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淮州
淮州对于宗政康而言, 算不上熟悉。
刺史府在长庆,他少时体弱, 关养在府中过了很多年,自小就没去过淮安道的其他州郡,只是经常听几个哥哥说淮州是何等的繁闹。
在他少不更事的那些年里,他做梦都想来淮州看看。
“谭公子。”外面传来敲门声,宗政康看了一眼桌上的沙漏,知道到了饭点。
来人是仪安公主派来教习他的账房先生,名叫曾岚。这人话不多,除了教他一些与账房有关的事务,其他的一概不说。
宗政康吃完了饭, 准备将上午对过的账再对一遍,便听他道:“随我去见个人。”
“见谁?”宗政康问。
“来了就知道了。”曾岚领着他下了客栈的楼,穿过两条街道后,进了一间茶楼。
宗政康只管低着头跟他走,直至入了一间厢房, 曾岚才道:“这位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女官许司簿, 专管东宫的名录计度。”
隔帘被缓缓拉开, 宗政康只看了这女官一眼, 便迅速揖礼,“见过许司簿。”
“坐吧。”女官自顾自地先坐,给他倒了一杯茶。
宗政康不太敢喝, 他半垂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出,想不通为什么突然来了太子的人。
女官拿出一张令牌给他看, 问道:“认识这个吗?”
宗政康一看,只见上面刻着“仪安”二字, 顿时愣住,不解地朝女官看了过去。
女官道:“我是公主身边的人,但是这次前来淮州,必须以太子的名义说话。”
宗政康马上道:“若是太子知道了……”
女官打断他,“太子现在还不会知道。”
宗政康问:“那公主有什么吩咐?”
女官道:“公主让我来,是想让我带着你与柳玄文见上一面。公主说,你现在如果单独遇上他,定然不知道要如何说话。”
这确实戳中了宗政康的软处,他仇视柳玄文不假,可若是真的迎面碰上了,他不能保证自己还能像现在这样维持理智。
“什么时候见他?”宗政康问。
女官反问他,“你准备好了吗?”
宗政康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忽觉竟然在抖。
女官道:“看来你还没有这个胆量。”
“不。”宗政康立刻道,“我能见他的。”
“你确定你能做到见上他时,面不改色一如现在?”
宗政康捏着一手的汗垂首不语,女官也不催他,就这么饮着茶慢慢地等。少顷,他道:“可不论怎么样,我总要见他的。我绝不能怕他,我要把他做的那些事全部公之于众。”
女官道:“既然这样,那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带你去见他。不过在你能彻底取代他之前,你这张易容的假脸不能撕下,公主之前对你说过的,都还记得吗?”
宗政康摸了摸这张并不属于他的面容,用力地点头,“我记得的。”
“好。”女官瞥了曾岚一眼,“带他回去吧。”
厢房内重新归于宁静,女官望着宗政康那杯并未用过的茶水,过了一会儿后朝屏风那侧喊道:“双临。”
屏风后转出来一人,对她道:“公主,侯爷的人已经跟上去了。”
“嗯。”秦惜珩低头对着茶水看了一会儿,道:“看来这副妆容还行,至少宗政康没认出我。”
双临笑道:“莫说是宗政康,就算是太子殿下,只怕也轻易认不出来。不过……”
他看着秦惜珩的神色,有些担心道:“此事若能一直瞒着太子和宁相倒还好,臣就担心等到淮安这边的风声稍落,宁相就迫不及待要伸手过来。”
“来的路上,我已经想过了。”秦惜珩道,“只要能尽快让宗政康取代柳玄文,再逐一瓦解柳玄文的商路,我们就能抢占先机。还有,得找点事拖住舅舅他们,一旦他们手忙脚乱为求自保,就不会有心思想着淮安了。只是要如何拖,我得再想想。”
“公主别太着急。”双临劝道,“出门时,侯爷叮嘱了那么多,公主可得记着。”
提到赵瑾,秦惜珩淡淡一笑,故意道:“怎么,你现在也替他来管着我了?”
双临忙道:“臣不敢。”
秦惜珩道:“你放心,我如今可不敢不爱惜我自己,否则到最后受累的还是他。”
双临没懂她这话的意思,但没敢多问,又听她说道:“宁党羽翼众多,总有那么几件做得不干净的事,你去查查,看看有哪些案子是能拿出来重新劳烦御史台的。”
“是。”双临记下,他见秦惜珩起身,问道:“公主要出去?”
秦惜珩道:“我还没好好看看淮州的模样,另外还有一些商价,我想知道淮州究竟富庶在哪里。”
曾岚带着宗政康离开茶楼后,并没有先回客栈。
宗政康问他:“还要见其他什么人吗?”
“不是。”曾岚道,“柳玄文今天在天下林吃酒,我带你先去看看。”
宗政康猜他说的“天下林”应该是个青楼教坊司一类的地方,等到进了门一看,才发现自己狭隘了。
这是一栋四层的楼,进门可见的是大声吆喝的跑堂小二。他正看着,听到曾岚小声对他说:“‘天下林’也是柳氏的商产之一,这楼往上有四层,往下还有一层。”
宗政康问:“下面还有?那下面是什么?”
曾岚说了两个字:“赌坊。”
大楚并非是不许设赌坊,而是对赌坊的财税极高。
“这里一楼是寻常的酒肆饭堂,二楼是客栈,再往上面就是秦楼楚馆。只是能去上面的人非富即贵,若是给不出一定的银钱,就别想见到那些妓/子的面。至于下面的赌坊,那就更隐蔽了,没个几百两的现银,就别想进去。”
宗政康问:“既然隐蔽,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不是说你并非淮安人士吗?”
曾岚道:“公主既然把你插到淮州,自然是将一切都打听过了。等闲人不会在这里驻足,来这天下林的多是南北商客和淮安官户。总之说白了,这里,就是个能够让钱生出钱的地方。”
他说着,直接叫住一个跑堂,掏了块牌子出示。跑堂一见着这牌子,便毕恭毕敬地领着他们二人上了三楼,满脸笑容道:“不知两位爷想点什么样的?”
曾岚无比淡然地坐下,道:“会喝酒会唱曲就行。”
“得嘞!”跑堂转身就去安排,不多时,门帘从外一掀,盈盈而入两个年轻女子。
宗政开出事前,宗政康就是个被养在深宅内只知道读书不谙世事的闲散公子,他没见过这种花天酒地的奢靡之地,面对眼前陪酒的歌女,他慌得掌心里都是汗。
曾岚用余光看着他,突然一笑:“我忘了,谭爷不近女色。”他便对宗政开身边的这歌女道:“坐远些,唱首你会的曲子。”
歌女道是,后挪着坐到墙边,信手拨弦之下开始吟唱。
宗政康这才松了一口气。一曲唱罢,曾岚挥手让歌女出去,这才对他道:“不过是个陪酒的歌女,你就怕了,往后你的身份是太子的僚客,就你现在这副生疏的模样,要怎么让柳玄文信服?”
“我……”宗政康低着头,用力地握紧了拳。
曾岚也不着急催他,而是拿出之前展示给跑堂看的那块牌子来,说道:“这牌子是这儿的通行符,有了这个,就能畅通楼上楼下。”
宗政康问:“给……给我?”
“嗯。”曾岚道,“太子的僚客,怎么能没有一点手笔?”
宗政康仔细地将牌子收了,忽闻外间锣鼓一响,悠扬的唱腔随之而起:“梦醒迟,一觉黄粱至——”
他透过厢房那半垂的帘子看向外侧,只见隅墙下正站着一女,喉间高出唱词。
宗政康被唱词所吸引,他看着那女子,在一言一言的歌腔中不禁想到了自己无忧无愁的过往。
“柳兄留步,不必再送了。”一道旁音混杂进来,宗政康被这声音打断,继而有些不满地朝说话人所在的方位看去。
另一人客套地说话:“你真是,与我客气什么。”
曾岚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他瞥向宗政康时,看到他双臂撑身,弓着背伏在桌上,眼中浮着恨,绷得脖颈间的青筋高高地鼓起,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野豹。
“别乱来。”曾岚赶紧按住他一只手臂,生怕他控制不住己身,就这么毫无顾忌地冲出去。
但宗政康只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不动,他静看外边,直到那两道声音远去得不再能听到分毫,他绷直的身体才慢慢地舒展开来。
曾岚松下一口气,按住他胳膊的那只手也拿开了。宗政康低沉着脸,声音与平常相比添了一份冷漠,“我不会乱来,这样好的机会,我不能白白浪费。岚哥,今夜我想歇在这里。”
他说完,用力地敲响置于桌案中央那只巴掌大的钟鼎,不出十声工夫,便有个跑堂掀帘进来,佝着身子问道:“两位爷有何吩咐?”
宗政康问:“有雏儿吗?”
跑堂赶紧道:“有的有的,前几天刚来了一批。”
宗政康将牌子拿出来,轻轻地在桌上点了点,“带几个过来。”
跑堂转身就去,曾岚对他道:“你想好了,要从这个开始?”
宗政康道:“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受着家门庇护的人了,黄粱一曲梦散,刚刚听曲,我便想到,我既然连死都不怕,那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他是家中幺子,最得父兄爱护,除了读书,他平日里连曲也不曾听,更别提在这等烟花之地花天酒地,与人风花雪月。除却平素里服侍他的几个下人丫头,他甚至没见过什么府外的姑娘。
如今家道没了,若要盘踞在柳玄文身边,他就得将过去的一切摒弃得干干净净,他不再是往日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宗政康,他换了面容改了名字,从今往后只会是为了仇恨而活的谭兴。
“爷,人来了。”跑堂带了一排人进来,这些丫头全都低着头不敢说话,青涩如还未出苞的绿芽。
宗政康将她们挨个看了一遍,指着其中一人道:“就这个吧。”
跑堂“哎哎”两声,挥手让其他人先离开,又推了这丫头一把,“还不叫人。”
丫头扎低了头,小声喊道:“爷。”
宗政康问:“你叫什么?”
丫头道:“翠君。”
宗政康突破着自己的底线,托起翠君的下颌让她抬起头来,说道:“往后,跟着我。”
翠君有些怕生地点点头,宗政康突然将她抱起,问跑堂:“怎么走?”
“小的这就带您去。”跑堂带着路便走了,曾岚坐在原处不动,看着宗政康抱着人随之而去。
竹帘开,竹帘合。厢房内最后只剩他一个人。不知过了多久,曾岚起身预备离开,在路经某个紧闭的房门时,他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情/动正盛时的气喘低吼。
那个看起来怯生生的少年,往后不会再有了。
曾岚只停留了那么短暂的一刻便继续往楼下走,他出了天下林,一眼就看到了守在暗处的人。
“足下也是奉命做事?”他走过去问。
蓝越是梁州夜鸽之一,他这次受赵瑾调派,跟随秦惜珩一同前来淮州,就此在暗中注意动向。
“嗯。”他点头,看着天下林那三个字问道:“那位谭公子呢?”
“泄/欲。”曾岚就说了两个字。
蓝越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问起其他事来,“这楼,是柳氏的?”
曾岚点头,“这是个要紧地方,不知多少桩生意是在这里达成的。”
“行,知道了。”蓝越又谢他一声,随即拱拱手,“蓝越,多指教。”
第082章长计
赵瑾算完这个月的出入账目, 伸直手臂举了个懒腰,听到屋檐下高挂的风铎叮铃作响。
五月了, 梁州彻底没了寒意,风从庭前走过,吹来的尽是清爽。
她从书案后起身,走到临墙的书橱旁,踮脚伸长了手臂,从书橱最上面的一层取下来一个巴掌大的盒子。
那是一枚小巧精致的金锁,上面清晰地刻着主人的生辰年月。
阿珩。
赵瑾默念着秦惜珩的小字,将金锁整个握在掌心,在走出书房的瞬间里吹了一身爽朗的风。
秦惜珩去往淮州几近一月, 赵瑾每日便觉得空洞难安,除了去营中练兵处理公务,闲暇的时间她都拿来念着秦惜珩。
她原本是极反对、也极舍不得秦惜珩去往淮州的,那地方那么远,她怕秦惜珩累着饿着, 更怕她在途中遇上什么突发的事情。
掌心的金锁渐渐被捂热了, 赵瑾垂眸看着愣神了许久, 刚刚转身踏入门槛, 便听到她朝思夜想的声音出现在耳边。
“怀玉——”
赵瑾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就转了身,秦惜珩大步跑过来抱住她,“我回来了。”
“二十七日九个时辰。”赵瑾抱着她, 想得心都要化了,“可真够久的。”
“我也觉得好久啊。”秦惜珩道,“所以我马不停蹄地回来了。”
赵瑾抱着她进了书房, 问道:“路上可还好?”
秦惜珩道:“挺好的,也挺顺利的。”
赵瑾并不着急问淮州相关的事情, 而是道:“饿不饿,先吃点东西?”
秦惜珩摇头,搂着她的脖子只是笑,“秀色可餐,我看着你就饱了。”
赵瑾吻她一下,然后道:“这话该我来说才对吧。”
秦惜珩一双眼睛都笑成了月牙状,她注意到赵瑾的右手一直紧握着,便拉过来一看,见着了被她捂得滚烫的金锁。
“我一个月不在,有人就用这种法子睹物思人呢?”秦惜珩打趣道。
赵瑾道:“没办法,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东西是我触手可及的。”
秦惜珩端详着自己的这枚锁,感叹道:“这锁我从小就戴着,当时还挺舍不得的。”
赵瑾把金锁给她,“要不,物归原主?”
秦惜珩把锁推回去,“我才不要,还是留给你吧,以后说不定还能继续睹物思人。”
“乱说。”赵瑾道,“你以后还要隔三差五往淮州去不成?”
说起淮州,秦惜珩问:“你就不想知道那边的情况?”
赵瑾道:“不急这一时半刻,我怕你路上累着,要不要先去睡会儿?”
“我不困。”秦惜珩坐在她腿上,开始说起这一个月的事情,“我假借了东宫司簿许芷的身份,带着宗政康见了柳玄文一面。人现在已经安排到了柳氏的米铺,往后该如何进一步深入,就看宗政康的能耐有多少了。”
赵瑾想到宗政康那副怯弱不敢见人的模样,有些怀疑道:“他一个人能行吗?”
秦惜珩道:“我抵达淮州之后,第一次见他,他还是一副怕生的模样,可等到第二日带他约见柳玄文,他就像变了一个人。后来曾岚告诉我,他不想白费了我给他的这条路,所以学着去改变。我之后又让曾岚留意了他几日,倒确实与之前大不相同了。”
赵瑾道:“这法子于他而言,的确是上上之策了。既然这样,那咱们除了暗中看着他,也就只能等了。”
秦惜珩道:“之前我不是说,想逐一瓦解柳氏的商户吗?我这次特地在淮州多留了一段时日,大抵知道淮州的富庶所在了。”
赵瑾先给她倒了一杯水,说道:“那边多是商贾聚集,这样的地方,想不富庶都难吧。”
秦惜珩道:“淮州多水路,往外还临着好几个出海的码头。我看过了,淮州的田地,有七八成都拿来做了桑田和茶田,真正耕作粮食的,不过只有那么一两成。其实不止淮州,整个淮安道几乎都是如此。”
赵瑾一听就懂,“所以淮州自产的粮食根本不足以供给淮州一地的生计,他们依赖的都是外面的租米。”
“嗯。”秦惜珩点头,“淮州租米的数量多寡,关乎当地的物资供给和百姓日常,因此这么一来,淮州需要从外购进大量的米面。”
赵瑾接话,“外购米面,水路比陆路更方便,漕河可还真是重中之重啊。这么一看,淮州盐铁转运使的油水只怕远不及面上的这些,潘志私底下贪得更多。”
秦惜珩道:“官商勾结沆瀣一气,吃亏的还是百姓。柳玄文财力通天,还掌管着好几条水路,他家的米铺就占了淮州的六成。除了这些,他还拿捏着淮州的米价。”
赵瑾道:“这还仅仅只是一个米铺,只是一个淮州。”
秦惜珩喝了一口水,说道:“没错,柳氏还有茶庄和布庄,他是淮安的老字号了,而且往来商贾里面,不少是奔着他的名头,上赶着来与他做生意的。不是他,就不行。为了和这些天南海北的人做生意,他还有个包揽一切的酒楼,叫做天下林。”
赵瑾道:“这么看来,要瓦解柳玄文的商户,着实是难。”
秦惜珩道:“我想给宗政康一些时间,只要朝廷对淮安道继续这样盯着,再拖住舅舅他们,让他们无暇顾及到淮安,我们见缝插针,能够瓦解多少是多少。”
赵瑾沉思着想了片刻,秦惜珩笑了笑,“行啦,这些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我来就好。你呢,就好好地守着梁州。”
“拖住太子和宁相?”赵瑾问,“你想怎么拖住他们?”
秦惜珩道:“不是说,当年引发庚子血季的那件文泽瑞通敌案是宁党伪造的吗?”
赵瑾轻轻皱眉,“这案子我也是听燕王殿下说的,至于他是怎么查到的,我没问过。只是,时间都过了这么久,难查吧。”
秦惜珩拨弄着手里的茶盏,说道:“只是难查,但不是查不出来。这么多年了,说不定他们早就不在意了,偷偷露出什么马脚也说不定。而且我想,只要能找到突破口,父皇也不会放任不理。还有,那位夜先生,你不是说他是文泽瑞的儿子吗?这几十年来,他会不会也在暗中查着这桩旧案?”
赵瑾道:“我从前不知道这桩旧案,因此一直没有问过。现在知道了,又不知道该如何问出口。既然连燕王殿下都能查到这案子是桩冤案,那么夜先生定然也是心知肚明。”
秦惜珩问她:“该从这案子入手吗?”
赵瑾道:“有些事情虽然是道疤,揭开之后会觉得痛,但若是能平复留下伤疤时的怨恨,那我觉得这疤就非揭不可。这事我会传信去邑京问问,若是真有蛛丝马迹能翻回旧案,那这还真是我们的一个机缘。”
邑京京郊,一辆马车缓缓入城,在行驰至云霓堂门前后悄然停下。
“杜掌柜今日在吗?”来人下车后跨过门槛入内,左右一看,前堂这里并没有客人,只有两个看守的伙计。
“谁啊?”邹烁抓着一把瓜子嗑着,从后堂过来,“原来是齐哥啊,我们掌柜今天不在。你是送新花样来了?是个怎样的货色?”
“杜掌柜不在也不要紧,老规矩,先用再买。”齐因拇指向外,指了指自己的马车。
“行。”邹烁给伙计使了个眼色,“先去车上搬货。”
伙计出去后,齐因悄悄地将一张字条塞给邹烁,嘴上高声说道:“上次的那批布,卖得可还好?杜掌柜怎么说?”
邹烁道:“我们掌柜赞不绝口呢。料子好,自然卖得也好。”
两个伙计不多时就搬完了车厢里的布匹,齐因冲邹烁拱拱手,“我先走了。”
邹烁送了两步,目送他离开后,又吩咐伙计,“把这些布都理好了,掌柜这几日有事,回头再给他看记档。”
他旋即往后堂去,直奔一间房间,进去就道:“吕哥,梁州来信了。”
吕汀展开字条匆匆看完,说道:“不是什么大事。”
邹烁问:“少主说什么了?”
吕汀道:“问些陈年旧事而已,晚些时候我会转告主上的。”
邹烁小声“哦”了一下,又听吕汀问:“给太夫人新裁的衣裳做好了吗?”
“做好了。”邹烁经他这么一提醒,拍拍脑袋道,“我都给忘了。那……吕哥,我先去侯府送衣裳。”
他带着包好的衣裳便往侯府去,才出门就听到一阵喊叫:“让开让开!燕王殿下车驾在此,快让开!”
邹烁便看到一辆马车正往这边来,赶马的车夫一路吆喝,百姓们纷纷退让两侧,给马车留出了中间的路。
若非是从杜琛那里知晓了这位燕王殿下的真面目,邹烁还真要好好地在背地里啐他一口。
秦佑坐在马车内,上半身斜斜地靠着车厢,闭目养神之际想着赵瑾在信中说的那些内容。
他这些年韬光养晦,明里暗里查知了不少腐烂之事,邑京尚且如此,外面的那些州郡自是不必多说。如今赵瑾给他传信,就是在问他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总不能一直这么坐以待毙地等下去。
敦庭此番受雨患侵蚀,朝廷按理一定会派奉使前去视察。秦佑之前猜到那只手是楚帝,但是没想到楚帝会直接派他去,得知消息的时候,他心里忐忑得只剩下茫然。
这个身居龙位之上的人有意促成这些,是不是就在旁敲侧击地暗示他储君要易位?秦佑在去往敦庭的途中闷着脑子想了一路,不敢轻下定论。
“殿下。”马车骤然停下,车夫在外面喊着,“到了。”
秦佑下了车,一路便往海晏殿去,得了通传后徐徐入内,将一份奏折递上去,“父皇,这是儿臣整理的敦庭雨患详要。”
楚帝翻看完,并不过问相关内容,而是对他道:“此去剑西,可有见见阿珩?”
秦佑道:“见过一面,她让儿臣代为向父皇请安。”
楚帝又问:“怀玉病了?”
秦佑扎低了头,说道:“是,听说是太过操劳所致,不过并无大碍。”
楚帝似是漫不经心又问:“依你看,敦庭如今的状况如何?”
秦佑心上一紧,不知是该装傻唬弄过去,还是该实打实地拿出些本事来分析。他想了想,说道:“依儿臣看,此事七分是天灾,三分是人祸。”
“人祸?”楚帝看着他,“说说看。”
秦佑道:“听章之道说,鲤鱼口处剑河下游,本来就是块低地,而且那一处土质松软,稍有大一些的雨,就是泥沙遍布。儿臣去鲤鱼口看过,私觉这地方得专程治理一番才行,否则再有这样的大雨,事情还会发生。”
楚帝道:“既然这样,那便是章之道之过。他身为剑西刺史,却连这样的事情都处理不好。”
“父皇,”秦佑赶紧道,“儿臣倒觉得,章之道一心为着剑西,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敦庭并非年年都有这样的雨患,一时未做防护,倒也是情有可原。”
楚帝打量着他,道:“任了一次奉使,你倒是长进不少。”
秦佑道:“儿臣自以为愚钝,还需父皇指点。”
楚帝道:“究竟是未做防护,还是防护未果。你查过了吗?”
秦佑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立刻道:“儿臣领命。”
谢昕在他离开后才进来,对楚帝道:“是个机灵的小子,你倒是没有看错。只是现在就这样说破,真的到时候了吗?”
楚帝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两年了。”
谢昕却明白了,“这样啊。”
他走到楚帝身侧,问道:“宁澄荆此次外放回来,你有什么打算?”
楚帝道:“去翰林院吧,至少避开六部。”
谢昕道:“吏部已经开始下放今年的铨选名单了,凭宁澄焕的行事,他定然不会放任宁澄荆去往六部以外的地方。”
楚帝拉着他坐到自己身侧,道:“他这么想,我就要顺着他的来吗?”
谢昕颔首,“你心中拿捏住就好。”
楚帝道:“我总觉得老天一直在戏耍我,否则为什么会冒出一个宁澄荆?咱们布了二十多年的棋,全都败在了这里。”
“他即便是有命回来,也不见得有命在朝中坐稳。”谢昕拉着他的手,看了秦佑的奏折一眼,“不用担心,至少还有我在。咱们手中并非没有筹码,你这儿子,不就是我们一起带过来的?”
楚帝抱住他,感触之下跟言道:“是,我们一起带过来的。你说的没错,棋局一日未散,成败便一日未定。”
第083章远客
日子轻快于指缝飞逝, 白昼交错转瞬更替,梁州适宜的夏日在第一缕桂香的绽放中悄然而去, 入秋的风夹带着些微的凉意,扑打着边城一跃万里。
赵瑾练完兵回府,正碰着秦惜珩教范芮练连珠箭。她怕过去打扰到这对师徒,干脆远远地站在树荫下,就这么双手抱臂地看着。
秦惜珩今日做了副轻便的装扮,发间连珠钗都没有戴,她给范芮演示时,模样比当年教赵瑾学箭的封远山还要认真。
战场上出箭要快,秦惜珩一手快弓连射看得赵瑾稍稍出神, 不过三声工夫,靶子中央就钉上了五支箭。
她其实挺想学学凫风箭,但这毕竟是华展节的绝学,她不知道该找什么理由问秦惜珩开口。
“一个人站这儿多久了?怎么不过去?”秦惜珩的声音突然从身侧来,赵瑾回神, 才见她不知何时已经过来了。
“也没多久, 看你教阿芮练箭, 怕扰到你们。”赵瑾再往之前的地方看, 范芮端着弓还在练着。
秦惜珩牵着她往北院的书房去,给她倒了水,说道:“淮安昨日来了信, 宗政康已经拿到了好几条水路的掌控权。”
“水路。”赵瑾顺着这个方向一想,轻轻颔首,“往水路上靠, 就能与潘志搭上线,柳玄文把这个交给宗政康, 倒也有他自己的道理。”
秦惜珩道:“宗政康如今借着对水路的掌控,已经在城南新添了一家米铺。”
赵瑾道:“这才四个月,他的动作倒是够快的了。”
秦惜珩道:“他可不单单是在替咱们做事,就凭他与柳玄文的那些私怨,就足以令他日夜想着如何上位了。”
“若非是你,咱们也做不到这等双赢。只不过……”赵瑾说着眉头微蹙,“按照太子原本的设计,剑西今年的粮最多只能撑到夏天,现在都已经入秋了,但他在邑京依然没听见什么动静。刚刚我收到了夜先生从邑京的来信,宁相以入秋在即,车宛恐再次侵扰梁州为由,提出要派监军来剑西视察。”
秦惜珩忍不住嘲讽一声:“他们这是见剑西风平浪静,不在预料之中了。”
赵瑾倒是担心秦惜珩会被波及其中,道:“没事的,即便来了监军,我也不怕。”
“怕不怕是一回事,看不看得顺眼又是另一回事。”秦惜珩微垂着眼,慢慢地在心里勾画着对策。
赵瑾一看就知道她在算计什么,笑了笑道:“好了,这件事你就别插手了,你忘了你之前是怎么对皇后说的了?”
秦惜珩替她委屈,“我就是气不过。”
“小不忍则乱大谋。”赵瑾拉住她的手说,“反正现在有了粮路,我就不愁剑西没有退路。他们要怎么折腾,就由着他们去吧。难不成太子还能专程来剑西问我那些霉粮的事?这事上不了台面,他们没法说出来,我只管装傻就是。”
秦惜珩道:“他们就是觉得你好欺负!”
赵瑾反倒安慰她起来,“这些年,我早就习惯了。如今邑京还有圣上坐镇,宁相即便手眼通天,也不敢明着来什么。”
秦惜珩问:“你就真的什么都不怕吗?”
赵瑾看着她,少顷说了两个字,“怕的。”
秦惜珩带着几分不解,听她又说:“我现在怕死。阿珩,我怕我不在了,你一个人要怎么走得出去。”
这是秦惜珩最忌讳的话,可赵瑾这次说出口后,她沉默地什么都没有说。
“我受得住的。”秦惜珩过了一会儿说道,“只要我一直记得你,你就不会死。”
“傻。”赵瑾揉揉她的头,自己先红了眼尾。
“好了不说这个了。”秦惜珩起身去桌案上拿了点什么,对赵瑾道,“上次你提到略池营,我这几天无事,画了几张机弩图。”
她把图纸拿到赵瑾面前,“师父之前给我讲过弩弓,我当时觉得好玩,还玩过好几种。你看看,要不要工匠打几个弩机?”
华展节成名于射术,在弓弩一类的器具上独有一手。赵瑾看着这几张弩具图纸,点头道:“好,我回头就让工匠去打。”
她说完,还是抵不住对凫风箭的羡慕,喊道:“阿珩。”
秦惜珩问:“嗯?”
“你也教教我。”赵瑾厚着脸皮道,“凫风箭。”
“想学啊?”秦惜珩撑着腮看她,“阿芮都知道要拜师,你呢?不表示点什么?”
赵瑾还真的撑膝半跪下来,“那我也拜师。”
秦惜珩被她气笑了,“我要的是这个吗?”
她拉赵瑾起来,凑近了说:“你要是比我矮一个辈分,那我该叫你什么呢?”
“得寸进尺。”赵瑾瞥了一眼遮挡住门的屏风,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戳,又说,“以前只要我抱你,你就说的。”
“那是以前。”秦惜珩在她腿上坐了,压下头来亲了赵瑾一下,说道:“现在至少得是这样。”
赵瑾跟上去啄了她一下,耳鬓厮磨之际喊道:“七娘。”
秦惜珩在这声温柔的称喊中微醺。
屋檐下的风铎振振而响,回荡在整个院落上空,秋风将梁州吹染成刺眼的黄,整个庭院飘满了清秋落叶。
她徐徐应道:“嗯。”
赵瑾笑问:“这次想要多久?”
秦惜珩道:“一辈子。”
“好。”赵瑾与她贴着鼻梁,挨得极近,“一辈子。”
范芮练箭练到胳膊有些发酸,他放下弓,左右看了一圈也没见着秦惜珩,倒是看到路伯正往这边过来。
“我听说侯爷已经回来了,在东院吗?”路伯问他。
“没见着。”范芮摇头,猜道:“会不会是在北院?”
路伯便又往北院去,直接敲了敲书房的门,喊问:“侯爷,你在吗?”
门过了片刻才开,赵瑾问:“什么事?”
秦惜珩跟在后面过来,见路伯递给赵瑾一封信,说道:“这个,是刚刚来的一位访客留下的,说一定要交给侯爷。”
赵瑾问:“是个什么访客?”
路伯摇头,“我没亲眼见着,侯爷要不直接看看?”
赵瑾便低头拆信,秦惜珩也靠过来同看。路伯看着她们二人,注意到赵瑾唇上有一抹不合唇色的胭脂红,与秦惜珩涂染的唇脂色度极近。
他顿时不敢多看,赶紧避开了视线。
两人看完信,赵瑾道:“没事了,路伯您先去忙吧。”
“哎哎。”路伯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见赵瑾再次将书房的门紧紧闭上。
秦惜珩从赵瑾手中抽过信纸又看一遍,问道:“会有假吗?”
赵瑾指着信纸落款的那枚章印道:“前不久朔方的来信上也有这样的印记,这封倒不像是假的。”
秦惜珩又问:“你要去吗?”
赵瑾道:“我大概能够猜到他为何找我,不过他既然大老远地来了,我还是去见一见吧。”
秦惜珩给她理了理衣领,有些不放心道:“当心些。”
“放心。”赵瑾抓着她的手贴到心口处,“这儿还装着个人,当然得全身而退。”
秦惜珩仰起头在她唇上又加重了些胭脂红,笑道:“早去早回。”
“好。”赵瑾抿住唇,将温热的唇脂含抹匀了。
信上约定的酒楼就在人来人往的市集上,赵瑾没骑马,只是让车夫将马车停靠在一处不起眼的巷子口,然后下车过来。
她数着路经的包厢,在第十二间前停了下来,敲门时说道:“有客远来,失迎。”
里面便传来声音:“客随主便,无妨。”
赵瑾推门进去,在顺手将门再次关上的同时,对等候在此的人说道:“小程将军真是稀客。”
程新忌起身,“冒昧前来,叨扰了。”
赵瑾在他对面坐下,并不着急问他此行的目的,先寒暄道:“镇北王近来可好?”
尽管在此之前从未见过程新忌,但赵瑾的语气轻松平常,好似与对面的远客很是熟识,此番初遇不过是久别重逢。
程新忌道:“大哥一切都好,劳赵侯挂怀。”
“那便好。”赵瑾给他和自己各添了茶水,这模样看上去显得她才是做东的人。
程新忌端起刚刚斟满的茶水,道:“这次大哥能速战速决,多亏了赵侯,我以茶代酒,谢过赵侯。”
他一饮而尽,又对赵瑾客气地笑了笑。
赵瑾道:“那是镇北王本事好,与我有什么干系?小程将军是不是谢错了人?”
程新忌道:“若非是剑西暂时分给朔北的那三成军饷,这场仗不会打得这么快。”
赵瑾道:“不必言谢,只不过是暂时拨给朔北而已,剑西本来也没有什么损失。倒是有些话,小程将军还是直说吧,镇北王这次让你来,恐怕不仅仅是找我寒暄道谢这么简单。”
程新忌问:“赵侯怎么不猜是我自己决定要来?”
赵瑾道:“年初的时候,我与镇北王在邑京见过一次,他当时对我提了点有意思的东西。不过听你刚才这话,镇北王并不知道你要来?”
程新忌道:“此次前来,确实不是我大哥的意思,实话告诉赵侯,我就是偷偷来的。”
“直接点吧。”赵瑾道,“你千里迢迢来一趟,总不会是为了与我闲话家常。”
“赵侯既然这么爽快,那我就直说了。”程新忌看着她,眼中有些深意,“剑西最近,有着不小的动静啊。”
“动静?”赵瑾直觉便想到近几个月来自淮安的供粮,她按捺住失措,坐直着身子没动,就连杯盏中的茶水也没晃出一点涟漪,看着极为深沉,像是留了一整套的后手。
“嗯。”程新忌点头。
“小程将军此话怎讲?”赵瑾轻轻地搁下杯盏,目光还算柔和。
“我既然都开口了,赵侯还要跟我打马虎眼吗?”程新忌顿了一会儿,见她不接话,于是又说,“朔方军这么多年驻立北疆不倒,有一部分的原因是,我们有几个百里挑一的斥候。他们耳听八方,前不久让我知道了一件与淮安有关的稀罕事。”
赵瑾心上就是一紧,面上却装作无事,问道:“什么稀罕事?”
程新忌道:“淮州柳氏不是淮安道最有钱的主儿么?可那当家的柳玄文,竟然把手上最重要的水路交给一个外人打理,可巧的是,这名外人,竟然姓宗政。”
赵瑾抿了一口茶水,开始在心里想着应变之策,脸上仍装作感兴趣的样子,“哦?宗政?是与淮安道前刺史宗政开有关的人?”
程新忌又道:“此人名叫宗政康,堪堪十八,是宗政开嫡出的幼子……赵侯既然知道宗政开,就也该知道淮安道的那件案子吧?”
赵瑾道:“梁州虽然偏了些,但还不至于消息滞涩,再说开年时,我人还在邑京,这事多少听了一耳朵。淮安道的案子不是判了宗政一族的男嗣尽数处死吗?怎么会漏了一个?”
程新忌道:“此人不知用了什么办法逃离追捕,又在短短数月之内入了柳玄文的眼,更是掌管了柳氏的好几条要紧水路。不过说来也是巧,柳玄文与宗政开正好有些理不清的渊源,赵侯你说,这背后是不是还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妙事?”
“不对吧。”赵瑾有意拖延着话语,为自己争取思索的时间,“柳玄文与宗政开既然有理不清的渊源,那他还敢用宗政康?”
程新忌道:“他现在自然不叫这个名字,他如今对外的名字,叫做谭兴。”
赵瑾道:“有没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妙事我不知道,但至少,这个宗政康有点本事。”
“有本事。”程新忌笑了笑,对赵瑾道:“他可真的太有本事了。”
“你都这么夸了,那这个宗政康还真的不能小觑,不如这样吧,小程将军给我讲讲?”赵瑾就想知道他查到了什么地步,遂掀起眼皮看向对方,似笑非笑道:“我也想知道,他到底怎么有本事。”
第084章诚谈
两人隔着一张桌案端直着后背, 各怀心思。
程新忌道:“宗政一族在淮安道,如今可谓是人人喊打, 而且现如今,宗政已无族人,那么仅凭他宗政康一人就能站到现在的位置,不大可能吧?”
赵瑾问:“所以?”
“这件事实在是不同寻常,我便让斥候压着消息暂时不报,继续去盯宗政康,谁知这一盯,就盯出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结果。”程新忌一直观察着赵瑾的神色,他说到这里, 见赵瑾仍然是气定神闲。
“什么结果?”赵瑾回了一道目光过去。
程新忌道:“自然是有贵人相助。斥候买通了暗道上的人,顺着脉络一路查下来,竟然发现源头在剑西。”
“郭汗辛么?”赵瑾有意这么说,“他与柳玄文原本就是表亲兄弟,可能是因为生意的原因闹掰了, 便转身扶持了一个傀儡。”
程新忌摇头一笑, 看着赵瑾, “他算哪门子的贵人, 他充其量不过是摸着了贵人的衣角。”
赵瑾暗暗有了点数,但只要他不明说,赵瑾就还能继续周旋, “身处剑西的贵人,若不是他,那还能有谁?”
她装作深思的模样想了一想, 再拿几人出来试探,问道:“章之道兢兢业业的, 两袖清风,最不喜欢的就是满身铜臭气息的人,应该不是他……呃,难道还能是公主不成?但公主不愁金银,何必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凭白拉下自己的身段?”
程新忌喝了一口茶,就这样瞧着她不作声。
赵瑾刻意又七拉八拐,几乎将剑西的官员说了个遍。程新忌听得不耐烦了,终于直言:“赵侯,你方才不是还让我有事直说?怎么现在又弯弯绕绕起来了?”
“那我倒是想问问你,你为何要这样死缠着剑西暗查?”赵瑾确定他并没有半点查到秦惜珩身上,终于露出点肃颜,盯着他道,“你想做什么,咱们心知肚明,但是你要这样来查,不大好吧。”
程新忌反倒笑了两声,“我还以为,今日要被赵侯一直糊弄下去。”
赵瑾扯了扯嘴角,喝茶不语。
程新忌道:“既然赵侯知晓我的目的,那咱们不妨直说。”
赵瑾道:“圣上还在,你就有这样的心思?”
程新忌道:“不过是防患于未然而已。”
赵瑾道:“那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什么身份?”
“知道。”程新忌看她杯中空了,又斟补上,说道:“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想试试。赵侯你想过没有,圣上也有百年之后,他日太子登基,你觉得剑西还能如现在这般风平浪静?即便有仪安公主,但你觉得仪安公主会一直是你的护身符?所以从这一点来看,咱们其实是一条船上的人。”
赵瑾反问他:“你怎知公主做不了我的护身符?她可是皇后养大的,与太子的情分自然不同旁人。只要我本分地守在这里,他就奈何不了我。”
程新忌道:“可我怎么听说,圣上寿宁时,太子多次对你示好,你却视而不见?”
赵瑾凉凉地嗤笑道:“那你这消息可还真是够灵通的。”
程新忌道:“未雨绸缪,邑京总要有那么几个能打探到消息的人。所以话说回来,赵侯,太子屡次三番对你伸手,时至今日,他也该知道你并不愿意站在他那边。”
赵瑾道:“可我凭着公主这层关系,随时都能与他一路。”
“不,你不会。”程新忌肯定地说,“否则你为何要扶持宗政康。”
“呵——”赵瑾一声轻笑,算是承认,很快就看向他,“那么小程将军你自己呢?你说,我现在又是在与谁座谈?这事要是传了出去,那你就是擅离职守,如果被有心人利用,那你就是结党营私,图谋不轨。”
她说完,抬手先指了指东方,又指南方。
邑京,岭鞍。
程新忌似是没想到会被她这么反将一军,一时有些语塞,不过他脑子转得快,客客气气地回击道:“结党营私?那么敢问赵侯,我结的是何方党,营的又是哪方私?”
赵瑾早有后招,慢悠悠道:“那我可不知道。不过我看小程将军双目澄亮,该是个聪明人。”
室内一时静若无人,程新忌看她半晌,倏然笑了。
“赵侯此言极是。”
“我前几个月得了一封来自你大哥的信,”赵瑾道,“上面说你自请入大漠找寻苍狼部的后营,想牵制住他们。后来没多久,朔方便再次来信,说你已经平安而归。那时我没多想,如今也没料到你会来。”
“没错。”程新忌也不隐瞒,“我上次绕到苍狼部后方就是一个借口。只不过我没料到横西五峰那么难攀,险些折损在半途。”
赵瑾问:“所以就这么无功而返了?”
程新忌听她这么一问,自己反倒愣了愣,才说:“你竟然不知道。”
赵瑾也愣了一下,问道:“我知道什么?”
“我以为你今日坦然前来,是早就知道的。”程新忌想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道:“你那位拜把子的兄弟,可真是事事为你考虑。”
赵瑾猜道:“你见过蔚熙?”
程新忌道:“见过,上次若不是他,我早就横尸在落雁峰了。”
“你对他说了什么?”赵瑾眯了眯眼,提起十二分的警惕来。
“没说什么,就是问他能不能帮忙引荐一二,让我见见你。”程新忌说完,露出点苦笑,“赵侯,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行吗?我是单枪匹马一个人来的,至少在你的地界上,我玩不了什么花样。”
“那你们说了什么?”赵瑾又问。
“不是我对他说了什么,而是他对我说了什么。”程新忌简而言之,“说白了,他让我拿出点诚意之后再来见你。”
赵瑾问:“那你带了什么诚意来?”
程新忌问:“中州道的地形图与兵防图算不算?”
赵瑾道:“那你这功夫,下的还挺足的。”
程新忌道:“总得让赵侯知道,我是真心实意想与赵侯同舟共济。”
赵瑾问他:“我若是不答应呢?你要怎样?将宗政康的事情抖出去吗?”
程新忌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买卖不成仁义在。说实话,你若是就这么爽快地答应了,我倒还要心生提防,总要想着你是不是留了什么后手,随时要给我一刀。”
赵瑾道:“既然知道,那你还来?”
程新忌道:“我起码要知道,赵侯会给我开个什么条件。”
赵瑾问:“这是镇北王的意思?”
“不。”程新忌目露严肃,“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意思。”
赵瑾猜到了什么,问他:“你也是这么唆使镇北王的?所以他才会暗示我?”
程新忌道:“说什么唆使,我这明明是提早考虑以备不时之需。”
赵瑾道:“有些事情本来是不会发生的,但极有可能会因为一念之差弄巧成拙。你想过没有,一旦我今天答应了,镇北王就没有回头路了。”
程新忌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来日太子登基,我们同样没有回头路。与其被动地等,不如早做打算。”
赵瑾正与秦佑里应外合,她并不想再搅入另外一局棋中,于是果断拒绝,“既然只是你自己的意思,那我还是给镇北王留一条退路吧。出了这个门,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小程将军,咱们好聚好散,后会有期。”
“慢着。”程新忌叫住她,直接从随行的包袱里拿出来一叠图纸,“这些,我想赵侯会有兴趣的。”
赵瑾翻开一看,正是中州道的地形图与兵防图。
倘若来日襄助秦佑时要与邑京兵刃相见,中州道确实是不可不越的一道坎,有了这些图纸,赵瑾就能直捣邑京。
“给我了?”赵瑾问。
“嗯。”程新忌颔首,“都给你。”
赵瑾道:“给我了,我也不会答应你。”
程新忌道:“我知道,但既然是表明诚意,我就一定得先拿出点东西。”
赵瑾把图纸收好,道:“这么听着,像是你本事通天,还能弄到其他地方的部署图。”
程新忌笑了笑,“要弄到这个其实不难,兵部有人就行。”
赵瑾便叹,“那还真是可惜,我在朝中没有半个人可以仰仗。”
程新忌借着这话说道:“那赵侯不如应了,这样一来,你也算朝中有人了。”
“两码事。”赵瑾道,“图纸我收了,至于往后如何,咱们且行且看。”
“你会答应的。”程新忌看上去很坦然,像是十分笃定自己的猜测,“我可以等,不过是时长的问题而已。”
赵瑾为了这些图纸谢他一声,毫不犹豫地出了酒楼。
张宓闲赋在梁州时,便会充当一两日教书先生,给那些上不起学堂的穷孩子上课。
他今日才刚刚讲了几句,就见赵瑾冷着脸出现在了外面。
“你们先自己温书。”张宓给学生们留下这么一句话,合上书本走了出去。
“有事?”他问赵瑾。
“这地方不适合说话。”赵瑾左右一看,指了个偏僻的屋舍,“去那边吧。”
“究竟怎么了?”张宓还从未见到她这个模样,是下越发关心,“是府上有什么事吗?”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赵瑾直接就问,“程新忌来过梁州,是不是?”
张宓承认,“是。”
赵瑾道:“你以为你能替我分担什么?他能来一次,就不能来第二次?”
张宓听她这么说,便明白了,“看来你刚才见过他了,这么说,你还没有答应他什么。”
赵瑾问:“我要怎么答应?难道真要将整个剑西带入死局不成?”
张宓沉默片刻,说道:“我原本是想让他知难而退。这事我故意没告诉你,就是不想你为此烦心。”
赵瑾摇头,“没用的。我处在这个位置,什么都避不开。蔚熙,我知道你是想帮我,可是你应该知道,谁也帮不了我。”
张宓问:“他真的给你看了中州道的布局图?”
赵瑾拍拍胸口,“在这儿,图纸都给我了。”
张宓又问:“你回绝了他,他没说什么?”
赵瑾道:“他能说什么?梁州是我的地方,他可撒不了什么野。只不过……”
张宓问:“只不过什么?”
赵瑾道:“他知道了咱们如今军粮的来源。”
张宓半是自嘲半是无奈,“这可还真是个麻烦。”
“扯平了。”赵瑾道,“他擅离职守来了梁州。现如今,我与他互相拿着把柄,只要我不动,他也就不会动。”
“我想再会会他。”张宓道,“你在哪里见的他?”
赵瑾报上了酒楼的名字,但还是劝道:“其实你不用见他,这事我还能应付过来。”
张宓道:“你不知道,我其实早在燕州就见过他。他本性不坏,也不是要刻意挑起事端,他同你一样,为的都是那些在意的人。”
赵瑾道:“我只是不敢赌。若是只有我一人,倒也豁出去无所谓了,可我现在……”
她想到秦惜珩,她的阿珩日日对她翘首以盼,爱得深了,恨不得把天上的月都摘下来给她。
“蔚熙,人是不是越长大就越懦弱?”
张宓轻轻笑道:“那你确实长大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一旦有了牵挂,铠甲也会变成软肋。”
赵瑾想到秦惜珩替她筹谋到的粮,否认道:“那不是软肋,那是我的铠甲。”
能让她所向披靡的,最坚硬的铠甲。
张宓道:“既然是这样,那你为什么说你懦弱?怀玉,在我眼里,你从来就不是懦弱的人。正因为你长大了,所以不会轻易与人下注。”
赵瑾闻之一笑,“你好似每次都是这样,不论我遇到什么,都是这样平心静气地开导我。我突然很想知道,以后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与你走完一生。”
“那谁能知道。”张宓看了一眼还在温书的学生们,“我除了这身学识,什么也没有,想来想去,还是别祸害人了。”
“怎么能是祸害呢?”赵瑾调侃,“就凭你那手种菜的本事,跟了你的姑娘怎么着也不会饿着。”
张宓接话,“但也不会富裕。”
赵瑾忍不住笑出了声。
“行了,我该回去了。”张宓走了几步,不放心地又对她道:“你也赶紧回去吧,这事暂且不要多想,等我消息。”
第085章知者
夕阳斜落时, 张宓敲开了程新忌的门。
“小程将军。”张宓冲他点头一礼,“别来无恙啊。”
程新忌见到是他, 初时还露出些许的惊讶,但很快就回了神,笑着唤他:“我当是谁,原来是蔚熙啊。”
虽然这才是第三次见面,但自从上次之后,他便对张宓心悦诚服,如今言语之间都想与他亲近几分,就想再听听他的高见。
“你对茶有什么喜好没有?要配什么样的茶点?”
“都行,我不挑茶的。”
程新忌怕他这个时辰喝了茶, 晚上会难以入眠,于是只让人上了一壶花茶,配了一份枣酥饼,问道:“是赵侯告诉你,我在这儿的?”
张宓道:“是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带中州道的图纸来。”
程新忌给他斟上了滚烫的花茶, 说道:“你都教我那么细致了, 我总不能让你失望不是?”
张宓吹着茶面, 小抿一口, 道:“可我更想看到的是你留在朔北。”
程新忌道:“其实我这次来,只是碰巧发现了赵侯做的一件隐事,所以我猜, 他既然都有这份准备了,那么所谋之事,应当与我相差无二。”
张宓道:“先不说她, 我就问你,朔北如今是什么局面?”
程新忌沉默地喝了一口茶, 过了半晌才说:“很乱。”
他叹了口气,“我大哥受封镇北王,至今也有七年了。可这七年里,朔北看似祥和一片,可实际上,他们各自都揣着一份算盘。当年幽州沦陷至赫尔部之手,是我大哥孤注一掷,带着一支小队从燕州绕道突袭赫尔部后方,才让幽州喘下一口气,给华将军争取了最后的时机,不至于全境落入敌手。这场仗是我大哥的成名之仗,却也是将他推到风口浪尖的一支利箭。”
张宓道:“当年我在燕州听完陆老讲学,顺路去了一趟幽州,在茶楼里听说书人讲了这段过往。”
程新忌道:“北境防线延绵至今,将帅更迭不知换过多少人。朔北很大,可也太大了,即便我大哥在现在的位置上守了七年,州郡乃至各营之间仍存在派系的明争暗斗。大哥性情耿直,从来不愿随意揣度人心,可我有时候看着他,也会替他觉得心累。若非如此,我怎么会有现在的这些念头。”
“现如今,我能完全放心的只有朔方和甘州,其余几处,我也不过略略与他们有些熟识,算不上生死之交。”程新忌说到此处,便问张宓,“所以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张宓探手于袖袋之中,拿出了一块折叠多次的羊皮卷。程新忌看着他把羊皮卷展开摊在自己面前,低头一看,赫然竟是一副大楚地图。
“你有备而来啊。”他朝张宓露出个复杂难说的眼神。
“既是来见你,自然知道你是缘何而来。”张宓看着地图,先指着敦庭北方的宁远,说道:“攘外必先安内,反之亦然。宁远西部毗邻鞑合,如今大楚正与鞑合交好,听闻鞑合还有意送公主来和亲。”
程新忌看着地图上的宁远,道:“两个月前,镇守宁远与鞑合边境线的人换成了钱一闻,原先的郭浩调往后方,去了辎重营。”
张宓问:“这个郭浩,你熟吗?”
程新忌点头,“是我大哥很重要的一个部下。相较于乌蒙燕州几地,宁远是距离朔方和甘州最近的一条边境线了,大哥当时将他放在宁远,就是要将后背交给他。”
张宓又问:“这个钱一闻呢?”
程新忌道:“他本是华将军的副卫,当年华将军离开朔北后,他就一直留在幽州。去年兵部武选没多久,他便调来了宁远,两个月前正式接手了宁远守备军。他入伍早,是华将军一路带出来的,听闻华将军当年回邑京述职,他一路送到了洛州。”
张宓问:“你与他交情如何?”
程新忌道:“泛泛之交而已,我没与他说过几句话。”
张宓思忖着他刚刚所说,问道:“朔北的辎重营,管的是整个朔北营地的辎重吗?”
程新忌点头,用手指在地图上洛州的所在处画了一个圈,道:“这一片都是朔北的屯田。”
张宓没再继续问这里,他目光一转,看向了无忧河东南侧的乌蒙,问道:“你方才说,朔北东面的这些州郡,都有点别的意思?”
程新忌道:“大哥上次提出要征讨赫尔部,收复端城,可幽州主将叶知真第一个便言反对。”
张宓问:“赫尔部这几年是不是一直都很安静?”
程新忌道:“自打然诺死后,赫尔部的首领便由他的儿子喀吉来继任。喀吉和他老子不同,这小子不想对默啜哈尔称臣,一心就想带着族民从柔然脱离出来。”
张宓问:“他有粮食?”
程新忌道:“据说,赫尔部有一块肥沃的土地,他们不仅能维持内部的生计,还能匀出不少给其他几部。喀吉不缺牛羊不缺马,粮食也富足,就想这么安于现状地混下去。”
张宓道:“叶知真不愿北上,或许也是因为边境目前安稳,不想再引战火。”
程新忌嗯声,“是这么个理儿,但是端城本就是我大楚的一座城,如今凭白被赫尔部占着,任谁心里能好受?”
张宓默然片刻,记起来自己是要问乌蒙,“那乌蒙呢?”
程新忌道:“邝成惟与我大哥有些龃龉,这些人之中,我最忌惮的其实就是他。”
张宓问:“怎么说?”
程新忌很是不快道:“他镇守乌蒙很多年了,听闻还与华将军是生死之交。幽州一战后,华将军功过相抵,被调回了邑京,后来,我大哥又屡次获取军功,一路封王取代了他在朔北的地位。他嫉妒我大哥封王,而他在乌蒙吹了半生的风却也不过是个守将。他也怨怼大哥现在的位置,在他们这些人眼中,华将军就是被我大哥排挤走的。可我大哥的那些军功,都是他拿命换来的,自古高位有能者居之,我大哥凭什么不能取而代之?”
“好几次,我们在商讨大军的进军路线时,他都要横插一嘴,非说我大哥思虑不周,甚至当众斥责大哥。我大哥敬他是前辈,每次都不予计较,反而虚心去问他的意见。我最看不惯那等倚老卖老之人,而他正是这样的人。”
程新忌怨虽怨,但还是不服气地又说了一句:“不过他人虽然高傲,但在领兵对抗柔然时从无失手。”
张宓没再继续问,两人沉默着静对了一会儿,程新忌再次道:“对了,你方才先提到鞑合,为什么?”
“先前,怀玉曾怀疑车宛会与苍狼部结盟,借兵进犯梁州。可我前几日去营中时,注意到了这一片的地图。”张宓点了点地图上车宛与苍狼部之间那片未知的区域,神色略带郑重,“甘州处朔北最西一角,而苍狼部居北,车宛居西,鞑合居东,这三者倘若连成一片,首当其冲的该是甘州。”
程新忌看得目光发直。
张宓道:“横西五峰隔断了梁州与鞑合,这三族若是成盟,倒不会对梁州造成首要的冲击,反而是甘州,会成为他们的第一个目标。这虽然只是我的一个猜测,可倘若在大楚内部动荡不平时,又有外族来犯,那个时候又该如何?”
程新忌盯着地图,低喃道:“所以……”
“所以你现在什么也不能做。”张宓道,“或者说,即便你觉得朔北再如何乱,也只能先忍下这一切。鞑合是个不可忽视的关键,只要大楚与鞑合的联姻一日未定,西北就不是个安稳之地。咱们现在无法料定未来会发生什么,可既然看出了关键所在,那么至少要保证大楚的风平浪静。”
赵瑾回府才跨进东院的门,便听到主屋内的算盘拨动得哒哒响。
秦惜珩正低头算着什么,她察觉到有人进来,一猜便知是赵瑾,因而头也不抬地说:“等我先算笔账。”
赵瑾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就见秦惜珩指下的算盘珠子拨动得飞快,一旁的账本也一页页地快速翻过。她欣赏似的撑着下颌看对方算账,不多时就听算盘声戛然一止,秦惜珩也抬起头来,双臂伸直着撑了个懒腰。
“我只当你骑射厉害,原来算起账来也这么厉害。”赵瑾挪过身去看她手上的账本,问道:“这是淮州的账目?”
“嗯。”秦惜珩把账本合上放在一旁,先问下午的事情,“程新忌对你说什么了?”
“给我送了一份礼。”赵瑾把中州道的图纸拿出来,“他能做到这个份上,倒是让我没想到。”
秦惜珩翻看这些图纸,对着其中的一副说道:“若这兵力部署都是真的,那他还真是诚意十足。”
赵瑾道:“但他查到了咱们的粮路。”
秦惜珩只是微愣了一下便回神,并不在意道:“查到就查到了,他要是敢说出去,即便是远在朔北,我也能一箭开路,送他去见阎王。”
赵瑾道:“没事,我把他稳下来了。现在虽然还僵着,但他至少不会说出去。”
秦惜珩拉过她的手,说道:“我倒是没想到,他会想得这般深远。”
“不过程新忌这次专程来找我,倒是让我确定了一件事。”赵瑾道,“朔北应当没有表面上看着这么简单。”
“程新禾镇不住那些人?”秦惜珩不大能想通,“可他都封王七年了,而且他在朔北的时间更是不止七年。”
“你不知道,这些军士,一般能分为两种。”赵瑾给她解释,“第一种,将帅能力超群,他们真心臣服。第二种,顾念旧主,无法将感情完全转移到新主身上。我想,朔方的一部分人就是属于第二种。”
秦惜珩敛下眼睫,说道:“师父其实很可惜。他说武将一生最向往的,莫过于封候拜将,他戎马半生,也不过是想在那万里之地觅得一袭侯位,可上苍偏偏让他在战场上送走自己的儿子,让他在希望之中苦尝到绝望。他离封侯的那一步之遥,是他错失端城后日夜辗转难安的噩梦。”
“我那时候还小,很多东西不懂,有一次还问他,既然对端城割舍不下,为什么不向父皇请旨北上,从赫尔部手中将端城夺回来。他那时候只是笑了笑,摸着我的头说,等我长大了就明白了。”
秦惜珩闭上眼,就能想到当时的一席对话。
她问:“师父,既然你那么想念端城,为什么不向父皇请旨北上,从赫尔部手中将端城夺回来?”
华展节在这稚嫩的话语中沉默半晌,再次露出笑时有些苦涩。他摸了摸秦惜珩的头,说道:“公主还小,这些事情,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秦惜珩不服,冲他道:“我已经长大了,我能拉开那么多弓,父皇前些时日也夸我厉害,说我长大了。”
华展节笑道:“公主确实已经很厉害了,但是臣相信,公主往后还能更加厉害。”
秦惜珩很是受用这话,她扬起下颌,略带得意道:“我以后还要招一个比我还要厉害的驸马,要像师父这么厉害。”
华展节道:“如果可以,臣希望公主不要出降武将。”
秦惜珩问:“为什么?武将明明那么威风,就像师父你,你挽弓舞枪的时候动势如风。大楚的千万百姓都是受武将保护的,若是没有武将,邑京何来繁盛可言?我将来若是出降,就想要一个会舞刀弄枪、能庇佑大楚的盖世英雄。”
华展节摇头道:“武将太苦了,他们毕生所往的便是封候拜将,可是多少人都断送在了这条路上。臣当初看着儿子们死在乱箭之下,却又无能为力,如今垂垂老矣,这一生也看到了头。”
秦惜珩说到这里,不安地捧握住赵瑾的手,“我当时确实不懂,可我现在看到你,就全明白了。”
赵瑾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心,说道:“苦不苦,不是旁人说了就算的。阿珩,我现在有你,我就不苦。”
第086章把盏
张宓踏出酒楼时, 街上已是华灯高照。
程新忌跟在他身旁,在送他走完这条街后, 突然一喊:“蔚熙。”
张宓看他,“嗯?”
程新忌道:“我想煮一壶青梅酒,与你把盏几杯。”
张宓问:“现在?”
程新忌道:“什么时候都行,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张宓看他眼中有些颓然,便答应下来,“行,那我带你去个地方。”
程新忌也不问他到底要去哪儿,反正就这么一路跟着走,最后来了个空无一人的茅舍。
“这是什么地方?”他在张宓点燃油灯的时候, 还是问了一句。
“梁州穷,多的是上不起学堂的孩子。我得空的时候,就会来教他们认几个字。”张宓点燃了油灯,又来生炉子。
程新忌过来帮忙,直接从他手中接下了生炉子的活儿, 问道:“你心中会生怨吗?”
张宓问:“生什么怨?”
程新忌道:“范家那样显赫, 若是没有那场春闱案, 你也是邑京里数一数二的世家公子, 甚至早已入了仕途,又何需在这等贫苦之地受罪。”
张宓淡淡一笑,“富有富的生存之道, 穷也有穷的生存之道。我自小就没有感受过大富大贵的生活,不知道富与贫之间究竟隔了多远,所以也谈不上什么怨。说实话, 我并不在乎功名利禄,我只想走遍山川大河, 与天下名师探讨学识。”
程新忌看着他,笑道:“我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到像你这样的人。”
炉子里的火已经生起来了,程新忌把买来的酒倒入锅子,再将锅子置于炉上。
张宓道:“你今日对我说,朔北是何其的不易,可你知道剑西曾经是怎样的情形吗?”
程新忌道:“约莫知道一点,不如你详细讲给我听?”
张宓道:“我真正对剑西有记忆的时候,大概是我八岁左右,而怀玉那时候才四岁。当时,我和她都被锁在侯府的大门里,由太夫人带着。后来我回想,之所以八岁以前对剑西记忆模糊,大抵是因为在八岁之前,老侯爷与叔父不许我们踏出侯府的大门。”
“长大后,据叔父说,老侯爷受封侯位只是因为退了车宛的入袭,而当时的剑西实在是一团乱麻。这里太穷了,没有哪个京官愿意过来,即便是来了,也管不住常年被扰动的三州以及三州的地痞混子。”
锅子里的酒已经开始沸腾,张宓搅动几下,扔下了一把青梅。程新忌抽出炉子里多余的柴火,只留一根烧得发黑的炭火继续给锅子传递余温。
茅舍内酒香四溢,张宓借着油灯闪烁的火焰,看着锅子里翻滚的青梅,继续说道:“老侯爷受封之后,整编了三州原本的守备军,划分成疾风、徐林、略池、铁槊四营。除了这些,他还招安降服了占守三州的地痞。为了做好这些,他足足用了六年。叔父说,那六年里,老侯爷日日殚精竭虑,他不光是为了剑西,也是为了怀玉和我们。”
程新忌看着他,惋叹道:“老侯爷是个厉害人物,只可惜,赵世子走得太早了。”
张宓道:“怀玉真正领兵上阵时是十五岁,而她接手梁州四大营时,却只有十岁。叔父说,老侯爷原本是可以看到怀玉及冠的,只是日夜劳心伤神,所以没能等到那一天。你说的没错,世子走得太早了,而叔父当年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实在是有限。老侯爷几乎是一个人担下了全部,给我们这些后辈们争取活路。”
浸泡于酒中的青梅在炭火余温的翻腾下逐渐也溢出了芬芳,张宓在竹杯里舀了一勺青梅酒,先给程新忌,自己随后也来了一盏。
他小抿一口,靠在屋柱下看着天边的那轮月,说道:“老侯爷在世的最后一年,开始反复领着怀玉去军营。我当时不懂,直到他病重我才明白,他要趁着自己还在的时候,把怀玉推上这条路。否则等他突然撒手,守备军们难以在一时之内接受新主。”
“可即便是这样,在怀玉接手四大营的头几年里,也依然会遭受军营的排挤。他们嫌怀玉还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不够做他们的统帅,更是会在背地里说,怀玉只是个关在侯府大院里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只怕连枪都提不动。”
“怀玉第一次听到那些人这样说的时候,隐忍着什么都没有说。可等到回了侯府,她的委屈就全忍不住了。太夫人那时候已经去了邑京,她找不到人哭诉,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也不喝,直到叔父去了她才开门。我对那一次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在老侯爷过世后,我第一次看到她哭。”
“她那时候不懂什么叫人走茶凉,也不明白那些原本对她毕恭毕敬的人为什么在老侯爷走后全都换了面孔。再后来,这些话听得多了,她也就不想再计较了。自那之后,她便搬去了营中,与营中的将士同吃同住,日日苦练刀枪剑戟,起得最早,睡得最迟。”
“我在她身边站了这么些年,看着她一路摸爬滚打,学着长大,学着带兵。我心疼过她很多次,也很多次问她觉不觉得苦,她却很坦然地对我笑,说这些与老侯爷做的相比,压根就不算什么。她说这是赵家人的使命,她要一辈子做梁州的儿子,替老侯爷守好这片土地。所以现在,她做到了比老侯爷更狠,也做到了令车宛闻风丧胆。”
张宓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最后露出个无力的笑,“我看着她,不知道是该庆幸我不是赵家人,还是该惋惜我永远不可能有她的这份荣耀。”
程新忌一口喝完了竹杯中的青梅酒,与他并坐着抬头看月,说道:“我当赵侯铜墙铁壁,无缝可破,现在听你这么一说,他也是一柄从浴火里淬炼出来的利刃。”
张宓道:“朔北虽然几次更迭主帅,各州郡面和心不和,但是至少你们不是开疆人,不必苦心经营多年,而剑西却是真正地白手起家。”
程新忌慢慢地点头,“是。”
张宓回头看了看茅舍内的简陋桌案,道:“三州都是贫苦之地,活在这里的人,祖祖辈辈唯一的目的就是活着。怀玉一心为着阻拦外敌,而我能做的,就是教这里的孩子读书。这事我与叔父轮换着来做,我若是外出了,还有叔父守在这里。这些孩子若是能做官,能去往邑京见识富贵繁华当然最好,但即便做不了官,也好过每日里只是为了活下去而活着。”
程新忌问:“这就是你游走山川大河的目的吗?你想用这种方式把外面的一切全都教给他们?”
张宓笑道:“倒也不完全如此,我也想走一走我自己的路。我想走一条无关风月,只载学识的路。”
程新忌被他这番言论折服,“蔚熙啊,你可真是让我开了眼界,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张宓道:“那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行。”程新忌道,“既然局势未稳,而且剑西这么不容易,那我所求之事,就暂且放一放。”
他给自己和张宓各添了一勺酒,又端起竹杯来敬他,“这一盏,敬山水相逢,你我燕州初见,梁州再逢,对天共饮。”
张宓也抿了一口,听他道:“我有种感觉,好像与你很早就认识,可偏偏,这才是第三次见你。”
“人生何处不相逢。”张宓淡淡笑着,“朔北很大,我曾小住过三个月,说不定就与你擦肩过很多次。”
“对了,”程新忌放下竹杯,搓搓手看他,“你学识好,不然,你给我起个字?”
张宓摇头笑说:“表字向来都由双亲或师长赠与,我与你不过是萍水相逢的泛泛之交,怕是没有这个资历。”
“只是泛泛之交吗?”程新忌托着腮看他,“你救过我一次,于我而言,那就是过命的交情,等同于我的再生父母,你怎么没有这个资历?况且我父母早亡,全凭兄长拉扯长大,自小也没有师父先生教导,你叫我找谁取字?”
张宓被他堵得没了反驳的话,很是认真地想了一番后,郑重问他:“有诗曰‘秉国之钧,四方是维’,你看,取‘秉维’二字可好?”
“好啊。”程新忌满口答应,又问:“什么意思?”
张宓道:“掌国之政权,维系四方之安宁。”
程新忌愣了一瞬,忽然仰天大笑,眼角都挤出了泪,“哎呀蔚熙,你真是太看得起我了哈哈哈……但是我喜欢,你取得好,我喜欢这个字,你们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张宓只是微微一笑。
天色渐晚了,张宓拍拍衣上的灰起身,对他道:“走吧。”
程新忌问:“你回侯府吗?”
张宓问:“你还有事?”
程新忌道:“我想再见见赵侯,明日之后,我就不会再踏入剑西了。”
张宓便带着他又回了侯府,赵瑾闻听他回来,直接走进院子喊:“蔚熙!”
她在门上敲了几下,等不及就推门而入,结果一眼就见着了一同前来的程新忌。
“赵侯,”程新忌对她点点头,“晚上好啊。”
“你怎么来了?”赵瑾当即便朝张宓看去。
“别看蔚熙。”程新忌往旁挪动,挡住了张宓的身形,“是我让他带我来的。”
赵瑾看张宓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分明是已经替她谈好了,她便问程新忌,“小程将军还有何指教?”
程新忌道:“指教不敢,只是想再告诉赵侯一声,若是需要,我程新忌扫路以待。旁的那些,蔚熙都与我说过了,是吧蔚熙?”
赵瑾听他开口闭口都是蔚熙,叫得很是亲近,突然有种后院起火的感觉,再开口时,便带了点咬牙切齿的气,“你们倒是挺熟啊。”
程新忌选择忽视她的弦外之音,笑道:“两年前在燕州,陆同恺老先生有一场讲学,去的人太多了,都要往前面挤。蔚熙身量瘦,被人推了没站稳,一着不慎摔了一跤,还被人踩着了右手的小指。若不是我赶着上去替他拦了一把,那些人怕是要从他身上踩过去。”
赵瑾看了张宓一眼,又看向程新忌,冷冷地打趣,“我道小程将军是个武人,原来也喜欢听胸有千秋的名家大儒讲学。”
“哎——”程新忌厚着脸皮摆摆手,“什么听学,赵侯可别将我想得那般文雅。不过是陆老先生的名声太盛,门下学生广布天下,难得公众讲学,来的人自然也多。当时我正好被我大哥放在燕州巡守,那日人多,场面也乱,我就带着人在旁看着。”
张宓看着他,淡淡笑道:“本以为只是萍水相逢,别后无期,谁知世事难料,这天地竟然小得很。”
说起这桩旧事,程新忌忍不住看了一眼张宓的右手,“蔚熙学富五车,这只手也长得好看,天生就是用来写字作文的,可得好好护好了。”
张宓时常游走在外,见识的人与事只多不少,若是连他都能平心静气地对待,那么事情并不会太糟。
赵瑾高悬的警惕放低了一些,也看出了程新忌确无恶意,便揶揄着一笑,接话道:“蔚熙少时,遇到了个算命的能人,说他有经天纬地之相。你这么一说,他倒是个十足的状元良才。”
张宓在她手臂上一拍,露出一脸无奈的模样,“又浑说,你当那杏榜上的状元是田里的萝卜,说中就能中的?况且我志在山水之外,对做官没有半点想法。”
“是是是。”赵瑾笑完,目光又落到程新忌身上。
程新忌感受着她明晃晃的眼神,僵了片刻明白过来,道:“我与蔚熙一见如故,今晚还想与他多说几句话。赵侯,叨扰一晚,不过分吧?”
赵瑾便看向张宓,见他点了点头,才对程新忌道:“那就请小程将军自便。”
程新忌抱着手臂,笑着回道:“那就谢过赵侯了。”
第087章寻迹
赵瑾从张宓的院子出来, 就见卲广踱步在外,看模样似是等了许久。
“侯爷!”卲广看到她, 赶紧递过来一只手指粗细的竹筒,“蓝越的信。”
赵瑾展开一看,愣了一瞬,“谭子若?”
卲广在一旁跟着快速扫完,也是不解:“侯爷,这人怎么去了淮州?”
纸条上字数有限,并未说得太过详细,赵瑾一时之间也没看懂究竟是怎么回事,道:“叫蓝越盯紧点, 若无异常,也要每隔七日就传一封信来。”
卲广道是,按照她的吩咐写下了回信,系于信鸽腿上后连夜放飞。
五日前。
一艘货船沿着水路缓缓抵达码头,船夫吆喝着岸上的工头找人来卸载货物, 一名戴着斗笠的中年人也随之下船, 左右一看辨了辨方位。
当日与杜琛在侯府见过一面后, 谭子若又等了几天, 终于再一次地对赵瑾提出了离开的想法。
彼时他已经没了可用的价值,赵瑾想着自己不日也要回梁州,总不能一直把这位“燕王殿下的人”锁在府内, 便点头应了。
离开了侯府的谭子若一时无处可去,便在云霓堂住了下来。他素日里哪儿也不去,就在云霓堂里间帮忙打理内务, 不见外人,于是从暮春一直住到了夏末。
前段时日, 他从杜琛口中得知了剑西粮草新的来路,也知晓了宗政康藏匿其后,当即便决定去一趟淮州。
码头上人来人往,多是搬运货物的工人,谭子若缩着身避让在一旁小步走着,生怕被人撞上。
宗政开的府邸原在长庆,谭子若在做师爷的那几年里没有离开过长庆半步。而今骤来淮州,他天旋地转地一时摸不着路,却又不敢随意开口来问,只能根据知道的那点消息慢慢打探。
“城南有一家新开的米铺,面门不大,叫做蔡记米铺,那是仪安公主借宗政康的手在淮州悄悄安插的。”
谭子若念着杜琛告诉他的这句话,一路沿街来寻,终于在黄昏时刻找着了。
他走进去,便听米铺掌柜问:“客官,昨日才来了一批新米,十八钱一斗。来一点?”
谭子若直言道:“我找谭兴,我与他是旧识。”
掌柜赶紧冲他做了个噤言的手势,才道:“阁下找他有何贵干?”
谭子若道:“这话,我只能当面对他说。”
掌柜又问:“阁下怎么称呼?”
谭子若道:“你就对他说,四年,我绝无害他之心。他会知道我是谁的。”
掌柜指了指米铺后院,道:“那就请阁下在此稍作休息,我让人去问问。”
天下林的三楼厢房内,宗政康从一女身上离开,摇了摇床头悬挂的金铃。
厢房的门就此一开,进来几个端着水盆与帕子的丫头。翠君走在最后面,等她们一字排开站好了,才从其中一人端着的托盘中拿起帕子在盆里浸湿,拧干后为宗政康擦身。
宗政康从头至尾也没回头看床上未着衣衫的女子一眼,他赤着全身,任由翠君给他擦掉身上的汗渍与脏污。
“都出去吧。”等到身上擦拭完毕,翠君拿来一件长衫时,宗政康才开口又说了这么一句。
丫头们低着头鱼贯而出,厢房的门再次关上,这次只剩翠君还留在这里。
宗政康看着她,笑问:“怎么不说话?”
翠君低着眼仍是不语,宗政康挑起她的下巴,又问:“吃味了?”
翠君摇头,还没说话,就被他贴来的吻封住了。
“我想要个孩子。”宗政康抱着她说。
翠君终于开口,“为什么一定要是我?”她看了一眼凌乱的床铺,那上面还沾着点乳白的湿痕,“她们……她们不行吗?”
宗政康道:“不行。”
翠君问:“为什么?”
宗政康伏在她耳边说:“你是我的第一个。”
翠君失了会儿神,又听宗政康问她:“这边近来怎么样?”
“昨天下午,入住了一位北边来的木材户。”翠君给他系着衣带,一面又说,“看着是位大手笔,据说卖的都是金丝楠木。”
“大手笔好啊。”宗政康又亲她一下,“不是大手笔,我还不要呢。”
翠君道:“今天一早,我还听说了一位做药材生意的胡老板。柳当家好像很重视这笔生意,给胡老板开了最好的厢房,一应吃喝都是上等。”
宗政康问:“药材生意?他买药材做什么?”
翠君道:“这个还不清楚,你等我几天,我再去探探。”
“好。”宗政康看着她,忽然问道:“你怨我吗?”
翠君问:“怨你什么?”
宗政康把玩着她头上的步摇,这材质是纯金的,在天下林,只有登了头牌的姑娘才能戴金。
翠君问完便明白过来,说道:“若不是你,我每天都得受妈妈的打。你现在护着我,还让天下林只挂我卖艺的牌子。兴郎,你对我够好的了。”
她说完顿了顿,又道:“其实……其实我也不是非卖艺不可,只要能帮到你,我……”
宗政康在她唇上点了点,摇头,“不,我想要个我们的孩子。”
翠君有些含羞地低头,她“嗯”了一下,主动去吻宗政康,“我会争气的。”
宗政康与她脉脉含情地又说了许多,这时外面敲门声一响,有个声音低低道:“谭少,有人找。”
翠君忙从他怀中出来,规矩地站在一旁。宗政康理了理衣领,对外面道:“进来说话。”
伙计进来后便说:“谭少,米面铺子来了个人,声称是你的旧识,还让带句话,说什么……四年,他绝无害你之心。”
宗政康的脸色当即就阴沉了下去,翠君在旁看得迅速低头,不敢再瞧第二眼。
“来了啊。”宗政康可谓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三个字,又对伙计道:“既然来了,就带他过来。我就在这儿见他。”
谭子若在米铺的后院等得心焦,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后,终于看到掌柜过来对他道:“问到了,走吧。”
“在哪里?”他迫不及待地问。
掌柜道:“跟着走就行了,放心,不会对你怎样的。”
谭子若没有第二个选择,只能跟着上了马车。他一路忐忑,等到再次落地时,他仰头望着这座华贵的酒楼,眼睛都看直了。
宗政康要在这种地方见他?但能来这种地方的人,都是非富即贵吧。谭子若想象不出仅仅半年,他熟知的那个宗政康会变成什么模样。
有人领着他上了三楼的厢房,谭子若沿路看着,他听到敲门声结束后,里面传来的“进来”二字,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发毛。
“这位爷,谭爷就在里边,您进去吧。”
“哎哎。”谭子若应了两声,不安地推开厢房的门进去,又赶紧关上。
这里头沉积着一股酒与花的混香,谭子若不适地打了个喷嚏,在看到面前这人的陌生面孔时,还有些不敢认。
“小……小五?”
宗政康鼓鼓掌,喊他:“谭叔。”
谭子若确认了声音,紧提的一颗心放下了一半,他左右一看,见这里只有他们俩,这才说道:“你现在的事情,我听说了一点。”
“听说?”宗政康冷笑,“那谭叔你的路子还真是挺多的,这么隐晦的事情,你也能听说。”
谭子若道:“该说的,我在梁渊侯府都对你说过了。我有意去往你父亲身边不假,可你父亲做的那些事情,并不是我揭发的。这话你就算是再问我一千遍一万遍,我也能问心无愧地这么说。”
宗政康道:“即便不是你揭发的,可若是没有这次,若是我家人都还好好的,你能保证你永远不会对外揭露这些事情?”
谭子若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问他:“那你觉得,你父亲的那一桩桩罪证,都是对的吗?”
宗政康道:“我没说父亲没错,但我现在就事论事,问你的是另一件,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谭子若道:“你如果非要这么想,那我也无话可说。”
宗政康听他这么承认,一时反倒没了后话。他给自己灌了口已经凉透的浓茶,又问:“你这次来淮州,究竟要做什么?是你主子又给你新的指令了?”
谭子若摇头,“我来看看你。”
宗政康忍不住笑出了声,嘲讽道:“你来看我?”
谭子若道:“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这趟真的只是来看看你。”
宗政康道:“那你现在看到了,满意了?如你所见,我如今吃喝不愁,还改头换面不再受旧日的身份所扰,你要不要恭喜我几句?”
谭子若叹了口气,他想坐下,却发现这包厢之中,只有宗政康所坐的对侧有一只软垫,他想了想,准备就这么席地而坐时,宗政康突然道:“来这边坐。”
他甚至还沏了茶,给对面的空杯子满上,说道:“不过若不是你拼死带着我离开长庆,我现在根本就没有重新回到淮安的机会。这杯茶敬你。”
谭子若坐下,他看着面前这个衣衫华丽却又面孔陌生语气冰冷的人,半晌说道:“你以前不常出府,最怕见生人,即便是被你父亲逼着见了,也说不了几句话。现如今,你日日与柳玄文一道,要当心,说话之前记得三思。与这种地头蛇打交道,需得再三谨慎,别着了他的道。”
宗政康想到年初的那段逃命之路,冰天雪地之下,连得到一个铜板的施舍都不曾让他们遇着,好不容易能够讨来一碗热汤,谭子若也毫不犹豫先让给他。
这一幕不过才半年,而他回想起来,却觉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谭子若嘱咐完这些,不放心地又说:“眼下的天虽然还热着,但入秋后,下一场雨便凉上一分,你手脚畏寒,姜汤要记得喝。”
宗政康看着他,听着这番尚且真诚的提醒,心中释然几分,问道:“你没有家人吗?”
谭子若摇头,“我家破人亡三十多年了。若不是你父亲犯下的那些事,我险些要将长庆当做我的第二个故乡。刺史府被围的那晚,你父亲将你托付给我,他虽然把他与柳玄文的那些信件账簿都给了你,但我若是真的要害你,早就在半路动手,将东西全抢走了。”
宗政康其实很明白这些,这个人于他有恩,但也骗了他很多年。
“如今你看过我了,还打算去哪?”
“我没有想那么多。”谭子若捧着茶喝了一口,“或许回邑京,或许就在这里找个地方先住着。”
宗政康漫不经心道:“你要是没处去,我这里倒是缺个位置。”
谭子若问:“缺什么位置?”
宗政康道:“缺个爹。”
谭子若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啊?”
宗政康道:“我如今对外仍叫谭兴,这还是当时你给我起的。”
谭子若回想起逃亡的那段时间,呐呐道:“嗯……是啊。”
“所以正好,”宗政康道,“我随了你的姓,你给我当一段时间的爹。”
谭子若一时没接受过来,尚且犹豫,“这……”
宗政康问:“你从哪里知道我的事情的?”
谭子若摇头,“我现在不能说。”
宗政康一副“果然如此”的眼神,但他没有逼问,而是说:“既然你知道我现在要做什么,那也应该知道,我身边现在缺人。”
谭子若苦笑,“你信我啊?”
宗政康道:“你都说了不会害我,既然这样,那我姑且就信了。”
谭子若迎视上这双眼,有那么一刻恍惚觉得这个人还是那个身处宅院内侧不晓世事的纯真少年。他回望在宗政开身边做师爷的那段岁月,宗政家的小五每次见到他,都会客客气气地叫他一声“先生”,虽然他只是偶尔指点一下宗政康的功课。
宗政康催道:“嗯?”
“知道了。”谭子若笑了笑,“我给你做爹。”
第088章风云
杜琛看完谭子若从淮州传来的飞信, 迅速扔入火盆内燃烧殆尽。
“主上。”吕汀喊他,“谭叔说什么了?”
“是件好事。”杜琛道, “他去了淮州,如今就守在宗政康身边。有他这样看着,我心里就更能放心了。”
粮食一事到此可谓是能彻底无忧了,杜琛看着火盆里已经成灰的飞信,出神地盯了好一会儿。
吕汀问:“主上,您是又想到其他什么事情了吗?”
杜琛叹气,“若是按照之前拨放给剑西的粮草来算,只有四成可用,即便怀玉再如何抢夺车宛的, 最多也只能撑到这个时候。”
吕汀明白过来,“主上是说,剑西迟迟没有传来粮食不够的消息,宁相那边会起疑?”
杜琛道:“所以宁澄焕借口入秋之后,车宛恐会再度入袭梁州为由, 提出派监军去剑西视察, 便于朝廷了解西陲的战事。”
邹烁忍不住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还嫌剑西不够乱吗?这是要将少主逼到何等境地?”
杜琛沉下一口气, 起身来, “这两天我会打探这件事的,你们守好铺子,等我消息。”
两人目送着他离开, 邹烁扯了扯吕汀的衣袖,问道:“吕哥,你说主上都是怎么打探出这些消息的?三年前咱们的线网断开后, 现在还有这么多人能用?”
吕汀只是淡淡道:“主上的事情,你少打听, 认真做事就好。”
“哦。”邹烁看他去理前几日到的那批布,赶紧也跟了过去,“这些都是要搬到楼上的吧?我来就好。”
内诸司的一间偏室内,屈十九一大早就候在这里,他伸长了脖子瞅着门,终于在散朝时分等来了霍可。
“干爹。”他赶紧站起来,扶着霍可坐下后,继而才坐下,“儿子听说,要派监军去剑西。”
霍可道:“怎么,你想去?”
屈十九忙摇头,“那也不是,只是觉得这么好的机会,咱们得拿捏住了不是?”
霍可笑道:“你倒是孝顺,巴巴地跑来提醒我这个。”
屈十九道:“这事定然要经谢常侍之手,干爹,您要不去问问谢常侍?”
霍可问:“你有举荐的人?”
屈十九道:“咱们手里的那些人,随便派哪个去都行。”
霍可闻之摇摇头,屈十九不解其意,正想要问,霍可道:“行了,你忙去吧,这事我知道了。”
他推门就去,独留屈十九一个人还坐守原地,茫然地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霍可从内诸司出来就径直去往海晏殿,恭敬地双手呈上一份折子,“禀圣上,这是内诸司上个月的账簿结算。”
楚帝下了朝,正在批审奏折,谢昕便直接从他手中接过折子。霍可在这时悄悄地抬起眼去看他,手指在折子的遮挡下触及到了谢昕的指尖。
两人无声的交流就那么短暂的一瞬,霍可见楚帝还在低头批奏折,便双手交错着行了个礼,“臣告退。”
他走后,楚帝才道:“找你吧?”
谢昕道:“是找我,猜猜,他会为了什么?”
楚帝拿笔杆的一头在一封单独摆放的奏折上点了点,说道:“这个。”
谢昕看着他批完这一本的红,“嗯”了一声,“若不是实在分不开身,我都想去一趟剑西。”
楚帝放下笔,拉着他的手说:“你要真的想去,这边我一个人也应付得来。”
“那不行。”谢昕道,“这要是去了,短则三五月,长则一年,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楚帝便问:“那你想让谁去?”
谢昕看着他刚才指过的那封奏折,道:“这事,咱们说了可不算。若是不能让他们如意,下次还会再上折子说别的。”
楚帝想了想,道:“那你先去见见你徒弟?”
“好。”谢昕抽了手,给他重新沏了一盏茶才出来。
霍可见着谢昕便行了个礼,喊他:“师父。”
谢昕问:“什么事?”
霍可道:“徒弟听闻,要派监军去剑西。师父,您早知道这事了吧?”
谢昕问他:“你有中意的人?”
“还没有。”霍可哈着腰看他,“所以要来问一问师父的意思。”
谢昕问:“你近来给孙通派活了吗?”
霍可立刻就懂,“一直在调教,没给他派要紧的活。”
谢昕“嗯”了一下,道:“等消息吧。”
他转身要走,霍可又叫住他,“师父!”
谢昕问:“还有事?”
霍可支支吾吾半天,问道:“屈十九……咱们是非用他不可吗?”
谢昕笑问:“怎么,现在嫌他蠢笨了?”
霍可低下头说:“是徒弟眼拙,当年师父提醒时,竟一直没注意到。”
“留着吧。”谢昕漫不经心道,“蠢笨之人也有蠢笨之人的用途。”
“是。”霍可弯下腰应话,再起身时,谢昕早就没了踪影。
没过两日,一道派遣监军的旨意便从政事堂传出,秦潇下了早朝来给宁皇后请安,顺带便问:“母后,这个孙通是谁?”
宁皇后道:“屈十九前脚才走,我也刚好问了。这人之前是内仆局的一名掌吏,春猎时因伴守圣驾舍命护主,事后调升去了内诸司。”
秦潇仍然有点不放心,“这人连我都没有听说过,干净吗?”
宁皇后道:“你堂堂太子,下边没听说的人多了去了。此次他不是主使,就是个随行的判官,不论做什么,都要听从姜众的指令,倒也不必太过忌惮。”
提起正经的监军,秦潇的脸上才放松一点,“好在还有一个姜众。对了,阿珩这阵子传过信吗?”
宁皇后道:“半个月前才来过一封,不过是哭诉剑西贫瘠、与赵瑾不合之类的话,没什么可看的。”
秦潇问:“就没说点要紧的话?剑西这段时日的粮草是从哪里来的?”
宁皇后道:“这个倒是说过,赵瑾抵了几个庄子,还去抢了车宛的粮,这才撑到现在。”
秦潇冷笑,“那他可还真是够能忍。不是入秋了吗?我倒要看看,他能靠着抢粮卖庄撑到什么时候。”
宁皇后有些担心道:“凡事过犹不及,别将他逼得太狠了,反倒适得其反。”
秦潇不以为然,“他没这个胆子。只要敦华夫人还在邑京,他就不敢怎样。”
“这样最好。”宁皇后的眉稍有舒展,又道:“前些日子微儿来信,说是有身子了。”
“好事啊。”秦潇道,“若是能生下嫡子,那就再好不过。对了母后,小舅舅是不是该回来了?”
宁皇后道:“你舅舅昨日来请安还提过这事,吏部铨选的最后名单虽然还没完全定下,但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秦潇问:“舅舅给小舅舅定了哪里?”
宁皇后道:“礼部司。”
秦潇对宁澄焕的选定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他心里畅快,道:“可算是等到小舅舅外放回来了,他当初也是,放着好好的京官不做,非要去外边。”
宁皇后提醒他,“你也别什么事都指望舅舅们,我近来听说林孺人的那个弟弟整日里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好几次还跟着老五混迹在秦楼楚馆。这人,你多少看着点,别落人口实,到时候坏的也是你的名声。”
秦潇听她突然提及林邦友,唯恐会将气迁及到林佳书身上,赶紧道:“母后说的是,儿臣记住了。”
宁皇后目送他离开,有些烦心地叹了口气。
俞恩问:“好端端的,殿下叹什么气?”
宁皇后道:“我是看到潇儿对那林氏如此重情,心里觉得不安。他如今该是将心思放在家国大业上,可东宫那边说,他每夜都要与林氏闹到三更。”
俞恩道:“太子还年轻,兴许只是觉得新鲜,况且身强力壮血气方刚的,夜里总得有个出处不是?等到来日继位,什么样的女子见不到?到时候时日一长,对林氏也就没有这么上心了。再说了,殿下您不是一直叫人看着林氏的饮食吗?只要她一直不孕,时间一长,太子对她也就淡了。”
宁皇后还是放不下心,“这孩子,看上谁不好,偏偏是个与程新禾沾亲带故的,林家那小子也不让人省心,仗着他姐姐在东宫的恩宠,就在外边肆意妄为。”
俞恩没再说话,宁皇后愁眉又叹了一声气,喃声道:“是个祸害。”
秦潇回到东宫便问:“佳书呢?”
内臣道:“林孺人就在寝殿内。”
秦潇直接进去,林佳书见是他,放下手中的刺绣就过来,笑问:“殿下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宁皇后的那番话原本让秦潇憋闷着一口气,但他看到林佳书的笑脸,气就散了七八分,只是有些沉闷道:“没什么事,就回来了。”
林佳书看了外面一眼,先给他倒茶,“日头这么大,殿下渴了吧?先喝杯茶。”
秦潇喝完,觉得这茶把他心里最后的那一两分气也冲没了,道:“你沏的茶,就是与别人的不同。”
他瞧见林佳书随手放在桌上的绣品,问道:“绣什么呢?”
林佳书道:“想给殿下做个香囊。对了殿下,你喜欢什么花样?”
秦潇道:“都行,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
林佳书想了想,问道:“那就并蒂莲吧,好不好?”
秦潇点头,“好。”
林佳书搂住他的肩,问道:“我看殿下方才回来时脸色不大好看,怎么了?是谁又气着殿下了?”
秦潇想了想,还是说道:“三郎近日的功课如何?”
他说的三郎便是指林邦友。林佳书脸上的笑略是一僵,环住他肩颈的手臂也慢慢地松开了,低头道:“殿下别生气,我……我会说他的。”
秦潇看她这副模样,顿时便后了悔,拉着她的手说道:“你别多心,我不是要数落你什么。我就是……随口一问。”
“我知道的。”林佳书仍是低着头道,“殿下别担心,我会好好说他。”
“行啦。”秦潇托起她的脸,果然见她眼睛里已经在泛泪。他抬手帮忙擦了擦林佳书湿润的眼睫,笑道:“你这副模样最好看,可我宁愿看不到你这样好看的时候。”
“我什么都帮不了殿下。”林佳书道,“反倒是有这么一个弟弟,还要拖累殿下。”
秦潇道:“我与你是第一日做夫妻吗?说什么拖累不拖累。不过——”
林佳书问:“不过什么?”
秦潇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摸了一圈,道:“我宠了你这么久,这儿怎么一直都没有动静?嗯?”
林佳书顿时脸红,“这、这……这哪儿是说有就能有的。”
“你这么说,倒是让我觉得是我没给够你。”秦潇将她打横一抱,便滚上了床,“这孩子多半怕黑,不愿意晚上来,要不咱们以后白天也试试?”
“殿下!”林佳书赶紧捂住他的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屏风处,“大白天的,可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秦潇趴在她耳边笑过两声后逐渐收起玩闹,露出一丝认真来,“佳书,给我一个嫡子。”
第089章监军
一月有余, 去往剑西的监军队伍便抵达了梁州。
此行的监军使名叫姜众,这人自持一张圣旨, 又仗着宁氏的势,自抵达梁州起,便是一副鼻孔朝天的鄙夷模样,更是没把赵瑾放在眼里。
“监军使一路辛苦了。”赵瑾笑脸相迎,“驿馆已经整顿好了,监军使不如先做休息?”
姜众走了一路,踏入梁州地界后又吃了一嘴的风沙,早已是疲惫不堪,赵瑾这么一提, 他也懒懒地应道:“嗯,有劳侯爷了。”
赵瑾扬起声,又对驿馆的一干人道:“你们可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侍候监军使,都记住了?”
驿馆的人整齐道是,姜众看着他们这副卑躬屈膝的模样, 再想到自己在邑京时受人差遣的卑微模样, 心里顿时觉得大好, 这一路的疲累也散去了一大半。
赵瑾吩咐完, 对他道:“监军使先好生休息,我就不多留了。”
姜众心里一畅快,对赵瑾的态度也好了不少, 笑道:“侯爷慢走。”
赵瑾离开驿馆就拉下了脸色。
韩遥忍了这么久,此时终于能够开口,骂道:“狗仗人势的东西!一个阉人而已, 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模样!敢这么颐指气扬地对咱们说话,他是脑子被驴踢了找不着东南西北吗?这么作威作福地看不起咱们, 有本事他也这么去对公主说话!”
“少说两句。”赵瑾提醒他,“这也不过五个人,应该翻不起什么浪。”
韩遥没骂完的那些话只能憋屈地忍了下去,他问:“侯爷,他们明日定然要去营中。难不成就这么让他们去?万一又挑咱们的刺怎么办?”
赵瑾倒是很平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还没急,你急什么?”
韩遥看了一眼一直不说话的卲广,怒其不言,“你怎么不说话啊?”
卲广道:“来都来了,还能说什么?”
“行了。”赵瑾叫停韩遥,对他二人道:“你们先回营吧,晚上我去巡夜。”
韩遥叹了声长长的气,指着驿馆对卲广道:“你信不信,这几个王八羔子肯定有得折腾。”
卲广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算了,骂也没有用,与其这样,不如想想应对之策。”
韩遥黑着一张脸,嘀咕道:“能有什么应对之策,难不成还能请个天王老子来镇住他们。”
赵瑾一路上就在想着如何将这几个监军应对过去,甚至在回府之后都没听到秦惜珩叫她。
“怎么啦?”秦惜珩在她面前晃晃手,问道:“是不是那几个不识好歹的说什么了?”
“这倒没有。”赵瑾回过神,牵着她往北院的书房去,说道:“我只是在想,要不要再去车宛劫一次粮。”
她才说完,秦惜珩就瞪了过来,“你敢。”
赵瑾笑道:“我也不过是想想而已。”
秦惜珩道:“想也不行。”
赵瑾的笑淡了淡,心里还真的有些发愁要如何应对。那为首的姜众一看便知是宁澄焕的人。
秦惜珩问:“算算日子,你今晚是不是要去巡营?”
赵瑾道:“是啊。”她说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正要开口来问,秦惜珩便道:“那我也要去。”
“你去做什么?”赵瑾揉揉她的头,“大晚上的,上赶着去吃沙子喝西北风啊。”
秦惜珩抱着她撒娇,“我没住过营帐,想去听听大漠夜里的风。好怀玉,你就带我去嘛。”
赵瑾看着她,心里好似猜出了什么。
“行啊。”她故意不问,就想看看这位小祖宗能做到什么地步。
傍晚时分,赵瑾便带着秦惜珩来了营地。守备军们看到仪安公主竟然来了,虽然觉得奇怪,但也不敢多问。
主帐内陈设简单,秦惜珩随意扫了一眼便来帮赵瑾戴护臂,叮嘱道:“这边一入秋夜里就冷,你记得把那件大氅披上。”
赵瑾看着她给自己绑护臂,道:“我就巡前半夜,丑时就能回来了。”
秦惜珩道:“那也得穿厚实了。”
“好。”赵瑾垂目看她,也嘱咐道:“早些睡,别等我,熬太晚了对身子不好。”
“知道。”秦惜珩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抵着她的额头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放心,有我呢。”
赵瑾从营帐出来,带人与正在巡守的队伍做了交接,她看到察柯褚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好像有话要说。
“怎么了?”赵瑾走过去问。
“听说你把公主带来了?”察柯褚露出一脸的鄙夷,“你要怎么喜欢要怎么浪,我管不了,可这里是营地,你别太过分。”
冲着他这么说,赵瑾便觉得欣慰,笑道:“这里是不是营地,我不比你清楚?”
察柯褚道:“那你还带她来!”
赵瑾道:“你什么时候也这么替我长心眼了?怎么,怕别人说我耽迷美色,误了边境防线?”
察柯褚翻白眼,“知道还这么做。”
赵瑾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从前不带公主来?”
察柯褚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
赵瑾也不急着解释,拍拍他的肩说:“你会知道的。”
察柯褚看着她远走的背影,一脸的莫名其妙。
边境线上的夜生长在大漠与草原的交界间,是这里独有的一份景色,夜幕来临,淡青的天渲染了墨迹,在篝火的炊烟里逐渐变成湛蓝,沙子在斜阳里金黄刺眼,也随着一日的流逝淡褪成黯沉的土色。
赵瑾巡完一圈,在长夜里回望营帐,她拢了拢大氅的毛皮领口,又远眺身后一望无垠却又一片漆黑的原野,于秋风里感觉到了一丝茫然。
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不知道还会有多久,这次是监军,那么下次还会有什么?她逼着自己长成令外敌闻风丧胆的模样,可在面对着朝局的压迫时,她依然渺小如尘埃。
丑时将近时,赵瑾换班回营。
帐子里沉静一片,赵瑾放轻了脚绕到屏风后一瞧,果然见秦惜珩睡得正熟。
她在床沿边坐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床上的秦惜珩翻了个身,心有灵犀般地醒了过来,轻轻打哈欠,“你回来了。”
“嗯。”赵瑾隔着被子拍拍她,“继续睡。”
“一起。”秦惜珩拉住她的手,半眯着眼睛往另一侧挪了挪,话语间也透露着一股惫懒,“上来,给你把床都暖好了。”
赵瑾替她拨开额头上的散发,应道:“好。”
即便是坦白了心意,赵瑾在府中时,夜里也不在秦惜珩房中留宿,两人同床共枕的次数屈指可数。
赵瑾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如今身在营帐,她料想秦惜珩不会对她怎样,这才大着胆子答应。
她卸了甲,和着中衣躺下,秦惜珩往她这边挤,手臂才环上她的腰背,便再次沉沉地睡去。
帐外风声醒耳,偶尔还可闻得巡夜的低语声,赵瑾搂抱着秦惜珩,耳边只能听到她的呼吸。
恰如夜空里被揉碎了的万千星辰,那每一颗忽明忽暗的光点,都是赵瑾数不尽的心悦。她悄无声息地贴近秦惜珩的额头,吻了一下她的眉心,在心里落誓。
这是她决心要珍视一生的人。
次日辰时,此次的监军使姜众便来了边营。
守备军们只知来了监军,但并未见过他们,姜众昂首而来,便被拦在了营地口。
“闲杂人等,不得随意出入!”
“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姜众掏出腰牌,“我可是圣上钦派的监军使!”
跟在他身后的监军副使王晋附言道:“还不快让开!”
守卫的士卒迟疑了一下,还是放了行。姜众冲他哼哼两声,走出两步后又朝后方吐了两口沫子,低骂:“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王晋讨好地说:“都是些低贱东西,使爷跟这种人置什么气?”
姜众看着这里,绕转了大半圈,逮着个人问道:“赵侯呢?”
这士卒道:“侯爷出去了。”
姜众问:“去哪儿了?”
士卒摇头,“不知。”
姜众看他一脸木讷,厌烦地挥挥手,“去去去。”
王晋道:“使爷,赵侯不在也没关系,他即便是在,还能拦着咱们不成?”
姜众一想也是,便折返到一处尚且宽敞的空地上,招手喊来几名守备军。
“这儿。”他指着自己挑中的这块空处,吩咐道:“给我扎个营。”
“扎营?”一名士卒问,“监军使不是住在驿馆吗?”
姜众道:“驿馆太远,每日往返都要耗费不少时辰。”
几名士卒相觑着,不敢应下。姜众见他们都不动,不耐烦道:“怎么,都聋了不是?”
有人悄悄地叫了靳如来,姜众看着他,问道:“你是管事的?”
靳如道:“末将千户靳如。”
“那就你,”姜众指了指看中的地方,“给我在这儿扎个营。”
靳如抱拳,“监军使勿急,这事需请示侯爷。”
姜众再次拿出腰牌,“我可是圣上钦点的监军使!在哪儿扎营,我说了就能作数!”
这次没人再和声,众人都站在原地不动,不知该不该按他说的来。
姜众有意咳嗽两声,一边的王晋便发话,“监军使方才的话,都没听到吗?”
靳如犹豫着,只得道:“是。”
姜众这才罢休,他眼睛一抬,看到疾风营的校场上,有几个士卒正在练箭,走过去就开始指手画脚,“有你们这么练的?赵侯就没教过你们?”
他才说完,旁边就有个声音骂骂咧咧地跟上,“这么练有什么问题?老子当年就是这么练过来的,你算老几,管得上他们?”
姜众见着这么个蛮子模样的人,惊道:“你……你……”
察柯褚道:“你什么你,老子可是疾风营正儿八经的副使!你又是什么人?新来的官?看着瘦不拉几的,你一顿吃几碗啊?”
靳如赶紧给他使眼色,小声提醒道:“这位是朝廷派来的姜监军。”
“哦。”察柯褚打量着姜众,淡淡道:“派这么个弱不禁风的人来,上边是怎么想的?”
“放肆!”姜众被他气得声音发抖,“你……你胆敢如此辱骂朝廷命官!”
“我骂你了?”察柯褚反问着,又看看周围的人,“我骂了吗?”
当着姜众的面,没人敢应他,姜众这口气一时平息不了,指着察柯褚,冲这群围看的守备军道:“来啊,给我把这个以下犯上的小子拿下!”
察柯褚用更大的声音道:“我看谁敢!”
在场之中没人动作一下,姜众看着他们,怒道:“好啊,连我堂堂监军使的命令都不听,你们要造反吗?”
这顶帽子可谓是太大了,但守备军们多是土生土长的剑西儿郎,没有见过京官,更是没有胆子接话。
靳如身为千户,不得不发声,“姜监军,他只是个不懂事无品无衔的小子,无意冒犯,还请姜监军不要追究。”
姜众冷笑,“我这才来第一天,他就这样出言不逊,那往后指不定还要怎么翻天。我看此人不似咱们大楚人——”他说着,转向察柯褚道:“说,你究竟是不是车宛的细作!”
“车宛的细作?”察柯褚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你真是监军?若是监军,怎会不知梁州的名册上有我察柯褚的名字?连这都不知道,我看你才是车宛的细作。”
“真是反了!”姜众浑身直哆嗦,他指着这一周的人,最后停留在察柯褚身上,“你们如此目无王法,我今日就要八百里传书给邑京。”
“姜监军!”靳如神色巨变,正要再说,秦惜珩便在这个时候插来一句话,“谁啊,一大早吵个不停。”
一干人整齐地看过去,就见她揉着后颈走来,一副才醒的慵懒样子。
“小臣见过公主。”姜众赶紧行礼,这时见到她就如见到救星,先谄媚道,“不知公主就在营中,小臣失礼了。”
察柯褚看到秦惜珩,很是不喜地翻了个白眼。
秦惜珩睨他,“你就是父皇派来剑西的监军使?”
姜众压了压身,回道:“正是小臣。”
秦惜珩道:“那你可真是好生威风,这才第一日,就引得这么多人围看。”
姜众忙说“不敢”,又把方才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通,最后诉苦道:“公主,他们对臣如此无礼,可不就是藐视天威吗?”
他想着仪安公主怎么也是站在太子这边的,就等着秦惜珩替他出一口气,可等到公主开了口,听到的却是:“你好端端的,管疾风营的人做什么?”
姜众愣了愣,说道:“臣身为监军使,自然什么都要过问一番。”
秦惜珩嘲了一声,“那你可还真是握着好大的权柄啊。”
谁都能听出这句话中的讽意,姜众斟酌一番,道:“臣也是奉命行事。”
“奉命行事?”秦惜珩回身看了看他方才指定要搭建营帐的空地,道:“在营中随意设帐,也是奉命行事?”
她又看了靳如一眼,道:“这个地方,我昨日就说让你清点出来给我做校场,怎么,胆子大了,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第090章儆尤
靳如一时没反应过来, 看了她半晌后忽然明白,旋即道:“末将失职。不过方才姜监军催得紧, 末将想着监军使身负圣命,只能应下。”
姜众听秦惜珩这么说,勉强笑道:“公主,臣此番奉旨前来,为的是朝事,所以才要在这营中单独设一个帐子。”
秦惜珩道:“你为你的朝事,与我有何干系?”
姜众道:“那块地方,臣打算扎营,往后就与梁州将士们同吃同住。所以……还请公主见谅。”
秦惜珩道:“你既然这样说, 大可与他们同宿一个帐子,何必大费周章重新设帐?”
姜众面露为难,“臣……臣好歹是奉旨前来,当然得有单独的帐子,这地方正好。”
“那不行。”秦惜珩毫不给他任何回转的余地, “每日待在府里太无趣了, 这地方我要用来做射箭的校场。”
姜众收了笑, 再一次强调, “公主,臣为的是朝事,还请公主不要干扰。”
秦惜珩指了指营地之外面朝大漠的地带, “你要是这么说,大可让人将营帐扎在那里,那么大一片地方, 给你建座殿都行。”
姜众早就知道这位公主的脾性,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他不能服软,否则损的是他往后的威信。
“公主,边营重地,可不能随意游戏。臣留在这里,就是要与赵侯共同对抗车宛。”
秦惜珩有备而来,不怕跟他在这里耗,说道:“我在邑京是什么名声,你没听过吗?要不你现在就快马书信一封,去邑京参我一本。”
察柯褚听到这一句,才摆了正眼过来,就听她又道:“谁要是敢让我不痛快,那他也别想有安生日子。姜监军,我看上的东西,从来就没有让出去的道理。跋扈的事,我在邑京做的多了去了,这事你大可向太子告状,不如我们打个赌,看他会怎么说?”
姜众的脸瞬间憋成猪肝色,“公主不要为难臣。”
秦惜珩又问他:“你带过兵吗?”
姜众道:“不曾。”
秦惜珩道:“那你会骑射吗?”
姜众道:“骑马尚可。”
“尚可。”秦惜珩重复一遍,“邑京之中,我若认骑射第二,那便没人敢应第一。但纵使这样,我也不敢说与梁州守备军比试骑射,你骑术平平,更是没带过兵,也敢说与赵侯共同对抗车宛?姜监军,你口气好大啊。”
姜众没想到会被困死在自己的一句套话之中,顿时无言。
围观的守备军们看着他这副模样,暗暗都在心底笑。王晋扫了这些人一圈,拿出些底气对秦惜珩道:“公主,姜监军奉旨来梁州视察……”
秦惜珩打断,“视察就视察,做什么抢我看上的地方?”
王晋又道:“身处营中,当然是能第一时间知晓战况。”
秦惜珩道:“知晓战况之后呢?披甲上阵吗?”
王晋愣了愣,还没想好说什么,听她又道:“两位没打过仗,可能不太清楚迎敌时的状况。这样吧,你们不如先试一试。”
不光是王晋和姜众,就连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守备军们都没懂她说的“试一试”是什么。察柯褚看了这么半天,竟然也对她感兴趣起来。
秦惜珩对靳如一招手,小声地交代事情。
姜众终于再次开口,“公主,你要做什么?”
“让你们试一试啊。”秦惜珩看着这块受着争抢的空地,余光见靳如已经按照她的吩咐带来了东西。
她笑了笑,“不试试,怎么知道有没有上战场的胆量?”
两人便看到一块一人来高的长形靶子被抬了过来,靳如则将弓箭递给秦惜珩,道:“按公主说的,都拿来了。”
秦惜珩接过弓,示意他们将靶子立在十步外。
姜众与王晋还没看出她的用意。
秦惜珩打量着他们俩,“谁先来呢?要不就你吧。”
王晋看她指着自己,再一看她手里的弓和不远处的靶子,终于明白过来,当即吓得脸都白了,“公、公主,可不能乱来啊!”
秦惜珩对他眯了眯眼,“你敢质疑我的射术?”
“不不不。”王晋连连摇头,“小……小的不是这个意思。”
秦惜珩不给他拖延的时间,直接对身后的守备军道:“拖过去,绑在靶子上。”
察柯褚看到这里,豁然想到赵瑾前一日对他说过的那些,顿时就全了然了,他兴奋地搓搓手,自告奋勇道:“我来!”
秦惜珩还记着上次比箭的事,故意奚落他,“绑得住吗?”
察柯褚心里正痛快着,也不与她计较,很是洪亮地喊道:“能!”
姜众看着被死死绑在靶子上的王晋,脸上一片惨白,他此时已经不敢再寄希望于秦惜珩身上,只盼着公主殿下能放过他这次。
王晋的手脚都被绳索捆实了,他看着十步开外已经拉开了弓弦的秦惜珩,吓得再次求道:“公主,小的错了,小的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秦惜珩只是试了试这张弓顺不顺手,并没有搭箭上去,她听到王晋这么说,便问道:“不敢什么?”
王晋看她收了弦,以为她听到自己的话更改了主意,心里才刚刚放下,便见她从箭筒里抽出了三根箭。
“不敢什么?”秦惜珩调整着三支箭的位置,抽空看了他一眼。
“小的不敢……”王晋再次被吓得冷汗涔涔,话不经脑就道:“不敢再在营中目无军纪,不敢再随意与公主顶嘴,也不敢再差使人,不敢再助长姜众的气焰……”
他害怕之下,想到什么便通通说了出来。一旁的姜众一面担心秦惜珩会继续拿他开刀,一面又害怕王晋说出什么惊天大事来,内心里波涛汹涌,连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
“这还没到你呢,抖什么?”察柯褚注意到他,又不耐烦地催着秦惜珩,“还跟他废什么话,姑奶奶,赶紧吧。”
秦惜珩瞥了他一眼,继续调整箭的位置,漫不经心道:“急什么。”
王晋双目发白地说了一大堆,又一次求道:“公主,小的当真不敢了。”
秦惜珩已经调好了三支箭的位置,她看了姜众一眼,道:“你们不是自诩要披甲上阵吗?若是连面对敌军箭羽的勇气都没有,那还上什么战场?我这是提前让你们知道知道,上战场究竟是件怎样的事情。我这可全是为你们好,你们怕什么呢?”
“不上了不上了。”王晋哭喊,“小的不上战场了!”
“这可就由不得你了。”秦惜珩话音未落,手中的三支箭同时出弦。
“啊——”王晋吓破了胆,闭上眼睛的同时,身下潮潮地全湿了,他衣裤的颜色逐渐加深,继而有水滴模样的液体滴入沙地。
“他尿了!”察柯褚第一个看到,幸灾乐祸地忙指给左右看。
箭风声擦耳而过,身上并没有疼痛袭来,王晋恐惧地睁开眼,左右余光就看到有两只箭分别插在他双耳后的靶子上。
还有一道影子正在上下着摇摇晃动,他便往上看,就见第三支箭不偏不倚,正好在他头顶上方。那翎尾因箭才入靶,还在上下作摆着。
守备军们早就见识过秦惜珩的骑射,比起她耍过的那手凫风箭,这种品字箭并不能让他们觉得新鲜。
而姜众已经被吓得魂游天际。
秦惜珩问他:“我射术还行吧?”
姜众方才是看着这三支箭射出去的,就在他以为王晋必死无疑时,那三支箭却又是齐刷刷地擦过。
“嗯?”秦惜珩催问,“怎么不说话。”
姜众定定神,勉强开口:“公主的射术自然极好,这不是邑京里,大家、大家公认的吗?”
王晋用余光看着这三支箭,惊魂未定之际,只觉得后背里渗出一阵发寒的凉,就这么没缓过来,直接晕了过去。
秦惜珩放下弓,看着姜众道:“我当他胆子能有多大,原来这就已经不行了。怎么办呢,这样子上战场,不是给车宛送人头吗?”
姜众唯恐下一个就是自己,此时也顾不上面子和威信,直接跪下,“公主,放过小的吧,小的知错了!”
“不去操练,都围在这里做什么!”赵瑾这时才露面,姜众一见着她,急急地跪爬着过去,抱住她的腿就哀嚎,“侯爷,侯爷你劝劝公主吧,小的不敢了!”
赵瑾明知故问:“怎么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姜众不敢如实全说,只能哭道:“小的犯了错,公主要责罚,求侯爷替小人说说情吧。”
秦惜珩当然不认他这话,冷声道:“姜监军伶牙俐齿也就算了,可我倒是不知,你信口雌黄的本事也这么厉害。我什么时候说你犯错了?又什么时候罚你了?”
姜众给了自己一个巴掌,连忙改口,“小的说错话了,公主不是要罚小的,是要教小的做人。”
秦惜珩道:“你方才不是还要去邑京参我的?”
这话姜众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但他眼下不得不认下,“是小人的错,与公主无关。小人自不量力,哪儿有这个胆子。”
赵瑾估摸着差不多了,对秦惜珩道:“公主,营中还要训练,这事先算了吧。”
姜众赶紧道:“是是是,可不能耽误了大家的训练。”
秦惜珩叫人将昏死过去的王晋松开,道:“既然这样,那你带着他滚吧。”
姜众如遇大恩,千谢万谢后搀着王晋就走。
“等等。”赵瑾忽然叫住他,姜众一个哆嗦,心又被人捏住了,问道:“侯爷还有何事吩咐?”
赵瑾道:“我看姜监军今日受惊了,这两日怕是要在驿馆好生休养才行。可你们是圣上派来的监军,总不能误了差事不是?我看昨日来的人里面,还有一位领着正差的孙判官,不如往后便让他来替姜监军跑腿。不知姜监军意下如何?”
姜众哪里敢说不,想也不想就一口应下,“都听侯爷的。”
这二人一走,赵瑾招呼围观的守备军们,“别聚着了,都各自训练去。”
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察柯褚还站在原地,他想到姜众刚才哭爹喊娘的模样,心里仍是一阵痛快。
赵瑾在他肩上推了一下,“你还杵这儿干嘛?”
他其实想夸秦惜珩的,但上次比试骑射的事儿还摆在那里,他仍是觉得拉不下这个脸,于是又改了主意,道:“没什么,就站会儿。”
赵瑾没再搭理他,与秦惜珩并肩往主营去,察柯褚就这么看着她俩的背影,半晌之后听到有人叫他:“副队!”
“来了。”察柯褚这才落下了目光,转头朝疾风营的校场走去。
秦惜珩进了帐子,问道:“那个孙通,是夜先生的人?”
赵瑾道:“邑京的飞书只说这人可用,但没说是不是夜鸽的人。”
秦惜珩道:“那夜先生这手,伸得可真是够长的,竟然连宫里都有人。”
赵瑾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放心,夜先生真的只是担心梁州的安危。我现在别的不怕,就怕等到姜众回过了神,真去邑京告你的状。”
秦惜珩并不在意,“他想告就告,只要他敢说,我就有法子治他,招儿我都想好了,就等着他开口。不过能混到这个份上的,脑子一般都不会太蠢,可他要是非得自寻死路,那也没办法了。”
赵瑾听她轻描淡写地这样说狠话,忽然一笑,“不愧是小老虎啊,动动爪子吼两声,就能让这些鬣狗伏低露软。我刚刚在一旁看着,小老虎真威风啊。”
秦惜珩听她这么夸,眼中的得意明晃晃地遮掩不住,“小老虎可不能让人随随便便侵入领地,否则这还算什么老虎?”
赵瑾看着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又是一笑。
秦惜珩问:“你笑什么?”
赵瑾道:“就是想起随你三朝回宫那日,你在宴上数落宁修则。我当时就觉着,这是个我不敢惹也惹不起的丫头。”
秦惜珩顺着她说的一回想,也跟着笑了两声,道:“那是他活该。宁家的这辈人里面,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他。”
“行啦,”赵瑾拉住她的手,在她鼻梁上一刮,“以后我狐假虎威,可就全仰仗小老虎了。”
“侯爷!”帐外这时忽然有人来报,“方才惑苏将军快马来信,说有要事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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