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京动
秦绩听完樊予影所说, 背靠椅身看着头顶的悬梁,半晌都是沉默。
樊予影不敢出声打扰,只是站立一旁静静地等待, 不知多久之后, 秦绩才对他道:“行了,你先回去吧, 这一趟有劳了。”
“圣上言重了。”樊予影行了个礼便退下, 秦绩看着他走了, 怅然叹了声气。
那个自幼时起就一直缠着他的小姑娘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从血路中走来的宜国公主。秦绩想着记忆里的少女模样,心中踌躇半日, 模模糊糊地拿定了个主意。
次日早朝, 群臣山呼施礼之后,有人直接持着朝笏说道:“圣上,臣有言要奏。”
秦绩淡淡道:“顾卿但说便是。”
这人是新任的工科给事中顾涵, 他这官不大,按照以往的规制,他实属官微人轻, 根本就站不到这上宣殿参与早朝。但宁澄荆在新政中主张重视下面的官员, 便将好些六七品的官提了提实权, 加之六科给事中本就有面圣之能, 还能侍从左右, 顾涵这才有了站在这里的资格。
他看了一眼站在队列前方的宁澄荆,说道:“臣弹劾翰林校书学士兼同平章事宁澄荆。”
此言一出, 整个上宣殿哗然起来。
宁澄荆迅速地看了他一眼, 也不为自己辩言,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候下文。
秦绩稍是一愣, 瞥了一下宁澄荆之后,问顾涵道:“你何故弹劾?”
顾涵一字一句道:“自新政颁布以来,民间各地可谓是一贫如洗,更有甚者,竟然以卖儿卖女为生,如此惊世骇俗之事,臣实在是难以相信会出现在如今的大楚。除此之外,臣还听闻商贾之间也因商易法而忿然不平。圣上,新政推行不过一年,便已经令大楚上下满是创伤,这足以说明政改于大楚而言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说到这里,又一次地看向了宁澄荆,道:“既然如此,就该立刻终止政改,罢除一应官员,还大楚一个清静。”
话音才落,便又有人出列说道:“圣上,臣附议。”
秦绩怔然,很快又接二连三地有人跟着附议。他不由得再朝宁澄荆看去,这时才等到他开口说道:“诸位既然要这样说,那总该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
他目光一转,看向徐荻道:“国库有多少存余,户部最是心知肚明。我现在问一问徐尚书,去年年底清算账目时,可还有赤字出现?”
徐荻想了想,说道:“并无。”
宁澄荆又问:“国库可有盈余?”
徐荻点头道:“有。”
宁澄荆再问:“比之上和、承光两朝如何?”
徐荻道:“已经翻了数倍不止。”
宁澄荆便对秦绩一揖,道:“禀圣上,臣的话说完了。”
“国之所为,皆是要为了民众!”顾涵盯着宁澄荆,咄咄说着,“如今已是本末倒置,有此新政,不如不用!”
有站在宁澄荆这方的人马上说道:“国若不强,如何护民?赵瑾那逆贼还在剑西虎视眈眈地看着朝廷,国库正是因为空虚,朝廷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止下战乱。依诸位所言,朝廷就该让国库一直这么空下去,放任那反贼不管不顾吗?”
顾涵道:“你这是强词夺理!我说的是民况,你却非要顾左右而言他!”
两方就此争论起来,秦绩当即板了脸,大声道:“都给朕住口!当这是什么地方?菜市口吗?”
他自登基以来便是鲜少动怒,一直温文平和,此时骤然发火,倒让百官惊了一跳。
宁澄荆率先跪下,“圣上息怒。”
群臣立刻也跟着跪了下来,附声着重复了一遍。秦绩烦闷地揉了揉眉,不想在这件事上继续争执下去,便道:“此事容后再议。”
顾涵想要再开口,但一看秦绩的面色,又生生地止住了,转而望着英王看去。
昨日之前,他得了秦照瑜的暗示,要在今朝上公奏此事。秦照瑜还说,英王会助一臂之力。
可是从方才到现在,英王只是平静地在一旁听着,并未搭腔。
不远处的英王注意到了这道目光,他在心中想了想,还是出列说道:“圣上,此事若是觉得难办,不若公开进行票选。”
秦绩见他都出面了,顿时哑然呆住,顾涵见状,乘势再说:“圣上,新政不停,大楚动乱难平。臣奏请即刻废止政改,望圣上三思!”
他说完,双手掀起裳袍跪下,俯首磕下了头。
继他之后,站在这一侧的朝官接二连三地跟随照做,上宣殿在眨眼间就跪倒了一片人,秦绩被撼动在龙椅中,半晌说不出话来。
局面僵硬地对峙着,整个大殿倏然寂静。
秦绩在震然中逐渐地清醒过来,心中白茫茫一片,半分主意也无。
与宁澄荆同推新政的关长汲再忍不住,大声质问道:“诸位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要以下犯上,威逼圣上吗?”
跪地的官员无人答话,只是以这不变的姿态坚持着他们的态度。关长汲问声无果,先是看了一眼秦绩,随后又朝宁澄荆看去。
然而自方才之后,宁澄荆便如哑了一般,沉默着不再有任何言语。关长汲在桑州与他共事两年,知他心性如何,当下无奈又心怨,只能主动说道:“圣上,新政牵涉甚广,不可草草生变,故臣提议,将此事牵至政事堂再议。”
顾涵这方有人在这时开了口,对秦绩道:“圣上,新政祸国乱纲,毫无用武之地,依臣等来看,不必再议。当务之急,是将政令传达给各地州郡,再将一应官员施行惩处,以儆效尤。”
这人说完,便有好几人重复着奏说惩处宁澄荆,上宣殿陈词阵阵,再一次喧嚣一片。
秦绩脸上发白,生平第一次尝到了被百官合逼的窘迫。关长汲见状,辩言道:“若无新政,诸位何来俸禄养家?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这就是诸位的为官之道吗?”
眼见两方又要再起争执,秦绩一拍桌案,“都住口!”
殿内短暂地安静了下来,他看着下方泾渭分明的两派,心知今日若是不表明个立场,这场早朝便无法结束。秦绩思来想去,不得已之下,看向宁澄荆道:“宁卿,朕看你有些累了,不若回去休整几日,先将养将养身体。”
关长汲跪下,失声求喊:“圣上!”
上宣殿皆是静默,数十双眼睛盯紧了宁澄荆,众人的目光跟着他游走,就见他对着上座的秦绩持朝笏一揖,没有丝毫辩解就应了下来,“臣,谨遵圣令。”
秦绩一时之间不敢直视这双眼,宁澄荆说了这句话,便默默地又站回原处,不言不语。关长汲失落至极,却又恨而无解。
早朝的风波在朝退之后迅速地散了出去,秦绩回了海晏殿便是独自枯坐,不让任何人进来。
新政的立意一直都是好的,可究竟错在了哪里才导致如此局面?他在心中自问,可越是深想,他越是觉得茫然。
殿外忽然有内臣道:“圣上,允嘉长公主求见。”
秦绩看向殿门处,觉疑地在心中古怪着,秦照瑜来找他作甚?莫不是听说了早朝的事,专程来宽慰他?
“让她来吧。”秦绩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让人进来。
秦照瑜进了殿,行礼后问道:“听说皇兄连午膳都没有用?这怎么能行呢?”
“是朕吃不下。”秦绩叹气,问她,“你是听说了早朝的事情?”
“听说了。”秦照瑜道,“其实依臣妹看,皇兄从一开始就不该用小舅舅,否则也不会闹出现在的事情。”
秦绩直到现在都拿不定主意,于是顺势问她:“那依你看,朕该当如何?要废止政改吗?”
他等了片刻也没等来秦照瑜的回答,便苦笑着摇摇头,“也是,朕自己都觉得为难的事,你多半也为难,不便回话。算了,就当朕没有问过。”
“皇兄,”秦照瑜的目光忽然变了,看着他道:“你若是觉得难办,臣妹倒是有个法子,只是不知皇兄愿不愿意。”
秦绩马上问道:“什么法子?你说便是。”
“只要将你自己摘出去,那不就一劳永逸了?”
“什么意思?”
秦绩一时没懂,却被她看得觉得心中起毛,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出。
“这天下,迟早要归于粟儿之手。”秦照瑜不慌不忙,慢慢地解释,“与其等到多年之后,倒不如皇兄你现在就将这里让出来。”
“阿瑜!”秦绩厉声叫她,“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秦照瑜走近了他,丝毫不惧,“皇兄不是觉得为难吗?只要把这问题抛了出去,那不是就不用觉得为难了?”
“朕没空与你玩笑。”秦绩冷下了脸,警告她道,“有些事情适可而止,天要晚了,你早些回去,朕就当你今日没有来过,也什么都没有说过。”
“晚了。”秦照瑜竟然笑了笑,“皇兄,你当我会无缘无故毫无准备来与你说这些?”
秦绩顿悟过来,追问道:“你做了什么?”
“内宫的出入口都堵死了。”秦照瑜道,“皇兄,我也不妨把话挑明了,你一日不写禅位太子的诏书,便一日别想离开这里。”
秦绩倒真没想到她的野心已经如此之大,呆了一呆后喝道:“你当文武百官都是傻子吗?朕缺席早朝,你以为外面不会觉疑?”
“圣上于今日朝时受到惊吓,已然病卧不起。”秦照瑜字字清晰地说着,反问他,“皇兄,你今日伤透了神,还被人逼着下旨停了小舅舅的职,一病不起也不是没有可能。不是吗?”
“今朝的事都是你授意的?”秦绩这时明白过来,怒道:“你蓄意挑动纷争,引得朝局不稳。阿瑜,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退一步讲,即便朕将这个位置让了出来,你就能治得住这天下了?”
“我治不住,自有旁人来助。”秦照瑜一脸闲然地看着他,提醒道:“皇兄以为母后没有这份心吗?”
秦绩后背一凉,忽觉似曾相识。
四十年前,宁氏便是妄图以把控幼主来逐渐将大楚改姓,四十年后,这样的一幕难道要再次上演?
秦粟才不过一岁,若是真让宁太后辅政,那便是给了宁氏后生们又一次翻身的机会,而凭秦绩对宁太后的了解,她只会将这个局越做越死,直至朝野上下再次变为宁氏的天下。
他不寒而栗,心底狠狠地打了个颤。
秦照瑜看着他苍白的脸,戳心地说道:“皇兄,我劝你还是将这禅位的诏书早早写了,否则被困在这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滋味,我可不敢保证。”
“本是同根生。”秦绩问她,“朕哪里待你不好?”
秦照瑜道:“权不在手的感觉,皇兄今日早朝的时候不是已经知道了?皇兄,说来说去,你还是太仁善了。只有将权柄捏在自己手里,这条命才不会属于旁人。这一点,我已经比谁都透彻了。”
“阿瑜,你这是自寻麻烦。”秦绩静静心,努力地劝她,“这条路上的血已经够多了,争权夺利就是一场博弈,你何必为了那渺茫的一点希望而将自己搭进去?”
“谁说希望渺茫了?”秦照瑜指了指外面,“羽林军的兵权,一部分已经归于我手,只要你一纸禅位的诏书落下,我便是拥立新主登位的大长公主,我有辅政之权,谁敢对我不利?”
“你……”秦绩看她半许,终是无话可说。
秦照瑜犹觉不够,她幻想着那显赫尊贵的后半生,洋洋自得地笑了起来,“皇兄,都说你是潇洒度日的白玉神仙,人间一趟不过是做一尊富贵佛,享一享人生愉乐。既然这样,你又何必把持着现有的这些不放?早早交出来,不是能更快地继续做你不谙世事的逍遥神仙吗?”
“够了!”秦绩忍无可忍,对她彻底寒了心,“该说的话,朕都说过了。朕现在告诉你,即便朕在这里关到死,也绝不会如你所愿。你若是敢,那朕让你背一背弑君的名头也不是不行。”
秦照瑜的笑戛然止住,她目露仇怨地看着秦绩,说道:“皇兄既然这样固执,那咱们就试一试,看看究竟谁熬得过谁。”
第212章黄雀
屈十九在静安宫外站了一会儿, 等到了宁太后的传召。
他毕恭毕敬地行了礼,说着现在的状况,“禀太后, 海晏殿的四周都换上了臣的掌兵, 允嘉长公主现在就在海晏殿内。”
“嗯。”宁太后放下佛珠,问道:“太子呢?”
“臣去景云宫看过了, 太子好好地让奶娘带着。”屈十九说完, 揣度地又是一问, “太后要见太子吗?”
宁太后道:“不必,就让他留在景云宫。”
屈十九道:“圣上好似不愿禅位给太子,太后, 倘若……倘若圣上一直这么坚持, 那咱们要怎么办?时日长了,可就瞒不住外面了。”
宁太后慢声道:“急什么。”
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会有沉不住气的人。
“去看紧卫阐。”宁太后又道, “还有英王那边,一并也都看住了。”
“是。”屈十九得了话,想也不想就去了。他走之后, 俞恩方说道:“圣上外柔内刚, 只怕轻易不会屈服, 太后还是要多打算一层才好。”
宁太后道:“不用我出手, 自然有人更急。”
俞恩稍作一想也明白了她说的是谁, 但还是有些忧心,“长公主出手急躁, 只怕要扰乱太后的棋。”
宁太后看着她道:“我从来就没有布局, 现在的这一切,可都只是她一个人做的, 又与我何干?”
俞恩后知后觉这才恍然明悟,赞声道:“太后这一手可真是精妙。”
宁太后打了个哈欠,道:“行了,宫里这两日又要不平静了。我乏了,先去歇一歇。”
天慢慢地晚了,入夜之后的海晏殿越发萧索寂静。
内臣送来了饭食,却不敢对秦绩说上一句话,那殿门开启,复而闭上,整个大殿阒若无人。
秦绩耗劳一日都未进食,此时确实有了些饿意,他揭开食盒,望着最上面那一碟糕点时,心中又警惕一分。
会有人在这里给他下毒吗?
他当下便将食盒又盖上了,一个人望着这灯火通明却又再无第二人的华殿出神地看着。
时间流逝着快走,转眼外面就传来了三更的梆子声,秦绩坐想着沉思了许久,打开了御案上的砚台。
内宫已尽数落于秦照瑜之手,再观今日的朝况,可见英王也站在了她的那一侧,而如今羽林军的一半兵权还处于英王的内弟卫阐手中。
不论怎么看,秦照瑜都是要将他这个皇帝堵死在宫中逼着他禅位,必不可能让他接触到任何人。秦绩将现况理了一遍又一遍,也尝试过离开这里,可外面站了层层内臣和羽林军,他根本走不出去半步。
秦绩提了笔,三两下写好了一封信,又落印上了章。
大楚内乱未平,一切都是百废待兴,他可不信秦照瑜能有什么滔天的本事解决这一切,他也并不愿将祖宗基业拱手让出来,给任何外姓之族添上生路。
他并非是怕死,而是绝不能死在这个时候。
乌夜正深,月在夜幕中升得很高了,百花大街却依然是车水马龙的一片盛闹。
谢昕凭栏立于揽芳楼的高层外廊下,在歌舞升平的假象中静静地审视这黑黢黢的夜。
身后有脚步声将近,他头也不回就问:“宫里动作了?”
沈盏道:“是,听闻今日早朝之后,羽林军的巡查便与往常大不相同,后来不到半个时辰,海晏殿四周便再不让人靠近。”
谢昕冷笑,“又是这招。”
沈盏请示他,“还请主上示下,现在该当如何?”
月光自云层间穿洒而过,在墙壁上勾勒出谢昕直挺颀长的身形,他转过身来,吩咐道:“去告诉怀玉,时候到了,该清君侧了。”
“是。”沈盏转身就去,谢昕走进室内,迎面碰上了云鸿。
“主上。”云鸿见这里无人,悄悄对他道:“方才陪酒,我听说今日早朝的时候,闹出了不小的事情。”
谢昕并不回答,也没有顺着他的话去说,而是对他道:“你与白露走吧。”
云鸿愣在原地,问道:“主上您说什么?”
谢昕道:“你们这些年做的已经够多了,现在大局将至,你们走吧。”
云鸿道:“您让白露走就行了,我不走。”
谢昕道:“你与白露的事,我都知道。别逞一时之气,趁着现在为时尚早,带着他走吧。往后起,你们就是自由身了。”
云鸿看他良久,忽地跪下身来磕了一个头,谢昕平静地接受了,扶他起来,“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主上珍重。”云鸿后退两步,头也不回地走了。谢昕目送着他彻底离开了视线,才在暗门中进了密道,对等候在此的段秋权颔首一点,说道:“宫内兵变了。”
段秋权微微惊讶,问道:“是太后?”
谢昕摇头,“是允嘉。”
段秋权越发惊讶,“怎会……是允嘉长公主?”
谢昕道:“我原本还在想该如何让怀玉动手,现在来看,允嘉的动作更快。正好,倒是给了我们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我猜,她没那个胆子对秦绩动手,现在最多只是把人隔在了海晏殿。”
段秋权道:“外面现在都不知道宫里出了事,主上,咱们要将这件事散布出去吗?”
谢昕道:“现在外传,只怕会逼得允嘉狗急跳墙。秦绩还不能死,有他在一日,皇位就到不了允嘉手中。”
段秋权道:“可也不能放任圣上落在她的手里,倘若她给圣上喂了什么毒,那就越发不好掌控了。主上,可否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下长公主?”
谢昕锁着眉静静地思索,须臾之后说道:“这件事我来想,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
段秋权一走,谢昕也跟着出了密道,他从百花大街出来,先回云霓堂换了身夜行服。
吕汀猜到这次的事情不简单,道:“主上,属下与您一起去吧。”
谢昕想了一想,道:“也好。”
吕汀问:“主上这次是要进宫?”
“羽林军将海晏殿围了。”谢昕简要说道,“允嘉敢这么做,无非是因为手上捏着太子,只要太子没了,她便没了退路,等到那个时候,秦绩反而是她唯一的生路。”
他在宫里二十多年,闭眼可知这里的大小宫道。吕汀第一次入宫,跟走在谢昕身后竟然一路畅通,他们轻而易举地绕过了所有的看守,逐渐接近了通往内宫的宫门。
为防消息走漏,秦照瑜让羽林军只封了内宫之中通往海晏殿的宫口,其他地方依然如常。谢昕带着吕汀进了内宫,抄着夜里鲜少有人经过的窄小宫道一路走着,敲开了一间不起眼的院落小门。
“三公子?”宋仲孝看清是他,赶紧将人拉了进去,闭门之后痛心疾首道:“你怎么进来了?”
“我请宋伯帮个忙。”谢昕把吕汀推给他,说道:“给他换身衣裳,领他去景云宫。”
“景云宫?”宋仲孝便猜中了他的意图,劝道:“三公子,太子还是个孩子,何其无辜啊。”
谢昕冷冷道:“生在这皇城中的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宋仲孝无力再劝,吕汀问道:“那主上你呢?”
谢昕道:“我要去寻一个人。”
宋仲孝拉住他,“宫里现在草木皆兵,三公子,你不要再去冒险了。”
谢昕道:“宋伯放心,我不是要去静安宫。”
“可是……”宋仲孝还要来劝,谢昕打断道:“我去去就来,不会有什么事。”
他不等这两人再问就推了门出去,径直往内侍省所处的宫苑而走,入内之后直接拦了个守夜的小内臣问道:“屈十九在哪儿?”
小内臣没见过他,但被他的这一身行头吓得哆哆嗦嗦,不得已指了间屋子道:“那、那边。”
谢昕一掌下去,把他拍晕了,又将人拖到了暗处藏好,才往那间屋子走去。
夜早就深得很了,但屈十九还没入睡,海晏殿周围的羽林军全是他现在掌控的人,这件事一日不到头,他就一日睡不了个好觉。
他正心神不宁地想着,忽闻外面有人敲门。
“谁啊?”他不耐烦地喊了一声,趿着鞋子去开门,一面不满道:“大半夜的……”
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倏然擦到了他的颈下,屈十九顿时魂飞魄散地要喊,但对方开口道:“你要是敢喊,我就直接割了你的喉咙。”
屈十九浑身的胆寒全被这句话压了下去,他看着这张没有见过的面孔,强撑着底气说道:“你、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宫闱!你可知这里……”
谢昕顶着化名杜琛时的那张假脸,冷笑一声,“屈十九,认不出我了?”
屈十九听着这有些熟悉的声音,看着他好久之后反应了过来,脸已经吓得惨白,“谢常侍?”
匕首的锋刃贴紧了屈十九的脖子,他咽了咽口水,深觉一股无名的恐惧正笼罩着他,这一刻的腿脚有如注了铅。他低下眼看了看这只拿着匕首的手,求饶似的说道:“您……您怎么来了?”
谢昕道:“你这好狗,倒是会爬,抢着了现在的时机。”
屈十九正要说话,谢昕却懒得再与他周旋,对着他的后颈便劈了一记手刀,将他敲晕了。
一应的令牌就整齐地摆放在桌上,谢昕全部收入怀中,顺手拿了一件内官的外袍套上,临走之前又看了一眼昏倒在地的屈十九。
这人算是走运,现在这个关头,还得留着他不能杀。
门轻轻地从外面关好,一切又恢复了原状,谢昕来去如风,宫苑里阒静如常,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无人知晓宫城里这一场掩人耳目的逼迫,夜鸽的密函沉压于暗日之下,不日就将这不可外传的逼宫告知了梁州。
秦惜珩初时不信,她将字条上的内容颠来倒去看了数遍,依然想象不出平日里温柔娴雅的秦照瑜竟然藏了这么大的反心。
赵瑾道:“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了,阿珩,我们回去吧。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秦惜珩道:“既然是夜先生给你的,那自然不可能有假,现在处境最难的当属四哥。”
赵瑾设身处地地想了想,道:“倘若圣上将皇位让出……”
“不。”秦惜珩一语打断,“四哥不会这么做。”
赵瑾问:“你这么肯定?”
秦惜珩道:“他一直都像个置身事外的人,比谁都清楚现况。最早的时候,他提醒过我,让我好生待你。从前二哥在时,他顾着兄弟情分,许多事情不便直说,也不便插手,但是现在不同了。他如今是天子皇帝,许多事情都是他一句话说了能算,他该清楚让幼主登基会面临怎样的局面,所以必不可能妥协。四哥虽一贯自诩闲云野鹤不问杂事,但我知道,他骨子里的韧劲比谁都大。”
赵瑾道:“我现在只是担心,允嘉公主会对他出手。”
秦惜珩皱着眉道:“这也是我从刚刚起就在担心的。阿姊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确实是从未想过,就怕她偏执过甚,做出无可挽回的事情。”
赵瑾道:“现在不是已经无可挽回了吗?逼宫夺权一旦败下,那就再无任何生路可言了。”
秦惜珩慢慢地点了头,问道:“怀玉,你怕不怕?”
赵瑾问:“怕什么?”
秦惜珩道:“这一次回邑京,说到底还是为了我。世人对你本就误解颇多,如此一来,外面对你的争论就更多了。”
赵瑾笑道:“人在这世上,谁不会被说上两句?若我只是因为害怕这些流言蜚语就退缩不前,那又如何配站在你身侧?况且你之前也对我说了,只有今上在位,咱们才有与朝廷和睦下去的机会,一旦换了旁人掌权,那么朝廷与剑西便只剩你死我活。”
秦惜珩嗯声,“是,四哥仁善,不愿以战事平天下。既然宫城现在有难,那咱们出这个兵,倒是名正言顺。等拿下了宫城,我再与四哥来谈。”
赵瑾看着她,忽然就想到了好久之前的事情,不禁微微笑道:“好快啊,我的小老虎真的长成大老虎了。此去邑京,就全靠着你来庇佑我了。”
秦惜珩却道:“不,你说反了。”
赵瑾问她:“怎么说反了?”
秦惜珩道:“没有你站在我身侧,我就什么也不是。你陪着我走了这么远,一直在庇佑我的人是你。”
赵瑾道:“那我们还能走得更远。阿珩,你只管往前走,我跟在你身旁,就是你随手可取的枪。我此生的命不归旁人,只归我的公主。”
秦惜珩含笑点头,“那我们就回去,这次之后,我就能真正地护住你了。”
“好。”赵瑾贴着她的额头笑说,“迎春了,凤凰要还巢了。”
“还有她的梧桐枝,那是她歇脚的归处。”秦惜珩的双眸眯成了一对浅浅的缝,她亲吻着赵瑾,将千言万语道之不尽的爱慕化作了一句话,“她和她的梧桐枝,缺一不可。”
第213章兵临
上宣殿静闭数日, 这一早辰时方过,宁澄荆便迎来了段秋权这位不速之客。
“宁相。”段秋权进来就说,“宫里好像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宁澄荆心里一紧, 下意识就想到了上一次的宫变。
段秋权道:“昨日我请旨面圣, 宫里言说圣上突发急症卧床不起。我觉得蹊跷,便托了从前侍奉东宫的内臣问话, 可那内臣闪烁其词, 半天说不清楚, 于是我猜,宫里多半出事了。”
宁澄荆低眉静想,先对他道:“你先别慌。”
新政推行时, 段秋权在谢昕的要求下鼎立支持过宁澄荆, 宁澄荆便认他是友非敌,后来也一直对他多有照拂。
“我斗胆一句,宁相, 会是我想的那样吗?是谁敢这么做?”段秋权又问,有意带动他往这个方向想,故意再说一句, “难不成……是太后?”
宁澄荆初时想到的第一人也是宁太后, 可真的会是宁太后吗?
段秋权注视着他的神色, 又说道:“倒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这一步虽险, 但只要做成了,就能一劳永逸。”
宁澄荆被他的话误引着, 想到了死于宁太后之手的秦祯。
有了第一次, 便不会惧怕第二次,宁太后若要东山再起, 这的确是个机会。宁澄荆在这个方向上越想越深,已经在心中完全肯定事实就是如此。
“我现在就请旨去一趟静安宫。”宁澄荆准备来写奏请,可转念又担心宁太后动作过快,当下又将笔放下,对段秋权道:“你先回去吧,宫里那边我去看看。”
“是。”段秋权随他一起出了宁宅的门,看着他乘上了马车。车夫旋即抽了一把马身,在宁澄荆的吩咐下快速地朝宫门口驶去。
过往的事迹一件件地回现在宁澄荆脑中,他好不容易才在争取之中勉强让局势往既定的路上走,一旦秦绩身死,朝政落于宁太后之手,那之前所做的一切便全都付之东流了。
宁澄荆不敢往下再想,竟然在这春日未至的寒天里急出了一身的汗,又一次吩咐车夫道:“再快些。”
辰时末,宁太后做完了第一遍礼佛,听到宫人来说宁澄荆求见。
“今儿个刮的是什么风啊。”宁太后哼笑一声,直接道:“告诉他,不见。”
宫人去而复返,说道:“禀太后,宁相说事情很急,须得与您面谈。他还说,望太后不要重蹈覆辙。”
宁太后狠狠一拍桌子,“重蹈覆辙?”
宫人吓得跪下身去,战战兢兢道:“回太后,宁相就是这么说的。”
俞恩掂量着,说道:“太后,不如就见一见?”
宁太后挥手让宫人先退下,冷着脸道:“成事不足,就这么沉不住气,露给外面知道了。”
俞恩清楚她说的是秦照瑜,道:“宁相既然都已经知道了,只怕再瞒也是瞒不住了。他念着与太后的姐弟情分,才入宫来求见,太后可要三思啊,还是见一见吧,好歹也听听宁相要说什么。”
宁太后道:“他能做出背弃家族的事,又何来与我有什么姐弟情分?他来,不过是以为这一切都是我做的,想让我收手罢了。”
她闭眼可知宁澄荆会说些什么话,干脆了当道:“你出去告诉他,不见。”
俞恩道是,正要出去,宁太后又道:“去让屈十九来一趟。”
那夜之后的第二日,屈十九醒来时只觉脖子酸痛,他扶着墙从地上起来,慢慢地记起了前一晚发生的事情,却又觉得好似是一场梦。
直到他没在桌上看到令牌等物。
一股寒意从足下而起,他套上衣物就出去,拉着个内臣问道:“今日有什么事情传来没有?”
那内臣摇头,“不曾。”
屈十九不信,赶紧去了海晏殿,见到秦绩安然无事地坐于殿内,他才稍作松气。
一切皆是如昨,宫内静如无波的水面,前一夜里被人抵着脖子的威胁似乎真的只是一场莫名的梦。
屈十九茫然地回想了许久,也不敢声张,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最近绷得太狠得了什么癔症,不小心将令牌等物什忘在了什么地方。
既然并无任何事情发生,他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将那些怪异都压在了心底,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么几日。
“太后。”他奉诏而来,撑着精神行礼,“您找臣?”
“有些事须得你去做。”宁太后涂抹着蔻丹,掀起眼看了他一下,“消息已经漏出去了。”
屈十九一惊,是下便想到了那一夜发生的事情,腿脚便开始作抖,跪了下来。
宁太后道:“我不知道阿瑜又做了什么画蛇添足的事,总之,外面已经有人知道宫内的事了,既然这样……”
她还没说完,就被外面匆忙而来的宫人打断,“太后,不好了!太子殿下失踪了!”
屈十九受惊的脸再次一白,愈发将头压了下去。
宁太后问那宫人:“失踪了?”
宫人急道:“是,到处都找遍了,就是没有。”
宁太后道:“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怎会无故失踪?看守太子的奶娘和宫人呢?都是死的吗?”
宫人跪下道:“景云宫那边说,太子殿下已经失踪有几日了,他们唯恐太后发怒,想着不如先私下找一找,或许就找到了。”
屈十九听到这一句,险些两眼一白晕过去。他连日里只注意了海晏殿,全然忽略了景云宫还有一个更为要紧的主子。
“荒谬!”宁太后拍桌起身,气得眼都是红的,喝道:“严加盘问值守的宫人,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太子找出来!”
宫人赶紧就去,宁太后注意到屈十九,继续方才的话对他说道:“宫外想必都要传开了,该怎么做,明白吗?”
屈十九看她这样动怒,愈加不敢将之前的事情讲出,只是连连点头,“臣、臣知道。”
他走之后,宁太后扶额叹气,“一群废物。”
俞恩道:“万幸太后还留了这一手弃军保帅,只是……长公主怕是不会就这么认了。”
宁太后道:“她甘愿出这个头,便该想到事迹败露要承担的后果,有屈十九指证,她不想认,也得认。”
秦照瑜为防引人注目,近日刻意都留宿在宫外的公主府里。不及巳时,越九修就着人来府上传话,言说逼宫的消息已经走漏了,南衙即将出兵围宫。
她当时便是一愣,传话的人又说:“长公主别急,逼宫一事,现在都指向太后而去,没人怀疑到长公主身上。”
秦照瑜才松懈下来,又心道一声不好。
她已经在秦绩面前将话说得那样绝,倘若内宫危机可解,秦绩只怕第一个不会放过她。
“备车。”她按捺住狂跳不止的胸口,说话都在颤抖,“快,我要进宫。”
“公主,不好了!”下人大步跑来,边喘边道,“禁军……外面来了好多禁军!”
秦照瑜立刻看向那传话的人,“怎么回事?”
这人大力地摇头,“小人也不知。”
秦照瑜推开他便往前院去,才进廊下便看到英王站在百步之外。
她沉吸一口气,走过去问道:“皇伯父,您这是什么意思?”
英王道:“威逼内侍官用兵,封锁内宫逼着圣上传位给太子。阿瑜,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秦照瑜眼中短暂地慌了一下,很快又硬气道:“皇伯父从哪里听来的这些疯言疯语?我怎么方才得知,这些都是太后做的呢?”
英王双指夹住一张纸在她面前晃了晃,说道:“这可是内侍官屈十九的证词,你若是觉得冤枉,不如自己看看?”
秦照瑜从他手中抢了来,越看越是心中发凉。
屈十九这狗东西,竟然背着她脚踏两条船,缩在宁太后的身后将她抛了出来。
秦照瑜看完最后一个字,面色惨白如雪,她将纸捏成了团,终于明白了宁太后为何一直避而不出。
“原来如此。”她自嘲地笑了两声,看着英王道,“皇伯父好算计啊,原来早就料定了太后会走这步棋,却还故意在我面前装作不知,引得我一步一步往下走。”
英王淡淡道:“本王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秦照瑜始知自己被摆弄着做了替罪羊,心中仅余的那点希望全都成了空,她这时再想到秦绩的劝说,只觉讽刺至极,又哭又笑道:“好,你们狠。你们一个一个的,都那么狠。”
英王道:“你好歹也是皇家公主,本王给你个脸面,暂且只围住你这府邸,一切后话,就等圣上来说。”
秦照瑜怨怼地盯着他,英王则从容淡然,廊外这时忽来了喊声:“王爷!王爷不好了!”
“本王好得很!”英王不快地看了过去,问道:“什么事大呼小叫的?”
“赵、赵、赵……”这士卒缓了好几阵之后,才将后面的话说完,“赵瑾带着数万剑西军,已经到邑京城外了。”
“什么?”英王徒然色变。
秦照瑜却放声大笑起来,拍着掌说道:“好好好,这出戏可真是精彩,我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英王没空理会她,问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前面的州郡为何没有任何差报?平安火呢?平安火也没有吗?”
士卒道:“属下也不知,只是方才城门处来说,他带着宜国公主,就在城门外不到三里了。”
英王惊问:“你说谁?宜国公主?她不是在鞑合吗?”
秦照瑜在旁凉生生地说道:“是我一人有反心吗?生在这皇族之中,谁甘愿俯首臣服?”
英王顾不得与她多说了,快步就奔城门的方向去,然而路及一半,就听到了前方震耳欲聋的马蹄声。
“是谁开了城门?”他惊恐地掀了车帘出来,透过禁军的层层背影,看到了对面那个高坐于马背上的人。
秦惜珩无畏地策马走在最前方,她在一干禁军警惕的目光中寻着了英王的面孔,喊道:“皇伯父,许久不见,贵体可还安好?”
英王在这瞬息之间想过了许多,最终开口问的则是:“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秦惜珩看了一眼宫城所在的方位,声音虽淡,却稳稳有力。
“你要做什么?”英王有意拖延着,给自己留着退路思索该如何选取。
秦惜珩面露一笑,说道:“我来,清君侧。”
赵瑾稍稍落后半步守在她身旁,给了陈参一个眼神。陈参会意,大声道:“圣上遭小人迫害身陷宫闱,宜国公主救驾而来,尔等还不速速让开!”
禁军们都是略有迟疑,随之前后不一地朝英王看去,便见他挥了挥宽大的衣袖,下车往前走来。
横拦着的禁军们往两旁散开,让出了中间的路。英王走到三步之外停下,他先是看了一眼赵瑾,然后才面色复杂地看着秦惜珩。
能这样悄无声息地接近邑京,只能说明中州道一地的州郡都对赵瑾称了臣,而他们能这样顺利地进入邑京,也只能说明这京中早就有剑西的人。
英王在心里侥幸几分,还好一切还能挽回。
“阿珩。”他仰头看着秦惜珩,决定站队,“内宫被羽林军围了。”
“那就围了外宫。”秦惜珩看了看赵瑾,赵瑾略一点头,对身旁的一支队伍比了个手势。
陈参带着人穿过了禁军,往宫城的方向直去,秦惜珩问着英王,“四哥如何了?阿姊也在宫里吗?”
英王道:“我才从她府里来,你要去见她?”
秦惜珩道:“不急,我要先见四哥。”
英王从她与赵瑾的站势中看出了点什么,便只与她说道:“还是不要强攻,太后还在宫里。”
“多谢皇伯父提醒。”秦惜珩轻轻点头,对赵瑾道:“走吧。”
她担心秦绩的安危,于先行队的开路下一马当先,在时隔一年后重新踏上这片禁地。
陈参在内宫的道口上等着,对来人一揖,“禀公主,羽林军没有强守,都退开了。”
赵瑾担心有诈,对秦惜珩道:“我陪你进去。”
秦惜珩看着前方熟悉的宫道,摇头道:“让陈参跟着我去就好了。”她说完,又贴近赵瑾的耳廓,轻声道:“夜先生不是还给你传了信?你先去吧,我一个人没事的。”
赵瑾想了想,便依了她,站在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直至那身影再也看不到了,才对身后的卲广道:“随我去一趟朝阳宫。”
卲广问:“侯爷去朝阳宫做什么?”
赵瑾走向了另一个宫道口,说道:“有个人在等我。”
内宫里四面受控,静若一座空城,赵瑾提防着周遭生变,行进得格外仔细。她转过前面的道口,在再一次看到朝阳宫的匾额时不禁百感交织,恍觉那个让她唤作君父的人从未离开。
她让卲广等在外面,自己推了大门进去,头一抬倏然愣住。
日光从窗外投入,在金砖上印满了镂空的花纹,有个人背对着她站在花纹里,缓慢地转过了身。
赵瑾定了定心,认出了他,“谢常侍?”
谢昕对她淡淡一笑,“是我。”
赵瑾周身忽地泛空,骤然瞪大了眼,“你……夜先生?”
第214章帷幄
“你——”赵瑾看到这张脸, 身体僵硬之余,耳中忽如失聪一般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失神地看着这个人, 过往那些零散的点滴便如珠子一般地串了起来, 那条暗藏于天光下的无形丝线绷紧了一切,带着她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猜疑全都浮露出了水面。
赵瑾嗓子干涩, 后知后觉地明晰了所有, 终于能将之前的疑点一一对上, 问道:“你就是……夜先生?”
这张脸上没有半分沧桑之态,反倒保养得当,看上去贵气十足, 与她曾见过的另一张面孔大不相同。
谢昕早就料到她会吃惊, 点头笑道:“我就是范霁。”
赵瑾又问:“那之前与我见面的……”
谢昕道:“那也是我。侯府建在明处,我一直放心不下,所以才有了云霓堂, 有了杜琛这个身份。”
难怪他能知晓那么多宫闱秘事,也能将许多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原来从始至终, 他一直都在这宫城的中央。
赵瑾缓了缓气息, 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谢昕一直看着她, 此时叹气说道:“你与灵浚真像,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我险些以为他回来了。”
赵瑾不解地问他:“那您为何要这样瞒着我?还让沈盏告诉我,不要接近您?”
谢昕道:“你一个人维系着剑西三州, 本就已经很是艰难了, 能少沾染这些诡谲之事,自然是更好。这里有我一个就够了, 没必要再将你拉扯进来。”
赵瑾对他一揖,“先生运筹帷幄这么多年,还在暗中看护着侯府,怀玉感激涕零,道谢不能。但是有一件事,我希望先生能如实回答我,我想知道这一切。”
她看着谢昕,问出了接下来的话,“当年,指引燕王去查证我父亲死因的,是不是您?”
谢昕注视着她的双眼,承认道:“是我。”
赵瑾也是在方才才记起来这个关键,现在从他口中得到了确定的回答,心中愈发复杂难言,她凝噎片刻,心口发苦道:“竟然是您……竟然是您。原来我与燕王都想错了,我与他都以为,那只指引他去查旧事的手,是先帝。”
“这是我的预料之中。”谢昕话语平淡,仿佛这件事与他没有任何干系,他道:“我和他在很早的时候就看出了燕王的本心,这天下总要传位下去,与其落入宁党之手,倒不如给了燕王。于是从那时候起,他就在考虑燕王的后路,而抛出线索让他去查证的人,一直都是我。”
“先生,”赵瑾叫住他,“您既然一早就知道我父亲的死有蹊跷,为何不直接告知于我?”
“我是隔了很多年才知道的。”谢昕道,“在你祖父走后不久,偶然知晓。可那时你才多大?十岁。”
他面泛苦笑,长嗟下一口气,“你是赵家最后的血脉,我不敢冒这个险,也不能拿你去冒险。况且一个十岁的孩子知道了真相,又能做什么?我只能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绕开你从长计议。”
“其实不止是你,蔚熙也是一样。我的布局已经在最大程度上绕开了你们,可是事情总得有个着落,到最后的时候,一定会是绕无可绕。蔚熙一介白衣,倒还好说,可你顶着侯爵之冠,手上更是握着三州的兵力。所以,你必须入局。又或者说,从宁澄焕开始与周茗结交起,事情就已成定局。再往前算,是你君父重用程新禾,暗中打压宁家。”
赵瑾问道:“这么说来,谭子若也是您的人?”
谢昕嗯声,“他是我故意抛给燕王的一根线,为的就是让燕王能够攀上你,而他也的确不负所望,顺着这条路朝着我既定的方向走得很好。怀玉,你或许不能理解我这样兜圈子,但是在我看来,这已经是让你得知真相的最好方式了。”
赵瑾沉默半晌,说道:“我理解的。”
两人都静了下来,赵瑾过了会儿又问:“那为什么要将阿珩嫁给我?她当时等同于宁家的半个女儿,只怕整颗心都是向着宁家的。其实先帝只要开口,剑西一定会护君到底。”
谢昕道:“她再怎么向着宁家,也不是中宫嫡出,只不过是养了这么些年,感情深重罢了。阿珩是这局中最为重要的人,她维系的是帝后两方的平衡,所以当年我才动了劫持她之后李代桃僵的心思。可是冥冥之中,或许真是天意使然,竟让你误打误撞地插了进来,又将她送回了邑京。怀玉,你只有成为了阿珩的驸马,宁家才不会轻易对你下手。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君父自知对不住你一家,所以早早地替你做着打算。他这么做,是要保护你啊。”
赵瑾忽觉心口酸痛,回想起秦祯时连呼吸都滞涩起来。
她想象不出秦祯是如何地谋划着这些,这繁杂难走的棋局,该从哪一年起就做打算?
赵瑾脑中空空,便觉头重脚轻,背上像是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压着她喘不过气,她看着谢昕,心不对口地又是一问:“先帝既然有意传位燕王,为何没有暗中让程新禾支持他?朔北的兵力可远比剑西的厉害。”
谢昕道:“程新禾这个镇北王,只是用来制衡宁党的,一旦他有什么风吹草动,定然会很快引来宁澄焕的注意。所以他轻易不能动,否则便是前功尽弃。”
“是这样啊。”赵瑾有气无力说着,“这一切,还真是让我始料不及。”
“都走到头了。”谢昕对她说完了全部,贵气傲然的脸上这才有了一丝疲懈,他一个人扛了这么多年,终于觉得能够全部放下了。
赵瑾隐约觉得他话中有话,问道:“您还有什么打算吗?”
谢昕道:“怀玉,我今天叫你来,是有一件东西要给你。”。
他说完,拍了拍手边的一只乌漆色匣子。
宫道间十步一人,全是剑西的守军,秦惜珩在陈参的开路下往前走着,到了她熟悉至极的宫殿外。
她跨过海晏殿的高槛进来,一眼就看到了那卧躺在榻上的人,喊道:“四哥。”
榻上的人动了动,有些难信地朝她看来,秦惜珩快走过去在榻边坐下,说道:“四哥,是我。”
“阿珩?”秦绩坐起身来,惊中隐隐带喜,“你回来了?你怎么进来的?”
秦惜珩简要说了,莞尔笑道:“没事了,外面现在安全了。四哥,你这几日怎么样?”
“我都好。”秦绩一笑,面容很是寡淡,“不过是提防着他们给我下东西,所以吃的不多,撑着一口气罢了。”
“那就好。”秦惜珩看他只是脸色不大好,并无其他症状,心里便松了气。
“你来得正是时候。”秦绩下了榻,拉着她走到御案旁,自己则去柜子上搬来了一只匣子。
“四哥,你做什么?”秦惜珩问道。
“我原本是想着,若是阿瑜逼得太狠,就将这个交出去,让她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打开。”秦绩将匣子放在案上,轻轻拍了拍。
“莫非……”秦惜珩看着这匣子,猜道:“是国玺?”
秦绩颔首,“嗯。”
他低下头,看着这乌漆色的匣子说道:“阿珩,天下不能落到外姓之手,否则便要旧史重演。剑西全境都在赵瑾手中,还有朔北三地也与他连成一片。我听说了那边的状况,他现在已经是与朝廷分庭抗礼。我很清楚阿瑜做不了什么,而大楚也再经不起任何的折腾了。我想了很久,唯一能解决现况的法子只有一个,而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做到。”
秦惜珩看着他掌下之物,慎重地问道:“四哥当真想好了?”
“我早就想好了。”他指下一动,将匣子打开,“所以在这里,我特地留了一道诏书……”
他话音未落,目光徒然怔住。
秦惜珩拿出里面的玉章翻转来一看,愕然道:“不是国玺?”
“不可能。”秦绩从她手中接过玉章,心都凉了一截,“我分明亲手放进了诏书,里面明明就是国玺。”
谢昕揭开了匣子的盖,待得赵瑾看清里面之物,眼顿时就直了。
她双手捧起里面的东西,看向谢昕,“这是国玺?”
谢昕点着头,说道:“我父亲文泽瑞死于宁党之手,我本就恨极了他们,后来范家也出了事,我发誓要讨回这一切。三十多年来,我看着宁党嚣张跋扈,大楚在他们手中已经是乌烟瘴气,连根都烂透了。既然这样,我不如推了这一切,为你、为蔚熙重开一片天地。那些死于战场厮杀的人命,那些不该流的血,就让我一个人来背吧。好孩子,这宫城、这天下,都是你的了。”
赵瑾心中五味杂陈,她看着手中这沉甸甸的传国之宝,心跳好似凝止住了。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就在手中,只要她点头,整个大楚就能易姓。可是得到之后呢?她无法维持这份血脉,赵家也再无其他旁支,百年之后,这张椅子又该传位于谁?天下又是否会因此大乱,民不聊生?
她不能拿。
“先生,”赵瑾此时不知是什么心情,脸色苍白如纸,她将国玺放了回去,缓慢地说道:“我不能。”
谢昕蓦地张大了眼,花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立刻喝道:“你说什么!”
赵瑾在他身前跪下,深深地低着头,“非是我不愿,而是我不能。”
她嘴唇颤抖,不甘又无奈地摇头,“先生,您将什么都算进去了,可唯独漏了一件事。”
谢昕立刻问:“何事?”
赵瑾豁出一切,闭上眼睛陈情,“祖父为了保我与母亲的安危,声称赵家有后。可我……我却是个女儿身。”
谢昕脚下一晃,难以置信道:“你……你、你说什么?”
赵瑾抬头来看他,道:“我不敢欺瞒先生,此事范先生也知道,先生您一问便知。”
谢昕当即跌坐下去,瞪直了眼全然不信,拽住赵瑾的一只手腕道:“你撒谎,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不是……”
赵瑾迎着他错愕的目光,说道:“我生来身子有残,长大之后就一直是这副模样,没有女儿身形,而且,我不能生养。先生,我真的没有骗您,我的的确确,不是男人。”
“呵——”谢昕盯着她半晌,喉间迸发出一道极浅的笑,像是在讥讽着他多年来苦心而做的一切在此时全都化成了虚无。
赵瑾不敢再看他,从他掌中挣脱出手腕,慢慢地站起了身,往旁退了两步。
谢昕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似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说道:“可你娶了阿珩,她如何能接受这些?怀玉,你骗我的是不是?别怕,这天下已经是你的了,没人敢对你指手画脚。”
赵瑾仍是不敢看他,只能顶着这无形的逼迫解释道:“阿珩什么都知道,但她并不在意。先生,我真的没有对您说半句谎话。”
谢昕眼中才起的浮光猝然便暗了下去,整个人溃败成泥。赵瑾不敢再言,看了一眼匣子内部的国玺,就要将之盖上,突然眼尖地发现了什么。
“这是什么?”她从匣子内侧的缝隙中夹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展开之后一看,整个人再度被震住。
“怎么了?”谢昕不死心地又腾出一点希望,从她手中抽出纸来一看,也是愣神片刻,旋即放声大笑起来。
“好啊,好啊!”他将纸塞回赵瑾手中,眼泪在笑中跟着淌下,语无伦次地说道:“没了,都没了——”
赵瑾忙将纸叠好了放回匣子中,喊他:“先生。”
谢昕疯笑着不停,赵瑾又问:“什么没了?”
整个朝阳宫都环绕着他的笑,连守在外面的卲广都听到了。他不放心地进来,便见赵瑾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满眼茫然地看着谢昕。
他走来问道:“侯爷,出什么事了?”
赵瑾摇头,问他:“阿珩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卲广道:“还没有。”
赵瑾担心地看着谢昕,又小声对他道:“赶紧让人去找……”
“不用找了!”谢昕忽地吼了一声,自嘲道:“找不到了,全都前功尽弃了!连天都要这么摆我一道,既然如此,又让我活下来做什么!”
卲广听得云里雾里,正待问赵瑾这话的意思,大门外忽然靠近了一个影子。
赵瑾唯恐是什么异动,握紧了刀柄就要拔出,来人及时地喊住她,“少主。”
吕汀跨了高槛进来,将身后领着的人一并带了来,又对谢昕道:“主上,咱们没有前功尽弃。”
三人的目光整齐地扫来,便见他高大的身形一让,露出了后面低头颤抖的凝香。
第215章归一
秦绩与秦惜珩对坐着在海晏殿沉默了许久, 两两无言。
好半天之后,秦惜珩强笑着说道:“四哥,眼下宫城还算安全, 我们抓紧搜寻, 总能把国玺找到的。”
秦绩低落道:“怪我,这几日昏昏沉沉, 竟然连丢了国玺都不知道。”
“你能撑这么久已是不易, 就不要再自责了。四哥, 你先好好休息,我出去一趟。”秦惜珩起身才走到殿门前,便见那沉重的门从外被人推开。
“怀玉?”秦惜珩看清是她, 随即看向她怀中沉睡的婴孩, 问道:“这是……太子?”
她目光一转,又看到了赵瑾另一手托着的匣子。
秦惜珩接过匣子打开一看,赫然便是那枚丢失的国玺。
“四哥!”她捧着国玺给秦绩看, “国玺找到了。”
秦绩小心地接过翻看了一圈,确认真是国玺无误后,绷着的脸终于松了下来, 看向赵瑾道:“你在哪里找到的?”
赵瑾避而不说, 只道:“不重要了。我只问圣上一句话, 匣子内的诏书所写, 可是君无戏言?”
秦绩看着她怀中抱着的孩子, 颔首道:“君无戏言。”
“好。”赵瑾将熟睡的秦粟慢慢地转给秦惜珩,秦绩却突然一笑, 带着些意味道:“你大可不必拿着粟儿来要挟。”
秦惜珩心知赵瑾绝不会有这个意思, 但存疑至深,问她道:“怀玉, 太子怎会在你这里?”
赵瑾并不想在秦绩面前说得太多,只是淡淡一笑,“不必多言了,这件事就别再追究了。”
秦惜珩从她这搪塞的言辞中听出了什么,便不再追问了,转而对秦绩道:“四哥,太子我会亲自带着,宫里的杂事还有很多,就全交给我吧。”
“阿珩。”秦绩对她突然一喊,看了一眼秦粟后,眼中含着忧色道:“我答应过皇兄,会好好地将粟儿教养成人,不让他为人所用,你……”
“四哥放心,你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秦惜珩说完这句,转身出了大殿。
赵瑾跟了出去,对院墙下的一人招了招手,“过来吧。”
秦惜珩这才注意到那边,讶然道:“凝香?”
凝香顾不得规矩,直直地扑到秦惜珩身前跪下,含着哭腔喊道:“公主!公主你可算是回来了,婢子好想你啊公主!”
“快起来。”秦惜珩搀她一把,心中越加存疑,“你怎么会来?”她又看了一眼身旁的赵瑾,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粟这时被惊醒了,揉着眼大哭起来。凝香摊开了手,说道:“公主,把太子殿下给婢子吧。”
赵瑾道:“这孩子这段时日一直都是凝香在照看。”
秦惜珩臂弯空下,拉着赵瑾走到一旁的僻静处追问起来,“是不是与夜先生有关?”
赵瑾嗯声,有些不太敢直面她,很慢地说道:“先生他……要对这孩子下手,他让吕汀潜入景云宫,但吕汀没狠下这个心,便与宋总管一起瞒着先生,将孩子悄悄藏在了宫中。”
她看着那边正在哄着秦粟的凝香,又道:“凝香是不久之前被圣上调到景云宫照养孩子的,她曾是你的贴身婢女,圣上多半想着让孩子先熟悉凝香,等到日后再将他交给你,也会容易许多。”
秦惜珩问:“国玺在夜先生那里?”
赵瑾这一刻愈加地不敢看她,低着头含糊地应了一下,心中矛盾又生愧。
谢昕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给她铺路,对于赵瑾而言,这个人不论做了什么,都是因为她,即便是错了,这些错也该是算在她身上的。
“阿珩。”赵瑾艰难地再次开口,“对不起,我……”
她还没有说完,便被秦惜珩抱住了。
“你对我道什么歉?”秦惜珩知道她又想得深了,叹着气问道:“你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要对我道歉?怀玉,这些都与你不相干,你不用将所有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
“可那国玺是要给我的。”赵瑾小声道,“先生为了让我走上这条路,险些连太子都杀了。阿珩,这些并不能说与我没有关系,因为我不可能当这些没有发生过。”
秦惜珩稍稍托起她的脸,心疼道:“你这傻子,总要给自己强加这么多做什么?我没有怪你啊。”
赵瑾道:“若我没有看到那封诏书,倒还能觉得这一切都没什么,至少都挽回了。可我偏偏看到了,阿珩,我一想到太子差点就没了,便从头到脚都觉得害怕。”
秦惜珩又抱住她温存了片刻,笑着开解道:“行啦,现在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吗?对了,夜先生呢?”
赵瑾道:“吕汀护送他走了,我担心你们心急国玺,就带着东西来了。”
秦惜珩道:“你有这份心,我便是为你刀山火海也是值的。怀玉,你为我做的实在是太多了。”
赵瑾道:“我之前欠你很多的,只能尽我所能,一点一点地补给你。”
秦惜珩在她额上一敲,道:“赵怀玉,你每日里都在想些什么?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与我算这些?”
赵瑾终于露了笑,“我送你走到了这里,以后就不会再算了。”
秦惜珩鼻间发酸,抬手给她顺了顺鬓边的散发,说道:“你早就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捧到了我面前,其他东西与这相比,全都不值一提。”
她见赵瑾眼中有惑,笑道:“你捧着你的真心来见我,在我心里,这才是最重要的。”
“那么从今往后,我便全仰仗殿下的鼻息了。”赵瑾莞尔着,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大长公主,赵怀玉日后就是你的裳下臣,替你镇守麾下,大开四方。你只管高坐明堂帷幄天下,待我凯旋之后,同看一场清秋月。”
秦惜珩侧首在她脸上浅吻一下,说道:“我不要你大开四方,我只要你长命百岁。”
赵瑾拉着她的手,点头一笑,“好,阿珩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秦惜珩蜻蜓点水地亲了亲她,道:“你虽然替我掌控了这里,但其实还有好些事没有做。”
赵瑾是下便紧张起来,问道:“你要去见太后吗?”
“总归是要见的。”秦惜珩叹了声气,“她好歹养了我这么多年,虽不曾拿出十成的真心,但我对她,还是狠不下心。”
赵瑾道:“我陪你去。”
两人行进着往静安宫的方向走,快到宫门时,秦惜珩顿步停下,对赵瑾道:“我自己进去吧。”
赵瑾不放心地提醒道:“当心些。”
“知道了。”秦惜珩跨过宫门,便见俞恩候在院内,对她行礼道:“见过长公主。”
秦惜珩看着那闭锁的门,问道:“母后在里面吗?”
俞恩让出了路,“太后在等着长公主。”
秦惜珩提起裙裳上了阶,手掌触碰住门身时沉吸了一口气。
一股没来由的失落缠绕着她,她目光向前,动作缓慢地推开了门。
里间的木鱼声戛然而断,秦惜珩走入内室,看到了一个单薄的背影。她环顾四周一下,嘴唇抿了抿,喊道:“母后。”
宁太后缓慢地起身转过来,母女二人隔着数步远的距离,默默地静视。
“你竟回来了。”半晌之后,宁太后说了一句,声音很是寡淡。
秦惜珩问道:“母后还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宁太后冷笑道:“不敢,你如今傍着赵瑾,可真是好生神气。”
秦惜珩心有不甘,为自己辩言道:“从前让我归服怀玉的是您,后来怨我跟了怀玉的也是您。我倒是不知,我究竟该如何做才能令母后满意。难道在母后眼中,我除了利用,就真的一无是处吗?”
宁太后道:“你向着赵瑾,欺瞒一切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秦惜珩忍了一口气,问她:“那我想问问母后,当年在猎场,您为什么能狠得下心将我扔出去?”
宁太后闭口不言,秦惜珩看了一眼旁侧的佛像,说道:“事到如今,您还不肯对我说一句真话吗?佛前无诳语,您敢当着神佛的面否认这些吗?若没有您的首肯,您的兄长怎能让人将我逼至一旁设计谋害?母后……太后,至少在那个时候,我一整颗心都是向着你和二哥的。”
她越是回想,越是觉得这口气难以咽下,扬了声又道:“那么大的火,我不知道有多害怕,若不是怀玉用命护着我,我早就死在那里了。可笑啊,你们要除掉怀玉,竟然是从我身上来动手。太后,你现在这样数落我,可曾想过你曾做过的那些?一直以来,都是我错看了,我当做亲生母亲来侍奉的人,居然对我是这样的冷血无情。从始至终,你的心里就只有二哥,只有你们宁氏一族的权势!”
宁太后忽然上前几步,抬了手掌就要朝秦惜珩扇去。秦惜珩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腕,对外用力地一推,“怎么,恼羞成怒了?”
她眼中露出了狠意,说道:“回京之前,我就知道了你的打算。太子找到了,只是可惜,那个辅佐他上位的人不会是你,日后垂帘听政的也不会是你。太后,我会好好地照顾太子,让他,成为我的儿子。你那太皇太后的梦,还是早些醒了吧。”
“你这孽障!”宁太后恨然骂道,秦惜珩淡淡一笑,“我不杀你,依然会好生地供着你。但我会换了你所有的宫人,派重兵严守在这里,权当是报了你照养我这么多年的恩。今日过后,你我之间不必再见。”
内间的争吵震响了半个院子,俞恩担心地看着入门处,下一瞬便见那门开了。秦惜珩下了阶,看着她淡淡说道:“姑姑也是宫中的老人了,这样吧,我给姑姑换个轻便的差事,不知姑姑意下如何?”
俞恩低头道是,秦惜珩从她身上收回目光,走出静安宫后,心里便消静了下来。
这个人,再也不值得她耗费火气了。
赵瑾就站在墙下,见她出来了,迎上去问道:“有事没有?”
秦惜珩冲她一笑,“我能有什么事啊?”
赵瑾看她的模样确实与往常无异,道:“那便好。”
秦惜珩就这样瞧着她,默不说话。
赵瑾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问道:“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沾到什么了吗?”
秦惜珩道:“你女扮男装皆是为了自保,现在有我在了,你想恢复女儿身吗?”
赵瑾愣了愣,随后微笑着摇头,“不了。”
秦惜珩有些诧异,“为何?”
赵瑾揉揉她的头,笑道:“因为不重要了。我能守着你,一直与你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我通通都不在乎。再说了,这世道对女子而言多有不公,若我公开了身份,只怕就降不住人了。”
秦惜珩眼中舒缓,也笑了笑,“那就都依你。”
赵瑾牵着她走了几步,问道:“现在去哪儿?你累不累?要不先去休息?”
秦惜珩道:“我该去见见阿姊,有些话我想与她说说。”
赵瑾仍是那句话,“我陪你去。”
邑京来了剑西军,半座城都是噤若寒蝉,马车在允嘉公主府前停下,赵瑾跳下了车,转身来扶秦惜珩。
府上的管事听说宜国长公主来了,战战兢兢地候在一旁不敢抬头,秦惜珩问道:“阿姊呢?”
管事道:“已经去告知长公主了,殿下,您里面请。”
秦惜珩沿着廊道而走,赵瑾在后跟着,密切地环顾左右提防着。临近长廊尽头一室时,两人同时停住。
“你竟然回来了。”秦照瑜站在门处,眼中目光晦涩不明,她看着这才貌成双的两人,心中便起酸楚。
赵瑾没再往前去,秦惜珩看着姐姐,喊道:“阿姊……”
秦照瑜打断道:“你回来做什么?”
“阿姊,你怎么了?”秦惜珩觉得她有些不对,皱眉道:“我为何不能回来?”
“你为什么要回来?我好不容易才想着法子让你去了鞑合,你回来做什么!”秦照瑜吼着她,仇视般地说道:“你和太后,你们都是阴魂不散!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你们为什么都要这样来逼我!”
“是你让我去的鞑合?”秦惜珩只听到了第一句,追问道:“是你让二哥将我送往了鞑合?”
“你该谢谢我。”秦照瑜看了一眼外面的赵瑾,对她道:“当初你放走赵瑾,按太后的意思,是要将你赐死的。是我,我去找了二哥。我说你还有点用,送去鞑合和亲最好不过。就是这样,才让你留了一条命在。”
秦惜珩心里微微含痛,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都去了,又为什么要回来?我好不容易可以再也不见到你,你为什么要回来?”秦照瑜盯着她,多年来的憋闷在此时全都爆发了,“从小到大,你什么都是用的最好的,不论去到哪里,都是众人的目光所在。可我能怨什么呢?怨你自小养在中宫膝下吗?我有劝过自己不要多想,可我控制不住。你我明明都是庶出,你凭什么能比我命好!”
“阿姊原来一直是这样看我的。”秦惜珩目露悲哀,觉得与她解释也是无用,干脆避过眼去不再看她。
“是,我就是这样厌恶你,厌恶至极!”秦照瑜干干脆脆地认了,她按着自己的胸口顺了顺,低声咳嗽两下,声音好似弱了几分,“我终于嫁得良婿,可以不用再在宫里时不时地与你相见。可是天意弄我,让我连夫妻和乐的温存也没了。而你,凭什么比我命好!”
秦惜珩叹了口气,疲于与她理这其中的种种,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她转身要走,余光却见秦照瑜身形一晃,直直地要往前倒下。
“阿姊!”秦惜珩忙搀住她,看着她吐出一口乌血。
赵瑾见状,赶紧过来,“怎么了?”
秦照瑜拉住秦惜珩的手,声息不稳道:“敏儿……我的敏儿……看在我救过你一命的份上,你替我,将她养大……成人……”
“我这就让人去医馆请医。”赵瑾转身便去,秦照瑜视线模糊地看了一眼那背影,对秦惜珩道:“真好啊……”
能与心爱之人出双入对,真好啊。
秦照瑜在这弥留之际想到了与傅玄柄的种种过往,她的夫婿也曾是这般手握重兵,他们夫妻和睦相敬如宾,她从前一直觉得,这样的美满能持续到地老天荒。
“阿姊,你别说话了。”秦惜珩扶着她坐下,心急如焚道:“你怎么这么傻?”
秦照瑜虚弱道:“皇兄……不会放过我的,与其等他来……还不如我自己了断。瞧,他不是让你……来了吗?”
“四哥怎会如此?阿姊,你想太多了。”秦惜珩给她抚了抚胸口,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她,“你撑着点,怀玉已经去请——”
“不必了。那是牵机散……解不了的。阿珩,你答应我……”秦照瑜撑着气说着,声音逐渐地听不见,“……替我照养敏……”
秦惜珩看着她的头垂了下去,又连喊几声,可秦照瑜气息全断,生气皆无。
周遭忽然很静,秦惜珩看着地上的那摊血,良久之后接受了这一切。
她该恨吗?可是好像恨不出半个字眼,该感激那一声“和亲”,从而保了她一条命吗?她好似也做不到。
秦惜珩扶着秦照瑜的尸身靠稳椅背,心中乱如麻絮。
这世间总有些事,是她无从言说。
回程路上,秦惜珩寡落地靠在赵瑾肩上,两人一路无话,直至入了蘅筵宫的门,秦惜珩才忍不住哭出声来。
赵瑾陪着她,看着窗外的天沉入了黑夜。深宫里的梆子声起着长长的回音,断断续续地传到这里。秦惜珩哭累了,贴着赵瑾的胸膛入了眠,这一夜好似格外漫长,赵瑾数着她的呼气声,看到了外面新起的亮芒。
这是新朝的新日了。
一切在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宫变的骇闻留在了昨日,早春的风也吹绿了太液池边的柳枝。钟鸣沉响三声,起业新朝载入了史册。
上宣殿的长阶之外,秦惜珩着一身端重朝服,头顶九珠华冠,怀抱了懵懂无知的秦粟,朝着那明堂高位徐徐而行。
文武朝臣立于两旁,待秦惜珩坐下之后整齐地山呼。年幼的天子还不会说话,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秦惜珩睨视下方,递给一旁的掌事内臣一个眼神。
双临替之说道:“众卿平身——”
群臣再呼,“叩谢大长公主。”
秦惜珩的目光瞥开他们,定定地落在了最首侧的赵瑾身上。
赵瑾感受到她的视线,也在这时仰头看去。两道目光逢于半途,她们以目传情,心中默契一笑。
纷争远去,海晏河清。
第216章荷花酥
建和三十三年, 小暑。
赵瑾初次来这天子皇城,对所见的一切街景都觉得新奇至极。
天热燥得很,但街上的人来来往往, 并不见少, 路边的糖水铺子里坐满了乘凉闲话的百姓,这里人人都是衣着体面, 光鲜亮丽。
梁州可没有这车水马龙的繁盛。
宫中早有内臣得了楚帝的口谕候在城外相迎, 赵瑾在这内臣的领路下, 与几个随从踏过人潮熙熙的长街。她记着范棨的叮嘱,只将对邑京的艳羡藏在心底,面上装作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就怕被人看短了去。
“小侯爷。”内臣对她客气有礼, 以目光看了看前面的一座恢宏府邸,“那便是圣上赏的侯府。”
赵瑾何曾见过这样大气的门楣,一时之间呆了又呆, 两只眼睛都看出了神,心中艳羡更甚。
内臣小声提醒,“小侯爷?”
赵瑾转了神, 讪讪一笑道:“这趟有劳公公。”
内臣言说一句“不敢”, 又提醒道:“转圣上口谕, 小侯爷不必着急进宫面圣, 先歇息几日也不迟。”
赵瑾点头, 又谢一声后,带着随从们往侯府的大门而去。
樊芜早就翘首以盼, 一听说赵瑾已经抵达, 匆匆就来了,母女二人分隔五年, 此时再见,竟然都生了几分疏远。
这还是记忆中的样貌,只是与从前相比,樊芜更添了一丝雍容华贵。赵瑾望着母亲,顷刻间便想到了五年前分离时的痛哭与不舍,她鼻腔一酸,含着颤声生硬地喊道:“娘。”
樊芜早就红了眼圈,就怕赵瑾已经将她淡忘了,这声喊一出,她眼中的泪便滚了下来。
赵瑾走前几步在她身前跪下,五年来强忍的种种委屈便在这时都涌了上来,她似幼时那般扑入了樊芜怀中,含糊不清地又喊:“娘。”
“我的儿。”樊芜搂着她流泪,母女二人相拥着哭了许久才分开,樊芜看着这张晒成麦色的小脸,给她擦着汗,心疼问道:“这一路上累不累?”
赵瑾抹去了泪,换了笑来,“不累,我想着马上就能见到娘,就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樊芜端详着她,说道:“十五年了,我的瑾儿,都出落成大姑娘了。”
她的目光下移,当落到赵瑾的胸部时,叹气道:“在营里这样藏着身子,难受吧?若是四下里没人,就将束身的白绫摘了,否则时间久了对身子不好,你现在可正是要长身子的时候。”
赵瑾笑说:“去年我听孙婶的,一直用白绫缠身,可我总觉得不舒服,所以有好几次,我都偷偷地没有缠。但是娘您知道吗?我日日想着别长身子,竟然真的没有长,我已经有大半年没有缠身了。”
樊芜愣了愣,但也并未多想,只道:“许是你比别的姑娘长得晚,但总归是要长的,你自己还是要多加注意。对了,你可出了癸水了?”
赵瑾摇头,“还没呢。”
樊芜便道:“怕是你自小就舞刀弄枪,连癸水都来得晚。”
赵瑾搂着她,笑笑说道:“好了娘,就别说这些了。我饿了,好想吃娘做的桂花糕。”
樊芜宠溺地看着她,“早做好了,就等着你来。”
下人们摆了菜肴上桌,赵瑾看着这一桌的珍馐,咽了咽口水。
她在梁州,即便是过年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好的菜食。
樊芜自是知道梁州的日子如何,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给赵瑾夹菜,她看着狼吞虎咽的女儿,眼圈又泛了红。
“娘怎么不吃?”赵瑾盛了一碗汤给她,笑道:“这鱼汤真好喝,跟琼浆玉露似的,娘您也喝一点。”
贵门大户里最不起眼的一道菜,落在赵瑾这里却成了难得。樊芜看着这一碗乳白的鱼汤,越加地心中生愧,她强忍着笑了笑,没有拂了赵瑾的孝心,双手接来慢慢地尝了一口。
赵瑾看她尝了,便继续低头吃自己的。
“对了。”樊芜记起什么,对她道:“得给宫里递个折子,向圣上请安才行。”
她说着,心里又是忐忑地担心,唯恐赵瑾年岁小,见到天颜时会吓住,叮咛道:“瑾儿,见了圣上,问什么答什么就好,圣上若是不问,你也别开口。记着,莫要殿前失仪。”
赵瑾道:“圣上让人传话了,叫我先休整几日,面圣的事儿不急。”
樊芜教她,“圣上体恤你,你却不能恃宠而骄,外面多少双眼睛看着呢。今日的日头看着也有些晚了,不若等明日吧,明日就去面圣。”
赵瑾颔首,又问:“我要去太后的灵前跪拜吗?”
她此次进京,奔的便是宁太后薨逝的国丧。
樊芜道:“外臣与宗室拜灵的地方不在一处,娘都给你打听好了。等面了圣,娘便让人在宫门口带你去。”
赵瑾问道:“娘打听这些,花了不少钱吧?”
樊芜微微皱眉,“你这傻孩子,说些什么呢?”她见赵瑾不说话了,又解释道:“娘是二品诰命,每月都有朝廷下放的食邑,不缺钱的。对了,娘给你备了些飞钱,这次回梁州就一并带上,去敦庭的进奏院换出来。”
赵瑾马上道:“我不要。”
樊芜在邑京看着风光,实则处处都要钱打点,她哪儿能拿母亲辛苦攒下的钱?
“瑾儿不用担心,宫里时不时地还有赏赐,娘穿金戴银的,什么都不缺,这钱留着也是留着。”樊芜当然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放低声音哄了许久,才让赵瑾勉强答应了。
她吃饱喝足,便黏着母亲开始撒娇,“娘,我晚上想跟您一起睡。”
樊芜笑道:“你都多大了?”
赵瑾满不在乎地给自己贴金,“我长再大,也是有娘的宝。”
樊芜忍俊不禁,戳着她的额头说道:“好好好,我的小冤家。”
初入邑京的一日渐渐地到了头,夜里躺在床上,樊芜担心赵瑾嫌热,便给她打着扇子招风,一面问道:“夜先生如今给梁州去信频繁吗?”
赵瑾道:“还行,一个月至少一封。”
樊芜稍稍放心,“那便好。”
赵瑾今日天不亮就开始赶路,说了两句话之后便是哈欠连天,樊芜便像从前那样哼着曲,一只手节奏缓慢地拍着赵瑾的后背,送她入了眠。
次日一早,赵瑾便认真写了请安的折子送进宫,不多时便等来了回应。
楚帝并不见她。
赵瑾虽觉诧异,但还是认了,她又换了身孝服,规规矩矩地跟着人去臣子拜祭的堂中做了个样子,出了大院转过墙角时,不巧与一名少年撞了个满怀。
“抱歉。”赵瑾不敢惹出什么动静,赶紧先揖礼道歉,“是我未曾留意……”
她还没说完,便被这少年无礼地打断,“你是谁家不懂事的小子?”
赵瑾听他这口吻,猜测他的家世定然不俗,一时也不知该不该自报姓名。就在这犹豫的空隙间,对方又道:“姑奶奶的灵堂,是什么人都能来的?”
就凭这句话,赵瑾便隐隐猜出了对方的来头。
她斟酌着,正要开口,有个小厮急急地闯了过来,对少年道:“三公子,可算是找到您了,您怎么在这儿呢?老爷可四处寻您呢。”
少年还对赵瑾刚才的不慎撞上耿耿于怀,小厮见状,又上前一步,伏在他耳边说了什么。紧接着,赵瑾就见这少年朝外出的道口看了一眼,而在那道口尽头,正静静地停着一辆马车。
“算你走运!”少年怒瞪赵瑾一眼,摔着袖子就走了。
马车之中,秦惜珩诧异地问道:“二姨,怎么不走了?”
英王妃悄悄地将车窗的帘子掀起一条缝,见宁修则已经走了,而赵瑾还站在原处不动。她远远地看着那瘦小的身影,心头似被什么紧紧地揪住。
方才马车路经这里,她便听到了宁修则的声音,是下撩起帘子瞥了瞥,一眼就认出了赵瑾低垂的侧脸。
她无数次在画像中见到这个孩子,也看着画像上的孩子与心底的那个人越来越像,虽然素昧谋面,可仅是这一眼,她就知道绝没有认错人。
“二姨,您看什么呢?”秦惜珩好奇地问着,她坐过来些,也想看看外面有什么,但英王妃将帘子放了下来,淡淡道:“没什么。”
马车缓缓再起,赵瑾听到动静,也朝那边看了过去,只是待得她看清,马车已经走过了道口。
一切恢复如常,好似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赵瑾回了神,这下端起了十二分的谨慎,不敢走得过快。
今日拜过了宁太后的灵,便是了了此次来京的要紧大事。赵瑾在心里思忖着何时回梁州更为合适,迎面瞧见前方宗亲们祭拜的大院外站着个披麻戴孝的人。
赵瑾便知这定然是哪位皇亲,她躲不过,只能上去行礼,拱手对这人揖了揖。
“你莫不是梁渊侯赵瑾?”这人面目青稚,看着与她的年岁不相上下。
赵瑾客气地又压下些身,答道:“正是。”
这人一笑,爽快地自报家门,“我是燕王。”
赵瑾顿了一下,赶紧行礼,“臣不识,望燕王殿下……”
秦佑说道:“不用这么客气,我呢,最喜欢交朋友了,这样,你叫我阿佑,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兄弟了。”
赵瑾心里狠狠地颤了一下,赶紧将头压得更深了,“殿下,这不合规矩。”
秦佑摆摆手,“什么规矩不规矩,我从来不看重这些。阿瑾,往后我就这么叫你吧。”
赵瑾只得道:“殿下随意唤臣便可。”
秦佑朝着宗亲们拜祭的堂内看了看,悄声对赵瑾道:“我膝盖跪麻了,出来走走。你应当也拜完了吧?不如我带你去玩。”
赵瑾哪里有这个胆子,刚要开口拒绝,秦佑又道:“放心,你跟着我,没人敢对你如何。走走走,先回去换身衣裳。”
不等赵瑾点头,秦佑就拽着她上了一辆马车,赵瑾生怕自己僭越,问道:“殿下,咱们这是去哪儿?”
秦佑道:“去我府上。”
赵瑾就这样被他强行带着进了王府,又换了身常服,再跟着他从王府的小门出来。
她整个人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秦佑便已经安排好了,“走,去百花大街听曲。”
一连半个多月,秦佑都让人叫她出来一起玩乐。这段时日相处下来,赵瑾看出这位燕王殿下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心里松了几分气。
应该没有人会上折子参她。
后面有一日,楚帝终于允了她面圣的请安。赵瑾初次来这海晏殿,端得浑身僵硬,诚惶诚恐地请了安,与楚帝一问一答地说了几句话,便晕头转向地跪了安。
宫门外,秦佑特地找了辆不起眼的马车等她,赵瑾颇有些无言以对,好半天之后才道:“殿下,臣府上有马车,不劳殿下费心。”
相处了这么几日,她与秦佑的言语都亲近了许多。
秦佑好似没听到,嘻嘻笑道:“清荷园还没去过吧?走,我带你去。”
赵瑾跟在他身后,也装了几天纨绔混子,但之前玩的地方都是大街小巷,而清荷园是皇家园地,她一个外臣,如何去得?
秦佑像是故意在她的担心上找事,说道:“清荷园正在扩修荷花池,我挺想先去看看,但父皇说修好之前不许人靠近。”
赵瑾知道他后面还有话。
果然,便听他说:“不过我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赵瑾开始打哈欠,不想理会。
秦佑道:“我们翻墙进去。”
赵瑾被这句话震得哈欠打了一半,嘴还张着没有闭上。
秦佑说风就是雨,也不管她是不是同意,扯着人就来了清荷园。
赵瑾站在墙下仰头看着上面,又左右顾视着给他盯梢,不知第几次劝道:“殿下,要不算了吧,不过是荷花池而已。”
秦佑的两只胳膊已经攀上了墙顶,他就这么撑着身子往内一看,赶紧回头对赵瑾道:“阿瑾!快快,你上来看看。”
赵瑾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但被他缠得不行,只得跟上。她三两下攀上了墙,也朝里看去,放眼而望顿时就被惊撼住了。
满塘都是亭亭生长的荷,无边无际仿佛没有尽头,花与叶错落有序地互相点缀,在时而拂过的微风里摇曳生香,那碧叶在烈阳的灼光下绿得发亮,似要与池边翠生的垂柳一争高下。
即便是剑西较为繁茂的敦庭等地,也不曾有这样的荷塘,赵瑾看得眼都直了。
秦佑悄悄地瞥了她一眼,又唆使道:“咱们翻进去看看?”
赵瑾鬼使神差,嘴比脑子快了一步,说道:“好。”
正是炎热的午后,这里并无巡卫看守,两人翻过了墙,动作轻缓地落地,一前一后地跑到了荷塘边。
柳荫下遮阳凉快,配着阵阵清甜的荷香,吹得赵瑾顿时就醒了。
她怎么就跟着胡闹,还真进来了?
秦佑摘了朵就近的荷花给她,赵瑾不敢接,她小心地看了看四周,有些发怵道:“殿下,咱们还是回去吧,万一被发现了可就不好说了。”
“我早就打探过了,这大热天的,没人。”秦佑自信满满说着,靠着树坐了下来,舒服地眯着眼欣赏荷塘。
赵瑾只能信他,与他并坐下来,便听秦佑问道:“阿瑾,你何时回梁州?”
漫长的沉默之后,赵瑾道:“臣也不知。”
秦佑露出一口大牙便笑,“只要父皇不开口,你不如多留几日。跟着我,日日都带你玩不一样的。”
赵瑾谢他,秦佑一摆手,装作老成的样子道:“你是我兄弟,应该的应该的。”
两人在这柳荫下乘了半日的凉,果真没有任何巡守来,太阳偏西时,秦佑拍拍身站起来,说道:“晚上去槐秀桑吃酒吧,我让幺伏定下了厢房。”
赵瑾跟着他鬼混邑京这么段时日,深知拒绝也是无用,干脆应了,“殿下安排就好,只是先容臣回去换身衣裳。”
秦佑道:“倒也不必专程回去,走,去我府上。”
赵瑾在心底叹了声气,认命地跟着他再一次来了燕王府,挑了件素雅的常服换上。
“先歇会儿再去,不急。”秦佑让人上了点心和茶,赵瑾看这盘中的点心各式各样,其中有一个荷花外相的尤为小巧精细,模样与真正的荷并无二样。
“你喜欢吃这个?”秦佑看她连吃了两块,笑道:“阿瑾你可真是会挑。”
赵瑾问:“什么意思?”
秦佑道:“这是宫里出的新样式,叫做荷花酥,说是阿珩点名要的。”他说完又解释一句,“我七妹妹,仪安公主。”
赵瑾道:“看着别致,也挺好吃的。”
“阿珩嘴刁,对点心格外挑剔,要是不好吃,她可一口都不会尝。”秦佑笑了笑,“你要喜欢,我给你一盒便是。哎,可不许不要啊。”
赵瑾只能谢过,事后跟护宝似的将这盒荷花酥带回了侯府。
她爱吃不假,可也想留着带回梁州,给范芮和范可盈解解馋。
这件往事就这样渐渐地沉放在了记忆深处,赵瑾翻了个身,从梦里醒了。
天还未亮,蘅筵宫内外寂静一片,秦惜珩蜷在她怀中睡得正熟。
赵瑾借着外面昏暗的烛光看着她的睡容,心底里软成一片。那几块荷花酥让她留恋过很久,她真的从未尝过那样好吃的点心。
秦惜珩在这时翻身动了动,但却是循着她的温度又往她怀中钻了来,赵瑾给她掖好被子,默不出声地看了她许久之后,轻轻地在她脸上吻了吻。
阿珩,谢谢你。
第217章少年游
(一)
莲池清塘内, 一尾鲤鱼高高地跃起,复而下坠着猛扎进水中,溅起了一圈圈涟漪。
范霁背靠软枕倚在床头, 越过窗子望着外头的莲池暗暗出神。
门轻轻被人从外面推开, 进来的谭子若小心地喊道:“霁少爷……”
范霁淡漠地朝他投去了目光,谭子若一惊, 赶紧低下了头。
自打将他调来了这个院子, 他就一直战战兢兢的, 新主子分明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可每每看他时,他都觉得背脊发凉。
新主子有着与他这个年纪极不相符的心思。
范霁清淡地开了口, 问道:“什么事?”
谭子若道:“今天的太阳挺好, 霁少爷要不要去外面晒一晒?”
“不去。”范霁一口回绝,继续越过窗子去看外面。
今日的阳光的确很好,最适合与三五友人相携, 品茗闲谈。
可范霁现在厌恶阳光。
他忘不了在牢狱里的不见天日和那恶臭的气息,他更忘不了宫刑的利刀加身时,那充斥了身体各处的砭骨剧痛。
文泽瑞通敌叛国证据确凿, 文氏一族全部下狱, 他当时不足十岁, 可以免除一死,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要被送往内宫去做最下贱的活, 而宫里能做苦力的,全都是净了身的男人。
范霁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度过那痛疼的几日, 也忘了究竟在牢中等了多久, 直到有一日,来了副担架抬他出去。
待得再睁眼, 他就到了范家。
范茹和善地看着他,“孩子,没事了。你别怕,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你……”他睁着眼,努力地辨了辨这人,半晌之后问道:“范伯伯?是您?”
“是我。”范茹笑道,“往后,我就是你父亲。记好了,你以后的名字,叫做范霁。”
“记住了。”范霁慢慢地点头,说道:“我好疼。”
范茹自是知道他都遭受了什么,便闭口不提,只是宽慰他,“没事的,你只是受了些伤,等伤养好了,就不疼了。这段时日,我会专程让人来照看你,不会让任何人来吵你。”
“我爹娘呢?”范霁抓着他问,“范伯伯,我爹娘他们怎么样了?”
屋里骤然沉默下来,范霁看着他,手指慢慢地松开了。
范茹过了片刻才说:“你要好好地活下去,这就是对你爹娘来说天大的事。”
自此,范霁养伤在院,在床榻上缠绵了将近一年才渐好转,这一年之间,他时不时地问一些外面的情况,明晓了许多。
新帝名曰秦祯,登基时仅仅八岁,还是黄口小儿一个。年幼的小皇帝不懂,他就是宁氏想要扶持的傀儡。好在先皇对此早有安排,择选范茹辅政,又命赵世安与颜清染为帝师太傅。
庚子血季逐渐成为史书一笔,建和元年以一种看似平和的稳定迎来了朝阳。
数年过去,秦祯已非不谙世事的童子,他少年壮志,一心想为本朝再创盛举,加之范棨被选为天子伴读,秦祯对范家的感情愈发深厚,每每闲时便爱往范宅跑,向范茹请教国策政事。
范家的几位公子都对这位少年天子恭敬有加,和颜善目,唯有范霁对他爱搭不理,连说话时也是淡淡的,没有半点热情。
他恨透了宁氏与秦氏皇族,能勉强维持现有的礼节仪态都是不易,又何来展笑可言。
不论建和年间的日光如何明耀,世上总会有沉积在暗处的阴霾。
“范霁!”
秦祯在不知道第几次碰上他的白眼后,终于忍不住拿出一个皇帝该有的态度来,“你给朕站住!”
范霁远远地站着,眸子清冷如冰,拒对方于千里之外,“圣上有事请说。”
他的话语看似恭敬,可落在秦祯耳中,满满都是桀骜孤冷的蔑视。
秦祯受惯了尊崇与跪拜,只碰到范霁这么一个异类。可若是真要挑具体的错处,秦祯又说不出来了,范霁对他的态度虽然不算好,但该有的礼节却从来没有缺过。
“你……你……”秦祯想问他为何次次都是此等态度,可憋了半天,话到嘴边却成了:“你躲着朕做什么?”
“没有。”范霁的声音没有什么波澜,“圣上若是无事要问,在下便先退下了。”
“等等!”秦祯喊住他,大步过来,“朕叫你,自然是有事。”
范霁又一次道:“圣上请说。”
秦祯张张口,再一次想问他为何冷淡,可当看到他冷若冰霜的眼眸时,这话又搁下了,而是道:“朕上次看到你在院中舞剑,舞得很好。”
范霁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果然便听到秦祯的后话道:“朕也想学,你教教?”
赵世安说过,为君者,要学会纡尊降贵礼贤下士。他想将这八个字放在范霁身上,于是决定从剑术开始说起。
哪知范霁连正眼也不给一个,直接拒绝,“在下无德无能,还请圣上另请高师。”
“你!”秦祯没想到他拒绝得如此之快,气得眼睛微微发红,大喊:“范霁!”
范霁像个木头人一样,漠然地对他一揖,转身要走。
秦祯追上去又喊:“站住!”
他一手按在范霁的肩上,本想拉住他,何料对方突然拽紧了他的这只手腕,猛然将之一扯。秦祯猝不及防,硬是被范霁往前拖了几步,脚下险些不稳。
“啊疼——”秦祯叫唤一声,对他怒目而视,“范霁你……放肆!”
“背后袭人,非君子。”范霁冷冷地扔出一句话,放开了他。
腕上一圈红印,足见范霁力道之大。秦祯揉着手腕,瞪眼道:“你这是谋害君主,朕要告诉范中书,你今日就是吃不了兜着走!”
范霁没有半分惧怕,反倒冷笑起来:“圣上请便。”
虽然是带着讥讽凉薄的笑,但这也是秦祯第一次看到他脸上露出除了冷漠以外的另一种神情,一时之间愣住了。
他忘记了腕上的痛,对范霁道:“朕就是想与你说几句话,做个朋友,你怎么就是不愿意?难道因为朕是皇帝,所以不能像常人那样交友,不能听友人说一说真话吗?范霁,你与他们不同,你是朕见过的头一个不畏权势的人。朕觉得,你会是个不对朕撒谎的人。”
这番言语发自肺腑,范霁看着他半晌,不知是不是被打动到了。
秦祯迫切地抓住他的手臂,终于问出心中所想:“你究竟,为什么这么厌恶朕?”
范霁垂眸看了一会儿按在小臂上的那只手,避而不答,而是说:“喝点儿?”
这三个字宛若天籁之音,秦祯喜出望外,“好。”
那是范霁迈出的第一步。
如果他没有选择这样的让步,或许往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范霁后来无数次回想起那一日,少年天子叫住他时,眼中顽强的劲儿像是扎破岩石的草,生生不息。
“阿霁阿霁!你看,我这招舞的对不对?”虽然及冠之后,范霁已经取了字,但是秦祯为显亲切,总喜欢像从前那样叫他。
“嗯。”范霁点头,轻微地调整了一下他的动作。
几年过去,他的话虽然仍旧不多,但是待秦祯的态度已经温和不少了。
秦祯笑着收了手中的剑,对他道:“咱们今天先到这儿吧,喝盏茶再去温书怎么样?”
范霁点头,“嗯。”
秦祯将剑随手递给一旁的内臣,直接用衣袖拭汗,向他告状:“阿棨今日又偷懒不来早课。”
范霁道:“他昨夜吹了点风,今早便说头疼。”
“哦——”秦祯倒着走路,这样就能看着他的脸说话,“难怪你今日愿意进宫来陪我,原来是为了替你弟弟圆场。之前都得我三催四请你才来,你们范家人都是这么偏心的吗?”
他说话专注,没留意后面的阶梯,险些一脚踩空,亏得范霁眼疾手快抓了他一把,将人逮了过来。
逮完人后,范霁蹙眉道:“好好走路。”
秦祯一副很是随意的模样,笑嘻嘻道:“你身手好,有你跟着,我不怕。”
范霁淡淡道:“我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跟着你。”
秦祯拍拍他的肩,“你放心,你不在的时候,我都装得老气横秋的,端正得很,他们见了我连大气也不敢出。古书里说,人要照镜子才能知道衣冠是否为正。阿霁,你对我向来是有话就说,就像我的镜子一样。所以只有在镜子面前,我才能放肆无度,抛却那些礼仪规矩。”
范霁看着他,半晌才说了一句:“这样就很好。”
“我也觉得这样很好。”秦祯笑说,“我可是要像父皇和皇祖父那样,做盛世明君的,阿霁,你要一直帮我。”
范霁轻轻点头,“好。”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阁,不待秦祯坐热椅子,外面就有太后的宫人求见。
他翻了个白眼,压着心底的那点躁动,不耐烦地说:“宣。”
宫人缓缓入内,行礼之后才微笑道:“太后请圣上晚上去乾安宫用膳。”
“嗯。”秦祯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朕知道了。”
待宫人离开后,他满心郁气地将书一摔,“又来了!”
范霁多少能够猜出他为何而气,很是平静道:“圣上,小不忍则乱大谋。”
秦祯一时把控不住,冲他出气道:“自懂事起,我都忍了十年了!她要我纳妃,说是要为皇家开枝散叶,我纳了,如今杨嫔连孩子都怀了,她没得说,便要催我立后,说是为了什么社稷安稳,这天下难道是没有皇后就会兵荒马乱吗?当我不懂他们宁家打的什么主意吗?”
范霁这次没再出声,他沉默地摩挲着掌心的杯盏,眸中晦涩不明。
秦祯见他不语,立刻先道歉,“不、不是,我不是对你发火。我就是气极了,控制不住,阿霁,你别恼我。”
“无事。”范霁抬头看他,“我问你,若是太后执意,你当如何?”
“我……”秦祯心中慌乱无主,喃喃几次才说:“我不知道。”
“你是皇帝,你得知道。”范霁按住他的手,声音坚定,“圣上,你也不想为人所控,是不是?”
范霁掌心里传来的热度像是一颗定心丸,秦祯迅速冷静下来,“我马上就要行冠礼了,到时候就能亲政。对,等我亲政,再加上范中书帮我,我就不用怕任何人了。”
他想到这里,终于舒展开眉目,反握紧范霁的手,“我是皇帝,我知道该如何。”
又过几日,秦祯给范霁去信,说宫里的桃花开得正好,让他进宫来一起品茗看花。
范霁便知道他是有话要说,果然便见秦祯屏退了宫人内臣,很是不喜道:“太后给意思了,让我立她那内侄女为后。不过我没答应,给搪塞过去了。”
“你总不能一直这样搪塞。”范霁喝了一口茶,也觉得难走。
秦祯拉着脸道:“国事就已经够烦心的了,现在连后宫也要来事。”
他越说越觉得烦闷,干脆拿了酒来,“陪我喝两杯,喝多了就能先不想了。”
范霁陪着他,喝得极慢,直到外面天色将暗,他道:“我该回去了。”
“别走。”秦祯按住他的手,嘟囔道:“你一走,我就该一个人了。这宫里冷冰冰的,我一点儿也不喜欢。”
范霁想了想,便又坐直了,移开他的酒,说道:“别喝了。”
秦祯打了个酒嗝,晃晃悠悠地要起来,范霁担心他摔了,跟在一旁扶着。秦祯果然身形不稳,没走两步就歪了下去。
范霁眼疾手快地接住,搀着他放到了榻上,秦祯迷离着眼看他,还拉着他的手不放。
“先睡吧。”范霁将榻上的被子打开,俯下身来给秦祯盖上。两人离得近了,秦祯忽然挪了一下头,嘴唇贴着范霁的侧颊擦了过去。
范霁指下一顿,徒然愣住。
秦祯被酒冲得脑子麻木,并未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只是这样仰看着范霁,眼睛有些无神。
范霁便觉方才被他无意亲过的侧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二人静静地保持着这样的姿态,不知过了多久,秦祯喊他一声,好似有些委屈道:“阿霁,我真的只想好好治国,后宫的那些,我不想碰。可他们一个个的,全都要逼我。你告诉我,为什么做皇帝这么难?”
范霁回了回神,对他道:“睡吧,这些事情回头再说。”
秦祯忽道:“你上来。”
范霁清醒地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当即便要避身离开,秦祯见状,抱过他的腰身,连拖带拽地将人压到了榻上。
“秦祯!”范霁叫喊了他的全名,声音微冷,“你做什么?”
“阿霁,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何不想看后宫一眼吗?”秦祯借着酒劲按住了他的双腕,低头来在他嘴角一吻。
范霁呼吸微滞,眼瞳缓缓扩张。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范霁回想不起来秦祯对他的这种感情是从哪一年起发生了改变。
身上这人看他没反应,便以为他默许了,当下又来亲吻,范霁醒了神,挣扎着用力一推,将自己摆脱了出来。
“你喝多了。”范霁理好领口,给他递了个台阶,随即匆匆出了内室。
这一晚的秦祯彻夜未眠,次日他晨起上朝,看到昨日还在枝头开得正盛的桃花今日已经撒了一地。风吹过,花瓣翻滚着飞向四面八方,散得干干净净。
自那宿之后,秦祯再没去过范宅。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情绪去面对范霁,但思来想去,他还是着人去了一封信。
一等半月,范宅始终没有传来回信,甚至在威严瞩目的天子冠礼上也没有出现范霁的身影。秦祯便知道,他与范霁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了。
这样的平静沉寂了大概一年,直到春闱泄题,范家举族下狱。
再次从黑暗中醒来时,范霁不适地眯了眯眼,本能地避开从窗棱逢中射来的阳光。他摊开五指置于眼前,在确认自己的确还活着后,慢慢地认出了自己所处的这间屋室。
朝阳宫。
这是他第二次被人从牢里换出来。
(二)
建和十四年,春闱放榜。
赵灵浚一眼在榜上寻到了自己的名字,范棨跟着来看榜,这时也瞧见了,顿时比他还要高兴,“灵浚兄,你入榜了!”
“我看到了。”赵灵浚拍拍他的肩,“阿棨,我先走了。”
他大步跑着离开,一口气赶到了落梅桥,果然看到有个娉婷身影在桥下等着。
赵灵浚缓了缓,过去时步调加快,喊道:“丹湘!”
宁丹湘转身来,笑问道:“如何?”
赵灵浚故作神秘,“你猜。”
宁丹湘道:“看你这副模样,定是榜上有名。”
赵灵浚笑道:“丹湘好聪明。”
宁丹湘这时将藏在身后的东西拿了出来,“给,糯子糕,贺你杏榜题名。”
赵灵浚吃了一个,也喂她一个,赞不绝口,“也就只有你做的最好吃。”
宁丹湘捂着嘴笑了笑,问他:“晚膳去老地方吗?你今晚可与人有约?”
“没有,都让我给推了。”赵灵浚看着她,眼里明晃晃的一片亮色,分明是喜欢得紧,“这样的好消息,自然要第一个告诉你。”
宁丹湘脸上一红,转身便走。
赵灵浚跟了上去,两人并行着,垂放在身侧的手时不时地碰上,他低眼看了看,犹豫着要牵上时,宁丹湘忽道:“到了。”
一股失落莫名地袭来。
赵灵浚缩回了手,与她进了酒楼之后,顺着宁丹湘的喜好点了几个菜,最后才加了一道他喜欢的翡翠丸。
宁丹湘道:“你好似很喜欢这家店的这道菜。”
赵灵浚道:“我娘走得早,这道菜挺像她从前常做的一道。”
宁丹湘便不再问了,一顿饭吃完,赵灵浚问她:“去凰首渠的沿岸走走吗?”
“好。”宁丹湘看着他,脸上又是泛红。
今日放榜,凰首渠上有不少用来宴请的客船,两人吹着春日里的夜风,默默无言地走了一段,赵灵浚先开口道:“丹湘,我现在有了功名,就能去你家里提亲了。”
宁丹湘轻轻点头,“嗯。”
赵灵浚瞧着她,便想到了前不久听到的消息,问道:“你姐姐要进宫了吗?”
宁丹湘道:“是姑母的意思,也是父亲的意思。我问过姐姐,但她也没有第二个选择。像我家这样的士族,万事都得听长辈的。”
赵灵浚当下就觉得自己高攀了,心里有些担心起来,“倘若你父亲不接受我,那……”
“不会的。”宁丹湘抢先道,“我会好好先同父亲来说,他最疼我的。再说,我不是家中长女,担子也不像姐姐那样大。”
赵灵浚听她这样说,心里放松了些,脚下慢慢往她那边去了几步,动作轻柔地抱住了她。
宁丹湘心跳骤快,靠在他怀中不敢动。
“灵浚,”她过了须臾才道,“我想一直与你这样下去。”
“我会好好做官的。”赵灵浚吻了一下她的头顶,说着心中的向往,“我想做到范相那样。”
宁丹湘道:“那我替你看好内宅,教养孩子。”
赵灵浚道:“我已经想好了。”
宁丹湘仰起头来看他,“想好什么?”
赵灵浚执起她的手,在她的掌心里写下了两个字。
宁丹湘感受着他手指走过的痕迹,慢慢道:“怀玉?”
“嗯。”赵灵浚收了手,淡淡笑道:“我想给孩子起这个字。”
“怀玉,怀玉。”宁丹湘念了两声,莞尔道:“挺好的,我也很喜欢怀玉二字。”
赵灵浚握着她的手,柔情满满道:“那就等我托人去你家提亲,说好了,可不许羞得躲起来。”
宁丹湘在他身上轻轻一锤,低着眼睫不敢抬头看他,嘴硬道:“你才羞得躲起来。”
赵灵浚笑了两声,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他们沿着长长的岸往回走,临近宁宅时,赵灵浚往一旁挪了几步与她保持些许距离。他不再继续走了,说道:“去吧,我看着你回去。”
宁丹湘一步三回头,踏上家门前的台阶时仍往那头去看。赵灵浚就站在那显眼的街下灯火里微笑着看她,他挥挥手,示意她赶紧进去。
街景就此被闭在了大门之外,宁丹湘顿觉心中空落落起来,已经开始想念赵灵浚掌心里的热度。
一道门横隔在后,而在他们看不到的拨弄里,天意已经定下了终局之棋。
(三)
起业元年。
谢昕在碑前坐下,拔掉酒囊的外塞喝了一口。
“我来了,”他摸着碑上的字,看到土堆上密密生长的青草,“时间真快,连草都这么高了。算算你把我从牢里换出来的日子,有二十六年了吧。”
从建和十四年至今,竟然已经二十六年了。
谢昕至今还记得牢里的恶臭气息,那里白天密不透风,不见光亮,到了夜里就是叽叽作响的鼠闹声。
那段时间他与世隔绝,辨不清外面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不知道明天与死亡哪一个先来。牢狱里的时间走得缓慢,他昏昏沉沉地睡着,好似又见到了九岁那一年遭受的噩梦。
后来不记得是哪一日,他一觉醒来,竟然看到了从窗棱缝中射来的阳光。
他的眼睛不适地眯了眯,以为自己在做梦,但是在短暂的冷静之后,他清醒地坐起身来。
一切就像是十三年前的重演,他又一次被人从牢里换了出来。
这室内的摆设他熟悉至极,普天之下,最能够藏住一个人的地方,就是深宫内院。
更何况这里是皇帝的寝殿。
朝阳宫。
外门轻轻打开,范霁警惕地望去,等到看清来人时,他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是该感激涕零,还是该回避漠视。
秦祯见他醒了,快步走来,嘘寒问暖道:“阿霁,你怎么样?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你——”他多日不开口,现在一张嘴,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谁许你这么做的?”范霁问。
“我是皇帝,想要一个人,还怕别人说吗?”秦祯拍拍胸脯,仍是少年人的那副纯真模样,“阿霁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敢对你怎样。”
“胡闹!”范霁下意识地斥责他,“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
“那又怎样?我咬死不认就行。”秦祯反驳完,又缓下声音道:“你无官无职,除了范家三公子这个身份,就是一介白衣,本来就没有过错。再说我只是找个死囚替了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根本没人会知道。”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追问也是无用,范霁无声地叹了口气,又问:“父亲呢?还有母亲,两位兄长,阿棨呢?”
秦祯的脸色不大好看,他慢慢道:“他们都还在狱里。阿棨还小,前几日赵太傅也替他求情,所以我想……他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你没有官职,最多只能算个连坐,牢里的替身已经死了,没法对证,我将你换出来也无人知晓。至于你的父母兄长……你别急,我会再想办法的。”
春闱泄题是何等大事,即便是皇帝想徇私,对一干人等从轻发落,也难堵天下悠悠之口,范霁知道秦祯的最后一句话不过是个没有任何希望的安慰。
他捂着眼睛,乏力地开了口:“你救我做什么。”
家和亲人都没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又或者说,早在十三年前,他就不该被救出来。
“我活成这副模样,还不如死了。”
秦祯按住他的嘴,口吻严厉,“多少人想好好活着,你在这里说什么浑话!你哪副模样?你生得周正,样貌翩翩,要我拿镜子让你看看自己是什么模样吗?”
范霁却忽如发疯一般推开他,嘶吼道:“那我这辈子就这样隐姓埋名,任你将我关到老关到死吗?我若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离不了这朝阳宫,那还不如死了!实话告诉你,我早就该死了!”
秦祯又拢了上去,喊道:“阿霁……”
“不要这么叫我!”范霁猩红着眼瞪他,大口喘了几阵气,痛不欲生道:“范霁死了,他和范氏族人一起,都死了。我不是范霁,你不要这样叫我。”
内室倏然阒静,秦祯看着这样的他,心也跟着掰成了好几瓣。
“你不要这样,我以后换个名字叫你也行。”秦祯小心地抱住他,抚着他的后背安抚他的情绪,“但是你听我说,我求你活下来好不好?我好不容易……真的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出来。你别急,我会尽我所能,将范中书他们都救下来。”
范霁的身心早就疲累不堪,他靠着这具坚硬的胸膛,无力地痛哭起来。
来来去去,他又成了无家可依的落子。
秦祯一直陪着他,好不容易安抚着他重新入了睡,才打了个哈欠轻步退出来。
“圣上要不也歇会儿吧。”宋仲孝劝道。
“范中书一家还等着朕来想法子。”秦祯揉了揉鬓角的穴位,重新翻看起了记录在册的口供。
然而不论他如何争取,案子都没有丝毫的进展,当最终的宣判公诸于世时,秦祯愧疚地不敢去见范霁。
两人隔着一道屏风,夜夜同居一室,可除了那轻微的呼吸声,他们没有交谈过一个字。偶有时候,秦祯想听听他的声音,可又想起范霁抗拒着这个名字,只好将要说的话都收回去,每日只能从看护他的内臣口中知晓一切。
这样冷漠平淡的日子持续了近乎两年,直到西陲传来战报,赵世安率当地的守军退却了车宛的突袭。秦祯便抓牢了这个机会,暗中让臣子上奏赐封赵世安为侯。
那日的午后,范霁久违地对他开了口。
“你这样太冒进了,是要将赵太傅置于众矢之的。”
秦祯先是讶然于他的重新开口,然后才苦涩地解释,“我也知道,但我真的想再做点什么,赵太傅有侯爵和兵权在手,灵浚作为世子,日后也能舒坦许多。况且剑西沿线需要有人来守,赵太傅在那里,我放心许多。”
范霁看着他,还是没有对他说出自己的身世以及心头谋想了几乎两年的计划,他对秦祯说完刚才所言,便再次恢复沉默。
“可这也不是没有条件。”秦祯好不容易等到他说一句话,赶紧凑上去主动又道,“我要给赵太傅封侯,就得立宁姝静为后。”
范霁并无任何反应,秦祯看着他,似征求同意一般地弱着声音又道,“我碰都不想碰她,现在却得用这种方式给她后位。”
“小不忍则乱大谋。”范霁惜字如金地说了几个字,意思不言而喻。
并非是宁氏抓着封侯之事作为交换,而是不论怎样,宁氏总有办法将后位抓在手上。
秦祯懂了他的意思,点头道:“好,他们既然要,我给就是。”
范霁转身要去内室,秦祯赶紧叫住,“等等。”
他抓着范霁愿意开口的机会说道:“我……我是真心的,你别不与我说话好不好?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范霁问他:“你知道我九岁那年受过很重的伤吗?”
秦祯听范棨提过,便点头道:“我知道,听说你静养了一年。”
范霁又问:“那你可知我伤在何处?”
这些就不是秦祯所知晓的了,他问道:“你伤在哪里?可好全了?”
“好不全了。”范霁平静地说着,好像已经淡忘了年幼时的伤痛,他看着秦祯的眼,揭露了自己最为不耻的伤处,“我被人净过身。”
秦祯的眼倏然睁大,面部僵硬地定住,好半晌之后,他摇头道:“怎么可能……”
他一个范家的公子,怎么会遭受这些?
“你不信?”范霁当着他的面解下了束腰,果决地放下了底裤,将自己残缺皱缩的部位露给他看,声音冰冷道:“现在信了吗?”
秦祯愕然地看着他的那一处,脑中空白成片。
范霁慢慢地穿好,说道:“我就是这么一个无用的残废,现在,请你重新考虑刚刚说过的话。”
秦祯被震在原地杵了许久才回神,赶紧追着去了内室,解释道:“我刚刚不是在犹豫,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会遭受这些。你别多心,我真的不是在嫌弃你什么。”
为什么会遭受这些。
范霁漠然地看着他,终了还是没有回答,秦祯似也反应过来这伤疤不能揭,于是不再问了。他小心又试探地去触了触范霁的手,讨好地说道:“没人知道我把你藏在这里,我能保护你的,往后也会一直保护你。”
“你不觉得我很丑很恶心?”范霁没有抽开手,只是这样看着对方的眼睛问道。
“怎么会!”秦祯就势拉住了他的手,很是珍视地放在两手的掌心里,“你给我的感觉,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
范霁指尖蜷缩,尘封如冰的心像是融化了一角。
这双手这样捧着他,挺暖和的。
秦祯见他没有反抗的意思,又试着去抱,范霁伏在他肩头,闭上眼睛放过了自己。
他不想再将自己继续圈禁了,这样的痛苦无人察觉,每逢夜深人静,便是天命对他反复不停的折磨,提醒着他不要淡忘过去,而他无人可依,只能蜷缩着抱住自己,一个人躲在这狭小的角落里苟且偷生。
心锁被人打开,范霁睁了眼,寻着秦祯的嘴唇覆了上去,痴缠着舔舐舌下的一切。
他想要这个人,他原来早就这么爱这个人。
谢昕回想着那些暧昧缱绻的往事,将囊里的余酒倒在碑下。
酒洒之后,是失声痛哭。
他将额头抵在那个“祯”字上,声泪俱下。
这一生的前几年,他是光明磊落的文氏公子。后来家逢突变,他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做了范霁。可天不许人愿,范家又遭变故,二十一岁往后的每一天,他都是苟活于世。
时也,命也。
他怪得了谁?只能怪自己的命太硬,阎王就是不肯收。
古曰四十不惑,他躲在幕后筹谋了二十余年,到了这个年龄,其实早就看淡很多了,但是前半生的隐忍藏了太久,那么多夜鸽将命赌给他,甚至牵涉到整个剑西,他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这一生勾心斗角,他似乎什么都达成了,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得到。
往事归于尘土,如今幡然回首,他终于明白自己错失了什么。
“小祯,小祯。”谢昕沙哑着喉咙低喊,道着歉,“对不起啊,是我一直太偏执,逼得你内疚了这么多年。你给了我那么多次机会,等过我那么久,我都不愿意回头,更不愿放下。你由着我折磨你,你却什么都不说。你现在在哪儿呢?我要去哪里找你呢?你说说话,你告诉我好不好。”
山谷空灵,寂静无声,千里荒芜,只有衣冠孤冢一座。
秦祯永埋皇陵地下,再也听不到任何话语。
第218章起业朝
早春初落, 新燕啼鸣枝头,东风肆然地走过,带着香纸烛火的青烟袅袅而起, 将原野覆上了一层薄纱。
赵瑾跪在樊芜坟前, 恭敬地磕头敬香。毕了,她看着那碑文上的生卒刻迹, 自言自语般说道:“娘, 我想了又想, 还是决定不为您迁坟了。此去梁州路途遥远不说,剖土掘地也会扰了您的清静。再说,舅舅一家都在这里, 我觉得让您继续留在邑京也挺好的, 我若是想您了,也能时常来看看。至于梁州那边,我会为您立一座衣冠冢, 也算是能让您与爹在一处了。”
她说到这里,眼中已经噙了泪。
樊芜身死之后,尸身便被草席裹着随意扔到了乱葬岗, 后来是谢昕命人去死人堆里翻找, 又寻了个僻静的地方, 才让她入土为安。
赵瑾至今不敢思及当日的半点经过, 她离母甚远, 所尽孝道不过寥寥,而樊芜这一生除却寡居, 便只剩下为她殚精竭虑地操持。
她才在英王妃的坟前哭了一场, 本以为泪已经流干了,可等真正到了这里, 她才知道只要心存亏欠,便是怎么也流不干泪。她只要一想到这些,就会鼻息滞塞,胸口麻木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母亲能理解你的。”秦惜珩给她拭泪,说道:“她知道你有多不容易。”
赵瑾用力地吸吸鼻子,握着她的手过了许久才缓和些许。
秦惜珩又给她顺了顺背心,赵瑾摇头示意自己无事,说道:“咱们走吧。”
两人步履缓慢地行在这京郊的小道上,没走多远就听到一个疯癫的声音传来。
“我乃天下之主,你们谁敢不服!”
“天既生我,又为何误我!”
“你们这群小人,通通都不得好死!我即便化作无常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们——”
“小祯你在哪?别走!别抛下我,你等等我!”
赵瑾听着这声,默默地叹了口气。
她们再往前走,果然便看到了神志不醒的谢昕,在他身旁,正是白露与云鸿担心地守着。
“少主。”两人对赵瑾行礼,看了看谢昕之后,便是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再说。
时而清醒,时而疯鸷,时而狂笑,时而大悲。
白露与云鸿已经守了他好几日,据医馆的医者说,他这是患了癫狂之症。赵瑾盼着他还能恢复,便让这两人每日带他来无人的地方透透气。
“扶先生回去吧。”赵瑾面露难色,道:“过几日范先生就进京了,等到时候再看看能不能好转一些。”
白露与云鸿便一左一右地搀着谢昕走了,赵瑾目送片刻,对秦惜珩道:“咱们也回去吧。”
她话音才落,身后又来了一阵疯癫的大笑。
“昔日事不可追,夜先生这一生,真让人感慨。”赵瑾又叹了口气,并未回头再看。
秦惜珩也惋叹:“可惜了。”她顿了顿,对赵瑾道:“现在再回想,我能明白父皇为何鲜少带笑了。”
赵瑾沉吟半晌,点头道:“是,所以我们要更加珍惜彼此。”
这一趟出行半日,临近城门时,赵瑾忽然停了下来,她抬头望看城门上的“邑京”二字,脑中闪现过这两年来经历的桩桩件件。
秦惜珩也跟着她的目光看去,问道:“怎么了?”
赵瑾摇摇头,淡淡笑着,“没什么。”
两年前,她策马来京,赴那一场冬春宴,入城时,也曾抬头看过这威严的两个字。
往来行人熙熙攘攘,一如当年的繁盛喧嚣,好像这些时日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过往的二载倏如梦境一隅,令她痛心疾首,也令她心生蔚然。
赵瑾面色平静地说道:“当年,屈十九奉旨在城外迎我。进城时,我也长久地看着这两个字,当时还犹豫过,要不要拿出正臣做派。”
秦惜珩牵住她的手,说道:“你选择藏锋是对的。”
赵瑾反握住她,将目光从城楼上收回来,道:“其实当时我知道,藏与不藏,都是一样的结果,只不过装一时糊涂,可以再苟延残喘一阵罢了,谁知老天根本不给我这样的时间来喘息。”
秦惜珩回溯从前,手指便不自觉将赵瑾牵得更紧,她道:“我时不时地也会想起从前的事情,而每每想起,便觉得当年的自己实在可笑。”
“走吧。”赵瑾望向城内,回头来对她轻浅地一笑,“不是还有好些事情要处理的?”
“我想先去一趟相门寺。”秦惜珩道。
赵瑾知道她的用意,点头应道:“好。”
宫城归一后,整个邑京也逐一恢复成了之前的模样,相门寺的香火经久不息,信徒比之以往好似变得更多了。
秦惜珩在大殿外停了脚朝里面看去,在那门槛内侧的一张蒲团上,端正而坐着一个她熟悉的身影,而那人身披袈裟,一头乌发早就剔除得干干净净。
“逍遥洒脱的白玉菩萨,最终还是回归到了佛下。”秦惜珩有感而起,慢声说道:“四哥会选择这样,或许真的都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赵瑾道:“只要兴王一切安好,那就没有什么好感伤的。阿珩,人长大了就是这样,会突然发现好些事情都回不去了,而讽刺的是,我们并不能一直停留在原地。”
秦惜珩点点头,又看了一眼秦绩的背影后,才与赵瑾往宫城而去。
新朝之下,一切归新,过去的沉疴甚重,秦惜珩理政之后,觉得朝中的现况比她想之还要不及。
她翻看完户部送来的账册,揉着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赵瑾从她一个细微的神色变化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问道:“这账目不对吗?”
秦惜珩道:“不是不对,而是我看着这账,就能想到百姓究竟被克扣了多少。”
赵瑾问她:“听说好些折子都言说要罢黜宁澄荆?”
秦惜珩道:“政改的内容太多了,一次全部施行无异于揠苗助长,我想过了,这其中的每一条都得动用数年时间来进行。宁澄荆的心虽是好的,但他坐不住这个位置,要我来看,他堪任地方刺史倒是更好。”
赵瑾想了想,觉得也是,“从前他与关长汲在桑州,倒是从未听说桑州有什么民乱,而且我听说,这人不声不响,只知道埋头做事,邑京的朝局确实不太适合他。”
两人都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赵瑾道:“你说,让他去淮安担任刺史如何?那边商贾众多,多是些圆滑之辈,又总爱想方设法与官府勾结。若是有宁澄荆这么个铁面务实的人去,说不定真能将淮安官商勾结的风气治一治。再者,还有宗政康看着柳氏的生意,有这二人在,该是能从淮安多收些款目的。”
秦惜珩撑着腮打量她,笑道:“你倒是挺会人尽其用。”
赵瑾笑笑,“我自小学的就是怎么用人,军中的事和人那么多,总不能全都是我亲自来操心。”
秦惜珩沉思一下,觉得有理,道:“那我现在就宣他进宫。”
赵瑾道:“这事,我觉得还是让他自己来辞请更好,到时你顺水推舟挽留一二,既不伤脸面,还能顺理成章将他派去淮安。”
秦惜珩抿唇笑道:“看来范先生将你教得挺好,这笼络人心的本事,可还真是无人能出你之右。”
赵瑾也笑,“那就多谢大长公主的赞誉了。”
秦惜珩道:“不过,怎么能让他自己辞请?”
赵瑾道:“我觉得蔚熙应该有法子。等明日吧,明日我先去与蔚熙通个气。”
次日用过了午膳,赵瑾便径直往范宅去。这才踏进宅子没走几步,迎面就见范芮扎着脑袋过来,心不在焉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芮,”赵瑾叫他,“想什么呢?”
“瑾哥,你怎么突然来了?”他往赵瑾这边跑了几步,又回身看看后面,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看什么,神神秘秘对赵瑾道,“你来的正好。”
“怎么了?”赵瑾看他一脸慎重的样子,心里不免觉奇,问道:“你又闯什么祸了?”
“不是我。”范芮道,“我只是觉得奇怪,哥哥今日一直没起,这都中午了,他之前从不这样的。”
赵瑾猜问:“莫不是病了?请医看过没有?”
范芮摇头,“我去哥哥的院子,他那书童信知说他没事,叫我不要多心。可……”
赵瑾稍微一想,问道:“程郎将这几日有来过吗?”
范芮道:“有,他好似与哥哥很要好,信知说他们昨晚还煮酒闲聊……哦我知道了,是不是闲聊到太晚,所以今日才起不来床?”
赵瑾已经猜到了,但碍于范芮的年纪小,她不方便戳破,于是顺着这话道:“兴许是吧。行了,你自己玩去吧,我找蔚熙有点事。”
范芮看她的神色好像突然变得古怪起来,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奈何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自己那学富五车的哥哥究竟是为什么会卧床不起。
内院一屋里,程新忌看着范蔚熙有气无力的模样,心疼得肠子都悔青了,问道:“还是很难受吗?对不起,是我粗手粗脚,将你弄得这样重。”
范蔚熙已经比方才好许多了,他摆摆手,说道:“我没事,再说也不能全怨在你身上。”
昨夜舒悦到极致时,他甚至不愿意让程新忌停下。
程新忌想着他今日总不能一直这么躺着,否则要叫人觉得奇怪了,他道:“可也不能……”
“蔚熙——”
外面这时一声喊,范蔚熙忙忍着疼坐直了身子,赶紧对程新忌道:“替我把衣裳拿来。”
程新忌道:“赵侯而已,你们不是拜把子的兄弟吗?还得专程把衣裳穿好了才能见他?”
范蔚熙不与他解释,又说一遍,“快点,衣裳递给我。”
赵瑾刻意在院子口就大声喊着来提醒里面的两人,继而便一直候在外面,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工夫才见那门打开。
范蔚熙面似平常地出来,问她:“怎么今日来了?”
赵瑾先看他身后跟着的程新忌,意味深长地打趣道:“听说有人闭门不出,还卧床不起,我不得来关心一下?”
范蔚熙赶紧避开了看她的目光,撑着面子道:“听谁胡言乱语的。”
“哦——”赵瑾拉长了尾音,抬头望天说道:“那就是子虚乌有了。”
范蔚熙碍于脸面,不想在这事上与她继续鬼扯,遂问起正事,“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做什么?”
赵瑾便收了玩味,将来意如数说了。
范蔚熙道:“其实你不来,我也想去一趟的。从前我看不懂他,现在我明白了。”
赵瑾这次端上了认真,“那就全托在你身上了。”
“放心。”范蔚熙扔下两个字就出了门。
他一走,便只剩下了赵瑾与程新忌两人,赵瑾看着他,方才的顽劲又来了,故意问道:“听说你和蔚熙昨夜煮酒闲谈,所以今日到午时还未起?”
程新忌脸上一红,含含糊糊道:“啊……嗯。”
赵瑾又道:“看来你心慕他心慕得很啊。”
“嗯……”程新忌没反应过来,这个字才应了一半的音,又赶紧改口,“没有!赵侯你听谁胡言乱语的!”
“没有?”赵瑾笑了笑,装作头疼的模样道,“今日出宫前,我还跟大长公主说,是不是能让你做个京官。既然你没有这个意思,那就是我误解了,对了,你何时回朔方?”
程新忌一听便慌了,先问道:“大长公主让我做京官?”
赵瑾道:“至少是南衙吧。”
程新忌赶紧道:“心慕的心慕的,我心慕他心慕得紧。”
赵瑾心道这人可真好唬,三两下就让她诈了出来,几乎要笑得肚子疼,她憋着气忍了忍,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再替你去问一问。”
程新忌对她抱拳道:“赵侯大恩,我程秉维磨齿难忘!”
赵瑾唬他也唬得差不多了,道:“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对了——”她都已经走了两步了,又转过身来对程新忌露出个难言的眼神,“我哥虽然是军营里长大的,但到底不是带兵打仗的,力气没你大。那个……你收着点,别让他对外面不好解释。”
程新忌愣在原地,等赵瑾离开好久之后才醒悟过来。
这人原来早就什么都知道!
马车在一间窄院前停下,范蔚熙扶着车缓慢而下,落地时打量片刻,上前敲响了门。
有个童子跑来开了门,问道:“阁下何人?”
范蔚熙自说了名字,问他:“宁相可在?”
“在的。”童子听说过范蔚熙,便请他进去,一面在前带路,入了内室说道:“老爷,有位范公子要见您。”
宁澄荆一听便知是谁,放下手中的书卷道:“快请。”
范蔚熙入了内,在看清宁澄荆时微微一愣。
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不过两年,宁澄荆的鬓发却已经夹杂了几缕白。
“坐吧。”宁澄荆给他沏上刚刚煮好的茶,说道:“一些陈茶,将就喝喝。”
范蔚熙道谢坐下,不动声色地打量完了这内室的布置。
宁澄荆都看在眼里,笑道:“是个老宅子了,我一个人住,也要不了太大的地方,这样就刚刚好。”
范蔚熙替他觉得苦涩,犹豫半晌,喊道:“宁师兄。”
宁澄荆手上的动作一顿,反应过来后露了个欣慰的笑,平淡道:“你今日登门来访,所为何事啊?”
范蔚熙在心里斟酌一下,说道:“从前我不懂师兄,总以为你是助纣为虐。后来我听说了你做的那些事情,觉得好似看懂了你一些。今日前来看到师兄的居所,我便全懂了。宁师兄,我今日来,只为一件事。”
宁澄荆道:“但说无妨。”
范蔚熙道:“我想请师兄远离中枢,去更需要你的地方。”
宁澄荆看着面前的茶,须臾之后才道:“我后来也知道政改过于潦草,更是过于激进。那么多人言说反对,自然有他们反对的道理,所以当日在上宣殿上,我同意了退居局外。这段时日以来,我想了很多,也知道了这个位置并不好坐,说实话,我疲倦得很了。原来我熟稔于心的那些圣贤大道,并不适合官场这样的地方,我走偏了很多,也走错了很多,就如当日与你下过的那局棋,从第一手开始,便已然出了差错。”
范蔚熙道:“师兄现在能想通这些,并不算晚。”
宁澄荆问他:“那你呢?你要踏足这里了吗?”
范蔚熙颔首,“我不想让范氏的门楣凋零无后,再说了,祖父的壮志还未达成,身为子孙后辈,当然要全力赴之。”
“好啊。”宁澄荆欣慰地看着他,“有你这句话,我便能安心离开中枢了。”
范蔚熙端起手中的盏敬他,“其实老师在临走之前,最挂心的人便是你。你现在能这样放开自己,老师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
宁澄荆与他对碰一下,“老师破格教我,我怎能让他失望。”
“这样便好。”范蔚熙未作久留,来意道明之后便要请辞,宁澄荆送他到院外,看着那马车离开了巷口,沉浊的眼才清明地带了点亮色。
他心中的那面镜,终于有人能够识得,而那为苍生请命的毕生所想,也有了传承而下的曙光。
第219章描花钿
起业三年, 八月,赵瑾班师回朝。
秦惜珩亲自来城外相迎,她眯着眼, 距离老远就看到了官道上飞滚的尘土和那显眼的“赵”字旗。
赵瑾此番与朔北共同平定西北外境, 一走就是近乎一年,二人分隔两地, 只能以书信问安, 互诉相思。
秦惜珩望着那头, 在原地再也按捺不住,策马就朝心心念念的人快奔而去,随行的护卫队见状, 抓紧也跟了上去。
官道之上, 赵瑾也早就看到了这边的熟悉身影,她侧首对一旁的卲广嘱咐了几句,脚上一踢马肚子, 风驰电掣地去向心爱之侧。
两人在半途中重逢,赵瑾问道:“等很久了吗?”
秦惜珩摇头,“没有很久。”
她跑出了一头的汗, 赵瑾掏出帕子来给她拭过, 说道:“这天还是热得很, 下次就在宫里等, 别巴巴地守在这里。”
秦惜珩拉着她的手说:“早一刻看到你, 我心里就早踏实一分。”
大长公主的护卫队这时追到了主子跟前,赵瑾便收了些许亲昵之态, 与秦惜珩并行着往城门走, 慢慢地说话。
“这一年来,宫里还安宁吗?圣上可还好?”赵瑾问道。
“还行, 粟儿也很听话。”秦惜珩不想她打完了仗还要帮忙操心朝事,便只是简单言之。
赵瑾看她容色未改,并无疲惫之态,便放了心,“那就好。”
秦惜珩道:“军报我都看过了,此次大捷之后,应当能安定一两年了。”
赵瑾道:“但愿边境能一直安定下去。”
八月早该过了暑热,但这几日下来,邑京却好似比三伏天还要炎燥。赵瑾到了蘅筵宫,早有宫人备下的沐浴水放置着,她屏退了旁人,脱衣后入水往浴桶上一靠,顿觉这一路的疲惫都被洗了个干干净净。
秦惜珩来时,便见她是这么一副悠然自乐的模样,忍不住笑道:“还是在我身边好,是不是?”
赵瑾道:“那是自然。”
秦惜珩过去,透过沐浴的水看她的身,没瞧见有什么外伤。她稍稍放心,但还是问道:“这次有伤没有?”
赵瑾想也不想就道:“没有。”
秦惜珩没再往下问,说道:“已经让人去备膳了,等你洗好了,咱们一起吃饭。”
“好。”赵瑾拉着她的手,使坏地弹了她一脸的水,还故意问道:“一起洗?”
“一起洗就不必了,但今儿个晚上,我可没那么容易放过你。”秦惜珩说完,报复地捧了水扑在赵瑾脸上。
赵瑾一手抹下脸上的水,不服输地说道:“好啊,阿珩既然这样盼着,那我定不能让你失望不是?”
秦惜珩擦干了手上的水,撑着腮道:“那就看看,是谁更胜一筹。”
她说完便走了,赵瑾抿着唇笑了笑,从浴桶里出来后擦干身子,顺手拿起一旁的里衣穿上。
只是这里衣穿完之后,她并未看到任何外衫。
赵瑾趿着鞋往入寝的内室去,想找件可以暂时穿了见人的衣裳,然而她看了一圈,只在床上看到一套华贵的女裙。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赵瑾并不回头就问:“天还没黑呢,青天白日的,大长公主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臣来侍奉了?”
秦惜珩道:“我再怎么想要,也不至于连饭都不给你吃。”
赵瑾便指着那女裙问:“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过来。”秦惜珩将她按在自己的梳妆镜前,顺手打开了一只匣子。
“做什么?”赵瑾不明所以,望着里面的首饰傻傻地问道。
秦惜珩开始给她描眉,说道:“以后没人的时候,着女裙给我看。”
赵瑾想到那些戏文里常写的闺阁情/趣,笑道:“好啊,既然阿珩喜欢,那我换个妆也无妨,只是每次都得让你给我妆点。”
秦惜珩吻她一下,“我乐意。”
赵瑾便动也不动地坐着,借着镜子看着自己现在的模样,她不是第一次上女妆了,比起丝毫不懂的上一回,她这次平静了许多,在心里记着秦惜珩给她上妆的步骤。
内室里突然很静,只听一道轻微的匣子声开启,赵瑾才又问:“这是什么?”
“花色。”秦惜珩取了一支细小的笔,在那匣子的小格里点了粉色的染料,便来仔细地给赵瑾描花钿。
额心中央被笔画得微微有些痒,赵瑾忍着不敢乱动,生怕将秦惜珩的这手本事白费了。秦惜珩吹了吹刚刚画好的这瓣颜色,又换了一支笔再来点其他染料,每一次都是格外细致。
两人几乎是贴脸相向,赵瑾看着她,出神地对大长公主的美貌发起了呆。
她上辈子该是个救世的英雄吧。
“可以了。”秦惜珩终于收手,拿起镜子给赵瑾照着,笑说:“瑾娘,你点上这个妆,真好看。”
她将赵瑾的眉眼修得温婉了许多,那副英飒之气顿时就藏在了妆后。赵瑾对着这局部的容颜只是略作停留,便盯着了额心的那朵花钿。
是春日里娇嫩在枝头的淡淡粉红,混着灿色的金箔液,描了半扇栩栩如生的全盛桃花。
赵瑾冲她一笑,“好漂亮。”
秦惜珩放下镜子,在她涂了胭脂的红唇上咬了下去,这一口含了胭脂的淡淡香气,很是好闻。秦惜珩吃着自己最熟悉的味道,说道:“你这模样,看着让人好想欺负。”
赵瑾抱着她说道:“那殿下今晚可得轻些,我怕我换了这副妆容,就厉害不起来了。”
秦惜珩失笑,“让人闻风丧胆的梁渊侯,还能这样求软呢?”
赵瑾道:“是啊,我在你面前就是这样,没出息得很。”
“公主。”外边来了凝香的一声喊,复而说道:“晚膳已经备好了。”
“知道了。”秦惜珩隔着屏风道,“让他们都退下。”
凝香的步子远了,秦惜珩看着床上的那套裙装,对赵瑾道:“这可是我特地挑的,衬你。”
赵瑾便由着她给自己换装,秦惜珩理着她的裙摆,说道:“我让人都下去了,这里今晚只有你我二人。”
“我知道。”赵瑾一笑,一对眼睛眯成了细细的缝。
只有她们二人进食,秦惜珩并没有让人准备太多复杂的菜,样样都是按照赵瑾的喜好来布置,入座后,她先给赵瑾盛了小半碗甜粥,“先喝一点,垫垫肚子。”
赵瑾接来就喝了,秦惜珩又给她夹菜,说道:“这一年都没吃过什么吧?现在既然回来了,就接着补身。”
“不用了吧。”赵瑾想到之前喝的那些苦生生的补药,当即便觉舌根发麻,推道:“我身子挺好的,不需要补。”
秦惜珩斜她一眼,“那我待会儿就让御医来给你把平安脉。”
赵瑾一恹,顿时没了话说。
秦惜珩就知道不能对赵瑾掉以轻心,她始终忘不了徐蕙蓉在几年前说过的话,多少个夜里,她都会突然惊醒,然后去探一探赵瑾的鼻息是否正常。等到触及了那平稳的气息,她才敢安心再睡。
许是天热,赵瑾没吃多少,漱口之后便慢慢地捧起一盏花茶喝着消食。室内放了大块的冰来降温,天色一暗,倒是凉快了不少。
“好久没待过这么平静的夜晚了。”赵瑾往床上一躺,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说道:“我连虫鸣声都能听到。”
秦惜珩才沐浴完,发尾还是湿的,她用绢布随意擦了擦,凿下一块冰拿过来放在枕边,上床后在赵瑾身侧躺下。
赵瑾睁眼,打了个哈欠,她想着脸上的妆还没卸,得先去洗把脸才行,但刚一动手,就被秦惜珩压在了身下。
小别胜新婚,更何况她们分隔了几乎一年。这一晚直到后半夜,二人才互拥着沉沉睡去,不知不觉已然天明。
“公主。”凝香站在屏风后不敢再进,不轻不重地喊着,“公主,该早朝了。”
她一连喊了好几声,才将秦惜珩从睡梦里叫醒,秦惜珩翻了个身,睁眼望着头顶的纱幔出了会儿神,觉得腰腹酸疼得动弹不得。
赵瑾也被惊醒了,她打个哈欠,问道:“该早朝了吗?”
秦惜珩不情愿地往她怀里缩了缩,憋闷道:“我可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早朝难从。”
赵瑾忍不住笑,秦惜珩搂着她,又道:“我真的好不想去早朝啊。”
“大长公主,圣上怕是还在等着你呢。”赵瑾拍拍她的后背,笑说,“快去吧,别让朝臣们等急了,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都怪你!”秦惜珩这时瞪她一眼。
“怪我什么?”赵瑾手上做了点坏事,说道:“怪我这样?”
秦惜珩赶紧将她的手推着请了出去,不忘继续瞪她,“别撩拨我!”
赵瑾道:“那我好冤啊,昨夜侍奉大长公主那么出力,今日却还要受气。”
秦惜珩在她额上一戳,“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这祸水!回头再来收拾你!”
赵瑾捂着嘴憋笑,点头道:“好好好,只要大长公主高兴,怎么收拾我都行。”
“公主。”凝香在外又一次催道,“该紧着些时辰了。”
秦惜珩怨怼地白了赵瑾一眼,不得已起身穿衣。赵瑾也睡不着了,索性跟着起来先洗了把脸,然后在旁搭着手,与司衣宫人们一起帮宜国大长公主穿好了朝服,再目送着她出去。
“乖乖待着,等我回来。”离去之前,秦惜珩又说一遍。
“臣遵旨。”赵瑾淡淡笑着,在她额头上亲吻一下,“好了,先去吧。”
秦惜珩步态雅然地去了,赵瑾回了内室,整理床铺时看到了一摊半干不湿的水渍。她想起昨夜的云欢雨悦,嘴角扬起一条无声的弧线。
这一生,有她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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