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病榻
赵瑾躺在临时搭建的简陋屋棚里, 直到亲眼见着了徐蕙蓉,心中才松懈下一口气, 放空了身体沉沉地入睡。
韩遥和靳如跟一对门神似的站在外面守了半天,前者等得心焦难耐,好几次想冲进屋内去问,但都被靳如拉住了。
“别急,”靳如道,“耐心等等,有徐姑娘在,会没事的。”
徐蕙蓉抓紧给赵瑾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然后才开始看脉, 她瞥了一眼紧闭的门,对外面道:“可以进来了。”
靳如进门便问:“徐姑娘,侯爷怎么样了?”
徐蕙蓉道:“受了风寒,又过度劳累,起了高热。不是什么疑难大症, 喝几天药就行了。”她说完后想了想, 又对两人道:“让她好好养几天吧, 自打千里奔袭回来, 我看她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又是打仗又是截粮,现在还在水中救人在田里挖渠, 她不把她这条命当回事,我可得为我的患者负责。”
靳如看了一眼赵瑾苍白的脸,叹气道:“这话, 我们不知对侯爷说过多少次了,可他硬是不听。”
韩遥跟着道:“就是。”
徐蕙蓉道:“索性借这个机会, 让她好好休整一番。我看章刺史也是在的,外面的那些事,你们就不要拿来烦她了。”
靳如点头,抱拳对她一礼,转身便出门。
徐蕙蓉送走了他,赶紧写了一张方子,临走前叮嘱还守在床边的韩遥:“我先去抓药,你在这里看着,有任何事情记得先来找我,切记不要轻举妄动。”
韩遥一听她要去抓药,连连点头,“好好好,徐姑娘你赶紧去吧。”
秦惜珩抵达敦庭时,已经到了后半夜。范芮和双临在外驾车,后者将车帘稍稍撩起一点缝隙,对里面道:“公主,咱们到了。”
雨还在下,范芮犯愁道:“到敦庭了,但不知道瑾哥现在在哪。听说鲤鱼口那一带全是水,但愿这雨早些停,别波及到这里。”
秦惜珩静静心,问范芮:“敦庭的县衙在哪?”
“对对,先去县衙。”范芮辨了辨路,拽着缰绳重新上路。
这一路辗转,等到终于见到昏沉的赵瑾时,已近天明时分。
“怀玉!”秦惜珩扑到赵瑾的床边跪坐下来,触手一探她的额头,烫得惊人。
“公主别担心。”徐蕙蓉走过来说道,“积劳成疾而已。”
“我就猜到他肯定出事了。”秦惜珩握着那只塔桑里,哽咽地冲昏睡的赵瑾哭道,“谁让你送这个给我?谁叫你替我挡病拦灾了?”
凝香在旁劝道:“公主,赶了一夜的路,要不要歇歇?婢子怕你的身子受不住啊。”
秦惜珩听她这么一提,这才克制了一些情绪,道:“我就睡这儿。”
好在赵瑾躺着的这块木板还算宽余,并躺两个人还有空隙。秦惜珩挨着她睡下,在被子里牵紧了她的手才觉得心安。
然而短不过半个时辰,她就被几道低声窃语吵醒。
“徐姑娘,侯爷都睡了七个时辰了,怎么还没醒?一直这么睡下去不会有事吧?”
“热退不下来。”
“啊,那怎么办?”
“我知道有个法子。”秦惜珩赶紧起身,对韩遥道:“去烧热水。”
徐蕙蓉大概知道她的用意了,也对韩遥道:“去烧热水。”
韩遥看着她俩,一时之间也不敢多问为什么要烧热水,只能慌慌张张地跑出屋棚照办。
秦惜珩托着赵瑾的后背,将她从木板上扶了起来,轻声喊道:“怀玉?”
赵瑾昏睡得沉,上半身全倚在秦惜珩身上,没有半点反应。
秦惜珩轻轻拍打她的脸,又喊:“怀玉,听得到我说话吗?”
赵瑾毫无半点动静,秦惜珩按捺住情绪,催问凝香:“水烧好没有?”
“这一盆的水温婢子试过了,稍稍有些烫。韩副将让咱们先用着,他那边还在烧。”凝香端着热水进来,按照秦惜珩的吩咐,帮忙将赵瑾的两腿扯出被褥,卷好裤脚后给她泡脚。
秦惜珩又对双临道:“你去外面帮衬一点,热水要一直烧,不要停。还有药呢?煎好了吗?”
“公主,”凝香席地坐着揉搓赵瑾的脚心,有些担心,“这样真的有用吗?”
“等出汗就好了。”秦惜珩给赵瑾裹了好几层,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试温,“水温降了就加,一定得热。对了,有刚烧好的白水吗?给怀玉喂一点。”
范芮立刻道:“有。公主姐姐,我这就去拿。”
赵瑾烧得人事不知,一碗白水都喝得艰难,但好歹让秦惜珩掰开嘴灌了下去。
“公主姐姐,不然换我来照顾瑾哥吧。”范芮道,“你坐了这么久,身子不酸吗?”
泡脚的热水轮换了半个时辰,秦惜珩的半边身子也确实都麻了,赵瑾靠在她的肩上,连同好几床被子的重量一起压着。但她摇摇头,伸手摸了摸赵瑾的后背,隐隐带喜,“出汗了。”
范芮眼睛一亮。
秦惜珩道:“阿芮,去,再取些烧好的热水来。”
赵瑾贴在她侧颈处的那块发烫的皮肤也跟着好了许多,秦惜珩在她额头上一吻,低声道:“怀玉,听得到我说话吗?”
赵瑾仍是没有反应,秦惜珩这一次隐约带了哭腔,说道:“樊阿娘就是这么没的,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了,你如果能听到我说话,一定要醒过来。怀玉,我害怕,我求你一定要醒过来。”
盆中水声涟涟,凝香已经又加了半瓢开水,这双脚已经泡得通红,她抬头上看,秦惜珩有一滴泪正挂在睫毛上,摇摇欲坠。
赵瑾在高热的禁锢中感觉有一只手在抚着她的后背。
她以为是徐蕙蓉,可是鼻息间好像有秦惜珩衣服上的熏香味。
一个激灵之下,她慌得从昏沉中惊醒了。
“怀玉?”
果然不是徐蕙蓉。
赵瑾想动,但是被褥包裹得太严实,再加上她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力气挣脱和思考,下意识地喊了一声:“阿、阿……珩。”
秦惜珩听到她这样的称喊,不禁愣了愣,随即颤抖地“嗯”了几声,抱紧她说:“我在这里。”
赵瑾觉得身上的里衣已经被汗透了,这会儿虽然不再烧得难受了,但精元还没恢复,她累得很。
凝香问道:“公主,还要换热水吗?”
秦惜珩看赵瑾已经醒了,遂道:“不用了,你累了这么久,先找个地方睡去吧。”
赵瑾这才察觉自己的两只脚都踩在热水里,有气无力地笑问:“公主怎么知道这个土方的?”
秦惜珩替她擦干脚上的水渍,噙着泪道:“许你知道,就不许我知道吗?还有一道药呢,现在喝了吧。”
赵瑾点点头,就着她的手一口气全灌了下去,苦得脸又白了一层。
“你都睡好久了,这会就别睡了吧。”秦惜珩生怕她一不小心长睡不醒,强硬道,“陪我说说话吧。”
“外面……”赵瑾正好有事情问她,“外面怎么样了?”
秦惜珩就知道她会问,如实说道:“雨方才停了,大水没再继续外扩。外面有章之道在,情况已经控制下来了。”
赵瑾心中最重的一颗石头终于落了地,如释重负道:“这样就好。”
秦惜珩看到她这副模样,不知是该心疼还是该埋怨,“你做事之前,为什么不能先考虑考虑自己?”
赵瑾的脸色仍是苍白,叹道:“那可是上千的百姓,臣哪里能坐视不理。”
“好,”秦惜珩吸了吸气,把塔桑里挂坠从怀中掏出来,“那这个呢?你是不是该对我解释点什么?”
赵瑾看了一会儿,问她:“公主是从哪里知道的?”
秦惜珩道:“你别管我是从哪里知道的,我就问你,送这个之前,为什么不问一问我?”
赵瑾道:“臣要是说了,公主还愿意收吗?”
秦惜珩道:“那你就该这样瞒着我,让我糊里糊涂地收下吗?还骗我说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
赵瑾笑笑,“这东西本来就不是臣买的,当然不值钱。”
秦惜珩却气得声音哆嗦,“这是你的命啊赵怀玉!你要拿你自己来给我挡什么灾痛?”
赵瑾脸上的笑慢慢褪去,她看着秦惜珩发红的眼圈,慢慢道:“因为臣能拿得出手的,就只剩这条命了。臣自知配不上公主,在公主面前,臣可谓是一贫如洗,唯有这条命还算得上有用。公主,臣是滚过尸山血海的人,命硬的很,替公主挡病消灾,臣愿意的。”
秦惜珩隐忍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她抱住赵瑾低声哭咽,这一刻不知道该怨谁。
赵瑾轻轻拍她的后背,又道:“但是,臣的这条命,先是属于剑西,其次才是属于公主。如果臣哪一日战死……”
“不会。”秦惜珩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全,目光直直地瞪着她,“你敢说出口试试。”
赵瑾移开她的手,低低地笑了一声,“那臣就不说。”
秦惜珩脸上还留着泪痕,她气赵瑾私自做的这件事,干脆拿她的肩当做帕子拭泪,三两下就将脸上的鼻涕眼泪擦得干干净净。
赵瑾笑问:“臣一身的汗味,公主不嫌脏吗?”
秦惜珩小声道:“再脏也是我的人。”
赵瑾恢复了点神识,这时才注意到她眼下有些乌青,问道:“公主何时来的?昨夜没睡好吗?”
秦惜珩如实说了,赵瑾脸色一沉,“胡闹,敦庭灾况未知,公主若是在途中出了什么事,要臣怎么办?”
“我哪儿想得了那么多。”秦惜珩听她语气加重,顿时有些不敢抬头看她。
“下不为例。”赵瑾不忍心说她太多,拍拍身侧的木板,“赶紧休息。”
秦惜珩探出手背触了触她的额头,皱眉道:“怎么还是这么烫。”
赵瑾道:“哪有一剂药就能除病的,臣现在已经好许多了。”
秦惜珩关心则乱,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有多离谱,她拉着赵瑾一同躺下,喊道:“怀玉。”
“嗯?”
“你刚刚……”她想问赵瑾为什么没有再叫她的小名,可话到嘴边,她又觉得难为情。
赵瑾问:“臣刚刚怎么?”
秦惜珩犹豫一下,还是决定先不问,“没什么。”
赵瑾道:“公主睡吧。”
秦惜珩道:“你哼个曲给我听。”
赵瑾失笑,“臣还是个病人,公主一定要在这个时候欺负臣吗?”
秦惜珩于是抓住她的手,“行吧,你不哼曲,让我这么抓着总是可以的吧?”
赵瑾只能认命地让她拽着手指,嘴上不死心地又说:“臣现在一身病气。”
秦惜珩得寸进尺地贴了过来,“那不是你替我挡的吗?所以这么一说,这病气原本应该是我的。”
她越是往这边贴,赵瑾就越是后退,直到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腰身,秦惜珩道:“我又不对你做什么,你躲什么?”
赵瑾感受着她手臂上的力度,再次认命地在心里叹了口气。要不是她现在还病着没什么力气,她一定直接将秦惜珩扛出去。
“知道你病着难受,没想对你怎样,就像现在这样就行了。”秦惜珩揽抱着赵瑾的腰,整个人都拱到了她的被子里。
赵瑾觉得原本并不算低的体温好似又升高了几分。
秦惜珩在她怀里抬了抬眼,赵瑾正好垂着目光看着,视线交叠的刹那间,她就这么见到了一空星河。
这对眼瞳里盛载着日月不及的光萤,赵瑾被囊括其中,在光萤的流转间神魂颠倒。
她看得略微呆住。
“怎么,这样盯着我干嘛?”秦惜珩一语打破赵瑾的沉沦,又在自己脸上擦了擦,“沾到什么东西了吗?”
赵瑾赶紧收回目光,摇头否认,“没有,臣刚刚只是出了一会儿神。”
“我还以为你脑子烧傻了。”秦惜珩玩笑着小小地打了个哈欠,额头抵着她的胸口,终于沉沉地睡去。
呼吸的浅浅气息透过衣料传过来些许,赵瑾浑身早已被汗水浸透,这一阵阵湿润的气息交替降临,她的心都跟着缓跳了半拍。
屋棚外嚷嚷地起了几阵杂声,很快就被韩遥低声呵斥着压了下来。赵瑾恍若未闻,耳边只能听到秦惜珩细密绵长的呼吸声。
她动作小心地给对方掖了掖后颈处的被子,手掌自然而然地停放在了秦惜珩的背上。
“好眠。”赵瑾用气声轻轻地说,对她的那声亲昵称喊却藏在了心底。
阿珩。
第072章奉使
敦庭大雨洪涝的事经章之道上禀朝廷之后, 没几日就传来了回音。赵瑾看着章之道递来的这封奏折回文,手指轻轻地叩击桌面。
回文说朝廷要派奉使来敦庭巡查, 顺带抚慰受难的百姓。
章之道见她许久都不说话,开口道:“侯爷,这……你看……圣上会派谁来?”
他在剑西这么多年,就没遇到过朝廷特派奉使来巡,从接到回文的那一刻起,他心里就很是没主意。
赵瑾决定稍后着夜鸽飞书一封打听打听,先简单对他道:“刺史别急,咱们只要做好该做的就行了。身正不怕影子歪,这总不至于落人口舌。”
章之道走后, 秦惜珩端来药给她,“徐姑娘都说了让你少思少想,你就是闲不住。赶紧喝了。”
赵瑾试了试药的温度,忍着苦一饮而尽,叹气道:“万一来个宁相的人, 回去之后信口胡诌怎么办?公主让臣怎么不思不想?”
秦惜珩道:“即便来了宁相的人, 你就有主意了?”
赵瑾暂时想不到什么糊弄人的主意, 只能对着手中的奏折回文发呆。眼前忽然在这时伸来一只手, 直接就触抵了她的额头。
她怔了那么一下,听到秦惜珩道:“好像还是有些烫。”
“臣好多了。”赵瑾笑笑,“公主不用太紧张, 臣真的挺好的。”
秦惜珩问:“什么时候回去?”
赵瑾道:“至少得等这位奉使来了之后。”
秦惜珩道:“这里是敦庭,况且章之道也在,你要留下来做什么?”
赵瑾拉她坐下, 道:“公主不知道,章之道虽是剑西刺史, 可为人有些老实巴交了。臣怕这次的这位奉使有备而来,担心他应对不来。”
秦惜珩道:“那他总不能一直这么仰仗着你。”
赵瑾道:“这些年,他与赵家同系一舟,我们互相知根知底,好些话可以直说。倘若臣不帮他看着点,万一这次的奉使找个名头告上御前,朝廷说不准就要将他革职处理,到时候若是换个宁相的人来担任剑西刺史,臣的日子就没这么好过了。”
秦惜珩经她这么一点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道:“你这二十年,过得这么难。”
赵瑾只是淡淡一笑:“人活在这世上,本就是一件难事。”
那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秦惜珩记住了那个下午很久。
不到半月,邑京的奉使便抵达了敦庭。赵瑾毕竟是个边将,不太方便直接与奉使见面,于是暂且落在县衙后不动,就等晚些再见。
戌时三刻,敦庭街头的一家茶肆里,赵瑾推门而入,目的性十足地进了一个雅间。
有个人早已等候在此,见她终于来了,嬉笑着先说了一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阿瑾,你让我好想啊。”
赵瑾在他对侧坐下,撑腮说道:“殿下,你还真是让我意想不到。”
她原本很是担心这次要来敦庭的奉使,当日看过章之道给过的奏折回文之后,转头就让夜鸽去信邑京,打听这奉使究竟是谁。
然而不知是不是无巧不成书,邑京的回信上便有秦佑的名字。
既然是熟人,那很多事情就不需要赵瑾操心了。
秦佑仍是那副弥勒佛似的笑脸,“怎么,你见到我,就不欢喜?”
赵瑾干笑两声:“欢喜,我见到殿下简直欢喜得不得了。”
“啧。”秦佑不满,“没诚意。”
他提起酒壶就要来给赵瑾斟酒,赵瑾却直接将手遮在杯盏上方,道:“我大病初愈,药还没断,实在是不宜饮酒,殿下见谅。”
秦佑只好放下酒壶,道:“听说了。赵侯带头在田里挖渠,结果先把自己累倒了。”
赵瑾懒得再与他废话,直接步入正题,“殿下是怎么被派来敦庭的?我听说此次同来的,还有雍王?”
秦佑稍微坐得端正了些,道:“这事说来奇怪,我之前完全没听到任何风声。圣旨传下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听错了。后来再一打听,父皇竟然将三哥也派来了。”
赵瑾闻他此言,心中已经有九分笃定楚帝对这位五皇子了如指掌。
“为什么要将雍王也派来?”赵瑾想不通,“难不成是想表示对剑西的重视?”
秦佑道:“我想来想去,也就只觉得这样才能解释得通。不过你放心,我三哥从小就规规矩矩的,叫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方才我说要出来找个地方吃酒听曲,问他要不要一道,他也说不来,怕被人告到御前让父皇知道。”
赵瑾冷笑:“我放心?殿下,有你这么一个例子在前,我敢随便放心吗?”
秦佑“哎呀”一声,“你信我嘛,我看人很准的,真的。我三哥谨小慎微惯了,每天回府的时辰都是固定的,他没那个胆子起别的心思。”
赵瑾睨他,“最好如殿下所说。”
秦佑道:“咱们都这么熟了,干嘛老是给我一副冷脸,我这次为了你,专门替敦庭求了抚恤和粮食,你不该好好谢谢我吗?”
赵瑾于是装模作样地对他一揖,“那还真是谢谢殿下了。”
“去。”秦佑看出她的敷衍相,也不绕弯子了,道:“程新禾大捷的消息,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赵瑾道:“嗯,这事整个大楚都知道了。”
秦佑道:“那你多半不知道,程新禾提出继续北上,可这折子被政事堂按住了。”
此等细节,赵瑾自然不知道,又问:“怎么回事?”
秦佑道:“北域的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但大概知道的是,程新禾想乘胜收回端城一线。”
赵瑾问:“宁相不赞成?”
秦佑点头。
赵瑾问:“圣上知道吗?”
秦佑道:“知道的,可次日早朝,宁相率朝中近乎一半的朝臣反对继续远征,理由则是,国库存积不多。况且在这之前,朔北已经动用了剑西三成的军饷。”
赵瑾比谁都明白这种有能却受阻的感受,她问:“真的只是因为国库存积不多吗?”
秦佑叹气,“借口而已。端城一线落入柔然手中许多年了,程新禾若真能收复,那是不是又该给个封赏?说不定连他的弟弟、他的下属都能借此晋封。宁相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宁氏误国。”赵瑾在桌案上用力一锤,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程新禾鸣不平。
“你这大病初愈的,动什么肝火。”秦佑这次给她倒了一杯茶,“喝点,消消气。”
赵瑾受用地喝了两口润嗓,沉默半晌后,又问他:“对了,春闱的案子怎么样了?”
秦佑道:“这案子明摆着是有人故意搬弄是非,从主考到副考,还有那几名相关的举子,全都查问过了,总之大理寺那边什么都没查出来。最后父皇将几名考官做了罚俸处理,又重新择了个时日,将榜上前二十名举子召集到上宣殿,亲自出题又考了他们一次。”
赵瑾问:“结果呢?”
秦佑道:“论策论,詹沐霖的文章名列第一。原先榜上前六的于中敬几人倒也不真是什么都不懂的酒肉纨绔,所写文章虽然比不上詹沐霖,但也差不到哪里去。这案子最后也就当一件乌龙处理了。”
“哦。”赵瑾道,“我原先还以为是谁刻意针对崔家。”
秦佑道:“崔家有什么好值得针对的?之前就跟你说了,他家没什么拔尖的人,连我都看不上,还能指望有人去针对?”
赵瑾“啧啧”两声,“殿下这嘴,有够毒的。”
秦佑道:“我说的可是实话,有本事让他家出几个厉害的啊。”
赵瑾道:“要我说,崔家这样就很好,既不冒顶,也不垫底,不上不下的,正好保身。”
秦佑哼哼着笑道:“你还真想混吃等死啊?”
“啊。”赵瑾微扬尾音,很有底气道:“我还真就是这么想的。”
秦佑“嗤”她一声,又问:“你放谭子若走了?”
赵瑾道:“放了。我现在不在邑京了,留他在府上干什么?等着给人拿把柄吗?”
秦佑问:“那他去哪儿了?”
赵瑾莫名其妙,“他去哪儿了我怎么会知道?这难道不应该问殿下你吗?”
秦佑脸上略微僵住,“难不成……”
赵瑾问:“难不成?”
秦佑道:“没事,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赵瑾端起茶盏想敬他,“说来听听?”
秦佑与她碰了个杯,道:“之前我说,谭子若的去向是一个幕后人给了我线索,我才找到的。”
他说完这句,与赵瑾看了个对视,“这个幕后人是谁,你是不是有了猜测?”
赵瑾道:“有是有,但我不敢肯定。”
早在睿王旧宅,秦佑对她提起这个幕后人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楚帝。可在抵达邑京的当日,她就进宫见了楚帝,也表明了立场。谭子若如果是楚帝的人,那楚帝又何必多此一举,让他去往侯府告知当年的事情,逼她选定立……
赵瑾想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愣住。
不对,她当时想错了。
她只注意到了选定立场,所以才笃定谭子若并非听命于楚帝。可事实是,谭子若是得了秦佑的授意才来告知她那一切,他这个时候的主子,是秦佑。
“怎么了?”秦佑问。
赵瑾缓慢地摇头,对他伸出左手掌心,“殿下写下来,看看我们猜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秦佑于是也对她伸出左手掌心,道:“一起写。”
两人便同时以右手食指作笔,在对方的掌心写了三划。
秦佑笑了笑:“这么有默契啊?”
赵瑾收回左手,问他:“既然我与殿下猜的都是一样,那殿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秦佑摊摊手,“既然一切都是父皇的意思,那你觉得胳膊拗得过大腿吗?反正谭子若这颗棋,也算是人尽其用了吧。”
赵瑾嘲他两声,“我说殿下狠心,用完人就扔,还真是没冤枉你。”
秦佑毫不在乎她这样的奚落,道:“这么一看,父皇对于你我之事早就了然于心。”
赵瑾道:“这甚至是圣上一手促成的。所以现在看来,圣上此次是有意让你来当这个奉使。”
自打知道了庚子血季的明细,赵瑾有意无意就会想到那位惨死的睿王。楚帝这样筹谋,倒也是良苦用心。
秦佑闷头饮下一口酒,对赵瑾道:“那就以静制动,咱们一内一外,慢慢再寻突破。”
赵瑾颔首,“好。”
秦佑瞧着她,忽然问:“我听说阿珩也在这里,赵侯现在是对我这七妹妹死心塌地情根深种,连去田里挖渠也要把人带上?”
赵瑾在他面前从不吝啬自己的白眼,凉凉道:“公主是之后来的,我那时还病着不省人事。”
“哦——”秦佑打趣,“原来是我家小妹耐不住深闺寂寞,千里寻夫来了。”
赵瑾耳尖一红,赶紧打断,“正经事要是说完了,我就走了。”
秦佑忙说:“别急啊,我这不就是在说正事吗?”
赵瑾喝了一口茶,道:“公主不是太子的眼线。”
秦佑绷着的眼神明显一收,笑道:“既然不是,那不是更好?阿瑾你抱得美人归,旁人羡慕都来不及。来给我讲讲,你们现在怎么样了?我明年能抱外甥吗?”
赵瑾干干脆脆甩他“不能”两个字,又说回正事:“敦庭此次的洪灾,殿下回去之后预备怎么说?”
秦佑反问她:“你希望我怎么说?”
赵瑾道:“我只要一点,把章之道留给我。”
秦佑爽快地答应:“这个容易,交给我了。”
第073章林见
敦庭有章之道坐镇打理, 赵瑾在秦惜珩的催促下,没几日就带着守备军动身回梁州。
临近梁州时, 抬眼可望横西五峰的蜿蜒山峦,赵瑾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靳如:“程新忌有消息了吗?”
靳如摇头,“徐林营派出去的兄弟都说没找着,卑职现在让他们轮流出去找。”说完,他有几分奇怪地问赵瑾:“侯爷,怎么了?”
“没事。”赵瑾简言而过,目光从最近处的落雁峰上收回。
四月时节的横西五峰仍带着一股清爽的凉意,那峰顶上还覆盖着一层显眼的白。自山脚仰视而望, 但见浮云缠绕,白雪点缀,云与雾的交错间,隐现群山各峰的诡谲弧峦,鬼斧神工不似人间的寻常姿色。
张宓带着童子行走在落雁峰的一条山道上, 听童子问道:“公子, 我看这山里还是光秃秃的, 哪儿有你说的灵药。”
“就算没有灵药, 踏足山野难道不是一件修身养性的事情?”张宓回头笑看他一眼,“你啊,成日里就不爱动, 这怎么能行?”
“哦。”童子小声地应了一下,忽然又是一喊:“公子!”
“又怎么啦?”张宓好脾气地再一次回头看他,就见他盯着山林里的某一处, 眼睛看得有些发直,哆哆嗦嗦道:“公、公子, 你看那里,是……是什么?”
张宓先是眯着眼睛看了看,旋即把背上的竹篓交给他,说道:“在这里别动,我去看看。”
童子战战兢兢点头,又嘱咐他:“公子你小心一点。”
张宓手脚并用爬上半坡,就地捡了根半人来长的树枝。他缓慢地靠近前方那个未知的东西,拿树枝先探了探。
这东西并没有半点反应,张宓现在靠得近了,可以认出这是一个人。
单看衣着服饰不似外族,应当是个大楚人,只是不知道是生是死。
张宓大着胆子将他翻了过来,待看清这张脸时,自己先愣了愣。
童子在下面等了许久不闻上面有动静传来,是下里一慌,喊道:“公子——”
“来了。”张宓的声音这才从上方传来,童子松了一口气,等到他下来时,就见他背上背了一个人。
“原来是个人啊。”童子瞪大了眼,心有余悸,“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黑无常悬在那儿等着找过路人索命呢。”
张宓笑道:“下次少看些妖魔鬼怪之类的话本,就不会有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了,教你识字不是为了让你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童子看着昏迷的这人,问他:“公子,那咱们先回去吗?”
“自然,咱们走快些。”张宓把背上的人托了托,顺着来时的路抓紧快行。
马车就停放在入山口,张宓有些吃力地带着人进了车厢,对童子道:“信知,去城里随便找个医馆。”
“啊?”信知不解,“为什么要去城里?徐军医的医术就很好,咱们直接去营中找他不行吗?”
张宓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去城里找个医馆。”
马车一路朝梁州街区而驰,抵达医馆时,张宓赶紧带着人下车,火急火燎地冲了进去。
“大夫,”他微微喘气,将背上的人放在一张空榻上,“劳您看看,他怎么了。”
“公子先别急。”老大夫仔细把过了这人两只手的脉,说道:“没什么大碍,就是体力不支晕过去了,喝两贴补药好生休养几日就行了。”
张宓听到这个回答,才稍稍地舒缓了一口气,便对老大夫一揖,“烦请开药吧,用最好的药。”
老大夫道:“公子放心。”
信知站在一旁看着,等到周围没人了,他才敢小声问张宓:“公子,这人是谁呀?你认识吗?”
张宓轻轻点头,却没有多说一个字。
药汤很快就按照方子上的煎好了,张宓半托起这人的头,慢慢地喂他喝了个干净。
“公子,”信知看着正在给这无名人擦拭嘴角的主子,问道:“咱们今晚回去吗?”
张宓想了想,道:“你自己先回去吧,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今天的事。叔父和怀玉若是问起我,就说我遇到了个朋友,小陪几日。记住了?”
信知乖乖地点头。
一碗汤药下肚后,这位无名人动了动,骤地睁眼。
“不用担心,这里是医馆。”张宓对他道。
无名人偏过头朝他看来,张宓又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身上有没有力气?”
“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这人看着他,张嘴说话时,声音有些暗哑。
张宓笑笑,说道:“小程将军忘了?燕州,陆老讲学。”
榻上的年轻人在听到这个称呼时先是怔然与警惕,随即在最后面的四个字中渐渐回神。
“原来是张公子。”程新忌眼中的防备散得很快,转眼已经变得轻松,“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张宓道:“当日临别时,我不是就说过后会有期?”
程新忌扯了扯嘴角,问他:“这是哪里?”
张宓道:“梁州。”
程新忌张口正欲说什么,就被张宓拦下。
“方才你还没醒的时候,我理了理近些时日发生的事情。”他看着程新忌道,“不久之前,梁州收到了镇北王从朔方的来信,上面说,你为了牵制住苍狼部,孤身入了大漠,一直杳无音信。”
“可我在捡到你的时候,是在落雁峰。横西五峰由北往南,依次是朝天峰、敛霞峰、剑门峰、艮雪峰以及落雁峰。敢问小程将军,你不是进了大漠吗?怎么会辗转到剑西的境内?且不说苍狼部与横西五峰之间隔了一个车宛,单就这其余四峰,若无周全的准备,也是极难一一翻越的。”
张宓说到此处,口吻带了些冷漠,“敢问小程将军,你入大漠牵制苍狼部,是不是就是一个幌子?”
程新忌脸上早已笑容全无,“我当张公子只是个读书人,不想竟然对边境一事都这般清楚。”
张宓道:“不才,在下与赵侯是拜把子的交情。”
程新忌道:“哦?这么巧?不过你都猜到了,那为何不直接带我去见赵侯?”
张宓道:“我总得先弄清楚你意欲何为。”
程新忌道:“我若是不说呢?”
张宓很轻地笑了一声,“小程将军,在下并不是担心你会对赵侯如何,而是担心你真的见了赵侯,你会如何。”
程新忌问:“什么意思?”
张宓道:“这里是梁州,你单枪匹马一个人,能有什么胜算?况且你一个北境的边将,擅离职守跑到这里来,若是传出去了,你觉得你还能有命活?我不带你去侯府,为的是你的安全。”
程新忌挑挑眉,“那我该谢谢公子不是?”
张宓道:“说与不说,随便你吧。总之,话我已经说了,若是你执意要见赵侯,那就当我没救过你。”
程新忌思虑片刻,问他:“那我说给你听,你就带我去见赵侯?”
张宓毫不犹豫道:“不带。”
程新忌顿时看不透了,“那你……”
张宓道:“其实你不说,我大概也能猜到。此事非同小可,小程将军,慎言。”
程新忌冷笑道:“这梁州,说话管用的应该是赵侯吧?公子是不是有些越俎代庖了?”
张宓淡淡一笑,“那是我拜把子的兄弟,我能不清楚吗?”
程新忌道:“清不清楚,可不是公子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说了就能算的。”
“那行吧。”张宓看自己劝不动他,干脆让出路来,“小程将军若是非要去,那就去吧。不过赵侯前几日因为敦庭的雨患病了一场,现在只怕不见外客。若是没有我的引荐,你也见不到人。”
“你——”程新忌气噎。
张宓这次直白道:“小程将军,天下局势安定,你为何非要蠢蠢欲动?”
程新忌压着声音道:“局势安定?公子真的觉得如今的局势安定吗?”
张宓按住他的手腕,“但至少不是现在。”
程新忌一愣,愈发看不透他了,“你……”
张宓道:“小程将军如果愿意,我可以与你煮茶相谈。”
程新忌觉得不无不可,点头道:“好。”
张宓付了诊金,带着程新忌进了一家就近的茶楼。
程新忌随他席地一坐,直言道:“说吧。”
张宓看他一眼,却是不急不忙先开始烧水,嘴上道:“不用那么急,有些事情不是着急就能办成的。”
程新忌只好耐着性子看他烫洗茶具,不多时,便听他又开口,“小程将军不如先说说,为什么觉得当下的局势并不安定?”
张宓既然开了这样的头,程新忌自然滔滔不绝,“先不说别的,端城一线落入赫尔部手中多少年了?我大哥多次请命收复,可朝廷始终不批!他们说国库里没钱,可国库事实上有没有钱,他们心里难道就没有数?他们就是不想我大哥再立军功!”
“就只有这个?”张宓看他一眼,马上又垂目开始泡茶。
“什么叫就只有这个?”程新忌冷着脸道,“公子不戍边,哪里明白端城百姓受那群柔然蛮子欺凌时是怎样的伤痛!况且端城本就是我大楚的一隅。”
张宓斟着茶,说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问你,倘若今日你能顺利见到赵侯,赵侯也愿意与你达成一致,那这之后呢?你预备如何?”
程新忌道:“自然是将朔北和剑西连成一线。”
张宓接着问:“连成一线之后呢?”
程新忌道:“那当然是以备不时之需。”
“不时之需。”张宓看着他,“你也知道,是不时之需。你就没有想过,万一军中有朝廷的眼线,此举不是正中他们下怀?到时候即便有圣上出面,也实在是难以保全镇北王。”
“我……”
“若这是镇北王的意思,那我觉得此等行事作风与他实在不符。但这若只是你自己的意思,小程将军,你可想过,倘若你一个疏忽,赔上的可能是镇北王的命。”
程新忌眼中突现迷离,问道:“那你说,要怎么办?”
张宓道:“居安思危固然不假,可你是不是也该拿出点能够打动赵侯的东西?否则空口白话,就一句‘以备不时之需’,该如何让赵侯愿意?若我是你——”
他以手指蘸了点茶水,就此在茶案上画着地图,乌漆色的案面一遇上水渍,便显现得愈加明显。
“我会想办法先拿到中州道的地势图和兵防布局。这里是大楚的中心,往北接着朔北,往西接着剑西,再往东就是京畿道。一旦你所谓的不时之需来临,西、北二境就能并为一道,你们从两侧入手,若是中州道没有阻拦,那么就能直抵京畿道,到那个时候,还怕拿不下邑京?”
张宓快速画完,又将自己面前的这杯茶水往茶案上一泼,这才拿起一旁的抹布擦干茶案上的水。
程新忌看他的目光倏然而变。
张宓又道:“不过,岭鞍道还有一支宁家军……”
程新忌无意打断,“宁家军?”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嗤笑一声:“确实是宁家军。”
张宓道:“其实宁家能像现在这样有恃无恐,还是因为有周茗。可如果成也周茗,是不是也能做到败也周茗?”
他给自己重新斟了杯茶,喝了一口后说道:“扯远了。”
程新忌维持着这个姿势坐了许久,抬眼问着对面这人,“你究竟是谁?”
张宓笑了笑,“家翁,故相范茹。”
第074章栖梧
赵瑾回到梁州府上后, 被秦惜珩逼着静养了五日。
五日里,不论她如何解释自己已然恢复, 但秦惜珩就是不听,每天寸步不离守着她吃饭睡觉,就连早晚课的时长也是掐着沙漏来算。
赵瑾在府中憋了这么几日,实在是坐不住了,旁敲侧击道:“公主想必没见过这边的草场,要不臣带公主去跑马吧。”她说完,故意又加一句,“没有别人。”
秦惜珩隐隐心动,问她:“你身上真的好全了?”
赵瑾就差对天发誓, “真好全了。”
她带着秦惜珩来马厩牵马,挑了其中的一匹,把缰绳递过去,“飞琼是臣从小马驹养大的,最是温顺。”
秦惜珩问:“去哪片草场?远吗?”
赵瑾牵了另一匹马与她并走, 道:“黑山头, 不算远。”
这是梁州西南侧与羌和接壤的一块广袤草场, 羌和自来依附大楚, 对于黑山头,两国并没有明确的分界线。
秦惜珩长年锁闭在邑京,最多只去过猎场, 还从未见过这样无垠平坦的草原。她迎着从噶尔迦雪山吹来的风,冲赵瑾挑眉,“比一场?”
赵瑾笑道:“公主确定要跟臣赛马?”
秦惜珩道:“怎么, 怕输给我了没面子?”
赵瑾觉得好笑,“这话, 应该是臣对公主讲吧?”
秦惜珩问:“那到底是比还是不比?”
赵瑾正要应声,忽然看到了什么,就这么迟疑地盯着那个方向看了一会儿。
“怎么了?”秦惜珩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百步开外的地方好像站着一人一马。
“碰上个熟人。”赵瑾道。
“格兰丽!”她对着远处的那个人影大声一喊,转过头对秦惜珩道:“这位是羌和的长公主,国君努呼鞑亚的亲妹妹。”
远处的人影对着这边挥挥手,然后翻身上马,奔腾而来。
秦惜珩见她直呼这位公主的名字,心中泛起了酸酸的醋意,问道:“你们很熟吗?”
赵瑾点点头,“格兰丽就比臣小两岁,她还是跟在臣身后长大的。”说完,她对着策马已到身前的羌和公主道:“就你一个?松尔呢?”
格兰丽天生一双湛蓝的眼睛,比央吉拉错的最中心还要干净清澈,她揣着一口流利的大楚话,下马时说道:“他这几天闹肚子,多特不许他随便跑,现在正蒙头大睡呢。”
她注意到赵瑾身边的秦惜珩,打量了片刻才问:“这就是那位珠卓娜,你的妻子?”
秦惜珩不懂她说的“珠卓娜”是什么,一脸困惑地看着赵瑾。
赵瑾对格兰丽道:“是,大楚的公主,我的妻子。”
最后那四个字落在秦惜珩耳中时,不由得令她心头一软,方才还涌在嗓子眼的醋味一瞬间荡然无存。
这可是赵瑾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承认这份关系。
秦惜珩趁机牵住赵瑾的手,大大方方地扬起笑容,“你好啊,羌和的公主。”
格兰丽眼中闪过一抹低沉的失落,可是她很快又恢复原状,问赵瑾道:“大楚的京都好玩吗?有在黑山头跑马自在吗?”
赵瑾道:“还行,各有千秋。给你和松尔带了点小玩意,只是没想到今天刚好能碰上你,不然就直接带来了。”
格兰丽道:“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再来?我还在这里等你。”
秦惜珩存着份私心,鬼使神差地抢在赵瑾开口之前说道:“怀玉每日都忙,不见得有空来这里。不如我找人给你送过去?”
赵瑾几乎能够嗅到半空中的硝烟味,忙对格兰丽道:“就在我府上放着呢,这事反正不急,等我有空了再说吧。”
“那我也有东西要给你。”格兰丽道,“阿妈新做了干牛肉,你一直最喜欢吃,我给你留了好多。”
“嗯,扎喏。”赵瑾笑了笑,为表亲和,她特地用羌和话说了一句谢谢。
“呀喏。”格兰丽也用羌和话回她一声“不谢”,然后跨上马背。
“对了阿瑾。”离开前,她对赵瑾道:“我听哥哥说,大楚皇帝为了应对北边的柔然,把本该给你们的装备减了三成。今年你如果觉得不好过,可以来找我吃酒。你又帮我们赶走了车宛,哥哥也万分感谢你,羌和与梁州之间的纽带永远不断,你也是我们的罗霞尼,咱们友谊长存。”
赵瑾淡淡一笑,“大楚有句话,叫做天无绝人之路。你放心,梁州可以过好这一年。”
直到格兰丽走后,秦惜珩才问:“她刚刚说什么?罗什么?”
“罗霞尼。”赵瑾给她解释,“就是羌和话里的‘光明’,是光的意思。早些年的时候,羌和、圭车和大宛是同一个部族,他们的祖先认为他们是被圣光沐浴过的最纯净的灵魂,是这大漠草原里最自由无忧的鹰,所以便用光和鹰作为部族图腾。他们口中的罗霞尼,就是生命的希望和部族的骄傲。”
“她说的没错,你就是西陲的罗霞尼。”秦惜珩听着轻声一笑,又问:“那么‘珠卓娜’,是公主的意思?”
“嗯。”赵瑾点头,“在大漠的部族里,向来以女子为尊。他们认为若无女子,就没有任何子孙后代,而生育孩子的痛苦和折磨,也只有女子才能体会。所以他们称公主为‘珠卓娜’,意思是早晨的露珠。”
秦惜珩慢慢地品味,“露珠晶莹干净,大漠中又以水为贵,这群部族真会起名字。”
赵瑾牵着马,同她漫步向前,一面吹着黑山头自由的风,一面又与她讲:“除却北边的柔然和鞑合,大漠里的部族以圭车和大宛最强。咱们如今说的车宛,皆因大宛为了吞并圭车、收服民众,才将二族的名字合在一起。”
秦惜珩看向她,“羌和夹在车宛与大楚之间,为了求得一份安稳,所以才一直寻求大楚的庇佑,是不是?”
赵瑾颔首,“嗯,没错。”
“那位羌和公主……”秦惜珩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打翻了醋缸,“没想到你们交情不浅。”
“不是!”赵瑾担心她误认为自己有意与羌和交好,忙解释道:“公主该懂唇亡齿寒的道理,羌和位置特殊,可算得上是大楚边境的缓冲带。臣自幼生长在这里,为了抵挡车宛,难免要与羌和交涉,绝非有意结交羌和公主……”
“我是这个意思吗?”秦惜珩轻轻地叹气,望着赵瑾的眼睛问:“你何时才能放下对我的戒备?”
此“交情不浅”非彼“交情不浅”。
赵瑾语塞,后知后觉才明白过来。
秦惜珩停下脚步,道:“今日见了她,我才发现我与你隔了多远。你嘴上说我是你的妻子,可待她却更像亲人,你直呼她的名字,对我却永远都是那恭敬的‘公主’二字。你们青梅竹马,我还能看得出她爱慕你,就好像我才是插足而入的那一个。”
“臣……”赵瑾想插嘴又插不进来,只能听到秦惜珩越说越颤抖的声音。
“你喜欢羌和的干牛肉,喜欢在黑山头跑马,这些她全部都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你是边臣,羌和王说不定还会将她嫁给你。你看着她的时候,和她说话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放松的,可是你每次看我的时候,眼里都是戒备和尊卑。怀玉,我整个人都坦白给你了,你为什么不能对我坦白一回?我们不谈政事,就不能做一对平凡的夫妻吗?”
“公主……”赵瑾刚刚开口,秦惜珩便讽笑道:“你看,你又来了。我的名字烫口吗?你是不会念吗?要不要我教你?”
赵瑾在心底叹气,终于喊道:“阿珩。”
秦惜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道:“再喊一遍。”
赵瑾于是又喊:“阿珩。”
她垂下眸子,此时才发现自己左手的五指正与秦惜珩紧扣在一起,她动了动,想轻轻地挣脱,可对方将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
秦惜珩贴着脸靠近,稍稍一仰头,吻就这么覆了上来。
黑山头的日头已经渐西,白云被染上了淡淡的橘色,那浅金色的光芒从云缝间散落下来,铺了二人一身。
连风也在光斑中温柔地掠动。
赵瑾闭着眼睛,睫毛如受了莫大的惊吓,颤抖不停。橙色的落晖投洒下来,在她的下睑处展开一片浓密的阴影。
鼻息之间气息环绕,更多的是秦惜珩唇齿间的味道,赵瑾抿着唇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是屏着的。
“怀玉。”秦惜珩总算放开她,“我们就像这样,一辈子守在梁州吧。你喜欢跑马,我陪你。你想吃什么,我会学着给你做。你出征,我在家等你。我们没有孩子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你还有我,我们相互厮守,你以后不是孤单一人,我会一直跟着你。”
赵瑾沉默着不语。
秦惜珩又说:“我若是有哪里做的不好,你可以说出来。”
赵瑾迟迟才道:“该说的早就说完了,你是翱翔于天的彩凤,不是蜷缩在府邸深院的家妇。”
秦惜珩道:“凤凰非梧桐而不栖。你看,即便是高傲的凤凰,也是要落地的。凤凰择木而栖,仪安择婿而侍,这二者并没有任何的差别。大楚似你这般年纪就手握重权的,开国至今寥寥数人而已。怀玉,你难道就不是人中龙凤?我选定了你,又有什么错?”
赵瑾眼中迷离,挣扎许久依然甩不开背上的重负。
秦惜珩托起她半侧的脸,靠近了又吻一下。
赵瑾依然没有躲开,秦惜珩试探这一回,看出了她的让步。
落日下的光与影是草原上最斑斓的画,她们置身其中,这样相持而望静默了许久,还是秦惜珩先开口:“那你最初是怎么遇到羌和公主的?”
“臣……”赵瑾谦称惯了,这个字一出来,秦惜珩就瞪了过来,她只好改口,“我从来只拿格兰丽当妹妹,第一次见她,是在互市的玩意铺子上。她那时候才六岁,头发是微蜷的栗色,眼睛比天空还蓝,像个精致的泥人娃娃。我没有兄弟姐妹,当时见了她就很喜欢,心想如果真有个这样的妹妹就好了。我那时懂的不多,以为她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便买了个玩意逗她玩。后来才知她是羌和的小公主。自那以后,她便经常闹着要找我玩,这一玩,就是十二年。”
“这些年下来,我约莫也能觉察到她对我的心意,所以自前年起,我便经常绕着她走。可是越发这样,她就越发寻我寻得紧。圣上赐婚的敕令传遍九州,今日看她这模样,应当也是想开了。”
秦惜珩则道:“万幸。”
赵瑾不明所以,“万幸什么?”
秦惜珩笑着,眼中露着一丝狐狸般的狡黠,“万幸有父皇的敕令,不然我这辈子都找不到你,你自然也就成了别家的夫婿。”
说到这个,她又记起一事来,问道:“那你现在还想着崔心荷吗?”
赵瑾这次真要给自己好好地伸个冤,说道:“天地明鉴,我对崔家姑娘真的没有那份心思。”
秦惜珩却要翻旧账,“那你那天晚上又是为了谁?”
赵瑾如今再想从前,已经感受不到当时的心酸了,她淡淡道:“没谁。不可能的事情,早就让它翻章了。”
秦惜珩看出她不想多说,便也没再穷追续问,只是谈及过往,她想到了很多。
“师父有一次对我说,人与人的相遇其实是命中注定。就像在外人看来,程新禾是由他提拔才有了今日,可是仔细来想,何尝又不是程新禾勇猛上进才入了师父的眼?这些都是上苍藏在命运中的谜题,总能有人将它解开。你看我们相隔万里还能走到一处,也是冥冥中注定的事情。”
“方才,你同羌和公主说话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你也是生长在邑京的世家子,我是不是就能时常看到你,不至于错失你这么多年。可是想完之后我又发现,如果你仅仅只是邑京万千世家子中的一个,那么父皇根本不会注意到你,我们依然只是两个见过面的陌生人。”
秦惜珩说到这里顿了顿,面露苦笑,“所以我真羡慕羌和公主,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一起看过大漠的春夏秋冬和满天星辰,你们甚至共同抵御过外敌,互相知晓对方的喜好。你们走在一起的时候是没有任何隔阂的家人,她还叫你阿瑾,我嫉妒得要命。”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只剩满满的委屈,“我都没有这样叫过你。”
赵瑾看着她渐显灰暗的眼眸,心中有些不忍,遂道:“你也可以这么叫。”
秦惜珩抬眸,眼中还晃着若有若无的晶莹亮斑。赵瑾笑着揉了揉她的头,温和道:“不要胡思乱想,你想叫我什么都可以。”
她看着赵瑾,也就这么叫了:“阿瑾。”
“嗯。”赵瑾刚刚应声,秦惜珩就搂着她的脖颈抱住了人,“你只管放心地守着梁州,你的背后,我会一直这样替你看着。”
第075章射术
赵瑾被她抱着, 说道:“你既然不爱听我说谢,那我就不说了。”
秦惜珩松手, 在她的心口处点了点,“记在这里就行了。”
“好。”赵瑾笑笑,转而一看天色已经不早,道:“回去吧,过两日就要列营交接,有些事情我要先处理一下。”
秦惜珩问:“列营交接是什么?”
赵瑾道:“祖父还在时,将梁州守备军划分为四大营,后来将河州与孜州也调整成四营。他老人家给我留了几名老将,分别管着孜定口、河州、孜州以及镰月关。若非战时, 每隔三个月,这几名老将都要交换镇守的地点。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让三州的守备军都习惯他们的练兵以及带兵方式,以防非常之时主帅有难,临时派遣的新帅与士卒没有磨合, 互相不熟悉。”
“祖父此举很是明智。就好比车宛此次突然来犯, 封伯即便是守在镰月关, 也能迅速赶来梁州带兵。我刚接手梁州四大营的那一年, 也自请去过河、孜二州。只不过当时我还年少,不能断了学识,先生也不便跟着我辗转着来回奔波, 所以后来,我便这么一直守着梁州了。”
“原来是这样。”秦惜珩轻轻点头,“老侯爷真是大楚的大功臣。”
赵瑾问她:“列营交换那日, 照例要点兵,公主想去看看吗?”
秦惜珩带着些惊讶问:“我还能去看吗?”
赵瑾笑道:“自然可以, 只要公主不怯场。”
秦惜珩带着点傲气扬起下颌,“我什么场面没见过,有什么好怯场的。”
赵世安临去前,给赵瑾留了好几名辅将,十载而过,如今依然留守在赵瑾身边的只剩下四人。
列营交接当日,秦惜珩来的时候,还未到预定的时辰。她只看到校场上围聚了好些人,纷纷在呐喊助威。
“刺!快!侯爷,刺宣将军下路!”
“作弊作弊,哪儿能像你们这样提示的!”
秦惜珩有些好奇,可她个子不如这些守备军们高,只能寻了个石墩站上去。这么一居高临下,便能看清他们究竟在围着看什么。
赵瑾额上系着个鲜红的汗巾,着一身轻甲,手中握着根没有装枪头的枪杆,正与一名同样装束的汉子搏得热火朝天。
“公主也来了?”身侧传来个声音,秦惜珩一看,笑着点点头,“张公子。”
张宓踮了脚也看不到,干脆就不看了,说道:“若无战事,这样的盛况每隔三个月就能见到一次。怀玉的武学师父多,个个都要看她有没有长进。”
秦惜珩便问:“现在这位是哪位将军?”
张宓道:“我猜应该是宣伯,宣揽江。”
正说着,人堆里面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声,张宓笑道:“看来是怀玉胜了。”
秦惜珩看着人群中央显眼的那一位,目中也泛着得意的傲然,说道:“是他胜了没错。”
赵瑾抱着枪杆,对宣揽江揖礼,“宣伯,承让了。”
宣揽江在她肩上用力一拍,“比上次长进不少。”
赵瑾笑道:“哪有被痛打一顿后还不长教训的。”
宣揽江于是哈哈大笑,赵瑾搁下枪杆,余光扫到有个人影站得极高,视线因此也转了转,就这么看到了正对着她微微而笑的秦惜珩。
“嗯?”宣揽江随着她的目光而去,当下就猜了出来,“这位莫不是仪安公主?”
“是。”赵瑾在旁道。
秦惜珩下了石墩过来,宣揽江抱拳一礼,“末将宣揽江见过公主。”
“将军多礼了。”秦惜珩得体笑着,盈盈一福回了礼。
其他三名大将也来一一见礼,秦惜珩姿态大方谈吐有度,赵瑾站在一旁看着,忽觉她这一刻耀眼十足。
封远山道:“此次剑西的军饷,末将几人听怀玉说了,若非公主暗中助力,只怕不能下放得这样快。”
秦惜珩谦虚道:“这军饷本就是朝廷该放的,我不过是多问了一句,算不上帮什么忙。”
封远山道:“不过当时格里部突然进攻,朝廷先紧着朔北,倒也并没有什么错,镇北王好歹是打了个胜仗。”
站在宣揽江身旁的一名士卒道:“镇北王要是没点本事,哪能让圣上封为异姓王?要我说啊,还好是有他取代了华展节,往后端城一线定然也能尽早收回。”
赵瑾心中暗叫一声不妙,随之果然看到秦惜珩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
她问着方才说话的人:“你说什么?”
说话这人是宣揽江的一名副将,名叫海炎之。他一头雾水,不知道秦惜珩为何发问,道:“卑职是说华展节,公主怕是不认得……”
“认得。”秦惜珩干脆利落地说。
海炎之越发不明就里,愣愣地看着她,复而又朝赵瑾看去。
赵瑾赶紧解围,拉了拉秦惜珩的手臂,“他没什么恶意,就……”
若是往常,秦惜珩也就算了,不会多说什么,然而今日她不顾赵瑾的话,直言道:“当然不仅仅只是认得这么简单,华将军是我师父。”
海炎之讪讪一笑,不敢再开口了,就希望公主殿下能不做计较,小事化无。
可秦惜珩没有罢休的意思,她再次开口,语气冰冷强势,“你们这样背地里议论人,不好吧?当年端城一役,他虽有误判,但为了保护后方百姓,不惜孤身奋战,连儿子都全部赔出去了,就换来你们嘲讽至今吗?”
立刻有人回了一嘴:“公主说的‘误判’二字何其轻巧,难道因误判而丧生的将士就不是人命吗?守城杀敌本就是他身为主帅该做的事情,怎么就值得歌功颂德了?做错了事情就容不得人说几句吗?”
赵瑾故意咳嗽几声,又看了秦惜珩一眼,心中正想着该如何缓和氛围,听到秦惜珩又说:“足下有胆子说话,怎么没胆子站出来?”
话音方落,人群里便有一人踏足出来,理直气壮地对她道:“我察柯褚别的没有,胆子倒是多得很。他们忌惮你是大楚公主,不敢多言,可我不怕。”
这人一头微蜷的黄毛,五官深邃,肤色黝黑,看着不像是大楚人的模样。
秦惜珩带着些忌惮看他。
赵瑾双眉一紧,板着脸呵斥道:“察柯褚,不得无礼!”
秦惜珩转向她摇了摇头,又拍拍她的手臂道:“不要紧。”说完又问察柯褚:“你会骑射吗?”
这话落在察柯褚耳中像是笑话,他昂了昂头,道:“公主这是要与我比骑射?”
将士们安静了短短的一瞬,忽然整齐地响起了一阵骚动。封远山等四名大将也是讶然地同时侧目看向秦惜珩,并不相信她会骑射。
察柯褚自小长在草原,又是疾风营的副使,论起骑射,可谓是一等一的高手。
赵瑾仅从秦佑那里听说过秦惜珩的骑射之术,并不大相信她能比得过察柯褚,马上低劝道:“阿珩,玩笑话说说就行,不必当真,切莫为了一时之气……”
秦惜珩充耳不闻,继续对察柯褚道:“我是挺想与你比比骑射,就是不知你敢或不敢。”
察柯褚看着她这具瘦弱的身躯,很是不屑,“我有什么不敢的。”
“阿珩……”赵瑾劝不动了。
“行。”秦惜珩点点头,“输了之后,烦请朝着邑京的方向对我师父认个错、道个歉,我就不追究其他了。”
察柯褚觉得好笑,不知她的信心从何而来,道:“若是我赢了呢?”
“你赢不了。”秦惜珩就瞥了他一眼,眸子里像是燃起了赤焰之火。
“嚯——”
将士们发出着长短不一的嗤笑之音,几乎都不相信察柯褚会败下阵来。四名大将也似是来了兴致,互相对视一眼,都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赵瑾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她清楚察柯褚的本事,生怕秦惜珩夸下了海口收不回场,最后还得她来调和。
秦惜珩摘了耳上的坠子塞给赵瑾,“帮我拿一下。”
说完,她看向察柯褚,“怎么比,你定。”
察柯褚不是大楚人,也不会大楚人的那些客套和迂回,于是并不推让,直白道:“我们草原上常用红花作为彩头,不如就定马上穿杨,百步往返,先到者为胜。”
秦惜珩目测了一下距离,问道:“就这样?”
这次轮到察柯褚莫名起来,他问:“公主莫非有更好的比法?”
秦惜珩扬起嘴角笑了笑,“都已经比骑射了,连珠箭不玩玩?再或者,抛石为饵,十声之内,射多者为胜。”
察柯褚对她的轻视不减,说话中仍带着傲意,“公主急什么,马上穿杨不过是比试的第一场而已。”
“行。”秦惜珩点点头,“就照你说的比吧。”
一群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们见秦惜珩点了头,也不顾赵瑾是不是允可,立刻便去准备比箭要用的彩头。
察柯褚用着自己常骑的枣红马,赵瑾便着人将飞琼牵了来,准备扶秦惜珩上马。
“不用啦。”秦惜珩这次没在她面前装柔弱,只是嫣然一笑,掌心在马鞍上轻轻一拍,就这么借着小臂的力量轻飘飘地翻上了马背。
整个过程飘逸潇洒,赵瑾在心中赞了几声。
百步之外,红花已经附系在了一根木杆上,秦惜珩看了那边一眼,从马上垂下视线看着赵瑾,叫道:“怀玉。”
“嗯?”赵瑾以为她有什么事情要问,结果却看到她的眼瞳中荡着灵动的气息,口吻很是坚定,“等着,我给你把那朵花摘来。”
赵瑾怕她因好胜心太强而伤着,关切道:“我不要花,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
秦惜珩笑问:“这么稀罕我啊?”
赵瑾脸上微微带绯,不自在地说:“你这就断章取义了。”
秦惜珩看着她,没再说话。她驱着飞琼走到察柯褚的马边,礼貌性地一笑后,迅速恢复平静,蓄势待发。
赵瑾心神复杂地走到两人的起点处,慢慢开口:“凝心——启!”
“驾——”
两人同时挥起马鞭,飞驰之际,带起了一地昏黄污浊的尘土,几乎是并驾着朝红花而去。这声势浩大,众人一看也知秦惜珩的马术不差,但是红花最后落于谁手,看好秦惜珩的并不多。
木杆上的红花静静地吊着——说是红花,其实不过是用稻草扎成了花的样式,再以茜草染色。
一众人站在原地围观,忽见十步距离后,秦惜珩已经在马上拉满了弓。
“这……”有人看了看赵瑾,低声询问,“太早了些吧?”
“就是,这不是将彩头拱手送人吗?”
“我看察柯褚都要跑到公主前面了!”
赵瑾略过这些杂音不闻,目光盯紧了那道红色的倩影,掌心里不自觉化了一摊冷汗。
秦惜珩夹紧马肚子,小臂挽过缰绳保持直行,对准吊着红花的稻草粗绳射出一箭。
镞头擦着稻草绳子飞过,红花晃荡一阵,因稻草扎得粗,一箭射去并没有马上掉落,可在疾驰的快马上能有如此准头,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好!”
经此一箭,将士们多少对秦惜珩带了几分敬佩,喝彩声不断。
赵瑾猜出秦惜珩出箭之早是为了做个演习,先熟悉箭矢的角度和方向。她看着倩影又搭一箭,心中不知是喜是忧。
箭风擦过耳边,察柯褚以余光看了她一眼,迅速回神,也弯弓搭起了箭。
有人“啧啧”两声,笑道:“了不得啊,我头一次看到察柯褚这么早上箭,他是没料到公主的射术不差吧。”
察柯褚箭过稻草粗绳,红花仍然只是左右晃动,摇摇欲坠,秦惜珩眯着眼又补一箭,红花终于从高枝上缓缓坠落。
赵瑾的心却跟着提起。
“来了——”
将士们屏住呼吸,几乎要追上去仔细看个究竟。
两人再一次同时抽起了马鞭,势要一争高下。秦惜珩多生了心思,离察柯褚远了一个人的距离,可纵使她已有防备,对方仍要排挤她,那马鞭故意在半空挥斥下去,带起的尖锐风鸣声惊得飞琼嘶叫起来,落后了半步。
红花已经平静地落躺在了不远处的地面上,察柯褚先行一步,从马背上俯下了半个腰来。他正要去捡,余光里忽然瞥到了什么飞快的东西扫来,于是急速收手,一支箭就这么贴着他的袖口横扫而来,直直地钉进了马蹄边的沙土里。
枣红马骤然受惊,踟蹰着在原地嘶鸣打转。事发突然,察柯褚预料不及,险些失衡摔马,但他自小就在马背上长大,很快就稳住了自己,然而等到再去看地上的红花,一只素白的手已经先他一步,将彩头捡去了。
“嚯——”
将士们吹着口哨,又是一声高喝。
秦惜珩即刻调转马头,朝着起点处飞奔。察柯褚穷追在后,盯紧着她手中的红花,悄悄拉满了弓弦,妄图以这种方式将之抢下。
“去。”秦惜珩就知道他不会罢休,淡淡的一抹余光就洞悉了全部,她口中轻轻驱使飞琼快跑,整个人突然从马背上翻下,双臂揽紧了马脖子,就这么贴着飞琼的侧边肚子躲过了身旁的一道暗箭。
“操!”
“好漂亮的功夫!”
“我的娘!”
场外一群人看得心服口服,赵瑾更是冷汗淋漓,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然而还不等她回神喘口气,又看到秦惜珩坐回马背后再次一转。
这次她仅以后背抵住马身,搭箭之后冷冷地拉开了手中的弓弦,毫不犹豫地出箭。
察柯褚猝不及防,压根没料到这位公主殿下敢这么玩命。快速的躲避之后,他调整马头继续追赶,然而此时距离前方的人潮仅仅只剩五步。
飞琼高扬起前蹄嘶鸣一声,马上人扯紧了缰绳才不至于被甩下,秦惜珩轻轻一拍飞琼的脖颈,然后侧首后望,察柯褚的马蹄才刚刚抵达。
后者呼吸粗重,一双眼睛瞪着她,里头写满了不服。
秦惜珩回身,从马背上跃然而下,赵瑾想也不想就冲过去在半空中接住了她,等到将人轻轻放到地面,她紧紧提着的一颗心才算是真正落下。
“红、红花……”秦惜珩还在喘气,却像献宝似的将手里的稻草花递给赵瑾,笑吟吟道:“送你的。”
第076章凫风
秦惜珩涨红了脸, 眼睛里的雀跃却挡也挡不住。
赵瑾接过红花并未多看,很是后怕道:“方才……真的要吓死我了。”
秦惜珩攀着她的肩, 笑说:“这算什么,从前我与他们打马球的时候,玩得比这还疯。只是好长时间不玩这个,觉得有些生疏了。”
赵瑾缓过一口气,此时才发觉自己还搂着秦惜珩的腰,立刻松手后退一步,局促不安道:“站稳了。”
秦惜珩往前一步又贴上她,歪着头笑说:“怀玉,你脸上怎么红红的?方才赛马的不是你吧?”
她笑着, 鬓角处还渗着细密的汗,在日照下熠熠泛光。
赵瑾偏过头去,不敢直视她俏兮兮的笑颜,只解了额头上束着的汗巾递去,“擦擦汗吧, 不然吹了风怕是要着凉。”
秦惜珩看了一眼, 却是不接, 而是微微将头偏过来, 意思不言而喻。
左右都是麾下的将士,这帮人此时长短不一地爆发出细小又轻微的戏笑声起哄。赵瑾耳垂一红,脸上有些挂不住, 只能硬着头皮去给秦惜珩拭汗。
秦惜珩心情大好,此时还带着几分得意,“怎么样, 我没给你丢人吧?”
赵瑾像个木偶般点头不止,“是是, 及不上你。”
秦惜珩“哧”着笑了一声,“在我面前还装呢?”
赵瑾摊开手心,将那对耳坠递给她,“这个。”
秦惜珩捏了一下自己的耳垂,有意道:“我看不见耳洞,你替我戴吧。”
赵瑾脸上一热,余光里还看到将士们有人在捂着嘴偷笑,她的四位师父也并排着站在一旁,整齐地看着这边。
她有些尴尬道:“这样,不如等回去了再戴。”
“我不。”秦惜珩坚持,看着她的眼睛道:“你都收了我的花,却连耳坠也不愿意帮我戴?”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赵瑾不好与她理论,也拗不过她,只得幽幽地叹口气,提起耳坠为她戴上。
秦惜珩的耳垂白皙细腻,指尖触及时像是摸到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玉,光洁温润。
赵瑾的手指倏地像是碰到了滚烫的炭,顿时发热起来。
秦惜珩有所感触,故意问她:“这对珊瑚坠子好看吗?”
赵瑾含含糊糊地“嗯”了几声,终于给她戴好了一对坠子。
众人跟看戏似的瞧着这对小夫妻,不好打搅,只有察柯褚负气走来,不满道:“堂堂大楚公主,竟然还会使阴险之术。”
秦惜珩理直气壮地对上他,“去时,你故意用鞭子惊吓飞琼,我因此用箭也惊了一下你的马。回来时,你从旁暗袭我,我光明正大地回了你一箭。如此两来两往,我如何阴险了?反倒是你动手在先,却恶人先告状,这又是什么道理?莫非你是输不起?”
周围语声连连,都是站在秦惜珩这一方的,察柯褚顿时也哑口无言,这一局堂堂正正,他的确是输了。
“好,这局我认了。”他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不服气,又道:“公主之前不是说要比连珠箭?”
秦惜珩点点头,“来吗?马上还是马下?”
察柯褚已清楚她马术上佳,比起自己亦是不遑多让,于是道:“马下。”
秦惜珩问他:“你想怎么比?”
察柯褚这次看向赵瑾,“侯爷定吧。”
赵瑾想了想,道:“那就抛石吧。”
所谓抛石,便是将一定数量的石块由人从高处抛下,再让弓箭手站在远处以箭相射,以此来训练他们的射术。
两人都没什么意见,便用红蓝两种不同颜色的墨料涂染箭镞,镞头射石,便会在上面留下颜色,作为区分。
秦惜珩选了红色,又重新挑了一张轻弓试箭。察柯褚这次不敢再小瞧她,也换了一张称手的弓,看着远处抛石的人准备就绪。
石块应声而抛,察柯褚在右手的四指间固定住三支箭,同时发力而射。
这是他惯用的一种“品”字连珠箭,比起单箭连射,这样瞄准的目标更多。
熟悉他的人都很懂,于是不多停留目光,而是齐刷刷地看向另外一人。
秦惜珩一手从箭筒中抽出六支箭,以小指和无名指捏在掌心,只留一支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快射之后,再将第二支夹于其中。反复六次射完,竟然才刚刚数到第三声,再观所射之石,竟然一枚不漏,全部带上了红色的墨点。
赵瑾目瞪口呆。
在场一干人等目瞪口呆。
十声数完,秦惜珩几乎百发百中,清点石子的一人来答,带有红色墨点的石子共有十八枚。
察柯褚则是十四枚。
他脸上带青,有气又撒不出来。
秦惜珩收了弓,淡淡道:“三箭齐发好是好,但是容易分散力度,即便能够对准目标,也会因力道不够而射不远。”
她说着,顺手从箭筒里抽出三支箭搭在弦上,射出之后说道:“我施了全力,但是你看,这射程短了不少。”
话落,她又抽出四支箭架住,射完后又说:“瞧见没,这样的射程就更短了。”
察柯褚脸上青白不定,心中明白对方是在教他,但拉不下脸来学。
秦惜珩道:“我师父说了,战场上杀敌,讲的是出箭快,还得准,所以我跟着学了一手快攻连射。他本来说,我不需要上战场应敌,连珠快射学了没什么用。但是人吧,有的时候总会有些好胜心不是?你是疾风营的,不用正面迎敌,只消准度高就行,这样的连珠箭于你而言并不合适。要不换靶子来射吧,省得叫人觉得我占了便宜。”
察柯褚忍着心性道:“好。”
百步之外很快就立好了一只靶子,秦惜珩站在一旁不动,对察柯褚道:“你先吧。”
察柯褚不与她客气,一箭便中靶心,力道也狠辣,直接穿透了靶子。
轮到秦惜珩时,她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枚眼钱,抵在大拇指上用力将之向上弹去,然后迅速拉弓搭箭,在眼钱落于身前时猛然出箭。
百步外“咔”地一声脆响,守靶子的人惊叫道:“中了!”
那人报喜似的将靶子搬了过来,示给众人看,“公主的箭插着钱眼,直接将察柯褚的箭从中劈开了!”
“嚯——”
周围响动再起,守备军们看待秦惜珩的目光已经彻底变了。
察柯褚的脸色越加发黑。
秦惜珩冲他笑笑,“对不住了,还比吗?这次换你定。”
射术比来比去也就那么几种花样,察柯褚似是江郎才尽,认栽道:“我输了。”
认输归认输,但他还想从秦惜珩这里找回一些脸面,于是又说:“公主射术不弱,想来邑京里的花式不止如此。”
“察柯褚!”赵瑾一听就明晓了,沉着脸呵斥道:“是我平时对你太放纵了吗?你当校场是什么地方!”
“无妨。”秦惜珩扯扯她的手臂,似有似无地瞥了察柯褚一眼,语气冷了下来,“副使既然想看,那我让你开开眼也不是不行。”
“怀玉。”她凑上赵瑾的耳畔低声说了几句,守备军们便看到自家侯爷眉头紧锁,一副欲言又止的疑惑模样。
场地在赵瑾的吩咐下布置完毕,秦惜珩立在靶子的十步之外,与那端之间隔了四个稻草人。这些稻草人直成一线排着,将对面的靶子挡得严严实实。
这要怎么射?这又是什么新花样?
一群人百思不得其解,四名大将同样满脸疑惑,察柯褚看着这阵仗,也诧异地看向了秦惜珩。
难不成是要越过这些稻草人再射靶子?可这要如何办到?
秦惜珩一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众目睽睽之下,她轻车熟路地握起了弓,正对着这一列稻草人而站。有别于之前的弦射方向,她这次的箭头稍稍偏斜,箭尾亦与之前有所区别,正抵在下半弦的某一处。
身前皆是障碍,这一箭等同于盲射,秦惜珩脸上沉稳平静,在确定下某个方位后,稳稳地松开了手指。
寻常的箭自弦上飞出时,都是水平而去,可这一支箭却是呈弧线而行,绕过十步中的这一列稻草人后,镞头直中靶子。
全场鸦雀无声,半晌之后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好,唤醒了这群浑浑噩噩的围观者。他们议论纷纷,难以置信。
“我眼睛刚才没花吧。”
“刚刚发生了什么?箭是怎么中的?”
“箭是拐了个弯吗?”
“这怎么可能!”
甚至连赵瑾也愣了许久才重新朝秦惜珩看去,只见她眉目舒展,正浅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有人高声央求:“公主,再来一次!”
“对,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请公主再来一次!”
守备军们此起彼伏地喊着,整个校场嚣哗非常。
秦惜珩看出赵瑾也想再看一次,于是又取了一支箭,像方才那样射出,只是偏了个细微的角度。白羽斜射,这次击中了靠近靶子的第一个稻草人。
出力十足,稻草人后仰倒下。
“嚯!”
将士们这次看清了箭矢游走的痕迹,惊叹得整整齐齐。
封远山参军的年岁最长,因此资历最深,见多识广。第一次的箭飞得太快,他反应不来,这一次的命中后,他才辨了出来,惊道:“凫风箭!”
他喊完这一声,人群立刻鼎沸了。
此箭游走空中,乘风而飞,如鱼游于水中,因此名叫凫风,为华展节所创。
饶是赵瑾自诩射术不俗,此时也被震惊在了原地,传闻中的华氏凫风箭,她今日有幸得见。
“唰”地又是一道箭风的锐声,秦惜珩以凫风箭又扫倒了一个稻草人。
“师父说,这招华而不实,是他闲来无事的时候琢磨出来玩的,就是一个花架子,博人眼球罢了。”秦惜珩笑看众人,最后才将目光落到察柯褚身上,“邑京的射术花样多得很,我今日是耍不完了,副使若是还觉得看的不够,那下次不妨随我与怀玉一同回京,我找上十几个人陪你慢慢玩。如何?”
周围传来低低的窃笑声,察柯褚脸上红白交加,敷衍地对她一抱拳,转身就要走。
秦惜珩叫住他:“等等。”
她收起笑意,肃然起来,“副使是不是忘了,还有什么话没有说?”
聒噪的窃语声当即戛然而止,整个校场像是在须臾间结了一层冰。
赵瑾太过了解察柯褚,知道他决计不会低头,立刻插在二人中间解围,“公主,他疏于管教,是我的过失,我……”
“你住口。”秦惜珩瞪了她一眼,看着察柯褚的背影道:“敢说不敢做,满口虚言,如何堪当一营副使。”
察柯褚骤然回身,一双深凹下去的利眼充斥着狠戾与杀戮。赵瑾怕他冲动之下过来打人,马上用手臂将秦惜珩护在身后,阴着脸以同样的眼神凝视他。
守备军们也是第一次看到赵瑾露出这样凶狠的目光,愈发不敢多言,气氛一瞬间凝结到了极点。
两人对峙半晌,察柯褚选择后退一步,终于缴械投降,服着软点点头。
“行。我察柯褚今日认了。”
他面朝着东南方向,用大楚人的礼节作了一揖,言辞还算诚恳,“对不住,我不该随口说华展节的不是。今日的口舌之快,是我的错。”
秦惜珩淡淡道:“罢了,此事就此揭过,再不复提。”
三言两语几句话,却藏着难以想象的惊心动魄。
赵瑾遂对察柯褚道:“你先回去,不可短了训练。”
察柯褚正在气上,瞪她一眼就走。
“都回去,准备点兵。”赵瑾又一句话吩咐其他人,然后才对封远山几人道:“叔伯们先去营中,我稍后就来。”
人群散开后,赵瑾才稍稍放松了身体,赶紧对秦惜珩道,“怪我管教无方,你放心,不会再有下次了。”
秦惜珩摇摇头,本想说自己没事,但是刚刚开口,喉咙就哽咽了。
她能够看出察柯褚方才对她已经起了杀心。
若不是有赵瑾护着,若不是有大楚公主这个身份,她还不知道能不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赵瑾看到她睫毛微湿,声音和缓地哄道:“你不用怕,有我在,他不敢。”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秦惜珩的眼泪直直地往外滚,适才强势又硬气的伪装彻底瓦解殆尽。
“哎——”赵瑾看到她哭就慌了神,用汗巾替她拭泪时继续哄道:“你方才在马上多威风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整个校场的人都在夸你。好啦,快别哭了,哭肿了眼睛就不好看了。”
秦惜珩含含糊糊地说:“不好看就不好看,反正你也不接纳我,梁州容不下我,这里没有人会在意我。”
“有的有的。”赵瑾说话都不经想,先以哄人为准,“我在意的。”
秦惜珩瞪着桃红色的眼睛看她,“满嘴谎话,你就会糊弄我。”
赵瑾想了想,问她:“那我明天给你做乳糕好不好?”
乳糕的步骤那么麻烦,秦惜珩舍不得她忙活那么久,摇头,“我不要。”
赵瑾道:“那我晚上陪你看月亮。你上次不是说,喜欢我陪你看月亮吗?”
秦惜珩便伸出右手的小指,“一言为定。”
赵瑾勾了上去,“一言为定。”
第077章治下
赵瑾掀帘入营时, 就看到四个人同时转过头来,整整齐齐地用同一个眼神看着她。
“怎、怎么了?”她被这四道目光看得浑身发怵。
封远山最先说道:“原本我还担心这公主是个任性难伺候的, 今日一见,人家大方得体得很嘛,还知书达理才貌双全,骑射功夫更是不在你之下。”
安如海道:“况且我看她很是喜欢你,好小子,你是个有福之人啊。”
靳伯云笑问:“什么时候让赵家添口丁啊?”
赵瑾听他们越说越远,红着脸咳嗽两声清清嗓子,道:“几位叔伯,你们是不是忘了今天坐在这里的目的?”
“哎, 不急不急。”安如海招招手,让她过来坐下,“我原本很是担心你的婚事,如今既然有圣上的这道指婚,公主又是合你性情的, 那还磨蹭什么?也让叔伯几个赶紧抱抱侄孙子。”
赵瑾就这么望着帐子顶部, 魂游天际地听他们叨说了一刻钟。
“几位叔伯不觉得口渴吗?”她终于忍不住打断, 给他们四人一人倒了一杯水。
宣揽江喝完了水正要再次开口, 赵瑾手一抬,“停。”
她又把手掌翻展向上,对他们四人讨要东西, “我先看看这三个月的军记。”
四人互相对视一眼,井然有序地把各自整理的军记拿了出来。
赵瑾把每个字细细地看完,合上最后一本后正要说话, 抬眼见到的又是他们四人想说话但又尽力忍住的脸。
“正事可以说。”赵瑾顿时好气又好笑,“催生的事, 我求几位叔伯先放过我吧。”
封远山笑了两声,“那就说正事。”
靳伯云道:“车宛入侵羌北的前几天,我在库沙城和丹洛一起喝酒,听他说,乌蒙嘉送了一群牛羊给羌和王。”
赵瑾立刻问:“他送牛羊给努呼鞑亚做什么?”
靳伯云道:“听说,他想求娶格兰丽公主。但羌和王没答应,乌蒙嘉一怒之下,就进攻了羌北。”
封远山便问赵瑾,“你信吗?”
赵瑾道:“乌蒙嘉明知羌和王不会答应,他就是要故意来这么一出,为的就是有借口出兵。”
封远山补充一句:“他还有意趁着你不在梁州的时候来这么一出。”
赵瑾道:“我何尝不想直接打到苍眉山下,可朝廷不给钱,我有心无力。”
封远山道:“何止是你,那程新禾哪一年不想收回端城?可这么多年下来,你见朝廷允过此事?”
几人同时沉默。
封远山马上要接手宣揽江暂管的孜定口,问道:“这次招募的这些新兵怎么样?”
宣揽江道:“孜州那地方,你又不是不清楚,参军的这些娃娃,哪个不是为了混口饭吃?”
封远山道:“混饭吃不假,边险地也得守。除了梁州,最要紧的就是这孜定口了,这儿的兵要是不强,咱们就得后院起火。这一块的兵,要是练不死,就得往死里练,得好好管制。”
“说起管制,”宣揽江看向赵瑾,“察柯褚如今的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了,这混小子,当年我就对老侯爷说过,他野性难收。阿瑾,你是不是也太惯着他了?”
赵瑾自知在这件事上,她很有错,道:“宣伯说的是,晚些时候,我会单独去找他谈谈。”
安如海道:“光谈哪儿能行?这小子就是要挨一顿揍才能长记性。”
赵瑾道:“我记着了,这次我不会再纵着他了。”
列营交接结束后,赵瑾径直就来了疾风营的场地。
在此操练的将士纷纷对她问好,赵瑾一一点头,就这么随意一看,果然没见着察柯褚。
一名士卒给她指了指,“察柯褚一直在帐子里。”
赵瑾掀帘进来时,就见他一个人背身躺在大通铺上睡觉。
“是真睡了,还是假睡了?”赵瑾站在离他三步之远的地方问道。
通铺上的人不动,赵瑾又道:“你要是再不说话,我现在就出去喊,察柯褚是个没种的怂货。”
赵瑾脚下刚刚一动,通铺上的人就坐了起来喊住她,“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赵瑾双手抱臂看着他。
察柯褚道:“亏老子还把你当骨肉兄弟,你上次受伤,我他娘的都急成什么了?再往前数几年,你刚接手四大营时,是谁处处帮你打抱不平?你倒好,转头为了一个女人来折我的脸!”
赵瑾道:“你说的女人,是我媳妇。”
察柯褚毫不讲理道:“那又怎样?”
赵瑾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点心?”
察柯褚道:“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我察柯褚可不吃你这一套。”
赵瑾问:“那你吃哪一套?”
察柯褚气还没消,不想理她。
赵瑾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道:“你们大漠人,最讲知恩图报是不是?”
察柯褚道:“是又怎样?”
赵瑾道:“公主她对我有恩,不光如此,她对整个剑西三州都有恩。”
察柯褚问:“什么意思?”
赵瑾道:“我说太复杂了你可能听不懂,总之简单一点来说,只要有公主在,咱们就再也不用担心没有粮草。”
察柯褚愣了愣,“真的?”
赵瑾道:“这有什么好骗你的?”
察柯褚便不说话了。
赵瑾又道:“无论华展节是怎样的一个人,但他始终都是公主的骑射师父,你今天那样说,实在是不妥。我就问你一句,若是有人在你面前说我阿翁的恶语,你会揍他吗?”
察柯褚想也不想就说:“老子要揍得他喊娘!”
赵瑾两手一摊,意思不言而喻。
“不过是个面子而已,能换几两酒喝?”赵瑾对他道,“况且即便是我对上公主,我现在也不敢说我一定能赢。这丫头厉害,我光看着就心服口服。你输给她,其实不亏。”
“那可……”察柯褚刚刚开口,赵瑾又道:“我太清楚面子这种东西值不值钱了。你不知道,我在邑京的时候,被她当着很多人的面打过。”
察柯褚震惊,“她还敢打你?”
赵瑾笑道:“那又怎样?也不妨碍我现在那么喜欢她。”
察柯褚更加震惊了,抬手就要来摸她的头,“还喜欢她?你脑子没事吧?不会被她给打坏了吧?”
赵瑾不客气地拍开他的手,“我是想告诉你,只要自己看得开,那就通通没什么。”
察柯褚道:“那我也还是不喜欢她。你们经常说什么太子宁相,她不是还和太子是兄妹吗?就凭这个,我就不喜欢她。”
赵瑾道:“公主和太子一系不同,她堂堂正正。”
察柯褚还在嘀咕,“那我好好的疾风营第一,现在就这么没了。”
赵瑾在他肩上一锤,“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这说明你还能往上升。不过丑话我先说在前头,你以后要是再敢给公主甩脸子,老子揍你信不信?”
察柯褚白她一眼,“重色轻友,还真是错看你了。”
赵瑾道:“我就这么着了,你能拿我怎样?”
察柯褚可打不赢她,只能不耐烦地答应,“知道了知道了,我以后见到你那位姑奶奶绕着走还不行吗?”
赵瑾笑眯眯道:“行。”
察柯褚心里的气没减,反倒又被她加了一把,却只能自己憋屈。他没好气道:“说完了没有?说完了赶紧给老子滚出去。”
“老子没说完。”赵瑾声音一大,刻意盖住他的,“我看你最近飘得很啊,怎么着,仗着我事事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就要上天了是吧?”
察柯褚闷声不语,赵瑾便稍缓了语气下来,“我一个人管着你们这么多人,不光要知道你们能不能吃饱,还得知道你们白天热不热,夜里冷不冷。我当牛做马呢?你要真是我兄弟,就该体谅我几分,别他娘的一天到晚给我找事。”
她拽着察柯褚的黄毛小辫子一扯,“听到没有?”
察柯褚“哦”了一声,从她手里抢回自己的小辫子,“知道了。”
赵瑾也不知道他能收敛几分,总之敲打这么几句,应该能维持一段时日。
“喂,”察柯褚叫她,“你说你喜欢公主,那徐姑娘呢?人家跟了你这么多年,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徐蕙蓉自小就随着徐慎穿行在军营里,十六岁那年便跟守在赵瑾身后,成了赵瑾的专职大夫。在所有人眼里,她就是赵瑾还没给名分的家室,而她因为惧怕成婚之后妊娠产子,也对此从不解释。
赵瑾那时候觉得自己反正也不会娶妻,让人误会误会也没什么大不了,说不定还能避开一些不必要的桃花。
两人就这么“互帮互助”地过了这么些年。
赵瑾道:“你管我呢。”
察柯褚道:“我这是替徐姑娘不平!”
赵瑾起身来,“那你自个儿在这儿继续不平吧。亲兄弟明算账,你今儿个不在勤,我记了。”
“哎别啊!”察柯褚赶紧追着出来,“我那还不是被你给气……”
他话没说完,就见着十步开外的地方,秦惜珩正望着这边。
“真他娘……”察柯褚一句脏话还没说完,就被赵瑾给瞪了回去。
“好好好,我走行了吧。”他惹不起,在赵瑾压迫的目光中重新进了营帐。
应对完了察柯褚,赵瑾才恢复神色朝秦惜珩走去,问道:“怎么来这儿了?”
秦惜珩道:“原本在校场外等你,但我看你出了帐子后直接往这边来了,就干脆跟来了。”
赵瑾道:“我要是不出来,你就一直在这里等着?”
秦惜珩道:“昨日你说今天列营交接后就暂且无事,我想着不如同你一道回府,也省得你一个人。怎么样?事情都处理好了吗?”
赵瑾道:“没其他事了。”
她陪着秦惜珩走了几步,又道:“你不要与察柯褚一般见识,我刚才已经训斥过他了。”
秦惜珩淡淡一笑,说道:“我说揭过不提,就不会再去想了。”她受赵瑾这一提,有些好奇道:“他好似不是大楚人?”
赵瑾道:“他是我祖父在战场上捡来的,还是个狼孩。最开始的时候,他不会说话,见了人只会乱叫。祖父亲自带了他好几年,教他骑马射箭和学识,就这么留在了疾风营。”
秦惜珩有些担心道:“那你今天为了我与他起冲突……”
赵瑾摇摇头,“他性子野,就是欠收拾。万事有我,你不必放在心上。”
她俩正说着,范芮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对着秦惜珩就是一跪,正色道:“公主姐姐,你收我为徒吧,我想你教我射箭!”
秦惜珩赶紧拉他起来,“阿芮,你做什么?”
范芮道:“公主姐姐,虽然我没亲眼见到,但是营里都已经传疯了。你好厉害啊,连察柯褚都不是你的对手。”
秦惜珩很轻地笑了一下,“练得多了,自然就熟了。”
范芮问:“公主姐姐,你不是一直在邑京吗?为什么会学骑射呢?”
秦惜珩并不想说,嘴角的笑也淡了下去,像是想到了什么不愿回望的旧事,只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想学就学了。”
“哦。”范芮挠挠头,又一次问她:“那你收我为徒好不好?我也想像你一样厉害。”
秦惜珩迟疑地看向赵瑾,后者轻轻一咳,惊得范芮当即投去目光,生怕她不同意。而赵瑾并未多说其他,只对秦惜珩道:“不用勉强。”
范芮又可怜巴巴地朝秦惜珩看去,满目渴望。
秦惜珩问他:“能吃苦么?”
范芮点头,“能!”
秦惜珩又问:“怕疼么?”
范芮摇头,“不怕!”
“行。”秦惜珩笑了笑,“不过拜师就算了,否则你矮了我一个辈分,叫你爹娘如何自处呢?往后我指点你一些,你自己勤奋些练就行了。”
范芮对她谢了又谢,赵瑾在他头上揉了一把,笑道:“既然得偿所愿了,那还不赶紧先去练练?难不成还指望师父手把手地从头带你?”
“我知道了。”范芮看着她,故作机灵道,“瑾哥你就是要赶我走,好一个人和公主姐姐说话是不是?”
赵瑾耳根一红,扬起手就要抽他。范芮跑得比兔子快,一面还大声喊:“我走还不行吗?”
“越大越皮。”赵瑾尴尬地解释了一句。
秦惜珩只是抿嘴笑着,然后说:“他其实没说错,只不过是我想一个人和你说话。”
赵瑾耳根越发地红,秦惜珩看了看头顶这万里无云的天,话中带话道:“难得今天天色这么好,这么一看,今晚的月色也不会差,你说是吧?”
第078章如故
赵瑾从北院的书房出来, 才临近东院的门,便听到秦惜珩在院内教习范芮, “脚打开,与肩同宽,胳膊要直,别抖。”
范芮一箭放出去,偏离了靶心半指。
秦惜珩见赵瑾来了,便对他道:“就这个动作,回去先练上五天。记住,胳膊别抖,也别把箭架得太久。”
打发走了范芮, 秦惜珩才笑问赵瑾:“你怎么来了?”
赵瑾道:“不是答应了,今晚要陪你看月亮的?”
“哦。”秦惜珩故意道,“我当你只是哄我玩的。毕竟这种事,你又不是没有做过。”
她冲凝香使了个眼色,立刻便有下人来收拾院子, 很快就换上了茶案和点心。
这个时节, 梁州昼与夜的交替只在眨眼的瞬息里, 院子很快被夜色所罩。赵瑾燃了一对灯立在茶案旁, 看着天边的那轮满月道:“真快,今天竟然都已经十五了。”
秦惜珩道:“日升月落,每一日其实都过得很快。我现在有时候会想起年初与你重逢的时候, 然后就问自己,当时怎么就没认出你,让你凭白受那么多委屈。”
赵瑾淡淡笑过, 给她斟了一盏桂花茶。
秦惜珩喝了一口,满齿都是馥郁的桂香, 她偏过头看向赵瑾,“我突然想到一首曲子,你想听吗?”
“好啊。”赵瑾着人去库房取了一把琴来,道:“这琴是娘之前用过的,后来娘去了邑京,这琴就再也没有人弹过。今日正好了。”
秦惜珩勾起琴弦试了试音,笑道:“是把好琴。”
赵瑾撑着腮看她,久违地在这样的贫瘠之地听到了一曲仙乐温婉。
等到秦惜珩的手停指下,她才问:“这曲子挺好听的,有名字没有?”
秦惜珩道:“有。曲名‘玉如故’。”
“玉如故,玉如故。温玉如故。”赵瑾念了几遍,对她道:“我倒是没有听过,这曲子是你写的吗?”
“是我听来的。”秦惜珩说完,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二姨写的。”
赵瑾笑了笑,“都说英王妃待人冷淡,常伴青灯古佛,但这曲子却很是温婉柔和,是写给心上人的吧?英王夫妇倒是伉俪情深。”
秦惜珩摇了摇头,说道:“不是。”
赵瑾微微一愣,从她的神色中猜出了一二,问道:“莫非这首曲子……”
秦惜珩沉默了,少顷方说:“二姨虽从来不曾对我提及,母后舅舅他们也刻意隐瞒,但这件往事我还是知道一点内情。你想听吗?”
赵瑾犹豫片刻,还是轻轻点头。
秦惜珩道:“有关二姨与父亲的事,我不知道你清楚多少,但是有一点我很确定,他们谁也没有辜负谁,是这无情的老天辜负了他们。”
赵瑾捏了捏自己的手,平静说道:“你讲吧。”
夜已渐深,窗外枯败的芭蕉垂散着叶子,在夜风的呼哧下沙沙作响,屋内光亮如昼,抚琴人停下了指尖的动作,唯余指腹贴着琴弦,静置不动。
“王妃,该歇了。”
侍女关切地拿起氅衣披在英王妃身上,又说一遍:“王妃,您白日里还在咳嗽,不如早些歇息。”
英王妃像是没有听到,而是问着侍女:“你听过这首曲子吗?”
侍女摇头,“婢子粗鄙,不曾听过。但这曲子真好听,是王妃写的吗?”
“嗯。”英王妃刚刚应声,流芳就掀着帘子进来了。她挥手让侍女先下去,又将火盆里的残灰拨了拨,问英王妃道:“方才听到玉如故,是王妃弹的吗?”
流芳是作为陪嫁丫鬟一同跟来英王府的,对当年的事情知晓得透彻。
英王妃叹了一口气,“一转眼,二十年了。”
流芳静静地点头,对她道:“我才从外面进来,院子里起露了,王妃早些歇吧。”
英王妃忽然一问:“他今夜在李姨娘那里?”
流芳先道了一声“是”,又问:“王妃要见王爷吗?我这就去……”
“不见。”英王妃回答得干脆,“我死了也不用他操心。”
流芳在心中叹气,嘴上也不敢多劝。
英王妃道:“去把我白日里抄的佛经拿来。”
流芳照做,英王妃接了佛经,跪坐在火盆旁开始烧纸。
纸张轻薄,遇火即燃,她出神地看着赤红的火光,好似透过这一切看到了自己的过往。
建和十六年的四月,也如现今这般繁花锦簇。
宁据向赵世安替女求亲未果,已经劝了她好几日。可彼时相爱之深,宁丹湘愿意抛开一切追随赵灵浚远走梁州,即便名不正言不顺也不在乎。
可是来往书信中的内容让她的长兄宁澄涵知道了,宁澄涵骗她,说替她瞒着宁据,偷偷给她准备了一顶出城的轿子。
她信以为真,没有任何防备就上了轿。然而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位对她好言好语的大哥,会直接将她送上英王的床。
宁丹湘意识清醒地遗落了她珍守十七年的殷斑。
火焰灼手,佛经一张张地烧成灰白,英王妃看得出了神,手指被火苗烫着也感觉不到,痛意蔓延到骨髓深处,一如当年被英王逼迫时撕裂的痛楚。
她泪流满面地哀求过,但是男人的血气上头时,根本不会理会其他的声音。衣裳被撕烂了,英王把她的皮肤也折腾得青紫一片,这样的蹂/躏进行了整整一天,她的喉咙都喊哑了。
宁丹湘一辈子都不能忘记英王那日油腻又恶心的面容。
城郊的东亭去不了了,她没脸再见赵灵浚。英王很早就喜欢她,宁家正好用她来笼络英王,她毁在了父兄的算计之中。
赵灵浚等了她五日,最后却只等来了一封“今生无缘,来世再续”的书信,信纸写了近十张,每一个字都是她含着泪写下。
“王妃!”流芳尖叫一声扑过来,抓起她的手指,“您的手!”
英王妃这才发现疼痛是从这里传来的,她微微蹙眉,摇头道:“不碍事,你去拿点外敷的药来。”
流芳取了药膏来,为她涂着伤处时还在说着:“万幸伤处不大,不然以后要如何抚琴。”
英王妃道:“无人听琴,这手断了又如何。”
流芳终于忍不住了,劝道:“二姑娘,老爷走了这么多年,大公子也赔了命,您……您还是要看开些啊。”
“宁澄涵么,他活该,一把火倒是便宜了他,我算仁慈了。”英王妃疯鸷地笑了两声,“事情还没了结,我要再等等。”
流芳看到她笑就觉得怕,这疯病起始于赵灵浚死后,虽然不常发作,但每每癫狂之时,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我生来是宁家人,我也知道家族的利益最重。父亲不会让我白白跟人私奔,他像利用姐姐那样利用我,要把我也送入皇族之中。但他忘了宁家人都是睚眦必报,我身为子女,不能对他如何,但宁澄涵这样的庶兄,我本来想一刀一刀地凌迟他。”
英王妃面目狰狞,忽然拿起拨弄纸灰的铲头朝火盆里未燃尽的佛经砍去,顿时就溅得火星外窜,灰烟四射。
流芳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是我亲自动的手,你知道我是怎么烧死他的么?”英王妃看向流芳,见她惊恐地摇着头,笑了笑又说:“我给他下了点安神的药,又泼了一床的灯油,那时候比现在冷,屋里烧着火盆,我故意打翻了,烧得他连骨头都不剩。”
“王妃别说了。”流芳忍着恐惧握紧了她的手,“都过去了,咱们别再想了。”
“谁都别想再害我,别想再害我的孩子……”英王妃低语喃喃,逐渐恢复了往日清冷的神色。
外面都说,宁二姑娘心气高,性情也绝烈,听说赵家公子娶了定州樊氏宗女为妻,不恼也不闹,而是转身嫁入英王府做了英王嫡妻。流言蜚语传了二十年,而这中间的零散缘由也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宁丹湘无数次对灯垂泪,说服自己辜负他们的是这无情的老天。
大婚后不久,宁丹湘便因受辱而有了身孕,她本想这一生就这么窝囊地算了,可是没有人垂怜她,派系之争害死了她翘首以盼的那个人。
赵灵浚的死讯传来后,她昏厥了三日,醒来后就落了胎,往后再也没有有孕过。她也想以死相随,但念头腾起时,她忽然记起来樊芜腹中的孩子还未降生。
宁家人是什么脾性,她再清楚不过,为了保护赵灵浚唯一的孩子,她选择了服软,即便再恶心英王,也还是会忍着心性服侍。这二十年她活得痛苦,夜夜梦回都是英王对她的暴行,偶得平静时,才能在梦闺深处见一见赵灵浚。
她一张一张地烧着佛经,说道:“我是宁家人,他们要我做什么,我认了。可是为什么要害灵浚,他们明明谁都知道我有多爱他,就连当初写下玉如故时,他们也夸过这曲子好听。”
“灵浚……他肯定没有忘记过我,他记着我写给他的玉如故,所以给儿子起字怀玉。那孩子真是像他,太像了……”英王妃说着就红了眼眶,连肩膀也微微颤抖,“我多希望那也是我的孩子,多好的孩子,如果怀玉是我给他生的就好了。”
流芳握着她的手,闻言也轻轻地落泪。
火焰吞噬着佛经,纸张皱缩成灰,把字迹吃得一干二净。可是记忆不是字,若能刻在纸上随火逝去该有多好。
英王妃手中已经空了,她瞧着这火苗逐渐黯下,恍惚听到更夫在远远的街上打响了三更的梆子。
十五月孤圆,长夜漫漫,无人与她相守。
秦惜珩原本想与赵瑾一起看这满月跨过子时,可不知是不是今日白天比马斗箭闹得太狠,才过亥时便犯起了困。她强行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靠在赵瑾的胳膊上睡着了。
茶案两侧的灯在灯罩里上下摇曳着,那光跳跃在秦惜珩的脸颊上,衬得她如朝霞映雪,红扑扑的煞是好看。
赵瑾原本以为自己会愈发憎恶宁氏,可是当秦惜珩讲完英王妃与赵灵浚的旧事后,她却意外地觉得平静,诚如秦惜珩所说,辜负有情人的是无情的老天。她想恨的,可是她又恨不起来。
临近子时,四周万籁俱静,赵瑾垂眸看着秦惜珩,就这么不知不觉看了许久,愣愣地好长时间没有眨眼。
不是耽于美色,也不是百般地开脱秦惜珩与宁氏之间的关系,赵瑾忽然有种迷离的感觉,不知什么时候起,她不再反感秦惜珩的靠近了,甚至觉得这独处的时光异常珍贵,希望长年累月地一直这么下去。
之前令她无比挣扎的痛苦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再次质问自己时,她甚至能理直气壮地说出那难能可贵的“喜欢”二字。
黑夜里血脉偾张,像是一头在迷雾里横冲直撞的野兽。她在逼着自己收敛自由与放纵二十年后,终于窥破了被困于此的枷锁。
阿珩。阿珩。
这个倔丫头好像不知不觉地在她心中扎下了很深的根。
她看着这张睡着的脸,鬼使神差之下忽然压了下颌低头,在秦惜珩的额头上亲了下去。
秦惜珩今夜未涂脂粉,冲入赵瑾鼻息的是她天生的女儿香,这一口芳菲胜蜜,甜得让人微醺。
赵瑾以前不懂英雄难过美人关,今夜此时,全部都懂了。
酩酊的畅快只有她自己知晓,可她不敢贪图太多,生怕再用点力,就把人弄醒了。
浓厚的层云露出了一道细小的裂缝,赵瑾迎着这一抹从未见过的明亮日光,将桎梏甩于身后。
这一夜无风也无雨,快如织梭,就像她刻意隐藏情愫一样,月圆夜的浅浅一吻亦是再无第二人知晓。
第079章倾心
秦惜珩次日是在鸟鸣中转醒的。
“怀玉。”她揉揉眼, 下意识地喊了这么一声,凝香从屏风后探出头来, “公主醒了?”
秦惜珩问:“什么时辰了?”
凝香道:“快辰时了。”
秦惜珩又问:“怀玉呢?”
凝香道:“侯爷一早就去营中了。”
“哦。”秦惜珩眼中有些失落,她蜷着膝盖一个人坐了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我记得我昨夜不是睡在房里的。”
昨夜她与赵瑾秉烛看月,将院子里的下人都驱走了。凝香见她身上还穿着昨日的衣裳,猜道:“那多半是侯爷送公主进的屋。”
秦惜珩了然,道:“叫人去营中问问他,中午回不回来用饭。”
凝香应声就去,秦惜珩转念一想, 又叫住她,“算了,别去了。昨日才列营交换,他多半正忙着,别去吵他。”
赵瑾确实在忙, 昨日列营交换后留下的军记她只草草扫了一遍, 很多细节还没来得及深究。就在刚才, 靳如又送来了朔方的来信, 说程新忌误在大漠中迷了路,但现在人已经找到了。
她放下信,抬头看向墙上的地图, 目光静静地定格在甘州与苍狼部之间。
“侯爷!”韩遥掀帘进来打破了赵瑾的沉思,他把怀里的一包东西放下,“这是刚刚, 格兰丽公主派人送来的。”
赵瑾起身过来一看,原来是满满的一包干牛肉。
“知道了。”赵瑾抱起干牛肉就往外走, “我回府一趟。”
秦惜珩才吃完午饭,她闲来无事,又在院子里摆了靶子练射术。
赵瑾跨进院子时,一支箭不偏不倚正中靶心,她鼓鼓掌,笑道:“这么厉害,下次帮我训一训略池营的弓箭手可好?”
“你怎么回来了?”秦惜珩放下弓,又问:“你拿的什么?”
赵瑾把干牛肉放在院中的石桌上,道:“格兰丽派人送来的干牛肉,你应该没吃过,拿来给你尝尝。”
秦惜珩挑了块小一点的试味道,赞道:“难怪你喜欢这个,确实很好吃。”
赵瑾自己也拣了一块放入口中,秦惜珩问:“你专程回来,就是给我送这个?”
“我今晚要巡夜,所以先回来看看。”赵瑾擦干净手指上的牛肉碎末,道:“留给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怀玉。”秦惜珩叫住她,一言而出,“你是不是不敢喜欢我?”
赵瑾佯装不懂,“什么?”
秦惜珩走到她身前,道:“你在乎我的喜怒哀乐,你照顾我无微不至,就连这种小事,你都要亲自跑一趟。你不是不喜欢我,你只是不敢,是不是?”
不等赵瑾说话,她又道:“因为你我的婚姻是一场交易,我们都是局中的棋子,我们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你不敢喜欢我,就怕会用情太深是不是?”
赵瑾握紧了拳头,在心里默说一句。
不是的。
她缓慢地摇摇头,“你多虑了,情/爱之事是勉强不来的,但你若是非要这样解读我,那我也找不到理由来反驳。”
赵瑾表现得如从前一样漫不经心,拼命掩饰着心底的慌张与无助,嘴角的浅笑刺眼。
秦惜珩看着她,反问一句:“真的是我多虑吗?”
赵瑾愈加心虚到不敢说话,她不敢肯定昨夜落吻时,秦惜珩是否真的睡熟了,面对这样的追问,她没有迎面而望的勇气。
她那么喜欢秦惜珩,却又那么害怕她会离开。
“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赵瑾垂眸转身,眼中的落寞无从掩饰,她不知道秦惜珩会是怎样的神情,她只知道自己那颗完整的心已经有了细碎的裂痕。
阿珩。
她抿唇咽下嗓子眼呼之欲出的称呼,想抵制住心中要破土而出的一株幼苗,可是那里正传来震耳欲聋的嘶吼声——
公主,臣违心,臣喜欢你。
阿珩,赵瑾喜欢你。
赵瑾仍阔步前行,只是那对眼睛里黯淡无光,像是没有灵智的傀儡玩偶。
她们相识的时间并不长,但赵瑾在脑中追溯着过往,浮现于眼的全是秦惜珩的喜怒哀乐。她默默地念着那个不敢喊出口的名字,将脚下的短短几步路走得比登天还长。
阿珩。
那个在公主府内,拽着她的手不许她离开的丫头。
阿珩。
那个在床上病得不见一丝血丝的丫头,在病中也在为她筹谋粮草。
阿珩。
那个在吊桥前强忍着惧意不肯流泪的倔丫头,仰着脸瞪她却又能被一句话哄好。
阿珩。阿珩。阿珩。
走一步,喊一声。赵瑾背离着身后的人,心暗暗地沉了下去。
她受困于这副残缺的身体和既定的命途,本该孑然一身不近任何人,可上苍偏要给她希冀让她心动。她不敢坦白,也不敢交底,她怕秦惜珩从今往后不再属于她一人,但她又矛盾地希望对方能及时止损。
“怀玉!”秦惜珩在身后叫她。
赵瑾恍若未闻,摒弃着一切就想赶紧逃离这里。
有一双手臂忽地从背后贴了上来,环住她的腰腹后,又紧紧地收着。
秦惜珩仰头,轻嗅了一下她后颈处的气息,不依不饶地说着:“你在发抖,你在说谎。怀玉,喜欢我是什么错吗?你为什么不敢承认?哪怕只说给我一个人听也好,我什么都可以依着你,什么都可以帮你。”
赵瑾连气都不敢多喘一声。
“你有什么打算都可以告诉我,我绝对不说给任何人听。”秦惜珩贴着她的后背问,“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承认?”
“别问了。”赵瑾去掰她的手,但秦惜珩像是生了根的藤蔓,缠着她的身体不动。
“你要我怎么不问?”秦惜珩绕到前面来,慢慢往她怀里钻,抬头之后试探着吻了一下她的下唇。
赵瑾心尖一颤。
最后的底线决了堤,洪水澎湃汹涌,如虎啸龙吟。
赵瑾强忍于心的克制再也控制不住,她揽住秦惜珩的腰背,压下头反吻了回来。欲/望忍得太狠,此时粗鲁的气息席卷着秦惜珩的口舌,两人难舍难分。
秦惜珩猝不及防,脑中空白半晌才终于回过神。她像是受到了甘霖滋润的花,反向沁出清冽的露,将赵瑾坚硬的外壳侵蚀得一干二净。
赵瑾把她抵在院墙下,一只手不忘托护在她的脑后。亲昵的气息勾缠着爱恋,她轻轻地贴住秦惜珩的鼻翼,小声喊道:“阿珩。”
她在换气的空隙中终于将这个名字喊了出来,剩下的半句,却不敢多说。
我为什么会遇到你,我为什么会喜欢你。
千言万语埋在心底,赵瑾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她,只能继续用亲吻诉尽衷肠。
如此折腾了不知有多久,直至秦惜珩被吮得唇瓣赤红,赵瑾才勉强放开她,又珍惜地抱住。
秦惜珩的下巴垫在赵瑾的肩上,声音里有些顽意,笑得眉毛都是上挑的,“你还说你不喜欢我。”
赵瑾抱着她,不敢多动半分。
“怀玉。”秦惜珩嗅了嗅她侧颈处的牛乳桂香味,无比欢喜,“我好喜欢你身上的这个味道,是花香,也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乳香。”
半天等不到赵瑾的回应,秦惜珩又唤一声:“怀玉?”
赵瑾“嗯”了一声,问她:“如果有一天,我破相了,我残废了,我半身不遂,你还会对我一如既往吗?”
这声音平淡如水,不闻半分波涛,秦惜珩忙捂住她的嘴,皱眉道:“你浑说些什么呢?这也是能够随意说的吗?”
赵瑾拂开她的手,认真地又问:“会吗?”
秦惜珩诧异地问:“怀玉,你……你怎么了?怎么突然……”
底线已破,赵瑾总得给自己做好最坏的打算,先说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每一次带兵,我都是把命寄存在阎王爷那儿,我不是战神,也不是天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一生能活多长久。”
秦惜珩遂说道:“这就是你一直不愿意面对我的原因吗?如果仅仅只是因为这样,那么你活着,即便是残了、废了,我也会一直照顾你,守着你。倘使你有一日回不来了,我会以未亡人之身为你送行,送行之后,我不会自断生路,我要用我的后半辈子守在你的坟冢旁,代你给母亲尽孝,替你好好地活完这一生。”
赵瑾的眼瞳微微张大,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回答。
秦惜珩用更大的力抱住她,又说:“怀玉,我不会为了任何人放弃性命,但我可以为一个人守住他未尽的责任。你需要什么,我就能为你做什么。这话我不是说来唬你,我是想让你知道,我生来就是性子坚韧,我认定了的事和人,不会轻易地改变。”
赵瑾被她的最后一句话吸引,“认定了的事和人,不会轻易地改变?”
秦惜珩想到一个人,马上解释:“谷怀璧不算。我……我这句话不包括他。”
赵瑾压根儿没往这条思路上靠,闻言轻轻一笑,“我也没指他。”
秦惜珩恼羞成怒,在她肩上一锤,“你这是故意诓我。”
“我还没有说完。”赵瑾又道,“你如果真的矢志不移,守活寡也愿意吗?”
秦惜珩明显一愣,数次张嘴,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赵瑾道:“在这件事情上,我对你没有半句谎话。”
秦惜珩半晌才道:“看不了大夫吗?”
赵瑾对她摇头,“无用。”
“阿珩,我算个残废的人,可你正是大好年华。皇帝的女儿虽然不好嫁,但是只要有一颗真心,便不愁找不到有缘人。”赵瑾无力地冲她笑笑,“阿珩,我是喜欢你,但我不能害了你。只要你一生平安喜乐,我可以退得远远的,只要有个能看见你的视角就好。再或者我们可以像之前那样维持表面的关系,你想养……”
秦惜珩捏着她的下巴吻了上去。
赵瑾能够感受到她的气息较之方才加重了,这位公主殿下一生气就是这副模样。
“我今天给仪安公主正个名,”秦惜珩贴着赵瑾的嘴唇说,“她虽然骄傲跋扈,时不时还喜欢发脾气,但她绝对不是随意放纵的浪/荡之辈,她只有一颗心,许给了一个叫赵怀玉的人。就冲你方才的那一声‘阿珩’,我这一生都愿意冠以赵姓。”
“好。”赵瑾的喉咙有些涩滞,秦惜珩却露出了爽朗的笑容。这一笑,她的一双杏眼都眯成了一对月牙儿,看得赵瑾的耳垂微微泛红,连目光都直了。
“怀玉,”秦惜珩轻轻一捏她左耳的耳垂,有意逗弄,“我当你万花丛中过,早就身经百战,不会害羞。”
赵瑾下意识地反驳,“谁万花丛中过了?那些传言都是空穴来风,不要理会。”
秦惜珩故作惊讶,“哎呀,我怎么记得有人跟我说什么……生平就喜欢男人,府中侍妾也有,但是相较之下更喜欢男人?还有揽芳楼的那谁,赵侯当初还说要给人家赎身来着?”
赵瑾这时连脸颊都红了,还不承认,“什……什么时候的事。”
秦惜珩笑吟吟地抬起她的下颌,趁之不备快速地又亲一下,“我还以为你不会在我面前澄清这些。明明是童子身,非要装成风月老手。”
“风月老手。”赵瑾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当下就挟住她的一双手腕背于其后,“你忘了我在什么地方长大的?军中的兵痞子只多不少,我就算没做过,听到的也少不到哪里去,你确定要我用那套风月之术来对付你?阿珩,我有的是法子取悦你,可我要是真那么做了,你下不来床可怎么办啊。”
秦惜珩脸上一红,但依然嘴硬,“我才不信。”
赵瑾二话不说,直接将她扛了起来,秦惜珩小声一道惊呼,拍着她的后背道:“你、你干什么?”
“你不是不信吗?”赵瑾将她扛进屋放在床上,倾身跟着上去,就这么双膝跪撑在她的身体两侧,将人逼在了自己居高临下的视线里。
第080章诉衷
秦惜珩只在大婚前听教习嬷嬷说过一点, 她那时候无意与赵瑾同舟,听的时候也是有耳无心, 实际上并不清楚鸳鸯帐子里的那些细节。她看着赵瑾,心跳剧烈之下隐隐生出了一丝怕意。
“怀玉。”她才叫了一声,赵瑾就道:“我记得我之前对你说过,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正人君子。阿珩,大漠里的人若是渴得狠了,能喝多少水他自己也不清楚。你知道我压抑了很久,如果真要做出点什么,我可不能保证后果。你确定你还要继续撩拨我吗?”
秦惜珩想到方才在外面时,赵瑾那穷追不舍又炽热躁动的吻, 身体好似哆嗦了一下,抓着她的手说道:“那你有过吗?”
赵瑾在她鼻梁上一刮,说道:“没有。不过听得多了,早就无师自通了。”
秦惜珩赶紧避开了视线,不敢再看她。
赵瑾的喉腔里就此发出一阵轻笑, 她慢慢地退身下去, 在床沿上坐了, 说道:“算了, 在你面前,我还是做一做正人君子吧。”
秦惜珩也随之坐起,问道:“那你以后真的不会推开我了?”
赵瑾道:“除非你主动后退。”
“我才不会。”秦惜珩嫣然笑道, “我追了这么久才追到的人,为什么要放手?”
赵瑾揉揉她的头,“我不会走, 哪里也不去,就这么寸步不离。”
秦惜珩靠进她的怀里, “那我就这样陪着你,我们一起守着梁州。”
赵瑾想到自己与秦佑的那一言盟约,犹豫之后还是对秦惜珩坦白道:“我其实并不是你想象得那么光明磊落,我做了一个与你期望甚远的选择。”
秦惜珩好似猜到了什么,问她:“和傅玄柄一样的选择?”
“我没得选。”赵瑾道,“对不起,即便你怨我骂我,我还是会这样选。”
秦惜珩抚平她高皱着的眉,语声平静道:“我为什么要怨你,又为什么要骂你?我亲眼看到你在这里过得这样难,事事都要亲力亲为。怀玉,是朝廷对不起你。”
赵瑾问:“你不会为难吗?”
秦惜珩道:“我只是担心你会为难。”
赵瑾觉得胸腔里一闷,一股梗塞的气正堵在嗓子口。她抱住秦惜珩,声音有些发哑,“我从不知道上苍原来对我这样仁慈。”
秦惜珩仰起头吻她一下,又问:“是谁?”
赵瑾道:“燕王。”
秦惜珩眼瞳微大,这答案远在她的意料之外。
赵瑾道:“我知道他一直在韬光养晦时,也很惊讶。”
“可是太难了。”秦惜珩道,“我虽然从不过问朝事,但是很清楚和宁家作对会有什么下场。如今他们有岭南的兵,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赵瑾道:“还在邑京的时候,程新禾探过我一次,只是那时候我一心想着避开这一切,直接就回绝了他。”
秦惜珩闭目可见这将会有怎样的腥风血雨,但她并不说半个“不”字,而是把弄着赵瑾的手指,说道:“无妨的,即便你与朝廷一刀两断,我也会扶住淮安的粮路。”
赵瑾眸露湿润,噙着鼻间的酸意对她一笑,“好。”
秦惜珩道:“淮安那边,我在宗政康身边插了一个人。听那边说,宗政康每日都很勤勉,单独管理一份账册已经不成问题。我打算让他以谭兴这个化名正式接近柳玄文。”
赵瑾想了想,问道:“还需要人去那边,暗中看管他的安全吗?”
秦惜珩问:“你还能抽出人去淮安?”
“自然不是军中的人。”赵瑾把夜鸽的事情对她说了,秦惜珩挑眉笑道:“难怪你总隔三差五往揽芳楼跑,原来是去打探消息。怀玉,你藏得好深啊。”
赵瑾无奈道:“不然我怎么敢在剑西装聋作哑这么多年。”
秦惜珩道:“你既然提起这位夜先生,倒是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赵瑾问:“想到了谁?”
秦惜珩道:“就是父皇身边的那位谢常侍。”
赵瑾没对她说破楚帝与谢昕的那点私事,又问:“那位谢常侍怎么了?”
秦惜珩道:“我觉得他也神秘兮兮的,跟这个夜先生很像。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每次见到他,总觉得他对我有很大的敌意。”
赵瑾道:“我见过他几次,倒是对圣上很忠心。猎场那次,最后也是他一直死守在圣上身侧。”
秦惜珩道:“算了,不说他。你既然有这样的隐卫,派上一两个去守着宗政康也正好,我怕他年纪轻,有些事情沉不住气。”
“好。”赵瑾起身来,“这事既然定了,还是抓紧为好。”
秦惜珩送她到门口,问道:“下午过来用饭吗?”
赵瑾道:“今晚得巡夜,不回来了。”
秦惜珩叮嘱道:“天虽然回暖了,但晚上还是注意别着凉。”
“记着了。”赵瑾在她额头上落了个吻,离开东院没走几步远,就遇到了徐蕙蓉。
“找你说点事。”徐蕙蓉像是在这里等了许久。
赵瑾点头,“行,书房去说。”
徐蕙蓉跟随在后,刚进书房就把门关上了。赵瑾问:“什么事情这么隐秘?”
她犹疑了一下,问道:“你认真的吗?”
赵瑾一时没懂,“认真什么?”
徐蕙蓉道:“你对公主,是真心实意的吗?”
赵瑾问:“你看到了?”
徐蕙蓉道:“我本来是去东院给公主请平安脉的,不是有意要看。我猜你还没有对她说破,阿瑾,你真的想好了吗?”
赵瑾道:“嗯。”
徐蕙蓉担心地又说:“可你给不了她什么,甚至还得藏着掖着。”
“我若真是个男人,哪里舍得让她这样。”赵瑾自嘲着一笑,“偏偏生了一副这样的身子,我连见她的脸面都没有。”
徐蕙蓉道:“我只是怕公主知道了会对你生怨。还有,她与太子毕竟一脉相连。我只要一想到两年前凰叶原的那场仗就会后怕,你呢?你就能保证太子日后不会再次对你动手?有些事情不是想防备就能防备得住的。”
赵瑾道:“太子想动我反正也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了,难道我要因为这样的原因就错失我心中所想?蕙蓉,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但我不想放手了。凰叶原的那场仗我不会忘记,至于太子和宁……”
门在这时突然从外打开,秦惜珩推门而入,看着赵瑾问:“你知道?”
徐蕙蓉见状,忙退了出去,不忘将门带上。
秦惜珩快步上前,眼中的泪已经按捺不住,“你早就知道,两年前要害你的是太子,是不是?”
赵瑾看着她朦胧的泪眼,迟疑片刻,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我应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你这么通透的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是他们做的。”秦惜珩抱住她,泣不成声,“难怪你那么久都不愿意接纳我,我让你很为难是不是?”
她的春闺梦里人,她想了许久的那个人,险些死在远离邑京的千里之外。
赵瑾拍拍她的背,轻轻哄道:“跟你没关系。”
秦惜珩哭道:“可我是皇后养大的,我一直视她如生母,视太子如同胞兄长。对不起怀玉,我……”
“即便你是皇后亲生的又怎样?”赵瑾叹了口气,语气温柔,“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往事已矣,阿珩何辜。”
秦惜珩满腔的愧疚与心疼尽数融化在了这一句“阿珩何辜”之中。
“不哭了,胭脂都哭花了。”赵瑾用自己的衣袖给她拭泪,又有些紧张地问,“在外面听了多久?”
秦惜珩道:“刚来就听到你说凰叶原。”
赵瑾稍稍松了一口气,问道:“还有事找我吗?”
秦惜珩道:“我只是突然想到可以在淮安再留一条退路。商行不可一家独大,诸如柳玄文这样的,往后不能再有了。”
赵瑾问:“你想逐步瓦解柳玄文的商户?”
秦惜珩拿出一封信给他,“这是我前两日才拿到的。”
赵瑾打开匆匆看完,竟然是一封有关淮安盐铁转运使潘志的详情记录。
秦惜珩道:“涉及到日后的漕运转送,我提前叫人打听了一下。这一探查才知道,盐铁转运竟然藏着这么多的油水。”
赵瑾道:“我猜,定然不止淮安一地的盐铁转运使是这样。其他各州郡若是非要查,那这令人震惊的程度定然不会输给宗政开的那桩案子。”
秦惜珩道:“盐铁转运涉及到商税供给和国库收入,牵动的不止漕运,我想过了,这些蛀虫得掏,但却不是现在。”
赵瑾问:“这个潘志是宁相的人吗?”
秦惜珩道:“是,所以我现在不能打草惊蛇。”
赵瑾看着她蹙眉深思的模样,道:“先别想那么多了,事情也得一步一步做才行。”
秦惜珩道:“我只是担心会错失时机。”
赵瑾在她眉心处轻轻点一下,道:“你这样替我劳心伤神,让我怎么心安呐?”
秦惜珩握住她这只手,淡淡笑道:“没事的,不是说好了吗?你守着梁州,我守着你。”
赵瑾心头像是被一扇羽翼轻轻地扫过,她瞥到桌上的那封信,道:“既然现在还不到能够掏蛀虫的时候,那我们加以利用总是可以的吧?”
秦惜珩问:“你想干什么?”
赵瑾道:“没什么,给燕王殿下送点消息而已。”
秦惜珩笑道:“我倒还真的很难想出他认真做事会是什么模样。”
赵瑾道:“我在梁州累死累活,总不能让他闲赋在邑京继续吃喝玩乐。”她说着就提笔去蘸墨,快速地在纸上落字,“既然淮安的盐铁转运使这么好做,那么其他地方多半也不遑多让,是时候给你五哥找点事情做了。”
“难怪你们能玩到一处。”秦惜珩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眼中露出顽意,“还真是半斤八两,谁也不让谁。”
赵瑾掀起眼皮看她一下,笔下却不停,“把我骗到手了,就可以开始损我了?”
秦惜珩绕到她背后拥了上来,双臂搂住她的颈,偏过头吻了一下,笑道:“怎么能说是骗呢?我那么真心实意的。还有,我明明是夸你。”
赵瑾放下笔,抱着她坐到自己腿上,稍扬起头问道:“有你这么夸人的?”
秦惜珩歪头看着她,“我夸人就是跟旁人不一样。”
她把手臂搭在赵瑾肩上,上身倾贴过去,“你要是不信,还有一辈子可以领教。”
“一辈子。”赵瑾扶着她的腰身,另一只手移到她的后颈处,掌心慢慢地揉着那一块细腻的皮肤。
秦惜珩微微低下头,与赵瑾蜻蜓点水地触了一下鼻尖,刚要吻下,就被对方捷足先登。
不同于之前的吮吻,赵瑾这一次撬开了秦惜珩的唇齿,她勾绞着对面的舌,嗅得了一鼻的芬芳。
秦惜珩没有经历过这样炽热的追逐,初时就被吓得想要逃开,但赵瑾的手掌覆在她的颈后,她稍有退意,便被赵瑾逼骋着不许离开。
“躲什么?”赵瑾在亲吻间问了一声,“不是自诩胆子大,还想撩拨我的?”
秦惜珩看着她,羞得耳根都红了,支支吾吾道:“你……你才是。”
赵瑾问:“我才是什么?”
秦惜珩道:“你才是,把我骗到手了,就开始肆意妄为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赵瑾失笑,“阿珩,你好不讲道理啊。”
秦惜珩道:“你之前温文有礼,就是装出来骗我的,你还不承认。”
赵瑾捏捏她的鼻梁,“我要是不喜欢你,那我可以一直温文有礼。阿珩,你怎么不看看你现在坐在哪儿?我若是还能清心寡欲,那不是有负于你这番投怀送抱?还有啊,刚刚分明是你先要轻薄我的。”
秦惜珩拒不承认,“谁、谁要轻薄你了,乱讲。”
“行吧,既然你不要,那就算了。”赵瑾作势要放她下地,秦惜珩却抱紧了她的脖子不放,说了两个字,“我要。”
赵瑾哪里会真的放开她,闻听这两字后,笑道:“口是心非。”
秦惜珩脸上还红红的,赵瑾又亲了她一下,这一次却是浅尝辄止。
“不用怕。”赵瑾稍加正色,连脸上的笑都褪去了一点,说道:“你不喜欢这样,就没有下次。”
“我没有不喜欢。”秦惜珩说完便如方才那样去跟着学,但她只刚刚受过一次,现在再来还是笨拙地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赵瑾抿着笑,三两下之后便重新让气势占据了上风,她留给秦惜珩一口换气的空隙,听她说道:“我喜欢的。”
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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