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塞北的夜凄神寒骨, 林沉玉只觉得空气粘稠厚重起来,重到呼吸都绞肉吞血,那空气入喉, 化作悲愤填膺。她站起身来, 一字一顿问道:
“钱为是你险些害死的。”
“是。”
“桃花是你。”
“是。”
“和我在兰若寺里的也是你!”
“是。”
他坐在地上,语气淡然,似乎在回答着什么寻常的问话,只是将目光落在地上,那影子泄露了她的心绪, 在发颤在发抖,似乎连站直都有些困难, 踉跄一下, 扶住了树才稳住。
她捂住眼, 声音也开始发抖:“为师自认待你不薄,你为何骗我?”
她不敢相信, 她心里百感交集,和桃花相处的时时刻刻都如走马灯般回响在脑海中,
“是, 我是男的。可我从来都没骗过你,是你从第一面开始, 就一直把我当女人的,师父。”
“那是因为先帝遗言, 交待臣下善待公主, 他至始至终都说你是公主!”
顾盼生自阴鬱树影间站了起来,清风明月里, 少年冁然而笑,打断她, 显然是对她言辞有些不满:
“我爹说什么,师父就信什么?这君臣情谊可真是令人艳羡不已啊。师父不想想么?若我是个女儿身,是一个对他帝位毫无威胁的公主,顾螭何至于对我如此切齿痛恨?以至于屠尽长信宫人,东西二厂倾巢而出,黄金万两悬赏我的人头!”
林沉玉呼吸一滞,愣在了当场。她擦擦眼上因为夜里寒雾而凝结的冰霜,恨声音道:
“是是是,你什么错都没有!一切都是我的错,错在我识人不淑,错在我错以驽马为良驹,错在我将你这个心狠手辣的恶种养在身边,当作瑰宝!我真希望当年直接将你丢在雪地里,任你被那谢易之杀了去领功!”
她声音发恨,喉咙发涩,心底发苦,眼角竟隐隐有泪光出现。
顾盼生逼近一步,略带薄茧的粗粝的指尖想要擦去那泪,被林沉玉一巴掌甩开。
他面色微沉,可笑意不减:
“师父似乎有些厌弃我了,可真令人发笑。您有没有想过,我们金陵一遇,不是偶然,而是你早已埋下的因果呢?”
“我本来是和师父毫无交集的。第一个知晓我本男儿身的,原是张岱松,他为我治病得知了我不是女儿身。他为了求得制安乐香所需天灵地宝,将这个秘密卖给了一个人……”
“谁?”
“那就是您曾经救过的,萧匪石。”
“若无您的好心,萧匪石绝不能活下去,若无萧匪石告密,我绝不会暴露,我不暴露,就不会与您相遇。一切追根溯源,我们生死皆如泛萍浮梗,难道不是系您轻舟一念吗?”
他捉住林沉玉的手,少年哈出的热气,融了她指尖的冰冷,他看着她笑,眼里的阴暗执着再不掩饰,全盘托出。
顾盼生吻上她指尖,柔着声音轻笑:“所以说,是师父您主动接近我,选择我,将我拉到您身边的。现在反倒来怪我恨我厌我,是不是有些无理取闹呢?”
林沉玉气极反笑:“所以在你眼里,你什么错都无,都是我活该是吗!”
顾盼生笑道:“我当然错了,惹得师父这般气恼,千错万错都是徒儿的错,嗯?”
他嘴上说的好听,眼里也虔诚无比,却好似个丈夫在哄无理取闹的妻子一般,亲昵又宽和,只是应声,心里波澜不惊。
林沉玉的心彻底陷下去了,空落落的,好似巨石丢进海里,再无回音。
*
她不说话。
他还在笑。
两个人不知沉默了多久,似乎静默间,斗转星移,年华暗度,季节都交错了起来。有雪花不轻不缓的落下,塞北地干,积雪不化,地上很快便有了薄薄一层白毯。
这雪来的不合时宜,却正合心绪。
他拂去她眉间雪,哄道:“下雪了,快回去歇息吧,明儿给你个大礼,师父。”
他手指修长白皙,指腹却因练武有些薄茧,粗粝的磨过,化了雪,红了她眉间的肌肤。
顾盼生垂眸,声音温和,语气强硬:
“事已至此,你纵千般万般气恼,也只会伤了自己身子,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我知你气恼什么,你恼我杀钱为,可我后来不是又救了他么?你恼我欺瞒于你,可欺瞒你的明明是先帝。你恼我兰若寺和你露水情缘,玷污了你。”
他忽的靠近,反手攥住她的手腕高高举起靠在树干上,他欺身而上,目光灼然:
“可是兰若寺那一夜,是你求我的,师父。”
林沉玉愣住了。
顾盼生忽的松手,他耸肩摊手,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好似局外人一般悠然,唯有炽热的眼神暴露着他的渴求和欲望。
他压抑的太久太久了,从桃花到慕玉,无时无刻不在削足适履,他把自己逼成林沉玉喜欢的模样,去卖乖,去矫饰,好似猫咪将鸟的尸体藏在尾巴后,仰着头去向主人撒娇。
唯有夜深人静时对着她的自渎,和兰若寺那春风几度,能稍稍缓解他的压抑和痛苦。
现在终于全盘托出,将自己的本来面目毫不掩饰的展露出来,他也如释重负了。
他很好奇林沉玉是什么反应,一切果如他所料,她羞愤,她震怒。
这是好事,说明自己在她心里已经有一席之地。接下来便是猎人引诱的筹谋,步步逼近她,步步瓦解她——直至她崩溃。
他下了最后一剂猛药:
“所以说,我的所有行径都有迹可循,有根有据,都是无可厚非的不得已。师父是找不到责骂徒弟的理由的,那么,您如今这么生气,唯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师父的心乱了,而且因为我而乱的。”
漫天飞雪里,他捧上她的脸:
“承认吧,师父心里有我。”
他声音带着蛊惑之意,雪飘落他眼睫,纯澈洁白,瞬间化为凝霜,少年的温度实在炽热到令人恐惧,在塞北的孤山葛岭,风雪交加的夜里,他是唯一的热的源头,眼底燃着暗焰,指尖也带着火花,不紧不慢的摩挲着林沉玉凉透的脸颊,好似在诱惑着她——
想要温暖,就得靠近他。
“师父,跟了我好不好?”
*
过了很久,四周安静到只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时,林沉玉才开口:
“够了,你算计了旁人,算计了我还不够,还要算计到我家人身上吗?”
她怒不可遏,顾盼生这样的人,与其相信他会喜欢自己,倒不如相信他喜欢的是自己身后的势力——得秦虹得天下,这句话绝非空穴来风。一想到顾盼生蛰伏在自己身边,看着自己傻乎乎的将她当成女孩呵护,心里指不定如何笑话她,可为了靠近秦虹不得不与自己虚与委蛇的虚伪模样,林沉玉就恶心到想吐。
她无法容忍他算计到家人头上。
“你觉得我靠近你是为了兵权?荒唐至极,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们两个的事,和旁的都没有关系的师父。若是为了兵权,我早就去寻秦元帅了,我等不到今天的,都是为了你我才留在你身边……”
林沉玉打断他,冷淡道:“前科累累,你觉得我还会信你吗?”
顾盼生忽语塞了,他笑一声:“那你要怎么才信?”
林沉玉抽出腰间宝剑,寒芒一现,直指他喉间,剑锋上照见一段雪色明月,照见她如霜的眼,照见他嘴角的笑——无一丝惧色。
*
风雪愈加大了,几乎迷蒙了她的眼,顾盼生温柔的声音清晰的穿透了风雪:
“师父要砍我一剑,便信了是吗?这未免太轻巧了,还是徒儿自己来吧。”
“话说,师父想斩哪里?刺破皮还是杀个对穿?”
他攥着剑尖,从额头缓缓往下挪,划过他的喉结,放在他的肩膀上,又指向自己的心窝,又渐渐往下。
林沉玉咬着牙,抽出剑来,割破他的手,雪里先撒了一串血珠花。
“休再喊我师父,这一剑断我对你的师恩,断你对我的邪念,如今往后,我们形同陌路,恩断义绝!”
剑尖没入他左肩,他一点反抗都无,血流上剑身,与月影共织成一副凄美的画卷,他的眼缓缓闭上,苍白的面色在剑锋上成了一点留白,毫无生机。
林沉玉耳旁只回响着他最后一句话:“断不了的……”
她拔出剑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
秦虹练兵归来时,已经是月悬中天,长夜无明时。
银色盔甲上被风雪浸染,又被月光洗刷的锃锃发亮,她高大而清瘦的身形映在地上,如她人一般巍然沉默。离开了将士们后,她眉眼明显的透出疲倦神色,北风苦寒催煞人,她蹙起眉,眼角起了阵细微皱纹似水面縠纹,那是岁月的痕迹,到底不饶人。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女,皱眉道:“起来。”
“女儿不敢,女儿做了大逆不道之事。”
“何事?”
“女儿砍伤了先帝遗孤顾盼生,犯了死罪,不敢起身,唯求母亲发落。”
秦虹不语,只是解下猩红披风,给她系上,她眯着眼,看见了林沉玉哭红的眼角,轻轻摸了摸,道:“他是不是先帝遗孤不重要,重要的是,是他把你欺负哭了的是吗?”
林沉玉点点头,又摇摇头。
秦虹打横抱起她,面色阴沉:“你做的何错之有?哪怕是顾螭欺负了你,你就是杀了帝王,也有我给你撑腰。为娘征战沙场十几载,不是为了让你受欺负来的。”
她将女儿放到了自己的营帐中,放到床上,早有一娇媚女子上去,倒好热水,一把褪去林沉玉的鞋袜,捉住她的脚塞进水盆里。
林沉玉垂着眼:“春姨,水好冷。”
春姨斜乜,嗔怪道:“冰天雪地脚冻的跟冰块似的,只能用温水慢慢暖,还烫烫烫,仔细给你烫破皮!”
她瞧见她红彤彤眼眶,笑:“哟,谁敢欺负我们小小姐呀,和春姨说说,春姨帮你揍他一顿!”
林沉玉面无表情:“先帝的小太子。”
春姨面色一僵,在她耳边低语道:“啊我最近好像手软了,打人和棉花似的不得劲哎,你这仇我先悄悄帮你记下哈。”
她擦干手,掏出个小簿子,煞有介事的写了起来,林沉玉凑过去看她的记仇簿,上面碎碎念的写了许多琐事。
某年某月,路边和秦虹打招呼,林景明挡住秦虹视线。
某年某月,秦虹给秋姨娘带了糕点,没有给我带。
某年某月,大少爷骑马带我,我从马上掉了下去他没看见。
……
如今新添一笔。
春姨眨眨眼:”记下了,我每天晚上都要翻看记仇簿,我看一次,就帮你诅咒那个小太子一次,我咒他一天拉三回肚子,还找不到茅厕!”
林沉玉被她逗乐了,破涕为笑。
她看着门口阿娘高大的身躯,看着千娇百媚的春姨,忽然觉得没有那么难受了,至少她还有家人,不是吗?
家人……她忽然想到来了这么久,居然没有看见哥哥,便问道:“我哥哥呢?”
春姨面色一僵,擦干了她的脚,脱了她被雪浸透的外袍,把她塞进已经捂暖和的被窝里,避开了这个话题:
“快睡吧,还惦记着你哥呢!”
“我想见他。”
春姨轻轻的亲了下林沉玉的脸颊,眼里有淡淡泪光:“他已经睡啦,小小姐早些休息吧。”
第 142 章
林沉玉夜里总觉得睡不着, 夜里起来,披着衣裳,看见春姨在旁枯坐着, 流着泪, 也不睡觉。
“春姨怎么哭了?”
林沉玉将披风披在她单薄肩上。
春姨挤出一丝笑意来,摸摸她睡的乱糟糟的头发仔细理好,媚笑道:
“你春姨我啊,刚刚诅咒完那些个仇家呢,结果遭了报应, 这风沙粒吹进眼里了,揉的发疼才哭了。”
“可我瞧着您哭的模样, 比被我娘拒绝了那天哭的还凶呢。”
春姨面色一僵, 弹了她一个脑瓜崩, 瞪道:“死丫头,就会拿我那件糗事说笑。”
“到底是什么事, 告诉我春姨?”
林沉玉皱了眉。
春姨岔开话题:“哎呀,你快去休息吧,明儿我带你去堆雪人玩, 五月的雪可稀罕呢,你……”
“我哥出事了?”林沉玉敏锐的发觉不对劲。
春姨怔住, 沉默不语。
*
林沉玉不敢置信,身子一软跪坐下, 仰头吞泪道:
“告诉我, 他在哪里?”
“后山茅棚里,还未下葬。”
“他怎么走的?”
春姨咬牙含泪道:
“元帅怜悯百姓多灾, 本不欲和月城动武,派大少爷前去月城守将和谈, 结果遭那儿奸人暗算饮了毒酒,送回来时已经七窍流血,不能言语,大夫看遍了都说没救,药石罔效……月城守将拒不承认是他们所为,反污蔑我们将死错怪在他们身上。”
“你哥哥挣扎回来时,嘱咐了不要让你知道,叫你爹娘对你只言,他去远游,再不归家了。”
林沉玉本就心力交瘁,又听见兄长噩耗,恍惚晴天霹雳砸在身上,她呆坐了很久,忽然挣扎着爬起身来,转头离开了营帐,她想见兄长最后一面。
*
春姨怕她摔着,栓着林沉玉的手,扶着她跌跌撞撞的来到了后山的一处孤僻帐篷外,朝里面努努嘴:
“他的和他的遗物都在里面搁着,那些东西都是他平日省吃俭用攒钱买下……算了,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
林沉玉秉烛进得帐篷来,脚踢到了什么,低头看去,散落在地上横七竖八的木箱子,里面装满了边关新奇的小玩意——
五彩斑斓的磨喝乐,红彤彤的手鼓,羊脂美玉雕成的小娃娃,满满当当堆满了几个箱子。
似乎是攒在那儿要送给谁的礼物,可他还没来得及送出去。
他静静的躺在棺材里,棺材盖并未合上。
棺材有些小了,他高大的个子在里面显得很局促,那是因为那口棺材是秦虹为自己准备的,她每次出征都带着,以备战死。谁也没有料到,黑发人会走在前面。
林沉玉趴在棺材上,呜呜哑哑的哭了起来,也不知哭了多久。
窗外的乌鸦嘎呜嘎呜而鸣,夜色更凝重了。
*
秦虹回到了中军帐内,林景明恰好过来,两人撞在一处,林景明板着脸,衣袖染血,刀锋未收,直拖在地上,画了一路血线。
“我刚去斩杀了大当户,将他人头传阅诸营,那三千鞑子已交由军户营发配西织去开疆辟土,充做农奴。另钱员外提供的硝石,机造营已经拿到,开始连夜制火药。”
林景明眼里杀气与恨意难掩:
“明儿我便带兵破城而入,不将那月城屠尽,难消我心头之恨。”
秦虹沉默片刻,冷硬道:“西北十二城,原是我南朝领土,其中居民大半都是我南朝子民,如何能屠?”
林景明怒目圆瞪:
“秦虹,我从没见过你这样冷情冷血的女人!你的儿子去和谈,却被他们毒杀了,更何况,月城守将连我儿的死都不肯承认,污蔑说是我们泼脏水给他们。那些狗东西们根本没有和谈的意思!你那怀柔之术,与他们而言好似笑话!不见血,他们是不会屈服的。不屠了月城,如何向另外十一城示威?”
他咬牙切齿:“秦虹,死的不是别人,是你的亲儿子啊!你怎么能那么冷情?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想着为儿子报仇,还向着那些人?”
秦虹沉默不语,只摩挲着斩春刀,巍巍不动,定坐如山。
林景明声音有些哽咽:
“想想看浮金那将死的可怜模样,我便寝食难安……你若不杀了他们,我难消心头之恨!”
秦虹终于开口:“金儿的毒来的蹊跷,我还是那句话,屠城不妥。”
林沉玉恨她铁石心肠,道:“你不答应我是吧,无妨,待到天明,我自会去带兵杀进去!”
*
林沉玉走了进来,见到的便是爹红脸与娘争吵的一幕。
她总算明白了,娘在书信里面那个“拟屠城”三字是什么意思。
不是娘的意思,是爹的意思,他要屠城为兄长报仇,而娘仁厚,始终压着他,未曾行事。
见她来了,林景明知她已知晓真相,干脆将她也拉下了水去:
“玉儿,你来评评理——”
林沉玉艰难的张着嘴,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评理,评什么理?
她要向着父亲还是母亲?
屠城,这两个字念来写来便让人毛骨悚然,她断断不能赞同。可放了月城,爹和部下们绝对咽不下这口气。人命对于林沉玉而言是珍贵的,可在他们眼里不过一刀一把火的问题。
是要继续坚持“不轻人命”,还是要为兄长报仇雪恨?
“一定要屠城吗?没有旁的办法了吗?”林沉玉苍白着脸,攥紧了腰间剑柄,她头一回觉得自己那么的无力。
她看向秦虹。
秦虹正凝视着窗外的小山坡,那儿有一处孤零零的帐篷。
她眼底皱纹更深了几分,只见她战甲未褪,因刚摘下头盔的缘故,头发有些凌乱——乌黑紧绷的头发中,乱桀桀的冒出几根枯白的发丝来。
营帐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忽听见有人来报:
“月城守将,携着眷属,正跪在中军帐前。”
*
雪夜里,一个高大却消瘦的身影跪在军营外,他身边跪着位幼稚童子,冻的小脸红彤彤,直冒鼻涕泡,似乎喝了许多酒,有些晕乎乎的笑:
“爹,酒的味道……好奇怪呀,我眼前有好多小星星……跪在这里做什么啊?”
守将不语,只是摸了摸他的头,眼眶湿润:“鸿儿莫怕,喝了酒就不会疼了。”
他心里在滴血,数日前,林浮金为使来和他们和谈,本来一切都交涉的正好:月城可以投降,可要秦虹许诺赦免全城,进城后不杀一人。
一切都谈妥了。
谁知和谈后的晚宴上,林浮金饮下了一杯庆功酒,当即七窍流血昏死过去,林景明爱子女如命,当即讨要说法,可他们怎么查,都查不明白那酒这么回事。只能实话实说,他们确实不知道那毒来历。
这下更惹怒了林景明,人在月城出事,月城却拒不承认,又是在这个节骨眼,他便放出狠话,要他整个月城给林浮金陪葬。
林浮金咽气之时,便是铁骑踏破月城,叫他城毁人亡之日。
如今月城上下人心惶惶,一片不安,他知惹了大祸,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只能冒死来求一求秦虹。
秦虹出来了。
她身旁跟着个清隽不俗的少女,守将身边的孩童醉醺醺的抬头,吸溜着鼻涕泡,朝着林沉玉傻傻的笑了。
孩童回首看他:“爹……那个姐姐,好漂亮哦……”
他闭眼,不忍看懵懂无知的娇儿:“鸿儿,闭眼。”
儿子笑嘻嘻的抓住他的手,乖乖闭上眼:“爹爹要和我捉迷藏吗?我数三,二,一……”
他从背后一刀对着孩子刺了下去,幼童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倒进了雪里,失去了声音。
*
秦虹盔甲半卸,到了营地外,正看见这一幕,她蹙眉道:“守将在我营前杀人,又是为何?”
守将伏跪在地,泪流满面:“我知元帅失子之痛,怒气难消,月城难辞其咎。这是我唯一的娇儿,段鸿,我父子二人,唯愿以死谢罪,还请元帅高抬贵手,放过月城百姓!”
说罢,一刀扎向自己咽喉。
秦虹不语,随意拈出一支箭羽,掷过去打断了他。林景明匆匆赶到,恨声道:
“你来做什么?想一命换一命,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我要的不是你的儿子,我要的是我的儿子!你们现在知道哀求了,当初毒杀我儿的时候,就没有想过后果吗?”
守将只是垂泪,抱着儿子,绝望的看着他:
“将军,您一定要屠城,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林景明冷笑,不顾秦虹阻拦,拂袖而去,临离开回眸冷笑:“除非我儿能还阳,否则,你们通通等着给他陪葬!”
守将浑身一颤,见行不通,最后抱紧了一下已经毫无生息的幼儿,把他丢在雪里,咬着牙离开了。
林浮金的死是一道坎,双方都迈不过去,挣扎着沉沦。
秦虹离去,军营被重新关上。
*
林沉玉站在原地,未曾挪动身子,她静静的看着那个死去孩子。
小小的孩子,小小的衣裳,小小的虎头鞋,他被父亲喂了酒,醉醺醺的朝她傻笑着,就没了呼吸,哥哥的死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拿孩子出来谢罪,是最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情。
雪渐渐覆盖了那孩童的躯体,他酡红的醉颜也渐渐变得苍白,小小的身躯渐渐的被埋进了雪里。他流下的血渗透进雪里,又重新被雪覆盖住,冻出些朦胧的血色来。
她忽觉得,这雪地好似祭祀的神翕,月光笼着伶仃可怜的水晶糕,啊,晶莹透亮的雪,裹着血艳丽皮肉细嫩做的馅。
空气呜啊,似乎还回荡着他死时戛然而止的咯咯笑声,余音拖的很长,尖尖细细,好似喜鹊的尾——自林里窜下只鸟来,却是食人腐肉的乌鸦。
天地不收血祀,只等雪来怜,鬼来啃吃。
她呵了呵手,手已经连热气都感觉不出来了。
林沉玉到底还是不忍心,走出营门,解下披风来,披在了孩童的身上,她蹲下身,并不敢触碰他的身体,只是轻轻探了探孩童的鼻息。
怔愣半晌,收了手,她似乎总喜欢做一些多余的事情。
*
忽然,有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呆呆的抬眸去看,却是个熟悉的身影,有点清秀,红彤彤的脸,气喘吁吁的吐吸着热气,满身都是药香:
“恩公,是我。”
她把浑身冰冷的林沉玉拥进怀里,掸去她满头的碎雪,心疼道:“我是张姑娘呀,您不认得我了吗?冰天雪地里怎生这么狼狈?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姑娘……
她冻的僵硬,脑袋也冻的瓷实,三尸神慢吞吞的替她翻出记忆来。
金陵…谢易之…梁州…狐仙…张岱松兰跋雪…过往一切如走马灯山水复现,浮现又离开,她的脸一点点清晰起来,林沉玉恍如隔世的看着她:“你…怎么到这里了?”
张姑娘会出现在金陵,会出现在京城,唯独不应该到这里来,她只疑心自己遇到了山魍。
“是桃……”
张姑娘猛然顿住,捂住了嘴,似乎自己走漏了什么不可告人秘密。
“桃什么?”林沉玉呼吸一滞。
“是我和兰跋大哥逃……逃难到这里来的!我给圣上看病,结果圣上生气了,命人追杀我们,就过来避难了。”
张姑娘将林沉玉扶起来,另有一只手横过来,抱起了那小孩的尸体,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不着调的傲天兄,他仔细的检查了孩子的伤口,轻轻笑道:“虎毒不食子,他果然没有下得了死手。这孩子伤了根本,是个残废没跑了,可说不定还能活下去。”
“那是好事啊。”林沉玉勉强一笑。
张姑娘小心翼翼道:“听说恩公的兄长中毒中的蹊跷,不知是否可以带我去一观?也许还有生机?”
林沉玉摇摇头:“已断气了两三日,绝无回寰的余地了。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他本就死的凄惨,再动遗骨怕是不妥当。”
张姑娘有些焦急:“我爹善医,我娘善蛊。他们留下的医书我虽不能领悟透彻,可也算遍览病由。若是药毒,当无力回天;可若是蛊毒,闭息七日内,庶几还有的救的,小侯爷。”
林沉玉愣住了,只怔怔看着她。
她有一瞬间感觉雪是滚烫的,滚了一瞬又凉下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她今天晚上已经经不起再一次的打击和折磨了。
张姑娘看出来她的顾虑:“试试吧。”
“好。”
林沉玉的纠结只有片刻,就迅速散去了,她拂去衣上雪,带着张姑娘往后山走去,雾蒙蒙的夜,漆黑一片,林沉玉险些摔着。
张姑娘扶住她,擦亮了灯笼,照着去后山的路。
林沉玉习惯性去拿那灯:“我替你们开路。”
“我来,小侯爷替我照了那么久的路,也轮到我替恩公照照路了,一个人总是拎着灯,是很累的。”
她轻轻道。
第 143 章
后山的营帐内
林沉玉呆呆的看着张姑娘娴熟的扒开她哥的衣裳裤子, 吸了吸鼻子:“你在做什么?”
“病不讳医,医不讳病,我要自魄门验是否有余温, 恩公若是不好意思, 可以去帐外等候。”
傲天兄好奇开口:“魄门是什么?”
“五谷糟粕所出之门。”
一阵沉默,傲天兄长叹一口气,拎着张姑娘的衣领把她丢出了营帐:“我来吧,你们在外面等待。”
今夜对于月城百姓而言是个难熬的夜晚,对于营帐外等待的林沉玉也是。只听见窸窸窣窣有剥衣裳的声音, 不知等了多久,才听见傲天兄声音:
“很微弱, 但是似乎有温度。”
林沉玉猛抬头。
*
有温度, 就有希望。
张姑娘进去, 仔细检查了他的全身:
“每种蛊的解毒方式都不相同,蔑片蛊应在腿, 金蚕蛊应在胸腹,僮人蛊应在脑,放蜂蛊应在肠, 敢问恩公,他中毒时有何征兆?”
林沉玉思索片刻:“他是在宴席上中的毒, 喝完了同一盆锅里的汤,旁人都无事, 他当即七窍流血, 痛苦万分,送回来时还能勉强说话, 折磨了半个月,便没了气息。”
“七窍流血, 那根据阿娘给的蛊书记载,应是金蚕蛊无疑。四大毒蛊之一,此蛊是粉状,无形无色,下在水酒里极难提防,应该是有人提前放在了恩公兄长的碗里。这蛊……书上记载中蛊者极为惨痛。犹如有千万条虫在身上啃啮,痛不欲生。”
张姑娘掀开林浮光的上身,果然有许多浅深的血淋淋抓痕,已经结疤,几乎是体无完肤——是他中蛊后因为疼痛而自己挠成的伤。
一想到哥哥被折磨了整整半个月,每时每刻都在这种水深火热的痛苦里,林沉玉就心中悲愤。
她理解了爹爹为什么恨意那么的深重。看着亲生儿子这样痛苦的死去,连个善终都无,谁能不恨!
“如何医治?”林沉玉紧张道。
“金蚕所畏,唯有大蜘蛛。我这里只有两只,恐不够,可能还需要寻来一些来。”
“我现在就去树林里捉,要多大的!”
林沉玉当即起身。
“约摸半掌大以上都为好,太小则不能克制住金蚕。”张姑娘叮嘱她。
*
雪迹重重,难觅蜘蛛的踪影。平时林间最常见的蜘蛛,一下了雪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林沉玉带着士兵们深夜出来寻,只在几个小洞穴里找到指甲盖大小的正在休眠的蜘蛛,眼看天要破晓,她看着匣子里面那星星点点的小东西,有些绝望。
“小姐,还要继续寻下去吗?”
士兵们面露疲惫之色。
林沉玉抿唇:“算了,回去吧。”
这场雪来的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她搓着手往回赶,路上却遇见了匆匆赶来的守将,她诧异的看着他,周围士兵护住林沉玉,刀剑指向他。
“停下!”
“我是来送东西的。”
“送什么?”
“蜘蛛。”守将打开手中捧着的匣子,里面密密麻麻的爬着许多林沉玉所想要的东西,半掌大小,足足有几十只。
林沉玉愣住了,她屏退士兵,走进守将,却不急着拿,只盯着他看:“谁教你们捉蜘蛛来的。”
守将低语:
“有神灵指示,说是若献上蜘蛛,可免去刀兵之劫。因此我带着月城百姓,各家各户连夜在城中捉蜘蛛,才寻到这些,送给您。”
林沉玉接过匣子,北方吹动她鬓边碎发,她面容复杂难言:“到底是谁。”
守将见她不依不饶,终于说了实话。
“是一个左肩上受了重伤的少年,生的很漂亮,和仙人一样。”
*
林沉玉脑内一片空白,她嘱咐士兵将蜘蛛带给张姑娘,一个人匆匆赶回了山上,两串脚印在雪里——有她的,有她的,慌乱错杂,分分合合,到底是纠缠成了一条线,有点点梅花撒在地上。
她顺着印迹上山,寻到了她们最后一面的地方。
她怅然若失的环顾四周,雪还在,风和明月常驻,只有人不见了。
不。
林沉玉蹲下身,看见了雪地里插着的一支鲜艳的桃花。
花如人靥,音声依稀耳旁。
塞北寒地,他从哪里寻来的桃花,已不可追究。她想起来他,从梁州到边塞,从边塞到黄沙,一路走来,每天清晨他都要在自己床头供上一支鲜花,拾掇好自己的行囊。
从今天开始,再也没有人会给她床头供花了。
也许这是最后一朵了。
林沉玉不知是丢还是留,只呆呆的看着手里的花,雪又落下了,桃花被雪打,娇颜失色,怯生生的朝她耷拉下粉瓣嫩蕊,渴求她的庇佑。
花犹如此,人何以堪?
就好像第一次见面时,桃花在雪里的凄美模样。若是再回到初见,她决计不会救下他……
可这只是一朵花,不是他。
林沉玉叹口气,将那只桃花插在了衣襟上,低头离去了。
*
她回去后,急匆匆赶去寻张姑娘,爹娘已经醒了,林景明听说昨夜林沉玉的动静,皱着眉头来兴师动众,一掀开帘子就看见密密麻麻的蜘蛛爬在儿子尸体上,还有一个少女正拿着小金刀割着他的皮肉,另一个男子点着酥油灯朝伤口吹气。
“住手!林沉玉,你在做什么!”
林沉玉打着哈欠出来,对林景明解释了一番,林景明还是瞪眼:
“哪里有什么蛊虫,都是怪力乱神之说,这你也信?”
他话音未落,就瞥见割开的伤口处,被酥油灯的香气诱惑出一只金色的肉虫来,才探出头,便被蜘蛛擒住,捉出来啃啮了。
林景明:……
他害怕的吞了吞口水。
林沉玉噗嗤一笑:“张姑娘可是张岱松和兰跋雪的后人,既会医,又善蛊,交给她您准放心。”
她眨眨眼:“若是哥哥能活过来,父亲是不是能放弃发兵屠城?”
林景明冷笑:“那等他先活过来再说。”
他索性不走了,找了个椅子坐下,紧张的盯着儿子看,林沉玉命人拿来了在兰若寺发现的那本秘书,递与林景明:
“孩儿认识一人名玉交枝,最善下蛊,心狠手辣。他似乎得到过这本书,书里记载的应是兰闍时代相传的邪术,用圣胎和万民的血作为献祭,诱杀神降世,使天下大乱。而另一个兰闍旧族和他狼狈为奸,想要复国;玉交枝是唐门后裔,一心报复顾螭。两个人便合计,想要使用这种邪术。”
“圣胎他们已经献祭了,便是萧匪石。而屠城,他们自己并没有这个兵力,而哥哥中毒,我怀疑是他们做下的一个圈套。诱使您和月城失和,借您之手,达到屠城的目的。”
林景明拿过那书,仔细翻看,越看眉头蹙的越紧,他抿着唇道:
“我待会带给澹台坞看,是不是真的这种邪术。”
他都主动找澹台坞了,可见他的上心程度。
林沉玉点点头,继续看向张姑娘那边,大约在蜘蛛吃了十几个金蚕后,林浮金的身体渐渐回温,脸上也出现了血色。
晨曦透过窗照进来,他眼皮微动。
林景明啪的一声站了起来,和女儿两个人蹲到他身边,紧张的唤着他:“浮金!”“哥哥!”
终于,他艰难的睁开了眼。
林沉玉的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林浮金缓缓起身,忽然看见身上爬着的东西,他脸一僵,刚刚红润回来的面色,又白了回去。
双眼一闭,扑通一声,他又倒下昏死过去了。
“哥你怎么了!”
林景明拍拍脑门,懊恼的大声道:“啊我想起来了,你哥怕蜘蛛啊!”
林小将军死而复生的消息在军中传来的同时,整个军营都知道了,林小将军怕蜘蛛这件事。
*
林景明一醒,和月城之间的气氛便没有那么剑拔弩张了,一切全权交给了秦虹,秦虹许诺投降不杀,三日后,月城便降了。
秦虹果然如约,入城之日,不杀一个平民。只擒了狼夷旧部,有罪斩首,无罪充奴。
月城人民感激涕零,他们不知内情,只说是蜘蛛救了满城人性命,全城百姓集资,为蜘蛛修建了庙宇,塑金身,言道是蛛娘娘救了他们一劫。
守将根据那日看见的少年面容,亲自雕刻了蛛娘娘的面容,可怎么雕怎么感觉,不如见到的那般好看。
倾国倾城,画图难足。
狼夷不甘城池被抢回,命大军来犯,秦虹带兵直插中锋,生擒了狼夷帝王并太子,林景明也领兵布阵,击退了狼夷大军,其余十一城守将见大事不好,也陆陆续续投降归诚。
至此,阔别多年的西北十二城,重新归了南朝版图。
*
又是一夜,夜深人静。
军营肃静,唯有秦虹未曾睡眠。忽闻得窗外风声,她眉眼一凌,见到来人,先眯了眼。
她一眼就认出来,这个陌生的少年,便是先帝的遗孤。
他旁边站着老将军,许久不见,已是头发斑白。
她叹口气:
“进坐下吧,两位深夜来此,我大概是知道什么事情了。”
按照先帝嘱咐,她该给旧太子训练的兵已经训练好,她的任务已经完成,是时候交给顾盼生,自己带着一双儿女去安享晚年了。
哪知道下一句话,少年语出惊人:“我来此并非求兵。”
秦虹眯起眼:“那你想做什么?”
少年语出惊人:“我想娶她。”
秦虹冷眼看他:“我并不认为你和我女是良配,你还是歇歇心思,少打我女儿的主意。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人不能太贪,又想要兵权,又想将我女儿绑死在利益船上,天底下并没有这么好的事。”
“你爹只给你留了兵,并没有留婚约。“
“所以我说,我不要兵,我只要她。”
秦虹嗤之以鼻:“现在的你,颠沛流离如丧家犬,又拿什么娶她呢?”
她漠然起身,送了客,并不愿意和少年多说一句话。
*
离开军营,老将军看向顾盼生:
“我以为,在秦元帅面前,你会拿救林浮光的恩德相胁。”
“不需要,我救人只是为了她。””她知道吗?”
“她是很聪明的人,当然会知道。可她接下来,会找不到我,找不到便会想……想的久了,就好了。”
顾盼生轻轻一笑,看向老将军:“我和你打赌,三年时间,我会把天下变成她喜欢的模样,到那个时候,才好去迎接她。”
他衣襟前也插着一朵桃花——
一朵皱巴巴,发干的桃花。
第 144 章
一望无际的沙漠黄沙, 杳无人烟。
忽有驼铃阵阵自沙天一线传来,清脆而绵长,沙壑被风激荡起涟漪, 似是驼铃声回音, 恍惚幽远晨钟,使人精神一振。
和骆驼的从容相比,骆驼背上的钱为便显得格外仓皇,他带领着车队,正穿梭在黄沙中, 用头纱将面遮住,只觑个眼张望。
车队路过了水源, 但见碧翠凝渊, 水边芳草萋萋, 好似黄金毯上点睛的翠眼。
他身后的曹虞咳嗽一声。
钱为不为所动。
曹虞咳嗽两声。
钱为体贴的关怀道:“你染上风寒了?要不要用我们钱氏商行的伤寒贴试试看,好吃不贵, 药到病除哦。”
曹虞黑着脸,压低声音:“钱小少爷,说词。”
“说什么词?啊啊我想起来了。”
钱为咳嗽两声, 扯着嗓子吼道:“好渴好累啊啊,停下!我们去水源休息啊!”
*
最近, 西北出了件怪事。
沙漠中往来穿梭的商队,屡屡失去踪迹。人们去找寻时, 几乎都是在水源边, 发现了商人和护卫们的尸体——他们死的都不正常,似乎是被什么凶兽袭击而亡。
并且, 商人们惨死了,可商队里的货物都完好无损, 没有被劫走,应该不是人为,也应证了凶兽伤人那一点。
可最可疑的地方在于,死者身上,并没有兽类的爪痕和齿痕。
所以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伤人,大家都摸不着头脑。只知道,自林沉玉到边关的三月来,凶兽已经袭击了已经十几次车队,狠毒残暴,令人发指。
此事闹的沸沸扬扬,秦虹遂命林浮金带兵去缉拿凶兽,他带着三百精兵靠近水源,谁知那凶兽精明的可怕,遇到军队便遁藏了起来,林浮金无获而归。
林沉玉估摸着,那个凶兽可能智则多妖,不敢和军队碰上,如此一来,他们只可智取,不可强攻。
她遂想了个主意,引蛇出洞,她拜托钱为做个诱饵,带着“车队”故意路过水源,引诱那凶兽出来。
钱为哪里敢不答应?林沉玉不仅仅是他的救命恩人,而是他的救命救命救命恩人,她叫他学狗叫,他也得含泪爬,只能答应下来。
风过,钱为感觉脊背一阵发凉,他紧张的四下张望,又担忧的问旁边侍卫打扮的曹虞:
“待会万一凶兽出来了,你们真的能保护好我吗?”
曹虞:“我会尽力护你周全。”
钱为皱眉:“上次你也这么说的,结果我被丢湖里了,不是很信你哦。”
曹虞一噎,翻白眼:“安心吧,林小姐也来了,正在暗中埋伏着呢。”
钱为一听林沉玉来了,气也不喘泪也不留了,抱怨道:“你不早说,害我担惊受怕了一路,真是的。”
曹虞:……
还是他的错咯?
不过确实,有林沉玉在,就好似多了层坚固不破的保障,就感觉到什么困难都不再是问题了一般。
*
一行人在水源盘膝坐下,为了引蛇出洞,大家开始休息扯闲话。钱为健谈,叽里呱啦的说着他的见闻。这些将士们都是自小从军,未得归家的少壮青年,听着这些江湖事,也颇为神往,不觉听着的入迷了,大家似乎都忘记了此行的目的。
“我去海上,第一次见到小侯爷,我就惊为天人啊,小侯爷也对我呵护有加,引为知己。”
钱为乐呵呵的吹牛皮,忽感觉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笑着回头:“谁啊……”
话音未落,蒲扇般的粗糙巴掌,带着浓厚的杀气,削向他的脑门!
“准备射杀!”曹虞起身拔剑,疾厉一喝。
早他一步,有箭先穿云破空,只射向凶兽的手掌,凶兽吃痛,一巴掌扇歪了,并没有打到钱为。
林沉玉自树上站起,她咬着长发,背负箭囊,摘下弓,拔出剑来,从树上一跃而下,将凶兽刺了个对穿。
凶兽那人悲鸣一声轰然倒下,掀起黄沙如烟。
一气呵成,酣畅淋漓。
林沉玉跳将下来,一人赏了个板栗,没好气的训斥他们:“就这警觉性,还闯荡江湖,江湖闯荡你们还差不多。”
她转身看向钱为,却看见钱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抱着那凶兽尸体,抬眼望自己时,他面色惨白,泪流满面:
“小侯爷,这不是野兽,是忠哥啊。”
*
林沉玉扳过来那尸首,仔细一瞧,愣住了。他蓬头垢面,浑身血污,身上还长了肉瘤,不仔细瞧当着如野兽一般,可确实是个人。
林沉玉在钱为耳里听到过忠哥,他是钱家最忠心耿耿的下人,跟随钱为来边关后,却背叛了钱为,离开了他们不知所踪。
可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又变成个杀人的野兽了呢?
林沉玉擦干净他的面容,看清楚他时,也愣住了。
她见过忠哥,在兰若寺。
他就是那个高价买下金丹的仆从。为了保护金丹不被人夺走,他自己吞服了一颗,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摇身一变成了力大无比的“高手”。
“你们家派他去买了金丹?”林沉玉皱眉问钱为。
钱为点点头:“是的,我爹听说了金丹后,觉得奇货可居,派他斥巨资买下了,可他带回来后,我们剖开金丹发现,就是普通中草药熬炼的丹药,并无奇效。”
“我爹就把金丹丢了,放弃了这个财路。”
林沉玉摇摇头,她倒是觉得有一种可能,忠哥起了贪心,将金丹藏在身边没有交上去,而是将旁的丹药冒充搪塞,给了钱老爷。
当一个人忽然获得超出自己掌控的能力时,他便不会甘心居于人下了。忠义之士有,可世间更多的所谓忠心耿耿,大多是贪心有余之下,技不如人之上。
她搜摸了全身,果发现了一丹药瓶。林沉玉不再犹豫,命人绑了他的尸体,带回军营。
*
回到营帐,她直奔张姑娘住所,却看见张姑娘用袖子掩着面,正侧身躺在凉椅上休憩,而傲天兄正靠着杨柳树,在旁边绘声绘色的读着传奇小说。
见林沉玉来,傲天兄笑道:“失礼了,我在给表妹读她喜欢的野史呢。”
林沉玉颇感兴趣:“什么野史?”
傲天兄道:“《三国外史之司马懿情困诸葛亮》,讲的是司马懿为了窃取诸葛亮情报,使他色迷智昏,割了□□,假扮成美女嫁给诸葛亮,反被诸葛亮将计就计,盗走了情报,司马懿赔了身子又折兵的故事。”
林沉玉:?
她被惊的半晌合不拢嘴,叹口气道:“这不是野史,傲天兄,这只有野,没有史。”
傲天兄不服:“可表妹喜欢听这本,其余的她都不喜欢。”
张姑娘瞪他,起身来羞红了脸:“谁喜欢听了,还不是别的书都太奇怪了……”
林沉玉摊开傲天兄身旁别的传奇,面色哽住了——
《封神演义后传之九尾狐痴缠姜子牙》
《西游记之猪猴相恋遭天诛》
林沉玉沉默了很久没有做声,傲天兄贴心的抽出一本递与她,惺惺相惜道:“这本讲的是潘金莲和武松的爱恨交错,文笔流畅,香艳颇多,我十分喜爱,买了十本,赠给林小兄弟一本,你应该喜欢。”
林沉玉:……
她收下了那本书,拉着张姑娘走了。
*
她带着张姑娘,来看钱中的身体,又将金丹交给了张姑娘。
张姑娘检查完后,面色凝重:“他身体经脉寸裂,五脏六腑枯败,显然走火入魔。看起来似乎是僮人蛊在作祟。”
她叹口气:
“我大致知道为什么钱忠会袭击路人了。因为此虫能强人筋骨,让人短时间内蛮力剧增,近乎盖世之勇。可作为强大的代价,此蛊会食人精血,当中蛊人身体亏空后,蛊虫便不满起来,躁动撕咬,使中蛊人痛苦万分,蛊虫嗜血,唯有闻见血腥气时,它们才能安分。”
“因此,中蛊人便会为了安抚蛊虫和痛苦,便会去杀人,啃食鲜血,以此来止痛,这应该就是他嗜杀的原因。”
林沉玉托着下巴,面色凝重,想起来在钱忠身上找到的丹药瓶,递给张姑娘道:
“僮人蛊,会和这个金丹有关系吗?这金丹似乎也能让人功力大涨。”
张姑娘寻了一块肉,泡在水里,将剩余的金丹丢进去,过了很久,水汽浑浊冒泡,肉里传来嘶嘶微鸣。
她点点头:“小侯爷猜的不错,这金丹里确有僮人蛊。
林沉玉面色一凌,看着钱忠尸体,抿唇道:
“一切不属于自己的强大,都需要付出代价的。”
*
她命人收殓了尸体,和张姑娘并肩走了出来,林沉玉面色渐忧,看着残阳如血,内心浮现恐慌来。
忠哥一个普通人服用金丹,就能造下如此深重的恶孽,若是金丹流向民间,更多的人服用呢?
她侧着头问张姑娘:“若是金丹被传播开,后果怎样?”
张姑娘摇摇头:“若是更多人服用,大抵便是人人自相残杀,变成人间炼狱地狱?”
张姑娘想起来什么,问道:“这金丹,在什么地方贩卖的?”
“华州。”
张姑娘想到什么,面色一白,抓住了林沉玉的衣襟道:“华州,现在算算时间,可是正举办武林大会的时机!金丹为普通人所服用,尚能轻轻松松的杀死几十人。若是为武林高手所得,他们嗜杀之心起来,会酿成大祸的!”
是啊,华州,那是武林大会所在之地,江湖豪杰聚集之所呀。
林沉玉瞳仁一缩,越细想越觉得心里发怵,若是这金丹流向各大高手,为他们服用,那华州城会是什么个乱像……
不堪设想。
不行,她要回华州。
张姑娘也开口:“我陪小侯爷回去,我知道遏制这种蛊的方法,说不定也能帮到小侯爷呢。”
*
林沉玉飞奔向中军营帐,撩起衣摆,双膝齐跪倒在林景明面前。
她抱拳在上,眼神镇定:
“严父恕罪,孩儿不能在父母膝下尽孝,罪该万死。可孩儿有不得不为之事,今夜便要启辰,赶回华州。”
“回华州?不可能。”
林景明嗤笑一声,翘起腿来,将笔当做发簪,插在鬓间,颇有些风流蕴藉之意。
“为何不许我回去?”
“前儿探子得了消息,顾螭业已到了华州,他本就对你觊觎之心不死,你这一去便是飞蛾投火,自取缠绵。这是一步险棋,我不许你走。”
林景明提及那人,先蹙了眉,连敬语都不称呼。
金丹的事还没了解,顾螭又来做什么?
林沉玉不解,林景明却开始赶客了:
“走走走,你跪死我也不会答应的,你哥给你去买胡麻饼了,快去吃吧。”
林沉玉一脸郁闷的出来,正遇见张姑娘,张姑娘眼巴巴的看着她:“将军答应了吗?”
“没有。”
张姑娘叹口气:“那可怎么办,若是放任金丹不管的话……”
林沉玉在灿烂,忽附身她耳边低语:“你是不是傻呀,他不准我走,我就不走了吗?”
张姑娘瞪大眼睛,下一瞬,天旋地转,她竟被林沉玉拉起来,甩到了背上。她赶紧搂住林沉玉脖子,林沉玉迅速的转着圈,逗的张姑娘咯咯笑:
“好啊,那我就丢下那个癫表哥,跟小侯爷跑咯。”
林沉玉颠一颠她,仰头笑道:“走,我带你私奔回华州咯!”
她有些思念他们了,不仅仅是华州,还有华州的朋友们。
第 145 章
华州
已是初秋吐露, 月上柳梢时分,行宫内却兀自春色满堂,猩红锦帘遮住玉影金烛, 却遮不断美人欢腻笑语。只听得那房内莲吐葳蕤萼, 波翻潋滟塘,更声漏,星东升,声方收,原是屋内一霎时云歇雨息了。
重挪回玉簟枕, 顾螭略紧了些身上凌乱的雪白亵衣,他醉意上眉梢, 觑着眼瞧怀里美人。
他此番本是借着观武林大会的机缘, 来华州寻医治病的, 他贵为天子,身体却有着困扰了他多年的隐疾。
没想到遇到这么个尤物, 倒是意外之喜。
深宫是会吸人阳气的,嫔妃们初见时多鲜艳,可久了便会被怨气附体, 变成眼神呆滞,涂抹似人偶的怪物。
他低眉看这娇艳放肆的美人:
“不若跟朕回京华如何?”
美人蛇慵卧在他怀里, 眼儿媚,唇儿娇, 声儿颤, 只将那眼儿转的滴溜。
美人蛇听说皇上来了,心就痒痒了。她好奇这皇帝的王鸾儿用起来什么感觉, 又想顺走些值钱物什,才勾搭他的。
说白了, 又想嫖他,又想拿他的钱。
可帝王糊涂,居然想要带她回宫,她可不干这赔本买卖。要她陪上一辈子在深宫,享用不了少年鲜嫩的□□,只能巴巴的守着个酒色皇帝,折损青春年华,这事儿,多蠢啊。
因此,在他去字出口时,美人蛇伸出手指堵住他的嘴,泫然若泣,虚情假意:
“贱妾蒲柳之姿,岂敢望圣上松柏之茂?有一晌之欢,已是贱妾的荣幸。”
顾螭眯着眼,轻轻抚上美人蛇的脖颈,不紧不慢的捏住她七寸:“怎么,美人不愿?”
他是帝王,从不许旁人忤逆,哪怕是好言好语的婉拒,在他眼里比忤逆还难听。
美人蛇羞答答瞅他一眼,未曾语先垂首先红了脸颊:“哪里,圣上俊美,枕上英勇,我怎么会不愿意跟着圣上呢?”
她忽落泪:“只是圣上后宫佳丽甚多,若是入了那儿,人家便只是一粒微尘,您哪里还能想的起我来呢?”
又悄悄在顾螭胸前画圈圈,眨眨眼亲热道:“所以呀,人家想在华州呆着,做皇上唯一的外室,皇上什么时候在宫里的大鱼大肉吃腻了,就来华州和我偷情儿,有倒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嘛。”
美人蛇她阅人无数,早暗稔了男人性子——
他们喜欢女人,又要三分匍匐卑小,又要七分的骚媚入骨。拿捏到位,他们便在你掌中。
顾螭笑将起来,点了点美人蛇额头:“朕准了!朕就将你这个外室养在华州!”
美人蛇大喜,得寸进尺:“那皇上可得给人家写个墨宝做依据,否则等您忘了人家,也好有个凭据!”
她就等着皇上墨宝呢,出门拐弯卖了,可值钱,最好写个千字文什么的,越长越值钱。
顾螭笑诺,拈了烫金帖,随手抽出把洒金素扇,信笔题了八字:
莺颠燕狂 关甚兴亡
写罢了,将扇儿合上,插进了美人蛇胸前沟壑间。
美人蛇有些失望,真是抠门啊,就写这么几个字,能卖几个钱的啦。
*
谯楼上打了一更,忽然有人敲门,顾螭闻声,面色略淡:“进来。”
门被人缓缓推开,一位素雅女人恍惚仙子,踏风邀月而来,房间顿觉凉意清浅,那女子眼边隐约可见泪痕。
美人蛇隔着帘幕看见来人,险些瞪出眼,咬破自己的“蛇信子”。她直直的指着女人,颤着声道:“你…你……”
林沉玉怎么在这里?
*
顾螭面色一凝,只握住美人蛇指尖,淡然道:“淑妃深夜来见朕,有什么事吗?”
啊,是淑妃,不是林沉玉。
美人蛇又打量那女人,只见那女人眼里满是幽怨,似控诉男人薄情,这才放下心来。
林沉玉会哭会笑,可绝对不像是为了男人幽怨的。
当然,也不会为了女人咯。
淑妃强忍泪水,道:
“陛下白日说好了,晚上会来臣妾宫中,臣妾特意备好了羹汤,却迟迟不见陛下踪迹,故来此寻陛下,不想冲撞了新人,是臣妾无礼了。”
“知道无礼,还不退下?”顾螭不耐。
“是……”
美人蛇忽觉得这顾螭的态度古怪。
她听说顾螭这次来华州,带了一个宠妃,宠到什么程度呢,宠到日日夜夜都宿在她宫里,叫她擅宠一方的程度。
可今日看来,也没那么得宠嘛。
既然不得宠……
美人蛇用舌尖顶上颚骨,眼里迷蒙出贪爱的光来,虚假的爱意几乎要像蜜蜡一般包裹住宠妃,将她裹成融融的琥珀——
在琥珀里安静待着的淑妃,更像林沉玉了。
因此,就在淑妃含泪离去之前,美人蛇开口了。
“哎呀,圣上赶娘娘走做什么?夜深露重的,娘娘脚步怯脚,打滑摔了倒不好。”
美人蛇伸出鲜红的指尖来,点住她的背影,她眉眼流转:
“不如进来,一同耍子如何?”
*
面对如此无礼冒犯的要求,顾螭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反对。
淑妃只觉得又荒谬,又心寒。
这个贱女人,居然要她进来参与他们的淫乐,她气的小脸粉白,背影都在发颤,跪下控诉道:
“皇上是将臣妾当做青楼妓子一般对待么?臣妾实在难堪如此折辱!”
不知是哪个词触犯了顾螭,顾螭面色微凝。
美人蛇吃痛——顾螭捏紧了她的指尖,似乎是要捏碎的程度。
他缓步走起,脚尖碰了碰她的膝盖,蹲下身,拎住淑妃的发髻,佩环叮当。
顾螭微微一笑:“你也配做青楼妓子吗?青楼妓子还会知道怎么伺候朕,你,连妓女都不如。”
淑妃面色一白。
美人蛇扶起她,弄到床上,掀开她的裙摆,笑道:“奴家来伺候贵妃娘娘。”
顾螭坐到书桌前,提笔看着他们,开口:“让她伺候你。”
美人蛇挑眉。
淑妃面露惊恐之色,连连后退。
听见顾螭无情的声音道:“我数三,你再拿乔,就丢去青楼做妓子,向人家好好学学吧。”
*
房内传来淑妃哭哭啼啼的声音,含羞带辱,彻夜不觉。顾螭看的眼热,提笔将两女相缠的美景画了下来,呼吸愈加粗重。
淑妃平素在顾螭面前都拿着乔,别说低声下气伺候个贱人了。她只觉得天塌地陷,痛哭出声。
美人蛇有些腻味了,撇撇嘴抽手,虽则是同样的皮囊,到底不如林沉玉有趣。
她嫖完皇帝,又嫖了嫔妃,真是值得纪念的一夜。
正准备美美离开,她忽被顾螭掀开,顾螭双眸通红,哑着声掐着淑妃脖子,掐到她面色发红:“对,就是这样,哭!继续哭!哭着求朕!”
“臣妾求陛下放过……”
被男人粗暴打断,他扳过淑妃的脸,一字一顿:“不对,是贱妾!贱*人!淫*妇!”
淑妃彻底崩溃,泪流满面,只绝望的抻着脸:“贱妾求陛下!贱*人求陛下!陛下饶淫*妇一命罢!”
美人蛇直皱眉,她懒得看这两个癫人春宫,趁着顾螭情迷,早就溜了。
她裹紧了怀里的扇子,又趁他们不注意从桌上悄悄顺走了许多画纸匣子,一并塞到怀里,悄悄推开了门。
因此,她错过了顾螭的低语——
“真乖,朕真是爱惨你了,沉玉……”
顾螭笑了,目露柔情,抚摸着淑妃的头发。满是爱意——就仿佛狗主人,在看自己最驯良温顺的家犬的眼神一样。
*
院子外,戒备森严。
美人蛇轻轻吹声口哨。
地上忽然塌陷出一个洞,一只手将她扯入了地下隧道中,少年灰头土脸,清秀的笑颜跃然火炬前,不是别人,正是善于钻洞的穿山甲。
他不言语,只是拉着美人蛇的手,双双离开行宫。两人来到郊外,爬出来,面对夜雾迷蒙,都打了个寒颤。
他道:“得手了吗?”
“得手了!那皇帝老儿不仅粗鲁的很,活儿不行,人还扣扣搜搜的,我指望他给我抄个千字文卖钱呢,结果就给我写八个字,还得是我机灵,把他桌上的东西全顺走了。”
美人蛇笑眯眯的把偷来的东西一一摊开在地上。
扇子,画,还有一个明晃晃的金匣子,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美人蛇美滋滋开始幻想未来:
“这可都是我顺出来的好东西,咱们把它们全卖了,可就发了财了!我要去南风馆,买三十个男妓!一天宠幸一个,一个月不重样!”
穿山甲认真道:“一个月有三十一天怎么办?”
美人蛇:“那不是还有你顶上吗?人不能忘旧嘛。”
穿山甲:“哦。”
她这个蛇还怪念旧的嘞。
*
两个人开始检查赃物。
少年摊开那画,疑惑道:“是我眼睛瞎了吗?怎么看见癞蛤蟆吃上天鹅肉了?不过还是恭喜你,终于梦想成真,被林沉玉睡了啊。”
美人蛇气到甩脖子吐信子:
“谁梦想成真了?这只是个赝品假货啊,连她的寒毛都比不上!”
想一想,她又骄傲道:“我今天可有本事了,我嫖了皇上不说,还嫖了娘娘呢。”
穿山甲鼓掌:“厉害厉害。”
美人蛇把这幅画抱在怀里,瞪向穿山甲:“这幅画不能卖,我要收藏起来!”
就当顾螭给她画的,她和林沉玉的恩爱图好了。
穿山甲从善如流:“好好好,回头我帮你裱起来,挂你床头啊。”
他伸手接过画,就在这时,从竹林那儿忽传来一声厉吼:“驻军重地,谁在哪里喧哗?”
随即,是纷杳而至的脚步声。
美人蛇被吓到,她心急的弯腰去捡匣子,却被火炬灯火一晃,手一甩,居然是将那个金匣子甩到水坑里去了。
穿山甲看有人过来,拉着美人蛇就跑。
“我的匣子啊!”
“别管了,命要紧。”
“那金匣子很值钱,没有它,我可能只能买得起十五个男妓了!”
“没事,那一个月剩下十五六天我给你顶上……”
*
“将军!”
士兵寻不到人,只将匣子捞起,回到军营中,递与了霍家军主帅霍迟,霍迟看见匣子,先眯了眼。
构造精美,巧夺天工,这定非凡品。
又想到皇上最近来了华州,他心里暗自有了定夺,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军师在旁,打开了匣子——里面是一张湿漉漉皱巴巴的泛黄的纸。
字迹工整,簪花小楷却写的大气凛然。只是写字的人似乎有残疾,很多笔画显得生硬。底下署名是张岱松,看起来,应该是一份太医的诊书。
霍迟目光放到了最后一句上。
【……圣上身虚无精,应有隐疾,难得子嗣。】
他对于这句话并不在意,顾螭在位十七年。只有一孩子,还不是自己的,据说是唐贵妃和情夫所生的孽种。
后宫三千,十三年了,居然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不太可能是嫔妃的问题。
大家都心知肚明,皇上身体有隐疾。
*
霍迟失了兴趣,只是哼一声,将那纸搁在桌上。
被军师祝占奎拿走了,祝占奎眯着眼,看着那被水浸泡的皱巴巴的纸张,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沿着字的边缘轻轻扣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
霍迟看见纸被泡发后,一些字迹的边缘居然松动裂开了,轻易的便能撕下方方正正的字来。
很明显,这诊书被人换过字。
军师眯着眼:“换字并不难,只要把相同材质的干净纸张叠放在下面,用刀裁去带字的一块,再将下面裁出来的纸快用浆轻轻补在上面,再写上想要的字,便能做到天衣无缝。”
若不是匣子掉进水里,浆融落,他们死也不会发现,这字被换过。
撕完后,他们一看,被换掉的地方只有几个字,变成了这样:
【……圣上身口无口,口有隐疾,口得子嗣。】
霍迟不耐烦一挥手:“换过又如何?皇上生不出孩子乃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祝占奎微微一笑,低语道:
“将军,既然皇上无精是事实,那为什么要裁掉这些字,重新写呢?”
他拿着笔,沾着水,又重新填了一遍那空白的地方。
“将军请看,若是这样填呢?”
【……圣上身体无病,无有隐疾,易得子嗣。】
第 146 章
萧匪石批阅完了厚厚奏折, 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此时已是晨曦消雾,夜过无痕。
眼底青瘆愈深, 好似古墙斑驳青苔。
替顾螭处理朝政, 彻夜不眠,他并不觉得疲倦。反而乐在其中,朱砂是他的枕,墨是他的被,一笔一划间定夺生死的权势是最美的梦。
可梦总是要醒的。
顾螭把他寻了过去, 一茶盏砸在他的额头上,惨白面容渗出血来——更似厉鬼了。
萧匪石捏了捏发酸的手腕, 又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的姿态, 道:“圣上因何龙颜不悦?”
顾螭并不说话, 只眯着眼看他,他穿着亵衣, 堂而皇之的坐在宝座上,和衣裳工整的萧匪石,还有旁边站着的霍迟形成了鲜明对比。
萧匪石这才注意到霍迟。
他是顾螭推上去和霍家抗衡的工具, 他和霍家的关系从相遇开始,便注定势不两立。
萧匪石杀了皇后, 又拿走虎符夺了三万府兵送给了秦虹。他失女又失兵,悲愤交加, 可又心怀鬼胎, 不敢告诉圣上——那三万府兵是他私募的军队,怎么敢让圣上知晓。
霍迟只能暗自下手, 埋伏萧匪石于晋安,杀了他个措手不及。
没想到这人祸害存千年, 居然没有死。
不过没有关系,他有的是手段可以拉他下马。
霍迟拍拍手,微微一笑道:“来人,请灵枢门医师上前。”
*
一共有七八位医师,分别为顾螭施脉。每一位医师得出结果如出一辙:
“启禀陛下,草民为您施脉的结果是,您身体康健,并无不能生育之疾。”
霍迟屏退了医师们,冷笑道:
“督公!圣上身体康健。那么敢问三年前,您让张岱松为圣上施脉,诊出皇上龙体有恙一事,如何解释?”
三年前,可是萧匪石亲自带着张岱松去给帝王看病的。
萧匪石面容不变:“许是诊断有误,许是当时有恙,如今自愈了,臣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一派胡言!分明是你篡改了诊书!”
霍迟从圣上案前请下那张被扣去字的诊书,甩在萧匪石面前,他咄咄逼人:
“当年,张太医诊断的结果应是皇上龙体无恙,被你改成了龙体有恙!害得太子被废,贵妃遭戮,你好大胆子萧匪石,上欺天子,戕害皇孙,此罪当灭九族!”
萧匪石依旧冷静如山:“若说我篡改诊书,证据何在?我的字迹,和张太医的笔墨章法可是完全不同。”
霍迟冷笑,眼里流露出早有预料的光芒:
“来人,带人证,当年的宫女绿珠!”
*
人,血淋淋软绵绵如肉条,被泼了凉水刺醒,当做拖布拖出了牢笼,扫过地面,留下猩红淋漓的墨痕,她被人穿上厚厚衣裳,遮住血淋淋伤害,再丢在了圣上面前。
绿珠跪在那儿,只瑟瑟发抖。
她早间出门带着茉莉买菜,却被几个士兵带到地牢里,不由分说的毒打了一顿,好像是关于她私改诊书的事情,她痛极,便全部交代了。
她最擅伪造人笔迹,无论是张岱松还是林沉玉都可以,这些事情都是她受萧匪石指使做的。
绿珠已经痛苦到麻木,又重新说了一遍,浑浑噩噩:
“是督公指使…当年拿到手的确实是圣上无病,可督公让奴才将几个字换去了……”
“原本是,圣上身体无病,无有隐疾,易得子嗣。换成了圣上身虚无精,应有隐疾,难得子嗣。……”
人证物证俱在,一齐指向了萧匪石。
萧匪石定定的看着绿珠,眼里无喜无悲,连眼皮都未曾抬一瞬,似乎这件事,和自己无半点关系。
他甚至有点困倦——批改奏折,熬了一夜了。
*
行宫正殿,安静了片刻。
寂静以砚台碎地声告终,红的朱砂墨,泼了一地,顾螭起身,扫掉桌上所有东西,眼里迸裂出暴怒的火焰,攥紧拳头恨声道:
“萧匪石,狗奴才!你骗朕骗的好惨啊!”
当年,他三宫六院嫔妃美丽,唐贵妃为他生下的太子也十分乖巧,绿汪汪的眼如潭水清澈,总是抓着他的衣摆,奶声奶气的喊父皇。
他几乎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直到那日,张岱松为他把脉,萧匪石献上诊书。
【圣上身虚无精,应有隐疾,难得子嗣。】
晴天霹雳。
怪不得十三年来,唯有唐贵妃孕,其他宫人都怀不上,原来是他不能生!那唐贵妃生的,就是野种无疑!
他暴怒之下,杀了唐贵妃,又杀了太子。
应有隐疾,难得子嗣。这八个字就好像一个枷锁困住了他。没有子嗣,他拿什么传承江山万代?
顾螭正浑噩时,听见了宫里的传言:
“先帝似乎就是因为圣上不能生育,才选圣上继承皇位的……”
顾螭如梦初醒,只觉得汗津津心里发寒,他出身卑贱,父亲只是一个清闲王爷,母亲是一个卑贱妓女,他出生时险些被掐死,没有人瞧得起他
直到先帝,朝他伸出手,抱起了他。
先帝将他视作亲生子养大,将江山社稷都传给了他,把他从一个私生子,捧成了帝王,养育提携之恩,比天还高。
可现在告诉他,先帝是因为他不能生育才选他为帝王,他怎么不信啊!
直到萧匪石查到顾盼生,这个人的存在,彻底打破了顾螭的幻想:
“圣上,先帝其实另有幼子。”
顾螭悟了。
先帝并不是喜欢他,而是将他当成了一个巩固皇位的工具罢了,顾盼生太小,继承不了江山,先帝已去,这正统血脉青黄不接之间,南朝需要一个傀儡,暂时坐坐皇位,管管江山。
傀儡怎么配生孩子呢?
那可是他顾盼生的天下!
他在金銮上狂笑三声,有泪如潮。
什么先帝和他情同父子,都是骗他的!都是骗他的!骗他的!
那他还当什么的好皇帝?他不当了!他要享乐,他要惟心所欲,他撒手不管了!
万事无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
他在酒色中泡了好几年,性情大变,将这么多年战战兢兢的功业抛进东流,就在他打算醉生梦死到老时,忽有人告诉他。
玉交枝是你的亲儿子,你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顾螭如何能不崩溃?!
他已气到说不出话来,只指着萧匪石:
“拖下去!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我今日不杀了你这狗东西,我顾螭妄为帝王!”
霍迟一喜,面上浮现出得意神色,终于能扳倒萧匪石,他如何不高兴?若是帝王不在,他高低要大吼几声,真是激荡人心啊。
他压着萧匪石,就要离开。
萧匪石甩开他,恭恭敬敬跪在地,与顾螭道别:“圣上,君臣之恩来时再续,臣走了,您千万保重。”
顾螭哪里听得进去,厌恶不已:“滚!”
*
萧匪石被推了出去于院外行刑,顾螭兀自气愤不休,问身边的小侍:“割几刀了?”
“割了十六刀,可督公他,毫无惧色。”
“他倒是脾气硬,我倒要看看割到几百刀,他还能不能这样硬气!”
顾螭气不过,决定出去看,刽子手看见他来,先停了手,跪下,顾螭看着额头冒汗的萧匪石,冷笑走上前。
萧匪石被人绑木架上,洁白的衣袖里空了一块,沉甸甸的血几乎兜不住,秋风也吹难动。鬓发凌乱,倒是有几分凄美颜色。
他面色惨白,脊梁挺拔,见顾螭来,低眉叹息:
“臣子血肉丑陋,恐污秽帝王视听。”
顾螭皱眉:“你不恨朕吗?”
萧匪石摇摇头:“圣上待朕恩重如山,臣甘之如饴。臣愿以身为牲祭,化作血雨肉片,替圣上乞求一个长治久安,江山永固。”
顾螭微动容。
霍迟冷笑:“陛下,莫听那厮花言巧语!莫忘了是谁篡改了诊书。”
顾螭心重新硬起来。
冷声道:“继续行刑!”
他拂袖回去。
萧匪石睁开被汗水迷蒙的眼,黝黑的眼瞳里无什波动,对着行刑刽子手道:“朝我肩膀肩锋,割。”
刽子手依言而行,战战兢兢割下去。他瞪大了眼睛——
一只雪白的虫子,顺着肩上割破的地方,轻轻爬了出来。
*
绿珠忽觉得一阵心痛,五脏六腑似乎都搅动在了一处,她感觉萧匪石收到的痛苦,她也能感同身受,不……身子的本能衍生出一股无明恐惧,告诉她,萧匪石不能死,萧匪石死了,她也会死!
她艰难到处爬,顾螭才进来,就被她缠着。
霍迟还来不及驱逐她。
绿珠先受不了了,流泪如雨,双眸涣散如痴傻,喃喃道:“别杀督公!别杀,别杀,求求你了!”
顾螭一脚踹开她。
绿珠爬起来,晃悠悠跪行,抻着满面泪道:“不是督公指示我的,我骗了圣上,不是督公,不是……”
顾螭眯着眼:“那是谁命你改了诊书?”
霍迟忽觉得不对劲,他正想阻拦绿珠,谁知道绿珠就好似发疯了一般,扑上去抱住他的小腿:“是你,是你让我修改了诊书,不是萧督公……”
她并不认识霍迟,只知道督公不能死,她要替督公辩解,她脑海一片混沌,感觉自己好似垂死挣扎的狗一般,狂吠乱咬,不分青红皂白。
“胡说八道!”霍迟大惊失色,跪下来道:“圣上,她……她都是在污蔑臣啊!明明是萧匪石指使,她也承认了啊。”
绿珠喃喃道:“好疼,好疼……”
顾螭命人剥去绿珠外袍,露出血淋淋的伤口来,不忍卒视。
顾螭厌恶的看着霍迟,厉声开口:
“你严刑逼供了?”
霍迟狡辩:“没有……”
“骗骗自己可以,别想着把朕也给骗了!”
顾螭扶额,额头青筋暴起,他吼了一声:“够了!严刑逼供,这就是你所说的人证物证确凿吗?霍迟,你是不是把朕当成傻子!”
他讨厌萧匪石不假,可他更讨厌欺骗自己,愚弄自己的人!
*
顾螭命人带回萧匪石,萧匪石面色惨白如纸,剧痛缠身,依旧艰难的行礼,卑微入尘。
绿珠看见他,心绞痛忽的消失了。
萧匪石轻轻瞥了她一眼,她五脏六腑又开始搅,绿珠终于崩溃,明白自己痛楚全系他一念,遂她痛哭流涕:
“督公,我不应该污蔑你,都是他逼我说的……”
霍迟见绿珠反水,萧匪石重新回来,吓的面如死灰。
顾螭板着脸:
“萧匪石,你只说一句,这事儿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并非臣所为。”
“那你之前为何不解释?”
萧匪石匍匐在地,恭敬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圣上要臣死,一言既出,便如圭璋。臣只求能消陛下怒气,纵万死也甘心。”
他抬眸,缓了语速轻声开口:
“今明两日奏折,臣业已批完发往京城,从后儿开始,臣再不能替陛下分忧解难了。陛下手有疾伤,不能长时间执笔,臣也去求来了药方,前些日子交与厨房熬制膏药,不出差错的话,三日后便能制好,还望能解陛下忧痛……”
一室沉默。
顾螭托着下巴,不语,良久,下了堂来,亲自扶起了萧匪石。
他叹口气,语气缓和许多:
“算了,朕赦了你这次,此案还未了结,暂交由你全权审查。”
他瞥向霍迟,面色冷下:“霍将军暂剥爵位,下入地牢,待查明真相,再做发落!”
*
“遵命。”
“皇上!”
这一刻,霍迟知道,自己输了。他跪在地上,喘着气,僵硬的转过头来看萧匪石。
萧匪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了,他脸上哪还有什么卑微谦逊?又恢复了那不阴不阳的冷淡面色,他转过了头——
摩挲着伤口,居高临下的看着霍迟,轻轻笑了。
*
萧匪石办案的速度,自不必提。
第二日,有人举报霍迟家中私藏黄袍,抄家后果真看见,霍迟于狱中“畏罪自杀”。
顾螭龙颜大怒,当即下令,明日武林大会开幕之时,将霍迟尸体抬上,与绿珠一起凌迟成片,分与武林大会众人,一同食用。
*
地牢中。
“开门。”
少年开口,自有人替他开了牢门,他穿着红袍,玉带束细腰,两边鬓发竖成细辫,饰着珠璎,随他步履飘摇,燕洄今日倒是做了个惹眼打扮。
他看着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绿珠,板着脸走上前。
绿珠已经吓到毫无面色了。
凌迟,一刀一刀割下她的肉,割上百上千刀,吓晕了便泼水醒来,直到她咽气……
明天,她明天就要这样死了……
“绿珠!”
燕洄连喊了几声,她才反应过来,看见燕洄眼前一亮:“你要来救我吗?”
燕洄摇摇头。
绿珠泪流满面,垂头道:“我不想那样死……”
燕洄塞给她一颗毒药,低语到:“你服用这个,自行了结吧。”
绿珠愣住了,继而惨笑:“我服了,岂不是告诉天下人,您包庇了我吗?皇上到底是要迁怒给您的,为我,害了您,倒不好。”
她心知肚明,燕洄是为了林沉玉,才包庇自己的,可自己不能总是如此自私,死了还不算,连累了燕洄。反正都是死,长痛短痛不都一般吧。
算了,由命!
燕洄抿着唇,冷漠道:“那你不吃,便要受着苦。”
绿珠只是垂泪,不说话。
她看着毒药,又看看燕洄,过了半晌,叹息道:“大人,这条贱命,再不值得你们保了,我不要毒药,只求您一件事。”
“什么?”
“替我照顾好茉莉。”
燕洄沉默,只点点头,又带着那颗毒药离开了,他离开后,绿珠瘫软在地上,所有坚强的伪装卸去,她瑟瑟发抖,绝望的等待着明天。
*
茉莉知道绿珠出事,痛哭流涕,哭着去找燕卿白。
“青天大老爷,您能不能救救绿珠姐姐?”
燕卿白摸了摸她的头,面容隐隐有凄哀之色。他只含蓄道:“我会为她备下薄棺,将她厚葬。”
茉莉又去找了美人蛇。
美人蛇卖了墨宝,换的钱还没捂热,刚踏进南风馆门口,就看见茉莉跑过来,说要凌迟处死绿珠,她才知自己闯下了大祸,男人也不嫖了,匆匆跑回家。
她想让穿山甲钻洞去监狱里救人,奈何地牢是铁栅打底,他压根就钻不通。
她遗憾道,我们做不到。
黄昏将近,眼看明日就是绿珠的死期,茉莉绝望的哭了起来。
吵醒了正补觉的海东青,他打着
铱驊
哈欠推窗道:“小兔崽子小姑奶奶你消停点,哭什么哭?”
茉莉扒拉着窗台,泪汪汪道:“绿珠姐姐要被皇上凌迟处死了,可是他们都不愿意帮忙,美人蛇姐姐也做不到……”
她扯住海东青的袖子:“林小侯爷不在,只有你能帮忙,只有你了,海东青哥哥。”
凌迟……
一些个不好的回忆在海东青脑海中浮现,他眼眸猩红,抿着唇,又想起来了惨死的爹娘,没有人比他更知道,那种痛楚带给人的绝望。
他叹口气,揉了揉微长的头发。
林沉玉走时,他的头发才到后脑勺。如今,他的头发已经齐肩长了。
“他奶奶的,这些个贵人,一个比一个会折磨人……”海东青烦躁开口,难得的动了恻隐之心:“她,在哪里?”
“明天,就在武林大会的开幕之上。”
“这怎么救?这么多人!”海东青觉得棘手。
就在这时,门外忽有敲门声,他漫不经心走过去,开了门,愣住了。
海东青气的咬牙,给了她一拳——看着来势汹汹,打在她肩上却不痛。
打完了,他又一把抱住来人,骂了句:
“你小子,还知道回来啊!”
第 147 章
林沉玉还未反应过来, 就被男人带进了他高耸沟壑间,几月不见,他越发壮硕了, 张姑娘笼着提灯照过来, 照见他涂了蜜似的古铜色的酮体,那起伏随呼吸,一眼便叫人觉得口燥面赤。
张姑娘羞红了脸,别过去。
林沉玉也觉得影响不好,锤他的胸:“大门口的干什么?成何体统!”
海东青被锤的倒退几步, 咬牙切齿恨道:“我做什么都要成体统,你臭小子拍拍屁股就跑, 消失几个月连个影都没有, 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一个鸡腿被塞进他嘴里。
海东青的气略平息, 哼一声咬住鸡腿,理直气壮:“要三只!”
林沉玉叹口气, 她就知道,海东青好打发。她和张姑娘进了门,便锁了门扉, 顾虑到张姑娘的身份,她告诉两人, 切莫告诉别人她和张姑娘藏身于此。
海东青自然应允。
一路风尘仆仆,她正欲好好休息片刻, 却看见茉莉泪汪汪的跑过来:“公子!公子, 绿珠姐姐出事了!”
*
“凌迟?”林沉玉眉头紧锁,面容一肃。
她震惊愤怒之余, 更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帝王要凌迟绿珠, 两个人明明没有交集。
不对,交集是有的。
绿珠是萧匪石的亲信,这个是她知道的。那绿珠一出事,也就意味着萧匪石要倒台,她遂问海东青:“绿珠被处以极刑,那萧匪石死了吗?”
海东青不知两人关系,莫名其妙道:
“绿珠出事与那畜生什么相干?他好好的呢,霍迟死了,还是他主丧的,可风光了。””霍迟死了?”林沉玉瞪大眼睛。
大事一桩接一桩,打的她措手不及。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绿珠。死人是无法复活的,可活人,兴许还有生机。
绿珠说过,自己从来没有起过主动害人的心,她只是一把刀,为萧匪石操纵着做恶。如今她出事,可萧匪石却安然无恙。对于这点,林沉玉只有一个想法——
萧匪石恶迹败露,将绿珠推出去摘了罪。
所以,到底是什么恶迹呢?
她沉思片刻道:“最近行宫有什么异常吗?”
海东青道:“异常没有,倒是丐帮消息灵通,有人看见这几天,灵枢门的长老们经常进出行宫,不知道捣鼓什么勾当,也许是皇帝老儿生病了?”
张姑娘怔怔的看了他一眼,微蹙眉头。欲言又顾及到人,闭了嘴。
*
林沉玉看出来她有话说,特意屏退了海东青和茉莉,关了门轻声道:
“你可是知道什么吗?”
张姑娘面色复杂:“姑娘应当知道,我现在是被通缉的事儿,可缘由我还未曾告诉您——辞别您后,我去京城寻爹的遗骸,打算和娘合棺埋葬,到了那儿,为求盘缠,也挂诊了几日,略治了些疑难杂症。”
“有一日,一个男子路过,偶得兴致也来问诊。我给他把脉,说身体无碍,子嗣绵长。谁知他勃然大怒,骂我是庸医。我便与他争辩,他不信,拂袖离去。第二日,满城便是我的通缉令了,才知他是天子微服私访。眼看要被抓住,是表哥带着我远走高飞了。”
张姑娘叹口气,有些惭愧:“为了带我离开,他甚至舍弃了一整车的传奇小说。”
林沉玉噗一声笑出来:“那他还真是对你上心啊。”
笑罢,敛了面色。
一般人得知自己身体健康,应当欢愉才是。为何顾螭得知自己身体健康子嗣绵长后,反而愤怒?这绝不符合常理。
可顾螭本就不是正常人,做出反常的行径,很正常。
林沉玉忽想到一件事,那就是本朝无太子。
顾螭在位业已十六年,自从废了疑似野种的太子玉交枝后,至今未曾有孩子。
难道说,他不能生育吗?
林沉玉心里一惊,把住张姑娘的肩,严肃道:”你确定顾螭身体健康,能生育子嗣吗?”
“我确定他身体无事,健康的很,只是酒色亏空的有些虚罢了。”
林沉玉在房内踱来踱去,不能生育,能生育,却没有孩子……顾螭的每个行径和举动都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几条线索还不足以支撑她想出关键来。
正头疼时,海东青在门外粗声粗气道:“说好了没,天快亮了,你还要不要救人了。”
*
人,当然是要救的。
绿珠是林沉玉遇见的人里,很平凡的一个人。
她并不是个坏人,没有主动行恶;可也不是个好人;替萧匪石做了很多坏事。她并不漂亮,出生贫寒,性格也没有出挑的地方。即使是一处生活,她的存在感也极淡,远远比不上暴躁的海东青,艳美的美人蛇。
绿珠给林沉玉的感觉便好似一片水中浮萍,身不由己。
如今,连死也不由人。
她可以死,但死的如此痛苦,是林沉玉不愿意看见的。明明是上位者们罪与恶的博弈,可承受的苦果的,为什么偏偏是一个普通人呢?
茉莉和绿珠感情深,绿珠照顾她,如母如姐,就算绿珠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普通人,可在茉莉心里的地位却好似半个天那样重要。她抱着林沉玉直流眼泪,哭着求她去救绿珠姐姐。
“明天,他们就要把绿珠姐姐绑到武林大会上,一刀一刀割掉了,我的姐姐要变成肉片了……”
林沉玉望着窗外,叹了口气,面上倦色难掩:
“不是明天,已经是今天了。”
“明日”已经变成了“今日”。
晨曦微升,曙光在即,可林沉玉头一次觉得,黑夜去的太快,白天来的太早了。
她的一声叹息,好似下了死罪通牒。
茉莉怔怔的看了她一眼,仰着头张嘴吞泣,泪一霎如雨。
“您也不愿意出手吗?对不起……”
她想她应该料到的,救绿珠难比登天,刑场之上,众目睽睽之中。连燕洄和燕卿白那样只手遮天的人,都无法做到的事,她怎么能强求林沉玉一个人办到呢?
忽有温热手掌抚摸上她的头,茉莉怔怔的看着少女。她面上倦色被压下,换上熟悉的温和神采。她微俯身,整了整茉莉的衣襟,嘱咐道:
“在家好好待着,和张姑娘还有海叔叔,不许出门,一有风吹草动就躲到暗室里面。”
她并没有说自己会救绿珠,只是将斗笠重新扣好,带着剑,出门去了。
*
眼看林沉玉重新上马,海东青追了上来,瞪着眼:“怎么又不带我。”
林沉玉悠悠道:“不穿衣服,伤风败俗,懒得带你。”
海东青先是气,又乐了,他勒住缰绳,单手支在马背上,眯眼道:
“我知道你顾虑,你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行侠仗义,并不是因为喜欢一个人,而是不想连累别人。”
林沉玉微怔。
“你是不是在想,我是丐帮人氏,若出了事,连累很多人?”海东青哼一声,跳上马背,单手手抢过林沉玉手上缰绳,一手敲她脑壳,道:
“我昨儿受了气,已经退出了丐帮。你休想再摆脱老子了,我现在是一个人,天塌下来我给你挡着,走吧!”
*
武林大会开幕之地,正是华山山门中。
庙宇巍巍,红旗招展,八方擂鼓,整肃非常。各大门派并弟子们,划区席地而坐,浩浩汤汤约摸有千余人之众,俱是武林的人中龙凤。各大门派的帮主,坐在最前排,珍果玉液,陈设俨然。
擂台前,新盖了三层的宝塔,上设宝座,高高在上,俯瞰群生,这塔往届是没有的,似乎是为了什么贵客的大驾光临,特意连夜赶制了出来。
大家也都凝神静气,不敢说话,似乎等待着贵客。
胡八见了桌上好吃的果子,就好似猴子等不得锅里滚,抓了就往嘴里塞,甚至去偷拿隔壁灭明师太的,灭明师太冷淡瞥一眼,稍有不悦:
“今日听闻有贵客来,你消停些。”
胡八唉声叹气:“我的宝贝徒弟离开了,我心里难受嘛,一难受就心绞痛,心绞痛被看见岂不是失礼?所以得吃饱喝足了,才能不失礼嘛。”
提起宝贝徒弟她就来气,昨儿海东青居然和人产生口角,还把人打成重伤昏迷不醒,她斥责了他一顿,海东青非但不悔过,反而和她争吵起来,事情愈演愈烈,闹到丐帮上下皆知。
几个长老对他本就颇有微词,见状趁机联合起来,以寻事挑衅为理由,赶走了海东青。
他拐来的宝贝徒儿啊……
胡八愁眉苦脸,啃完了果子,噗一声把核吐到地上。
有血的味道。
胡八抬头,看见擂台下,有人扛来了个木架子立在正中——上面架着个人,被死死绑在上面,用钉子钉住四肢,不叫人脱离下去。又有木盆放到下面,似乎用来接血。
怎么看怎么像,杀猪的架势。
宝塔上,锦衣卫鱼贯而入,守卫两旁,一锦衣男子拾阶而上,面色冷淡,唇白如纸,扫了眼场下的人:
“奉天子口谕,今有反贼绿珠,欺瞒天子,谋害皇嗣,其心可诛,可恨可恶,当斩九族,今日将逆贼凌迟于此,以儆效尤!千分其肉,宴请众豪杰,助各武林大会开幕之兴!”
萧匪石略顿:“今儿开幕,皇上并不来观礼,只略备薄利给诸位,你们叩谢皇恩吧。”
众皆哗然,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恐的议论声。可议论到最后,便成了齐刷刷的跪拜称赞。
无人有异议,也许有,可茫茫泱泱的人海里,只能听见那句“谢主隆恩”。
少林掌门合掌,叹息一声观世音菩萨。灭明师太也板着脸,低声骂了句。
萧匪石并不在意,他稳稳坐下,居高临下的看着台上的绿珠,递给手下一个眼神。
手下心领神会,朝着正在磨刀的刽子手点点头。
“行刑!”
武林大会,就这样开幕了。
第 148 章
薄薄的肉片, 剔透,鲜艳,带着腥甜的血气。
摆在白瓷盘上, 好似雪里红炉, 被天阐教的美人捧着盘,送到各掌门前,瓷盘搁上青石桌,轻脆微一声,悦耳的让人头皮发麻。
这肉片若是炙烤时见到, 大家定要夸赞新鲜美味。可在场所有人看见了,都面如土色, 欲呕似吐。
因为那肉, 是活生生从台上女子的胳膊上剜下来的。
萧匪石抚着手上的扳指——那是顾螭新赐的, 这扳指成色漂亮,顾螭最爱, 连皇后淑妃去求他都不给,却给了他,似乎是为了补偿他。
扳指黄色, 温润,高贵, 萧匪石垂眸摩挲着。
最后,他摘了那扳指, 把玩起来, 闲散的听着戏。
台上演起了天女散花。
“观世音满月面珠开妙相,有善财和龙女站立两巷……”
尖锐的嘶吼——“杀了我……”
他吐一口气, 闭目听戏。
绿珠实在是吵,他蹙眉, 面无表情的递个眼神给属下,刽子手便撕下她的上衣,揉成一团血球塞进她嘴里。
没有个女子能忍受这样屈辱的,在千人面前袒胸露ru,可绿珠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尊严是人才需要考虑的事情,她已经不是个人,她是个畜生,任人宰割的牛马,不得好死的鸡鸭,刀板上挨剁的鱼肉。
她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这痛苦,五官失去了协调,全身筋骨血肉都在痉挛,汗黏着血,肉带着泪,一片一片离开她。
隔着眼睫毛垂下的血雾,她看见了自己的筋和骨。
转眼间,各大掌门面前已摆上了切好的肉片,无人入口。
萧匪石淡扫眉:“怎么,帝王恩赐,诸位掌门难道不赏脸吗?”
他将扳指重新戴好,起身回首道:“许是干吃肉,大家不习惯么,那就上肉汤吧,煮好了吗?”
“煮好了。”
“一人一碗,大家都尝尝。”
*
帝王赐的宴,前菜是肉汤,后肴是肉片。
肉汤煮的朴素,一人分得一小茶盏,浑浊,连骨头带肉浮着泡沫,一丝葱姜都看不见,似乎煮汤人对汤本身的鲜美滋味极为自信。
这自信并不是空穴来风,这确实是一锅很稀有的汤。
胡八不想吃肉,便喝了一口汤,低眉,看见了一块肉,上面虬曲的毛。
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正吐到灭明长老的拂尘上,可灭明长老罕见的没有计较,她看着自己面前的肉汤里,煮到脱皮酥软的手指。
是霍迟的尸体煮的汤。
“阿弥陀佛!”
少林长老合掌闭眼,他眼角留下悲天悯人的泪水,并不喝汤。
风都凌厉了些,吹的高塔之上坐镇着的萧匪石咳嗽了起来,略偏过头避风,马上有侍从替他披上银裘,他咳嗽罢,低眉道:“皇上赐的汤,为何诸位不用?”
灭明掌门拍案而起:”敢问督公,这是什么汤?”
“大补汤。”
“大补汤?我看明明是人肉汤!”
“霍迟将军的骨肉炖的,怎么不算大补?他钻研养生,日日服用山精地宝,滋养了一身好皮肉,可惜动了歪心思,欺上瞒下,到底是落得这般下场,倒是糟蹋了那些个天灵地宝,皇上有心将他做成汤赐给诸位,也是一番好意,让大家都补补。”
萧匪石眯着眼,戴着扳指的手指轻轻叩了叩玉案:“难道,灭明师太对圣上赏赐的汤,有什么意见吗?”
灭明师太面色青了又黑,正欲发火,瞥见台上的绿珠昏死过去——
刽子手娴熟的拎过水桶,泼醒了她,凌迟就是这样绝望,逼着人全场清醒的面对着痛苦,直到解脱。
淋漓的血水,呼喇喇,刺痛了灭明师太的眼。
她想说什么,可沉默的氛围让她冷了下来,她喘着气,到底是坐了下去。
*
依旧是无人动筷。
“没有人喝吗?”
萧匪石忽笑了,他走到前面,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些人,朗声道:“谁喝了,谁便是勇士。勇士,是能得到嘉赏的。”
他并不说嘉赏是什么,可他的身份便注定,这嘉赏是让人神往的。
少林掌门摇头:“我少林上下茹素,惭愧惭愧,注定与嘉赏无缘。”
崆峒掌门也冷哼一声:“我崆峒上下俱是全真道长,也不吃荤。”
胡八拆台:“放屁,我那天才看见你们教几个小道士蹲在灶台后面啃鸡屁股。”
崆峒掌门瞪她,气的老脸发白。
几位掌门都发了话表了态,门徒们自然不敢造次,况且大家都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哪里见过这样残忍血腥的场面,不用说,都是面露难色个个躲避。
萧匪石遇了冷,却并不言语,只是垂眸支颐,看着大家——他的眼很神,淡淡泛泛的,黝黑深邃,又空洞,你察觉不到他在看什么。
可你看向他时,会感觉到,他在看着你,专心致志的锁着你一个人。
萧匪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贵,注视着你。
无声的诱惑似鬼饵,只等心里有鬼的人上钩。
问安忽站了出来,举起手中碗,一饮而尽!
他受够了落雁峰外室弟子的委屈,受够了林沉玉和燕洄的排挤,受够了屈居人下的日子!他不甘心!
一碗汤而已,一片肉也罢,囫囵到黑洞洞的嗓里!他举起空荡荡的碗给萧匪石看,喘气道:“督公请看。”
萧匪石饶有兴致的坐下,朝他微勾了勾手——像是主人在市场里,遇见了条毛色顺滑发亮的狗一般青睐。
问安走了过去,路过绿珠身边,脚下一滑,他踩着血水,一步步走到萧匪石塔下,被人带了上去,大家再看时,他已经站到了萧匪石身后。
他激动的看着这位督公。
萧匪石却不看他了,只是往下道:“是华山派的勇士,难道旁的名门正道,就没有勇士了吗?”
他起身:
“圣上隆恩,欲宣扬武德,他本是要武林大会决战之日,亲自大驾光临,册封龙虎榜诸位豪杰的,高官厚禄,尽在其中。可我看来,你们这些参加武林大会的人,不过是些无勇的懦夫罢了,懦夫比武,真是笑话,既如此,撤了吧。”
他的话好似炮弹,投入海里,炸起千层浪。
圣上册封,高官厚禄。
这些都是天下人眼馋之物,武林人也不例外。可切莫以为武林远离朝堂尘嚣,江湖也是个争强好胜的地方,不过朝堂以权势论高低,武林以暴力挣高下罢了。
此言一发,约摸有七八个人饮下了肉汤,接着好似感染开了一般,七八成的弟子都饮了下去,跪地谢恩:“谢主隆恩!”
还有的弟子,心中尚有不忍,附和着喝完,轻轻低头吐了出来。
萧匪石看见,忽笑了。
真是虚伪,只要肉汤一入口,便是动了道心,再无回头路了。
燕洄站在他身边,沉默的看着这一切,少年紧紧握着刀,干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无喜无悲。
萧匪石忽然回头问他:“你看见了什么?”
燕洄摇摇头。
他看见了绿珠。
可萧匪石看见的和他截然不同,他看见的是,自己的权势还不足以令所有人屈服,甚至要搬出一个废物来,才能让所有人低头。
他抬手,日光透过他的扳指,莹润璀璨不可方物,萧匪石低声叹道:“不够,还不够。”
单单是萧督公,还不够。
“什么不够?老子……老娘看你嫌命不够长!”
忽然一声粗犷的女声响起,一个健壮的女子从天而降,单手抓住萧匪石的胳膊——正抓住他的痛处,陷下去空空荡荡的骨肉,萧匪石面色霎白,痛叫一声。
“保护督公!”
燕洄见拔刀砍了上去。
女子拖着萧匪石跳下楼去,眼见锦衣卫围了上来,将萧匪石朝刽子手那儿抛去,刽子手一见,赶紧冲过来接住萧匪石,再回头的空档,他吓的浑身冷汗。
绿珠不见了。
胡八眼尖,看见了一只手从地上伸出来,一把将绿珠卷走,可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啃了口果子,看着那健壮女子,陷入沉思。
*
林沉玉将绿珠背在背上,小心翼翼的挪动着步子,走在地道中,她的身后,穿山甲正一点一点的把土补上,堵住后来人,几个人逃出洞窟来,正是郊外。
华山派里里外外重兵包围,几乎不可能硬攻,只能巧取。穿山甲连夜挖了地道,奈何时间太紧,挖到的时候,绿珠已经受刑受了一会,割破了许多肉。
林沉玉无可奈何的看着绿珠。
绿珠已经昏迷过去了,倒也好。
健壮女子一把丢了假发髻,喘着气,不是别人,正是海东青。
郊外隐约听见不远处的脚步声,追兵在迫近,还能听见狗吠。
林沉玉面色一沉,是猎犬的声音。这种狗对血腥味十分敏感,她当机立断:“你们带着绿珠,从这里过河!我引开他们。”
河水能冲走血腥气味,让猎犬发现不了绿珠的踪迹。
“你要怎么引开猎犬和追兵?”
林沉玉不言语,只是用小刀利落的割开手臂,将血滴在了另一边的竹子上,淅淅沥沥。
美人蛇看傻了。
海东青浑身一震,正要说什么,却被林沉玉凌厉面色制止了,他咬着牙,道了声:“我们去城外,你要找到我们,别再走丢了。”
“一定。”
*
海东青走后,林沉玉并没有躲藏,而是任由伤口滴血,安静的等待着猎犬的主人。
果然,猎犬寻迹而至,主人也赶到了,是燕洄。
他比所有的锦衣卫都快,因为他知道是谁虏走了绿珠,他不下马,只是面色复杂的看着林沉玉:“林沉玉,我就知道是你和海东青,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连皇上的法场都敢截!”
“你怎么知道是我们的?”
燕洄哼一声:“看胸便知。”
林沉玉低头看了看自己平平无奇的坦荡胸怀。
燕洄黑着脸道:“不是你,是海东青!那女人是他假扮的吧?擦脂抹粉,还露个胸沟,我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那胸,一看就是海东青。
“那你怎么知道有我?”
燕洄愣了愣,低声道:“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到有谁会为了一个普通人多管闲事。”
他苦笑:“你不应该回来的,不应该惹上麻烦的。皇上就在梁州,他不会放过你们的。”
林沉玉倒是坦荡:“就算我不救她,顾螭何时放过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丢了爵位丢了姓名,在人间飘飘荡荡,已如游魂一般。索性想做什么便做——我再无顾虑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一般来说,鱼肉是不会理会旁的鱼肉的死活的。”燕洄忽掐住自己的话,笑了笑:“不过你是林沉玉,罢了,劝不动你。”
“劝不动我,不如跟我走?”
林沉玉眨眨眼。
燕洄嗤笑:“跟你?跟你有什么好的?跟你干走?小爷我可舍不得辛辛苦苦爬上来的位置。不过,跟你过日子倒是行。”
他弯下腰,少年睫毛眨呀眨。
林沉玉面无表情后退一步。
身后有马蹄声逼近,燕洄面色一变,收敛起了嬉皮笑脸,他板着脸,一刀砍破林沉玉的袖子,撕扯了下来,收拢到手心。
啪嗒,一串钥匙丢在了林沉玉脚边。
“我哥的房子,你去过,有暗室。”
说罢,少年和她擦肩而过,径直策马离去了。
第 149 章
一行人秘密转移到了暗室里, 不得不说,燕卿白确实机敏,将宅院里的丫鬟下人调走, 将宅院空了出来给她们居住。
绿珠昏迷了整整三日。
是张姑娘用了安神香, 又锁住她的命脉,让她昏睡过去的,她实在不忍心绿珠清醒着面对痛苦。即使是睡梦里,她还呢喃着流泪,因恐惧而失禁, 因痛苦而痉挛,现实好似噩梦, 她分不清。
海东青蹲在门外, 呆呆的看着地。
林沉玉也坐下了, 递给他一大快鸡腿,海东青居然没有接过, 他捂住了头,忽觉得腥,呕了出来。
“怎么了?”
海东青摇摇头, 他狠惯了,并不习惯展露自己的脆弱, 只是胸前起伏愈烈,暴露了他的情绪激动。
林沉玉想起来了, 他的父母也是因为不肯让利给知县, 而被官府找借口抓起来,处以极刑的。他哥哥一点青带着他逃走时, 在城墙上,看见了他们悬在城楼示众的尸首。
一点青说, 他那时还小,不懂得死亡和恐惧,在纷纷攘攘的人群里,一抬头看见熟悉的爹娘,咯咯的笑了起来,朝他们挥手。
一点青道:“我这个弟弟从小乖巧,可大了却长成这副乖张模样,总归是他的错,可我总希望您能知道缘由,宽恕一二。”
林沉玉只能沉默应下,她感觉肩膀有些单薄,她哪里配得上宽恕两个字呢?
她不说话,过了很久,才听见海东青怒骂了声操蛋的狗皇帝,狠狠啐了一口。
啐完才发现林沉玉坐旁边,他没好气挑眉:
“你过来干什么?”
“怎么,你旁边坐不得?”林沉玉挑眉。
海东青气闷龇牙:
“想起来一些不好的往事,生起气来胡地乱啐,你也想被我误伤到?切,懒得跟你坐一起。”
美人蛇从土里冒出脑袋来,甩甩脑门上的土,挨着林沉玉坐下了:
“臭男人有什么好坐的?美人蛇想和公子坐一起~”
穿山甲挨着美人蛇坐下了:“美人蛇姐姐,带我一个。”
有倒是,正想睡觉,有人赶着送枕头,正等她们两个呢,自投罗网来了。
林沉玉将一手一个,拎着两个人脖颈,拖进了隔壁房间里面。
“老实交代,你们两个做了什么?”
*
林沉玉心知,这两个没心没肺的东西不可能忽然良心发现来帮忙的,还十分关切绿珠,她们一定是背后搞了事。果然如此,她掏出鞭子来,轻轻在空中耍了耍,略一施压,美人蛇就把那晚的事吐噜了出来。
美人蛇脸红心跳的投降:“我说,我都说嘛。那天晚上就是嘛,人家想尝尝龙根,就勾搭了顾螭,睡了一觉。”
林沉玉深吸一口气:“说重点!”
美人蛇发誓:“您放心,虽然我和他们好了,可是人家的心还是你的!”
穿山甲担忧:“这个似乎也不是重点。”
林沉玉叹口气,甩着鞭子指向穿山甲,鞭子尖挑起他下巴:“还你说。”
美人蛇气了,嚷嚷:“你为什么要奖励他?”
回答她的,是林沉玉忍无可忍的点了她的哑穴的行为。
穿山甲识趣,从善如流道:“睡完皇上后,她又睡了淑妃娘娘。第二天又把我打了一顿,睡了两次。”
林沉玉强忍着打人的冲动,捂着眼:“你们两个再说一个睡字试试看?我要听重点!”
穿山甲:“重点是,那个淑妃娘娘和您一模一样,我们还打听到,淑妃娘娘是督公亲自选上去的秀女,据说擅宠后宫已经很多年了,可是顾螭似乎非常喜欢作践她。”
林沉玉微愣,到底是别开了眼,绕开了这个话题。
问了半日,才终于问出来,两个人弄丢了一个匣子。匣子被霍家军捡走后,第二天霍迟就死了,绿珠也被抓走了。
匣子里面到底是什么?
林沉玉沉吟不语,她还没思索出来,就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道:
“是诊书。”
绿珠隔着墙,轻轻开口。
*
把美人蛇和穿山甲重新捆了起来。林沉玉到了绿珠屋内,将她重新扶上床。
绿珠被她一碰,登时手臂痉挛起来,直喊疼,她浑身上下都如裂开了一般疼痛,十指连心,她受的苦远比断了十指更难捱。
张姑娘给她灌了些安神汤下去,她才好些。
林沉玉无可奈何,只能将她揽进怀里,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只有这样,她的胳膊能虚虚的挂在空中,疼痛才好些。
绿珠开口,未曾言语嘴里先溢出鲜血来,林沉玉用袖子擦了,担忧道:“你好好休息,不要说话。”
绿珠摇摇头,将血咽下,强忍疼痛道:“我大抵是活不久了,在我死之前,得将这桩事给您讲清楚。”
她一桩桩一件件的道来,从篡改张岱松的诊书,害得皇上杀太子,杀贵妃,到如今又害得霍迟惨死,她说着说着,潸然泪下。
林沉玉只觉得脑袋嗡嗡直震,突突的跳,吸气都沁着凉,萧匪石怎么敢的?!篡改诊书,害得皇上以为是太子是野种,怒而杀之,欺瞒君王,谋害皇嗣,这种事情他怎么敢做的啊。
他就不怕东窗事发,遭到报应吗?
他胆子真大,一次又一次的打破了林沉玉的认知。好似他进宫来,做的事一次比一次出格,随着他的胞胎和根一起落地的,似乎还有他的所有良善,这么多年,那些善终于是剔骨削肉般一点点被他去掉,只剩下那些残腐败黑的恶意。
玉交枝是太子,居然是是顾螭的亲生子……
萧匪石害死太子,到底是要做什么?
和林沉玉的关注点不同,张姑娘满脑子只听见了张岱松三个字。
手中的药瓶打破在地。
她的爹爹的真正死因,居然是这样?
绿珠羞愧的将头偏向林沉玉怀中,泪湿了她胸襟:“张太医的死,其实是牵扯到了皇家秘辛,那封诊书一出,皇上便不可能留他……可那封诊书是绿珠偷换的字。说到底,太医的死,绿珠难辞其咎,绿珠没有什么能补偿张姑娘的,唯有乞求一死,希望能让张姑娘宽心一二。”
她抬眸吞泪,凄惨一笑:“小侯爷,您冒死救绿珠出来,绿珠感恩不已,可绿珠到底是辜负您的期望了,还请您慈悲,给绿珠个痛快吧。”
她伸手,想去抽林沉玉腰间宝剑。
被林沉玉按住,她不语,只看向了张姑娘,交给她来定夺。
张姑娘低着头想了很久,红着眼眶吸吸鼻子,忽转头离开了,半晌回来,端着药汤,赌气似的递给林沉玉:“给她喝吧。”
绿珠惨笑:”张姑娘不用费心机,浪费了毒药,只消给绿珠一刀就好,若是不解气,再将绿珠千刀万剐了也无妨。”
林沉玉轻笑,扶着她喂她喝下了药,绿珠喝了,只感觉身上的痛苦减缓了些,她有些不知所措,小心翼翼的看向张姑娘。
“这不是毒药吗?”
张姑娘平息了情绪,淡然开口:“是止痛药。”
绿珠愣住。
张姑娘叹口气,拿过金疮药,坐在床边给绿珠换药:“冤有头债有主,即使你不去换字,还会有红珠紫珠替萧匪石换的,他那样心思缜密的人,起了害人之心,我爹怎么能逃得过呢?他的死不全是你的过错。我纵要报仇,也需要找对人。”
“若是我将怒火撒到你身上,我和那将怒气撒到你身上的暴君有什么区别呢?”
绿珠说不出话来,只怔怔的流泪。
“好好活着吧,大家把你捞回来不是让你继续寻死觅活的,你可千万别死了。”
张姑娘忽摸摸她的肩:“我还需要你帮个忙。”
“什么忙?绿珠一定办到。”
“内楗蛊,按照你的描述,你应该是被下了这种蛊,我想在你身上研究一二,放心,不会伤害到你的。”
林沉玉看着两个人都平静下来,轻轻掩门去了。
*
出门却撞进一人怀抱,那人气息微急促,淡雅的香气萦乱在她鼻尖。
她的手被人着急的捉住,只一瞬,又似乎受到惊吓般滑落。
是燕卿白。
林沉玉从没有看见过他如此匆忙孟浪的模样,好似一路快步走来不敢停歇。不过即使是如此失态,也只有一瞬,他便恢复了温雅模,破颜含笑:“你回来了。”
“回来了。”
“一路奔波劳苦,可曾受了伤损?昨儿的事我已听说,有我和燕洄罩着这里,你且安心。”
“放心,我们很好,没有受伤。”
燕卿白的目光瞥向林沉玉的手。
她的手臂微微靠在身后,这并不是她习惯性的动作。
他语气依旧温和,轻嗤:“又在骗人了。”
林沉玉哑然,这一个又字,让她有些心虚,想起来燕卿白那时的殷切伺候,又想起来自己的不告而别,她有些愧疚:
“对不……”
他摇摇头,打断了林沉玉的对话:
“你我之间,永远无须说如此生分的话。”
燕卿白拉过她未曾受伤的手,轻袍缓带被风吹起,牵住林沉玉的衣袖,他拉着她走过竹林翠影,带进自己的屋内,她坐床边,他微俯身,替她擦拭手臂,敷换药膏。
难免有肌肤交接,林沉玉却几乎未曾察觉,她低着头在想事。
燕卿白是读书人,他好洁,指尖又因翻阅书籍故,常年润着香膏,滑腻温润如女子,给林沉玉涂药时几乎叫人感觉不到,只觉润物细无声。
顾盼生恰恰相反,他跟着林沉玉,练了武,少年新练出的虎口茧,刺辣,锐气,锋利。抚摸上她时带过令人震栗的酥麻感,让人几乎无法忽视,即使是闭着眼也能感知到,他的手从哪来,游走到了哪里。
想起来他,林沉玉别过了脸。
燕卿白俯着身,也朝她看,四目相对,近到睫毛都相接,蜻蜓春水,浮萍落花,乍一相逢,又不着痕迹的两下分离。
唯有微颤睫毛,淡红耳根,暴露了男人心思。
“我之前的话,玉娘考虑的如何了?”
他忽然来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林沉玉喉头一哑,鼻尖微酸,摇摇头。
他也很平淡,轻轻点了点头:“好。”
末了道:“可以告诉我,为何吗?”
林沉玉眼眶红了,鲜少的展露出脆弱来:
“对不起,我自知我并不是个佳偶良配,实在配不上你这样的儿郎。我这么多年当男儿长大,养成了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坏脾气,不拘男女,都一味的狎昵亲近,失了分寸。萧匪石,玉交枝,这些个奸佞都是我带出来的,多少祸事因我而起,惹出许多祸端来而不自知……”
“况你知我并非清白之身,实不相瞒,那人却是我最亲近要好之人,欺骗隐瞒了我,我只觉得昨日种种,成了笑话。我只感觉我的行侠仗义好似喂了狗,这么多年,看似风光,实则浑浑噩噩,错的实在是一塌糊涂……”
她的手被人紧紧握住。
燕卿白坐到床边,挨着她,只隔着一人距离,对他而言,他头一回坐的这样近而紧密。
“美玉耀目,为人争夺引发祸乱,又岂是美玉之过?大家都喜欢你,又岂是因为你落拓亲昵四个字所能概括?赤忱交心者,人必然交心以待。玉娘啊,你是永远不知道林沉玉有多好的。”
“为什么?”
“因为只有被林沉玉帮过,才知她的好。”
林沉玉还想说什么,燕卿白止住了,笑道:“玉娘眼底青黑,是多少日未曾歇息了?”
“三日。”
他为她焚香,铺上厚厚被褥。
临走时他放下门帘,重回头:
“玉娘,你若是觉得不妥当,只消忘记我说过的那些话便好。只把我当个纯粹偿还恩情的人,当个交心的朋友。不用顾虑我,不用回应我。玉娘想去便去,倦了累了,想来便来,在燕某这里,不需要愧疚,也不需要拘束。无论什么时候,燕某的宅院都是玉娘可以安心栖息的居所。”
“玉娘可别忘了,您是燕某的救命恩人,这一切都是燕某应该做的……甘心做的。”
第 150 章
一夜阑珊, 直睡到黄昏都无梦。
林沉玉梦醒,掀开红罗帐走到外间,直看见有人背对着她, 临窗对案, 席地正座,灯火摇曳里有飞蛾跌跌撞撞扑到,他怜蛾扑火,遂抬手护青灯。那一瞬间,萧匪石三个字险些脱口而出。
那人回头来, 如幻梦醒,原是燕卿白。
“醒了?”
林沉玉点点头, 燕卿白有些歉意, 道:“丫鬟下人们都遣散了, 怕玉娘醒来无人照料,燕某便斗胆挪坐外间, 还望不会惊扰唐突到。”
林沉玉摇头笑:“燕知州亲自照顾,才是折煞我了。”
“水已备下,略煮了些清粥淡饭, 丫鬟们不在,我也不善烹煮, 粗茶淡饭涩劣晦口,还望不要嫌弃。”
“怎么会, 燕大人太客气了。”
燕卿白搁了笔, 合上卷宗,略活动了动僵硬手腕, 一截皓腕上系着的丝帕,为夕阳渲上金芒, 他轻笑:“玉娘,若是我们再这般谦让,只怕是天黑了都吃不上饭了。”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林沉玉下床来,也笑了:“你我之间无需太客气,既是朋友,你也敬我也敬,倒显得生分。”
燕卿白自然应下:“那就敢烦玉趾,挪步堂前了。”
说罢,他自己愣了愣,先笑了,满是歉意道:“抱歉,燕某这官腔板调实在难改,有道是宿疾难清,积习难改,玉娘见谅。”
他难得的低眉,露出几分羞赧颜色,似无措般垂首在旁,林沉玉噗一声笑了出来,她知燕卿白性格,自他们第一次见面,他便是这个模样,即使落魄也难掩彬彬文质,当真是君子如竹,里外一般。
她起身去漱口洗脸,和燕卿白两人用了膳,她实在不好意思再叫燕卿白洗碗,自己下厨去洗了,洗罢擦擦手,又去看了看绿珠。
*
她已经睡下了,脸上凄惶面色少了些,张姑娘将她体内蛊虫逼了一只出来,在旁研究逗弄着,少女蹙眉,似遇到了难题。
林沉玉低声在她旁坐下:“此蛊有解药吗?”
“暂时未曾寻得,不过此蛊乃是天阐教神蛊,无药可救,唯有逼出来才可,可我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逼一只来,还有许多孽虫残存在她肌体内,牵一发而动五脏六腑,我不敢轻举妄动。”
张姑娘面露难色,担忧望着她,施礼道:
“小侯爷,这种蛊无解,那我们只能从源头下手,截获所有的金丹了。但不知燕大人可曾查到市面流通的金丹来源?”
林沉玉略点头,她早已拜托了燕洄去查,燕洄也答应了此事。她和张姑娘如今不宜露面,只能转交给燕洄去办。
*
她还想说什么,却听得外面吵闹声。
她快步出来,就看见海东青赶着胡八往外撵,气的脸红脖子粗:
“滚滚滚!死老太婆我已经不是丐帮人了,你又来找我做什么?”
胡八跟鲶鱼似的躲来躲去,不让海东青撵住,一边嬉皮笑脸,一边好徒儿的喊,海东青急的满身是汗,生怕别人看过来,和胡八两个人满院子你追我躲。
旁边站着一个笑呵呵的白胡子老人家,正抚着胡须看着海东青,林沉玉认出来他是胡七,遂上前搭话:“胡七先生怎么来了?”
胡七笑:“陪我这妹子来找回徒弟啊。”
林沉玉微讶:“原来胡八奶奶竟是您妹妹?”
胡七吹胡子瞪眼:“我叫胡七,她叫胡八,我们两个长的这么像,一个风流倜傥一个温柔美丽,这你都看不出来吗?”
“晚辈眼拙,实在是看不出来。”林沉玉老实道,又重新看向海东青。
*
“好徒儿,跟为师回去吧!”
胡八笑的谄媚。
海东青警觉:“我们已经恩断义绝了!”
胡八摇摇头:“断不了一点!之前是长老们误会你了,觉得你打人,性子暴躁,直到昨儿才知你用心良苦!大家都一致认为自己错了,恳求你回去呢。”
“什么什么?我怎么用心良苦了?”
“我就问,那个小姑娘是不是你救的?”
海东青警觉:“不是。”
“还装嘞?丐帮的大家都认出来你了!”
“怎么认出来的?”
“看这里。”胡八托了托胸前。
海东青两眼一黑:……
他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滚!”
胡八金鸡独立,一边跳一边哄:“别骗人了徒儿,事到如今大家都明白了,你打人,压根就是故意的,想退出丐帮是不是?因为你要去救人——冒着生命危险去劫法场,又怕事情暴露后连累丐帮,所以才出此下策,是也不是?”
“你舍命救屠刀下的少女,是为仁;又忍辱负重不忍连累大家,退出丐帮,是为义!仁义具备,大家才知道你是这样一位勇士!丐帮帮主,从来只有真正的勇士才能担当!而你,就是这个勇士!”
胡八老泪纵横,说罢,不由分说的把打狗棍递给他:“丐帮,就交给你了,从此,你就是下一任丐帮帮主,可号令天下丐士!”
海东青只觉得好笑至极:“告诉你老太婆,我压根就没有想那么多,我去救人单纯是因为……”
他一把拉过林沉玉来,男人结实的臂膀紧紧把她掯在怀,他低头看她,目光灼灼。
林沉玉心漏了一拍,惊恐的看着他。
燕家兄弟两个她还没掰扯清楚。总不能,海东青也看上她了吧?那她最近桃花运也太旺了点。
海东青大掌猛的拍上林沉玉的后背,义正辞严:
“我救人单纯是为了这小兔崽子!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绿珠是她的女人,朋友妻遇难,我岂能袖手旁观?”
林沉玉为了方便,仍着男装,看不出女相,闻言咳嗽,险些被口水呛到。但是为了配合,还是含泪忍了下来。
“至于我打那小兔崽子!也绝非什么想离开丐帮给你们脱罪。纯粹是他活该,他居然敢骂我以色相取胜,老子就要给他看看老子拳头有多硬!”海东青冷哼:“男子汉大丈夫,又不是劳什子的病娇娇美男子,我稀罕什么皮囊!我是靠拳头让大家信服的!”
一片沉默。
胡七和胡八咬耳朵。
“怎么办,他似乎觉得自己能当上丐帮帮主是靠拳头哎。”
“其实是他一走,再也没有小姑娘和贵妇人们借着看他来施舍衣服饮食了,丐帮这两天收入断了一大截,都快入不敷出了……”
“算了算了,走吧走吧。”
海东青:……
林沉玉:……
在海东青要爆发之前,胡七胡八已经跳出院墙溜之大吉了。海东青气到怒发冲冠,一把丢了打狗棍,谁知道打狗棍弹了回来,打中他脑门,他俊脸登时多了个红杠。
林沉玉没忍住笑出声。
他不服输,摇着林沉玉的肩膀,咬牙切齿恨道:
“林沉玉,告诉我,我真的是靠拳头打出来的,不是靠皮囊!”
林沉玉委婉开口:“你是最练拳的人里生最好看的。”
海东青眯眼。
林沉玉赶紧安抚:“你是好看的人里,拳脚最好的。”
海东青怒气略消,皱眉思考了一会,他怎么感觉你在夸自己,又好像在损自己,思考了一会他决定放弃,叹口气,无可奈何的捡起来那根打狗棍,插到腰间,满脸沧桑:
“胡八那个癫婆子,早就想跑了,把烂摊子交给我。不说了,时候不早了,明天就是中秋,我得去要饭了,再派人把她追回来,再见。”
“你记得伪装好自己,今天可别再露胸了。”
海东青叹口气,有些无奈:“可我不露,大伙都不给钱的。也许是大家都钦佩于我这健壮身躯和阳刚之气吧!”
林沉玉瞄了一眼,决定不戳穿他:
“你这么觉得,也好,那就再见,慢走不送。”
*
送走了新晋丐帮帮主海东青,林沉玉正欲回房,却看见燕洄又匆匆赶到,他将林沉玉领到书房,啪的锁了门。
“有进展了吗?”
“有,长乐坊。”
燕洄言简意赅,摊开一张纸,却是武林大会第一轮中初筛的人选,上面圈圈点点了一些个名字出来:
“我按照你的要求派人去问询了大家,哪些本毫无胜算的人离奇的赢了。得出了这样一份名单。画圈的这些,都是在比武中超常发挥,赢的蹊跷的人,约摸有四五十人左右,还不算多,我已经悄悄控制起来了。”
林沉玉的思路便在这里,普通人对于金丹的渴求程度,远远比不上武林中人。因此要锁定武林大会,如果有人服用金丹,势必功力大增,短时间内取得惊人的胜利。
只要顺藤摸瓜,捉住这些人,便能摸清楚金丹的来源和流向。
林沉玉沉吟:“所以,金丹来源查出来,是长乐坊?这是个什么地方?”
“赌场,一个很神秘的赌场,我连老板都查不出是谁,只知道这个赌坊势力雄厚,每年只在武林大会期间才开张,平时都是闭门谢客。”
燕洄似乎想到了什么,笑:
“还记得分金饼吗?就是压武林第一花落谁家的盛大赌局,就是他们整出来的,前年你赢的意外,好多人压错宝,输的倾家荡产。”
他摸摸下巴:“若是当时我认识你就好了,我一定赌你赢,这样就能赢的盆满钵满了。”
林沉玉挑眉:“先不提那些,长乐坊在哪里?我打算每天乔装打扮去探探究竟。”
“我也要去,你得陪我。”
燕洄笑的狡黠,露出两颗小虎牙来,他正坐在桌上,手撑着桌面,忽然朝林沉玉凑过来,眨眨眼:
“不许说什么你得当值不能去的扫兴话拒绝我!明儿可是中秋节,衙门放假呢。我陪你去赏赏月散散心,再一起到长乐坊闹个痛快,将他们一举拿下,如何?”
第 151 章
第二日收拾妥当, 便和燕洄出了门。林沉玉仰头见月,恍惚中忽对时间有了实感,一年竟是过了大半, 隐约可望见年梢了, 这些日子里,她好似经历了群山万壑跌宕起伏,却又好似空过般匆忙虚妄。
只觉得唯有万种纠缠四字,可以概括一二。
“这里!”
她转身,望见燕洄在树下摇摇招手, 许是佳节气氛热烈,他拾掇的也应景, 金冠束发, 粉金抹额, 骑马故穿了件鲜红的窄口箭袖,外罩着锦褂, 月色处临灯火星点的夜里,独他一人光华璀璨,活脱脱一个骀荡公子。
林沉玉感叹了一番, 人靠衣裳马靠鞍,寻常的燕洄一身官袍冷厉又嚣张, 想不到换个打扮,别有一番柔美潇洒之感。
不过想了片刻她便收了回来, 她不是去逛街, 是去查金丹的,遂走过去, 左顾右盼:“我的马儿呢?”
少年拍拍□□白骏:“这里。”
林沉玉茫然:“这不是你的爱马吗?我骑了你的马,那你骑什么?你走去吗?”
燕洄扶额, 喟然长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道:“小侯爷,就没有一种可能,一匹马能两个人骑?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嗯?”
林沉玉眨眨眼,不说话,经历过顾盼生的事后,她对于这个年纪的男人都有了些难以言喻的抗拒,除开君子之交的燕卿白,和毫无旖念的海东青外,她并不想和旁人过于亲密。
燕洄眼微眯,看着不语的林沉玉,嗤了一声,眼神微暗,接着长臂一捞,把林沉玉强拽上马儿来,林沉玉正要挣扎躲开,那臭小子却一夹马腹,径直跑了。
满街是人,林沉玉并不敢乱动造次,生怕惊了马伤到路人,只能瞪着黑脸看他,燕洄得逞的笑,笑意里却有几分试探之意:
“许你和我哥同床共枕,一桌吃饭,不许你和我骑一匹马?林沉玉啊林沉玉,你是不是太偏心了点?”
事关清白,林沉玉怒火中烧:“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哪里和他同床共枕了?”
“当真没有?”燕洄疑惑道。
他派回来的人说,看见燕卿白整日待在她屋内,房门紧闭,也不知做什么勾当,他在锦衣卫待的久,磋磨的疑心重,本就对燕卿白并无几分情意,听闻此言更是胡思乱想,按捺不住。
好容易处理完公务,抽一天身出来,定要找她问个清楚。
回应他的是一个白眼,他这才放下心来,并不生气,反笑了。
林沉玉不知他脑袋里想什么,扯过缰绳径直策马而去,本是他带着她,这下好了,倒成了她领着他。
*
林沉玉一心办案,他却并不着急,到了城西,将马儿拴到柳树下,倒是拉着人看起花灯来。
中秋的花灯不似元旦那般七彩繁嚣,倒也别有一番雅致,喧白的撒金宣扎成兔儿模样,眼睛点上朱砂,胸膛里装亮洞洞的矮烛,竹竿挑起滴溜溜挂成串,兔儿莲花白腾腾的随风转,高人一头,从街头系到街尾,照着来来往往人的脸庞笑容。
燕洄站到卖灯老汉摊前,侧身道。
“花灯,你想不想要?”
“不想。”
林沉玉哪里有什么心思过节?
燕洄忽掐了她手腕一把,她不解,疑惑看向他,燕洄微微一笑,得寸进尺,揽住她的肩膀。林沉玉啪一声给他手摘了下去。
动静大,老汉眯着眼看向着两个拧巴的人,被两人容颜一晃,半晌才道:
“两位来老朽面前,打情骂俏,所为何事啊?”
“买灯。”
“兔子灯还是莲花灯?”
“都不要,要你们这里最贵的灯。”
老汉摇摇头,冷笑:“小本生意,童叟无欺,这灯无论大小都是十文钱,哪里有高低贵贱?”
林沉玉琢磨着两人对话,忽觉得有些蹊跷,和燕洄对了眼色,看见燕洄表面笑眯眯,摊位挡住的地方,他的手已按上刀柄——
他不是买灯,而是在交涉。
林沉玉心头一震。
燕洄知她反应过来,笑着重新揽过她肩,对老板道:
“适才打叶子牌,她在姐妹跟前输了精光,我不过略说几句,就使性子和我赌气了。又听说这华州城里有一叉麻雀的好去处,她心痒痒也想去耍,若是不顺从了她,还不知和我拗多少脾气呢。老人家,您就给我个面子,引我们去看看,好吗?”
少年抬手,将一枚金锭放到摊上,定声笑:“老人家,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林沉玉闻言,豁然开朗,这老头是长乐坊拉牌头的线人,他们必须通过这人才能去长乐坊。
而他们两个要扮演的,一个是少不更事的花花公子,一个是他那赌瘾成性的相好。
那老人端详起来两人。
燕洄的打扮举止自是没有疏漏,花花公子好似孔雀开屏,轻浮风流;看向林沉玉时,却凝重了几分——她依旧是穿的朴素,玉簪单薄,和燕洄格格不入。
林沉玉察觉到老人疑惑的目光,心里咯噔一下,好在她心思活络,赶在老人起疑前,先斜瞪一眼燕洄,抱怨起来:
“你还好意思埋怨我?一身的绫罗绸缎,金钗珠钿都输给那些破落娘们,你不替我撑腰就算了,还数落我,算什么男人?我不过今儿手气不好,你等着,待会我定要赢给你看!”
她虚情演戏,斜乜时那一眼的风情却是真,清凌凌的眼觑着他,半带傲意半带幽怨,倒叫燕洄喉头一紧,险些没接住。
原是输掉了……
老人眼里疑惑才消,安心下来,不紧不缓道了八个字:
“珠履三千,夹胞入步。”
*
这乃是行话,所幸的是,燕洄自小混迹三教九流,林沉玉行走江湖也没少沾染,大抵都懂得意思。
珠履三千,乃是江湖切口,谓之赌客;夹胞是有钱人,入步是个来字。显而易见,长乐坊仅限有钱的赌客入内。
那么问题来了,要多有钱的赌客才能入内?
林沉玉见老人对于燕洄给的一锭金都视若无睹,面不改色,当即心中骇然。
忽,一阵火树银花,自旁间树梢冲天而起,洋洋洒洒落了满天星河。两人看去,竟是旁边的高塔望月台上,燃起来了一阵烟火。
老板忽想了,抚须道:“此乃花炮举人也。”
燕洄不解。
林沉玉附耳道:
“扬州那边的风俗,传到华州来了,每逢佳节就会有烟花贩子上高楼架起烟火,共有十二门花炮,供男女赏玩,若点一门花炮,叫秀才;三门叫举人,九门称进士,十二门便称状元。”
“一般来说,老人小孩只会看不会放,多是男女表情而用,还会有人喊哪位公子给哪位小姐放,气派十足。当然,花炮门数越多,排面越大,价格也越高。”
燕洄总算明白了,想不到居然还有这般的玩法:“我给你放个烟花状元瞧瞧?”
又看向老者道:“若是小爷能点的起状元炮,是不是就算得三千珠履,可以去长乐坊了?”
老人满意的看着他们两个,很明显,没有人不喜欢上道的人。
他开口道:“倒也无需状元,进士以上,便算得贵客了。”
说话间,两个人听见塔楼上一声悠扬长呼:
“穿金戴银山穷水尽甲子年间公子,给美若天仙人间少有蛇蝎心肠小姐,献上三门花炮!”
林沉玉:?
这两个什么个玩意?
燕洄也神色古怪,两个人齐刷刷的看向塔下,果然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
烟花璀璨不过转瞬即逝,倒是烟花楼下多了动静。
美人蛇气到叉腰,美目瞪着眼前的清秀少年:
“穿山甲!说好了你去买糖葫芦,你拿着我的钱干什么去了!”
穿山甲老实巴交的低着头,攥着衣袖,乖巧不已:“给你放烟花啊。”
美人蛇气到捶胸,表情痛苦不堪:
“你这个败家子,放的劳什子烟花啊要一百两银子啊,那可是一百两银子啊!你随随便便买个炮仗玩不就好了?放那败家玩意干什么?那可是我省吃俭用攒的一百两银子啊。”
她蹲下身,抱头痛哭:“我那南风馆的相好还等着我今天去赎他呢!”
穿山甲也蹲下身,揪揪自己衣服上的破洞,打了个寒颤,纠正道:“那是我赚的钱和你卖皇上东西赚的,你没省吃俭用。”
他很冤枉,他每天早出晚归,在客栈端盘子洗碗,打三份零工,晚上还要给林沉玉打洞救人,救完人还得对付美人蛇时不时兴起的宠幸,他整个人都被榨干了,从内到外。
美人蛇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滋润的不得了,她哪里省吃俭用了?
美人蛇龇牙:“闭嘴。”
“哦。”
美人蛇难受之余又沮丧:“一百两的烟花,你放了也喊我看一声啊,我还没看呢,这就没了啊。”
买不成小倌了,一蛇一穿山甲遂蹲在一起,凄凄惨惨的看地上的烟花灰——价值一百两的那种。
忽然一个黑影笼罩了他们,不是别人,是林沉玉。
*
林沉玉挑眉:“穿金戴银山穷水尽甲子年间公子,是你?”
穿山甲老实点头。
她看向美人蛇:“美若天仙人间少有蛇蝎心肠小姐?”
美人蛇腰肢一软,媚笑道:“哎呀,美若天仙人间少有是真的啦,蛇蝎心肠那纯属造谣。”
这种行话林沉玉知晓,大抵和“望江南巴山虎”表示“王八”是一类的,两个人大概不想被人发现,遂藏匿了自己名字。不过,她过来并不是关心他们,而是来打听价格的。
穿山甲交代:“放花炮秀才是十两,举人是一百两,进士是五百两,至于状元,是一千两。”
林沉玉点点头,看来要进长乐坊,得先花五百两以上的闲钱买个烟火瞧,看来这长乐坊果真对赌客要求甚高,招揽的尽是奢豪之客,一般人难以企及。
燕洄笑:“我给你放个状元花炮瞧瞧。”
林沉玉本想说什么,他嘘了一声,低语:
“我知你又要说放个进士便好,不需要浪费银两。可到底是不同的,我给你的东西,自然样样都要最好的。”
少年轻笑一声,迈着欢快潇洒的步走了。
林沉玉呆在那儿没做声。
其实她想说的压根不是不要浪费钱,而是:放烟花的钱,他们两个平分……
*
美人蛇目睹这一切,双眼亮晶晶:“真是英俊潇洒,一掷千金的美少年啊。”
穿山甲感慨:“和林小姐郎才女貌,真般配啊。”
美人蛇瞪他,几乎恨不得撕了他,阴暗的低吼:“谁许你乱点鸳鸯谱!林沉玉跟他哪里配了?哪里配了?”
林沉玉余光瞥一眼这两个扭打到一起的身影,叹口气,懒得理会这两个人,却看见燕洄兴冲冲的去,皱着眉回来了。
“怎么了?没带够钱吗?”
燕洄冷笑,按着腰间宝刀:“不知是谁,将今天的烟花全部包圆了,买也买不到了。”
“包圆?”
林沉玉话音未落,落进眼眶的光便喧腾腾白起来,炮声响起,天地一震亮,十二门花炮齐声响起,将天地一面压做了卷轴,肆意的挥毫着色彩,宣泄着情愫。
一朵,两朵……千朵万朵。
不知放了多久,好似不要命不要钱似的放着,久到另所有人驻足,整个华州都无人见过这阵仗,惊叹拍手,啧啧称道着大手笔。
满天飞花,绕郭万重。升了落,落了又升,不知几何。只燃的天花怒放,明月都黯然失色躲进乌云里,恐连上界神仙都被惊动,风婆仓促的鼓起风囊,想吹落这些不知好歹企图扰仙的烟火——
吹不灭的,烟火未曾灭,好似燃放之人的爱意一般,铺天盖地,永无停息。
倒是吹动了林沉玉的眼睫,她被烟火气熏的鼻子一酸,鼻尖一红,眨眨眼,若有所思的望向人海里。
她也不知道她在望什么,只觉得她应该看向身后,那里一定有人在追随着她。
蓦然回首,游人如云。大家都在仰头望天,惊羡咋舌,眼里映着烟火。
隔着人海,隐约看见一个高大单薄的身影,黑衣蒙面,也不看天,也不看烟花,只定定的看着她。
林沉玉喉头一紧,千百思绪浮上心头。燕洄发觉她不对劲,眼底微暗,转过身来揽过她的腰肢,——动作强硬,却未曾真正触碰到她。
他侧过身,林沉玉也被逼着侧了身,敛眉颔首时,她的身影却被少年所阻挡了个正着。
可远远看去,俊男俏女,背影交缠,好似他们在烟火里暧昧相拥。
烟花终于是落幕了,可这场烟花依旧在大家津津乐道中,大家纷纷猜测到底是谁放的,财大气粗至斯,又是哪个佳人,有幸得此满天艳丽火光。
再看那人时,那人已经不见了。
美人蛇目瞪口呆:“我的天,这是放了多少个一百两啊,谁要是这辈子给我放这么一场烟花,我死也心满意足了,一定要嫁给他。”
穿山甲发愁:“放不起,打一百年一千年工也放不起……”
塔楼上放烟花的人,急忙忙的跑下来,于人群中一眼看见林沉玉,谄媚笑着上前:
“姑娘,刚刚有人包圆了今晚全城所有的烟火,单给您一个人点了瞧的。他说算到您头上,就当替您打开您要去之地的道路。”
四下哗然,燕洄面色铁青,只按着刀不语。
林沉玉心下了然,他是帮自己进入长乐坊。
“他说了什么别的话吗?”
“什么都没说。”
林沉玉微愣,她有些惊讶,却觉得并不意外。这是那个人会做出来的事情。
热烈,绚烂,而癫狂,和他的人一样。
燕洄打断她,挽过她胳膊:“我们走吧。”
林沉玉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转头离去,无一丝一毫的眷恋:“走吧。”
第 152 章
经历过刚才那场奢华无度的烟火, 老者看向林沉玉两人的目光,已陡然一变。
本以为是纨绔公子带着相好出来耍,现在看来, 富可敌国的原是那女人, 感情旁边这人模人样的是男宠啊。
他再也不敢怠慢,恭恭敬敬走出来:“请。”
一路上,燕洄都未曾和她说话,少年面色阴郁,显而可见的不虞, 林沉玉却无暇顾及,她暗中打量着四周, 老人家带着他们穿过了幽深黑邃的巷口, 又跨进怡红院内, 绕过厅堂走到后庄,到了一灰暗不起眼的小屋。
小屋挂着个牌子:
琅册坊
送到这里, 老人便拱手离开了。
燕洄不解道:“这又是什么地,长乐坊在何处?莫不是骗我们?”
“琅册琅册,不就是长乐吗?你把两个字的声和韵换过来, 反切一下即可。”林沉玉推门正要进去,忽被燕洄拦住, 少年百般纠结,终于是直接开口:
“他是谁?”
林沉玉心知肚明, 淡然道:“一个过去的熟人罢了, 偶然遇见,有些感慨, 现在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进去吧。”
燕洄咬牙, 挡住她去路:
“且慢,只是熟人?当真吗?你莫要诓我林沉玉,我亲眼看见,你适才眼眶红了。”
她和顾盼生到底什么关系?她也说不清。也许曾是至亲,而今沦为至疏。她有三分过错,他也造下七分冤孽。她自始至终不明白,一段美好的师生情,是怎么变得如此混乱荒唐的。
剪不断,理还乱。
“一个曾经的熟人,仅此而已。”她又强调了一遍,不知是给燕洄听,还是说给自己。
她愣神的片刻,燕洄心已凉了一半,他印象里的林沉玉永远风光霁月,永远潇洒出尘。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林沉玉为哪个男人露出过如此神态——困惑,失神,迷惘。
他终是别开眼,拉住她的手,声音冷而硬:“我们进去吧。”
*
破旧的房间,低矮的房梁,林沉玉敏锐的判断出,地下有暗门,她寻了半日,终于是找到了入口,进去了。
她看见了此生难忘的最辉煌的灯火,也走到了最喧哗的闹市。
“文场,他们合伙抬轿子!”
“双耦,无外,统吃!”
灯火通明,琉璃盏做的一人高烛台,从这头编到那头,将整个屋子围的亮如白昼,屋内坐了约摸二三十人,俱是富贵客,正赌到酣畅淋漓之时,一个个面红耳赤。
灯盏好似猪圈的木栅栏一般,用料不要钱似的,扎的紧实。
这里面困住的赌客,又岂非猪猡?
燕洄的心情阴郁,随手抓过旁边一个赌客的头:“货在哪里?”
赌客已经赌上瘾了,猩红着脸到:“赌便是了,赌便是了,赌便是了,只消赌赢了……什么都有了。”
林沉玉看了看,这赌场不打,坐了十来桌,每桌赌的乐子却不同,倒是种类齐备五毒俱全:有麻雀牌,也有押宝,还有抽签的“六门赌”,掷骰子赌,放三四,做花会,宣和牌。
种类繁多,应有尽有,当真是赌客的天堂。
她和燕洄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起来,干脆坐下看那赌客打牌,那赌客打的是牌九。
庄家是个冷峻青年,并不理会林沉玉二人,只是将手中骨牌向前一推,笑着看向赌客:
“你输了。”
“不可能,你……你是不是做云头乱把,使弊了?”
赌客不敢置信的摸过他的牌,这已经是他输的第九场了,他以往打牌九,从来没有输的这样惨烈过。
青年莞尔一笑:“愿赌就要服输,杨长老。你已经输了五千两了,还要继续吗?”
他有意无意的瞥了眼林沉玉,意有所指:“只要你能从我手里赢一场,便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还有你输掉的筹码,我们会五倍奉还……”
赌客咽下口水。
如果他离开了,什么都没有得到,还折了五千两,可如果,如果他赢了一场,就能拿到两万五千两,还能得到金丹!
有了金丹,他就什么都能办到。
“赌,继续!”
*
第九把,赌客微微一笑,拿到了牌后露出自信的笑容,直接亮牌:
一张无外,一张错八,乃是天杠。
而庄家笑:“杨长老这把牌,倒是好牌。”说罢,也推牌出去:
一张丁三,一张二六。统吃。
杨长老面色一变,冷汗直冒,他气急败坏的推了牌,想抽身,却被身后几人站过来,按住了肩膀,庄家自头上抽出根簪来,那簪原是个细长伶仃的湘妃竹玉壶嘴的烟杆,他用烟杆,不紧不慢的敲了敲杨长老的手。
“愿赌,要服输啊。一万两了,杨长老。”
杨长老脸颊的赘肉扭动,浑浊的老眼有不甘之色,他岂能倒在这里?气呼呼的拍一拍桌子,咬牙冷笑:“今儿手气不好,中场休息!待会再赌!”
说罢,他起身,拉起一个小姑娘,往里面房间走去,要做什么已经显而易见了。
林沉玉只觉得那小姑娘背影有些熟悉,可看她搔首弄姿嗲声嗲气的模样,又觉得陌生,她应当是没有见过那个女人。
庄家点燃了烟,烟雾弥漫里他的眼晦涩不明,看向林沉玉:“杨长老嘛,人老心不老,一输的多了,就喜欢弄个清倌人开采,见了红,冲冲喜。”
林沉玉蹙眉不语,只觉得想吐。
庄家拿着烟头,点了点桌子,道:“不过,姑娘待会输了,我们这儿可没有准备雏鸭小倌,给您开采冲喜的。”
燕洄似乎想拦住她,林沉玉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安心闭嘴。她掀开裙摆,稳当当的坐上交椅,修长的手指夹住一块走漏的骨牌,啪嗒一声弹回牌堆里。
她定定的看着他,声音平静:“我不需要,因为我不会输。”
庄家似乎被她豪言壮语惊住了,连鼓三下掌:“好好好,客官赌什么?”
“我不打牌九,我赌材头。”
庄家一愣,继而被她逗笑了,“材头”乃是孩童妇女们游乐嬉戏的玩意,孩童拳头大的筛子,点上一到六个点,往盅里一盖,上下左右晃匀后猜点数罢了。这种孩童赌糖的玩意,一般的赌客都不屑于玩。
不过来者就是客,既然客人要玩,他怎么也得陪到底:“赌注呢?开赌的话,一百两为一旗块,输双翻,赢五翻。您下几块?”
他把旗牌推到林沉玉手边。
林沉玉摸了摸口袋,忽然发现自己忘记带钱了,她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赌钱多没意思啊,要不我们玩点大的,赌这个吧。”
*
庄家答应了,毕竟客人的要求他不得不从,他脸上扬起半是惋惜半是自信的笑容。惋惜的是林沉玉,自信的是,这种游戏他根本不会输。
燕洄碰碰她肩膀,皱眉:“你当心。”
林沉玉将他拉下,在另一边坐好:“站着看不嫌累吗?坐下看。”
燕洄嗤笑一声,坐下了,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庄家让她检查过玉石材头,将金盅扣上去,摇晃片刻,道:“破狗阵成,请赌六门。”
六门也是行话,一为地,二为进,三为我,四为人,五为出,六为天。便是问林沉玉,押哪个数字。
“地门。”林沉玉想都不想,直接开口。
干脆到庄家都有些不敢置信,他皱着眉打开了盅,摇摇头:“你输了,你的头颅归我了。”
材头上是六个点,是天门。
按理说,输了人头,是个人都应该惊慌失措。可林沉玉反而笑的灿若春风:“是你输了。”
庄家拧着眉,重新看了一眼盅下,愣住了。
材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上面的那一面四分五裂了起来,四角碎为齑粉,哗啦啦坍塌了下去,六个点的面,如今只剩一个点。
燕洄明白了,怪不得林沉玉能毫不犹豫的说地门,因为无论上面有几个点,是什么门,她都能把它变成一个点的地门。
林沉玉单手支颐,另一只手拈着骨牌,玎玲玲的敲着桌面。
“你的头,是我的了。”
*
庄家知道,找茬的来了。
他面色阴晴不定,正想喊人来,却感觉背后一阵凉意——燕洄悄无声息的走到他的身后,抵着他的背,刀柄微露,一段寒芒贴在他衣服上。
他看了一眼燕洄,燕洄身上那纨绔公子的气质一扫而去,取而代之眼神里,满是冷峻倨傲和毫不掩饰的嗜血残暴。
很明显,这是一个犯过很多命案,又权高位重的年轻人。
他眼里满是怒意,可又不敢声张。
又听见林沉玉压低声音道:“不过,也不是不能饶你一命,告诉我,金丹在哪里?有多少?从哪里来的?”
庄家摇摇头。
刀割破衣裳,滑上肌肤。
庄家汗流浃背,瞪着她咬牙:“金丹都在老爷手上,只有赢了的人配去找他,而我只是个打下手的,我手上并没有金丹。”
“老爷在哪里?”
“楼上。”
林沉玉起身,反手点了他的哑穴,起身正要上前,忽听见房间里传来尖叫声,有看场的人踹开房门,却看见杨长老扭曲的倒在血泊里,他带进去的少女,浓妆艳抹,衣裳凌乱,低着头,正把剑从他身上拔出来。
那把剑,林沉玉熟悉无比。
是叶维桢的君子剑。
叶蓁蓁!
林沉玉只感觉当头一棒,她怎么也想不到,叶蓁蓁会到这种地方来!
几人持刀弄剑,围住了她。叶蓁蓁奋力相搏,打退了一波,第二波又上来十几个打手,叶蓁蓁稍显吃力,还是咬着牙应对。
林沉玉不能抛下她不管,可金丹又不能不查。
“燕洄。”
燕洄侧目看她。
她眼神真挚:“拜托你上楼了,去试探那个老板的底细,务必将所有金丹销毁!那是很可怕的东西,拜托了。”
说罢,她义无反顾的拔剑,径直走向了叶蓁蓁,一剑拨开两个砍向她的刀斧手。
燕洄喉头微哽,看着她潇洒利落的身姿,绷紧了唇,并不言语。
她总是这样,和他说说笑笑,然后走向别人。
多情便是无情,她把情分成很多份,施舍给了他一份,叫他看见了月光,治愈了旧伤。
他起了贪着心,他渴望她的情能多匀一点给他,可这是不可能的,他已不再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她便失去了对他的情了。
她会永远走向下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不会停留在他身边。
林沉玉似乎察觉到什么,回眸看他一眼,眼神恳切又焦急,他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好。”说罢,转头打倒两个打手,飞身上了二楼。
他在楼梯间的间隙看了一眼林沉玉。
她已救下了重伤的叶蓁蓁,将她背在背上。
燕洄背后,那片被林沉玉亲手敷过金疮药的伤口,忽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
赌场的人,看着杨长老的尸体,又看看眼前刀光剑影的厮杀一幕,都吓的停下赌局,打抽牌签的撒了签,掷骰子的丢了翻头,一个个抱头鼠窜,躲了起来,唯恐殃及自己。
被林沉玉点中哑穴的庄家,终于被人解开穴位,面无表情站了起来,他看一眼混战的房间,目光锁定那白衣身影,冷笑一声。
又看看大厅中停下赌局的大家。
他拍拍手,朗声斥责赌客们:
“死了一个人罢了,又不是你们都死了,既然你们还活着,为什么不继续赌下去?我们老板,还没有赢够呢。”
第 153 章
燕洄利落的上了二楼, 他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人,虽对林沉玉不满,可既然答应了林沉玉, 他便会帮她查到底。
对于金丹这样的东西, 他没有直面过它的危害,所以其实并不在意到底是什么,他只知道,是林沉玉让他这样做的,他便做。
有人拦住他。
白光闪过, 燕洄偏头躲开,一个身穿黄黑相间衣裳的男子, 眼神不善的看着他, 笑容里有残忍的意思。
一根粗粗的针, 钉在离燕洄不过一寸的墙上,渗出黑色的毒液。
“上面的地方, 是只有主人邀请的客人,才能去的。而你,并没有被邀请。”
燕洄拔刀:“若我偏要上呢?”
“抱歉, 那我只能将你变成魂魄,送上去咯。”
黄衣人一扑而上, 袖箭抖擞出四根粗针,笔直的射向他, 燕洄并不畏惧, 横刀去挡。可就在这黄衣人近身之时,他的腹部陡然挺出一根针来。
就如同黄蜂一般!
燕洄吃惊, 急忙躲闪。
黄衣人不依不饶的扎上来。
“黄蜂——”
楼上传来一声冷淡声音,黄蜂听见声音, 猛然刹住自己的动作,跪在地上,恭恭敬敬道:“主子,黄蜂在。”
他丝毫不管此刻正在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杀中,丝毫的分神都有可能致命,似乎在他的眼里,“主子”的一句呼唤,是比性命都高贵的存在。
燕洄是个喜欢赶尽杀绝的人,可此刻,他居然也没有对黄蜂动手。
他面色发白,拿刀的手已在微发颤,恐惧笼罩着少年的周身。
他听出来了这个声音——
是萧匪石。
*
奢华的房间里,夜明珠用水晶镶嵌了吊在屋顶,鲜艳欲滴的花朵插在西域花瓶中,地上里铺着花纹繁华的波斯地毯,让人不忍心穿着鞋踩上去。
底下熙熙攘攘和打闹声,被厚厚的地毯一隔,竟只剩些欢腾的底色,萧匪石坐在铺着白色绒的椅里,端着酒杯晃呀晃,酒杯里是红如血的葡萄酒。
这房间的一切,都和萧匪石格格不入。
可他坐在这里,无人敢质疑置喙。
燕洄在他面前,气势先不自觉的矮了三分。萧匪石搁下酒杯,语气平淡好似拉家常:“坐,往日不见你有这个嗜好,怎么今儿想起来赌钱了?”
他让他坐,面前却没有凳子给他。
燕洄只得自己从墙边搬了一把,他手刚刚放上椅子,却发现,自己已经在下意识听从萧匪石的命令了。
他赶紧收手,板着脸:“站习惯了,就不坐了。”
“哦,那边站着吧。”
他无所谓的点点头。
燕洄站了一回发现,站着更糟糕了,坐着的时候两个人平起平坐,可站着,显得他为主自己为奴仆,地位差距更是悬殊。
他赶紧言归正传:“金丹,是萧督公那儿流出来的?”
“不错,你是来找我收缴金丹的吗?”
“正是,那金丹乃是害人之物,赌场亦是明令禁止,若是官府彻查起来,督公怕是难辞其咎。还望督公销毁金丹和赌场,莫要一错再错。”
萧匪石饮了口葡萄美酒,苍白的唇染上些艳丽颜色,他好似听见了孩童讲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还是配合的笑了出来,漫不经心鼓鼓掌:
“好一个一错再错,我身边的狗,居然说我是错的,这么说,燕指挥使是弃暗投明了?”
他重新倒了杯酒,咕咚咕咚,血一般的酒涌入杯中,他擒着杯口,将杯推到燕洄手边。
“怎么,坏事做尽的燕指挥使忽然觉醒了?开悟了?洞彻是非了?还是说,你单纯的为了向那个叫林沉玉的女人献殷勤呢?”
燕洄身子一颤,咬牙道:
“你我的事,和旁人何干?督公,下官只是单纯看不下去你的行径,你若执迷不悟,此事捅到圣上那里,您怕是逃不了干系!”
萧匪石闻言,也不慌也不忙,他坐进椅里,翘着脚,好整以暇的看他。
他说:“燕洄啊,你摸摸你手上的刀,他似乎在说话。”
*
这把绣春刀,是燕洄在锦衣卫时的武术师父送给燕洄的——后来,师父背叛了萧匪石,萧匪石交给燕洄第一个任务便是,杀了师父。
燕洄出色的完成了。当时的少年对救命恩人的萧匪石崇拜到狂热的地步,更何况他吃过太多苦,对所有人都有股敌对的恨意,混不吝人伦道德,利落的杀了师父。
“捡起来那把刀,它是你师父最得意的武器,从今往后,便是你的了。”
就这样,师父的刀伴随着他好几年。
可接触过林沉玉后,他心里开始有什么开始苏醒,好似荒芜的田地,一旦撒下一颗种子,便能生根发芽,蔓延到整片田野。
也许是良知吗?
他深夜时摸着刀,便想起来那个言笑晏晏的师父,他心里泛起后悔的苦水。
燕洄嘴里苦涩,按住刀,声音沙哑:“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林沉玉对他说过的,要紧的从来不是昨日,无论如何,你悲惨的过去都不能被救赎,残忍的过往都无法被原谅。那就不要囿于过去,向前看。
话音刚落,忽兜头一泼酒!
萧匪石冷笑,将葡萄酒泼了燕洄一脸。
燕洄哪里提防这惊变,只呆呆的任由香甜猩红的酒液滑过面庞,滴滴答答的滴落地毯上。
“我看你真是跟林沉玉学傻学痴了!你犯下杀害师父,谋害兄长父亲的罪,能过去吗?你看看你的护心镜,那是你杀了聂氏一家后的战利品!你看看你的官袍,上面沾了多少人的血?你踩着别人的尸体和鲜血,一步步在我的扶持下坐上锦衣卫指挥使这个职位——
燕洄,从奴隶到指挥使,从头到尾你就只干了两件事:替我杀人,向我臣服。”
萧匪石将酒杯掷在地上,碎成几片,语气却平缓了起来,好似凌迟时割在肉上的那不紧不慢的刀片:
“燕洄啊,谁给你的胆子,告诉我,你后悔了?”
燕洄额头冷汗暴起。
萧匪石步步紧逼:“燕洄,你扪心自问,你敢让林沉玉知道,你做过的这些坏事吗?你敢告诉她,自己杀过师父,杀过忠臣良将,杀过秦元帅的部下吗?”
燕洄面如土色,眼里流露出彻底的绝望。
“半路反悔是一件很愚蠢的事,你既然选择了歪门邪道,就早已经和她背道而驰了。中途车辙,现在弄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很可笑,你知道吗?”
也许是感觉到房间里的不安,两只鹦鹉叽叽喳喳的叫,萧匪石打开了笼子,鹦鹉扑棱棱飞出来,一只羽翼丰满的,腾一下撞到了屋顶,摔了下来。
正摔到燕洄脚边。
而另一只被剪去羽毛的鹦鹉,安静的,低低的飞着,飞到了萧匪石的肩膀上。
“你看,有时候翅膀硬了,并不是一件好事。”
萧匪石轻轻一笑,摸了摸肩上鹦鹉的毛。
“燕洄,要我替你剪,还是你自己剪?”
*
赌场的打手向来不是吃素的,特别是华州城的赌场里,因为华州城有太多的英雄好汉,而江湖豪杰,不沾赌的极少——一掷千金,是为一种豪情气概。
正因如此,有时候英雄好汉们输起来,若是耍赖撒泼,赌场是很吃亏的。所以它们都会蓄养一批江湖绝世的高手。
因此,当几十人看见闹事的林沉玉时,他们已露出了势在必得的自信笑容。
一个清隽的少女,大腿还没他们胳膊粗,拿什么赢?
遑论她背上,还背着一个重伤的累赘。
“赌场也是讲规矩的,你赢了我们,便能全身而退。若是输了,少不得折命在这里,这样,车轮战吧,咱们一个个来,如何?”
林沉玉摇摇头,撕下袖子成布条,将叶蓁蓁牢牢绑在自己身后,淡然道:“一起上吧,我赶时间。”
好嚣张的丫头片子,这几十个人血性上来,挥舞着刀剑棍棒一齐打向林沉玉,大家多是江湖上的阴毒货色,使的招式都不入流。
毒针偷耳,铁棍砸阴,尽是往女人最脆弱的地方袭击,只要碰到磕到,必然能让人崩溃。
可三招两式下来,他们发觉不对劲——他们压根就靠近不了林沉玉的身。
她手上只一把剑,却能挡能挑能避能绕,所有的阴毒招式,她都能勘透他们的意图,然后轻轻松松的四两拨千斤,还回去。
几招下来,大家都有些气急败坏,她兀自淡然,立在当中。
“武功悬殊,让你们三招,该我了。”
她横剑胸前,微微一笑,剑锋映出她毫无笑意的清澈眼眸。
*
一地痛苦哀嚎,林沉玉甩了甩剑上不存在的血迹,背着叶蓁蓁离开了长乐坊。
走到门口,却被叶蓁蓁拦住,她虚弱到:“没有拿到金丹,我不能走……”
“为什么你要金丹?”
叶蓁蓁眼里干涸猩红,已经流不出泪来:
“我爹爹被害死了,牧归走火入魔,刺伤了我离开了……而我的仇人们还在江湖上横行霸道,我已经杀了背叛我爹的杨长老,可还有一个玉交枝!他还活着,甚至参加了武林大会,风光无限!”
“他目前还在第一名,一路所向披靡,我的实力是打不过他的,可我一定是要杀了他的!我只有变强,才能杀了他!”
林沉玉沉默,艰难道:“可是金丹会害了你的。”
“不!只有金丹才能救我!”
叶蓁蓁拿起君子剑,她痛苦的抚摸着那把剑:“君子剑……我爹爹拿了一辈子君子剑,从不将剑锋对准弱者,却被人害的尸骨无存!他错了,这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的,唯有强,才是真理!”
有鼓掌声传来。
是萧匪石,他拿着金丹,款款走下来,放在叶蓁蓁面前。
叶蓁蓁好似看见了希望,挣扎着要去拿。
萧匪石按住药,嘘了一声:“凡事都要付出代价的,叶姑娘,要拿金丹,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萧匪石指向林沉玉:“朝她,刺一剑。”
叶蓁蓁愣住了,她的手在发抖,她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刺向林沉玉的,若是自己刺伤她,自己又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可她真的需要金丹!
她瘫坐在地下,哆嗦着嘴唇,流出了血泪。
三个人都不说话,林沉玉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忽然,她把剑丢给了叶蓁蓁。
“如果你真的想要金丹,就下手吧,我不会怪你。”
叶蓁蓁拿起剑,手却在抖,却始终对不准她。
“手这么抖,你以后怎么去报仇?”
林沉玉帮她把剑抵在自己胸口,温柔的朝自己身体送进去,叶蓁蓁恐惧的摇着头:“不要……不要!”
眼看剑尖要刺破林沉玉肌肤时,萧匪石忽然上前,徒手攥住了剑,血流出来。他铁青着脸,单手抵着头,似乎在承受着许多痛苦。
“够了!”
萧匪石一脚踹开叶蓁蓁,又踢开剑,抓住林沉玉的手,一路将她带到房间里。
房间里还残留着上一个客人欢爱后的气息。
他用靴跟踢上房门,恶狠狠的注视着她:
“林沉玉,你到底是谁?”
为什么他看见林沉玉要受伤,会比杀了自己还难受?他不懂,他忘记了和她所有的过往,可是身体的本能告诉他,林沉玉似乎是一件,比他的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二合一
林沉玉并不急着回答萧匪石的问题, 她并不喜欢在他面前陷入被动。
林沉玉走向前一步,声音笃定,反过来聊他:“你变了。”
萧匪石却未曾后退, 或者说他从来不会后退。
哪怕是被林沉玉当街挥剑斩下去, 他也绝不躲闪——如今他们隔的太近,林沉玉重新看见了那一剑的痕迹,他脸上留下的淡淡疤痕。
萧匪石面色冷淡:“我是谁,过去什么样子,现在什么样子, 与你何干?”
他宽袍大袖下,小拇指微微缩了起来。
*
少女时期的萧匪石, 是害羞而不善言辞的, 每次妹妹萧绯玉想要什么衣裳糕点玩具, 都会大声说出来,缠着林沉玉给她买。
林沉玉总是会询问姐姐:“你想要吗?”
萧匪石总是摇摇头。
可有一次, 林沉玉注意到,她拒绝的时候,掩在袖里的小拇指, 会不自然的缩起,似乎在压抑自己, 显得颇为委屈。
于是,那次, 林沉玉便买了两件玉佩回来, 给了萧匪石,少女呆呆的看着她, 捧着玉佩,细不可闻的道了句, 谢谢。
她很喜欢那个玉佩,睡时挂在床头,白日系在腰间。
后来,玉佩被萧绯玉无意打碎了,林沉玉再要给她买时,她将碎玉佩毫无眷恋的丢进江中,深深瞥了眼妹妹的闺阁,漠然道:
“弦月容易合,破镜无需圆。”
林沉玉拗不过她,可总算明白了一件事:萧匪石感兴趣的时候,小拇指会轻轻缩一下。
*
所以她大胆猜测,萧匪石对自己的过往,其实很感兴趣,她遂道:
“我们过去是很好很好的亲友。一同长大,青梅之交。你是个很温柔的人,疼爱妹妹,和睦邻里,害羞时容易脸红,大家都很喜欢你。”
萧匪石的耳垂腾的一下红了,鲜艳欲滴。
可他的面色却冷峻起来,阴影霾住的黝黑的眼里迸发出杀意。
没有男人喜欢被人用这种形容夸赞。
“后来呢?”
他问后来。
林沉玉面上笑意淡去:
“后来,你去了宫里,做了太监,做了帝王的屠刀,大家对你怨声载道,可我知道,你是替顾螭背的罪名……你心里仍有良善——至少你救了我爹娘,护住了林家。”
“后来呢?”
他又问后来。
林沉玉面上笑意消失殆尽:”再后来,便是现在的你了。”
两个人沉默对峙,秋风起,她的眼如秋水明朗,他的眼似溟海深沉。
她透过他的眼,似乎想寻找过去的萧匪石;他透过她的眼,看见的却是现在的自己。
“对,本督就是在问你,现在的我是怎么样的?”他挑眉。
林沉玉看着他嘴角一抹淡红酒痕:
“你以前是不会喝酒的,衣着朴素,居家俭朴,现在完全颠了个性子,酗酒无度,华饰衣裳,虐杀自己的下属,将尸首炖汤赏赐众人,说句冒犯的话,现在的你,和修罗恶鬼有何区别?”
萧匪石闻言,不怒反而笑了,一个常年阴郁着脸的男人,笑起来让人莫名瘆得慌。
他转过身,又回头半觑着眼,含笑瞧她:
“有没有一种可能,林小姐,过去的我被无形的枷锁束缚住,收敛了爪牙。而现在的我,才是最真实的萧匪石呢?”
*
他失去了记忆,心上的枷锁也咔哒一声落了地,所有的恶意被毫无保留的,一点一点的释放了出来。
而在此之前,束缚住内心的枷锁是什么,萧匪石不想知道,也不愿知道。
也许他内心早有答案,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他只是用指腹轻擦了擦唇边的酒痕,不咸不淡道:“我的问题没了,如你还有问题,不妨坐下,陪我用完膳再说吧。”
他今天心情颇佳,愿意陪她好好说话,吃顿饭。
*
萧匪石素来只会一人用膳,因此房内唯一个青玉食案,两人对坐。侍女跪着献上脍炙珍馐,金盘玉碗,林沉玉掂了掂筷,是象牙做的,又看见那烤肉,微蹙了眉。
萧匪石眸光落在她眉间,暗了暗,用筷子夹了块烤肉,丢在地上:
“今儿谁烧的菜?”
他语气平淡,可侍女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发颤,冷汗湿透罗衫。
“督公,是灶房的厨子们献上的炙肉……”
林沉玉持筷,打了打他的筷子:
“督公不是爱吃炙肉吗?厨子也是按着您的喜好上的膳,何必和一个侍女过不去呢?”
萧匪石愣住了,对啊,他平素是喜欢炙肉的,那他为什么看见了,会心烦意乱呢?
他不解,扶了额。
趁着他愣神机会,林沉玉赶紧屏退了侍女,侍女感激的回头,看了她一眼,仿佛捡了条命一般离开了。
*
无人伺候他,林沉玉只得自己给他布菜,萧匪石投桃报李,也给她添了碗肉汤,薄薄的肉片,炖的酥烂,人参草药做配,喝起来香甜可口。
林沉玉有意无意的提及金丹,道:
“督公那金丹,可是从玉交枝手里得的?他可不是个善茬,那金丹里恐有毒物,之前林某遇到一个人,服用玩金丹暴虐成性狂躁杀人,可见此丹流毒之甚,若遗祸到民间,恐怕难以收拾残局了。”
萧匪石嗤笑一声:“所以,你是打算劝我收手吗?未免太天真。你告诉我,除开贩卖金丹开设赌场外的暴利外,我拿什么去填补你爹娘每个月数万银的军饷空子?”
此事属实,林沉玉不得不低头,她承诺:“劳烦督公筹谋多时,我会写信给我爹娘,从此督公不需辛苦,我自己去筹款。”
“你筹,你拿什么筹?”
萧匪石搁了筷子,他向来吃的不多,冷淡道。
“和你无关。”林沉玉也不是没脾气的。
萧匪石嗤笑一声:
“你似乎还囿于过去,林小姐。你觉得现在的我,还是在单纯的给帝王卖命,给你爹妈运筹吗?”
人总是得为了自己的,他也不例外。过去的萧匪石是怎样的心理,他不得而知,可现在的他,就是这般模样。
他卖金丹,已不单纯是为了别人了。
萧匪石站起来,俯身看向华山群峦,山峰叠翠,锦屏秋来,他就那样站在这里,背着手,看向华山最高的巅峰。
他在下意识的往高处看。
人往高处走,是一句亘古不变的真理,可萧匪石已位极人臣了。他在看的高处,是哪里呢?
此刻的林沉玉只觉得窥见了什么天机秘密,背后发凉。
她声音晦涩:“你千万不要做错事,萧督公,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不如悬崖勒马,为时不晚。”
*
萧匪石回身,虚虚的靠在栏杆上,吹着风,几缕青丝漏下簪风,逶迤肩上。
他嗤笑一声,甩开袖子。
人世间,是没有贵贱之分的,一人之下的他和人人可欺的绿珠并无二异。在那唯一的巅峰之下,人人皆是鱼肉。
林沉玉震惊的看着他空空荡荡的手臂:“你!”
她太过震惊,以至于打翻了汤碗,肉片掉落裙上。
萧匪石翻下袖子,走过来,用筷子夹起肉,喂到她嘴边。他低眉颔首,竟有丝说不出的温柔,依稀少年时萧家姐姐的模样。
林沉玉有一瞬恍惚。
“这可是本督的肉,我亲自调和的肉羹,就这么泼了,未免可惜。”
林沉玉瞳孔竖起,下意识捂住嘴,猛烈的咳嗽出来,她恨不得把胃呕空,直咳到嘶声力竭,眼泪自眼角留下。
萧匪石丢了筷,静静的看着她,不说话,只是倚着栏杆吹风。
黑云压城,群山不语,似是山雨欲来前的宁静。
*
林沉玉起身,少女眼角绯红,艳□□滴,面容却冷肃到极点。
“你当真要这样一错再错下去吗?”
“孰又是对,孰又是错呢?你们总觉得我是错的,可林沉玉,那你又敢说,你的行为是对的吗?”
林沉玉面容不变,她虽不是君子,可言行举止,恪守爹娘教诲,自入世来,磊落光明,坦荡而行,不敢有一言轻慢于人,不敢有一行欺辱于人。
不轻人命,寸草皆惜。
她坚定道:“磐石不转,吾心不移。”
萧匪石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两个人,都是十分坚定的,谁也不能说服谁,这样的情况,一般只有让外人来定夺,孰对孰错。
他摆摆手:“送客。”
*
林沉玉推开房门,看见了沉默站着的叶蓁蓁,她冷硬的面容微缓过来,随和道:
“我们走吧,先安顿好你,休息休息……”
叶蓁蓁轻轻嗯一声,跟着她离开。
林沉玉是从不会防备站在自己背后的人,因为唯有朋友,才能站在她身后。
“噗!”
直到利刃刺破肌骨,剧痛从肩上传来,她才怔住,看着胸口处刺出来的剑尖,不敢置信的回头看去。
叶蓁蓁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好似在看着陌生人,她秀美的面容有些扭曲,嘴唇不停的颤动。
地上的金丹瓶已经空了,她将金丹全部吃掉了。
为了报仇,她甘心丢弃了灵魂,沦为了萧匪石的奴隶。
萧匪石站在门口,不惊不惧,好似他已预知了一切。
“看来你已做出了决定,站到了本督这边,很好,叶小姐,你的理想会实现的,本督绝没有错。”
*
林沉玉瘫跪在地上,捂住被捅穿的伤口,高俏的马尾无力的垂落,长发披散下来,逶迤随尘,好似哀鹤困于网,椎心泣血,凄美不已。
“只要世人的欲望还在,正直便是错误的。”
萧匪石蹲下身:“你输了,林沉玉,你输的彻彻底底。你所有引以为傲的美行懿德,一无是处,分文不值。”
“不,错的是你,不是我!”
林沉玉挣扎起身,脊梁挺的笔直。她封住自己的穴道,总算恢复了气力。
萧匪石饶有兴致的看着她挣扎。
挣扎有什么用呢?
她单手捂住伤口,颤巍巍举起剑,对准了萧匪石,他并不躲闪,直负手而立。
下一瞬,剑尖为人挑落,有人护住了他。
她丢了剑,怔愣的看着来人。
燕洄眼眶猩红,横刀相向。
*
燕洄已褪下来时衣袍,改换了飞鱼官袍,蟒蛇盘踞,鱼鳍鱼尾,细看来有一股诡异之感:
似龙而不能翱翔九天,类鱼却不能踊跃百川。
叶蓁蓁背叛了她,燕洄也对她横刀相向。
林沉玉喉头哽咽,心中苦涩。
“你看,哪里有人站在你那边?大家都懂得选择。你是错的,林沉玉。”
萧匪石拍拍燕洄的肩,以示嘉奖:“我困了,残局就交与你了,燕洄,你是本督最得意的部下,你应知道如何做。”
燕洄浑身一颤,只咬紧牙关:“恭送督公。”
*
“燕洄!”林沉玉着急开口,似乎想唤醒他。
“你走吧,金丹的事,你不要再查下去了。”他低声道。
林沉玉愣住:“你答应我彻查金丹,销毁它们的,它很危险……”
“不要多管闲事了,林沉玉!”
燕洄几乎是沙哑着声吼出声,吼完又自觉错了,压低声音急切到:“这些和你都无关系,不是吗?你因为多管闲事,已经丢了爵位,声名扫地,还不醒悟吗?林沉玉,老老实实做你的大小姐不好吗?为什么总要多管闲事呢?”
他近乎绝望道:“更何况,你管不过来的,金丹已经蔓延到了武林,这次武林大会得胜之人,能得到皇上召见,大家都想夺魁,他们哪怕知道金丹的害处,也毫不犹豫的买下,纷纷吃下。
“众生业力如此,大家都在追逐欲望,你何必蹚浑水呢?”
他自嘲的指着自己:“你救了我,可你改变的了我吗?徒劳无功的。林沉玉,我承认你高义令人敬佩,可在众皆逆行,你向前走,反而是错的。”
“你是错的啊……”
林沉玉定定的看着他,依旧是那句话:
“磐石不转,吾心不移。”
燕洄狠下心来,他用平生最冷漠的语气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会再收留你,你自行离开华州。”
“好。”
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既然燕洄做出了选择,所有多余的言辞只是废话,她尊重每个人的选择。
林沉玉抬眸看他,温和依旧:“那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
燕洄浑身一颤,咬紧牙关不语。
说罢,她转身离去。
鲜血浸染了衣袍,她背后那血淋淋的伤口,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暴露在燕洄眼前。
燕洄瞳孔缩起,心都揪了起来,他丢了刀,伸手想去触碰她,可她已经走了。
刀啷当一声落地,林沉玉听见,屋子传来少年压抑的哭声。
她从来没有看见他落泪,哪怕被萧匪石推落悬崖,他也不曾哭过。
可此刻,他哭了,哭的那样彻底。
*
林沉玉落寞的走到街上,下雨了,她没带伞,就这样走在屋檐下,她伤的实在狼狈,一路惹得众人偷看。
“那个大姐姐受伤了。”
“孩子,那一看就是喜欢打架斗殴的游侠儿,你要远离这种人……”
林沉玉苦笑。
华州城这样的大,可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她似乎总是把自己搞的很狼狈,在延平也是,在华州也是。
她做错了吗?
为什么大家都说她错了?
林沉玉到底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女,她也会迷茫,看着雨水滴落到掌间,她伸手,问雨滴:“你觉得我错了吗?”
雨滴似乎也很纠结,在她的掌心打了几个转,呲溜一下钻进她的袖口。
嘶,有些冷……
她瑟缩了一下,忽有个小女孩大着胆子靠近她,手里拿着个包子,递给她,怯懦道:“下雨了,姐姐受伤了,我娘问你……要去我店里休息一下吗?”
她看着白白的包子,又看看慈眉善目的包子铺老板娘,热腾腾的白雾,烟火味十足,她忽笑了。
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接过包子,从怀里掏出两个铜板给她:“谢谢你。”
小姑娘一溜烟跑回去了,把铜板丢进钱匣里,仰着头对娘亲道:“那个姐姐好奇怪,她摸摸我的头说,看到我,就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从来都没有错……”
*
林沉玉漫无目的的走在华州城里,好似孤魂野鬼。
她要离开?还是留下?离开又要去哪里?留下又要去哪里栖身?
胸口的伤愈发疼了……
她有些恍惚了,可她还没有找到歇息的地方。
忽然,一把大伞撑开在她头顶,挡住雨滴。
*
男人结实滚烫的怀抱挡住她的去路,往上看,宽厚的喉结,麦色的肌肤,俊朗不羁的五官,满是关怀和不满的眼。
是海东青。
“格老子的,出个门你怎么给自己整成这个模样!给我爬到背上来,我背着你赶紧回去!”
雨哗啦啦的下,他劈头盖脸一顿骂。
林沉玉眨眨眼,头发湿漉漉的很是狼狈,莫名有些可怜:“回不去了,燕洄已经和我割席,唯一剩的两文钱也花完了,我现在已无家可归了。”
海东青呼吸一滞:“奶奶的,你怎么混的跟丧家犬似的,服了你了姑奶奶!”
林沉玉吸吸鼻子,打个喷嚏。
海东青犹豫片刻,似乎下定决心:“喂,你……要不要跟我去丐帮?”他斟酌着语句,有些语无伦次:“丐帮虽然很穷很破,可你别嫌弃,我认识的大家,都是很好很好的人,穷是穷了点,哎呀,你来不来,我是帮主!我封你做二把手,我罩着你啊!”
她趴在他肩上,男人宽厚的背,结实而可靠,温热的体温传给她,她身子渐渐暖了一些。
她问:“你说我有没有做错?”
“错什么错?你个烂好人怎么会这么想,谁说你错了?老子把他牙打烂!”
“燕洄……”
海东青沉默了一会,咬牙切齿:“不怕官,就怕管。我不太好打他,你等着,我晚上带着小弟给他套麻袋里打一顿。”
林沉玉噗嗤一笑:“算了,他已经够痛苦了现在。”
自己到底有没有错呢,她心里是有答案的,无论别人怎么说。
似乎有人在靠近,林沉玉朦朦胧胧的抬眼,看向雨中。
张姑娘撑着伞儿,朝她招手,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自己身边,担忧的捉住她的手:“林姑娘……”
不仅仅有张姑娘,还有绿珠,还有小茉莉,还有美人蛇和穿山甲,她们都在看着她,海东青三两句说了情况,张姑娘毫不犹豫道:“我跟姑娘走,照顾姑娘。”
绿珠点点头:“侯爷高义,绿珠生死相从,生活琐事,绿珠自当悉心伺候您。”小茉莉也点点头:“我也跟着您,照顾您,姑娘睡不着,我就给姑娘读千字文哄您睡觉,茉莉好不容易终于背会了的!”
美人蛇娇媚扭腰:“我也去我也去,长夜漫漫,我能给您暖床嘛~”
林沉玉别开眼,耳根有些发红。她觉得心里暖暖的,搂紧了海东青的脖子,笑道:
“走吧,海帮主,带上我们这些小的,去看看你的地盘?”
“看就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过……你可别嫌我穷啊。”
*
雨幕中
“放开我!我师父受伤了!你让我去见她!你放开我澹台无华!”
少年在茶楼雅间里上,红着眼看着林沉玉,他被白发青年按住,动弹不得。
顾盼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孤零零的走在路上,走了一路,在街中时被海东青背起来,到了街尾,那么多朋友围绕住她,簇拥着她。
好似涓涓细流,一路蔓延生长,汇成小河。
顾盼生沉默下来。
澹台无华终于放开他:“殿下冷静下来了?”
少年喘着气,不说话。
澹台语气平淡:
“你要相信她,她没有错,她也永远不会孤独。”
她永远会有很多很多的朋友。
顾盼生哼一声,掀开衣摆坐下:“不用你说,我知道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她永远不会错。”
他似乎忘了,几个月前,自己还在心里嘲笑林沉玉是个傻子。
澹台叹口气:“既你冷静下来,我们便言归正传,如果我预料的没错,三天后,顾螭亲临华山,观赏群雄登天阶之日,便是萧匪石动手之时。”
顾盼生冷笑:“顾螭不足为惧;萧匪石手里有锦衣卫,和中蛊的武林群雄,是我们的劲敌。而唯一的变数只在这里。”
少年修长的指尖利落的划过桌上地图,目光幽深:“两日前,我已将霍迟的死讯传出去,霍逐寇驻军在向东百里的潼关,若我猜的没错,他应该接到噩耗了,三日后,他也会带着府兵赶来。”
“霍逐寇本就和萧匪石不共戴天,现在又添杀父之仇,自然和他抗衡,若能得霍家相助,我们便有十成胜算,保住华州。”
他对于华州并无任何感情,可他不想看见林沉玉难受。凡是林沉玉想要的,他都会拱手送给她。
林沉玉想要一个平安的华州,他就必须保住它。
澹台无华曲起手指,轻扣桌面,摇摇头:“你没有接触过萧匪石,不了解他的可怕之处。”
顾盼生微愣。
“林沉玉可以团结人,他也可以,或者说,所有心怀欲望的人,都会沦为他的助力。哪怕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澹台眸光浅淡:
“因此,殿下最好还是做最坏的打算,那就是,萧匪石和霍逐寇,会合纵齐心,毁了华州城。”
“我言尽于此,接下来,就看殿下如何筹谋了。您不用担心焦虑,因为林沉玉早就将破局的答案告诉了您。”
“您尽可相信她,因为她是没有错的。”
第 155 章
秋雨梧桐, 茅屋檐下滴答声细密入耳,梦里依稀听见谯楼打响了三更鼓。
热!
烧的通红的巨大铁炉,无数的人挣扎在铁水里, 肉山血池, 野兽罗刹追逐,铁炉之上的苍穹天边,悬着九颗炽热烈日,照到人身,便变成青烟, 逃脱的人群恍惚蚂蚁群般渺小而脆弱,地底裂开巨渊豁口, 将他们彻底吞没血, 天地与人化为一色, 血一般的混沌。
她跪在山顶,眼睁睁的看着鼎沸血潮, 煎熬尽了人寿。
冷汗淋漓,她喊着救命,挣扎着爬起来, 男人宽厚的掌把住她胳膊,海东青打个哈欠, 不满道:“一晚上你要做几次噩梦啊,都被你吵醒三次了!”
林沉玉冷静下来, 看着屋内陈设, 茅草屋里,一方矮小而温暖的小床, 一桌一椅,桌上放着一捧鲜花——那是丐帮的孩子们摘来送给她的。
“吵到你, 那你就出去睡吧。”
海东青横眉怒目:“这谁屋子?”他就这么一个地儿歇息,给她睡了,自己睡地上已经很给她面子了,她这么还怎么嫌弃呢。
林沉玉困倦不已,沾上枕头又睡过去了,海东青满肚子火没地方发,只怒气冲冲的盯着她的睡颜,盯了半晌。
她半侧卧,蜷缩着身子,只捂到脸颊酡红,额头晶莹冷汗未曾干。
海东青气了半天,伸手去给她擦汗,他手指粗粝,林沉玉皱眉,下意识的躲闪,不让他擦,海东青单手稳固住她的头,强硬的擦了,骂了句:“娇气!你怎么跟个娘——”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失了声。
不对,林沉玉就是个女人……
她是女人。
海东青不是第一天知道她是女人,可他是第一次意识到,她是女人。
他失神良久,再回神时,身上布衣,冷汗满襟怀,他忽睡不着了,推开房门,趁着夜色到台阶上坐下,月光不甚透亮,墙上青苔斑驳,隔着单薄的柴扉,他看见一个身影。
*
“燕大人?!”
是燕卿白,他打着伞,站在那不知许久,一动不动好似雕像,持着玉骨的指尖也凉透,泛着冷白。
海东青倒吸一口凉气:“你来了多久?怎么不说一声,我就在屋内。”
“昨儿下值,阿弟回来哭了一场,听闻林姑娘负伤,心有担忧,前来探望,又恐惊了诸位丐帮好汉安眠,故在此等候。”
他从昨日就开始等了吗?那少说也有三个时辰了,海东青叹道:“进来坐坐吧,她睡的也不安稳,聊聊天也好,现在雨越发大了。”
他摇摇头:“我是来送物什的,顺路偷眼,知她安康,便安心了。海帮主,麻烦你照顾她。”
海东青接过东西,都是林沉玉日常梳洗衣裳,他问了句:“到底发生了什么?”
“权贵阴私殃及了无辜,她为人出了头,被人警告。”
“那个人,地位势力比燕洄还高吗?”如果是燕洄,他还能套麻袋揍一顿。
燕卿白眸色中有担忧之色:“高,高的太多太多了。”
海东青沉默了,他忽然觉得一阵无力,自己只是个丐帮人氏,顶死了不过在市井耍耍威风,连燕洄都难以企及,比燕洄更上的高度,一根指头就能压死他。
他如何替林沉玉出头?
“不过,海帮主无需太担心,他们在华州待不久的,捱过三日,武林大会结束后便能离开,这三日她且好好养病,莫要走漏风声。”
“好。”
海东青点点头,回头时,却看见林沉玉裹着外袍,抱胸倚着门。
她说:“我还是不放心。”
*
房间内,门掩的严实,连丝风都漏不出去。
“你怀疑萧匪石有不臣之心?”
林沉玉咳嗽一声道:
“野心并非空穴来风,他有足够的动机——几日前,顾螭命人将他绑在柱子上,治罪凌迟,他手臂被割了整整三十多刀。”
这次凌迟就好似引火线,这位位高权重的督公自抽筋拔骨的痛苦中彻悟了,天地之间,唯有至尊方可高枕无忧,哪怕是第二,都是刍狗。
“那他如何下手呢?”
“他自己动手会嫌脏的,那个人,永远把自己摘的干净。可别忘记了,有很多武林中人已经为了夺魁不择手段,服用了金丹,只等着三日后,也就是武林大会最后一日,群雄登天阶之时,一绝高下夺得魁首。好叫帝王垂青。”林沉玉喘口气,接着道:
“可坏就坏在,那时候金丹里的内楗蛊已经会生效了——如果观礼之时,数百名的武林高手在顾螭面前失去理智,开始暴虐杀人呢?”
“华山会沦为火海?”
“不,是整个华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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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沉玉比任何人都清楚内楗蛊的威力。
海东青骂了句格老子的,开始揪草席上的破茅草边,燕卿白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皱眉垂思。
“那该怎么办?”
林沉玉不语,几个人抬眼看窗外,天已经微亮了。
*
写信给爹娘求援是不现实的,边关太远,等援军来只怕华州已沦为火海,林沉玉摊开地图,在四周搜寻着可靠的援助,终于是锁定了潼关。
百里地,两日跑个来回应是可以。
她的好友霍逐寇,就在潼关驻守,他是秦虹弟子,霍家少主,小小年纪便东征西战,立下汗马功劳,人人皆称他少年英雄,她与他亦是情同手足。
最重要的是,霍逐寇和萧匪石是死仇。
林沉玉执意要去,天未亮便乔装打扮,快马加鞭离开了华州,一场秋雨一场寒,道路泥泞行路艰难,更兼之身上负伤,才骑一会不到,便觉头昏眼花,胸闷气短。
她自觉没用,忽听见有人唤她。
回首,竟是张姑娘策马赶来追上了她,她背负药箧,一路狂奔,骑的腿都在打颤,见了林沉玉,二话不说将她拖下马来。
竹林里,张姑娘强硬的剥开她衣裳,替她换了膏药,重新包扎伤口。
她板着脸儿,一言不发,林沉玉有些心虚:“多谢。”
“既知道谢别人,却不知珍惜自己身体。伤口未愈出远门,怎不知道喊上我?”张姑娘气恼。
“行程赶,怕你累着。”
“你便不累吗?”张姑娘用手帕擦擦她面上尘尘,半是心疼半是埋怨:“恩公,一个人是很累的,可两个人便不那么累了,我陪着您照顾您,决计不会拖您后腿的。”
*
两人遂加急往前攒,才到五里坡下坟墓前,林沉玉便觉得不对劲。
泥泞地里,有许多车马辙痕,辙痕极重,似是运送重物导致,她看向四周空山,目光落在山脚下的古村落里。
村落里有炊烟,可林沉玉明显记得,因为乱葬岗的缘故,这里原来是没有人居住的废村,她停了马,悄悄靠近。
村落里,隐约看见来来往往的,是一些布衣青年,大多魁梧壮硕,面容凶悍,行动利落整肃,不似普通人,更像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而他们的头顶,都束着白色布条。
很显然,林沉玉束白色发带是为了耍帅,而这么多人一齐佩戴起来显然和林沉玉不是一个目的,唯有一个解释:他们在戴孝。
军人,戴孝。
林沉玉心里一喜,找到了。
*
她潜入了破旧的祠堂,经年失修,断井颓垣,地上铺满了落叶,细密的尘灰迷蒙人眼,天窗漏进日光,她看见了那个她要找寻的人。
他一身白衣跪在那里,面前一堆骸骨。
林沉玉悄悄碰了碰他的肩膀,少年回过头来,林沉玉愣了愣,眼前人双眸猩红,青瘆胡须,面色惨淡如鬼,哪里看得出来往昔那少年英雄的气概?
“霍逐寇!”
林沉玉被他拉过,扯在怀里,他语气平静,平静到林沉玉害怕:“我累了。”
他睡了过去,卧在落叶里,一手攥着骸骨,一手紧紧抓住林沉玉的手。
“霍将军!”
有副官进来,看见林沉玉,拔刀喝道:“谁!”
霍逐寇被惊醒,眯着眼掐过林沉玉的下巴,震惊道:“真的是你!我以为做梦呢?”
他抓住她的手,看着她手腕上旧日咬痕,笑了,却比哭还难看:“真的是你。”
说罢,他斜眼看副官:“滚!”
*
祠堂的门关上,两个人,一个是海外侯,一个是小将军,昔日的少年英雄,如今齐聚在这里,别有感慨。
“我没死,就在华州。”
霍逐寇愣了愣,扶额:“华州,潼关,我以为我们阴阳两隔,生死之距;没想到我们之间,才一日的距离。”
他盘腿坐在地上,沉默了片刻:
“当时,我真的以为你死了,去追杀萧匪石,却被那厮逃了,你死后,我浑浑噩噩的过日子,我爹逼我成婚,我无心婚配,请命到了潼关。”
“从此我们父子相看两相厌,不寄一行书。谁也不肯先低头,可他到底是我爹,这次看他陪驾到华州,我打算偷偷溜去看他一眼,给他个惊喜。”
他不再说话,只是盯着地上的骸骨。
骸骨上一丝肉都无,许是多年腐化,也许是因为一些手段,肉煮烂了,脱骨了。
他手边放着一碗浑浊的肉羹。
林沉玉心中一哽,她不知说什么才好。
一路走来,她所遇所见之人,无论高低贵贱,皆在生死间挣扎,惟觉悲患实多,人世煎熬。
霍逐寇吐了口浊气,起身,狠狠的对着骸骨磕了三个头,然后举起肉羹,一饮而尽。
他将玉碗打碎在地,林沉玉清晰的看见,碗身有一个萧字,好似在明晃晃的嘲讽她:
你来晚了。
“萧匪石来过了?”
提起萧匪石,霍逐寇已经失去了任何情绪波动,好似这只是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人:
“他送来了我父亲的骸骨,和他的肉煮成的肉羹向我赔罪。”
他跪下身,看她:“我知道你来寻我的目的,可抱歉,这次我答应了萧匪石。”
林沉玉急切道:“你休要被他花言巧语所欺瞒,他害了你父亲,你怎能与他结盟!霍逐寇,你要杀的是顾螭和萧匪石,你的剑尖怎么能对准无辜的人呢?”
他嘘一声:“我心知道,可这和我们暂刀尖时结盟并没有冲突,大家都该死,没有一个人是清白的。”
顾螭该死,萧匪石该死,华州所以人都该死。顾螭将他的父亲切成肉片,分给了全城百姓食用,将肉汤倒在护城河里,每个华州百姓都喝过,吃过,尝过。
整个华州城,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他的眼眸冷静到可怕,让林沉玉觉得陌生:
“你既来了,就不要走了,待我杀了顾螭,屠了华州府,把所有人都杀的干干净净,到时候我做帝王,封你为皇后,可好?”
第 156 章
“我看你是疯了, 戕害九族的事都敢做,还想拉我下马?”
林沉玉脑袋一片空白,却没有多少震撼, 萧匪石在前, 眼前人说什么大话,她都感觉已波澜不惊了。
“我的九族?你是指我一个人么?不为我父兄姐族报仇,我死不瞑目!”
霍逐寇冷笑。
林沉玉皱眉看他:
“你一定要用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吗?据我所知,霍家有不臣之心,已经很久了吧。”
霍家当年上位便上的名不正言不顺, 当时南朝军中本是秦虹掌权,顾螭防备她, 启用霍家来巩固了政权, 霍家用了流言污蔑秦虹有谋逆之心, 秦虹为自保,挂帅印归去, 从此退出朝堂,南朝兵权,成了霍家囊中之物。
霍家女为皇后, 霍迟贵为国丈,执掌三军, 霍逐寇为将军,就连和霍家沾亲带故的祝凤鸣, 都能捞到梁州指挥使这样的高位, 可见霍家荣显。
此时的霍家在顾螭眼里,不啻第二个秦虹。
于是, 萧匪石被启用,用来防卫霍家……
一切都好似循环, 唯有看破放下者能跳出漩涡来。
秦虹跳了出来,潇洒干净,可霍家和萧匪石,都不是愿意跳出来的人。
野心日益炽烈,可属于自己的领土权势被帝王不断的打压遏制,霍家早就有了向上谋求险路的野心。
“不臣之心?”霍逐寇按住她肩头:
“你不懂,臣服,只有等死一条路的。”
林沉玉拨开他的手,冷笑:
“在你霍家夺走我娘兵权时,你就应该料到有这一天,自己泼天嚣张,不知内敛,反怪帝王猜忌于你们家不给你们生路……你倒是装的无辜可怜。”
“现在人死了,你不反躬自思,反而怨天尤人,真有你们的。我还以为你会和萧匪石不同,现在看来,都是一丘之貉罢了。”
她对于这个青梅竹马,可谓失望透顶。
以贪权而起的纷争,却要把过错归咎于无辜的百姓,□□灼身,欲壑难填,当真是一群疯子的游戏,拉了无数人沦陷。
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已看清他面目,挎剑转身,利落如割风雨,道了句告辞。
“你去哪里?”
“回华州。”
“回来!你是要去送死吗?”霍逐寇着急了。
“你们有你们要争夺的,我也有我要保护的。”林沉玉回首,清凌凌的眸子里寒芒刺骨,坚毅冷苛,叫人不敢直视。
“回来!”
霍逐寇提刀拦她,他一声令下,约摸十几位霍家军的精锐拦住了她的去路,霍逐寇面色微沉,伸出一只手来。
他的手因为连日骑马,已经被缰绳勒出血痕。
他面容疲惫至极,青黑眼底,猩红眸光,看起来诡谲不似常人:“你休要再使小性子,我知你心善,可杀父食肉之仇,我不报,岂不是猪狗不如?你不懂我很正常,妇人之仁,非仁也,我回求你老老实实待在这里,我累了,林沉玉,陪不动你玩闹了。”
林沉玉左手拎着剑,向空中一掷,剑出鞘,化玉龙破空入江,被她稳稳擒在手中,反手一挡,挡住两个人的偷袭,一段雪白剑穗开合随风,打在两个扑过来的霍家军子弟脖颈上,那两人登时倒在地上,捂着脖子咳嗽挣扎。
她甚至都没有一招一式出剑,大跨步离开了祠堂。
临走时,一句话都没对他说,她失望至极 竟连句问候道别都不屑开口了。
*
交涉无果,林沉玉惨败而归。
她果断的放弃了劝说萧匪石和霍逐寇,海东青和燕卿白也没有怪她,只让她在床上躺着继续休息了,海东青听林沉玉的,可燕卿白要更严谨些,他命人潜入了萧匪石的府邸,偷听萧匪石的计划。
可怜穿山甲做工回来,刚应付完美人蛇,腿都在打颤,又开始打洞。
打探得到的结果属实,萧匪石果真密谋在武林大会决胜之日,也就是九月二十日动手。
今天已是九月十九。
明儿就要大难临头,而华州的百姓们依旧沉浸的平和的氛围里,纷纷议论着这次武林大会谁会夺冠。
目前最为突出的两名少侠,一个是衡山派的掌门玉交枝,招式狠辣,出人意料;另一个蒙面少女,招式似名门正派,潇洒端方,可她力大无比,几乎是摧枯拉朽般连赢了十九场,进入大家的视线。
玉交枝,叶蓁蓁……都是和她渊源匪浅的恩仇旧友,可林沉玉已无暇顾及这些。
她在思考如何让华州避开这一劫难。
内忧外患。
外患这里,霍家军驻扎城外,燕洄之前便说过,华州境内府兵和霍家军演习过,压根不是人家对手,何况兵力薄弱,霍家拥兵上万,一旦破城,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内忧,自然是那些服用了金丹的武林高手,他们好似点燃了线的鞭炮,眼见得火星渐渐逼近,只等到烟花旁,便爆发出来。
毫无头绪……
林沉玉痛苦扶额。
海东青思考了很久,忽拍拍她肩膀,不满开口:“还有我呢!你这人真是好笑,平时把我们当朋友,怎么关键时候就喜欢自己扛着?”
“你?”
“我怎么了我?别忘了我可是丐帮帮主啊!”海东青一拍桌子,怒发冲冠:“可别小瞧丐帮啊,丐帮在华州附近可有数万人之多呢!我一声令下,他们都听我吩咐!”
燕卿白也点点头:“我翻阅过丐帮名册,青壮年约占一成,数千人之众,不失为一笔巨大的力量。”
海东青拍拍肩膀:“旁的靠不住,守城就交给我们丐帮吧!”
林沉玉微怔:“可以的吗?”
“当然可以,总比等死好吧,老子平时天天打工给他们挣嚼头,轮到他们给我办事了,我这就回去召集大家,秘密开会!”海东青一拍桌子,径直走了。
“那就拜托你了,你们一定要小心。”
林沉玉起身送他,眼里不无担忧。
海东青回身,忽按住她肩膀,按回床上:“最应该小心身体不是我们,你就好好休息吧你!”
说罢,气呼呼走了。
*
屋里唯有燕卿白和林沉玉两人。
守城交给海东青,他能行吗?丐帮真的能挡住那些精锐吗?林沉玉脑海中一片混乱,咬着唇看窗外,秋风枯草,死气昏昏,她又收回目光来。
“玉娘万般都好,只有这一点不如人意,总是喜欢将事情招揽到自己身上,不想假手于人。”燕卿白看出来她烦恼,轻声道。
林沉玉愣住。
“您不妨相信他一回。”
相信吗?
林沉玉透过窗外,看见海东青匆匆的身影,也许是感应,他扭过头看她,抬头挺胸,叉腰一笑。
“别小瞧人了!我可是丐帮帮主啊!你就安心等我好消息吧!”
林沉玉也笑了,朝他挥挥手。
守城的事暂且不提,如何应对萧匪石的叛乱,又成了一个恼人的话题。
*
林沉玉沉吟良久,道了句:“若是我们先下手为强,向顾螭告发萧匪石,如何?”
“我也想过告发这一招,叫萧匪石自乱阵脚,可你觉得,萧匪石下的是险棋吗?顾螭真的能制的住他吗?”燕卿白叹口气:“燕洄昨日告诉我,萧匪石已经将所有伺候圣上的人,换成了自己亲信,即使我们告发,他也只会提前谋逆,反倒对我们不利了。”
林沉玉只觉得有些绝望。
还有什么办法呢?
*
暗室内。
绿珠坚定的开口:“没有时间了,我们试了那么多办法,都无法逼出来蛊虫,恐怕只有破开我身体一条路了来捉虫了,张姑娘。”
张姑娘眼眶猩红:“不可以的,你还活着,说什么开肠破肚的鬼话。”
“没有时间了,张姑娘。”
“我再想想办法!如果破开身体失血过多,你可能会死掉的!”
绿珠深深看了一眼林沉玉的屋子所在方向,叹口气,温和的笑了,语气里没有一丝恐惧: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张姑娘。我已经没有什么畏惧的,也没有什么留恋的,这条命是林姑娘延续下来的,如果能帮林姑娘排忧解难,哪怕是死了,我也觉得十分开心。”
“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如果我死了,我宁愿自己死得其所,而不是苟活在她的庇佑里。”
张姑娘含泪看着她,吸吸鼻子,点点头道:“好。”
*
林沉玉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悲哀,踏实的土地承载着小小的屋子,安宁又温暖,大地如母亲般托着她沉睡着,可大地会知道,明日可能发生的事吗?
如果战火蔓延开,大地也会哭吗?
她从来没有觉得夜这样的长,这样的煎熬。可她宁愿夜永远持续下去,不要到白天。
血腥味,忽有一股极为浓重的血腥味,搅的她作呕,她起身,血腥味来源是张姑娘的屋子,她敲敲门,张姑娘开了门。
她满脸疲惫,身上溅血,笑着对林沉玉说:“我找到内楗蛊的破解之法了,林姑娘!”
蛊虫的类型有很多,破解之法也千奇百怪,诱而杀之是最常见的,用蛊饲诱惑出蛊虫出体,杀了就好,可内楗蛊最难之处就在于,蛊虫之食人五脏血肉,对于外界事物不闻不问,根本无法诱惑出体。
不过,她刚刚破开身体捉住蛊虫后,发现蛊虫行为奇异,总是朝着一个方向爬去。
她翻阅了母亲留下来的蛊书,书上说,母子蛊,子蛊出体,即寻母蛊,纵隔千里,子母连心。
破解之术,唯杀母蛊。母蛊一死,子蛊悲痛,不再进食血肉,自会衰败而亡。
“要杀萧匪石就好了?”
林沉玉喃喃开口,目光坚定:“我明白了,明天我会亲自手刃了他,谢谢你,张姑娘,哦对了,守城也许会伤亡惨重,麻烦你去照看丐帮——”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林沉玉透过一条缝,看见了屋内的绿珠,她已失去了气息,身上盖着薄薄的毯子,滴答滴答的血,顺着她的腹部往下流。
“绿珠!”
林沉玉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她忽然明白了蛊虫是从哪里来的了!
“她已经睡过去了,恩公,她嘱咐过的,不要让你看见她不堪的一面。”
林沉玉眼眶猩红:“她还会醒吗?”
张姑娘沉默了,她看着双手的鲜血:“也许会,也许不会。”
林沉玉站在门口,沉默了良久,什么话也不说。
张姑娘擦干眼泪:“明天,就拜托您了。”
林沉玉缓缓抬眸,看向天际轮廓,漆黑无比的夜色里,隐隐透出一抹晨曦微光。
她挎上剑,擦干了眼泪,道:
“不是明天,是今天了。”
第 157 章
晨曦消露, 竹结层霜,今日天色不好,满城阴郁, 山上黑影霄崔嵬, 走近看去,原是鹤栖涧上,闻人来便哀唳一声,自抛青松去了。
天气再阴郁,山脚下群雄的激昂豪情也未曾有半分退散。
因为帝王今日要亲临华山, 分封诸位豪杰。
武林大会的最后一日,也是决出胜负的最终一战, 一百零八位江湖好汉, 名门大侠, 齐聚在非人间的天阶之下。
天阶共一百零八层,正好对应了龙虎榜一百零八位高手, 每一位都是身怀绝技的江湖好汉,虽一步之遥诚高不可攀,虽一位之遥, 胜一人难若登天。
群雄天未曾亮,便在非人间之下静静守候着, 等待着朝日初生,天子登顶。
顾螭却来的不甚早, 对江湖群雄而言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日子, 可对他而言却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天——他甚至厌恶要早起,被唤醒时怒不可遏, 将萧匪石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日起云涌,终破了阴霾, 群山似翻浪,华山顶金光万丈,钟声响了一百零八声,只见锦衣卫列道山门两侧,鼓乐齐鸣,顾螭终在簇拥中傲然而至,一声三呼万岁,喊的群山震彻。
山顶上清风白云,一览众山小,顾螭困倦不满一扫而去,他稳坐宝台,翘着脚,居高临下的看着山脚下,如蝼蚁一般的群雄,心中升腾起股满足感,燕洄负手而立,传圣上口谕下去:
“紫殿王佐业,青山诏书封。武林盛举,共襄此时,山下诸位皆是秉德昭武之豪杰,能达此地,已是人中豪杰,注定龙虎榜上风云有名。奈何武虽无优劣,人却有胜负。还请诸位列阵!于此地开始步步登天阶,自山脚始,胜一名,便登一级,直到最后一名登上天阶者,便为武林魁首。
今日圣上玉趾亲访翠微,欲观众位英姿,还望各位莫要辜负圣心良苦。”
山下一众俯跪,齐呼千岁。
燕洄振臂一挥,鼓乐齐鸣,少年上前一步走到一面大红皮鼓前,挽了袖,拿起双漆鼓锤,用力锤起,咚隆隆一声响彻山间,回音不绝。
“诸位,还请登天阶。”
*
天阶断山斩水,齐整整的修了一百零八阶,山底一层约百尺来宽,越往上越窄,到最巅峰时仅容一人站下。
天阶是萧匪石亲自督工,燕洄差人造的,耗资巨大,历时六月才建成,几乎是将山破开成坡,一层一层的汉白玉堆叠而上,几乎冲破霄汉,杳入云烟。层峦叠翠间,好似开辟了一条通往上界的仙路。
各位英雄豪杰其实都有预先比试过,对于自己几斤几两,大抵在什么位次都心中有数,垫底的两名少侠,两两抱拳,互道请了一声,便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比试了起来。
不一会,胜负便晓。
负者留在原地,而胜者上了一阶,等待着下一位前来应战。
如此这般,一级一级向上叠。
“华山派问安,应第一百零八阶!”
“峨眉派珑骧,应第一百零七阶!”
而每胜出一名,都会有人报给顾螭。顾螭略有些不耐烦,淑妃半跪卧在宝座下,低眉顺眼,清丽如莲花,向顾螭献上琉璃玉盏,顾螭只拈起葡萄,喂进嘴里。
他并不在意谁输谁赢,他略感好奇的只有第一名,至于第二名,在他眼里和最后一名没有差别。
都是输家。
顾螭觉得有些困倦,他点点头:“燕洄,你替看着些,朕略休息些,待比试到决胜时,唤朕起来观战。”
“是,微臣遵旨。”燕洄用袖子擦了擦满额头的汗,搁下了鼓锤。
他看向了山脚下,约摸比到了三十多名,无数旁观的人群,密密麻麻站满了山脚下,隔着防卫的铁栏,观望着比武。
燕洄目光一滞,心漏了一拍。
他看见人群里,似有一抹如雪的白,一晃而过。
*
“陛下,最后决胜的两名侠客已跪在御前,还请圣裁。”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一级一级的往上走,一路打到最后,要一决胜负的两人终于是走到了山顶来,他们恭恭敬敬跪在御前。
顾螭悠悠转醒,凤眸微睁,看向了两人。
“游侠儿叶蓁蓁,拜见陛下。”
是一个颇为秀美的少女,顾螭略打量两眼,转向另一位。
“衡山派掌门玉交枝,拜见陛下。”
他看见玉交枝的瞬间,愣住了,手中拈着的小酒杯掉落地上。
父子之间,许是有心灵上的默契的,何况那是他曾经的爱子。他曾经骑在他背上,趴在他肩上,拉着他的龙袍,崇拜的仰头看他,一声一声唤着“父皇,父皇……”
那一双碧绿深邃的凤眸,隔着多年的岁月,又重新望向他。
“陛下?”
顾螭愣神的时候,玉交枝已弯了腰,他捡起来酒杯,轻轻放在顾螭面前的玉盏前。
那一声陛下,疏离又恭敬。
顾螭心里震惊之余,十分失落,他呆呆的看着玉交枝,等淑妃提醒后才回过神来。
涉及皇家私密,他就算再想确认也不敢现在开口,只能看着玉交枝,微微颔首:
“开始吧。”
*
叶蓁蓁目光涣散,挽了个剑花问礼,礼未成,忽便挑锋出剑,剑势凌厉,直刺他命门,剑剑狠辣,全无女儿娇态。
玉交枝不慌不忙,只提剑护住,轻松挡住,她来刺他便挡,她杀气十足,他游刃有余,不一会便已是十几个回合。
叶蓁蓁鼻尖沁出汗来,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慌。虽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可越快便意味着越不能持久,只可速胜,不可攻坚,玉交枝只是防她,却不还手,十几回合下来,他依旧气定神闲,而她已露出了疲态。
顾螭紧张万分,捏住把手,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刀光剑影。
燕洄低语:“陛下安心,锦衣卫已做好万全防备,绝不会让两位负伤。”
他还是不放心,叶蓁蓁的招式实在是太用力太狠毒了,燕洄话音未落,只见叶蓁蓁找到破绽,扫腿欺身而近,使了个声东击西,长锋剑自右手转到左手,负背一剑,直封住他去处。
剑尖抵在他心前,顾螭紧张的站起来。
胜负已分,叶蓁蓁收剑回鞘:“声东击西,我赢了。”
玉交枝轻笑:“不,你输了。”
他轻轻挑剑,上面一朵花,叶蓁蓁头上的鬓发一霎时如流瀑洒落,那正是她簪上的花。
“不,此招叫做剑斩桃花,是你输了。”
说罢,他终于迈上了最后一级台阶,站到了顾螭面前。
*
顾螭哈哈大笑,拍案而起,走上前来,拍拍玉交枝的肩,对着旁边一直不语的萧匪石道:“果然是少年英雄,果然是少年英雄!替朕拟旨!朕要亲封玉少侠为武林侯!”
众皆哗然,征战沙场的将军都难封侯,没想到这武林第一居然能封侯,这是何等的殊荣?
玉交枝只是淡然跪拜:“多谢陛下隆恩。”
他不卑不亢,却更叫顾螭怜惜,他扶起玉交枝,想找些话题说:
“那一招‘剑斩桃花’颇为好看,过来,陪朕喝杯酒,朕有些话想对你说。”
玉交枝亲手为他斟酒,递到顾螭面前,顾螭接过杯子,玉交枝看向了萧匪石。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各自隐晦的目光又一齐汇聚到了那杯酒里。
顾螭正要入口,忽被燕洄打断:
“陛下,山下有人,欲登天阶!”
*
山下人群已炸开了,大家议论纷纷,所有的目光本汇集在玉交枝身上,此刻都落在了这位白衣少女身上。
少女戴着斗笠,背后负铁剑,腰间悬玉萧,高马尾从稀疏的斗笠顶端梳出,系着雪白的蝴蝶结,垂下两条绸条,随风飘扬。
浑一身白似雪,一如仙鹤立林间。
少女抬起斗笠一端,微笑道:“我记得是龙虎榜未张贴前,是可以临时起意挑战的吧。”
话是这样,可往年没几个人干这种事,毕竟大家都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敢去碰瓷龙虎榜的高手,若是挑战输了,丢人可就丢大了,被冠上不知天高地厚的帽子,从此在江湖再抬不起头来。
变故骤起,山下的锦衣卫也不知所措:“你要挑战哪位?”
林沉玉拔剑出鞘,立在山门下,她抬头,眼望着群山环抱间的最高峰,这一条遥遥无尽的白玉阶,她目光扫过台阶最底下的青苔,只扫到天阶顶上的清云金辉。
少女一抖剑腕,划空惊风:
“全部。”
锦衣卫愣住了:“哪位?”
“不是哪位,我是说,在这里的所有人,我会一位一位的比试,一级一级的走上去,一直走到最上头。”
人群中迸发出笑声,锦衣卫也愣住了,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
“这人是疯了吗?一个人挑战所有人?”
“我看是想出风头吧,毕竟今儿皇上来了,想给皇上留个印象也是好的啊哈哈哈。”
“哗众取宠罢了,待会说不定输的屁滚尿流呢!”
林沉玉不语,巍巍然伫立山脚下。
张姑娘站在人群里,担心的看着她,她听见旁边轻贱揣摩林沉玉的流言蜚语,几乎为她落下泪来。
林沉玉本来可以只挑战玉交枝一人的,可她害怕其他侠客们身上蛊毒忽然发作,殃及到无辜民众——毕竟今天几乎半个华州的人都来围观,若是一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她想要封住每个人的要害经脉,让他们即使走火入魔,也失去了伤人的气力,不能虐杀民众。
可这样,她就必须打败每个人。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张姑娘擦擦眼泪,看向林沉玉,林沉玉也正好回头看她,她冲她笑,依旧是那样温和,气定神闲,好似无所不能的模样。
张姑娘更想哭了。
*
这话传到顾螭耳里,他倒是感兴趣起来了,他看多了循规蹈矩,倒是鲜少看到这般的乐子。
他准了林沉玉的要求,他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挑战龙虎榜所有的高手。
他搁下酒杯:“这庆功酒还是待会再饮,且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游侠儿,到底是何方神圣吧。”
见顾螭未曾饮酒,玉交枝眼神阴郁下去,萧匪石递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稳住。
顾螭饶有兴致的道:“诸位,不妨赌赌她,能登到哪一层呢?”
淑妃轻轻一笑:“臣妾赌她赢不了一场,一介女流,敢出这个风头,怕不是有意来比武的,而是来赌陛下一眼的?”
顾螭哈哈大笑,搂住她,又注意到玉交枝,撒开了淑妃。
燕洄已然看清了台下的白衣,他浑身血液冰凉:“微臣……赌她能走到第三十层。”
他不是说了吗,让她离开,为什么她还不走?还要赶上来凑热闹?就算凑热闹,为何如此荒谬?他相信她,她是曾经的武林魁首,可是如今她是一个人,却要打一百零八位,这不是说笑吗?
顾螭没想到燕洄居然对此人如此高的评价,他另眼看萧匪石:
“你觉得呢?”
萧匪石只看了一眼,似乎看见了结局一般不再看她。
“死亡。”
他知道她,他了解她。林沉玉的终点绝不是第一百零八阶,第三十阶,她永远不会停下,只会倒下,就这样一阶一阶拾阶而上,不死不休。
因此,她的终点,唯有死亡。
第 158 章
第一百零八阶。
问安看见来人白衣白裳, 熟悉身形,忽忆起被她打败的过往,他变了脸色, 咬牙行礼, 先虚了几分。
“江湖虚礼就不必了,我赶时间。”
人群中一阵惊呼。
问安瞪大眼睛,只感觉白影一晃,好似野鹤飞掠湖心而去,他闷哼一声倒退两步, 胸一闷,手中剑竟已落地——
他甚至没有看清楚林沉玉何时出手!
不对, 林沉玉连剑都未曾出鞘, 只是虚虚的握住, 按在腰间,白虎玉勾扣住一段细腰, 风流又潇洒。
而问安定在那里,好似被施了定身术,竟然是移动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发上系的长绸带为风吹拂起, 自他面前飘走了。
“她什么时候动手的?是使了诈了?”
“不,她只是出手点了他的穴, 封住了他的经脉。只不过她出手太快了。”
第一百七阶上站着的小师太珑骧瞪大眼睛,看着站到面前的林沉玉, 有些害怕她, 可还是硬撑着胆子道:
“你,刚刚不算数……你趁着他行礼, 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就动手了,胜之不武。”
林沉玉单手抬高帽檐, 笑道:“是我的错,那你现在准备好了吗?”
“哎?我准备好了。”珑骧不知所措,拔剑对准她。
下一瞬,小姑娘眼睛瞪的铜铃大,只见白袖翻飞,素手轻拨,只见林沉玉随手甩去,轻弹了弹她手中剑,好似美人闲来轻挑玉筝琴弦,轻慢无心。
铮然一声,她手中剑断做两截,断掉的剑崩到她胸前,她一阵胸闷,竟是跪在地上,再起不来。
人群中又是一阵哗然。
所有的轻慢和戏谑在此刻散去,大家都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位年轻人。
“剑还未出鞘,连败两名高手,她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个来头?”
有人惊呼:“你们不觉得她的打扮有些眼熟吗?白衣白马佩秋霜,占尽风流林玉郎。两年前夺得魁首的那位海外侯,登顶华山时也是这般模样!”
“可是林沉玉不是已经死了吗?!”
人群中重新炸开了锅,纷纷围着那位白衣少女,议论开来。可这些喧嚣对林沉玉而言,已再入不了耳,她已经连败了数十位,遥遥的走了上去。
*
顾螭在山顶,百无聊赖的摆弄着淑妃的耳环,道了句。
“怎么这么久没有消息?难道还没打过第一百零八层吗?若是这般无聊的实力,不若挑断经脉丢出去好了。”
淑妃媚笑着递给他葡萄:“都说了,是妄想来博得陛下青眼的女子罢了,您也不怜香惜玉些。”
顾螭轻哼一声:“朕唯爱你这样皮囊,旁的入不了朕的眼。”
淑妃笑意一僵。
话音未落,只见一名锦衣卫气喘吁吁上来,跪地禀报:“陛下恕罪!不是我们不报,实在是那人太快了!她打过第一百零八阶,我们正要往上报,她又打过第一百零七阶了,我们刚改口,她又径直上了第一百零五阶……”
锦衣卫目光有些绝望:“现在,属下来的时候,她已经打到八十一层了。”
下面隐隐传来声音:“第七十二层了……”
燕洄猛转头,向下看去,漫长的白玉阶一层又一层好似波澜,浪里一抹白涛,卷袭之处,众皆俯首,昭昭向前,锐不可当。
偏就是这抹白,明艳胜过人间所有好颜色。
他只看了一眼,便克制的扭过头,不敢再看。
在此已是险峰,逾越一步,万劫不复。
顾螭闻言愣住了,淑妃面色也不虞起来,叶蓁蓁面无表情的捏紧怀中剑,玉交枝倒是挑了挑眉,唯有萧匪石颜色如故。
他似乎在等待。
*
不过一个时辰。
林沉玉已经打到了第五十多层,这白玉阶越往上越窄,也越是艰难,便如登仙一般,逾越一步,往往要百千亿劫的苦修。
她初登阶时,如切菜砍瓜般轻松,可到了五十多阶,便没有那么轻巧了,她本就负伤,体力先败了大半,加上这些人的实力远非问安之辈所能及,与她一招一式开合追平,咬的死紧,往往需要几十个回合方能战胜,她只觉得一阵疲倦时,上一位人已经在等着她了。
登天之阶,不可有一瞬的大意,容不得她半刻分神。
她觉得有一瞬的头晕目眩,正要往下倒去时,却被人扶住了。
抬眼看,第四十九位居然是秦雪雁。
“来吧。”
林沉玉身形一晃,将剑插在地上半跪片刻,稳住身子,须臾又起身看她。
少女紧张的看着她,再无嚣张气焰,吞吞口水举起手:“那个,我能不能投降啊……”
她能站在这个位置,全靠师父给她的遗器,一把带毒的灵枢门宝器涤魂铃,用这个吓退了很多人,她本身武功并无多少精益。
林沉玉一愣,笑出声来。
她干脆撩起衣摆,在阶梯上坐下来,休息片刻,秦雪雁也在她身边坐下了:“你要喝水还是喝酒?”
“酒便好。”
浊酒入口,只觉得一阵神清气爽,林沉玉丢了酒囊,忽感觉背后有些瘙痒。
她挠了挠。
“你受伤了?”
秦雪雁下意识问道,见她后背瘙痒,应是饮酒后发了伤。
前面所有人看过来,目光灼灼的看着林沉玉的后背。
他们一路都在观察林沉玉的招式,她出手极快,遇柔则刚,遇刚则柔,毫无定势可循,心如明镜好似看穿对手一切明招暗式,几乎寻不出任何破绽。
他们都在担忧,不能挡住林沉玉。
若是一百零八位英雄豪杰全为这位年轻人所败,那也太丢人了。没有人不想打败这个少女,夺取她身上所有的荣光。
听见她受伤,大家都为之一振。
林沉玉愣住了,秦雪雁自毁失言,不知所措的捂住嘴。林沉玉大笑三声:“有没有受伤,诸位试试便知。”
她单手拔剑出阶梯,站起身来,将剑向天一抛,剑穗飞舞如转轮,散在空中。
上面一人凝神静气,目露凶光,执剑去刺林沉玉的后背,快准狠,几乎要将她捅个对穿。
林沉玉微眯眼,酒气柔肠酿成一段豪情,她的发带也愈发飘摇起来:
“接下来,我也得拿出真本领了。”
林沉玉不紧不慢挥袖,双指拈住他剑锋,止风停浪,那人被打断动作,又被定住动弹不得,可力已使了出去,惯性的向前一踉,林沉玉已微偏过身,将他摔了出去。
那柄剑自天下落下,稳稳当当落在她手,剑穗抖三抖,又指向了下一阶的人。
*
第四十七阶……
第三十六阶……
第二十三阶……
第十阶……
林沉玉喝了酒,越发的狂了,掌中三尺青锋越舞越快,几乎只剩得残影留人眼里,云中仙鹤月下逸仙也自愧不如,层翠拥黛,白玉阶上,无人可挡她青锋一段。
锦衣卫来回报信,已被林沉玉吓到汗流浃背,大家都板着脸,连看一眼林沉玉的勇气都无,生怕她兴到酣时一剑刺向自己。
顾螭来了兴趣,站起身,眯着眼想看清楚这个人。
只一眼,他忽愣住了。
他眼里迸发出不敢置信的喜与怒意,交织一处,燃成熊熊火焰。
顾螭一把摔了淑妃——高高举起,然后狠狠的摔下阶梯!几乎要将她摔死。淑妃惊呼一声,被燕洄一把接住。
淑妃泪流满面,顾螭却看也不看她,只喊了句滚。
好似藏宝人藏了一件赝品多年,终于发现了真品,然后摔了赝品一般不在意。
“你们前面的人,一齐上吧!替朕拿下那人!谁拿下她,朕封他为侯!”
前面站着的十位高手,俱是面色一震,互相看了一眼,确定是帝王金口玉言后,没有人动摇,纷纷一齐拔剑,刺向林沉玉。
以多敌少,胜之不武,素来是他们遵守的圭臬,可此时已经无人在意,规矩从来是权势用来规范弱者的,现在帝王一句话,成了他们新的规章。
玉交枝也想上前,被顾螭揽住肩膀,挽留住了,他笑:“来,陪朕喝杯酒吧。”
说罢,唤萧匪石斟酒。
*
封侯的诱惑实在太大,大家都狠了心要拿下她,都使出了杀招,痛下毒手。从四面八方一齐围住了她。
她被困住了。
林沉玉已是精疲力尽,全凭一口真气吊着精神,装成洒脱游刃的模样,眼见九人围攻而至前,她左右受敌,只能凭剑暂挡一二。好几次险些与刀光剑影擦肩而过,燕洄在一旁,看的胆战心惊。
可他什么也不能做。
她咬紧牙关,喝了一声,重握青锋剑,一剑荡涤四方,横扫六合气势如虹,砍断前路阻碍,众人纷纷退闪,她看准时机,一脚蹬在来人肩膀,如蛟龙出海朝后翻去,跳出了包围圈。
翻越三界外,跳出罗网中。她便如鸟归山林,再无羁碍。
燕洄在心里叫了句好,可好还没出口,他瞳孔一缩。
林沉玉身后的那个人,那位一直不动声色的第十一阶的高手,忽的提剑刺向了她!
他一直瞄准着林沉玉的后背,刚刚她瘙痒的地方。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林沉玉那儿有伤,更何况,她很少防备身后。冷不防被一剑捅刺中伤口,纵然躲避即使,也疼痛难忍,直直摔下去。
她一剑插进白玉阶上,下一瞬,数十把刀剑架住了她的脖子。
顾螭哈哈大笑,他眼中光芒越发扭曲:“你爹娘一直挡着朕接触你!宁死也不肯交出你,如今你倒是自投罗网了!”
他靠近他,眼里有势在必得的光芒:“林沉玉,林沉玉,果然是你!果然是你!原来你还没死啊,你向朕磕个头,朕放了你,便饶了你!”
林沉玉单手把这剑,半跪在地,可她到底没跪,她的膝盖在微微颤抖,肌肉绷紧,几乎挨到台阶面,可到底是没有跪下的。
她冷眼看着他。
一个昏君,一个险些逼死她爹娘的昏君。要她跪,再是不能。
顾螭恼了,单手按住林沉玉的肩膀往下压,正按在她受伤的地方,林沉玉闷哼一声,冷汗淋漓。
鲜血喷溅出来!
却不是林沉玉的血,顾螭呆呆的看着地上的血痕,正想说话时,又呕出一口血来。
他忽痛苦的抱住头来,一口接一口的鲜血喷涌出来,几乎染红了白玉阶。
“陛下!陛下!”
燕洄焦急的派人来护,却被萧匪石拦住,很显然,他已经提前知道了,或者说他参与了这刺杀。
须臾间,他狰狞着面色,肌肉怪异的扭曲起来,好似身体里有什么活物,在扭动挣扎。可他是帝王,并没有接触过什么毒,他吃的一切都是演过毒的。
不,刚刚他失散多年的孩子递给他一杯酒,他饮了下去。
他看向玉交枝,不敢置信。
玉交枝微微一笑:“父皇。”
顾螭愣住了:“你记得!你还记得我是你父皇!那你为什么?”
“我不仅仅记得你是我父皇,我还记得你是杀我的仇人,是杀母仇人,灭我族仇人。”玉交枝含笑,眼底却无一丝笑意。
“你……我的皇位是你的,玉儿,救救……”顾螭瞪着眼,玉交枝走到他面前,蹲下身遮住他的眼,嘘了一声:
“即使你不给我,这些也都是我的,你的江山是我的,你喜欢的人,也是我的,父皇。”
他回眸看了一眼林沉玉,笑的灿烂。
*
时间好似被定住了,没有人质疑顾螭的死亡,锦衣卫们好像都接受了顾螭死去,玉交枝继位一般,将顾螭的尸体抬了下去。
林沉玉注意到,他们都有些精神恍惚,很明显,玉交枝给他们下了内楗蛊。
到底是玉交枝下的,还是萧匪石下的?
玉交枝坐上宝座,轻轻打了个响指,前十名的高手忽目光涣散了起来,齐刷刷的丢下刀剑,纷纷站到一边去了。
叶蓁蓁恍恍惚惚的扶起林沉玉,送到玉交枝手边来。
玉交枝眷恋的抚摸着她的手:“师父,可想我了?”
“是你控制了他们?不是萧匪石吗?”
林沉玉眯起眼,反问于他。
母蛊到底在谁身上?
他轻笑,轻撩了撩微卷的青丝,碧色眼眸含情凝眸,风情万种:
“师父呀,萧匪石是养蛊人,可他何尝不是我罐中的一枚蛊呢?不然你凭什么觉得,我重新想杀了他,可还敢在他面前晃悠呢?”
“你真是个毒物。”
“人心是极为复杂的,我捂了您多久,您都无动于衷,可见揣摩人心之难。可只需要用蛊,便能让所有人听从我,不是吗?”
“你就那么相信蛊吗?”
“当然。”玉交枝轻轻指了指阶下一个人,那个人恍恍惚惚的拿起剑,对着自己忽刎去,倒在地上。
“你看,没有人能忤逆我。接下来,请师父看场好戏吧……”
那些高手,忽然一个个狂躁了起来,拔起刀剑乱砍了起来,几乎是没有差别的攻击着身边所有人,锦衣卫乱成一团,山下百姓如鸟兽散,哀嚎之声不绝。
“封住经脉是没有用的,蛊虫会突破它们的束缚,师父,你就安心陪我看吧,不觉得华州城被鲜血浸染的模样,很美吗?”
玉交枝越发放肆,自盘子里拿起一枚葡萄,林沉玉刚想动作,他只拈着葡萄送到林沉玉嘴里:“你想杀我吗?可师父,你拔不出剑的。”
林沉玉努力的拔剑,可惊恐的发现,她怎么做也无法将剑锋对准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他是神,不可违抗,不可害伤。
“你给我下了蛊?!”
林沉玉愤怒到手都在抖。
“是呀,我为蛊王,师父便为蛊母。”
玉交枝轻拥她在怀,朝萧匪石倨傲道:“处理完那人的尸体,接下来的登基大业,便交给你了。”
他终于是杀了最亲密的仇人,拥抱了人世间最美的爱人。
华山之巅,他沉醉在这片刻的美好里,扳过了林沉玉的脸。
可下一瞬,鲜血喷溅。
依旧不是林沉玉的。
玉交枝不敢置信的看着胸口,林沉玉也愣住了,叶蓁蓁缓缓走出来,她面上涣散神情再也不见,少女面上风霜浸透,面容悲愤。
她手中拿着的是叶维桢留给她最后的遗物,君子剑;她到底是用君子剑,斩杀了仇人。
“你……”玉交枝捂住胸口,喘着气。胸前的曼珠沙华愈发鲜艳,艳丽的不似人间所有。
为什么她没有被控制?
叶蓁蓁凄惨一笑,开怀又苍凉:
“因为我没有服用内楗蛊,在长乐坊内,我假意服用了它,甚至不惜刺了林小侯爷一剑,假装成中蛊模样,只为骗过你们。”
说罢,那一剑愈发用力,她用尽浑身武功和气力,用尽所有的恨意,将玉交枝牢牢的钉死在了宝座上。
玉交枝哈哈大笑起来,又喷出几口血来。
林沉玉也愣住了。
千算万算,她也算不到叶蓁蓁居然是假装中蛊,连她都骗了过去。
眨眼睛,两代帝王就这样倒在了华山顶上。
清风过。
叶蓁蓁站起身来,晃晃悠悠的丢了手,她朝着林沉玉笑了,笑的是那样的天真灿烂。
“衡山派门规,不可恩将仇报,不可横刀同门……门规不可违,吾死当守之。可我恩将仇报了,小侯爷,长乐坊那一剑,是蓁蓁的错,我会报偿您的。”
“叶蓁蓁!不要下去!”
林沉玉急忙去拦她,可被玉交枝绊住了脚步,他死死的缠住她,即使是死也不放手。
她眼睁睁的看着叶蓁蓁,向后一倒,坠落了下去。
她在笑,笑的很开心,好似道别。好似当时船上初见,那个矜傲又天真又喜欢使坏的衡山派大小姐。
报仇,报仇,天底下哪里来的那么多仇那么多怨!乱纷纷的人自发跳进鼎里,煮成一锅苦涩的粥。
玉交枝报了仇,杀了顾螭!叶蓁蓁报了仇,杀了玉交枝,怨恨如藤蔓,将每个人死死的缠在一起,一环扣着一环,每个人都是别人的因果,没有人可以自全,没有人能逃离这个漩涡。
五浊恶世,悲苦实多。
她捂住眼,孤零零的坐在宝座上,哭了起来。
蛊母一死,那些个狂暴的高手,一个个冷静了下来,纷纷倒地,燕洄忙着去安顿他们,山顶上只剩下萧匪石和林沉玉两个人。她总算可以喘口气,可城外的变故,又让她揪心起来。
她连哭都不敢哭太久,弥漫泪如雨幕,遮住远处的满天浓烟,
烽火硝烟声近了。
萧匪石捂住心口,感受到那股躁动压了下去,轻轻笑了起来:
“借刀杀人,倒是好用,终于是摆脱了束缚了。”
被下蛊的滋味,实在不算美好。
林沉玉抬眸看他:“叶蓁蓁是你特意安排的?”
“我说过,只要是有欲望的人,都会为我所驱使。”
萧匪石轻轻坐下,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模样。
他坐上了宝座,代表帝王的宝座。他终于是登峰造极了,从一人之下,变成了无人之下,至高无上。
可他忽然皱了眉。
“不对。”
他以为他的欲望,会是登峰造极的权势,到手的那一刻他会喜悦万分,可没有,当他坐上宝座时,他的心依旧空落落的。
他到底想要什么?
萧匪石不知道。
无边权力已经在怀,天下江山尽望眼底,这居然不是他想要的吗?
失忆前的他,所求所愿的,到底想要什么呢?
他看向了林沉玉,目光晦涩难言。
第 159 章
一只手伸过来, 施舍垂怜。
林沉玉抬眸,是坐在宝座上的萧匪石,她咬牙切齿, 强撑着身体站起身来:“顾螭和玉交枝死了, 你也休息苟活,乱臣贼子,得而诛之……”
萧匪石不语,只垂眸看她,依旧保持着伸手的姿态, 林沉玉举剑,直刺进他胸膛!
剑偏了——
林沉玉踉跄, 燕洄自背后走上来, 沉默收刀, 他用的是刀背,并未对她造成伤害, 可她已身负重伤,任何的打击都是雪上加霜。
“抱歉。”
燕洄面上再无笑意,他拦住林沉玉的腰肢, 却被她甩开。
燕洄不说话,只是沉默着松了手。
疼痛如针刀, 刺骨锥心。
旧伤还还未愈合,又被捅了一剑, 挨了一闷刀新血压着旧伤痕, 疼痛如潮水,苍凉似雾, 蔓延了她全身,林沉玉几乎没有气力支撑自己站起来。她攥紧剑柄, 一剑插入地下,几乎是将浑身依靠在剑上。
白玉阶上,青锋剑入石三分。
林沉玉身上白衣已被血浸透,有顾螭的血,有玉交枝的血,也有她自己的血。红白加错纵横,鲜艳如许,似雪中红梅怒放。
“下去吧,探探城外的战况。”
萧匪石轻描淡写一句话,燕洄便走了下去,他深深望了林沉玉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别无选择,除了跟随萧匪石,唯有一荣俱荣,但凡他跌落,凭着他的罪孽,便只有死路一条。
萧匪石开口:“他们死了,天下无主,无主之物,得之者则为主。这是不可逆转的事实,即使你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挠,天下终究是到我手里了。”
他诱惑她:“不若跟着我,我对于帝位忽没了兴趣,你归附于我,我便将你推至九五至尊的位置上。”
他神色不似作伪,大有将林沉玉推为帝王之意。
“大可不必假惺惺,倒不如杀了我,我不是会做你傀儡的人。”
萧匪石面色冷淡下去,刀剑齐刷刷亮出,纷纷架住林沉玉,叫她不得靠近萧匪石。
“骨头倒是硬,你还不认输吗?”
林沉玉仰首,绝不肯低下她的头。
“不认也罢,天意会告诉你谁输谁赢,我要你亲眼看见你守护的华州化为血海,纵然你阻止了内楗蛊引发的暴*乱,可你你阻止霍家军吗?你根本什么都护不住的,林沉玉。”
林沉玉不说话,只是怔怔的望向城门那里。
烽烟起了。
*
攻城已经开始了。
满城人心惶惶,大家不明白为什么忽然之间,华州变成了这个模样,顾螭离奇死亡,现在大军兵临城下,整个华州笼罩着黑暗的阴霾。四面城门都封锁了起来,燕卿白命人驱散大众各自回家,切勿慌乱逃走。
华州城多少年没有见过战火,仓库兵器早已生锈破旧,火药也败腐生潮,纵然筹备也只筹备了两日时间,面前真枪实刀的霍家军,依旧是撑死硬守。
海东青立在墙头,看着底下密密麻麻的军队,啐了句脏话。
华州城的城门乃是玄铁制成,极难破开,霍家军也不执拗,转为攀楼破城。
海东青早有准备,他虽然跟着林沉玉以后,有一顿没一顿的过着饥荒局促日子,可在海上,他到底还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小霸王,当即命人引弓搭箭,箭镞下系麻油绳,在火上点燃,朝着他们射下去。
不远处的霍家军也不甘示弱,朝城楼用箭起来。
海东青顶着箭雨在城上巡视,一巴掌拍开一个军爷的肩膀,一只箭正从他脑门擦过,海东青接过箭来,搭弓射了回去。
他没好气骂人:
“一个个还杵着干什么?废物东西,等着他们上来砍死你们吗?你们一家老小都休想活命,这么,胳膊没劲吗?不会往下射吗?”
他抬眸望了一眼不远处华山的山顶,似乎在看什么,可什么都看不见。
海东青咬咬牙:“守住!无论如何都要守住!”
*
已经是正午时分
山顶上
林沉玉依旧和萧匪石僵持在山顶,她被人控制住,不得动弹。
萧匪石依旧是游刃有余模样,听锦衣卫来报:
“华州城门难破,城墙陡峭而高,最难的是有丐帮子弟盘踞城楼,带着众多门生,引弓射火箭,烧毁了所有爬楼绳索,射落精兵数人,他带着门徒并华山军官,连打退了三次攻势,目前霍家军仍未攻下城楼!”
林沉玉微愣。
应是海东青带人在守吗?
她心里微喜,朝城下看去,可重雾弥漫,什么都看不见。
萧匪石面色依旧未便:“倒是员猛将,可惜跟错了人,天时地利,都在我们这里。”
林沉玉蹙眉:“此话未免太自满了,督公。”
萧匪石伸手,轻托掌看天。
林沉玉也看向天色,心里喜悦蓦然沉了下去!她就说那里不对劲,从早上开始,华山就阴恻恻一片,如今黑云压城,显然是大雨之兆。
雨来了,火点不着,海东青如何用火击退他们?
*
未时一刻
霍家军果然退兵,偃旗息鼓。海东青喘着气,蹲在城楼上啃鸡腿,补充体力,它身边围着一群丐帮子弟和守城将士,大家都崇拜的看着他。
没有人经历过这样的战争,大家都害怕,多亏了他坐镇,东奔西跑四处指挥,时不时还有亲自拉弓射人,打退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在海上斗争中磨砺出战意的他,好似天生就是来指挥打仗的。
燕卿白也风尘仆仆,素雅衣裳染了尘灰,在旁边站着。
“多亏了海帮主高义,才击退了霍家军。谁也没想到能用油麻绳点火击败敌人。燕某先代替华州……”
海东青含糊不清开口,打断他:“行了行了,别给我戴高帽子了,要不是为了她谁来……”
他愣住了,雨滴砸到了他的鸡腿上,流进嘴里。
大雨忽至,滂沱倾盆。
“我*!”
海东青爆发出一声怒吼来,响彻云霄。他咬着鸡腿趴在城楼上看。
果然,雨来了,是天赐良机给敌人。霍家军开始重振旗鼓,再次攻城了。
雨中雾大,看不见敌人,冷箭飕飕的射上来,眼看身边几个兄弟倒下了,海东青只能撤退了城楼守着的人,让他们往后靠。
霍家军的人已陆陆续续开始攀楼。
海东青擦擦脸上雨水,冒着箭雨往下看,心中一动:
“倒油!他们用的是铁链,往下倒油!滑死他们!”
海东青骂了两声吓哭了的小乞丐,喊他们去拿油,燕卿白已命人筹集到了粮油,不要钱的倒下去,果然听见下面的惊呼声,有人坠落下去了。
华州城的百姓听见,也纷纷献出粮油来支援。
可海东青还没喘息片刻,忽听见城东传来哀嚎之声,有人匆匆来报:“帮主,城西那边出了奸细,私自松开了城门,霍家军闯进来了!”
海东青咬牙,几乎思考都来不及思考道:“你们原地守好!城西我去,要是别的地方让人进来了,要你们好看!”
*
酉时将近
海东青带人匆匆赶去的时候,就看见城门上一阵厮杀声烈,城门大开,霍家军已经进来了数百人之多,见人便杀,一个个好似疯魔一般。
城西多是贫民居住,茅屋相接,保护着一家老小的柴门轻轻一推便破了,哪里防得住霍家军的铁骑?
海东青看红了眼,大喝一声:“你们去关门!”便冲上去,抓住一个霍家军的衣领,一拳砸了下去,抢走他的刀,杀了起来。
在海上的时候,他烧杀抢掠什么事都做过,可他已很久没有杀过人了。
如今为了林沉玉,他重新操起了屠刀。
衣裳沾了水,很笨重很笨重,他索性撕下衣裳,露出赤*裸健壮的胸膛和后背,雨抚摸过他的肌肤,又染上猩红的血。
好似霸气的纹身,重新纹在小霸王的胸前。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这是他读过的一首诗,当年林沉玉笑他没念过书,他气急之下去买了本诗集,没读进去几页,倒是记住了这句诗。
十步杀一人,太少了。
他将一个翻进民居的霍家军拧着脖子出来,提刀刺去,面色狰狞:“一步杀一人!”
他转过身,杀进扑过来的霍家军身上:“两步杀一人!”
刀上血未干,他又拽过刚刚杀了无辜百姓的霍家军,杀了进去,热血浇在他胸膛上,他吼道:“三步杀一人!”
……
在大家的努力下,城门终于是重新合上了,奸细也被铲除掉,大家纷纷回来看海东青,只见他提着刀,身上插着刀剑,站在满地猩红的尸体上,有他的血,也有敌人的血,滴滴答答的伴着雨水往下滑。
他拔下小腹上的刀,杀进最后一个霍家军身上:“一百零八杀一人!”
海东青捂着腹,摇摇晃晃,癫狂模样:“林沉玉!爷给你写的百步杀诗,这会你还敢嫌弃吗!”
*
戌时一刻
山顶上
萧匪石面色略沉了下去,小小的华州城,霍家军天时地利占尽,居然攻了这么久还没攻下?
林沉玉心里担忧,直勾勾的望着城下,一刻也没有离开眼神。
有人来报,依旧不是捷报:
“霍家军自城西攻破了城门,可才进得城来,就被丐帮一齐关上了,一百多名霍家精锐在城里,被一员猛汉通通斩杀于刀下!他嘴里口口声声念着一步杀一人,两步杀一人,只杀了一百零八步,杀气通天,无人敢靠。”
林沉玉呼吸一窒:“他还好吗?”
“战况惨烈,不知死活,但听旁观者说,惨烈之甚,不亚于……盘肠大战。”
林沉玉怔愣的看着地面,有泪如潮,随雨飘落。
海东青……
如果不是她的干预,他现在应该还是那个桀骜不驯的海上小霸王,怎么会进了丐帮,又搅合进这腥风血雨里?
萧匪石见她落泪,起身,冷眼道:“废物东西,两波攻势连丐帮都攻不下,连个城都破不开吗?”
“霍家军虽死伤惨重,可这只是数千名前锋罢了,甚至连霍小将军都未曾亲自来战,据说他带着一万援军就在后头,今晚就能赶到!”
锦衣卫带来亲笔信:“这是霍小将军的亲笔信,今夜必破城楼。”
萧匪石略看一眼,便命人将信撕的粉碎,他重新坐会宝座,看着宝幡宝盖下滴滴答答的雨幕,声音冷下来:
“告诉他,速战速决。”
他瞥一眼半跪在地,衣摆已被血雨淋透的林沉玉。
“我倒是不着急,只是若好戏来的太晚,恐怕有人要冻死了。”
*
雨中
海东青立刀而站,轻轻闭上眼,伫在尸堆血泊里。他前胸后背,腿上胳膊上没有一处不负伤。
可他没有倒下,海上翱翔的雄鹰,永远不会低下头颅。
他就这样站着,霍家军便不敢再近一步。
终于是燕卿白匆匆赶来,将他亲自搀扶下去休息,绿珠赶到,及时替他拔刀止血,总算是保下他一条命来了。
海东青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问:“退兵了吗?”
燕卿白点点头:“就算不退,战意已颓,剩下的交给我们便好。”
海东青才松口气,他呆呆的看着屋顶,什么也不说。燕卿白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打扰他。
可宁静的氛围很快被打破了。
嘉善顾不得礼仪,匆匆闯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眼底有彻底的恐慌:
“探子来报,刚刚的一批人根本不是霍家军的精锐,是霍逐寇派来消耗我们兵力的前锋 ,我们刚刚死伤惨重,现在正是兵力颓废之时,而霍逐寇带着大军沿着山路赶来了,已经快行到离城中不远的五里坡外了!”
一时间,屋子里空气凝滞了。
燕卿白面色惨白,海东青也愣住了。
怎么办?华州城里能上的都来守城了,根本没有多余的兵力去应对了。
难道只能守到这里了吗?
天下着大雨,惨淡云天,绝望的被暮色侵吞下去。
*
亥时一刻
海东青在绝望,燕卿白在绝望,整个华州都陷入了绝望,林沉玉也沉默了下去,她头颅微低,被风吹雨打,如今身心俱疲,再也无力支撑自己了。
只能到这里了吗?
“放我下去。”她咬牙。
“大局已定,你输了,还要坚持看下去吗?”
萧匪石淡然开口。
她输了吗?她输了吗?
林沉玉一阵恍惚,那日的梦境似乎成真了一般,她好像看见了满城腥风血雨,生灵涂炭,无人生还的场景。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吗?她当真是吗?
沉默和疲倦如潮水,席卷了她的周身,浓厚的雨幕里,只见万家灯火凄惨飘摇,好似鬼灯市井。
大家似乎都预感到了劫难,今夜注定是个绝望的夜晚。
她就这样飘飘忽忽的,半昏半迷,她想睡了,可睡去又不甘心,醒着徒增痛苦,只垂着头,闭上眼,麻痹自己。
恍惚间,她听见了有人来报,声音急切。
是城破了吗……
“报!霍家军在五里坡下遭遇了埋伏,顶约有数千人埋伏在山上,推滚走石,射放冷箭,将他们步子拖住了,霍逐寇中了冷箭,现在身负重伤!怕是赶不过来了。”
霍家军被拖住了吗,这倒是好事,但不知是谁……
萧匪石声音冷淡,听不出喜怒:“谁!”
“看形制不似官兵,不似府兵,探子来报说,那些人操着沿海口音,隐约打听到为首的人姓王,是延平府前守将之子。”
林沉玉猛然抬头。
“约摸千余人,均是精壮青年,每人额间均带着白色抹额,不知何意。不知他们为何来此,也不知为何要埋伏在此,只隐隐约约听到他们口口声声都在聊一个人。”
“谁?”
“小侯爷。”
延平……延平……
数月前的记忆忽涌上心头来,她几乎是不敢置信,只心疑是梦。可这到底不是梦,雨渐渐停了,风也平息了下去,灯火依旧,没有硝烟的气息,华州城眼看着又度过了一个平安的夜晚。
一切好像一个噩梦,现在,梦醒了。
林沉玉望向远方,她强撑着站了起来,忽然开怀大笑,笑的极为爽朗,一双清凌凌的眼笑的弯起来,挑出好看的弧度。
她再一次拔剑出鞘,对准萧匪石,少女白衣染血,历尽千帆,却意气风发如初。
她说:“是你输了。”
第 160 章
两年后
时光荏苒, 两年岁月间山河已然被重整。
顾螭一死,萧匪石割据政权,自宗室中挑了位傀儡幼儿为帝, 自立为摄政王, 把控朝政专治□□。地方豪杰纷纷起义,讨伐奸宦,争夺天下,一时间群雄割据,八方逐鹿。
至前月, 天下终于一统,但不知鹿死谁手, 花落谁家。
不过这些都和林沉玉没什么关系。她身子受了损, 这些年被迫跟着张姑娘调理, 远离着朝堂风波人间干戈,依旧混着她的江湖。
今儿张姑娘带着傲天兄出门采购, 她趁机溜出来喝酒。
*
西湖边的茶楼上。
杨柳轻拂,枝头桃花俯见窗边人如玉,也醉颜酡红, 偷身落入酒壶中,刷拉一声清脆, 却被玉骨扇恰恰拦住。
林沉玉拈住落下的桃花,一口饮尽杯中酒。
茶楼人烟鼎沸, 聊着的无非家国大事, 江山改名舆图换稿,还有两年战乱中出的风云英雄。
只见一个年轻人靠在桌子前, 绘声绘色的说起来京城见闻:
“我那日进京,正赶上册封百官, 在华首门外正睹见了那些个大臣们下朝,一个个端的是国家肱骨人中龙凤啊,光是看见我就觉得喘不过气来,真是自惭形秽了!”
有人急切的问他:“那你你看见那位丐帅了吗?”
“当然看见了!他正和燕大人聊天呢,无意朝我瞥了一眼,差点没给我吓尿,那双眼,当真和传闻中一般凶神恶煞,不过生的倒是异常俊美,身高八尺,猿臂蜂腰,我只感觉他一只手就能掐死我。”
年轻人不无感慨:“说起来,他之前还在咱们华州混丐帮呢,那时节谁瞧得起他?若是回到当时,我高低拎两瓶酒去会会他。”
林沉玉耳朵微动,垂下眼睑。
丐帅吗?
应是海东青无疑了,曾经的海盗乞丐,如今跃做了元帅,当真是人生曲折起伏,难以预料。
不过她也为他开心。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自是好事。
只是不知道他在金銮殿上,有没有好好穿衣服。
发呆时,又听见他们聊起那位燕大人。
“只可惜了燕大人了,过去是咱们父母官,真真是个办好事的青天大老爷,从咱们新帝微末时便跟着他,本是封侯拜相的功劳,前程似锦,谁知道被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所连累了,哎。”
年轻人摇摇头:“没办法,燕大人素来是个重情义的,自然不能不管他,只可惜他了。明明按照功劳做个左右相绰绰有余,却用功劳换了那乱臣贼子燕洄的一条命,只做了个小小的边陲知州,亲自押解着他,一同去边关了。”
“同气连枝,无可奈何……”
林沉玉沉默的咽下一口酒,慢慢咂出些滋味来,总觉这酒底下的有些浊,吃出些苦味来。
又听见他们聊起自己来。
“哎等等,听说册封文武百官那日,有个人拒绝受封是吗?”
“是!据说是册封到前朝旧臣,海外侯,她人没来……”
林沉玉起身,在桌上排出二两碎银来做了酒钱,悄然离开了。
临走时又听见大家在议论那位新帝,说他容颜昳丽如好女,俊美无俦,是个明君。可令人疑惑的是,他一路东征西战,即无妻房,也无侍妾,茕茕孑立,不知为何。
林沉玉叹口气,戴上斗笠掩住面走了,将议论声抛到脑后。
*
刚回到医馆,张姑娘早就叉着腰站在门口了,她瞪着眼,满脸控诉:
“小侯爷,你是不是又跑去喝酒了!”
“我没喝酒!”林沉玉一个头两个大,捂住额头狡辩。
“可你身上一股酒味。”
“吃了点五谷杂粮,喝了点水,它们可能在我肚子里发酵了吧。”林沉玉笑,抢过她手里的喜帖,反客为主:
“说起来,你们挑好日子拜堂了吗?”
华州一战后,张姑娘便跟着她了,一边陪着她调养身体,一边为穷苦百姓坐诊济世救人,倒把傲天兄扔到了一边。
今年开春,算算年岁,林沉玉才警觉,自己今年十九,张姑娘也十八岁了。
她无所谓,可不能耽误张姑娘,也就安排上了张姑娘的婚事。可没成想,张姑娘对于成亲的态度和对于自己姓名一般敷衍——
林沉玉让她给自己起名字,起了三年还没想好叫什么,于是就这样马马虎虎的喊了下去。同样,对于成亲她也是这般随便,傲天兄生的好看,人傻钱多,又和她沾亲带故知根知底,除了喜欢看奇怪的传奇小说外没有缺点,她便草草答应了婚事。
对她而言,嫁给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继续做一个救死扶伤的好大夫。以及,盯着林沉玉,不许她跑出去喝酒。
傲天兄抱着一沓刚印好的传奇小说走了进来,笑:“表妹,那本很火的红楼杂说《林黛玉转生林教头后称霸梁山》重新刊印了,我买了一百本回来,打算成亲的时候摆酒席,每个来宾一人送一本!”
张姑娘:……
傲天兄热情的递给了林沉玉一本:“你是我们夫妻的大恩人,可以提前看哦。记得不要吃饭时阅览,会笑到喷饭的。”
林沉玉看着封面上林黛玉倒拔垂杨柳的插图,嘴角一抽,默默收下了。
还行,没有送司马懿勾引诸葛亮的野史小说,已经算不错了。
*
林沉玉看着张姑娘和傲天兄远去的背影,一个人回到了房中。
她有些失神,只看着窗外桃花不说话。
桃花树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精致的盒子,里面是绿珠的骨灰,她到底是没有熬过来,失血过多,走了。临走前只抓着她的手,轻轻说,死后还想陪着小侯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林沉玉就这样带着她,一路走,从南走到北,从东走到西。带她看了雪山看了沧海,看了西湖看了冷泉。
她忽想起来那本只有序却无内容的小说《碎玉沉珠》
第一章 富贵贫贱颠倒无常兄弟阋墙弟死兄丧
第二章 望仙楼中强梁坠溷金谷园里珠碎人亡
世事一场大梦,到头来还是那般模样,她试图弥补的兄弟关系,到头来还是阋墙,刀刃相见;而绿珠,也终于是珠碎人亡,香消玉殒。
一切好像都回到了原点,她什么都没改变。
曾经的伙伴们渐行渐远,或功成名就,或身陷囹圄。身边残存的知己,业已立,家即将成。唯有她还是这个老样子。
散漫,游荡,喝酒,看月亮。
林沉玉掀过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决定睡一觉起来,再思考人生。毕竟春困夏乏夏打盹,她有些疲倦了。
*
这一睡,就感觉身子异常倦怠起来,昏昏沉沉的,压根抬不起来眼皮,只睡的不知春秋冬夏了,耳边隐隐有窸窸窣窣的骨碌之声,似乎是在车马之中一般。
再睁眼时,林沉玉习惯性的打哈欠起身,却感觉胳膊被牵制住,有哗啦啦的清脆锁链声。
她惊醒了。
紧张的四下打量,却发现自己在一个极为陌生奢华的地方,这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她的手脚都被细细的铁链绑住,锁在了床上。动弹不得分毫。
她在哪里?谁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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