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故处逢
大鄣山, 仲夏,大雨。
一支镖队就在山脚的一处岩洞里躲雨,为首的镖头站在洞口处听了会儿雨, 感叹似的说道:“这么多年了, 就没听说大鄣山这地方能下这么大的雨。”
队伍里有人接道:“咱们民间不是总传着一句话说,‘故人归地, 天降祥瑞’嘛。”他看了一眼此次护送的人, 笑道:“江姑娘此次回剑鄣, 也算是故人归地了吧。”
被他提到的女子唤作江沅,是这支镖队此次的雇主,她淡淡一笑, “兴许是吧。”
在她不远的身后, 一名衣着劲装的年轻女子怀中抱刀,靠着石壁坐着,正静静地注视着江沅。
“十一娘。”方才说话的那人叫虎子, 叫着她问道:“我记得,你早几年就来这边走过镖?”
“嗯。”十一娘点着头,但好似并不想再说什么。
虎子总摸不透她的脾气, 便不再追着说话了, 转而又对旁人说了起来, “自打当年啊, 楚对外扩充了地域, 这往西北来的生意就越来越多。上次我听另一伙兄弟说,他们那一趟送镖, 都走过磨莎雪山了。”
“我也听说过。”镖头这时也插了进来, 很是感慨道,“当年要不是有赵瑾这个厉害人物, 哪儿能将磨莎雪山收归于楚?若不是有楚做桥,我朝也占不了这现成的好。”
当朝国号为晋,他口中的当年,距今已有三百多年了。
十一娘这时掀起眼皮,朝他们看了一眼。
镖头越说越起劲,“平西郡,就是从前的古梁州,咱们这次护送江姑娘抵乡,还能顺路去看看当年的旧址。对了江姑娘,平西郡有什么别的好去处没有?”
江沅道:“我自小长在中原,至今还未去过平西,只能等抵达之后再帮你们问问了。”
一群人说着话,便等来了外面雨停,他们重新上路,江沅提起包袱就要来背,却早一步被人给拿去了。
她侧身来一看,正是十一娘不声不响地接了手,直接挂在了背上。
“你都帮我背一路了。”江沅说着,不好意思再麻烦她,说道:“也没多重,我自己背吧。”
“无妨的,我替你背。”十一娘对她笑了笑,请她前面先走。
虎子无意间瞥见,小声对镖头道:“大哥,我怎么总觉得十一娘这一路上怪怪的?对那江姑娘真是格外地殷勤。”
镖头便笑,“谁能对姑娘没个怜香惜玉的?”
虎子一想,觉得也是,但他看着那两人,却还是觉得古怪。
十一娘是这镖队里唯一的女镖师。原本西北难行,镖局不会派女镖师跟行,可十一娘非是坚持要来,江沅又是个姑娘家,镖局思来想去,便让她随行来了。
从这里再往平西而去,最多不过一日的路程,一行人路上躲雨耽误了许久,天将晚时又遇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便只能生火夜营。
十一娘将携带的烧饼在火上烤热了,直接递给江沅,“吃吧。”
江沅道:“你先吃吧,我自己能烤的。”
“我还不怎么饿,你吃吧。”十一娘不依,用手扇了扇烧饼上滚烫的热气,递到她嘴边时又说,“有些烫,我拿着你吃,当心些。”
江沅看她这样坚持,便没再推脱,低下头来小小地咬了一口,却在这时蓦然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就好像在什么时候,她也与一个人同坐火堆旁,对方也是像这样捧着什么东西喂给她吃。
她一时之间愣住,却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遇到过,深想之下,连咀嚼都忘记了。
“怎么了?”十一娘问她,“烫到了?”
“不是。”江沅摇摇头,看着面前的火堆,说道:“我只是突然觉得,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现在的一切。”
十一娘只是淡淡一笑,“人有时候确实会有这种感觉。”
几句话之间,烧饼已经没有那么烫了,十一娘递到江沅手中,江沅这时才发现,她的手有些发红。
“是烫到了吗?”江沅拉过她的手来看。
“不要紧的。”十一娘收了手,在衣裤上擦了几下,“我手上茧子厚,不怕烫。”
话虽如此,江沅仍是很挂怀,她从自己的行囊中拿出烫伤膏来,“这药膏很管用的,你涂一些。”
十一娘便随意抹了些,江沅看着她那把刀,说道:“女子做镖师,还真是挺少的,你的身手定然很好吧?”
“凑合吧。”十一娘说着,给她将包袱铺好,“早些睡吧,我守夜。”
此处荒郊野岭,虽然镖队的人不算少,但江沅还是不敢睡,便道:“没事的,我不困。”
十一娘道:“镖队的这些兄弟都很有经验,你放心睡便是,我就在这里寸步不离地守着。”
江沅莫名又觉这句话耳熟,可依然想不出半分头绪,但她听十一娘的声音沉稳,不知为何就信了,枕着包袱躺了下来。
十一娘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件斗篷给她搭上,江沅这时忽然问:“你对姑娘都是这般好吗?”
“嗯?”十一娘一时没懂。
江沅道:“你这一路上,对我很是照拂。”
十一娘垂下眼,眸子里有些灰暗,她道:“你是雇主,我这么做应该的。”
这倒也是事实,江沅遂不再多想,闭眼入睡起来。
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放沉,十一娘在火光下看着她,手不自控地探了过去,想摸一摸她的脸。但在指尖将近时,她又忽地清醒过来,快速地缩回了手。
即便这张脸还是从前的模样,但她已经不记得了。
十一娘孤寂地蜷抱住自己,在心里这样想着。
不是所有人都像她这样,能在梦里看到前尘往事,记起自己往生的种种。
她的阿珩,已经不记得她了。
仲夏的旷野响亮地鸣着虫音,她听着嗤嗤燃烧的火焰,通宵守着这唯一的心爱,看着东侧的天际换上了曦光。
江沅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醒来,见她如昨夜那般坐着,惊讶道:“你一宿没睡吗?”
十一娘道:“当然睡了,只是醒得比较早。镖师行走在外,觉不能太深。”
“哦。”江沅便没再说什么,一行人继续赶路,抵达平西时已是午后了。
三百年之后的平西比之从前的梁州大了太多,十一娘看着这似是而非的景与街,感伤之余没再说半句话。她看着江沅进了祖宅,知道自己这一趟短暂的相陪已经走到了头。
她这一世生来不受家中所喜,便早早地离了家寻着镖局拜师,就是想着能在走南闯北中找到昔日的人,这些年来,她几乎逢镖必走,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人,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十一娘看着江氏祖宅的大门缓缓闭上,心也尘封了起来,她问人借了匹马,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走着,来到了当年的碑林。
改朝换代之后,如今的大晋倒是仁义,并未对这里的碑林坟冢肆意毁坏,反倒让驻扎边线的守卫们轮番看守,将这里原原本本地保留了下来。
她在这里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碑与坟。
黄沙依旧遍地,草木无生,她望着这凄凄的一片地,忽觉自己与这个世道格格不入。
前世里的记忆像是梦魇一般缠绕着,她被扼定在原地,无处可去,无人可依。
究竟该是赵瑾,还是应该是如今的十一娘?
“什么人!”巡守忽然一声喊,将十一娘拉扯了回来,她转身来,对这巡守一笑,“抱歉,我初来乍到,走错了路。”
这巡守看她是个姑娘,便没有多问,只是告诫了几句,便让她快走。
十一娘原路而返,路经街市时,遇到了出门散步的江沅。
“我正找你呢,问了他们才知道你往这边来了。”江沅拉着她说,“你一路上都照顾我,我送点东西给你。”
“职责而已,算不得什么。”十一娘含笑拒绝,江沅却拉着她就往江宅走,二人一前一后,十一娘紧步跟着,嘴角的笑慢慢苦涩。
她低头看江沅拉着她的那只手,很想反握上去,但是理智清醒地告诫着她,不能流露太多。
江沅不似她记有前尘,她该有她自己全新的一切。
入宅进院后,十一娘见她托了一只匣子来,打开后说道:“从前我和爹爹去南边的时候无意得的,我想着留下也没什么用,不如送给你吧。”
这里面是一把鞘壳乌漆的短刀,十一娘观那刀柄上迎光才得见的斑纹,便知此刀非同凡响绝非俗品,想也不想就推还回去,“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拿着。”江沅硬是塞入她手中,说道:“我不会武,这短刀留着也是白费,不如赠予你这个有缘人,才能让它物尽其用。”
有缘人。
十一娘念着这三个字,心中复杂难解。
江沅合上她的手指,又一次道:“我是真要送你的。”
十一娘看着她,便想起阿珩说过的那句,送出去的东西从不收回。
“好,”她答应下来,重新换了浅淡的笑对江沅道:“多谢江姑娘。”
江沅道:“我自小长在中原,结识的手帕交也都是出自中原各士族,这次来了平西,突然觉得很是孤寂。十一娘,你着急回去吗?若是不急,可否多留几日与我作伴?”
十一娘看着她殷切的眼神,便想到了阿珩曾对她的撒娇,心中一时不忍拒绝,答应下来,“好。”
江沅展笑说道:“说来也是奇怪,我从没来过平西祖宅,可这次回来,却觉得这里并不陌生,就好像什么时候已经来过。”
十一娘凝眸看她,略带深意道:“说不定呢。”
自这日起,十一娘就在江宅小住下来,镖队的几人奔走护送了这么一段时日,也暂且不急于打转,同在平西停留着先做补给。
这里往西便毗邻大漠,三百年而去,昔日的羌和也变做了此地一郡。十一娘想念故地,独自来了曾经跑马的黑山头。
她记得这里光与影的掠动以及风的缠绵,也记得阿珩在这里对她许下的海誓山盟。
只是那一切都湮灭在故史里,与大楚曾有的辉煌一起走远了。
江沅拜祭完宗祠便返回祖宅,她靠在马车里坐了会儿,被颠簸得有些觉困,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后一觉而入,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里的她出生高贵,是金枝玉叶的一国公主,她在时光的流转里看到了一张模糊的脸,也看到了那些令她觉得无比熟悉的事与景。
马车在此时急停下来,她似被什么力量抽离着脱出了梦境,再次睁眼,便只听到车外嘈嚷的声音。
“怎么回事?”江沅撩开车帘问道。
车夫道:“方才有人从马前过去,险些撞到人。”
江沅看着前面人潮挤挤的地方,问道:“那是什么地方?怎么那么多人?”
车夫道:“姑娘初来乍到,不知道也正常。前面是平西观,据悉啊,那位梁渊侯赵瑾当年所向披靡,驱逐外敌镇守西陲不说,还对外拓开了地域,硬是将大楚的西线拉到了磨莎雪山下。百姓们为感念他的护持,便自发地给他立了一间观。听闻他正是死在多年前的今天,所以咱们平西便将今天这个日子看作一个大节,只要去观里拜过,便能保佑家中平安无虞。”
江沅在镖队就听他们提过这位前朝的梁渊侯,当下再听车夫这么一说,便对这平西观有了点好奇,说道:“将车停在路边吧,我也想去观里看看。”
她下了马车,尽量避着人进了观。这地方不大,却是香火鼎盛,仰头所见皆是滚滚青烟,在那正殿之外,跪了一排又一排的信众,他们双手合十,对着那立身的雕像虔诚求拜。
江沅便往那正殿走去,她站在信众之外并不来跪,只是去看供奉的雕像是何模样,然而只是这一眼,她便倏地怔然。
梦境里的一切忽然清晰地浮现,那张她一直看不清的模糊面庞,终在此时有了清晰的五官轮廓。
那些她淡忘的,或者说本不该记得的,全在此时扑面而来。
江沅脚下一晃,捂着心久久难以平静,那些真的都是她的前生吗?那些是她能够相信的吗?她再次看向雕像的面容,便觉之前怎么也想不起来的那张脸如今已是刻骨铭心。
她信了转世一说。
十一娘在黑山头跑尽兴了马,便准备回去。然而待她刚刚勒转缰绳,便看到一匹快马沓如流星地往这边跑来。她初时没在意,只是按照自己原本的路返回,可等到对面的马越来越近,她才看出了点什么。
江沅在离她只有十来步的距离时拽紧了缰绳,马蹄停刹不及,前蹄高高地扬起,而江沅稳坐于马背之上,连衣摆都不曾飞舞半分。
十一娘看着她,出神地想到了什么,可到最后,她也只是稍稍红了眼圈,便迅速地收起情绪,笑着对江沅道:“想不到江姑娘的马术如此之好。”
江沅下了马,心口起伏着过了半晌才平静,她看着面前这人也不曾变过的相貌,哽咽出声,“怀玉。”
十一娘脑中一空,骤觉双耳失聪,除了她叫喊的这两个字,便好似什么也听不到了。
江沅朝她跑了过去,十一娘不等自己回神,已然从马背上跃下抱紧了她。
“你回来了。”江沅哭得声嘶力竭,几乎要连话也说不清,“你真的……回来了?”
“是。”十一娘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眼中滴下泪来,但尽量稳持地说道,“阿珩,我回来了。”
江沅搂着她哭了很久才够,问道:“既然找到了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十一娘道:“会吓到你的。再说了,只要看到你很好,我就很满足了。”
江沅又问:“你不怕我会喜欢上别人?”
十一娘很淡地一笑,“若是你真的很喜欢那人,而那人又是真心实意对你好,我即便是站远一些也无妨。”
江沅分明从她的眼睛里捕获到了一丝孤寞,心疼道:“你怎么这么傻啊?”
十一娘没有说话,只是很依恋地又抱住了她,过了片刻方问道:“怎么想起来的?”
江沅道:“就是想起来了。怀玉,你别走了,我也不想再去中原了,我们以后可以一直守在梁州了。”
“好。”十一娘看着这广袤的草场,说着她当日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我们就像这样,一辈子守在梁州。”
江沅仰起头,在曾经无数个求而不得的渴求里再次吻住她,尝到了怀玉的气息,她道:“我有好好地活着。”
十一娘揉着她的头,莞尔道:“我知道你会。”
江沅贴着她的脸,用两人熟悉至极的耳语说道,“那就这样一辈子。”
一辈子,长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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