和,连脚步都不是平素为官时的端方之步,步子迈的轻而缓,连丝声都无。
林沉玉有些汗颜,她平时睡觉,都是换上衣服往床上一倒就算,哪里有燕卿白这样精细?
“今日姑娘累了,燕某也不再叨扰,明日燕某来接姑娘离开。”
他伺候完了,看见林沉玉躺下,才安心的走到门口,缓缓合上门。
“离开?”林沉玉喝汤的动作一顿,傻眼了。
“这宅院实在太小了,并不安全。茉莉年幼,奔跑冲撞。海小兄弟性子莽急,家弟……身上煞气重,怕对姑娘有妨。这里委实不是个好居所。”
燕卿白笑:“燕某在郊外有个庄园,乃是父母遗留家产购置的,风景秀丽,算是怡人。姑娘可往那儿散散心,消遣消遣也好。”
林沉玉看着他离开,表情复杂。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有没有孩子还八字没一撇呢,可看燕卿白的架势,他似乎都在想孩子叫什么名字了。
*
林沉玉确实没有猜错,他彻夜未眠。
燕卿白回了府,却不先急着入眠,他掌灯独往书房,身披鹤氅,自檀木书架上取下本古籍,低眉阅览,字字句句的翻去,浑然不觉月影已然西倾。
他指尖冰凉,心口滚烫。
指尖触到一句诗经的批注,朱砂笔圈点的簪花小楷,彼时批注时自是无心,今日看来却是多意。
诗有云: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不可求思……
闭了眼,他轻轻将头依靠在书架上,书香萦绕他周身,他藉此平复着气息。
对他而言,书香如药,可治百病,可到如今偏生难消相思之苦。
若是往日,他还能以男子之间惺惺相惜的情义,麻痹自己欺瞒自己,来解释他看见林沉玉时的心悸。
可当自己闻见林沉玉身上花香的一瞬,那些个隐晦难言的思绪,在一瞬间破茧而出,挤占走了他全部的理智。
没有人知道,他和林沉玉的那些对话,有多小心翼翼,才能隐藏住他温雅言辞中真正的情愫。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知情之所起,缘分纠缠由来已久,早已伏脉千里。
*
嘉善巡夜,看见燕卿白房内烛光透亮,自觉蹊跷,走到门口:“大人还没歇息吗?”
“有些事,你来的正好,我有些事儿交代与你。速去打探,不得延误。”
“是萧家孤坟一事吗?”
“不是,帮我去打探打探木公子自非人间出来之时,身旁可有可疑之人。”
嘉善只觉得莫名其妙:“可疑之人的意思是?”
“男人。”
燕卿白瞥他一眼,系紧了肩上鹤氅,这才回房歇息。他面庞依旧儒雅温和,可回首时轻声一句叮嘱,却让嘉善觉得不寒而栗:
“记着,我那阿弟公务繁忙,这些事绕开他去查,莫要惊扰了他。”
*
不能从燕洄那儿打草惊蛇,嘉善便只能下了血本,花一只烧鸡从海东青那儿套话来。一五一十的把海东青知道的事情交代给了燕卿白。
燕卿白正批阅卷宗,闻言停笔,在废纸上写下了慕玉二字。
“约摸十五岁的少年,生的和桃花极为相似,名叫慕玉……”
他沉吟片刻:“慕玉极有可能是假名,继续去查少年身份。””是,不过大人如何得知是假名?”嘉善微诧异。
燕卿白不语,眼底略晦暗了些。
林沉玉纵聪明伶俐,可涉及到人世间微妙难言的感情二字,她也发觉不了。唯有另一个男人,或说是另一个处于敌对方的男人,才能敏锐的察觉他的心思来。
慕玉慕玉。
爱慕的慕,林沉玉的玉。
既是爱慕,必不可能是新知,他抬眸,叮嘱道:“往木公子往昔的旧相识查,重点放在那个桃花身上。”
*
连夜的疲倦和脱力,让林沉玉睡的昏沉,过了整整一夜一日,到第二日傍晚才醒。
林沉玉闻到一股酒香味,迷迷糊糊的起身,她睡到头有些发昏,饥渴难耐,打开窗户去追寻酒香来源。
一推开窗,是燕洄和海东青,在她窗户下摆了个小案,烧个火炉,在那里煮酒喝。
那海东青还特意拿了把蒲扇,端着烧热的酒,拼命的把酒香扇进她窗户缝隙里。
林沉玉:……
她双手叉腰,兴师问罪道:“你们在我窗户底下喝酒做什么?”
燕洄冷笑:“不在你窗户底下喝,难道在你床下喝啊?”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使唤绿珠去给林沉玉添水洗漱,然后回过身道:
“你赶紧的洗漱完去用膳,厨房给你留了饭,真能睡啊,睡了一天一夜,都不怕自己睡饿死过去。”
海东青吃酒又吃肉,直吃的腮帮子都在鼓,指着盘子里的烧鸡道:“快来吃!我从嘉善那儿骗的,特意给你留了两个腿。”
林沉玉把他们赶走了,一边洗漱,一边总感觉少了些什么,浑身不自在,直到吃饭时才想起来缘由。
她的桃花,怎么没有见到呢?
第 133 章
正是黄昏, 斜阳里林沉玉梳洗才罢,来到了偏院里,墙外桃花已落, 梨花才雪, 不觉间已是一半春休。
她见梨花簇簇,如团云飞絮,实在可爱,便攀摘了朵笼在袖里,敲响了顾盼生的门扉。
门未曾上锁, 轻敲一声便自开了。
“桃花?”
她放轻了脚步,轻坐到床边, 顾盼生侧卧背对着她, 睡的正香甜。
林沉玉略伸着脖子去敲她, 只见少女残妆粉腻,松髻敧云, 紧裹着红被半抱着鸳枕,许是睡足,也许是暖香, 只偎的脸颊粉红,艳色中带着些娇憨, 媚态十足。
林沉玉见她容貌,先是一愣。她脑海中又想起了那个少年。
两个人的脸, 一个俊美, 一个秾纤,居然诡异的重合在了一起。她有一瞬间恍惚感觉, 顾盼生就是慕玉。
她面色微沉,又想起来海东青的话:“这些天那小兔崽子生病了, 一直待在房里很少出来……”
难道说?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脑海中惊起。
顾盼生睫毛微眨,好似轻罗小扇轻扑蝴蝶。
林沉玉单手撑着床,自袖里掏出梨花来,去逗弄他的鼻尖,他微颤,睫毛眨动的更厉害,林沉玉逗的更紧,他似乎有些受不住,笑着睁开眼。
少女瞢腾春醉,眉眼慵开。若是旁人看见,不知又有多少男人神魂颠倒。
“师父坏,这么多天杳无音信,一回来又拿我寻开心。”
他声音甜腻,去挠林沉玉的腰,林沉玉腰一软倒在床上,被他扑住,嬉闹了一番。
“听说,我不在的时候你病了?很少出门?”
林沉玉闹够了起身,眼神清明里,带着丝探究。
她果起了疑心。
顾盼生面色不改,只揉着红红的脸道:
“不过是我着了凉……那事儿来的急,肚子有些疼罢了。并不是生病,不过是身子不爽利,贪睡在房里不怎么出去。您一回来,我的病就好啦!”
他利落的起身,亵衣半褪,露出半片肚兜来,红艳艳的肚兜勾勒出一抹独属于少女的柔软的弧度,他羞怯怯的眨眨眼,捂住身子,撒娇道:“师父!”
林沉玉自知失礼,出了门。
过了一会,顾盼生出来了,林沉玉仔细的打量了他一番,嗯,只比自己略高一点点。
慕玉是比自己高一个个头的。
林沉玉皱皱眉,看着撒娇的少女,把那荒唐的念头抛到脑后,这两个人一眼看,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她真是昏了脑子了,居然在想两个人会不会是同一个。
顾盼生亲昵的蹭蹭她的肩,然后将她按在椅上,道:“我去给师父重新烧些饭菜,您在这里好好歇息。”
*
华山
官道之上,一匹烈马呼啸于山风间,但见为首之人绯衣烈烈,从者如云,不多时便抵华山脚下。山门大开,他骑着马带着部下,鱼贯而入。
他动作恣意嚣张,似乎觉得平常。可这排场在旁人眼里,就是张扬。
“那是谁,怎么敢骑马进山门?”
“新来的指挥使燕大人啊,这都不认识?”
燕洄带着人到了非人间,他勒紧缰绳,冷眼看着拦路之人,华山派掌门玉敦儒已经在侯着了,玉敦儒面色严肃:
“燕大人大驾光临,华山派蓬荜生辉,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燕洄冷眼看他:“哪是大驾光临,我看玉掌门的威风,远比我这个指挥使大啊。”
“不敢。””不敢?我看你敢的很,昨儿我就撂了话在这里,叫你等我们走后,炸了非人间,将里面那些劳什子的齧鼠蚀蠹,通通抓起来。怎么,本官说的话你是听不懂吗?我给了你一日时间,玉敦儒。你毫无作为,非要本官亲自再跑一趟吗?”
玉敦儒闻言,跪在地上,身后乌压压的跪了一片弟子。
“大人!非是玉某不作为,实在是祖师之命不可违啊,华山派自全真七子中郝真人开山立派以来,传到玉某手中已有三十一代之久,薪火相传,历代人恪守华山,依山而居,依山而行,不敢轻易动改分毫!”
“您要我们炸开山头,无异于让华山派自掘根基,断华山派的香火命脉啊。”
他长跪不起:“玉某诚惶诚恐,死罪死罪,还请大人收回成命。”
“请大人收回成命!”众多弟子乌压压的跪了一片,喊声震彻云霄。
燕洄的亲信低语:“大人,弹药已填装完毕,直接强炸?”
练武之人,耳根灵敏,大家都听见了那亲信的话,见燕洄不语,纷纷紧张起来。
玉敦儒重重的磕起头来,他泪流满面:
“大人!别的要求玉某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唯独这炸山一条,委实做不到啊!”
“哦?是吗?”
燕洄忽的笑了,少年眯着眼,有些狡黠的意味:
“那好啊,我换一个要求,玉掌门,上刀山下火海你都能做到,这可是你说的,君子无戏言,若是您再做不到,可就休怪我无情了。”
玉敦儒忽觉得有些不妙,可他已经答应了人在先,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请问是什么要求?玉敦儒必竭尽所能,为大人分忧。”
“三天之内,交出玉交枝的人头来。做不到的话,就自己提着自己的头来吧。”
燕洄调转马头离开,马蹄踏过他身边时,他一扬眉,梨涡浅笑:
“你的头,和玉交枝的头,三日之内,我总要见到一个。”
*
燕洄本就不是去炸山的,他是要捉玉交枝的。领着兵马封锁了整个华山,各个山门都是重兵把守,直围了个水泄不通。
只因为林沉玉的一句话:“玉交枝此人还未死,就在华山非人间内。”
他和玉交枝未曾正面交锋过,可他知道自己曾经中的蛊,就是玉交枝下的手。加上林沉玉又指明了必须杀了他,燕洄自然不会轻易放过玉交枝。
布置好一切后,他才独自下山,回程华阴。
他没忘记买上几份小吃,放在马背的褡裢里,带去给林沉玉尝尝鲜。
官道上,迎面撞见辆朴素的马车,马车里坐着的人,即使不说话,他也能从马车认出来那人身份。
他心中一颤,不由得下了马,让开道来。下马的一瞬他甚至有些鄙夷自己,这骨子里洗刷不去的鹰犬气。
他下马让路,可马车却停住了,并不走。
时光好似凝滞住了,唯有月光下,粼粼闪动的波光和徐徐吹拂的清风告诉燕洄,不,时光还在走着。
无声的对峙。
沉默是萧匪石惯用的手段,他什么都不说,就那样静静的坐着,让你跪在旁边,也不许你说话,也不许你起身。
沉默是最煎熬的刑法。
他折磨着人,去回想自己做错了什么,去揣摩他的意思。
燕洄面色微沉,到底是掀开了车帘,行了个礼:“督公,幸会。”
车内,萧匪石正半坐半卧,他手里拿着卷竹简,悠悠开口:“燕指挥使说笑了,你我之间情谊深重,何来幸会一说?莫不是忘记,你是谁的看门犬了吗?”
燕洄瞳孔猛然一缩,倒退半步,按住了腰间宝刀。
林沉玉不是说他失去记忆了吗?怎么会这样!
*
狭小的车内,一人半坐卧,一人半俯跪。
尊卑分明,气氛压抑的让人窒息。
“那么紧张冷淡做什么?坐。我并非失忆,只是身边出了奸细,佯装失忆去试探罢了,可我怎么感觉,燕大人更像失忆的那个人?浑然不记得我们旧日的主仆情谊,倒叫本督,好是伤心啊。”
萧匪石轻笑。
“喏。”
燕洄抿着唇,贴着车壁坐下了。他也笑了,只是手下意识按在刀鞘上,道:
“自从燕某离开督公出去独立门户后,就未曾见到督公,乍然相逢,有些诧异罢了,谈不上冷淡。督公大恩大德,燕洄没齿难忘啊,怎么会忘记呢?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好像是今年还是去年来着……”
燕洄皱眉:
“抱歉,燕某这记性,一日不如一日了,督公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什么时候吗?”
他抬眸,直勾勾看向萧匪石。
萧匪石多诡近妖,他不可轻信他的一面之词,需试探试探,他到底有没有失忆。
萧匪石面对着明晃晃的试探,不动声色的挡回去:“你确实是记性不行了,二月十五夜,是我们见的最后一次,你跳下悬崖,我被人追杀。怎么,还要我具体说说,你为什么跳崖吗?”
他似笑非笑,似有嗤意。
燕洄心里乱如麻,他喉头一滚,艰难道:“为何?”
萧匪石面上笑意淡去:
“背叛了主子的狗,我是不会留的。”
燕洄如遭雷击。
萧匪石好整以暇的换了个姿势坐,冷声道:
“不过,狗心养野了,人心养大了,自是留不住了,你背叛本督,本督也认了。现在,只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杀了林沉玉身边这个人。”
燕洄看着萧匪石递过来的纸,上面画着的,俨然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顾盼生。
*
燕洄垂眸答应,收了画,正要下车,忽的回头问了句话:“督公,您打算什么时候迎娶林姑娘?”
萧匪石愣住了。
燕洄面露疑惑:“您之前不是总和下官说,您和林沉玉是有婚约的青梅竹马吗?挨着林浮光的阻挠一直没成,莫不是忘记了?”
萧匪石薄唇紧抿,眯着眼看他,似乎想辨认他这句话的真假。看了会,嗤笑一声:
“我和她之间的事,要你多嘴?”
萧匪石在半真半假的试探,燕洄亦然。
*
辞别了萧匪石,燕洄重新上马,面色明显疲惫了起来。
督公和林沉玉青梅竹马一事,不假。可他从来没有自己主动说过,多少年来,他只敢阴暗的觊觎着林沉玉,从不出手。
所以燕洄说了半真半假的话来,试探萧匪石。
萧匪石刻意回避了这个问题。
说明他也不清楚,或者说,他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说过这些话。
燕洄陷入沉思,萧匪石恢复记忆了吗?恢复了多少?还记得多少?
褡裢有些歪了,他放正些,手摸到那鼓鼓囊囊的上面,还带着食物出炉的余温,他忽然笑了,心中郁气消散。
少年策马于官道上,披星戴月,快马加鞭往家中攒。
无论督公有没有恢复记忆,他都不再是当年那个马首是瞻的走狗了。他是人,名叫燕洄,是梁州指挥使。
不管督公想怎么样,他都能挡下来,护住林沉玉。
少年摸摸褡裢,眸色中泛起温柔之意来,也不知道林沉玉喜欢吃什么味的,索性他都买了些,待会给她个惊喜。
*
燕洄马不停蹄,终于赶回了家中。林沉玉睡了一天,必然不可能这么早休,他就放心大胆的寻她。
拿着褡裢下了马,他笑眯眯的推开门。
笑容僵在了少年脸上。
他的那亲哥哥,燕卿白,正小心翼翼的扶着林沉玉上了他的马车,声音温润:“上车小心些,那边府里的丫鬟下人我都备好了,你安心过去便好,万事有我,你且安心养身体。”
啪的一声,燕洄把褡裢甩肩膀上,冷着声音走过去:
“你们要去哪里?林沉玉,你要跟着他去哪里?”
第 134 章
燕洄与燕卿白本就不对盘, 见林沉玉和他走的近,更是好似吃了炸药一般火气暴躁,心里暗自气恼, 只恨他哥是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 又恨林沉玉居然跟他哥搅和在一处。他心里直冒无名火!自己为了她,辛辛苦苦和萧匪石盘旋,奔波百里去追杀玉交枝,还不忘记捎带小吃与她解馋,不辞辛劳披星戴月往回赶。
他回来不是为了看她和燕卿白卿卿我我的!
燕卿白没料到燕洄回来的如此迅速, 回头怔愣了片刻,又恢复了那谦谦君子的温润模样, 只微微笑道:“阿弟误会了, 木姑娘只是身子欠佳, 暂搬去我那府邸修养而已。为兄原想着安顿好了木姑娘再告知阿弟的,并无刻意隐瞒之意。”
“身体不适?切, 我来看看你什么毛病。”
燕洄匆匆上前,掀开车帘,一把抓住林沉玉的手腕, 摸了摸脉象。
少年手指停在她手腕上,忽蹙了眉, 面色严肃。
林沉玉有些寸草皆兵,紧张的看他, 生怕被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你会把脉吗?我把出来了什么吗……”
燕洄收手, 狡黠一笑:“骗你的,我不会把脉。”
林沉玉:……
她心情好似波涛浪涌般跌宕起伏, 甩上车帘,她冷声道:“那你把什么, 不是瞎胡闹吗?”
“对啊,你生病了我给你把脉是瞎胡闹,他带你去他的府邸不也是瞎胡闹吗?”
燕洄嗤笑一声,单手扶鞍上了马,翘着腿睥睨着燕卿白,却是对车里的林沉玉说话:
“身体不舒服,该,谁叫你没事一个人瞎跑去那劳什子兰若寺的?惹的一身病气,小爷待会派梁州府里那老御医来给你把脉开药便是了,去他府上做什么,我治不好,难道他能治吗?”
说罢,驾车便要走。
林沉玉刚想开口阻拦,却听得燕卿白不紧不慢的声音:
“阿弟,可这是木姑娘的意思。”
*
“你的意思?”
燕洄白了脸,回头掀开帘,一字一顿的问她。
林沉玉静静的看着他,月光漏进来,照见她双眸明如霜雪:
“你觉得,我会做我不想做的事吗?”
燕洄掂了掂肩上的褡裢——他忽发现,自己给林沉玉买的小吃,似乎已经冷透了。
他眨眨眼,只强笑:
“好好好,合着是你们两个欺负我,有事儿是单瞒着我一个人啊。”
他笑着,眼却似钩子勾着林沉玉的脸,生怕错过她丝毫的表情波动。他在等她也笑一笑,告诉他这秘密,道一句,哎,刚刚和你开玩笑的呢,咱们两个的交情,怎么会瞒着你呢?
可林沉玉不置可否,只低了头。
他不信邪,低着头探进车厢内,灼灼的平视着她,枯笑道:“啥秘密啊,能与我哥说,就不能与我说吗?”
若不是燕卿白偶然发现,林沉玉也不会对他言,她不愿意多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记忆,她只想埋在心底,只得叹口气,道了句抱歉,又宽慰他,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燕洄,我就是去休息几日,你替我好好照看着桃花他们,好不好?
燕洄闻言,只感觉心也冷透了。
三个人都沉默了,两男一女,孤夜眠时纠缠在一起,生出了微妙的气氛来。林沉玉坐车内,燕卿白在车旁,燕洄在马上朝车里望——
唯有燕洄能看得见林沉玉;可偏生互不相见的林沉玉和燕卿白之间,多了层燕洄所不知的默契。
他与他至亲至疏。
他与她若即若离。
她与他又另生隐秘。
燕洄率先打破沉默的,他放弃的利索,既然林沉玉不愿,他也没必要自讨没趣,只扯下车帘,漠然看向燕卿白:
“你的府邸在哪儿?夜里不平安,我送她过去,你回衙门休息。”
燕卿白仔细的将车帘掖好,不让风钻进去侵扰她,继而抬眸温和一笑:
“那就多谢阿弟,替我护送木姑娘了。”
*
燕卿白的府邸在城外,正临着一处僻静寺宇,寺宇的僧人乃是律宗高僧,以戒为师,以苦为师,自给自足,不通人间香火。因此府邸,并无游人进香的嘈杂之扰。
进京赶考的贫困读书人,大多是对寺院道庵,有或多或少的好感的。只因书生家贫无银住店时,去寺院道庵却可以免费挂单,住宿且不论,一日三餐还能由僧家供给。
燕卿白遂挨着寺院,在此处安置了府邸。府邸后便是农家庄园,良田百顷,果园葱郁。河流绕萦,山清水秀。
燕洄纵使不满他兄长,也不得不承认,他这府邸确实是调养身子的好去处。
他一路驱车,到了门口下了马,掀开车帘,臭着脸道:“赶紧的下来,快去休息。”
林沉玉见他催促,利落的往下一跳。
燕洄又不顺眼了,开始挑刺道:
“你跳什么的跳,本就身体抱恙了,还跳,没轻没重摔了怎么办?”
林沉玉也不是泥人脾气,瞪他:“你吃炮仗了?这么大火气?”
燕洄皮笑肉不笑:“谁生气了?我没生气啊,你们不过背着我有小秘密罢了,值当我生气吗?我在你眼里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林沉玉不理他,只道了句多谢,便敲门进去,燕洄冷着脸:“站住。”
“什么事?”
林沉玉刚回头,一个褡裢就被稳稳正正丢进怀里,沉甸甸的。她有些不解,拿着褡裢看他。
燕洄抱着胸,哼一声:“上次说好的咱们一起去吃的华山小吃,你爽了约,这次我又去华山办事,顺道给你买的。”
林沉玉微微一笑:“劳你费心,谢了。”
她要进去,又被燕洄叫住:“哎!记得热了吃!”
“好好好,您老人家还有什么嘱咐吗?”
“没了,夜梦吉祥。”燕洄声音一低:“过两日我来看你,你也得替我瞒着燕卿白。”
“你来看我瞒着他做什么?你们不是兄弟吗?”
“咱两的秘密,单瞒着他不行吗?”
燕洄冷哼一声,上了马,亲眼看着林沉玉进了府邸,才扬长而去。
*
燕洄夜里横竖睡不着,只觉得心上焦身上燥,树影儿哗啦啦的挠着他的窗,窗外的猫儿凄厉嗷呜的叫啊叫——春天到了。
直到鸡鸣时分,他才恍惚睡去,忽有人打他一下,笑道:睡什么睡?你哥哥今儿成亲,快去喝喜酒啊。
他心里嗤之以鼻,可还是给了燕卿白个面子来赴宴,他懒洋洋的坐在上首,漫不经心的看着那伪君子,玉白面上染上绯红,喜不自胜溢于言表,正与宾客相酬贺,他嗤笑一声。朝窗外看去,喜婆正牵着新娘往洞房走,那新娘一身白衣清隽,缟素似服孝,和满堂喜红格格不入。
那背影化成灰他都认得。
他冷着脸,陡着心,起身一脚踹翻了宴席。去追她,她似魂儿般的飘的快,已经入了洞房外,他踹门,门不开。
他颤着声音吼:“林沉玉,开门!”
里面人瓮声瓮气:“你是卿白阿弟,自当唤我句嫂嫂,嫂嫂如何能给你开门?速速退去吧。”
燕洄气急:“嫂嫂…行,你喜欢我喊你嫂嫂是吧,嫂嫂开门,我是燕卿白。”
有人来开门,他拉起人就跑,不知跑了多久,回头一瞧,居然是顾盼生,那小兔崽子阴阴的看着他,拿着刀:
“我把你们杀了,就没有人和我抢她了……”
燕洄吓的一身冷汗,惊醒才发觉,是一场梦。
他坐在床上思忖,只觉得不妙。
他们今儿就能有避着他的秘密,明儿是不是就能背着他去逛街赏花看灯?燕卿白那个伪君子惯会温柔小意,甜言蜜语,林沉玉行走江湖没见过这款男的,保不准就被他骗走了啊!
不行不行,他非得搅和了他们两个!
*
海东青才起身,简单洗漱了,下巴胡子青瘆瘆须茬儿,也不修理,穿了裤子,趿拉着布鞋便出门。茉莉拦着他:“叔叔,我今天要继续陪着你去要饭!”
海东青瞪她:“小兔崽子滚家里去!”他还不了解她?不过是不想读书罢了,天天找借口往外溜。
茉莉也不气馁,非要跟着他,海东青拗不过,只得披了个旧破袍子带着她出去,避免伤风败俗。两个人还没出门,他就被燕洄派人带走,请到了衙门去。
“找我做什么?”海东青在书房里,仇视的看着太师椅上坐着的燕洄,他本就低人一等了,又看着他在衙门的威风模样,愈加简单不痛快。
“帮我个忙……”燕洄简单说了。
海东青一听,也如临大敌:“林沉玉搬去你哥府邸了?黄花大闺女去个男人家里住,几个意思?像什么样子?”
燕洄冷笑:“一定都是我哥唆使的,他那个人表面正人君子,其实生性狡诈,诡计多端,八百个心眼子,定是他花言巧语惹得林沉玉,才疏远咱们的。”
海东青点点头:“早看出来了,你哥不是什么好人。”
“毕竟英雄所见略同。”燕洄颇为满意。
海东青鄙夷的瞥他一眼:“不是,是看你就知道你哥德行了,毕竟,一个爹生不出两种人。”
燕洄:……
“滚!”
海东青不以为意,哼着歌甩甩手离开了:“这两天我去盯着她房子,防着你哥就是了,你慢慢忙吧。”
*
燕洄的确很忙,忙的不可开交。先是三年一次的演武,正落到他头上,届时帝王说不定都要来观武,不可轻视。
梁州统共有两万府兵,他日夜操练,不敢怠慢。
前些日子与霍小将军手下的府兵比试了一次,梁州府兵,无论是骑射还是步军交锋,都大败而归,霍家兵力的雄健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这要是让皇上瞧见还得了?他只得没日没夜的操劳着府兵,绝不能坠了自己的威风。
燕洄穿上铠甲,亲自去演武场看着部下们,他不无忧虑的看着底下挥汗如雨的府兵们,忽有些触动。
明明是太平年代,多年不兴干戈,可霍家的府兵,为何操练的那么强健?
他心里隐隐有猜忌,可到底是不敢说出口,霍家如日中天的势力,在外把控边关兵权多年,在内朝堂尽是他的爪牙。连萧匪石都不敢轻易抗衡的庞然大物,也绝非他一个梁州指挥使所能撼动。
督公那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就因霍皇后嘴里咬下两万府兵,都没有被霍家放过,中埋伏差点死在荒郊野岭。
回京城,萧匪石大抵也是不敢正面和霍家抗衡了。
萧匪石究竟在谋划什么?燕洄沉思。
从霍家那儿咬下后又再无踪迹的两万府兵,和假死脱身的秦虹林侯爷,还有萧匪石每个月私账上走的几万两真金白银……
燕洄并不是傻子,他微愣住了,看着演武场上那些个忙碌的身影,忽笑了一声。
第 135 章
燕卿白的府宅庭设, 一如他的人一般清和闲雅。初见朴素,仔细观来颇有清趣,看得出来燕卿白煞费了一番苦心。
早有侍女迎着她进了厢房, 进门先见一地的月色, 半墙的竹,蕉叶匾悬于粉壁,用粉石金涂墨在黑漆上,雍雅从容,却不落俗套。梅窗上罩着的纱窗倒是别出心裁, 上面绘了花鸟,侍女秉烛点了灯, 望那窗时光彩相照, 栩栩如生, 亦与元宵观灯一般有趣。
床上新晒好的素帐棉被,看着便十分宜人睡眠。床头搁着个三脚架子的托盘, 上面供着粗瓷瓶花——一枝含苞带露的梨花,雪雪白白,簇然可爱。
院中并无梨花, 但不知是谁从屋后的路上,采撷归来, 珍而重之的放在瓶中供起的。
林沉玉笑向伺候她的大丫鬟文茵道:“这梨花摆的好看,劳文茵姑娘用心了。”
侍女文茵也与林沉玉寻常所见的大户人家的下人不同, 打扮的端正大方, 举止得体,无一丝一毫冶容妖媚之态, 相处着也十分舒心。
下人什么德行,往往主人便是什么模样。燕卿白给人的感觉便是如此:谦谦君子, 温润如玉。
文茵摇摇头:“这梨花,文茵不敢居功,因为并非是文茵所摘的。”
林沉玉微愣。
文茵低眉轻笑:“用心摆放的花,自然是有心之人采来的。”
天知道燕少爷为了安顿这位姑娘,从昨儿开始忙碌,明里暗里做出来多少努力来。
不待她反应,文茵便悄然退出了林沉玉房内,道一句夜梦吉祥。
*
这被褥实在软和舒服,可林沉玉却没心思去躺了,她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用镇纸压在了显眼的地方,然后拿起随身携带的刀,背在背上。
手摸着冰冷的刀柄,她忽觉得有些悲哀。
故剑如妻,实在难离。
她自入江湖以来,便是一人一剑,她与吟霜两相为依,闯出了天下第一的威名。
可她到如今,丢了剑,也失了名。
她的爹娘,征战半生,血洒边关十五载,如今眼看将近知命之年,正是退居安乐,含饴弄孙的年纪,却被逼到不惜假死,冒天下之大不韪重募兵马重整旗鼓的地步,很难想象他们究竟遭遇了什么。
林沉玉隐约猜到爹娘要做什么,那两个字太过沉重,她说不出口来。
林沉玉清楚,她娘并不是贪功而上,希求造反之人。否则当年秦家军正炽盛时,她完全可以直接拥兵自重,杀上京城斩了顾螭,自立为王。当时她手下的秦家军号称精兵十万,从卒无数,坐边关守九大重镇,将南朝捍的堡垒森严,形成了边关最牢不可摧的防线,外敌皆望之叹息。那西北之上的狼庭猖狂了百年,屡年侵扰边境,竟是被打的一退再退,十年间偃旗息鼓,不敢来犯。
后来顾螭登基,正是君权薄弱之时,他专用外戚,与霍家交好,在霍皇后的怂恿下也忌惮起了秦虹的兵力,起了夺权歹心。
秦虹奚俟他旨意?她那时正怀着林沉玉,在家中骂了一句“无知小儿,竟自毁万里长城!”便策马到了京城,将虎符扔给了顾螭,扬言从此告老还乡,移居海外,和南朝再无交集。
那可是数十万的兵权,她说交便交,无一丝眷恋。
秦家军的旗帜被压到箱底,换上顾螭扶持的霍家旗号。十几年战功赫赫,她娘只得了顾螭的一杯酒,和一句假惺惺的“敬元帅归田。”
从此,十万精兵齐卸甲,再无一人征战随她。
爹陪着娘回到了更九州,正是在路上,生下了她。
秦虹说起来那段往事就会笑:
“你哥哥是我在军中生的,生完便听见了你爹战胜归来的号角,彼时黄昏,残阳照进窗里,我就给你哥起名浮光;你是我卸甲归田时,在江上生的,那天夜里月色沉沉黑咕隆咚的,稳婆把你一抱出来,你嗷嗷一嗓子,把月亮都哭精神,从云朵里伸出头来瞧你这个小丫头了,那月亮明晃晃的一轮映在江面上,好似一块玉沉进水里,干脆你就叫沉玉了。”
爹娘卸甲归田已多年,虽然时不时出山救急,可总体来说还算是清闲。
可如今,到底是什么把她爹娘逼到了举兵造反的地步,林沉玉不知道,她只知道,他们现在一定陷入了极为痛苦极为难堪的处境。
她的假死,指不定也是爹娘所安排。只不过爹娘将她摘了出去,让她改头换面在梁州定居,和澹台一处等待着消息。
他们不愿意让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群裙寺贰二贰五九衣四七只希望她能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可林沉玉如今知道了真相,怎么还能开心的下去?她到底不放心,为了爹娘的安危,又为了边关百姓——尤其是看见她娘的那句轻飘飘的“屠城”后,她整夜难眠,寝食不安。
最难受的是,对于这烦恼,她不能对任何人说,即便打碎了牙齿,她也要和血吞下。
她怎么敢告诉别人,爹娘在招兵买马,企图谋反?
即使亲密如燕洄海东青,她也不敢吐露半句真心话。
林沉玉叹了口气,等待后院的人们都静了下来,才收拾好行囊挎在肩上,准备离开。
忽听得床下,传来叮叮咚咚的声响。
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声响起:“挖通了吗?”
“通了。”
*
美人蛇气喘吁吁的从地里探出头来,忽然感觉顶到了什么硬硬的木头,她呸一口吐掉嘴里沙土,狼狈的看向周围,瞪眼吐舌:
“穿山甲,不是让你挖到郊外的吗?你怎么挖到人家家里来了。”
另一个少年声音缓慢:“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有一点点失误,很正常。”
“还好中房间里没人,不然我们可就惨了。”
美人蛇哼一声,却被困在床下不得出来,她身子在土里,冒着个头,只能看着床干瞪眼。
此时,一个温和的声音自头顶响起:“需要帮忙吗?”
“好呀……啊?”
美人蛇只感觉头顶一轻,床被人顶起起来,她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人,又看看穿山甲:“挖错地了!挖到仇人家里了!赶紧滚回去咱们重新挖!”
“不用了。”
林沉玉一手一个,把他们拎起来丢在地上,拿绳子捆好绑在一起,她坐在床沿,翘着腿,好整以暇的看着美人蛇,拿着马鞭点了点她的肩膀,轻笑道:“老实交代吧。”
*
美人蛇有气无力的交代了。
原来华山得了燕洄命令,为了逮捕玉交枝和螟蛉,现在大规模的搜山。萧匪石在螟蛉手上吃了个大亏,对于十二怪也弃之如敝履,自不会再理会他们死活。
萧匪石只带走了伏翼公子一人,转移走了所有“金丹”。“金丹”毕竟是萧匪石用来大肆揽财的宝物,十二怪的命在他眼里,还不如一颗金丹金贵。
美人蛇只能另谋生路,她遣散了众人后想离开时,却发现非人间已经被围堵了起来,被发现就完蛋了,她只有死罪一条,无可奈何,她只能和穿山甲两个人,一路挖洞挖走了。
说来也巧,林沉玉刚刚搬到郊外居住,他们正挖到了林沉玉房间里。
林沉玉若有所思,看来兰若寺被毁已成定局,萧匪石看起来还要利用金丹再捞一笔,只是不知道玉交枝和螟蛉能不能被绳之以法。
她看向美人蛇,忽然有了个计谋。
“你跟螟蛉也是好朋友,会易容吗?”
“啊?””我要离开,百般都舍得,唯有一个徒儿放心不行,他明日应该就会过来陪我,你假扮成我的模样,陪陪他就好。另外装病,在房间里面老老实实待着,哪也不许去。”
“不是,我凭什么听你的啊?”美人蛇横眉竖眼。
林沉玉一鞭子朝她脸上甩去,美人蛇瞳仁一竖,鞭子要挨上她面皮时,被林沉玉陡然收住,她拿脚尖踢了踢美人蛇的腿,意味深长的哼了声:
“嗯?”
美人蛇只觉得大腿发软,被吓的脸儿煞白:“我我我,我听你的,都听你的。”
她看着林沉玉远去的背影,脸又红了,低声抱怨道:“一见面就打人家,未免太粗暴了,虽说打脸不行,可打别的地方咱还是可以的嘛……”
穿山甲幽幽开口:“原来你喜欢玩这个啊。”
美人蛇:“我不会跟你玩的,你歇了心思吧!”
穿山甲:“哦。”他随即温吞道:“她是不是姓林?”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每次临幸我,一激动的时候就会掐我脖子,喊我姓林的,快一点。”
“……”
林沉玉关门的手一抖,回头用极为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美人蛇,加了一句叮嘱:“我不在的时候,你敢胡来,尾巴给你砍断。”
*
林沉玉乔装改变,趁夜色离了华阴。她用新伪造的路引离开,又重新买了匹马儿,便一路沿着西北而上,行了约莫两日一夜,她实在熬不住了,人困马倦的,便找了个路边的小客栈停了下来,要了个房间住店。
一夜无梦。
第二天清早醒来时,她看见房屋陈设,却愣住了。盆里刚打好的洗漱水还冒着热气,桌上摆着四色小菜并一碗香喷喷的素面。她喝空的水囊都被人接满,装好的干粮搁在桌上。
她昨儿脱下乱甩到椅子上的衣裳,也被人细心挂起来,熨烫的服帖,一丝褶皱都无。
似乎有个田螺姑娘,在她醒来前,替她精心做了起床后所有的打算。让她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林沉玉有些怔愣。
下了床时,她看见床边架子上搁着个粗瓷花瓶。花瓶里插着梨花,比燕卿白摘下的更多一枝,花更大,更繁茂,更馥郁清香。
花朵上凝着晨露,不知是谁栉霜沐露,连夜去摘来,悄然供在她床前。
第 136 章
林沉玉寻爹娘之心如离弦之箭, 辞别了客栈,她片刻不敢耽误,往往连骑两日一夜的马, 才堪堪停下休整一夜, 就这样行了半月有余。
那田螺姑娘也如影随形,她到哪儿打尖住店,醒来时必看见田螺姑娘准备妥当的洗漱水并饭菜,还有放在床前的各色的梨花。
从梁州往西北而上,气温愈寒, 天气愈干。行至凉州时,林沉玉已经冻到寸步难行, 恍惚回到了冬日一般, 她无可奈何找了旅店歇息宿下。
醒来时, 枕畔多了厚袄,床前的花也不再是梨花, 变成了灼灼桃花——
许是凉州的天气冷,桃花开的迟些。
林沉玉心想,那些个读书人都说春归去, 日日寻春留不住。可要努力寻还是能寻到的,这不, 她就从桃花落尽之地启程,寻到了桃花正开之地。
可见春也是个人间旅客, 歇一路, 走一路。来去自如,无喜无哀, 徒留俗人伤悲。
可凉州的桃花到底也会落的,那时节, 春又到了什么地方去?她不知道。
她只希望,春能到爹娘身边停驻片刻。
林沉玉沉默不语,只是搁下花,背上刀继续行路。
借口探亲,她越过荒凉的镇北堡,单人匹马,义无反顾的迈进了滚滚黄沙中。
*
虽是春日,关外却无一丝绿意,入目唯有黄沙,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黄昏时的景色确如诗中所言。诗人写的豪放,旅人却走的艰难。
林沉玉行路,白日又饥又渴,晒的头昏脑涨。夜幕来的飞快,四面风霜逼身,远处狼啸狐鸣,时为枯骨所挡住前路,冻的人肌骨难挨,神魂不安。
林沉玉不得不停了脚步,打算找个水源歇息,休整一夜再行路。
她找了两棵枯树,靠着墙根,用随身携带的粗布单简单的遮蔽风沙,围起来一个四方的地盘来,作为今夜栖息之所。又从枯树下捡来木棍,抖落里面的虫子,将它们赶走,就着地搭了个简易的篝火台,用硝石点燃,看着火苗一点点升起热气,她才有活过来的感觉。直呆呆的烤着火,暖了一会身子。
火渐渐黯淡下去,她准备去拾些柴火。
刚刚掀开粗布单,就看见一小垛柴火,整整齐齐码在不远处的乱石上。林沉玉拿起那柴火,柴火上湿漉漉的,隐约可以摸到的,是血。
风过,有声。
林沉玉自背后拔出刀来,朝不远处的树上掷去,树枝应声而裂开,伴随一声惊呼,有人跌落。
却没有如预想中的落到地上,他被林沉玉转身抱住,那人稳稳当当的落到她怀里,身后的篝火照亮她怀里的人,眉眼灼灼,秾纤艳色。
顾盼生不提防被心上人拦腰抱住,只觉得惊魂未定里,陡然生起甜蜜来。
下一瞬,林沉玉撒手了。
顾盼生摔在地上,脑袋咚一声撞到地上。
林沉玉看也不看他,只沉默着往篝火走,少女白衣消瘦,脊背笔挺,如荒漠中的枯竹,不肯低头,竟叫顾盼生看的痴了。
他揉揉头上的包,少年嘶了一声。他一点也不怪林沉玉摔他,他自己在心里骗自己,一定是林沉玉害羞了才撒手的。
满天星斗,地上篝火。
林沉玉没说话。顾盼生站在布单外,只是看见林沉玉的影子映在布单上,他也一言不发。
夜渐渐深了,隐约有狼嚎可闻,东风怒号,顾盼生被冻的脸色发白,瑟缩发抖,才听见林沉玉一句声音。
“进来。”
冰冷冷的一句话,于他而言,好似大赦天下。顾盼生掀开布单,小心翼翼走了进去,想挨着林沉玉坐下,又被她一个眼刀吓退,只能委委屈屈坐到他对面。
坐下时,少年嘶了一声,似乎很痛苦的模样。
林沉玉一眼就看出来,少年皮肤娇嫩,应该是骑马的时候,腿根磨破了。顾盼生察觉到林沉玉的眼神,面色微红,有些羞赧,他感觉腿上又流血了,可不敢当着林沉玉的面脱衣裳。
“脱。”
林沉玉言简意赅,拿起外袍垫在地上,示意顾盼生坐上去,顾盼生整个人愣住了,他面色烧起来,颤巍巍的解了腰带,褪下半截裤子来,露出一段雪白的腿来,腿根磨的一片猩红,血淋淋的看着让人胆战心惊。
他皮肤娇嫩至极,林沉玉指尖一划就能留个印记。看的出来他一路骑马尾随着自己,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咬住。”
林沉玉撕下一块衣袖,卷好塞进顾盼生嘴里,顾盼生疑惑,可还是乖乖咬住了,不知她要做什么。
只见林沉玉打开酒囊,含了一口烈酒,俯身朝他腿上喷去,顾盼生瞳仁猛的一缩,整个人绷直了身体,发出痛苦难耐的闷哼声来,大腿一阵抽搐,连额头都疼到一瞬间迸沁出冷汗来。
林沉玉继续撕衣袖,撕成细细长长的布条,替他一圈一圈的裹住大腿。
妥善处理完,她又拿起酒囊,饮了一口酒,冷笑道:
“受了伤,连处理伤口都不会,等着它发烂吗?娇滴滴的公子哥,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的好。天亮了,你自己回去。莫要再跟着我了。”
顾盼生隔着篝火看她,他眼里也是一团红旺旺的火,言辞真挚:
“我说过,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林沉玉有些恍惚,这话她似乎也在别的地方听过,她想起来了,是萧匪石。
他说:“你不要问你去哪里,你应该问我去哪里。因为我到哪里,你就要跟我到哪里。”
林沉玉语气软了些,递给他半个饼:“这一路辛苦你了,倒不知道你喜欢当田螺姑娘,照顾人倒是一流。”
顾盼生接过那饼:“我没伺候过人,你是第一个,也会是唯一一个。”
林沉玉叹口气:
“你是个好人,这样的苦心,又生的这样好看。世间美女如云,只要你去追求,哪个女人会不心动?何必在我这里浪费光阴。”
顾盼生直视她:“那你心动吗?”
林沉玉微嗤:“坦白讲,如今我除了爹娘,不在乎任何人,包括你。”
风起,吹的篝火忽明忽暗,顾盼生只是丢了柴进去续着旺火,耳旁噼里啪啦的响起木头爆裂的声音。
他沉默了很久,沉默到林沉玉觉得,是个人都会放弃的时候,他说话了:
“可我在乎,很在乎。”
他会永远站在她身旁,等着她春心萌动时左右顾盼后望见她,赐予他的垂怜。
林沉玉见说不通,冷漠道:“你在乎,和我什么关系?你就是在乎一百年,我也不会变。”
“是吗?”
顾盼生隐藏住眼底晦暗,面上依旧笑的灿如桃李。
话音刚落,旁边的围墙忽然没有征兆的裂开,一瞬间土崩瓦解,噼里啪啦滚落砖块,碎成一地。林沉玉冷不防尘灰扑面迷了眼,正要躲闪时,却被顾盼生一把拉住,跌坐在外袍上,拉进了两人的距离。
林沉玉原来坐的地方再坐不成了,出去又是寒风阵阵,只得和他挨着坐在一起。
本来是面对面,如今变成了肩并肩。
“你刚刚说你永远也不会变,可你看,你的位置是不是变了?我们是不是靠近些了?”
顾盼生解下外袍,一半披在她肩上,两人共着一件冷暖,他垂眸看着身边的她,眼波流转:
“纵你不来,我宁不往?只有你在,只要我不走,我总会离你越来越近的。”
*
美人蛇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东施效颦。
她易容好了后,总感觉自己少了点什么,对着镜子龇牙咧嘴挤眉弄眼,却怎么也弄不出林沉玉的那股子感觉来。
她有些颓丧,问穿山甲自己像不像林沉玉。
穿山甲中肯评价道:“皮像,骨不像。”
美人蛇阴森森道:“我看你是皮痒了。”
穿山甲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刚刚眼花了,你可像她,特别特别的像。”
美人蛇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天亮了,桃花被侍女接了过来,他也是病恹恹的模样,带着斗笠无精打采,侍女把桃花送到了美人蛇房间便离开了。
美人蛇不忘记林沉玉的嘱咐,要好好照顾他。
她温声细语,假笑道:“啊徒弟,请坐。”
桃花默默坐下。
“啊徒弟喝茶。”
桃花默默喝茶。
穿山甲幽幽开口:“你们两个好像那个第一次见面的师徒。”
美人蛇落泪,她爱做的多,可做师父还是头一回。也许是桃花先发现了端倪,他眯着眼仔细看了看美人蛇,取下斗笠来,冷笑道:“美人蛇?”
美人蛇看见桃花长相,眼睛都发直了,只呆呆点头,反应过来后又疯狂摇头:“你在说什么我不是啊我是林沉玉!”
桃花冷笑,声音忽然的一变,变成了阴郁的男人声音,骂了一句道:“别装了,你那骚味都快遮掩不住了。”
美人蛇瞪大眼睛:“你!你不是桃花,你是螟蛉!”
她如临大敌,仇视的看向他:“叛徒!你这个背叛主子的叛徒!”
螟蛉懒得理会她,他现在心情极度糟糕,萧匪石抛弃了美人蛇他们,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和玉交枝逃难之时,被玉交枝抛弃了。
后来,又被那个叫慕玉的少年抓走,拿捏住了七寸,沦为他的手中刀。
他让他假扮成桃花,什么都不要做,只骗过林沉玉。林沉玉让美人蛇假扮成自己,只骗过桃花。
现在倒好,桃花是假的,林沉玉也是假的!
螟蛉和美人蛇两个赝品,大眼瞪大眼,都无措了起来,旁边的穿山甲倒是打了个哈欠。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人敲响了,只听见燕卿白声音温润:“木姑娘?”
美人蛇和螟蛉都愣住了,两个赝品哪里敢动作?把穿山甲塞进床底,又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战战兢兢开了门。
燕卿白看见林沉玉,微愣了愣,还是不动声色的走了进来。
一张纸从桌上飘落,他轻轻拾起。
上面写着几个字:
有事离去,勿念;与侍女仆从都无关,勿责备他们。
第 137 章
林沉玉直到此时才知, 世事不能尽随人意。
她离开更九州时,就已经打定主意不欲再和他牵扯,可此时倒是两为难, 此地万里黄沙群狼环伺, 危险四伏。这形势,容不得她随性行事。她不能负气离开,又不能赶走这个少年——
他离了火,是注定活不过这个夜晚的。那细皮嫩肉模样,出了篝火便是狼最好的晚餐。
到底她还是默许了两人一处过夜。
不过规矩还是要立的, 她揉揉突突发胀的太阳穴,叹口气:“沙漠里, 这火绝不能断, 我们轮流守夜, 我先看着,你好好睡觉, 等我困了再喊你起来,换你守可好?”
“不好。”少年托着腮看她,拒绝的干净利落。
林沉玉以为他不愿意守夜, 蹙眉冷淡道:“也行,那你睡吧, 我守一夜便是。”
她似乎已经习惯了,与人出行时做那个照顾他人的人。
少年轻嗤, 起身让出垫在地上的外袍, 示意林沉玉躺上去,他轻轻揉揉林沉玉的头发, 嫣然一笑:“我的女人,不需要做这些粗事, 万事交给我。”
少年掌心温熨,热气透进枯乱的发丝里,丝丝缕缕的暖意渗透进她头皮中。
“油嘴滑舌,”林沉玉歪着头躲开少年的手,声音冷淡:“你当真不睡觉?”
顾盼生轻笑,蹲下身和她平视:
“谁说我不睡觉?我已经睡着了,能在你身旁,就是我这辈子能做的最美好的梦。”
林沉玉抬眸看他,他眼里映着满天星汉,少年的丹凤眼实在美,那一瞥里的风情,含的情似乎能将林沉玉神魄摄入,将她溺于那温柔中。
她微怔愣住了。
有一瞬间,她心里直叫苦,生的太好看也不是一件好事。
她明明该讨厌他的,她明明该厌恶他的。可刚刚看见他那绝美容颜时和含情眸,她只感觉脑海一片空白,这一瞬,她感觉到了时间的停滞。
周围一切失了色,失了声。
回过神来时,林沉玉别开头,声音又回来了,颜色又回来了。
那塞外飕飕风声又起,夺走她耳朵的注意,噼里啪啦两声,篝火窜起来,铁锈红色火光跳跃似舞,漆黑夜幕,四垂的野星,粗布上的阴影——又重新映入她的眼帘。
好似无事发生过,又好似发生了什么。
谁也不知道那停滞的一瞬,发生了什么,包括林沉玉。
顾盼生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他趁着林沉玉愣神,轻轻在她额前啄了下。
“你睡吧,我守着你过夜。”
*
林沉玉本不觉得,少年能熬得住一整夜的,他那个细皮嫩肉的贵公子,又受了伤,身子疲倦,怎么想也不可能枯坐一夜。
她打算只睡一会,便起来换他守夜。
谁知道这一闭眼,再睁眼时便是天明。
顾盼生当真一夜未眠,只一个人守着篝火防备狼群,静静守着她,看着天垂繁星,听着风起沙声。
他一如既往的为她准备好了干粮和水,又从怀里掏出个蔓草编制的小花,对她笑道:
“黄沙里没有梨花,不能摘来放你床头,不过,我用白毛草给你编了个花簪,姐姐看可喜欢?”
他手心静静躺着朵草编成的花簪,簪身是一段枯枝,花是用白毛草藤蔓编制而成,朴素里带着精致,倒有几分金丝掐花的意思,看的出来极为用心。
他手指白皙修长,指尖微红,好似玉殿的出水芙蓉。林沉玉看见他掌心的手纹,坎坷难言,倒似这枯花的枝叶般蔓延开。
林沉玉垂眸:“我要这东西做什么?”
顾盼生见她不喜,毫不犹豫的将那花簪丢进篝火余烬中。
林沉玉微愣:“你自己辛辛苦苦编的,何苦丢了它?”
少年无所谓的拍拍手上草屑:“你不喜,它便不该出现。”
林沉玉哭笑不得:“我也没说过我不喜。”
顾盼生伸手,不顾余烬烫手,又从火里将花簪抢出来,他攥着花簪递给她,眼一瞬间明亮起来:“那你喜欢吗?”
林沉玉不置可否。
奔波一路,她束发束的头皮有些发紧,不甚舒服,换个发簪轻轻挽发也不是不行,想着她在少年灼灼的目光中接过了发簪,微不可见的点点头。
*
她离开篝火,拿着簪子径直走到水源边,黄沙地里这一面湖来的珍奇又可贵。水边可怜的生着萋微的细草,细细痒痒的挠着路人脚脖子。
她蹲在湖边,掬一捧水简单洗漱起来。
冰冷的湖水清澈凌冽,彻人肌骨,涤人魄魂。
她侧着身坐下,低头对着湖泊,将水面当镜,正欲梳发,身后一暗,原来是少年在她身后跪下,手牵住了林沉玉的发带,一抽而离。
“我替你簪发。”
少年咬住旧发带,轻轻的捧着她的发,一抖一收,灵巧的挽了个抛家髻子,用花簪簪的稳当。
“多谢。”林沉玉透过湖面,看见他咬着自己的发带,有些发急:“脏!还不吐了。”
少年漫不经心的扯下来发带,渐渐攥在手里,他忽然伸手,从背后抱住了林沉玉,咯咯的笑起来,笑的愉悦又爽朗:
“姐姐,我给你簪发时,忽有一种错觉,我们好似成亲了一般亲密。”
“你看这湖泊明亮如许,是你清晨起来洗漱照着容颜的铜镜。你看苍天广袤,权当我们洞房的穹顶,黄沙遍地,做了暖阁的揉金地毯。萧萧风声入耳,便如弦乐,奏着凤求凰。总有一日,我要天地为媒,日月作证,万里江山做聘礼,让今后千秋万古的来人,都需俯仰咱们的婚礼。”
林沉玉耳热,蹙眉甩开他的怀抱,站起身来,冷淡道:
“人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姐姐总是拿年级看轻我。”
少年附在她耳边低笑,他靠的极近,连风都不能窥听到他的言语:
“可我不小的,姐姐又不是不知道。”
“你找死!”
林沉玉横眉怒目,耳垂发红,伸手就去打他,少年一歪头,躲开她的拳,哈哈大笑着溜了,他挥着手跑在前面,手里依旧攥着她的发带,朝她挥舞起来,那发带如绸缎飘舞,随风飘摇。
林沉玉气急,跑起来去追他。
她头上的簪上的花一颤一颤的,似也活了过来,绽着枝丫。
*
梳洗完毕,装好水囊,林沉玉又启程了。
越过苏武山,跨过六坝堡,才算是真正出了南朝的封疆,往西继续行去,是浩渺无垠的黄沙。沙则流漫,聚散随风,才在黄沙上留下脚印,回过头时,已被风沙吹覆,再不见踪迹,四周茫茫,唯一能辨别方向的便是前人遗留下的骸骨,被聚在一处高高垒起,当作路标。
前人的死,为后人指明了前进的方向。平素骇人的骷髅在黄沙中看去时,竟一点也不恐怖了,只显得弥足可敬。
自迈入黄沙的那一刻起,林沉玉已无回头之路。
她背负水囊,腰悬长剑,戴上斗笠,用粗布蒙着面,唯露出两只眼来,一路撕下袖子扯成黑色布条,绑在沿途的尸骸上,布条烈烈随风好似飞鹰,远远看见便知道是标记。
顾盼生舔着干裂的嘴唇,眯着眼望她。
他觉得她好像也要变成鹰飞走了。
现实确实如此。
“你还要跟到我什么时候?”
“你到哪里,我到哪里。”
林沉玉叹口气,就知道自己白问了,她声音强硬,眯眼看他:
“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执意跟我,到了月城,你就做好一辈子待在那儿的打算,你再想回来时是不可能的,你可别哭鼻子。”
万一他到了月城,识破了爹娘的行径,那可就不能放虎归山,只有将他一辈子囚禁在月城的地步了。
“怎么会后悔呢,好容易有这个机会去拜会未来泰山泰水,我可不能临阵脱逃。”
他已将秦虹并林侯爷视为自己的岳母岳父了。
“谁是你泰山泰水,到了那儿你可别乱攀亲戚,胡说八道!”
林沉玉想起来什么,面色不虞,厉声斥责他:“慕玉!你若是在我爹娘面前走漏了我们关系半点,休怪我刀下不留情!”
少年侧过身,垂眸看她,声音含笑:
“哦?那你说我们什么关系?”
林沉玉一哽,她总不能说是露水情缘,支吾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少年倒是先开口承诺:“姐姐放心,那夜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会对旁人提起,毕竟,我怎么舍得让姐姐难堪呢?”
林沉玉悬着的心才略放下来。
少年又笑道:“那我们除开那层关系,还是什么关系呢?得统一口径才好说话呢。”
林沉玉叹口气:“算了,就说彼此是朋友吧。”
“朋友两个字太单薄了,我倒是觉得我们的关系,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林沉玉这叹气就没断过,她快走两步,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随便你怎么说,反正丢人的不是我。”
她走到骷髅路标前,又撕下一块布条缠绕上去,正欲离开时她多眼,瞥了下骷髅眼眶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她拿出来,是个纸团。
纸团上写着歪歪扭扭的两个血字:
“救命。”
林沉玉皱眉,看着沙漠寻找着蛛丝马迹,果然在往北去的方向上,寻见了一串一串是骆驼足印,还有重重叠起的车辙印记,似乎是商队度过去的痕迹。
风还没有抚平这些痕迹,说明车队并没有走远,应该就在附近。
第 138 章
林沉玉沿着骆驼足印向北继续行去, 行到了一处高坡前,正欲登高望远,寻觅痕迹, 忽听见坡下一阵惨厉的惨叫声, 她朝着声音来源望去。
情况很不容乐观。
大约有十几辆马车组成的车队,被骑兵们团团围住,困在了黄沙中。车队旁一片狼藉,刀剑斜插,战马伏地, 血泊里横七竖八的倒下了许多人——有十几个南朝士兵的尸体。
从围住马车的骑兵们的服装上看,应该是狼夷的军人。死了七八个在地上, 约摸还活着十来人, 个个骑着高头大马, 盔甲披身,头盔上镶着乌鸟翎, 趾高气昂的骑着马拿着刀,踩踏侮辱着南朝士兵的尸首,泄愤的同时, 似乎在确认没有活口。
骑兵为首的一人,头盔上带着的乃是雉鸡翎, 应该是他们的什长。
林沉玉大抵明白了,这些南朝士兵们护送物资去月城, 中途遭到了狼夷骑兵的袭击, 两方已经经历过了殊死搏斗,死伤惨重, 南朝士兵们全部牺牲了。
忽然,那狼夷什长从尸体中挑出了一人, 拽着他的头发将他拎起来,狞笑出声,说了一句林沉玉听不懂的话。
但是林沉玉应该能猜到是什么意思,应该是还有一个没有漏网之鱼。
什长举刀朝着那人心窝刺下去,刀还没挨到那士兵的身体,却只感觉后背一股疾风如箭,好似苍龙破空奔涌而至,迅猛而疾厉。
“噗!”
血雾从他的肩胛处四溅出来,他整个人人仰马翻,跌落马下,竟被一柄长剑刺穿了琵琶骨,昏死过去。
狼夷骑兵们纷纷看过来,只见高坡上,有一少女跨着骏马飞驰而下,只见她白衣胜雪,青丝如墨,好似闪电劈开了黄沙,尘土飞扬里,她已勒马而立,对峙在他们面前。
她腰悬剑鞘——是空的。
这些狼夷骑兵们不由得警惕起来,骑着马后退了几步。
那漏网之鱼的士兵见有人来,大喜之色溢于言表,可看见是个少女时,他面容顿时萎了下去,有些绝望,只嘶声力竭高喊:
“女侠留步,烦请救救前面水潭里被丢进去的钱小公子,将他带走,他不能死!”
钱小公子若是死了,钱员外必然不会再与他们合作,他们好不容易搭上的粮草药物的商线又要断了!
林沉玉自然不可能弃他不管,无暇顾及那水潭里的小公子,忽然想起来顾盼生,回头道:
“水潭里的人交给你。”
几乎和她同时,赶来的顾盼生也开了口:
“水潭里的人交给我。”
林沉玉一愣,两人四目相对,不过须臾就分开,林沉玉随即腰腹用力夹紧马背,擦过顾盼生的身旁,径直朝前冲过去。
*
漏网之鱼看着少女朝着骑兵们飞奔而来,有些生气,这女人怎么能这么逞强,他一边和狼夷骑兵纠缠厮杀,一边朝林沉玉吼:
“你过来做什么,送死的吗!侥幸伤了个什长,可你打不过这么多人,你快走啊!不要管我了……”
一骑兵拉弓引箭,直取林沉玉项上人头。
林沉玉顺势低了腰肢,斜抄过人,单手拔出狼夷什长肩上
铱驊
的长剑,反手横刺而去,刹那间,那偷袭她之人,已经血溅人仰,连惨叫声都没发出,便倒地毙命。
漏网之鱼愣住了。
骑兵们也愣住了。
他们纷纷停下对漏网之鱼的围攻,一齐林沉玉飞扑而来,纷纷举刀将她围困在中间,刀剑如林,四面八方俱是寒森锋芒,形成个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死局,大有将她乱刀砍死的架势。
林沉玉骑马独坐于刀阵中,不躲不闪,只执剑于胸前,低眉冷眼,轻弹了弹剑上淋漓的血痕。
漏网之鱼替她干着急:“你在干什么?这个时候掸剑做什么,你快跑啊!”
下一瞬,他瞳仁猛缩,似乎看见了不敢置信的一幕。
只见林沉玉弹出的血珠血痕,似飞针蒺藜般扑了出去,血雾化作刀剑,直刺向身边狼夷骑兵的眼穴。
只听得一阵哀嚎声,骑兵们纷纷捂住眼,撒了缰绳,四处乱窜起来。
漏网之鱼吞了吞口水,看向林沉玉的目光已然变成了敬畏与恐惧。
她是谁?
“跑!”
骑兵们自知遇到了硬茬子,不敢逗留,连什长都抛弃了,落荒而逃。
林沉玉勒着缰绳,正要转头去追。
她还没驾马,就看见骑兵们没逃十几米,忽有一道粗绳索猛的从沙中绷直,拦住他们的去路,激起黄沙数尺。
他们本来就溃逃,哪里提防到这里?第一个被绊倒,后面的人来不及刹住,只你推着着我我撞着你,扑通扑通纷纷落马,一时间人仰马翻。
林沉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
只看见顾盼生单手绑着从马车拆下来的捆绑行李的绳索,缓缓走了过来,绳索的另一端系在了木桩上,原来他早已埋伏好了,将骑兵们一网打尽。
林沉玉下了马,提着剑走了过去。
少年伸手,按在她的剑上,他眨眨眼轻笑:
“我知姐姐不喜杀人,我的女人,我自不会让她手上再沾鲜血。”
“你放下剑,一切的杀孽都交给我吧。”
*
林沉玉到底没有让顾盼生杀他们,留了活口,因为她觉得蹊跷,这里是去月城的路上,为什么会有狼夷的军队?此事不可不深究,她总要好好审问,弄清楚他们的目的。
顾盼生干脆就刺伤他们琵琶骨,将他们一个个反手捆了起来。
那漏网之鱼匆匆上前,他已是个血人,对着林沉玉和顾盼生,抱拳屈膝,行了个军礼。
“多谢两位侠客出手相救!我乃军户曹虞,奉命护送货物到月城,奈何路上遇见这些鞑贼,意欲袭劫货物,我们与他们殊死搏斗,奈何敌众我寡,弟兄们惨死于此。”他看着地上的尸首,眼眶红透,声音也哽咽起来。
“那你为何还假死活着呢?”顾盼生冷眼看他。很明显,他并不信任曹虞。
“惭愧,我欲假死偷生,去救那小少爷,然后向军中通风报信。没想到他们狡诈至极,若不是遇到两位英雄侠侣,今日定要丧命于此!我死事小,若是那位少爷和货物出事了,我就是死也不□□代啊!”
满篇的话,到顾盼生耳里唯有两字:
侠侣。
曹虞说他和林沉玉是侠侣,是一对,是夫妻。
他看向曹虞的眼神便没有那么冷了,嘴角微勾:“武艺不精,可眼力见倒不错。”
曹虞:?
*
林沉玉来到水潭边,看着昏迷在地上的小少年,白皙脸蛋上有些婴儿肥,正紧闭双眼面色惨淡,不是别人,是钱为。
他来这里做什么?钱员外那么宝贝他,怎么会放任他到沙漠中来?
不过现在很明显,并不是一个适合聊天叙旧的场所。
她尝试审问过那些个骑兵们,却尴尬的发现,语言不通,她说什么他们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她也听不懂。
曹虞背着钱为上了马,气喘吁吁道:“女侠,我们不妨将他们押送到月城,请通语言的人来审问吧。”
“好。”
四人遂同行,押解着十几个骑兵往月城的方向而去,中途曹虞感慨道:
“女侠果真身手不凡,若是能到军中效力,定能大有作为!”
林沉玉道:“但不知你们主将是谁?”
曹虞颇为骄傲的拍拍胸膛:
“本来不能为外人说。可你们二人绝非恶人,倒也无妨。我们的主将来历可大,说出来能吓死你嘞!那可是南朝战神,秦虹秦元帅!”
林沉玉低头轻笑。
曹虞很是不满:“你怎么还发笑呢,你这是不尊重我们元帅,她征战沙场多少年,保家卫国,若没有她,南朝哪有立足之地?你既是南朝子民,听见这个名字就该心存感恩之心,怎么能肆意笑她呢。”
林沉玉赶紧表示:“我不是嘲笑的意思,我笑是因为我很喜欢她,真的。”
曹虞这才放过他,继续絮絮叨叨的讲秦虹,他提起秦虹这个名字,眼里就满是崇拜和向往:
“天知道,若是能见到秦元帅一面,我也死而无憾了。你们二位侠侣这次立了大功,到月城后,说不定能蒙秦元帅召见呢,那可是绝世的殊荣!到时候一定得和我说说秦元帅到底什么模样——据说她孔武有力,虎背熊腰,生得一副比男儿还男儿的气概呢!”
林沉玉打断他:“第一,纠正一下,我和他不是夫妻,只是朋友。第二,秦元帅不长那样,她生的很英气,很端正,并没有五大三粗。”
曹虞不满:“是你了解她,还是我们这些她的子弟兵了解她?”
林沉玉叹口气:“行吧,那你了解她吧。”
她话音未落,忽然的身后传来嗖的一声,继而是硝烟弥漫,噼里啪啦在空中炸开。
林沉玉猛回头,只看见那狼夷什长阴森森的笑着,嘴里咬着半截烟花管,正瞪着她。
“不好,是狼夷的传信烟花!恐怕要有援兵,我们快走!”曹虞面色一沉。
可他们到底是走不了太快的,毕竟不仅仅要押解俘虏,还要押送着马车货物。大约行了四五里地,还没跑出去,狼夷的援军就已赶到了。
林沉玉眯着眼,看向不远处的滚滚狼旗,飘扬如海。
她声音微涩:“不是,这援军是不是有点多啊?”
*
若是对付十几个骑兵,林沉玉绰绰有余,如切菜砍瓜。
若是对付一百来个骑兵,她便有些吃力了,可能险胜,可能会负伤。
若是让她对付千名骑兵,林沉玉会选择挖个坑,给自己收尸用。
她吞了吞口水,看着不远处几里外,那浩浩荡荡的骑兵队伍,为首之人孔雀翎,乃是狼夷的大当户——大当户是官名,又叫万骑长,可统领万人千人,兵力雄厚,不可小巧。
那大当户皮肤黝黑,生的虎背熊腰,鼻如悬胆,眼似铜铃,手里舞着九环弯刀,血锈入铁,杀气腾腾。
看见了那大当户,被俘虏的狼夷骑兵们激动的无以复加,嗷嗷直叫。尤其是那个什长,又哭又笑的看着远处,又恢复了那骄傲的模样,似乎已经看见了胜利的曙光。
曹虞当断则断,他看向林沉玉:“女侠,唯有一件事拜托你。”
“什么事?”
“麻烦您和这位少侠,带着钱小公子逃走!抄别的路去月城,然后告诉他们,货被狼夷抢走了,这批货至关重要,绝不能被狼夷抢走!他们会发兵争夺的!越来越好!”
“你也和我们一起走。”
“不,我为你们断后,我引他们而去。你带走钱小公子,我便无顾虑,自不会临阵脱逃!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要死守货物,这是我的职责,我也不能给元帅丢人!”
他重新拔刀出鞘,双眸森寒,对准了千军万马,却毫无畏惧。
大军如蚂蚁,一点点蚕食着黄沙,如围猎般包围了他们。
*
林沉玉单骑匹马,和顾盼生两人正欲突围,忽有一支骑兵小队,自后面绕过来,包抄了他们,似乎是已经料到了他们要逃走。
“够狡诈!”
林沉玉面色彻底沉了下去。
她第一时间便做好了决断,将钱为丢给了顾盼生。她看向他,眼神决绝:
“我要说的话,曹虞已经说完了,你走,去月城。”
她会为顾盼生断后,为顾盼生引开兵力,让他突破重围,去月城通风报信。
顾盼生也意识到了此刻情形的不妙,他眼眶微红,声音发颤:“你要我走,那你呢?这么多人你一个人能应付吗!”
“我能,你快走。”
林沉玉眯着眼,她横剑在胸前,已然做好了攻守的姿势。
这一队包抄他们的兵马,约有百人。似乎是有人下令,如饿虎下山般,冲杀向了她!
林沉玉丝毫不惧,直接跨着马儿迎上去,风驰电掣间,已有两人倒于马下,她提剑又向前,刀光剑影间,只见血雾喷涌,惨声遍地,打下来,百人的骑兵,竟无一人能近身杀她。
可她也有些狼狈了,衣裳上添了刀伤,有了血痕,好似白泠泠的雪里,朱砂泼墨出的红梅,清冷里自有艳色煞人。
那大当户注意到了林沉玉,他眯着眼瞧过来,龇牙一笑,目露凶光。
他示意众人停下脚步,亲自取了弓来,引弓搭箭,对着林沉玉便是嗖嗖嗖,连放了一声冷箭。
风起,杀气袭人!
箭,被林沉玉依靠着风声躲开。
可就在她去挡箭的时候,忽有另一只箭,闪着白光而来,已然悄无声息的刺向了她的脖间,林沉玉忽然意识到,这是双飞箭!
第一箭原是伪装,真正的目的是第二箭偷袭人。
林沉玉瞳仁一缩,她发现的时候,箭已然刺向了咽喉,完全躲闪不及了!
“铮!”
一只箭先暗箭一步袭来,钉上了它,强硬的改变了它的轨迹,两箭纠缠,扑通一声掉落地上。
林沉玉猛抬头,看向山坡上——
*
山坡上正迎着夕阳,旌旗猎猎,将士整肃。
为首之人穿着裲裆铠,傲立在马上,身形高大,兜鍪戴的巍巍端正,胸前明光甲熠熠明亮,折射着日光芒,身后披风红如血,正随风烈烈,残阳照在她周身的铠甲上,熠熠生光。她是那样的高大端正,威仪有则,恍如神降一般,令人一见,便心生臣服跪拜之念。
大当户看见那山坡上的人,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先倒退了几步。见了她,那狼夷的军队好似见了鬼一般,发出一阵惊慌失措的喊叫来。
曹虞看向山坡,瞪大了眼,狂喜的吼了起来,泪流满面:“秦元帅!是秦元帅!”
山坡之上,澹台坞低眉请示秦虹:“他们似乎不敢与您正面交锋,要属下派兵去追杀那大当户吗?”
“一箭的事,何劳兴师动众。”
秦虹淡然开口,自腰上箭囊抽出一件,眯着眼,开弓拉弦如满月,对准大当户,笔直射去,箭如长虹,气势千里,直取人头!
有侍卫,扑上来护住大当户,大当户一喜——可下一瞬,那箭居然穿透了侍卫的肩膀,扎进了大当户的肉里。
箭头仍有余力,将他们二人,死死的钉在地上。
素闻一石二鸟,今见一箭双命。
“告诉他们,降者不杀。”
秦虹的军队,已经奔下山坡而去,密密麻麻的包围住了骑兵们,骑兵们群龙无首,杀又杀不出去,他们在看见秦虹的那一刻,心里早已崩溃了,此时又听见澹台坞用狼夷语,喊下去:
“投降者不杀,反抗者死!”
千人之师,瞬间瓦解。一个个趾高气扬的骑兵,齐刷刷的丢了刀剑,从马上跪了下来。
秦虹骑着马,下了坡,朝着曹虞的方向。
曹虞热泪盈眶,跪在地上,哭了起来:“元帅!”
元帅朝他走过来了,是要向他问话吗,这是他何等的殊荣和幸运啊!
可元帅并没有理他,而是停在了他前面一段路上,哦,正停在林沉玉的旁边。
曹虞愣住了,元帅是注意到那个女侠的英勇,想招揽她吗?
可下一瞬,曹虞脑袋傻了。
只见秦虹伸开双臂,抱住了林沉玉,当着万军的面,一把将她高高举起,似乎是炫耀着自己的珍宝,又将林沉玉放在了自己前面的马背上,坐的稳当。
“坐好,把着缰绳。”秦虹声音依旧不威而怒,可到底温柔了很多。
林沉玉乖巧的把住缰绳,喊了声:“谢谢阿娘救我小命。”
林沉玉好似归了巢的小鹰,依偎在母鹰的怀抱里,展露出了最脆弱的一面。
她回头,仰着脖子看她,双眸亮晶晶:
“我好想你的阿娘,你都不告诉我你在哪里,把我一个人丢在梁州,我只能自己找来了。”
她撒娇,拿头蹭秦虹肩膀:“你都不想我的!连封信都没有!”
秦虹骑着马儿,统领着军队浩浩荡荡的沐浴着残阳往回赶,她自背后微抱住了女儿,高大的身躯,将林沉玉完完全全的环在怀里,夕阳融化在她眼里,化作无限柔意,她轻声道:“娘也想你的,很想很想。”
第 139 章
秦虹出营时不过带了千名士兵, 鼓角吹响时回营,却是泱泱数千人,俘虏们被分开押解, 绳索绑缚, 由百户和小旗们带到了别的地方。秦虹就这样笼着林沉玉,于夕阳中骑着马,一步一步踱回军营。
一路上,林沉玉都仰着头和她说悄悄话。秦虹只感觉怀里似乎坐着个小百灵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她并不和林沉玉说话,只是手持着缰绳, 时不时的嗯一声, 作为回应。
林沉玉说的起劲, 浑然不察后面的将士们打量的目光。秦虹到底治军严明,虽则大家都好奇, 可当着她面,无一人敢交头接耳,只在心里揣测少女的身份。
毕竟林沉玉之前都是男装示人, 如何忽换了女装,大家认不出也是正常之事。
澹台坞催着马攒上前来, 看着林沉玉轻轻笑道:“今儿喜鹊落枝头,我就说要交喜, 玉儿来了, 果真是个天降的大喜,偏生你爹不信, 骂我愚昧迷信。”
林沉玉看向他,他容貌与澹台无华有几分相似, 约摸四十来岁,白发浅瞳,湛然若神,粗布葛衣也难掩风华,只是身形有些清瘦羸弱,似有不足之症。
她笑道:“澹台叔叔说什么,我爹都会反驳的,您何必和他一般见识?”
说起来澹台坞和林景明的恩怨,三天三夜都说不清楚,反正是围绕着秦虹的纠葛。据说秦虹自少年从军以来,便和澹台坞交好,她为箭矢所向披靡,他做军师运筹帷幄,两人同生共死不知几载春秋。这情谊绝非寻常。
林景明是半路横插进来的,后来者居上,和秦虹成了眷属。可秦虹到底离不开军营,难免和澹台坞继续打交道。他看不惯澹台坞已久,一见面就挑毛剔刺不对头,秦虹劝了也没有用。
林沉玉眼见老一辈的纠葛,只当戏笑着看。
“说起来,无华那孩子近来可好?”
“好,应该挺好的吧。”
林沉玉忽觉得心虚,她自兰若寺出来后,便没有见到澹台无华了。
说到无华,林沉玉忽的想起来个大活人来,她四下张望,却已看不见顾盼生的踪迹。
刚刚的打斗激烈,不知有没有负伤,那人去哪儿了?
林沉玉有些怅然若失。
不等她惆怅片刻,秦虹已然勒马落地,亲手将她抱了下来,但见军营驻扎在前,旌旗蔽空。
她拉着林沉玉的手儿,径直进了军营:
“去看看你……爹爹吧。”
秦虹似乎想说什么,可到底没有说出口来。
*
林景明正稳坐在中军帐内,与诸位将军商讨攻城之事,他生的极美,唇红齿白,皎如玉树,一众盔甲整肃的将军中,唯有他拾掇的贵如王公:绯衣红袍,眉勒金镶玉抹额,项上七宝璎珞,令姿煌煌,夺目非常。
明明是而立之年的人,可他鲜艳俊美的仿佛还是个少年。
闻得号角吹响,知是秦虹归来,他也不顾什么商讨了,一句话遣散了诸将。诸将调笑着离去,林景明出营门去,就听见两个士兵交谈:
“听闻元帅拉着个少女回来的,一起骑马,还抓着小手呢……”
“真的,元帅对她,似乎比对春姨娘和秋姨娘还亲密呢!”
听见这两个名字,林景明就烦。
春姨娘和秋姨娘,乃是顾螭赐予他的两个美艳妾室,名为赏赐,实为监视。
他不欲纳妾,本要抗旨,奈何秦虹做主替他收下了,林景明不愿意碰她们,一见她们就摔东西摆脸色,秦虹无奈,就将那两女带在身边,视做小辈照拂。
照拂着照拂着,就出事了……
这两个妾室本心心念念着林景明,不喜秦虹,暗地讥讽她为男儿婆,只想尽办法爬林景明的床。
可林景明对她们冷若冰霜,避之不见。
反观秦虹,她征战沙场多年,多做男装,眉宇间自带英气,兼之高大俊朗,威严有则。最是吸引小儿女,更何况她对于两女,总是和煦温柔,言辞关心。
一来二去的,两女一段百转柔肠,竟是悄悄的转向了秦虹。
秦虹久居军中,未曾察觉她们心思。林景明发现苗头时,两女已情根深重,跪地哀求林景明成全她们,只求为执帚贱妾在秦虹左右,陪伴晨暮,并不敢希求名分,威胁林景明地位。
林景明气的话都说不出来,拔剑砍伤了她们后,离家出走了半个月,才被秦虹哄回来。
秦虹想将两女遣散配人,奈何两女以死相逼,无奈之下,只得送到军中让她们各谋差事,慢慢开导她们。
……
林景明听见这两个名字就气,面色倏然冷了下来。他瞥了一眼那两个士兵,那士兵见了来人,吓的魂不附体,跪地求饶。
“妄议元帅,自去领罚!”
林景明沉这脸,拂袖而去。
他步子迈的大,颇有兴师动众的意思,他倒要看看秦虹这会又带回来什么女人!
*
林景明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越想越气,想起来那两个在秦虹面前百般勾搭搔首弄姿的狐媚子,又想起来那个茶香四溢阴魂不散的澹台坞,又想到秦虹手牵手领回来的少女——
她们牵了多久?在何处相遇?她有多貌美情秾,能让秦虹流连忘返,当着部下的面堂而皇之的肆意偏宠?
他怒不可遏,又悲从中生,一路横冲直撞杀到了秦虹军帐中,掀开帘子劈头盖脸就是一句骂:
“你又从哪儿勾搭小狐狸精回来了?”
秦虹正挽了袖子,拧着手帕给林沉玉擦脸,闻言头也不抬:
“哪里来的?我怀胎十月从身上掉下来的。”
林景明一愣,走近来见少女容颜,他什么气都消了,面上融雪消冰,走上前摸摸少女的头,热切切的喊了句:
“呀,爹的玉儿,爹的囡囡,爹的心肝来了!”
“爹!”
林景明一把把住林沉玉的手,心疼的看着她,又瞧秦虹埋怨:
“瘦了,玉儿瘦了好多,你看女儿不在我们身边,无人照料,一定是日夜风餐露宿,缺衣短食的,才瘦成这皮包骨模样。”
他掩袖而泣:“晚上爹给你好好做顿饭,好好养养身子。”
林沉玉却不信,眨眨眼看秦虹:“孩儿真的瘦了吗?”
秦虹若有所思看她一眼:“休听你爹胡诌,没瘦,倒是身子丰腴,气色渐好。”
“本侯说瘦了就是瘦了!”
“好好好。”秦虹毫无诚意的附和他,随手丢了手帕,摘下头盔,进内间换衣裳了。
徒留父女二人在军帐中。
林沉玉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道:“我兄长呢?”
她话音一落,林景明眸中闪过丝悲哀,他垂眸叹道:“你兄长带兵在外,还未归来,你先去用膳吧。”
“是。”
*
用膳后,爹娘去练兵了,澹台坞领着她参观了一遍军营后,将出入营帐的玉佩交给她,也告辞了。
林沉玉晃悠了片刻,去寻了钱为。
钱为刚醒,虚弱的躺在床上,看见林沉玉好似他乡见故乡,两眼泪汪汪,嗫嚅道
“小侯爷,您就是我的贵人呜呜呜,要是没有你我都已经死了三四回了,你是不是神仙变的呀……”
林沉玉笑:“好好休息,我问你,你为什么来这里?送的什么货?”
钱为摇摇头:
“是我爹亲信,忠哥儿带着我来的见见世面的,有一批货要秘密送往关外,可并不是我负责,是他负责,我只要老老实实待在关内吃喝玩乐就好。”
“可到了边关的时候,忠哥儿忽的暴躁起来,打伤了我们逃走了。我无可奈何,只能自己来送货,结果就遇到了鞑子,被丢进水潭里喂鱼了。”
忠哥……
林沉玉皱眉:“所以是他背叛了你?”
“忠哥儿是家生子,自小忠心耿耿,家人又在我家里,不太可能是他背叛。我只是感觉疑惑,他平时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子,怎么忽然力气变得那么大,人也变得嚣张狂傲了起来……”
林沉玉忽想起来了什么,急切道:“他是不是最近去了兰若寺?”
钱为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林沉玉扶额,她大概明白了,忠哥就是那个吃了金丹的人,所有线索纠缠在一起,她心乱如麻,正欲告辞离开。
钱为躺床上,喊住了她。
他眼里有盈盈的泪,蓄满了眼眶,抽抽搭搭道:
“小侯爷,我想知道,是不是桃花妹妹救我起来的。我快死的时候,似乎看见他了……”
林沉玉摇摇头。
那不是桃花妹妹,是桃花妹妹的哥哥,她心想。
钱为惨淡一笑:“
我就说是我看错了,若是桃花妹妹救的我,恩怨抵消,我就不恨她了。”
“你恨桃花?”
林沉玉诧异的看向他,几乎不敢相信,她走了回来,坐下问到:“为何?”
钱为看看她,擦擦眼泪,似乎鼓起勇气一般,开口道:
“在船上,是他害得我被海东青扔下海里的。”
钱为将当时的被桃花蛊惑威胁,去招惹海东青的事一一道来,林沉玉只觉心里掀起波澜万丈,她整个人定在了那儿,只觉得喉咙发干发苦,眼前也晦涩起来。
她轻声道:
“真的吗?”
她好似在替桃花,乞求最后一线生机。
可遗憾的是,人的所作所为好似雁过留声,风过留声,罪孽的种子一旦埋下,早晚会萌芽,为所有人所见所知。
钱为点点头,林沉玉闭上眼,叹口气:
“待我回去问问桃花,若真是他的错,我会让他给你个交代,在这里,我先替他向你道歉。”
*
走出钱为帐篷时,林沉玉还是不敢置信,她恍恍惚惚的走着,塞北的风呜嗷的吹着,军帐好似一座座整肃的小山丘,明月照着,篝火燃着,一冷一暖俱是光亮,可无一物能照亮林沉玉的心。
她想起来那个乖巧美艳的少女,越想越觉得冷,捂不热的那种冷。
第 140 章
“请进。”
澹台坞的正坐在窗边案前, 窗外是枯黄细柳一树细条如铁线,正横宕摇曳。塞外苦寒,他正拥着毳衣, 对灯看书。见有人门外喊他, 他先摘下了单片的叆叇,整整齐齐收在案上搁着的玉兔山架上。
合了地图,笑眼向来人打趣道:
“怎么失魂落魄的?见了爹娘是好事,玉儿怎生如此心情不悦?”
他给她倒了杯茶,笑道:“坐。”
林沉玉叹口气, 她撩起衣摆,索性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单手把玩澹台坞案上的小笔搁, 趴在桌子, 双眼盯着那笔搁上雕的仙鹤看:
“先生,想问你几件事, 不知您可方便否?”
澹台坞淡笑:“从小到大,你问,我焉有不答的道理?不过我大致也能猜到你的来意, 可是为了你爹娘假死一事?”
“是。”
“其实是先帝遗愿,他不放心抱养的顾螭是否能做一个好皇帝, 担心江山不能永固。遂告诉你娘,若是顾螭不成器, 可将他另囚于瀛宫, 另扶持先帝晚来才得的小太子即位。”
“顾螭初登基时,虽则忌惮你娘, 可到底兢兢业业广纳贤才,无功无过也算明君, 你娘便将兵权交给了他。”
“直到十三年,那位唐家堡进献的宠妃被发现与人私通,混淆皇家血脉后。他一怒之下杀了宠妃并太子后,性情大变,变得骄奢淫逸,暴怒无端,杀功臣,亲佞臣,无恶不作纤善不为。去岁年末,他甚至起了杀你爹娘的心思,甚至将主意打到了你的头上。你娘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有人威胁到你的安危,遂下定决心和督公合计,假死脱身,领了先帝遗诏,于此地起兵静待时机。”
“打我的主意?”林沉玉愣住。
“霍皇后才死,中宫无主。”澹台坞含蓄道。
“他疯了吧!想杀我爹娘,又想我去宫里?”林沉玉气极,一拍桌子,玉兔山架上的叆叇都被她震落了。
“萧匪石几番来信都提到,他如今胡言乱语,已和疯子并无二异,你如何能理解一个疯子的行迹呢?”澹台坞拈起叆叇,用着洁白的羊毛小帕轻轻擦拭起来。
“抱歉,有些激动……”林沉玉知他最爱惜那叆叇,赶紧道歉。
“无事,这物什你娘震坏了不少,后来她与我拉来了一箱,随换随用。”澹台坞宽和一笑。
林沉玉只能笑着打岔:“说起来,萧督公和你们什么关系?”
“你遇见他了?不知他对你的执念有无放下?”
“啊?”林沉玉瞪大眼,不知所措。
澹台坞浅笑一声:“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年在更九州,他看你的眼神便已算不得清白了。”
“说起来他,可恨之处有,可从小到大所遇无非豺狼,无一事遂愿顺心,倒也可怜。他的可怜可恨,细数起来一夜也说不清楚,可想必那孩子也不愿与你言罢,他总是一个人独揽苦因,自咽苦果。我也就不越俎了,你只消知道,他与你兄长不共戴天之恨,与你爹娘还算和睦便是了,他们之间有些约定,大概就是他提供银钱助你娘成事,而你爹娘会护他日后周全——要知道,如今天下无人不恨他,若无靠山,他会死的很惨。”
“原是如此。”林沉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准备回去告诉萧匪石。
澹台坞看了看窗外,揉了揉额头道:“夜色不早了,你也该……”
“弟子还有一事不明!”林沉玉打断他,端正了坐姿。
*
澹台坞微愣,仔细端详林沉玉。
少女已经长成了家人希望的模样,玉树临风,清贵不俗。她脸上已褪去了昔日的稚嫩之气,江湖的风霜历练出她眉角眼梢的冷峻,望向她那一双清朗深邃的眼时,只感觉什么事在她面前都一片清明,任何事情都瞒不过她。可如今,那双眼里也有了迷茫,彷徨并不安。
她是个懂礼的孩子,鲜少打断人说话。除非是遇上了极为艰难棘手的事。
他轻轻点头,林沉玉皱眉道:
“弟子想请假先生,识人之道。实不相瞒……”
她将自己一路遇见桃花,相处情谊师徒恩情一一倾诉,又说了海上那件蹊跷之事,她阴郁着面色:“大概就是这样,我一直认为的乖巧的小徒儿,在我背后居然那般坏心眼,将人命视为草芥随意利用取乐,可她当着我真的是一位乖巧柔婉的小女儿。我如今心乱如麻,实在不明她到底是个什么人,还望先生赐教。”
澹台坞闻言道:“那你觉得萧匪石是个什么人?”
“恶人。”
“可他却助你爹娘成事,甚至做为你爹娘耳目牵制顾螭。再问一人,你觉得你娘是什么样的人?”
“好人,全天下最好的人。”
“可在被她杀死的人并那些人的家人眼里,你娘便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澹台坞重新戴起叆叇,似乎在找寻着什么东西,一边缓缓开口:“没有纯粹的善人,没有纯粹的恶人。你口中的桃花也是同理的,在你的描述里,她是无暇的,可就是因为如此,她绝不可能是个无暇纯良的人,只是将她所有的善意都展露在你面前罢了,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她展露的,才是真实的她。”
“不可当面观人,也需背后看人。”
林沉玉沉默,缓缓低头:“我知道了,是我识人不清,到底是我捡回来的小女孩,我不能撒手不管,我定好好管教她,多谢先生了。”
她正欲离开,这回却是澹台坞唤住她了,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个包裹来,搁在桌上重新摘了叆叇,轻轻一笑:
“且慢,看看这个吧,我想,这个能帮你看清那个桃花,更多一点。”
*
是一个肚兜,样式看起来有些熟悉。
上面绣着些许个小字:延寿三年中秋时,欣闻悬弧,手绣赠之。宝婺星起,桂华盈香,惟愿此子,福寿绵长。
悬弧……
礼记曰“子生,男子设弧于门左,女子设帨于门右。”
古人生子后,是男是女表示不同。悬弧二字,摆明了庆贺的乃是生子,林沉玉猜出来了,道:
“我娘绣了赠给贵妃的礼物?应该是给桃花的哥哥的?我记得他说过,自己有一个兄长。”
澹台坞失笑,慈爱的摸摸她的头发,道:“痴儿!你真是被那个桃花迷住了,她说什么你都信。当年先帝生的原是个儿子,为了防止顾螭下毒手,才对外界宣称是个女儿,所以你应该明白了。”
林沉玉如遭雷击。
他面容微凝,眸色暗沉,指尖在林沉玉头顶的旋儿上轻轻一点,低语道:“先帝从来都没有什么女儿,只有一个儿子,只有一个。”
*
林沉玉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澹台坞营帐的,她呆滞的拿着那个肚兜,眼睛只盯着悬弧二字,恨不得看穿它。
先帝只有一个儿子,从小假扮成女儿养大……
桃花,顾盼生……
慕玉……
娇艳欲滴的少女,和那个鲜艳俊美的少年,他们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声音也重合在了一起。
他们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若是两个人,可先帝压根就只生了一个!若是一个人,可他们二人性格相貌声音身高都迥然不同!身高如何能伪造?声音如何能伪造?
“她”与她端茶送水,“他”待她肆意妄为。
“她”对她恭恭敬敬,“他”对她强横无礼。
“她”视她如师如友,“他”视她如同禁脔。
到底是她还是他?
林沉玉拔出剑来,低头看去,风起云涌,月光照彻剑锋,映出她通红的眼眶来,她的刀剑可斩天下不平,可辨人世清浊,偏偏认不清桃花!
“姐姐!可算寻到你了!”
就在它恍惚时,她好像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如梦似幻,不知是真是假,她猛回头,是真的人。
少年骑着马儿,正笑眯眯的看着她。
可林沉玉笑不出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跟我过来。”
*
又是一处水源,两人停下。
“姐姐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给你洗把脸。”林沉玉语气平静,平静到任何人都不觉得她生气了。
顾盼生不明就里,还是乖巧的坐下,半躺在地,双手撑住身子,仰着头看她,笑道:“姐姐替我洗么。”
“我替你洗。”
林沉玉单膝跪地,俯身下来掐住他的下巴,伸手去擦拭他的脸。投下的阴影笼罩住了他。
顾盼生面色笑容微凝滞住了。
林沉玉擦拭的地方,是他眼角那颗桃花痣所在之处。
冰冷的指尖带着薄茧,一层层刮去那伪装。就在那颗桃花痣即将露出来的时刻,她的指尖被人反手攥住,强横的压到了顾盼生心口的位置。
她在上,他再下。
她面容平静,叫人看不出来情绪,他面色被阴影罩住,她也看不清。
可此时此刻,他们已无需通过面色来试探了,有些事一旦揭了头,彼此都心知肚明。
顾盼生轻笑一声,在她耳边亲亲热热的唤了句:“这么快就发现啦,我的好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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