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1 章
五更时分, 阊阖已开,正是帝王早朝之时。
金銮殿上,年轻的帝王垂旒紞纩, 玄冕黼黻, 贵相独彰。堂下文武百官,皆俯跪三呼万岁后,起身瞻仰他的殊容。
髹金御龙,象炉古檀,映得帝王容颜愈美, 俊得江山助。
不过,没有人敢质疑这得天独厚的皮囊下, 所蕴含的本质, 因为他绝非个空有美貌的花瓶帝王。
两年前先帝驾崩, 天下大乱,各地群雄纷纷割据一方, 鱼肉乡民,四处侵吞领土,正是江山跌宕, 民不聊生之时。有紫微应运而生,于华州起仁义之师, 一路肃清苛政官匪,安抚贫苦百姓, 所到之处, 如春风过境,令荒田旱地焕发新生, 仁德彰显,天下皆称之为“义师”。
不到两年的时间, 收复河山,一统天下,万民归心,四海康宁。如此的丰功伟绩,历代帝王中也鲜少寻见。
很难想象,是一位如此年轻的人做到的。
“众爱卿有何要事相奏?”
帝王垂眸,修长的玉指轻轻点在宝座的龙头扶手上。
“微臣有事启奏!”
“微臣也有事启奏……”
日光爬上琉璃瓦,帝王声音沉静,淡然的听着群臣的奏言,他一一予以回应,赏罚褒贬,减税赈灾,都听的仔细分明,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
大臣们心里对于这位年轻的帝王,再无一丝轻蔑,都是敬重万分。能侍奉这样的明君,乃是他们的荣幸。
有人动了心思,若是家中小辈能得帝王宠幸,那更是绝妙好事。
兵部尚书咳嗽一声:“陛下,如今四海皆平,百姓安居乐业,后宫之事也应该替上日程罢?帝王殚精竭虑日夜批阅奏折直至深夜,身边却无人照顾,为您分忧解难,作为臣子们,也替帝王忧心惋惜。”
旁有人附和:“尚书所言极是,不若行选秀女,以充掖庭,陛下以为如何?”
帝王凤眸微眯,似有不满:
“既知朕辛苦,几位爱卿,不若搬来朕的养心殿,陪朕一起批阅奏折如何?”
他轻轻点了点桌上的奏折,声音冷下去:“四海皆平,百姓安居乐业?那这些个奏折奏的是什么?南逡水患,沿海倭寇,奉贤饥荒,宴宁蝗灾,难道这就是尚书所说的四海皆平吗?”
他不怒,百官却个个低头,无人敢言。
“你们都是辅佐朕登基的肱骨之臣,朕感念于怀,封赏诸位,不仅是犒劳,更是希望诸位能砥砺前行,各司其位,不忘苍生苦,常思天地恩。可朕观有些人,不懂朕用心良苦,反而自满懈怠了,自以为高枕无忧了!成日关心升官进爵,甚至关心到朕头上了,与其关心朕的后宫,不如多关心关心黎民疾苦,众爱卿以为如何?”
兵部尚书吓的跪地求饶:“陛下所言极是!”
帝王拂袖起身,冷眼扫了扫群臣,威严无限,直压的百官不敢再言:
“朕,登基方三月!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朕一心问政,无意婚姻,望诸爱卿与朕共勉。退朝!”
众大臣心里愈发敬佩这位仁君,当真是位勤勉的君王,为了江山社稷,甚至连美人都不屑一顾,又想想自己,才稳固下来就懈怠散漫,不由得为自己感到汗颜。
那几位想献女儿侄女的大臣,也纷纷收了心,低头不语。
帝王高大的背影映在屏风上,渐融进了宫殿中,透过九重雕龙宝柱的缝隙,递给群臣们的最后一眼,眼底桃花痣愈艳,却那样威严无边,凌然不可犯。
唯有身边贴身伺候的太监,战战兢兢的瞥了他一眼,旋即低头,目光担忧。
帝王,当真是这样无情无欲吗?
若是无情无欲,为何他今日打扫养心殿时,隔着厚厚的绒帘,听见了铁链摇曳,和女子呼救之声呢?
*
林沉玉镇静下来,先眼打量四周,她约摸是在一处暗室内,暗红的绣绒珠帘自紫檀隔栏外垂下,将内里遮的几乎密不见光。内里装饰无有它物,似乎是被挪走了,只剩个床。
她轻轻用手去触摸那床头上的纹路,隐约摸出来些兽角兽须,似乎是龙头的模样。
龙床吗?
林沉玉蹙眉,一些个久远的记忆涌上心头,她忽觉得不妙,企图蛮力扯开铁链,奈何着铁链似乎有机关,越拽越紧,直拽到铁链哗啦啦响,却奈何不得分毫。
林沉玉气极反笑。
她将铁链格在龙床的头与角之间,一点点的去锯扯,直扯的铁链嘎吱嘎吱的响,却依旧徒劳无功,这铁链似乎是玄铁锻炼而成,极难破开。
倒是把她手腕磨破了皮。
“嘶……”
她觉得有些疼痛。
有细微的光,透在床边,转瞬即逝。
她顾不得疼痛,警觉的收了手,屏气凝神:“谁?”
没有人回答她,林沉玉正惊疑之时,忽被人从背后抱了个满怀,他抱的极紧极紧,比铁链更进,恨不得把她勒进骨肉里,接触到她的一瞬间,男人的气息就乱了,喘着息喷着气,浓烈的龙涎香和热烈的雄性气息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林沉玉寒毛直竖,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吼:“顾盼生!”
他低声笑了,声音和两年前相比,少了少年青涩,多了年华熔铸后的低沉。
“师父怎么知道是朕……我?”
一句师父,又把他们拉回了当年。
林沉玉急切的想摆脱他,可他的怀抱好似铁链,越挣扎,越是捆的紧。
他握住她的手腕,摩挲到她手腕伤痕,她手腕一颤,他动作微顿。
“师父乱动受伤了,伤心的可是徒儿。”
纯粹的黑暗,浑身的禁锢,成熟男人的怀抱,每一样都是林沉玉所畏惧的,她只感觉头皮发麻,只能厉着声音佯装不怕:
“顾盼生,你敢把我绑来这里,你也知道我是你师父吗?”
“嗯,师父别生气嘛。”
顾盼生嗯了一声,林沉玉和他厉声厉气,他却好似调情一般不在意,酥酥麻麻的吹口气。
林沉玉更生气了,一拳砸过去,冷不防被铁链禁锢住,哗啦啦的响。
顾盼生揉了揉她的后腰,时隔多年他依旧能掌握她所有弱点,果然,她身子一软,跌进他怀里,整个人没了气力,只能瞪着他生闷气:
“你绑我来这里做什么?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师父的话,你最好赶紧放了我!”
他松开她,侧身轻轻拉开环扣,取了灯芯点了灯,一室忽明亮了起来,灯火下,林沉玉重新看清顾盼生面容,桃花痣潋滟依旧,他面上稚气不在,剑眉凤眸,贵气难言,俊美的不似凡间人,当真是画图难足。
如此绝色,即使是日夜相对的看,再见面时也会怔然失神。
他的肩也宽厚了起来,曾经要依靠在林沉玉肩上的弱小少年,如今却能为她遮风挡雨了。
林沉玉别过头,不愿看他。
顾盼生却半跪在她身前,黑影遮蔽住蜷缩的她,逼着她不得不直视过来。
他声音有些委屈:“师父,弟子只是想报恩,并没有别的意思。”
“你这话什么意思?”
“师恩之大,累劫难偿,朕如今贵为天下富有四海,当年有恩之人,朕系数报还。可唯有师父总是避着朕,封赏时你也不来,登基时你也不看,朕满腔的报答之情无处安置,可若是不报答,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人,朕无可奈何,只能命人请师父来了。”
“这就是你报恩的方法,顾盼生?!”
林沉玉额头青筋暴起,扯了扯铁链。
多年不见,这小兔崽子倒是越发道貌岸然了,满口礼义廉耻,大道理一套接一套的。
两个人之间沉默了很久。
忽然,有晶莹剔透的泪珠滴滴答答砸在她手上,热腾腾的,林沉玉一愣,抬眼却见他居然哭了。
林沉玉总疑心他装哭。
可他哭了很久很久,哭的特别伤心难过,一双凤眸几乎哭红哭肿,无助而绝望。
她一向见不得人哭,如今也无措起来,声音先软了些:“你先别哭了……都是做皇帝的人了,怎么还那么爱哭,在臣子面前可怎么办?”
他哭的更甚,呜呜咽咽埋进她怀里,抓住她的衣襟,声音委屈至极:
“师父,我虽为天子,根基却不稳,那些大臣们瞧我年轻,明里暗里都欺负我,我自从离开师父以来,没有一日过过安稳日子,勾心斗角明枪暗箭,每日都好似在水深火热里度过,外面都说朕是天子,可只有朕才知道朕的苦楚……”
“满天下只有师父对我推心置腹,满天下只有师父对我真正的好,师父,徒儿是真的好想你呀。”
他的话,倒叫林沉玉有些同病相怜。
她做海外侯之时,又何尝过着不是这样的日子呢?贵为侯爷,却事事受人制约,在京城如被困囚笼,心里的苦闷却不能对人言,只能闷在心里,酿与苦酒知道。
许是滚烫的泪,烫化了她心的冰山一角,她叹口气,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温和:
“帝王家就是这样的,暴虎冯河,不溃于成。唯有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方得始终。”
“弟子受教了。”
顾盼生含糊着声音,轻轻开口:“那师父陪陪我好不好?就这样陪着我,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了。”
林沉玉好字还没出口。
忽然感觉到不对劲,似乎有什么沉甸甸热腾腾的物什抵到了她腿上,她迟钝的反应了一会,忽然想起来了什么。
上面哭的梨花带雨,下面倒是蓄势待发。
很好,小兔崽子差点又骗过她了。
林沉玉红了脸,冷了声音:“把你那玩意收起来。”
顾盼生声音一哽,委委屈屈的曲了腿,跪在地上:
“师父,收不起来的。”
“收不起来就割掉!”林沉玉狠心。
顾盼生红了脸,仰着头喘着气,直勾勾看她,说不出的糜丽:“师父好狠的心,它想你了,我也好想你;它好喜欢师父,我也好喜欢师父。”
他亲了亲她指尖:“那师父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第 162 章
喜欢吗?
她自然是喜欢的, 她喜欢那个乖巧的漂亮的小桃花,从第一眼见就觉得合眼缘,携在身边, 揉在怀里, 实在可亲可爱。
可对着这个男人,她实在说不出喜欢两个字,只觉得如鲠在喉,心乱如麻。
她别开眼,不说话, 也不回应他。
这一转眼,正错过了顾盼生眼底闪过的阴翳, 和变得十分阴沉可怖的表情。
他忽然狠狠攥住了林沉玉的手, 几乎是暴虐般的用大掌碾上去。
林沉玉吃痛, 被迫看向顾盼生,她瞪眼, 正要发火。
忽然看见顾盼生虚弱的晃了晃身子。
她的气憋在喉咙里:“你怎么了?”
顾盼生摇摇头,眼神躲闪:“没事。”
他的手,下意识的抚摸上胸前。帝王龙袍半褪, 亵衣半解,露出了旧日暗红伤痕, 似乎是剑伤。
林沉玉自然知道那个伤痕怎么来的。
顾盼生白了脸,唔了一声, 似是不胜疼痛:“无事的, 旧伤罢了,只是一到雨天就会发些疼, 不碍事的师父。”
又乖巧又倔强。
林沉玉心虚,轻轻的抚摸上那伤痕:“很疼吗?”
顾盼生仰头看她, 眼神诚挚:
“不疼的。师父伤我,我只觉得甘之如饴;师父杀我,我只觉得我罪该万死。”
林沉玉心里一震,那些个气马上馁了下去,她不知如何自处,也不知如何回应他的感情,只能干巴巴道:
“你如今贵为天子,这些死了伤了的话,不要说为好。”
顾盼生眼看又要落泪,他捂住胸口,颇有几分西子捧心的凄美:
“我是贵为天子,可我看我连街头乞丐都不如,乞丐尚且能得到师父的怜悯,可我却等不来师父的垂青。这样看,这天子不做也罢!”
他紧紧抓住她衣袖,泫然欲泣:“师父,我们走吧,我不做天子了,我跟你走,好不好?”
林沉玉头皮发麻,最后一丝怒气也无了:
“别别别,你可千万别冲动,做皇帝不好吗?”
她虽远离朝堂,可也听说过顾盼生的事迹,他虽然人品有瑕,可在政事是却是不可多得的好帝王,和顾螭比就不必说了,就连那位贤德的先帝,他也青出于蓝。
若是他跟着自己走了,这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面岂不是乱了套?
她心乱如麻。
忽听见外面有人来报:
“陛下,许大将军等人已挪步了抱厦,待召入殿。”
顾盼生浑身一僵,害怕的缩进林沉玉怀里。
“怎么了?”林沉玉警觉。
“师父,他们是海元帅的部下,从瞧不起我,之前便经常羞辱于我……”
顾盼生可怜兮兮道。
那如幼犬乳猫般的小眼神,直看的林沉玉头皮发麻,心里发颤,所有思绪搅和在一起,她头脑一热:“算了,我陪你去看看吧。”
顾盼生眼睛一亮。
“师徒一场,总要为你做些事不是?给我三日,我替你震慑震慑这些人,三日后我就离开。”
顾盼生表情黯淡下去,眼里森寒一片。再抬头时,却换上了笑颜。
“好呀。”
*
几位将军正在殿内候着,看见顾盼生拥着翠裘进来,颇有几分不足之态,笑着开口:“才三月,便着裘,陛下果真是娇若桃花,弱不禁风呀。”
海东青与顾盼生交好,两个人自起义时便在一处,海东青随意惯了,皇上面前他都敢不穿上衣。顾盼生也是个随和至极的帝王,曾经有敌将羞辱与他,破城之日,他都面不改色的饶了他。
他道:“辱我之人都不杀,天下便无人畏降矣。”
许是他性子好,没架子,倒叫海东青的部下们也随意了起来。
顾盼生咳嗽几声,并不说话,只缩进椅子里坐好,面色愈发孱弱。
几位将军:?
自龙椅后,站出来位白衣少女,冷着脸,一片肃杀:“拿下!”
几位将军不解,为何忽然要绑缚他们?
大家都拼命起来挣扎。
林沉玉面容肃杀:“养心殿上敢抗旨者!格杀勿论!”
她一步步走下台阶,威仪有则:“你们是哪位属下的?”
几位将军低了头,被迫开口:“海元帅属下……”
“带我去见见他。”
*
元帅府内
海东青正蹲在厨房里啃鸡腿,忽听下人报,闯进来个女人,带着一群被绑起来的部下们来了。
他眉头一蹙发了火,雄赳赳的走了出去,张口就是句脏话骂过去:
“格老子的,哪个敢绑爷的弟兄?不想活了?”
几位被绑着的将军看见他,犹如看见了救命恩人一般,喊着:“大哥救我!”
“谁敢绑你们?!”
“我。”
林沉玉淡然开口。
“就是她!大哥快替我们报仇啊!”
海东青怒目看过去,眨眨眼,下一秒,他如旋风般闯了过来,捉住了少女的手。他呼吸有些乱,似乎想说什么,又堵在喉咙里,直勾勾的看着她,咧嘴想笑,却笑不出来。
几位将军:?
“是我绑的,你有意见吗?”林沉玉眯眼。
“绑的好绑的好!和我说说这几个小兔崽子怎么惹你生气了?给你吊起来打几顿消消气好不好?”海东青大臂一挥,丝毫不管弟兄们死活。
几位将军:???
*
海东青把她带进内间,搓搓手,请她坐下。林沉玉蹙眉打量了一下海东青的屋子,金银堆满了角落,遍地是绫罗绸缎,珍珠玛瑙,堆叠成山。
“叙旧就待会再叙吧,找你原是想聊聊一件事,祸从口出,你那几位部下未免太大胆。”
林沉玉老老实实说了养心殿里调侃帝王的那些事。
海东青微愣:“他们许是跟了我的性子,有些随意,可无碍的,顾盼生他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林沉玉扶额:“陛下名字也是你能喊的吗?海东青,他现在是皇帝了。”
海东青不语。
“鸟三顾而后飞,人三思而后行。慎行二字,不可不重。你还把他当成朋友看,可到底是君臣关系,他一句话便能定夺生死。今儿他心情好,你们开玩笑倒无所谓;若明儿他心情差,视你为眼中钉呢?你之前每一句亲昵随意的话,都能成为陷你于万劫不复之地的罪证。”
林沉玉也不愿意这样对他,可有些话,不得不说:
“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今天你的部下能当着他面,调侃他容貌,明儿又能说出来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恶不及不足以成祸……”
她又看看满屋子的金银珠宝:“这是皇帝赐的吗?”
“有,但一部分是搜刮的,一部分是别人送的。”他老实道。
“你真敢收啊,一百零八颗翡翠朝珠,皇宫里怕是都没有这样的规制。”林沉玉拈起一串宝珠。
海东青想说什么,又沉默了,他眼神微黯淡下去。
林沉玉看见他那模样,也难受。
他是个嚣张跋扈的小霸王,她也看不得他束手束脚,可是朝堂不比江湖,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他今日的嚣张,就是明日的罪证。
功高盖主,收礼骄奢,放纵部下,言辞不敬。
每一条都能将他打入深渊。
她不敢保证,顾盼生能一辈子和他交心。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海东青忽打断她的话:“林沉玉。”
他很少这样喊她,平时都是“姓林的”“好兄弟”。
“你是替顾盼……陛下来的吗?”
林沉玉不明所以:“是,可也不单单是,也是为了你。”
“我知道了。”
孰重孰轻,她内心已经给出了答案。
海东青冷笑一声,起了身,抹了把脸,看也不看屋里的金银珠宝:
“部下那边我会去训斥,一个个的长脸了!至于珠宝,我会把他们全部还回去的。”
“你不要了吗?”林沉玉没有想到他这么舍得。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很多,可只道了几个字:
“我是个粗人,从来不需要这些玩意的。”
他所有珠宝,所有荣光,都是留给一个人的。
那个人不需,他便也不要了。
*
林沉玉逛了一圈,买了些糕点,回到宫里,都是顾盼生昔日爱吃的点心,走进养心殿时,就看见顾盼生伏在案上,青丝逶迤,好似水墨画一般静谧美好。
蜡烛残泪,笔墨沾纸,他不知批了多久的奏折,直到困倦过去,伏案睡的醉眼酡红。
从林沉玉的角度看去,正见他青丝如瀑,侧颜红似海棠浓。
堂堂帝王这样蜷在案上,莫名有些可怜。
她自然的脱下外袍,披在他肩上。
看着旁边的太监,她蹙眉:“夜里寒,皇上困倦过去,也不知道为他披个衣裳的吗?”
太监欲言又止,还是把苦水吞进肚子里,唯唯诺诺点点头。
皇上哪里睡了?刚刚侍卫来报说林姑娘来了,他当即就搁了笔倒在案上。
有内宦来披衣,被他冷眼赶走了。
他亲眼看见,皇上对着屏风上镶着的四鸾镜,调整了好几次姿势,摘了簪,揉乱青丝,搓红脸蛋,选了个最惹人怜爱的姿势,正对着林沉玉进来的门口,趴下去。
然后便是林沉玉走进来,看见他这副模样。
太监叹口气:“姑娘教训的是,是奴才们失职。”
还能咋滴?陪着皇上演呗。他缓缓跪下。
林沉玉面色平和些:“公公请起。我并非教训你,你也不用跪我。我只是希望你们谨小慎微些,轻慢之心,祸之端也。他虽势单力薄,却到底是帝王。”
太监面色一肃,恭恭敬敬点头。
她看向顾盼生,顾盼生恰如其分的抬眸看她,懵懂的眼眸带着几分惺忪,好似林间小鹿般无辜。
太监:……
装吧装吧,他都是皇帝了,让让他吧。
*
晚上到了,林沉玉要出宫住,顾盼生死活不肯,拦住她不许她离开:
“朕的恩师来看朕,还要自掏腰包去外面住,传出去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养心殿已经给师父准备好床铺被褥了。”
林沉玉冷冷开口:“不住,还想捆我一次吗?”
顾盼生委屈:“那就住坤宁宫好不好,朕已经命收拾好了。”
“我又不是皇后,住什么坤宁宫?”
掰扯了半日,林沉玉烦不胜烦,自己找了个空下来的宫殿住了进去,把顾盼生关在门外,然后将所有门窗锁了起来,倒床上睡觉。
*
她睡的委实不怎么好,这宫殿久无人住,有些空旷阴冷,林沉玉也忽想起来,她在宫里逛了一圈,见的多是太监内宦,却没见到几个宫女嫔妃。
宫殿无主,空旷也是应该的。
林沉玉忽有些发愣,但不知他纳了妃嫔了无?
心里有些闷,可她不愿意细想,翻个身睡了过去。
忽然有人敲门,急切如锤鼓。
林沉玉皱眉,起身开门,愣住了。
只看见顾盼生衣裳不整,惊慌失措的扒拉住门,只见他醉眼如饧,靥红羞花,玉肩半露,青丝撩乱,浑一似狐妖误入凡尘。
他扑进林沉玉怀里,身子烫的惊人,一股奇异的花香包裹住林沉玉。
她喉头一紧。
他声音脆弱,委屈的能滴下水来:
“师父,我被宫女算计中了□□,满宫的人都是坏人,都算计朕,朕只能来找师父了。”
“师父,救救徒儿好不好,师父~”
第 163 章
“师父, 我好热……”
顾盼生身体烫的怕人,他伏在她肩上,滚烫的热气喷在她美人骨上, 惹起一阵战栗, 他胡搅蛮缠,她推却不得,竟互相牵绊纠缠到了殿内。
林沉玉回头惊呼,他顺势绊倒了林沉玉,两人一起落在阶下的暗红地毯上。
哐当一声, 他红着眼踹上殿门。
玎玲——
玉冠揉碎,青丝泼地, 烛火摇曳, 他半跪撑着身子, 眼里一团火,亮到怕人。
他身子就是个火炉, 直烧到烈焰烁天,浑身找不到点泄火,直透过眼告诉林沉玉。
他有多烫, 有多热。
*
林沉玉觉得不对,她努力把他从身上扯下来:“冷静点, 你中了□□,就应该宣太医进殿, 命内宦去捉人。来寻我做什么?”
她眉头一蹙:“你是不是装的?”
顾盼生直难受到双颊酡红, 眼睛干涩到落泪,直抵着头寻死觅活, 哭着喊着道:“难受,我好难受师父, 我头要裂开了,好渴,好热……你救救我,师父……”
林沉玉摸摸他的额头,暗叫不好。
烧成这样,不似伪装。再烧下去怕是要烧坏脑子了。
她命人唤来太医侍卫,太医把完脉战战兢兢道:“姑娘,陛下中了宫廷禁药合欢香,若三个时辰内不得解开,怕是要焚内而去,爆体而亡。”
“敢问如何解?”
林沉玉狼狈的挣脱顾盼生的粘缠,一边询问。
“唯有阴阳交合……”
太医闭眼,无可奈何。
“唤人来!”
旁边内宦太监恭恭敬敬上前:“姑娘,宫中无小主,侍女都已被押解去慎刑司审查合欢香来历,没有查清楚真凶前,万万不可使她们亲近陛下。”
顾盼生已经难受到近乎崩溃,攥着她的衣襟颤抖流泪,一声声师父喊的人心碎
林沉玉心烦意乱,无计可施:“去唤宫中嬷嬷前来!”
老是老了些,可权宜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顾盼生急了,眼睛冒火:“师父,你敢让她们碰朕,朕就一头撞死!”
“陛下万万不可!”
“陛下!”
太医和内宦齐刷刷跪下,磕头如捣蒜:“姑娘!只有你能救我们陛下了!”
说罢,起身关门上栓,迅速溜之大吉,把目瞪口呆的林沉玉拉在宫里。
*
红鸾帐里,顾盼生红着脸跪坐在那里,林沉玉知他本就可观,两年不见更是生的雄伟,撑起来直楞楞的一片,看着就让人心惊。
偏生他眉眼生的艳极,泪汪汪的凤眸好不无辜可怜,和蓄势待发的野兽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委屈隐忍的看着她,眼神黏在她身上。林沉玉狠下心,走出了红鸾帐,留他一个人在里面。
他惊呼:“师父!”
“自己弄。”林沉玉闷闷开口。
他委屈:“我不会。”
林沉玉冷笑:“不会?那你岂不是成了太监?这两年身边没有女人,难道连个拇指姑娘都没有吗?你休要诓我,我虽女流,你们男人那些个事情我也颇知一二,无非是什么左手换右手,停妻再娶妻的东西罢了……”
他更委屈了:“若是那样能解,我何必找师父呢?我哪怕是手破了皮都不成。”
他呜呜咽咽:“师父,手疼……”
小徒弟经年不见,越发会胡搅蛮缠了,林沉玉无奈,掀开床帘,只一晃,猛的被人擒住,往后扑去,林沉玉始料不及仰道惊呼:“你疯了!”
两个人重重摔了下去。
顾盼生哆哆嗦嗦伸手,临倒地时,护住了林沉玉的头。
林沉玉还要骂,却被人封住口。
唇齿交接处,有黏黏腻腻的甜液混杂着奇异的花香被渡进来,林沉玉忽感觉自己身体也燥热了起来,脑子浆糊一片,迷蒙了眼。
热,从未有过的燥热……
鼻尖都浸出汗来,她撑着身子做起来,抬了眼,不满的看向罪魁祸首。
他倒在地上,青丝缭乱如山野狐妖,媚眼如丝,泪珠成串,直勾人魂魄,修长的手层次解开雪白衣裳来,好芍药花叠瓣而开,露出白皙柔韧,又劲瘦有力的腰肢开来——
她正跨坐在那腰肢上面,他的起伏如海浪,承载着她如一叶扁舟。
林沉玉承认,自己被这绝色晃了眼。
她低着眉,漫不经心。
他昂着头,渴望垂怜。
九五之尊的帝王,在你身下,红着眼垂着泪,让林沉玉心生出一种隐秘的支配快感,她蜷起腿。
纤细指尖带着薄茧,划过他凸起的喉结。激起震颤滚动,林沉玉只觉自己找到了他的弱点,俯身下去,轻轻含住……
*
鸡鸣时分,春潮方歇。
顾盼生一直附耳撒娇,黏黏糊糊喊着师父师父,林沉玉承受不住时,就捂着嘴红着脸骂他叫他滚开,他一被骂,就委委屈屈的掉眼泪。
“师父凶我……”
眼泪滴滴答答的掉,却没见他动作轻一点慢一点,依旧执拗的按住林沉玉的腰,跟几年没吃肉的小狼崽子一般凶悍。
林沉玉被折腾了半夜,身心俱疲,连骂顾盼生的气力都无,睡过去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她发誓,她再也不会相信顾盼生的眼泪了。
一觉睡到黄昏时分。
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顾盼生算账,殿里却是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无,顾盼生不在4,大约是去处理朝政了。
她想唤宫女来拿衣裳,却也没有人答应。
大概是被押走了?林沉玉想起来宫女下药一事,疑虑也就消除了。
林沉玉皱眉,看着床上那些个皱巴巴的衣裳,心生烦躁之意。
小衣……林沉玉翻到一半忽觉得不对劲,这衣裳莫名宽大了许多,闻起来一股子龙涎香气,是顾盼生的。
她的小衣呢?该不会被他穿走了吧?
林沉玉的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紫,最后黑着脸起床。
*
唤不来人,林沉玉只能别别扭扭的穿了他的衣裳,略显宽大,不太合身,她匆匆梳了个头发,便气势汹汹的来养心殿寻顾盼生。
养心殿里静悄悄的,内宦只说帝王在里面,让姑娘直接进去便好。
她点点头,一把推开了门,冷声道:“顾盼生!”
顾盼生危襟正坐在龙椅上,见状颇为惊诧的看过来,朝她挤眉弄眼,林沉玉现在看见他那无辜的脸就来气,又瞅见他外袍下的雪白衣襟——是自己的。
他当真把自己衣裳穿走了!
林沉玉气的不打一处来:“衣裳脱了!还我!”
顾盼生又眨眨眼。
林沉玉已是怒火中烧,哪里管他挤眉弄眼,径直走上去,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疑惑:“阿妹?”
林沉玉怒火一霎时熄灭了,她呆滞的看过去,只见殿下坐着个人,刚刚被门口环绕的花卉遮住,看不见。如今走进来倒是能瞧见人形。
是她的兄长,林浮金。
林沉玉萎了,林沉玉怕了,林沉玉脚底抹油要走了,瞪了一眼顾盼生。
顾盼生端端正正的看着她,显得特别无辜。
林浮金起身,蹙眉拦住她:“等等,什么衣服,你和皇上怎么回事?”
*
林浮金本就是奉旨入宫,没多少耐心,一见此状皇上也不见了,冷着脸拉着妹妹离开了养心殿正殿。兄妹两个坐在养心殿的侧殿里,林沉玉鲜少的心虚了,低头不语,额头冒汗,任兄长打量。
“他欺负你了?”
林沉玉认真的思考了一会,摇摇头。
第一次是她中了药,睡了他,第二次还是她没有忍住诱惑,把他给睡了。这样看,她似乎是欺负人的那一个:“不是,是我欺负的他。”
“那你喜欢他不成?”
林浮金捏住妹妹的肩膀,愈发用力。
林沉玉瞪大眼睛,用力摇摇头,似乎迫不及待的想否定什么。
她从来没有正视过自己的感情,也包括顾盼生对她的感情,男女之情对她来说太遥远了,遥远到像是不应该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东西。
她和男女之情唯一的羁绊,就是小楼春雨的午后,伶仃侠客,独坐茶楼,静静听着说书人口里的恩怨情仇。
她永远像个旁观者,听罢就走,永不回头。
林沉玉感到迷茫,她抬头看向哥哥:“阿兄,我不知道,我真的不懂。”
林浮金斩钉截铁:“那你就是不喜欢,跟我回家。”
他绝不会允许妹妹不清不楚的和男人住在一起,哪怕那个人是帝王。
林沉玉没有做声,她被哥哥拉扯着带出养心殿时,情不自禁的回头望了一眼。
顾盼生站在门后,静静望着她。
她忽然想起来,两年前,华州府里那场倾城奢华的烟火之夜,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烟火,他在人群里静静的看着她。
他没有挽留她,两年前也是,现在也是。
*
林沉玉回家了,并没有回更九州,而是回到了林浮金自己的宅子,就在金陵的一处小巧府邸。舟车劳顿,她心思也飘忽,趁着哥哥去安顿马车的功夫,精神恹恹的敲了门。
“谁呀——”来开门的人声音娇媚。
“春姨?”
林沉玉愣住了,春姨也愣住了,她慌慌张张的招呼林沉玉进来,关了门。
林沉玉注意到,春姨做了妇人打扮,腹部也微微鼓了起来。
她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说父亲碰了春姨吗?
春姨尴尬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你哥哥的种。”
林沉玉:……
她愣了很久,不知道说什么好,春姨不是最开始喜欢爹爹,后来喜欢娘的吗?怎么又和哥哥搅合到一起了?
她稀里糊涂道:“见过我爹娘了没?”
春姨哭哭啼啼:“别说了,那个死鬼,我不喜欢他,一点都不喜欢他,和他睡觉只是个意外!结果他第二天就拉着我去见侯爷元帅,说什么我们两情相悦求成全!狗屁的两情相悦,谁喜欢他了?”
“我都说了我不喜欢他,他还嘴硬,差点没被侯爷打死呜呜呜!他就带着我跑这里来了,我可不敢回去,怕一尸两命。”
“别哭了。”
林浮金蹙眉,摸了摸春姨的发髻,春姨红着眼眶,躲进他怀里,恶狠狠的锤他。
林沉玉见状,赶紧借口舟车劳顿不舒服,去了厢房歇息了。
她有些头疼,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哥哥在给春姨揉腰,隐隐约约听见春姨抱怨腰疼腿酸。哥哥不说话。窗外的喜鹊吱呀吱呀的叫着,喧腾的很。
春姨喜欢哥哥吗?她不知道,她连自己都看不透,遑论他人?
*
“嗯?你问我喜欢他吗?”
春姨坐在床上吃果子,听见林沉玉的提问,愣了愣,笑的妩媚:“你说的是什么喜欢?我啊,喜欢的人多了去了,谁对我好,我就喜欢谁。”
看着林沉玉迷茫的眼,她叹口气,拍了拍她的手:
“小侯爷快二十了吧,还没开窍,真愁人呢。”
林沉玉不说话。
“人是可以同时喜欢很多人的,可是有的人并不会回应你,有的人讨厌你,还有的人对你并不上心。挑挑拣拣剩下来,能和你互相看对眼的,寥寥无几了。”
“而这喜欢是不长久的,人是会变的。只能说,现在我和你兄长算是王八看绿豆吧,所以就凑合在一起咯,就是这样简单,没有纯粹的爱,都是互相挑选罢了。”
她摸摸林沉玉的手:
“可这是我们凡夫俗子,小侯爷是小侯爷,没有人不喜欢您的,因此小侯爷不用管旁人的喜欢,只消看自己喜欢谁便是。喜欢了就上,日后不喜欢了,日后再说。”
春姨叹口气:“人就活几十年呀小侯爷,时间可是过的很快的。”
林沉玉没有说话。
她知道,他喜欢她,很喜欢很喜欢。浓烈到让林沉玉觉得,他不会动心——在现在这一刻。
可她呢?
她并不能确定自己的心意,林沉玉默默抬头望向天边,暮色渐渐沉下去,月亮升起来,她的心空落落的沉了下去。
*
临入睡前,林浮金忽喊住了她:
“今儿,皇上南巡,摆驾金陵了。”
几乎是他们前脚刚到,他后脚就来。
他仔细的观察着妹妹的表情,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波动:
“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大概是为你来吧。皇上不比寻常男人,敷衍不得,你已失去身份,娘的功勋已经隔了两代帝王,在他面前没有那么好说话了。若是处理不当,恐怕会殃及你的未来。”
“兄长的建议是,如果你不喜欢,趁早断干净,和帝王家扯上关系并不是好的选择。”
林沉玉冷静道:“为什么?”
“一朝天子一朝臣,林家乃前朝旧党,你若入宫为后,不能服众;若是为妾妃,你性子清高,断不能屈居人下。何况深宫之事,勾心斗角之处,非人言所能尽。我并不希望你蹚浑水。”
“明天我带你去行宫,了断吧。”
林沉玉沉闷道了句好。
林浮金似乎意识到自己语气的强硬,放缓了语速:
“京兆府尹递了赏春帖给春娘,明天下午去金陵府尹府邸赏花,金陵城公子小姐都在,你也去散散心吧。”
“除了那个人,你看上谁都可以的,阿妹。”
第 164 章
第二日, 林沉玉和兄长去了行宫,可不凑巧,顾盼生一大清早便外出去了。她寻不见人, 只能悻悻的陪兄长去赴宴。
赴宴并不是小事, 春姨特意为她换了女装,拿出压箱底的宝贝衣裳和首饰来打扮她。
她并不知道林沉玉和顾盼生的事情,只道她要开窍去择夫婿了,特意给她擦脂抹粉,打扮的是珠翠满头, 一身绫罗。
林沉玉好似个娃娃被摆布了一中午,好容易打扮完了, 她穿着粉红襦裙, 迫不及待的起身, 迈步要跑。
不提防步子迈的大,而裙子极窄, 居然就给自己原地绊倒了。
哐哐当当砸了一地的钗钿,林沉玉裙子也被撕开了。
春姨发出尖锐的叫声:“我的钗子,我的新裙子!”
林沉玉坐在地上, 尴尬挠头。
南朝男女襦裙款式不同,男裙大腿处宽袍大, 显得行动随风儒雅大度,女裙大腿收紧, 显得人小碎步, 娉婷柔美。
林沉玉穿惯了男式裙褥,迈的步子也大, 自然不习惯这种收紧的裙襦。
她爬起来,拍拍身后的灰:“抱歉, 回头赔你两件。”
春姨尖叫声更大:“女孩子家家怎么能摸屁股?太粗俗了!”
林沉玉愣住。
她不明白为什么换了女装,春姨就变了个人一般挑剔。
春姨恨铁不成钢:“你做小侯爷的时候,算半个男儿,自然事事顺你心意,我不会说什么。可今天不同,你兄长同我说了,你要去议亲的,那你可就不是小侯爷了,是林家的姑娘,姑娘自然要守姑娘的规矩。”
“金陵可是风雅地,赴宴的多是俊雅的才子。姑娘想给他们留个好印象,就得文静文雅些的好。步子迈小些,别拍屁股。”
林沉玉蹙眉:“自由自在的活了这么久,我岂能屈心而抑志?终究不是文雅人,我又何必强迫自己附庸风雅?”
“小祖宗,好歹装一装。”
“我装的了一时,到底是装不了一世,与其让人以后看穿,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装的好。”
她觉得头上珠钗重的慌,伸手扯了扯。
春姨气急:
“连这裙钗都忍不了,你以后成亲了,如何相夫教子?”
林沉玉只觉得麻烦透顶,她叹口气伸手取剑,推开窗去作势要走:
“不相了,不教了,回去浪迹江湖算了。”
“回来!你给我回来!”
……
*
春姨好说歹说,才把林沉玉重新哄回来。由着林沉玉的意思,让她重新梳妆打扮。
这次是林沉玉自己操刀,就简单梳了个髻鬟,用白玉簪簪定了。再洗去一脸脂粉,换了身熟悉的白色衣袍。
最后,将宝剑系在腰带上,玉扣咔哒一声上牢,她才满意点头:“走吧。”
春姨眉毛直跳。
“姑奶奶啊,你这是什么道姑打扮?去了宴会会被那些公子们笑死,说你乡野粗俗的啊!”
“他们笑他们的就好,反正死的不是我。”林沉玉轻描淡写:“再说了,肆意取消他人衣着的人,还能是什么良配吗?”
马夫牵来马车,正欲载林沉玉去赴宴。
林沉玉对着马儿嘘了一声,马儿依赖的蹭蹭她,她轻轻一笑,拉了春姨上车,细心的扶着她的肚子让她做好,随即上马,冲着车里的春姨笑:“坐稳咯,我要骑马了!”
说罢,腿一夹,也不管马夫,扬长而去。
马夫:……
不是,小姐把马骑走了,那要他干什么?
春姨被气到了,她扶着车厢壁坐起来:“林沉玉!不是有马夫的吗,还要你骑马干什么,谁家大小姐和你一样架马车去赴宴的?”
林沉玉回眸朝她笑:
“金陵街道错综复杂,哥哥新养的马夫,我
弋㦊
看着他有些木讷呆板。你现在有身子,若是磕磕绊绊,有三长两短倒不好。还是我亲自来给你执鞭吧。”
“坐回去,我架马车可稳了。”
春姨脸一红,缩了回去。
兀自愤愤不平:
“算了算了,我不管你了。反正你这个野性子,去了宴会肯定是要被人笑话的……”
林沉玉不语,自顾自驾着马车悠悠的在路上走着。
*
金陵府尹宋念慈的府邸坐落在城东,据说他曾是现在的国师澹台无华手下幕僚,虽则能力平庸,但胜在跟对了主子,新帝登基后也捞到了个肥差,现在金陵为金陵府尹。
他自己已娶了官家女,生儿育女,唯独家中有妹妹到了年纪,还未许人。
也许是为了给妹妹找个好人家。所以他广邀金陵世家子弟们,做了这个赏花的局。
林沉玉一边听着春姨唠叨金陵府尹的背景,一边沉思。
宋念慈……这个名字,怎么总感觉有些耳熟呢?
到了金陵府尹门口,春姨递过了花笺请帖,门口守卫问起林沉玉,春姨只说是家妹,便放了两人进去。
*
来到了后花园,正是春天最盛的时候,满园鲜花开的花团锦簇。赏花宴上,女宾和男宾分开,隔着一池的水分别落座。而未出阁的少女们又是单独聚在一处。
只见水榭的长亭里,摆了许多玲珑桌椅,许多少女打扮的秀美俏丽,正三两成群的围坐着,嬉闹取笑。
映在水里,好似一朵朵云霞,烂漫成花。
少女的笑自是妩媚如春光的,不沾染尘俗,让人一见便觉得美好。
林沉玉也被她们的笑颜感染到了,对她们微微一笑。
有少女看见她朝这里笑,惊呼一声,以扇掩面,遮住飞上脸颊的新红,羞答答的偷眼,看她。
旁边人窃窃私语,似乎在议论她是谁家的公子。
春姨叹口气:“不许朝女孩子们笑。”
林沉玉委屈:“哦。”
春姨恨铁不成钢,指着水边饮酒赏花的公子哥们:“你要对那边笑。”
林沉玉叹口气:“笑不出来。”
“为什么?”
“他们都不好看。”
林沉玉似乎是有些困倦,低着头去,谁也不看。
只看着水底的倒影出神,春水盈池,照着她的眉眼倒影,都染上碧意。
春姨正欣赏着翩翩公子们的风姿呢,闻言诧异到:“不是,他们都不好看?那你要天仙啊!”
天仙吗?
林沉玉蓦然抬头,似乎想到了什么。却什么都没说。
当然是的。人间绝色,自一遇后,再看别家颜色,总让人觉得怅然不足。
*
林沉玉到底还是挑了个角落,和姑娘小姐们一齐坐下了,小姐们打量良久,再三确认了她居然是个女人,不由得露出失望的目光来。
不过失望之余,她们更多的是好奇。
小姐们围着她坐一圈:
“姐姐叫什么,怎么没见过呢?”
“姐姐是哪里人呀?”
“姐姐今年芳龄几许?”
姑娘们叽叽喳喳,好似一群小彩雀。
林沉玉笑:“免贵,鄙姓林,海外人氏,明年就忝增二十人寿了。”
有小姐惊呼出声:“姐姐马上二十了?”
倒也不怪她们惊讶,在南朝,很少看见快二十岁还为出嫁的少女,大家大抵都是十五六岁时,便去嫁人了。
而二十岁的女子,基本都坐在少妇人群里了。
她们也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待嫁的年华,还是稚嫩的花朵,看见林沉玉这样一个老姑娘,不免有些疑惑。
“林姐姐为什么不成婚呢?”
林沉玉认真道:“前些年在江湖上混迹,游历四方,耽搁了些时日,就也懒得提起了。”
“行走江湖?那你会武功吗?”
“颇会些,也闯出些名头过。”
又是一阵诧异惊呼。
大家都对她充满好奇,林沉玉无奈,只能将江湖的趣事,挑了一两件来将,小姐们听的入迷,几乎都聚集到这里来了。
正聊着时,忽有一个不满的声音响起:“一个个都围在这儿做什么呢?”
林沉玉看去,原是个穿金戴银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少女,前簇后拥,看起来是今天宴会的主角——宋小姐。
宋小姐瞪了她一眼,哼一声。
她夺了宋小姐风头,宋小姐自然不愉快,她仗着哥哥是金陵府尹,有瞧不起人的底气。
身边的丫鬟会察言观色,帮着小姐出气,冷笑道:
“二十岁的老姑娘,坐这群里这儿,也不嫌害臊吗?还行走江湖呢,我从没听说哪里有出名的女侠!谁知道是不是江湖骗子。”
林沉玉只笑不语。
旁边有小姐替她解围道:“可能她行走江湖的时候,咱们都不知道呢。林姐姐,不若你刷个剑,给我们开开眼,如何?”
宋小姐开口,却没什么好意,她指着远处,水面上一朵落花道:
“听说你们江湖人都会轻功,不若把它摘来,给我簪花,如何?”
她打定了主意要林沉玉出丑。
毕竟那落花离的很远,即使是弯腰伸手去捞,也根本碰不到。
林沉玉连犹豫都无,朗声应下:“好。”
她随手一抽,竟将水榭上挂着的素白绸带抽下,扬臂一挥,白绸如长虹入海,蜻蜓点水,银龙卷起落花,带着水珠三四点,落在林沉玉掌心。
一阵惊呼。
宋小姐见状,面容僵硬。
下一瞬,只见林沉玉含笑,擒着那朵带露桃花,轻轻簪在了宋小姐的发髻上。
她微低着头,声音清朗里又带着春风般的缠绵:
“叶分芳草绿,花借美人红。宋小姐,见笑了。”
宋小姐一张俏脸,涨的通红,不知是羞还是气,噔噔噔迈着小碎步跑走了。
围观的少女们好奇问到:“林姐姐果然潇洒似侠客,但不知这一招有名字吗?”
林沉玉笑道:“有啊,这一招叫剑斩——”
她的笑敛了下去,春风吹起她鬓边碎发,缭乱了她的眼眸。
“桃花。”
*
因为林沉玉的缘故,这边闹出的动静并不算小,许多人都注意到了,连那金陵府尹宋念慈,也不由自主看了过来。
这一眼,倒叫宋念慈愣住了。
他忽起身,对着林沉玉的方向笑,冷森森开口:“堂堂前朝的海外侯,什么时候喜欢混迹脂粉群了吗?”
宋念慈一句话,倒叫满花园的人留神起来,海外侯,已经许久未曾听闻这个名字,可她当年实在是太耀眼了,耀眼到让人听闻一句,便终生难忘。
海外侯来了?她是海外侯吗?
大家纷纷看向林沉玉。
林沉玉也朝宋念慈看过去,愣住了。
她就说宋念慈这个名字怎么眼熟,原来是熟人,或者说用仇人来形容,更为贴切。
他就是当年慕南陵的好友。去年在金陵时,有当地豪绅于花船设宴宽带林沉玉,他出言讽刺林沉玉,结果被林沉玉下了面子,赶出了宴会。
两个人,可谓是不欢而散。
没想到今日再见,他居然当了金陵府尹,她倒是落魄江湖,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林沉玉却不必担心,她现在两袖清风,自然无所畏惧,只是也许要受些磋磨罢了。
果然,宋念慈面色笑意更甚:
“哦,对不住了,本官记性不佳,都忘了,海外侯的封号,早在前朝就被先帝剥去了呢。”
林沉玉叹口气,走出水榭来,走到了男宾们围坐的花园中:“不错,所以我现在是一介布衣,草民见过府尹大人了。”
宋念慈上下打量她,眉头一蹙:“不对,林沉玉,你是女人?”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依旧是林沉玉,不过之前习惯女扮男装行走江湖罢了,还请大人见谅。”她倒是坦诚。
宋念慈忽笑了:
“原来是林姑娘,倒是本官眼拙了,本官有个不情之请,听说林姑娘武功盖世,今日花宴,本来的舞妓身体不适下去了,不若请你顶替她,为我们舞剑助兴,如何?”
此言一出,马上有人捧上了舞妓的衣裳,递给林沉玉,依稀能看出来,是单薄暴露的服饰。
林沉玉算是看出来了,宋念慈是铁了心要报当年的仇,而在座的那些个公子哥们,即使是看出来她被刁难,碍着宋念慈的身份,也没人敢为她出头。
她没接那衣裳,可衣裳却被强硬的丢进怀里,那衣服只有单薄的一层轻纱,几乎遮不住什么。
宋念慈眯眼,冷笑:“你可不是高高在上的海外侯了,舞个剑助助兴也不愿吗?怎么,难道一介草民,也敢违抗本府的命令?”
林沉玉皱眉,她有些为难,并不是因为舞剑,而是她感觉到,四周的男人们,很多人都用着带着兴奋的隐晦目光,盯着她和她手上的轻纱。
似乎他们眼里,已经看到了穿着轻纱的林沉玉,被迫在台上舞剑的模样。
这让她很不舒服。
宋念慈不耐烦,正欲派人押着她下去时,忽有人匆匆跑过来,道了句:
“大人!您快出去接驾,陛下亲临这里了!”
第 165 章
陛下来了?!
他也曾请过陛下希望他能来赏花, 奈何直接被内宦推拒,说皇上日理万机无心看花。可没想到陛下居然不请自来了。
宋念慈惊愕之余,更多的是窃喜。
他的妹妹正值妙龄, 若是宴席上能帝王青睐, 入宫为妃,那他岂不是从此官运亨通吗?
果然,旁边有人溜须拍马:“果然,宋大人面子还是大,这赏花宴一办, 连皇上都来了。要知道陛下刚来金陵,第一个来的便是府尹家呢。”
“看来宋大人此后要青云直上了!”
宋念慈老脸一红:“过誉了, 我不过是为陛下分忧解难的小小臣子罢了, 陛下能来, 三生有幸。”
他拍案而起:“快带本官去恭迎陛下圣驾!”
“不用,陛下乃微服私访, 径直进来了。”
*
林沉玉思绪万千,却不知道说什么,做出何等姿态来。只捏着手里衣裳, 怔愣出神,闻言望向花园门口。
门口种了许多碧桃花树, 绿叶葱茏,花朵粉白如云霞堆砌, 好一片芬菲烂漫。
一枝桃花开的粉红秾纤, 横生出来,遮住来路。
如玉般洁白的手, 轻轻抬起花枝。
来人白衣如雪,玉簪簪发, 绝艳出尘,恍惚若月中仙云中君。
桃花映着他半面,也自惭形秽黯然失色,他信步走来,立在花后,朝她嫣然一笑。
林沉玉瞧见,有些心慌,拿眼睛瞪他。
这小兔崽子到底在干什么,那么多好衣服不穿,干嘛要和她穿一样的衣服?做一样的打扮?
若是被心细的人瞧见拆穿了,可怎么办?
*
顾盼生是微服私访而来,可宋念慈哪里敢怠慢?赶紧请他坐了上首,堂下宾客一见帝王容颜,都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此生虽然见过绝色美人,清俊公子,可没有哪一个比得上帝王容颜绝代,风姿绰约。
无边江山,泼天富贵,绝顶容貌。天底下的好事,都叫他一个人占去了。
天下还有什么,是这位帝王没有的吗?
隔着水面,那些个小姐们瞧见动静,派人问话,得知来人身份后,也炸开了锅。
“陛下居然来了!就是那位白衣服的公子!你们看你们看,陛下竟生的这么好看?”
“他皮肤好白,睫毛好长,怎么保养的呀!”
“倒不知道他来做什么,只听说他后宫无主呢……”
有人挪揄宋小姐:“谁都知道今天的宴会是为你招婿的,陛下既然来,说不定是看上你了?”
大家开怀大笑。
宋小姐红了脸,骂了句死丫头胡说八道,然后羞答答的看向顾盼生,可看着看着,她的眼总忍不住往林沉玉身上飘。
春风吹啊吹,湖面皱起觳纹。映着林沉玉的身影,白衣磊落,清瘦风骨。
哼,她有什么好?没有皇上好看,没有皇上富贵,更没有皇上权利大。
宋小姐摸了摸鬓上的桃花,有些气恼。
她在气,为什么这个什么都不如人的林沉玉,偏偏是个女人呢?
*
顾盼生落了座,抬眼看见站着的林沉玉。
林沉玉感觉他身上白衣扎眼,别过眼去。
宋念慈笑着解释:“陛下有所不知,这是前朝曾经的海外侯林沉玉林姑娘,此番也来赴宴,速闻林姑娘精通剑法,奈何无缘得见,正巧今日舞妓有事,劳烦她来补个差,给大家舞剑助兴呢。”
“不若陛下也来一观,如何?”
说罢看向林沉玉:“林姑娘,那就有劳你了。”
周围有轻微笑声传来。
大家并不把她当人看了。她已褪去浑身荣光,不再是昔日那个高高在上的海外侯了。更何况她为人牵连,前途并不被人所看好。
大家都知道林沉玉和旧朝孽党关系匪浅,萧匪石,燕洄……一个个拿出来都是大家避之不及的余孽,却都和她牵扯不清。说句不好听的话,她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帝王宽厚大度了。
大家只想看她落魄的模样,折辱高贵,最能激起人的恶欲。
顾盼生看向她,林沉玉依旧是挺拔着脊梁,绝不低头的模样,好似仙鹤。
可她手里拿着的,是那样□□不堪的衣裳。
他不说话,似乎在等待。
在等什么呢?等她向他示弱吗?顾盼生托着腮,红唇刚启,就被林沉玉打断了。
林沉玉将手中衣裳甩到肩上,按住腰间剑,笑对宋念慈:
“家学森严,林某略学了点剑法,却于舞蹈却不精通。若要舞剑,恐会吓到各位。”
“无妨,劳烦林姑娘了。”
宋念慈只要林沉玉出丑,姑娘家被当做舞妓,在男人面前表演,本就是一见令人羞愤欲绝的事情。
听说她还未婚,这事一传出来,还有人敢娶她吗?
可下一瞬,宋念慈喉结猛然一缩。
剑锋指在他脖颈前。
林沉玉轻轻一笑:
“抱歉了,林某是个粗人,不会花拳绣腿,家学渊源自幼学的,便是杀人剑。所以,当真要林某表演吗?”
她已过了年少轻狂的时候了,许久不曾拔剑招摇,可她一旦客气些,就有人想骑到她头上,这世道,真是无可奈何。
宋念慈从她的笑意里,读出无限杀气。他咽下口水,额头冒出冷汗来,只能搬出来顾盼生救命:
“这是陛下面前,你休想放肆!林沉玉!”
林沉玉纹丝不动,剑锋送近一寸,轻轻贴紧了他的肌肤。
宋念慈彻底害怕了:“给我拿下她来!”
林沉玉轻嗤一声,反手收了剑,剑穗帅气的甩了一圈,啪嗒一下正打在他脸上,他眼睛一疼,踉跄一声后退两步,彻底没摔倒,那滑稽模样,颇为可笑。
好像一个内里空空,却用权势将自己粉饰的张牙舞爪的灯笼,一戳便破了。
她看着宋念慈,又看看满堂所谓的“青年才俊”,顿时觉得无趣至极,有些心灰意冷:
“既不需要我舞剑,那我便走了。”
林沉玉收剑入鞘,不拜帝王,不辞宾客,只笼过鬓边飘逸的白绸带,拂袖离去了。
宋小姐在门口看见,心都快提到嗓子眼,这个林沉玉哪里来这么大胆子?敢公开侮辱他哥哥这个正四品的朝廷命官,还把皇上当摆设一般视而不见?
如此桀骜不驯,她真是疯了!
宋小姐恨到跺脚,春姨闻得动静过来,看见这一幕也吓的不轻。
天爷,一家子活祖宗。林家已经不是过去的林家了,怎么主子们一个个还这么熊?她心里直阿弥陀佛,希望帝王不要降罪才好。
谁知下一瞬,她却被帝王喊住。
他掩饰住眼神中炽烈的暗芒,亲切又恭敬的开口:
“朕一来,海外侯便走,倒是朕的过错了,看在朕的薄面上,还请海外侯留步。”
林沉玉愣住了,回眸看他,他只是温和的笑,灿如春花。
她不想理会他,与其说是无视,更多的是害怕,她害怕他口无遮拦,口出狂言,对她动手动脚,就如同暗室中一般。她害怕他将他们的不该有亲密关系暴露在大众眼前——她并不想沦为茶余饭后的笑柄,为世人议论。
可看顾盼生的表现,却异常客气,没有什么儿女私情的样子。
她有些疑惑,还是去了顾盼生跟前,正准备找个地坐下。
他温顺的挪开身,笑眯眯让出半个席位来:“赐座。”
林沉玉:……
就知道没什么好事。
可皇命不可违,她只能硬着头皮过去,和顾盼生并肩坐下,她特意疏远了他一些,危襟正坐,生怕他凑过来。
可顾盼生并没有凑过来,他也危襟正坐,和林沉玉之间隔开了一段距离。
他似乎勘透了她的心思,亲昵又疏离。直让人琢磨不透他们的关系。
宋念慈彻底愣住了。
他只知道林沉玉算半个前朝孽党,却没想到皇上居然依旧对她青睐有加?这是为何,没听说过皇上南征北战之时,提过她一丝一毫啊?
顾盼生不理会底下宾客的议论,自顾自的给林沉玉斟了杯酒。
他只觉得不妙,头皮发麻,只能斗胆开口:“陛下原来认得海外侯吗?”
顾盼生抬眸反问他,语气冷淡:“这倒是奇怪,海外侯名声在外,难道你们都不认得吗?”
宋念慈额头冷汗直冒:“自是认得的。”
顾盼生凤眸微眯,自是不怒而威:
“既认得,为何要折辱于海外侯?”
宋念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上恕罪,微臣以为海外侯爵位已经被剥,这才提议让林姑娘……海外侯舞剑助兴,绝无折辱之意啊!”
顾盼生一把抓起林沉玉肩上的纱衣,揉成一团,砸到宋念慈面前!
“难道爵位被剥,你就能折辱了吗?你敢让将门虎女,忠良之后给你们跳舞?荒唐!前朝的秦虹元帅镇守边关二十余载,驱除鞑虏,收复西北!开疆固土,功业千秋!朕无一日不感念秦元帅功绩,居安思危,若是没有秦元帅,你还能坐在这里赏花饮酒吗?”
“你倒好,不思感恩,反倒戏耍功臣之后,真叫朕开了眼了,宋府尹!”
宋念慈汗如雨下,磕头如捣蒜,再也没有了那副嚣张的模样。
满堂的宾客,听见这批评,也渐渐低了眉,羞愧不敢言。
林沉玉闻言,捏紧酒杯。
她已经很久没有从别人耳里听过秦元帅这几个字了。
娘自从收复西北后,就告老还乡了,在更九州和爹过着温馨的日子。战乱四起,大家也渐渐不再提她。
取而代之的是新涌现的军中豪杰,海东青,那一场盘肠大战威慑天下,此后更是屡战屡胜,冠勇三军,渐渐取代了娘的地位,
江山代有才人出,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可故人淡去,总不免令人觉得遗憾。
顾盼生忽看她:“朕打心底敬重秦元帅,不知海外侯什么时候能带着秦元帅到京城一游?朕自当款待。”
按理来说,新帝王总会尽量避免提起前朝的忠臣良将,可顾盼生却能记得秦虹,还替她正名,她确实有些意外。
一码归一码,她也不能再拿乔,恭恭敬敬道:“陛下还记得家母,实乃家母荣幸,先替家母谢过陛下了。”
顾盼生轻轻一笑,别过眼去,林沉玉也不再理会他,两个人仿佛是朝堂上的君臣,坐在一起却毫无瓜葛,至亲至疏。
林沉玉低头喝闷酒,听着宾客们阿谀奉承的赞美之声,放眼望去全是打扮得体的俊朗公子,围着顾盼生奉承迎和。
她一想到兄长还想让她在其中择婿,顿时觉得他们都好无趣。
无趣啊无趣……
忽然,衣角微动,她的小拇指被人轻轻勾住了。
她收手,却被人勾住手指,收不得。
她停下酒杯,眯眼看他。他却不看她,只是面上微微浮起笑意。春风拂面,两人衣袖端正,被风吹动微微摇曳。
谁也看不见衣袖底下,两个人紧紧勾住的指尖。
第 166 章
酒过三巡, 宋念慈见顾盼生怒气消了,心里稍稍安心下来,他再也不敢造次, 只卑躬屈膝的伺候着顾盼生。
顾盼生也觉无趣, 要离开。
有人笑:“今儿本来是场男女相看的赏花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赏花吟诗,亦是乐事。陛下一来,将她们的魂都勾走, 倒叫我们都黯然失色了。”
“有几位公家小姐瞻仰陛下威仪,也想为陛下敬杯酒, 叩谢圣恩, 不知陛下准许吗?”
顾盼生离开的动作一顿, 他捏紧酒杯:“男女相看?”
林沉玉忽然感觉背后一寒,低头喝闷酒, 不说话。
春姨得知林沉玉在男宾这里,不放心赶来了,得了内宦允许上前, 笑眯眯磕头行礼:“草民见过陛下。”
顾盼生道:“原是海外侯的亲眷,今儿带着海外侯, 也是来相看亲事的吗?”
林沉玉有些汗流浃背了。
春姨捂嘴笑:“哎呀,正是这个意思呢。原来陛下不知道的吗?我们小侯爷家世清白, 武功高强, 择婿自然要择好的。”
林沉玉似乎是被人掐了一般,闷哼一声, 头往前一倾,差点没稳住身子。
春姨笑:“你看, 小侯爷都为自己婚事担心吧。陛下若是有人选,不妨为小侯爷举荐一二?”
林沉玉:……
别说了,再说手要被捏断了……
她只感觉手抽抽的疼,小兔崽子那么用力攥她干什么?
她冷眼看他,偏生他又不看她。
一边在衣袖底下,恶狠狠攥着她的手;一边又疏离的很,和春姨谈笑,好不和乐。
顾盼生饶有兴致的看向春姨:“怎么说,林家看上了哪位青年才俊,朕也好照拂一二呀。”
春姨笑的合不拢嘴:“多谢陛下了,哎呀小侯爷你有看上谁吗?”
林沉玉猛的抽手,起身,一气呵成:
“不劳烦陛下了,臣退了。”
春姨在后面气的直抽气,没想到林沉玉胆子这么大,连礼都不行,招呼不打就从皇上身边走了。
真真还是那个肆意的海外侯啊,不过看陛下似乎没有怪罪她的意思,那倒好。
她忽注意到陛下的衣裳,白衣玉簪,朴素干净,和林沉玉有七八分相似。
她眨眨眼:“原来陛下也喜欢这幅打扮呀。”
“也许吧。”
顾盼生借口龙体欠佳,悠悠然起身,摆驾离开了。
*
林沉玉一个人离开了宴客堂,走在花园里,繁华锦绣,又是日暮昏黄,湖色花色光色,绚烂一片,实在看不清方向。
她迷茫的拨着花枝,往外走去。
可还没走两步,忽然被人从背后捂住口鼻,狠狠的攥住双手,倒扣在桃花树上,她正要打人,闻见那人身上熟悉的龙涎香,住了手。
他按住她,她抵住他。
她哼一声:“做什么?大庭广众之下发疯?”
“都是师父逼我的。我等了好久,指望你在人前对我说句话,我忍的好痛苦,想的快发狂……可你连看都不看我。难道我们的关系,就那么见不得人吗?”
“人前我见不得人,可人后你总得补偿补偿徒儿!”
他委屈的眼睛都红了,哪里还有刚才装模作样的疏离模样?强硬的掰开她抵住自己胸膛的手,整个人覆上去,几乎是饥渴难耐的的去低头亲她。
桃花稀稀疏疏的落在他们肩头,红晕一点点晕开在他的脸颊。
林沉玉有些眩晕,粉粉密密的桃花铺着天,葱葱郁郁的青草盖着地,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挣扎着推开了他。
嘴唇又麻又痛,她摸了摸,指尖都带着血迹,林沉玉蹙眉:
“我看你真是疯癫了,我待会怎么见人?这是在外面顾盼生!”
“师父的意思,在外面不行,在家里便行吗?那感情好,师父带我回家我们再继续,好不好?”
顾盼生含笑,手指轻轻摩挲着唇上的鲜血,他笑的是那样春光灿烂,可总让人觉得他丝毫没有餍足。
林沉玉脸蛋爆红:“我没那个意思,你不要总是曲解我!”
她转头就走,又被顾盼生拦住。
林沉玉正要发火,就看见顾盼生又开始噼里啪啦掉小珍珠,在林沉玉面前,他哪里有点帝王的样子?分明就是个撒娇的孩童。
“你又怎么了。”
林沉玉彻底没了脾气,叹口气。
顾盼生勾住她的袖子,轻轻的摇啊摇。吸吸鼻子道:
“师父是骗子,睡了徒儿,不想对徒儿负责。我为了你,这些天殚精竭虑,心心念念只想处理完朝政,去陪师父消遣开心。师父倒好,把徒儿忘在脑后不说,还出来找别的男人。”
他红了眼,越说越委屈:“我不懂,我哪里比不上那些人了!”
林沉玉呼吸一滞:“你……”
“他们有朕好看吗?他们有朕的钱和权吗?他们有朕专一吗?一群小白脸,连师父被折辱了都不肯出头的废物东西,你凭什么看他们?你也看看我啊师父!”
林沉玉只觉得内心一阵酸涩,她不得不承认,那些所谓的才俊,比不得顾盼生一根寒毛。
可他越是璀璨夺目,她越是觉得麻烦。林沉玉并不对他们的未来抱有希望。
山中野鹤,天上玉龙,本就是不会相逢的存在,即使因缘际会相遇了,老天爷也只赐他们一段并肩的缘分。终归桥归桥,路归路,两人各自回到各自的领地,才算对彼此的妥帖。
龙岂会归于山林?鹤岂能囚于禁庭?
何必苛求,两败俱伤而已。
她叹口气,认真无比的盯着顾盼生的脸。
“陛下的心意,草民一直都清楚,可草民实在惶恐,难担此厚爱。陛下是一位极好的君王,可草民实在是个差劲的女人。”
她自嘲的笑:“和你说个笑话吧,今日,我本是要穿女人衣裳来的,可还没走两步就绊倒了。头上珠钗,戴了一会就忍不住摘了。我从小野惯了,谁也别想拘着我。我若进了宫,大抵也是这般模样,喝酒打架,不拘小节,你还能忍受吗?”
顾盼生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点头。
可下一秒,林沉玉近乎绝情的转头:“你能忍,你的后宫三千能忍吗?你的朝中大臣能忍吗?”
顾盼生眼里的光忽暗了下去。
林沉玉猛回头,轻轻一笑:“别告诉我你要为我做个昏君,顾盼生。”
她很少喊他的名字了,自从他们再次相逢,她总是冷淡的喊他陛下,这样亲昵的喊他,还是第一回。
可她唤了他之后,又头也不回的走了。
依旧是那么潇洒,那么从容。
暮色开始四合,夜色降临。刚才温暖的夕阳余晖好似虚幻的假象,也许太阳从未出现过,一切都是他的幻想。
顾盼生怔怔的看着自己的双手,他不落泪,也不说话,孤零零的站在桃花树下。
为什么……
师父要天下太平,他就把天下太平端来送到师父面前。师父不喜欢他在人前亲昵,他就忍着,不看她不碰她。他为了师父,硬生生斩断了恶根,伪装成连自己都觉得恶心的善人。
可为什么师父,离他越来越远了呢?
真是好笑,天下算什么?文武百官算什么?后宫三千算什么?师父甚至不相信他会专一,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考虑过他!
他眼中落泪无声,嘴角却一点点的上扬,似笑非笑,在夜色里看去,诡谲又美艳。
“师父,我本想一辈子装下去的,是你逼我的呀……”
*
林沉玉跟着春姨回到家中,一路上少不得被盘问,春姨笑道:
“哎呀,我们家小侯爷真是有面子,想不到连陛下都对你毕恭毕敬的呢!”
林沉玉嘴角一抽,摸摸红肿的嘴唇不说话。
嗯,他就快毕恭毕敬了。
“这下有了陛下的金口玉言,想必他一定会帮你找到如意郎君的,小侯爷呀,看上谁了没,直接去和皇上说吧。有他赐婚,自然是极好的。”
林沉玉叹口气:“你有讨厌的男人吗?我帮你去说说。”
春姨不解:“为什么?”
林沉玉冷笑:“早上和陛下说,晚上他就能被流放。你信不信?”
她愈发烦躁起来,春姨看她那样,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两个人沉默的回家了,归家时却意外看见了一位访客。
澹台无华。
他额间红砂淡了颜色,说话也愈发冷淡,白发浅眸,越发显得他不近人情。
林沉玉只知从华州开始,他便默默离开了,跟着顾盼生出谋划策,南征北战。他善占卜,算的是天机,折的是人寿。
澹台叔叔曾经说过,他算出来顾盼生不是凡人,澹台无华才这样义无反顾的辅佐他,到底是押对了宝。如今官封国师,万人敬仰。
故人不辞而别,时隔多年又不告而来。
林沉玉不知他为何来此。
澹台无华叹口气,他怀中笼着个宝盒,轻轻放在了林沉玉的床头。
林沉玉心怀疑惑,打开了宝盒,却是一封写好的诏书,字是血写成的,林沉玉认出来是顾盼生的亲笔。
后面盖着传国玉玺的宝印,并顾盼生的亲印。
当真是巍巍惶惶,言表千秋。
“这是他登基当日,用锥子刺舌刺出血来,写下来的传世遗诏。”
林沉玉浑身一震,不敢置信的看向他,又看向那密密麻麻的血字。
她轻轻抚摸着那些字迹,只感觉那血都烫了起来,灼着她的肌肤。
血烫,字更烫。
林沉玉总认为,顾盼生对她最大的爱意,便是纳进宫中为妃妾罢了。
可顾盼生的遗诏写的却是:
此生有幸,若得林沉玉为后,焚毁六宫,只余坤宁。林沉玉所出为子,即为太子;所出为女,即为太女。
若不得林沉玉为后——
朕此生不娶,待朕西行之日,属意林沉玉继位登基为帝王。
万世永昌,懿德永彰。
第 167 章
孤灯不明, 澹台无华送完遗诏,便离去了,许久不见, 他的眉宇间添了几分憔悴之意, 眼中却无喜无悲。
林沉玉捏着那诏书,只觉有千斤之重。深夜辗转反侧,不是滋味。
那几行字,林沉玉反复的看,只觉得心里泛酸, 晦涩难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似乎习惯了用最坏的恶意去揣摩他。她有些后悔, 对他那般绝情冷漠, 将他一颗真心践踏成那样。
“小侯爷忘记灭灯了吗?”
春姨起夜路过她门口, 见萤火星点,疑是林沉玉忘记熄灯, 恐夜里走了水,便轻轻敲门进来。
“嗯?”
林沉玉起身道:“不必劳烦春娘,我还没睡。”
春姨吃吃笑:“从宴会回来就瞧你失魂落魄的模样, 莫非真看上了哪位青年才俊不成?”
林沉玉微愣:“并没有。”
春姨坐到她床头,抚摸着她的背, 笑:“别急着否定嘛,我和你兄长都看出来了, 你今儿回来后就不对劲。有时候人是看不清自己的内心的, 甚至会违背内心做事,可欲盖弥彰, 旁人看的门清。你想想看,难道你也为别的男人这般失魂落魄过不成?”
林沉玉摇摇头。
“那不就成了?”
春姨一口亲在她脸颊上, 宠溺的揉揉她的头发:“哎呀,别纠结了嘛。春姨教你一个简单的方法,实在不行你就去找他,如果你看见他觉得毫无波澜,便是一点戏都无;如果觉得他秀色可餐,那就是有点动心啦。”
“这是动色心吧?”
“色心也是心啊。”
林沉玉嗤笑一声,侧过身不理她。
忽然听见门外,有匆匆脚步声,春姨出去打听,回来颇为震惊道:“听说行宫走了水,皇上被困到里面,没出来呢。”
春姨拍拍胸脯,惊魂未定:“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小侯爷你也要注意,晚上熄灯呀……哎大晚上的你去哪里!”
*
林沉玉披了衣裳,就来到了行宫外,火势已然蔓延开来,熊熊烈火照的整个宫殿亮如白昼,热浪里映出的景象,扭曲似海市蜃楼,围观的人群畏惧不前,只敢在周遭灭火。
“林姑娘,皇上他还在里头呢!”
林沉玉心里一惊,远远望见行宫的楼顶,有一个身影。她想都没想,借了水沾衣裳,捂住口鼻,冲了进去。
刺鼻的气息,泼天的热浪,叫林沉玉几乎窒息。
她寻觅着他的身影,终于在塔楼上看见了他。好容易摸到楼顶,就看见了顾盼生穿着龙袍,孤零零的一个人,背对着她坐在栏杆上。
往后一步是葬身火海,往前一步是粉身碎骨。
“顾盼生!你疯了吗!下来!”
她朝他伸手,才说两句话就被呛到,咳嗽不止,赶紧重新捂住嘴,眼睛却被熏烟刺激的流下泪来。
顾盼生曲起腿来,回眸望她。
他在栏杆上又少了一半的支撑,愈发显得岌岌可危起来。火舌相逼,危楼摇摇欲坠,他长发飘散随浪,焦灼飘摇,绝艳的面容上被镀了辉金色,好似凤凰安栖梧桐枯枝上,于孽火中安息前的绝美荣光。
他很冷静,从未有过的从容淡定,冷静到让林沉玉害怕。
他托着腮:
“师父来做什么?”
两年不见,他腮上的婴儿肥已然不见,轮廓明显,俊美,再不见一丝稚气。
可重新做这个动作时,总让林沉玉觉得,他又变回了当时那个喜欢撒娇的稚气少年。
火渐渐淡下去,林沉玉得以喘息,她伸手:
“下来,跟我走,难道你不想活了吗?”
顾盼生吹着热风,身子晃晃悠悠的,脸上带笑:“师父又不喜欢我,巴巴的来管我死活做什么?”
“不喜欢你你就要去死吗?顾盼生,我看你是失心疯了,你的命贱成这样了吗!你给我下来!”林沉玉吼出声,震怒难忍。
顾盼生笑盈盈:“对呀,师父才知道吗?”
林沉玉愣住。
他解开衣襟,褪下衣袖,露出白皙肩头,蜿蜒向下,一道道伤疤在火色中越发狰狞。
“我这条命在我年少时,就不在乎了。每次想你了,就割自己一刀,日积月累,手上竟无地可割了。”
林沉玉看着那密密麻麻的伤痕,有些窒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能毁伤的……”
“父亲吗?没见过。母亲吗?已经在我出生下来第二日就殉情了。上行下效,我学学我那位素未谋面的母后,有什么不对的吗?”
“这人间本就没什么意思,除了你。你想要的,我都端来了。你想要太平盛世,我就去打仗了。你想要明君,我就当了。你想要自在,我就给了。”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了,可你不要我。”
顾盼生定定的看着她,嘴上擒着笑意,可漆黑眼瞳里空泛一片,无喜无悲。
有焦味传来,是他的龙袍上沾了火,烧了起来,火里似有悲鸣,直烧的那衣上真龙,熠熠生辉。
“天下太平了,师父也不再需要我了。皇帝的位置送师父罢,诏书我已拟定,龙袍也给你做好了。文武百官,有海东青和澹台无华帮你震慑。”
他蹙眉,似是困惑:“师父在哭什么?这帝王,你若是觉得困惑,不想当也好。现在是四月,桃花开的正旺,最宜人节气,适合你走江湖……”
下一瞬,清冽的香风冲破热浪,包裹住他。
林沉玉已经不知何时飞身而近,冲到他身边。她眼眶微红,眸里含泪,一手按住栏杆,一手轻轻抚摸上他的脸颊,温柔又亲昵。
“啪!”
恶狠狠一个巴掌,打在顾盼生的脸上,打断了他所有的声音。
林沉玉那一巴掌没留情,又重又响,顾盼生不提防被打,身子一歪,竟是身下空了,要坠楼而去。
他的衣襟被林沉玉攥住,稳稳当当的捞了上来。
顾盼生正要说话,有什么温温热热的东西,堵住了他的唇。
他瞪大眼睛——
林沉玉,亲了他。
*
林沉玉算是看清楚了,这小兔崽子就不是正常人能理解的,你要是拿三纲五伦仁义道德去说服他教育他,他就只会摇着你的袖子,哭唧唧喊师父撒娇。你要是冷淡了他,他也不恼,人前表现人模狗样的,背后一定是憋了个大的等你。
徒弟静悄悄,一定在作妖。
事精!黏人精!麻烦精!
还是个小狐狸精……
林沉玉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勾人的本钱。她也确实被蛊惑住了,一而再再而三的犯下错来,荒唐沉沦。
罢罢罢,先哄好他。
林沉玉气急败坏的亲了他一下,低眉看他,他泪盈盈的凤眸瞪大,青丝凌乱,红唇半启,一副无措的可怜样。
好像被遗弃的可怜小狗,又重新看见主人来接自己一般,不敢置信,瑟瑟可怜。
实在是勾人的很。
林沉玉呼吸一乱,离开了他的唇。
*
他却不依了。
这甜蜜来的太突然,顾盼生有些措手不及,可天性叫他反客为主,在林沉玉即将离开时,忽然伸手禁锢住林沉玉的头和腰,欺负回去。
林沉玉推开他,无可奈何的叹口气:“出去再说,我们一定要在火海里殉情吗?”
她又是气又是恼,把顾盼生背在背上,打算将他带出去。可她小瞧了顾盼生,他已经长成了青年,肩宽腿长,不是她能轻易背得起来的。
噼里啪啦的声响里,隐约听见顾盼生附耳道:“师父背得动吗?”
她险些摔倒在地,强撑着背着顾盼生起来:“背得动。”
“不,师父是背不动我的。”
顾盼生轻轻开口,他的手轻轻蒙住她的眼,一阵刺痛从林沉玉背后传来。林沉玉几乎是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意识渐渐模糊了下去,她涣散的闭上眼。
他抱住瘫软的她,悠然自得的走在火海里,行宫的门次弟而开,往里是深不见底的黑邃。
顾盼生露出了笑意,天真又美艳:
“虽然我是演的,可师父能来看我,我真的很开心。”
“可每天都演的话,天底下没有这么多行宫给朕烧——”
林沉玉涣散的眼眸忽然一亮,露出震惊的神色。他的手轻轻覆在她眼眸上,遮住她的视线。
“再也不会有人打扰我们了,师父。”
*
梅开二度,又表一枝。
林沉玉醒来时,一睁眼,又是在龙床上,她烦躁的想挠挠头,手腕上叮叮当当一阵脆响,她一看。
好小兔崽子,铁链都改进了。
禁锢住手腕的铁环上被精心围了一圈丝绒,似乎是害怕她挣扎伤了肌肤,外面一圈装饰了小小的银色铃铛,声音清脆悦耳。
只要她一动,铃铛就响。
林沉玉一点都不慌了,她冷笑一声,扯住被子继续睡。
毕竟嘛,一回生二回熟。
睡的迷迷糊糊,忽然感觉有人掀开被子钻了进来,熟悉的龙涎香笼罩住周身,那人开始轻轻的拱她。
林沉玉睡的正香,被打断了。冷眼开口:“顾盼生。”
埋在她胸前的人动作一顿,不理她,掐着她的腰,哼一声继续埋下去。
“你属狗的吗?”
林沉玉被咬疼了,踹他一脚,脚踝上铃铛清铃铃的响起来,他听见铃铛声,耳根红透,呼吸急促起来,却依旧不紧不慢的继续着他的动作。
热湿黏腻的感觉让人又难受,又叫人浑身酥软,林沉玉红了脸,紧咬银牙,有些咬牙切齿:“玩够了没有?顾盼生?”
他终于抬头望她。
青年眼眶微红,眼里近乎癫狂偏执神色,他再也不掩饰他的欲望。
“师父,你死心吧。我给过你一次机会,是你不要我。这次,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你走的。”
他抚摸上林沉玉的脸颊,笑的那样灿烂:“师父就算逃走,也无处可去了。林沉玉已经‘死’在昨天那场火海里了,朕厚葬了你,补偿了你的家人,昭告天下,海外侯,已溘然长逝了。”
林沉玉面无表情:“那我是谁?”
顾盼生轻轻歪头,似乎在疑惑林沉玉为什么问这样愚蠢的问题:
“你自然是朕唯一的皇后。我早朝已对大臣说了,你是父皇给朕定下的娃娃亲,又因为生性清冷,不喜见人,朕把后宫宫人系数遣散了。”
“后宫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们静悄悄的过日子,不会有别人打扰我们,好不好?”
林沉玉沉默了一会:“你把宫人全部遣散了,那御膳房里谁给我们烧饭?”
顾盼生面容一僵。
林沉玉打个哈欠:“我衣裳脏了,谁给我洗衣?”
顾盼生有些汗流浃背了。
林沉玉嗤笑一声,翻过身去,心里暗骂了句傻子。不知道是不是他能读心,顾盼生不依不饶了起来,他咬牙切齿,强硬的将她扳过来她,逼着她看自己。
林沉玉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他红着眼,撑着手压在她身上,倔强又执拗:“不劳你操心,朕去给你烧饭!朕去给你洗衣!反正,师父休想再和旁人眉来眼去,休想再和旁人牵线搭桥……朕不会给你机会再逃走的!”
林沉玉看着他那脸,半边洁白如玉,半边微红肿,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顾盼生眼神森寒,扣住林沉玉的手腕:“你在笑朕不自量力吗?”
“哪里?”
林沉玉抬手,摸了摸顾盼生被打到微微肿起的侧脸,轻轻吹口气,声音温和:“那天在火海里,好像打重了些,你疼不疼?”
顾盼生愣住了,好似被扎破皮的球,瞬间馁了下去。
他委委屈屈的趴在林沉玉肩上:“疼……师父打的徒儿特别特别疼。”
可还没委屈一会,他又想起来什么,冷笑,挑起林沉玉的鬓发,目光暗沉:“师父若想花言巧语哄骗徒儿,让徒儿放你走。还是趁早歇歇心思吧。”
“没必要绑我,我去救你的路上就在想了,我好像是喜欢你的。”
顾盼生自顾自的冷笑:“无论师父说什么,徒儿都不可能再放你走的。”
“师父只能是我的啊……”
他忽然反应到林沉玉说了什么,声音陡然高了一调:“你说什么?”
林沉玉冷笑一声:“本来想好好对你说的,可现在人被绑了心情不好,不说了。”
她翻了个身,睡觉去。
顾盼生急红了眼,摇着她的胳膊不依不饶,急到掉小珍珠:“师父,师父,你再说一遍好不好?再说一遍好不好?”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嘛……”
第 168 章
林沉玉说, 她喜欢他?
顾盼生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他总觉得自己的耳朵幻听了,可他清楚, 自己鲜少听错声音, 哪怕是战火纷飞的沙场,他也能将每位将领的声音听的一清二白。
万一他没听错呢……
顾盼生神经绷紧,然后他听见了林沉玉轻轻的叹息声,半是怅然半是失望。
他背后一片冷汗,浑身鲜血都似乎冷住了。
他几乎是慌慌张张的跪在床上, 可林沉玉已侧过身去,看不见他的卑微。
他只得翻身下床, 在床边, 在林沉玉眼皮子底下, 扑通一声跪下,青年瞪大双眸, 泪光莹润,颤抖着声音:
“师父,你刚刚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
“不!你说了!”他激动的摇着她的手。
林沉玉好整以暇的侧卧着, 冷淡垂眸,以手托腮, 她修长白皙的指尖,轻轻摩挲过他的掌心, 林沉玉的手算不得娇嫩, 甚至算得上粗糙,薄茧划过他娇嫩的手腕, 立刻留下一道红痕。
林沉玉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 比上好的□□还管用。
他的心痒起来,身体在躁动。
她惹了火,却不灭火,只将头一侧,翻过身去了:“过去是过去,可我现在是一个阶下囚,还能说什么?”
“我把师父放出来,你再说说那句话好不好?“顾盼生急红了眼,用力去拽铁链。
可他忽然想起来什么,浑身一震,缓缓抬头,嘴角笑意加深。
“不对,师父,你在骗我。你在骗我把你放走,是不是?”
林沉玉一个头两个大:
“我要是不喜欢你,当年会收留你吗?会把你带在身边,昼夜不离的陪着你吗?会教导你仁义道德,传授你武功剑法吗?”
虽然仁义道德,他一句也没进到脑子里去,可她到底是教了的。
顾盼生摇摇头:“不是的,我要的不是这种,不是这种喜欢……我想要师父爱我,把我当成个男人来爱!”
林沉玉叹口气,语气平静:“顾盼生。”
她第二次用这种语气唤他真名:“感情浓烈到一定程度,是会混淆界限的。你年幼丧母,儿时伶仃,没怎么接触过女人,自然也没什么情欲。所以,你真的分得清对我的感情吗?我比你大两三岁,算你姐姐辈。又是你的师父,有师徒情,照顾你也同照顾妹妹弟弟一般细致,有姐弟情。”
“这些都是很美好的,你可能过于执着,上升到了情爱上——”
“林沉玉!”
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姓名,显然是被刺激到爆发了。
她的话被封之以口。
血腥气自口中直冲天灵盖,林沉玉头一回被如此粗暴的对待,高马尾被顾盼生绕了两圈缠在手腕上,越收越紧,逼着她向他靠近。
他左手托住她的脸颊,往前收紧,指尖几乎掐进她的骨肉里。
顾盼生吻的愈深,收的愈紧。他气的嘴唇都在抖,凶狠肆虐,一气乱来,胡乱而无章法。
林沉玉还是头一回看见顾盼生,如此生气。
她有些恍惚,可马上清醒过来。他到底是个帝王,九五之尊,血气方刚的帝王。
顾盼生的泪已止住,放任所有感情喷涌而出,漆黑的眼眸中汹涌着暗沉的波涛,薄唇紧抿,喉结轻滚,额头上青筋暴起。
他抓住她的手,一路向下,直捣黄龙。
林沉玉抽不开手,只瞪着眼看他,面上的绯红却已暴露了她的恼和羞。
他声音沙哑,阴暗,蕴含着让人害怕的威严气势,没有一丝平日的娇态。
“林沉玉,你不是觉得我分不清对你的感情吗?”
“那你告诉我,谁家徒弟像我一样,成日里想上师父!谁家弟弟像我一样,成天对着姐姐硬起来?”
林沉玉被哽到说不出话来。
“林沉玉,你把你当做我的师父,我的姐姐。可在我眼里,你从来都是我的女人,只会是我的女人。”
“我一直都认的很清。认不清感情的,不是我,是你!你就是喜欢我,可你非要用师徒情姐弟情去遮掩,去抹杀你的心意!”
他深邃眼眸,透出难言的痛苦:
“有时候我真的有些恨你,林沉玉。”
他放开手,拂袖离去,看也不看她一眼。
林沉玉愣住,被震的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就这样抱着膝盖,一言不发,呆呆的坐在床上。
她喜欢顾盼生吗?
肯定是喜欢的。
两年的相处的情谊,不是说磨灭就能被磨灭的。可她所谓的喜欢,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她的内心在害怕,似乎拒绝回答这样的问题。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只蜷紧了身体,叹了口气。
*
林沉玉总觉得顾盼生生气,应该很久不回来了。谁知道没坐一会,他又折了回来。
空气里瞬间弥漫起了饭菜香。
他冷着脸,把餐案端到床上,林沉玉低头看去,一碗碧梗米熬成的粥,四碟清炒小菜,青丝丝的煞为可人。
她吃了一口,是熟悉的味道,应是顾盼生亲手烧制的。
“你做的吧,倒是辛苦了,要不要坐下一起用餐?”
他哼一声,单膝跪上床,开始扯林沉玉的衣裳,林沉玉正要挣扎,却听见他说:“不是说衣裳脏了,想洗衣裳了吗?”
“你洗?”林沉玉错愕。
“我不给你洗,你还想让哪个小妖精给你洗?还是说你想趁机搭上哪个宫女内宦,让他们救你出去吗?”
顾盼生替她换了衣裳,裹着脏衣服,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林沉玉吃着清粥小菜,隐隐约约听见殿外,传来流水哗啦啦的声响,继而是捣衣声,一阵比一阵高。
顾盼生,还真在给她洗衣服啊……
虽然当年他也洗过,可如今到底不同往日。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这样总归不妥。林沉玉实在不敢想,要是帝王这副模样被朝臣看见,会引发怎么样的风波。
她叹气,算了,喝粥吧。
抿一口,清甜细腻,还挺好喝。
*
天已朦胧亮,鸡鸣时分,内宦入宫,伺候顾盼生更衣上朝。却闻见顾盼生身上,一股浓厚的皂角香气。
好像是浣衣宫女身上独有的气息。
他不由得有些诧异。
皇上这几日举止古怪的紧,先是借口节省开支,遣散了许多宫人,这紫禁一霎霎冷清如鬼城。
现在,身上又多了皂角气息,莫非……
内宦内心有一个大胆的猜想,皇上看上了浣衣局的宫女?肌肤相亲,身上也沾上了皂角香。
只能这样解释了,总不能是皇上自个蹲在地上搓衣服吧!
内宦偷偷看了一眼陛下威严俊美的侧脸,暗自肯定了这个想法,看来宫里很快就要有主了,旦不知是哪个宫女这么有福气呢。
他还没多想,顾盼生已离开了。
*
帝王的每日功课是极为繁重的。更何况,现在顾盼生强硬的包揽了伺候林沉玉的活,更是累的他才两三日,就疲惫不堪了。
天不亮,他就得起来洗菜熬粥,离了膳房,便换龙袍去上早朝。早朝完了,他便回宫端着熬好的粥点早膳,唤林沉玉起床洗漱。
林沉玉懒散梳妆,悠然自得的开始用早膳,他又得去养心殿与群臣议事了,完了批阅会奏折,就到了午间。
他重新回到膳房,油盐酱醋,各式菜肴做的精细,为林沉玉做午饭。每日这个时间,他都会接下铁链的一端,锁在自己手上,然后带林沉玉出来在院子里晒太阳。
用完午膳,他继续回去批阅奏折,到了晚间,待林沉玉洗漱沐浴完,他又开始搓衣服,搓完继续去批奏折……
每次晚间他回到林沉玉身边时,都已是夜深露重了,就算累成这样,他一挨她,又重新
龙精虎猛起来,又是一番作弄。
只听见铃铛叮叮当当的响,每次不响一两个时辰,都不会停歇。
云雨方收,他好容易睡过去,不一会又是钟鼓三更。
林沉玉沙哑着嗓子,拍拍他的背:“三更了,去烧水做饭吧。”
顾盼生迷迷糊糊的亲她,又在床上黏黏糊糊的姐姐师父乱叫一通,才依依不舍的爬起来走了。
南朝皇上忙碌的一天,又开始了。
林沉玉看他每日跟陀螺似的忙碌,未免有些不理解。
但她尊重顾盼生的选择。
她打个哈欠,晒着太阳,看着透过床扉看厨房里顾盼生的背影,青年挽着衣袖,正洗着菜蔬,自白皙流畅的手臂上滚落下晶莹的水珠,一撒而落,在日光里熠熠生辉,璀若流星。
随他去吧,反正烧饭洗衣的又不是她。
*
这样日夜不休的操劳日子,持续了半个月,顾盼生终于累倒了。
林沉玉睡醒后发现,他还没起床,嘴里说着胡话,姐姐师父喊的可怜。一摸额头,烫的惊人,应是染了风寒。
他缩在被窝里,面色酡红,泪盈盈的看着她,声音沙哑:“师父,我好难受……”
后宫里一个人都无,内宦不得允许,是进不来的。
林沉玉叹口气,摇了摇铁环:“给我解开。”
“不要,我一解开,师父就会飞走的……师父飞走了就不要我了。”他抱住林沉玉,着急的掉眼泪。
也许是身上发烧,他的泪也格外的滚,滴在林沉玉掌心,有些发烫。
“你要是烧糊涂了,变成傻子了怎么办?我可不喜欢傻子。赶紧给我解了,我去给你煮药。”
顾盼生愣住了,红着脸纠结了好久,吸吸鼻子道:“那我解开咯……”
林沉玉手腕一轻,铁环终于被解了下来。可下一瞬,清脆的咔哒声,叫林沉玉愣住了。
林沉玉抬眼看去,顾盼生把自己手腕用铁环锁住了,而铁链的另一段,被他放在了林沉玉的手心。
以前是他锁她,现在是她掌控他。
“我好累,可我不想离开师父。师父就这样锁着我,牵着我,好不好?我们不要再分离了……”
他头一歪,沉沉的趴在林沉玉肩上,昏睡了过去。
第 169 章
林沉玉犹豫片刻后, 还是没有把顾盼生带在身边,她将顾盼生锁在了床上,然后去给他熬药了。
常言道, 久病成医。林沉玉养伤养了两年, 对于医药颇有理解,她抓了几副清热降火的药,放在药盅里熬煮上,准备给顾盼生降降火气,应个急。
大火快煮, 她坐在药灶前,颇为无聊。
忽觉得肚子有些饿, 一看日头, 正是晌午时分。
人就是这样, 寻常饥一顿饱一顿的岁月里,到了饭点也觉得稀疏平常, 少一顿,肚子也如钢铁般硬朗。可在宫里,顾盼生一日三餐的伺候下, 身子倒是先疲懒金贵了起来。到了饭点,五脏庙里小人就开始活泛难耐, 将木鱼敲的咕咕咕地响。
可这偌大的宫里,一个人影都瞧不见, 没有人能帮她做饭。习惯了在酒肆茶楼坐享其成的林沉玉, 头一回陷入了茫然。
上一次做饭还是什么时候?好像是今年正月初一之后,破五之前, 这五日市井无屠炙,街上户户闭了铺, 忙着烧香供神。
那一日绿珠和傲天兄出门去应急诊,倒把林沉玉一个人落在家中。她一觉起来饿了,去厨房觅食发现冷锅冷灶,不得不自力更生。
自力更生的结果便是,绿珠那日多诊了一个病人。
从此以后,家中多了个规矩,林沉玉禁止踏入厨房一步。
林沉玉沧桑叹气,翻箱倒柜在御膳房翻出来了菜谱,她打定主意一雪前耻,一定要做出来可口的饭菜。
想起来病重的顾盼生,她大发慈悲,打算顺便给顾盼生做个荤菜,补补气血。
*
御膳房自然是瓶瓶罐罐妥当齐备的,奈何林沉玉久疏庖厨,光是洗菜淘米就弄的满身水渍,更别说各式各样的珍馐调味,她完全不认得,只得按着菜谱一步一步找寻。好容易进行到烹饪,开始手忙脚乱。
“油下了,冰糖在哪里?”
林沉玉翻箱倒柜,没翻出来冰糖,倒是翻出来一瓶细细密密的白糖。她灵机一动,这两味道大差不差,又都是糖,不通用都说不过去呀。
遂往锅里倒了进去。
“下一步,八角在哪里?”
林沉玉又开始翻箱倒柜,却寻不着八角,而锅里的糖已经发出焦灼的气息了,她又灵机一动。
刚才拿药的地方,好像看见过八角。
她匆匆跑去药柜,拿了几个八角丢进锅里,好容易把肉翻炒的像模像样了,又听见一阵尖锐撕鸣———
哎呀,忘记看火,药煮糊了!
*
一阵兵荒马乱,厨房好似遭了贼般混乱,瓶瓶罐罐开了一桌,汤汤水水撒了一地。
总算是熄火了。
林沉玉鬓发被烧焦了一小缕,卷卷地挂在耳边,她狼狈的擦擦脸上的尘灰,端着新鲜出炉的药和菜肴,走到了顾盼生面前。
她莫名有些心虚。
顾盼生被她拍醒,看见眼前的食案,也愣住了。
一碗散发着糊味的药汤,一盘一看就没有炒熟的豆角,一盆散发着诡异气味的红烧肉,还有一碗煮成稀饭的米饭。
林沉玉心虚更甚,她把筷子递给顾盼生:“爱吃不吃,不吃就喊人来做。”
顾盼生深深看了她一眼。
“师父给我做的,我怎么会不吃?”
不知道是不是林沉玉的错觉,她总觉得顾盼生看向她眼里,流露出一种近于悲凉的哀意。
他强撑着身子坐起来,青丝摇乱遮人半面,自丝发缝隙透出他如花醉红的颜色来,他轻轻扣了扣玉白额头,强迫自己提起精神来,红唇含笑,斜眼看她。
他似乎连正眼直视她的勇气都无,眼眶隐隐见了泪光:
“师父当真要这样吗?我们之间真的一点余地和情意都无了吗?”
林沉玉总觉得氛围有些沉重,可她不明白,只是烧个饭菜熬个药,为什么顾盼生就跟看见了洪水猛兽一般。
她冷着脸:“爱喝不喝,又不是毒药,吃不死人的,你怕什么。”
顾盼生轻笑,眼波流转,哀中带笑:
“在我面前,永远不必撒谎,师父。”
额头轻轻蹭了蹭林沉玉的手,他叹息:“一剑就能解决的事情,倒劳师父费心了半日,师父如此用心,朕自当含笑承恩。只是我走了,师父好好照顾好自己。”
“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你要去哪里?”林沉玉蹙眉。
可她话音未落,顾盼生已经将那药汤,一饮而尽。
林沉玉见他喝了药,才放心下来。始觉自己脸上油腻不堪,想去洗把脸,转身要走,却被顾盼生拦住。
他眼里泪已干,仰着头,阴沉沉的瞳孔猛缩起,死死盯着她:
“师父急什么?就最后一段路了,你都不愿陪我吗?”
林沉玉扶额冷笑:“我看你真是烧糊涂了,好好吃饭,我去给你找点水冷敷额头……”
她转身就走,再也不理会他。
*
半晌后,她洗完脸换了衣裳,打水归来,推来门。先看一眼食案,所有菜饭全都吃干净了,连汤都不剩,真是如饿死鬼一般。
“起来,给你冷敷——”
没人理会她。
林沉玉皱眉,看过去,却见顾盼生倒在床上,面色灰败,一丝活人气息都无。
她探了探鼻息,吓的魂不附体。
好像快没气了!
手中盆啷当坠地,溅起来一地的水:“来人!”
*
宫门外的地面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颗脑袋从地里窜出来,女子甩甩头上的尘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金碧辉煌的宫殿:“这里就是皇宫吗?穿山甲,太漂亮了!”
她爬出来,拍拍手:“咦?宫里怎么没有人?听说宫里侍卫一个赛一个英俊,我还想见识见识呢,肯定比你好看的多……”
身后少年温吞开口:“昨天给你搞到了一箱子黄金。”
美人蛇从善如流的改口:“那些侍卫哪里有你好看呀!”
他们身后爬出来一位面色阴沉的青年,他脸上带疤,丑陋不堪,一身宫廷侍卫打扮,冷着脸打量四周:“你们聊,我去找,你们接应我,以猫叫三声为信号。”
不是别人,正是林沉玉的兄长,林浮金。
他不信他的妹妹真的如皇帝所言死了。顾盼生那狗贼,阴险狡诈,劣迹斑斑,之前把她妹妹骗的那样惨,现在他的话,他半句都不信。
更何况他,听说了最近帝王的异常,先是遣散后宫侍者,又是最近早朝时精神不振,频频困倦。他大胆猜测,妹妹一定是被他偷梁换柱,囚禁在了深宫里。
他一想到妹妹在宫中,被枷锁束缚,过的暗不见天日的生活,整日以泪洗面,就心痛如绞!
没走两步,他忽然听见妹妹熟悉的声音:“快来人!来人!”
妹妹一向是老成持重的人,很少如此失态,哪里这样惊慌失措过?一定是深宫将她磋磨的精神失常,才如此的。
林浮金想至此,心下更恨,操着刀就往声音方向找去。
一脚踹开门——
屋里散发着一股令人不喜的怪味。帝王被铁链捆缚住手,死死绑在床上,毫无生机,仿佛任人摆布的玩偶。
而他的妹妹,拼命拍着顾盼生的背,用筷子搅着他嘴里:“快吐出来,吐出来!”
林浮金:?
穿山甲呆呆道:“你不是要救妹妹吗?怎么我看好像皇上才是那个需要被救的人?”
美人蛇瞅着铁链,啧啧道:“玩挺花。”
林沉玉双眼含泪,无助的看向哥哥:“哥!我好像把皇上弄死了!”
林浮金:……
*
他死了吗?
应是死了的,他本就病弱,那一套连环毒下肚,神仙也受不住。可可为什么眼睛能睁开?为什么还叫他看见这般残忍的景象?他眼里一切都是朦胧的,浓墨重彩的天花板虚成一团彩雾,杨柳融进天色里,唯有她的身影,那样清晰——
倚着栏杆,半侧着身,和一个高大的侍卫亲密的说话。
那男人声音低沉:“中药熬糊了是有毒的;豆角没炒熟也是有毒的,还有那碗红烧肉,你怎么想出来把莽草当成八角的?虽然长得像,可莽草是有剧毒的啊……”
林沉玉声音闷闷的:“抱歉,我错了。”
顾盼生差点没冷笑出声来,抱歉?这个时候知道抱歉了?毒杀他的时候怎么那么冷漠,瞧瞧他师父多有礼貌,杀了人还说句抱歉,多可爱,多真挚,他恨不得亲一口!
反正他现在已是鬼了,亲一亲又不会被发现。他悄悄的下床,靠近她。
“啪!”
“春天哪里来的蚊子?”
他右脸又挨了一下,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头嗡嗡嗡的疼。林沉玉余光扫到他,震惊的收手,把倒在地上的顾盼生扶起来:“你醒了,你还好吗?”
顾盼生死死盯着那个侍卫:“他是谁?!我还没死呢师父!”
“侍卫”回头,同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顾盼生瞧见是林浮金,紧着的一口气终于掉了下去,他朝他笑,虚弱的喊了句兄长,便攥着林沉玉的手,昏死过去了。
林沉玉无助的抱着顾盼生:“哥,陛下好不容易醒了,怎么又被我整死了?”
林浮金:……
*
林沉玉做主,把宫人们全部召了回来,请太医来看诊,皇上沉睡了整整三日,终于是从鬼门关回来了。
帝王三日不上朝,引发了朝臣的恐慌。
内阁有穿出谣言,皇上是喜欢上了一个浣衣局的宫女,然后宫女做饭把皇上毒死了,皇上死了之后,皇后哀伤过度,恸哭缟素,竟然把皇上从阴间哭回来了。
当然,大家都不相信,谁做饭把人毒的死呀?
但是这个谣言,因为过于离奇,所以越传越凶了起来。直到三日后,皇上重新上朝,一切回到了正轨,这谣言才平息下来。
不过,大家的关注转移到了另一个话题。
皇后是谁?
第 170 章
林沉玉被林浮金发现, 就意味着顾盼生再也藏不住她了。因为他已修书给了父母,他们闻讯,披星戴月赶赴了京城。
林景明是个气性子, 本领不高, 脾气挺大。他哪里受得了女儿被人这样对待,气的把驿站的桌子都拍坏了几张,二话不说就要带她离开。
林浮金也赞成,他已经准备好车马,就等着妹妹上车了。
秦虹不语, 她担忧的看向女儿:“你意如何?”
“她自然是跟我们走!难道要她继续待在皇帝身边吗?”林景明不悦。
林沉玉陷入沉默,这沉默的片刻里, 三双眼齐刷刷看向她, 她背后冷汗直冒, 只能点头:
“自然是随父母走,可我怕陛下不肯轻易放人。”
顾盼生的偏执是她领会过的, 她不愿意殃及父母。
*
可没想到,顾盼生居然愿意放她离开。
他托人告诉她: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之前孟浪往事一如春梦, 朕已梦醒,知昨日之非。如今孽障偿还, 自当受八苦熬煎,求不得, 爱别离, 般般俱是活该。”
“想去哪里,朕自不再拘师父, 从此山高水远处,风留侠骨香。朕命人制了令牌一枚, 四海通行,无人敢阻。惟愿师父,一路安康。”
林沉玉拿着那枚玉佩,默默的离开了京城。
一切好像都回到了原点,她重新成为了海外侯,去行侠四方周游四海。
雪过无痕,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他会这么轻易的放自己离开吗?
林沉玉总觉心神不宁,一路上总有些恹恹,可父母在跟前,她不敢表露出来。
为了一个男人而无精打采,父母看见也会伤心吧。所她一路都是笑着陪秦虹,眼看枝头繁华开又落,日头渐暖了起来。
人言洛阳春似锦,偏她来时不觉春。
一路上,父亲和兄长总有意无意的不让她出门,她陪着母亲倒也无所谓。
行至金陵,她打算去吊唁一下金陵王夫妇的墓。
虽则他们之间恩怨不明。可到底是江湖故人,故人渐去,总不免令人哀伤。
吊唁归来,她忽然看见了城门上张贴的皇榜,人群纷纷,都在议论着,哀叹之声不觉。
“怎么会这样?皇上才多年轻?怎么忽然病重,到了四海求医的程度?”
“据说皇上本就体弱,用了毒膳,没有及时解症,现已侵入肺腑,病入膏肓,恐怕时日无多了。”
“菩萨保佑,天地显灵,那位可千万别出事啊,我们还没过几天好日子呢……”
林沉玉忽顿住脚步,不敢置信的在皇榜下,看了又看,心乱如麻,良久不语。
顾盼生的病,大抵是和她脱不了干系的。
这一瞬间,她忽然很想见他。
*
养心殿外,咳嗽之声不断。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唯有此处灯火不歇。
顾盼生笔尖几乎拿不稳,重重点在奏折上,落下个大大的墨团。
内宦的心都要被咳碎了:“皇上,歇息吧。”
内里不语。
皇上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消瘦的没了模样。批阅奏折本就费力,加上大臣们给的压力,当真是腹背受敌。如今朝堂上百官不安,一个个以死相谏,逼着他选秀女,开枝散叶。
毕竟他若是倒下,后继无人,可就为难了。
不知道他哪根筋没通,就是不肯。顶着满朝文武的压力,死也不愿纳妃,只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宫里,日复一日,于忙碌中消瘦下去。
内宦叹口气,继续在门外守他的夜。
忽有清风过,朦胧夜色里,他看见位白衣女子径直走了进来。
深宫四侧,殿角瑰丽森深,宫人来往无不讲究个低头谦卑,可她却挺着脊梁骨,不卑也不亢,雪白的衣裳闯进五彩斑的斓琉璃瓦,竟不被艳色压所,他从未觉得,苍白有如此的鲜妍的生机。
是人焉?非鬼哉?
惊疑一刹,手中灯笼被风惊,内宦吓的一激灵。
素手纤细,护住了灯中火。夜色滢滢,灯光融融,正映来人容颜。
如玉皎洁,似雪清隽。
内宦只觉得心头一颤,不自主的跪倒在地:“娘娘圣安……”
她声音亦如珍珠落玉,清脆澄然:
“皇后非我本愿,海外侯亦是虚名。唤我林姑娘便好。”
声音传入殿内,清晰可闻。
殿内的笔杆,应声而断。
*
林沉玉想了很久很久,还是悄悄回来了。她给爹娘留了一封家书,具陈了她不得不回来的理由,然后深夜坐着小船,离开了金陵。
奸诈之徒,早晚丧命于奸诈恶果,可忠义之人,也终会为忠义所束缚。
祸事因她而起,她便不能袖手旁观。若是顾盼生当真病入膏肓,她想,她至少会陪着他。
他给了她通行四海的令牌,可她还未跋山涉水,便径直回到了他身边。
许久不见,林沉玉看着顾盼生,还是有些恍惚。
年轻的帝王愈发瘦了,清瘦的让人担心,他玉白面色更白几分,如梨花雪花颜色,难免最盛时摇落融化,美的令人心惊,惋惜。
“师父来做什么?”
他面色冷淡,搁了笔,笔已经被他捏成两段。
“我来看看你。”林沉玉心中有愧,叹口气。
帝王别开脸,自嘲道:“有什么好看的,将死之人,形容枯槁。看了会睡不着觉的……”
他侧脸隐在暗处,叫人看不清他面容,唯有眼角泪光不被黑暗所遮,透出晶莹色来。
他忽捂住嘴,猛烈咳嗽起来,只咳的恨不得肝肠寸断,身子几乎撑不起龙袍,消瘦的背起伏不定,龙袍上的龙也低眉,面带愁容。
林沉玉拍了拍他的肩。
顾盼生身体一僵,红了眼,咬着牙含恨道:
“师父走便走!为什么要回来?非要看我的丑态才甘心吗?我只想留个体面,也做不到吗?”
他发了恨,一把扬了案上宣纸,四下纷飞如柳絮,他背过身去,喘着气,不说话。
可发恨完,两行清泪落了下来:
“你走吧,我现在的模样很丑,不想为你看见。”
他侧背对着她,厌厌消瘦,不胜龙袍,青丝簪冠下露出雪白凝脂般的肌肤半点,下颌处清而险,瘦中亦别有风姿,睫毛频眨,清泪更比雨秾纤,似蝶落雨中,无力垂落。
哪里丑了?分明是西子垂泪,偏叫君王怜。
林沉玉只觉得他瘦的可怜,心里发酸,声音更软下去:
“我不走。”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如初。
他愣住,不敢置信的回头,凤眸圆瞪,睫毛也忘了眨。
顾盼生想起来什么,自卑的低头:“可我已是将死之身,师父不要再在我身上耗费精神了。”
林沉玉扫开掉落的洒金宣,手撑在把手上,轻轻印上了他微张的红唇上。
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害你病重至此,是我的错,我会陪着你,你一日在,我便一日陪着你。”
这声音如天籁,素来只在魂梦里才听闻过,顾盼生几乎要沉醉了,他眉峰弯,眼生媚,泪落山根,攥住了她放在的肩上的手,一双泪眼直勾勾的望着她:“真的吗?”
“真的,师父什么时候骗过你?”
林沉玉伸手,擦去他眼底泪珠。她脱下外袍,轻轻披在他身上。
*
奏折还没批完,林沉玉决定帮他,她坐在龙椅上,替他执笔,顾盼生一个字一个字的给她念,她就写下来。
“准奏。”
“知道了。”
“朕安。”
奏折中有家国大事,可更多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天南海北的官员送来的,理由各有各好好笑,什么自家橘子熟了,自家夫人生了龙凤胎等等等等。林沉玉都看笑了,可他必须不厌其烦的回。
他不敢令旁人代批,毕竟宦官专权的下场,就在两年前。
林沉玉写了半个时辰才替他写完,顾盼生已不知道什么时候贴到自己背后,下巴搁在肩膀上,乖巧不已。
他眨眨眼:“师父,还有一份诏书要拟。”
“好,你念我写。”
他笑了笑,轻轻拢着她的鬓发,一字一顿道:
“朕惟内外治成,教化由兴。咨尔林氏,乃海外候林景明并前元帅秦虹之女也,系出高闳,将门虎女,德彰高义,行显海内。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
林沉玉笔锋一歪。
他把诏书拿起来,叹口气:“哎,师父,你写歪了,咱们的婚书可不能这样草率。换一张写。”
“等等等等,为什么要写这个?
他亲昵的抱住她的腰,声音涣散:“有些困了师父,写完我们去歇息吧……”
林沉玉看着他眼底青黑,憔悴昏沉模样,实在不忍。算了,由着他罢,反正太医所言,他活不了几年。
她对他也并非无心,百般感情杂糅一处,思想便觉酸楚。
毕竟是自己捡回来的孽缘,苦果乐果,都得自己尝。
顾盼生眯着眼,看着她认认真真的写完了诏书,他的手定定的放在诏书右侧,修长的指节扣着印章,掌心向上,一动不动。
林沉玉自左向右,一行一行的写。笔尖一点点的靠近他。
他好似一位猎人,静静的看着心仪的猎物,在草丛中嬉戏翻滚,一点点靠近他的猎网。
猎人是极有耐心的,没有十拿九稳,绝不会动手。
“立为皇后……晓喻天下,钦此。”
林沉玉写完最后一笔,他手中玉玺,几乎是同时盖在了印章处。他看向她,笑了。
笔落。
网收。
他的师父,终于落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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