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殉身
“敢开城门者, 死——”
陈参听着这声音,赶紧又攀到了城墙上往下看。察柯褚在距离城门十来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喘过一口气,在仰头上望的瞬息里看到了目光焦灼的陈参。
“哥!”他豁出声量,对着陈参大喊一声,在身后的巴图苏靠近之前说道:“给阿瑾带句话!老子不要功与名,让他在老侯爷坟旁挖个坑,把老子装进去!”
“后面!”陈参心惊胆战,就见察柯褚突然调转马头,拔起挂在马背上的刀对准了巴图苏劈去。
巴图苏横起弯刀格挡,察柯褚动作迅速地用左手手刀去劈他的右手腕部, 巴图苏不料他力气如此之大,这一招近搏下来自己竟然吃痛至极,当即手上一颤。
察柯褚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眼疾手快地敲去巴图苏的弯刀甩到一旁,持刀再袭他的面门而来。巴图苏下腰往后一倒, 避了过去, 腿脚同时抬起, 对准察柯褚的手腕一踢, 将他的刀也掷了出去。察柯褚顺势强拽着他,推着他从马背上栽了下去,两人就此扭打成一团。
“你个狗娘养的!”察柯褚压制着他, 打掉了他戴着的头盔,扒了他颈子处的护甲就要咬,巴图苏奋力抵着不许他靠近, 察柯褚挥拳便揍了他好几个嘴巴。
巴图苏咯着血吐出几颗断牙,还要挣扎, 察柯褚狠狠地用自己的头对着他一击,顿时让他脑子一嗡,连视线都暗了几分。
跟随在巴图苏身后的突骑此时才赶到,纷纷下马来帮势。察柯褚扒不动他的甲,于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咬住了巴图苏的左耳不放,城墙上的陈参瞪大了眼,恐惧着忽喊:“阿褚——”
数十根枪头刺进了察柯褚的脊背。
察柯褚受痛地承受着,任凭巴图苏如何痛喊也不松开牙关,他抢占着生命里的最后一刻,将这只耳咬了下来。
“阿瑾……”他满口鲜血,声音已是含糊不清,“我……去下面替你给阿翁尽孝了——”
话音未落,弯刀划破了他的喉管。
陈参的身体虚软地跪了下来,他在城墙上泪洒满面,呜咽之中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程新忌背转着身不敢去看,良久之后,他低着头对直了城门的方向,沉沉地跪下膝来,伏在地上默哀。
他终于懂得了做帅与做将最大的差别。
巴图苏受痛着让突骑们扶了起来,他失了一只耳,头还昏得厉害,当下便带领突骑们铩羽而走。黄沙滚滚离去,西原再次回归宁静。
“开城门。”程新忌忍着泪说了一声,站起来之后又大声地下令,“开城门!”
陈参扑赶着往城下去,第一个冲向了察柯褚的尸身。血横流了一地,察柯褚的眼睛还大开着未合,上半截身子都成了血色。陈参颤抖着伸手,费了好久的工夫才将手掌贴合在察柯褚的脸上。他躲开视线,替这个在心里认下的弟弟闭上了目。
城楼下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那声“哥”,他记着了。
这是六月里的二十五,孜州西原再起单株烽火,梁州疾风营副队察柯褚以一己之力逼退了苍狼部突骑,重伤其领队巴图苏,为孜州全境争取了练兵的时间。
赵瑾拿到这一手消息时,整个人都空了。
察柯褚死了……察柯褚死了?
她不信。
那个张扬着不服管教还总爱给她惹事的黄毛小子,能这么轻易地就死了?
卲广入帐时,低着头不敢去看赵瑾,他站在原地犹豫很久,还是说道:“侯爷,察柯褚回来了。”
赵瑾倏地抬头,眼睛里有些茫然,“他在哪儿?”
卲广往旁退了退,让出了路,“就在外面。”
赵瑾一掀帘子,抬头可见不远处围聚的人群。她跌跌撞撞地过去,听到有人让聚着的人散开,给她留出路来。
“侯爷。”卲广追了上来,从后面虚托着她的手臂,生怕她支撑不住。可赵瑾倔强地甩开他,踉跄着小步走到了那盖着白布的担架旁。
“察柯褚?”她蹲下身小声喊着,尽量让自己平复心境。
在白布的遮掩下,有一根黄毛小辫垂了出来,赵瑾注意到了,轻轻地伸手去触。小辫上沾了尘土,还混杂着已经凝固成深褐色的血,摸上去硬邦邦的。
“还是那么脏。”赵瑾捏着这根辫子,小力地拽了一下。白布下静悄悄的,从前那个被她捏着辫子拽过之后会龇牙咧嘴的人此刻没有任何动静。
“起来,察柯褚。我道歉,承认我错了你是对的还不行吗?”赵瑾不信邪,总觉得这只是一场玩笑,她与察柯褚都自诩是铜墙铁壁,既然是铜墙铁壁,又怎么会死。
“侯爷。”卲广看不得她这样,劝道:“察柯褚真的已经走了。”
他狠狠心,伸手就要去揭那块布,赵瑾忽地出手按住他,说道:“我来。”
这一路车马周转,白布已经沾了些污,赵瑾的手触上了布边,停顿许久之后才缓缓揭开。她看着那张脸显露出来,压抑隐忍了许久的情绪猝然崩溃。
这幅面孔有些发白,全然不是察柯褚平日的模样,赵瑾看到他的嘴上还沾着深色的血,颈上的皮肉被刀刃所破,翻开的血肉已经凝固了。
周围的士卒听到她痛哭,也忍不住跟着掉泪,疾风营的人都站在一旁默视着察柯褚无声地落泪,整个营地全陷哀定之中。
赵瑾失声到说不出话来,眼泪滑如泉涌,她几次张口,却又几次被气息哽住,反复好几回之后,她压着声问道:“他……他有什么话没有?”
韩遥此次一路护送察柯褚回来,闻言说道:“他说,不要功与名,只想葬在老侯爷身边。”
赵瑾捂住了嘴,似个提线木偶一般点头不止,“……好。”
卲广扶着她起身,道:“孜州大局未定,察柯褚挡住了这一次,苍狼部应该会生些提防,侯爷千万要振作,咱们要守好孜州。”
赵瑾哀痛之下什么话也不想说,她最后看了察柯褚一眼,说道:“按照他最后的话,将他葬在祖父旁边。”
“侯爷,”疾风营的一名士卒道,“让我们来吧,我们送副队最后一程。”
“嗯。”赵瑾闷闷地点了头,推开卲广后一个人往帐子去。
这场仗不能继续再拖,赵瑾看着桌案上摊着的那张八相阵图,重新提了笔要继续推演,可她不论怎么看,始终摆脱不了察柯褚已死的事实。
她提笔又放,兀自对着阵图出神,眼泪又覆了一脸。
秦惜珩闻得消息策马来营,进来就见赵瑾神色不济地趴在桌案上。
“怀玉。”她快步过来坐在赵瑾身旁,抱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说道:“我听说了消息。”
赵瑾眨了眨眼,泪水浸湿了秦惜珩的衣领。
“我干嘛要跟他怄气啊。”赵瑾蜷在她颈下,埋怨地说着,“要不是为了怄这口气,他也不至于要去孜州。我为什么非要那么犟,明明去与他好生再说两句就行了,只要我主动开口,他一定就没气了。可我偏偏……偏偏卡着这口气不愿意去。”
“世事难料。”秦惜珩道,“怀玉,明日的事,谁又能在今日说得准呢?”
赵瑾闭上眼伏在她怀里,闷声道:“阿珩,我好怕啊。”
经历过的死别已经太多了,她现在愈发害怕身边的人离她而去。
秦惜珩拍拍她的后背,“怀玉,不论如何,我一直都在这里。”
赵瑾点点头,平静地靠了一会儿,听到卲广在外说话:“侯爷,疾风营那边说有事要问问侯爷。”
“什么事?”赵瑾稍稍坐直,看向那边扬声问道。
卲广没有进来,继续隔着帐子说道:“他们问,察柯褚的生卒年该如何写。”
赵瑾也是愣住。
她不知道察柯褚生于哪一年,只记得那是建和二十三年的一个夏日,赵世安突然带了个脏兮兮的孩子回府,还赶紧让人去准备沐浴的水和皂荚,更是亲自动手给那个孩子洗澡。
赵瑾记得那日晚些的时候,她偷偷去赵世安的院子里看过,那孩子的眼睛像精锐的狼眸,浑身又瘦又小,头发稀疏枯黄,也不知怎的,后面就长得那般高大健壮,十多岁就是力大无穷。
再后来,他就跟在赵瑾身后成了世孙的跟班,陪着赵瑾一起在梁州吃沙子。
卲广等了半晌也没等来回应,正是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时,赵瑾的声音传来,“就写建和二十三年。”
“是。”一声之后,外面的脚步声就远了,赵瑾自嘲地笑笑,“我连他是哪一年的都不知道。”
秦惜珩揽过她,重新让她靠着自己,道:“他坦坦荡荡,是个好儿郎,没有辜负老侯爷的苦心。虽然残酷,但这一次如果没有他,孜州不知要被苍狼部攻击多久。”
赵瑾牵着她的手,眷念不舍地说:“你陪我到营中住几日吧,八相图阵我已经解了一半,等到日后去了孜州,我就越发见不到你了。”
“好。”秦惜珩全都依她,问道:“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我吃不下。”赵瑾看着那八相阵图,叹了声气又坐直了,说道:“阿珩,我是真的吃不下。”
秦惜珩没再逼她,赵瑾本想强迫自己继续去推演阵图,可试了好几次都静不下心。她放下笔,对秦惜珩道:“我是不是还没有带你去拜过祖父?”
“你想现在去吗?”秦惜珩知道她其实是想去看看察柯褚的碑墓,只是不愿意说出来。
“走吧。”赵瑾牵着她出帐,两人共骑了一匹马往梁州郊外去,此时酉时已过,但夕阳仍只是西悬。炽热的光芒灼烤着金色的沙地,她们在碑林外下了马,赵瑾领路在前,径直往赵世安的碑石走去。
她眼尖,还隔着好几座碑石时,就看到赵世安的碑石旁新添了一块,那碑前呈放了新鲜的酒水,饶是秦惜珩不知情也猜到了该要去看哪一座坟。
赵瑾没有在察柯褚的碑前停留,而是越过去之后在赵世安的坟前跪下,磕头道:“不孝孙赵氏怀玉,给祖父请安。”
秦惜珩也要跟着跪,但赵瑾拦着没让,“阿珩,你拜一拜就好了。”
“于公于私,我都该跪的。”秦惜珩推开她的手,挨着跪了下来,看着碑文上的讳文说道,“老侯爷,我和怀玉的事,说来有些长。我现在不是什么公主,只是怀玉的帮衬人,她……她是我选定了要同结此生的人。”
赵瑾有很长时间没来了,她用手擦了擦赵世安碑上的沙子,余光还是瞥到了旁边的新碑。她抗拒一下故意不去看,指着另一个稍稍靠后的碑石道:“那是我爹的。”
秦惜珩看着那名讳的“赵灵浚”三字,心酸地想到了英王妃。
“之前我问祖父和娘,有没有我爹的画像,但他们都说没有。”赵瑾看着那碑,这一刻也想到了英王妃,“可能我真的很像我爹吧。”
秦惜珩陪着她在这里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直到落日又西下了一点,才说道:“怀玉,有些事实你必须得接受。”
她拉着赵瑾来到察柯褚的碑前,虽然心疼,但还是敲打着她,“人走了就是走了,你躲不开这个事实。你若是一直这样,那便永远过不去心里的那一坎。你说你要照顾我的,可为什么现在是我来叫醒你?”
赵瑾木讷地看着这块新碑,内心挣扎几次之后,总算抬手摸了摸上面刚刻的字。
“你这臭小子,”她在碑上轻轻一弹,想要露笑,却还是噙着泪道,“往后再打车宛蛮子,谁替我去探路啊。你难不成要变作鬼魂去探路,然后晚上托梦告诉我?你说你这人,总那么犟做什么,现在好了,硬是把你自己犟到了下面。”
一滴泪滚了下来,和在了滚烫的沙地里,瞬间只剩下一点湿痕。
赵瑾不服输地擦干了眼睛,不想在这人面前露出丝毫的软弱,又道:“算了,你既然去了,那就替我照顾好祖父。还有我爹,你不是说一直不知道他是什么模样吗?这次若是见到了,就托个梦与我说一说。”
秦惜珩也戳了戳这碑面,道:“可别在下面也惹是生非,否则就不给你贡酒喝了。”
赵瑾听到这一句,忍不住笑出了声。
“阿珩,”她看着秦惜珩,给她拂去头发上吹染的沙子,淡淡笑道:“多谢你。”
秦惜珩握着她的手,扬眉带笑,“不用客气。”
西去的晚霞带起的柔光斑斓地熏晕了云彩,五色光芒在秦惜珩的眼眸中映射成画,赵瑾最爱看她亮丽的眼睛,那里装着的东西她一眼就能看到。
“走吧。”她站起了身,离开碑林时已经换了一副心境。
马承载着二人远离了沙地,除了那个新增的坟包,碑林仍然静静而立,风匆匆走过,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202章匆匆
高钟轰鸣三声, 早朝退散。
宁太后从佛前起了身,问道:“圣上又去省佛堂了?”
俞恩道:“是, 每日早朝后便去,从不间断。”
宁太后冷笑一声,“他倒是比我还勤。”
俞恩揣度着她的心思,道:“太后可是觉得这样不妥?”
宁太后道:“且让他去,只怕不用等我开口,就该有看不完的折子上来谏言了。对了,昨日是不是说,那喻至忠已经让刑部押到牢中了?”
俞恩道:“是,听闻这两日就要开始受审了。”
宁太后道:“岭南军中, 不知有多少人想上来。阿瑜的话不无道理,可我现在没有可用的人了。岭南太远了,倒不如就近看着宫里。你听到外面的那些哀怨了吗?他宁澹益还是不懂大楚,妄图用一个政改来富国,也只有做做梦才行。他能想的到, 前人就想不到吗?大楚又何至于一直是现在的模样?你且等着看, 这好戏还在后头。”
俞恩问:“那喻至忠……咱们要插手吗?”
宁太后摇头, “不用理会, 该是什么,自然就是什么,凭白蹚这趟水不值得。只不过……”
俞恩问道:“不过什么?”
宁太后敛着眉, “微儿闭锁宅门不出,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俞恩道:“姑娘好像是说,是周将军在岭南的亲信给的密信。”
“岭南的亲信。”宁太后沉思着, 半许之后说道,“这事恐怕没这么简单。那日我与阿绩说这事的时候, 他是不是说已经有人对他提过了?”
俞恩回想一下,道:“圣上好像是说,段啸之?这人从前是不是……”
宁太后道:“是个跟着潇儿的谏官,好似还是大哥推上来的。”
俞恩觉怪,“那他又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宁太后道:“灯下黑,从前竟一直未留意过。这个人没那么容易,先去查查。”
段秋权拐过前面的街角,在路经梁渊侯府时驻足片刻。
门梁下的匾额早已卸了,朱红的大门贴着封条,边角缝隙里满是浮尘,恢弘的气势虽还在,但掩饰不住物是人非的沧桑。
他看了一会儿,重新再往前走,至云霓堂门前时,他以余光左右一看,才跨进槛去说道:“掌柜,给我两身成衣。”
谢昕淡淡道:“前堂没有成衣,客官若是想要,不如来后堂一看。”
段秋权点头,跟着他往后面走去,入了一间无窗的屋子才说:“喻至忠已经押入牢中,不日就要开审,主上,我们还要做什么吗?”
谢昕道:“做到这里就够了,杀他反而脏我的手。”
他想了想,吩咐道:“新政不是闹得沸沸扬扬吗?你就站到宁澄荆那边去,支持他继续往下做。”
段秋权沉默着想了想,说道:“其实新政这么一推行,国库确实丰盈了些。”
谢昕道:“你只看着那点钱做什么?眼光放长远些,这新政从颁布的那一日起,不论是民间还是权贵,人人都是怨声载道。这其中是有人受利,可那只是少数。啸之,有些规矩不能随便打破,当年义父推行政改都是如此之难,又何况今上只是半途接手,没有半点倚仗,用的这个宁澄荆还只是个新人。这项政令不是不对,而是不合时机。但现在既然有这么一把东风,我们借着用一用倒是正好。”
段秋权暗暗记住,“我明白了。”
谢昕目送他离去,掐着往后的时间略作推算,喃喃自语道:“快了。”
夏日的风轻快地逝去,一如匆匆游走于指缝间的无声时光,当入冬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时,孜州琼光覆境,白毛苍苍一铺千里。
帐子里生了火盆,赵瑾伏在案上小憩,韩遥掀了帘子进来刚要喊,又生生地止住。
这是赵瑾来孜州的第四个月,八相图阵推演出来后,她便将梁州诸事交托了封远山,在与秦惜珩话别后踏上了路。
韩遥看着睡得正熟的赵瑾,又低头瞧了一眼手中的信,不知道该不该将人叫醒。
“侯爷,”他犹豫半晌,还是走过去喊道:“侯爷,醒醒。”
赵瑾睁了眼,含糊之间看清是韩遥,打着哈欠问道:“怎么了?”
韩遥把手上的东西递去,“是公主的信。”
赵瑾的瞌睡顿时全醒了,她接了信,轻轻咳嗽两下,道:“行了,你出去忙吧。”
韩遥便走了,但离开前他忍不住偷偷回头来看,就见自家主子一手拿着只纸鹤,一手拿着信纸,正看着字迹淡淡笑着,眼眸甜的像蜜罐。
他忽地一个哆嗦,赶紧回头出去了。
赵瑾看完了信,顺手打开一旁的匣子。
里面分了两格,一边是排布整齐的信,一边是数不清的纸鹤。
赵瑾把信完整地叠好放进去,找了张空白的纸来回信,提笔写道:“阿珩卿卿,见字如晤。芳信远临,还同面叙。孜州新覆初雪,微冷,昨夜子时而眠,孤枕甚寒,想你入梦。闻听梁州安好,我心之安。天寒,有无加衣?军费尚不缺,勿操劳。孜州万事顺遂,每日以练兵为主,敌未至。八相图阵渐有成效,只待与敌一会,大捷即可回梁。我会保重,勿挂心。”
她写到这里,看了看匣子里四个月来收到的信与鹤,鼻息忍不住一重,眼尾轻红。
外面有练兵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赵瑾的愣神,她拿起一旁的匕首割了几缕发丝以红线缠好放置一旁,又写道:“遥以青丝寄相思,望珍重。谨付寸心,希垂尺素。瑾上。”
信漆好之后,她伸个懒腰起身,走出帐子时招手一喊:“韩遥!”
韩遥不需要问就从她手中接过了信,赵瑾又问:“蔚熙到了没有?”
“还没吧。”他刚说完,赵瑾就眼尖地看到个骑马的身影往营地这边来。
“说谁谁就到。”她眯着眼确认了人影,正要过去,就见程新忌抢先一步先去将人迎了下来。
“这人。”赵瑾笑了笑,转身看到韩遥也看热闹似的不动,便催道:“别傻愣着了,快去送信。”
“哦。”韩遥一步三回头,终是因隔得远了听不到他们说话,才老老实实地上马离开。
范蔚熙一落地,程新忌就扶了他一把,皱眉道:“骑马怎么也不多穿一点?”
“还好,不觉得冷。”范蔚熙甚至解了氅衣搭在手臂上,程新忌赶紧又给他套上,“不行,这边比元中冷,你穿上。”
“我不冷。”范蔚熙耐着性子道。
程新忌道:“但我看着你就觉得冷。”
赵瑾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二人过来,打趣道:“啧,我不该来的。”
范蔚熙装作没听到,直接就进了帐。赵瑾跟在后面,问道:“你信上说,中州有几地出了民闹?”
“嗯。”范蔚熙自己倒了盏茶,捧在手中却没有喝,只是来回地搓动。
赵瑾猜问:“是跟朝廷的新政有关系?”
范蔚熙道:“有点关系,我从那边的商客口中听说了点内容。新政中有一条,若百姓家中米面不足,可问官府以借贷的方式买粮。问官府借贷,总比问乡宦们借贷的利钱要少。”
程新忌道:“这不是挺好的吗?我小的时候吃不上饭,我大哥只能去问那些乡宦们借粮,最后没有钱去还,只能去做白白的苦力来交换。再后来他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才带着我去投了军。”
范蔚熙道:“这条政令的初衷是好的,但要命的是,这一条政令的实施与官员们的考绩挂了钩。”
程新忌看他神色凝重,一时没懂,“什么意思啊?”
赵瑾道:“就是说,如果某一地的官衙里借贷给百姓的粮食越多,这一地官员的考绩就越高。”
“这……”程新忌大为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做?”
范蔚熙道:“因为新政在开始的时候难以推行,此举是为了让州郡的官员配合朝廷实施政改。”
赵瑾道:“所以现在,地方官们为了自己的考绩,不论百姓家中是否有存粮,都逼着他们来官衙里借贷?”
范蔚熙点头,“没错。家里分明有粮,却还要花钱去官衙里买粮,是以民间多处地方闹得沸沸扬扬。”
赵瑾道:“这条政令只怕将乡宦们也得罪了。从前他们还能靠外借米面来谋一点利,这新政一来,便是将他们的这条路给截断了。”
范蔚熙道:“不止,政改里面还有好几条内容,那损的是士族权贵们的利益。”
赵瑾咂咂舌,“这可真是……里里外外都得罪了个透。但我听说这借贷粮食的策略最初是在桑州实施过好几年的,那时候怎么没有听说有民怨?”
范蔚熙啜了一口茶,道:“若只是放置于州郡以下,知府官员都为人清廉,那确实是为民之策。可放眼整个大楚,谁能保证官员们都是清廉的?更何况还将借贷粮食的数目和考绩连在一起,那些心术不正之人,不就逼着百姓们来提高借贷数目吗?”
赵瑾问:“这初定政改的人,是宁澄荆吧?”
范蔚熙嗯声,叹气道:“急于求成,国库是多了收入,可太盲目了。揠苗助长,反受其害。”
程新忌一听到“国库多了收入”,整个人都紧了起来,问道:“朝廷不会要对剑西和朔方动兵吧?甘州才应对完希德格和鞑合,还有孜州这边,守备军的阵型才练了个七七八八。”
范蔚熙看向赵瑾,“之前你说,今上是个重大局的人?”
赵瑾自嘲地笑笑:“之前是,却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再说了,像我这样的反臣,外面的人只怕谁都盼着我早些死。”
“那可不一定。”范蔚熙笑道,“你知道外面现在怎么说你吗?”
赵瑾问:“怎么说?”
范蔚熙道:“他们说,剑西像是一只涅火重生的凰。怀玉,你给剑西引了商路,还扩了田地,帮好些百姓找到了出路。他们现在信你是天命。”
赵瑾继续自嘲,“天命,天生吃苦的命是吗?”
程新忌不禁捧腹大笑,“赵侯,可真有你的。”
“正经些。”范蔚熙在她手臂上一拍,“别胡搅蛮缠。”
“好好好。”赵瑾含糊其辞。
范蔚熙瞥了一眼程新忌,道:“有什么吃的没有?”
程新忌道:“有有,我给你去拿。”
范蔚熙支走了他,这才能与赵瑾把话说明,“这一步既然走了,就不能回头了,你要摘那个位置,之后呢?”
赵瑾还是那漫不经心的模样道:“送给阿珩当聘礼。成婚时太穷了,我可什么都没给。”
范蔚熙道:“叫你正经点。”
赵瑾正了色,说道:“我真就是这么想的。倘若我是个男人,那么自然是不会放手那个位置,可我不是啊。这天下分分合合朝朝更迭,若是能少一些,就尽量少一些吧。阿珩至关重要,她是维系我与朝廷的最后一根线,也只有她在,我还能存得这么一丝理性。”
范蔚熙道:“但在世人眼中,公主已经和亲鞑合了。”
赵瑾道:“所以等了却了苍狼部和乌蒙嘉,我要将阿珩公之于众,等到那个时候,即便鞑合有所怨言,我也能全力对抗。”
她抬起眼,冲范蔚熙爽朗笑道:“为了她,我可什么也不怕。”
范蔚熙失笑,“你可真是……”
“痴是吧?”赵瑾厚着脸皮道,“我知道,但我就是这么痴。”
范蔚熙无言地喝着茶,赵瑾看着他,刺探道:“那你呢?”
“我什么?”范蔚熙一时没反应过来。
“喏。”赵瑾对着帐外努嘴,“被你支出去找吃的那人。”
“有什么可说的。”范蔚熙避开眼神不想多说。
赵瑾连珠炮似的说道:“你是怕先生知道,还是你本就没有那个意思?若是怕先生知道,那我可以去替你说情。但你要是没那个意思,就趁早跟人把话说清楚,别巴巴地吊着人不说话。我告诉你,负心人就是这样的。”
饶是范蔚熙口齿伶俐,也被她堵得没了话说。
程新忌刚巧这时进来,听了后边没听到前面,问道:“什么负心人?谁是负心人?你们在说谁?”
范蔚熙被茶水呛得直咳嗽。
程新忌想也不想就来给他拍打后背顺气,道:“喝茶就喝茶,怎么还能呛着?”
赵瑾凉凉地加了一把火,说道:“他这不是呛着,他是心虚。”
范蔚熙闻言咳得更狠了。
“我说赵侯,少说两句吧。”程新忌看范蔚熙咳得脸耳发红,忍不住埋怨赵瑾一句。
赵瑾左右嘴角一扬,露出个无辜的笑。
范蔚熙咳声渐止,程新忌邀功似的把找来的吃食给他,“这是前几日才送来的橘子,这是刚做好的米糕,这是……”
赵瑾悄悄地出了帐。
她舒展着手臂动了动,蹲下身捧了一把干净的雪在手中搓成球,又逐一用雪沫装点细节,待到做完这个雪人,她满意地起身,回眸的刹那间忽然心震。
秦惜珩披着素白的大氅,长身玉立几乎与雪景融为一体,与她遥遥相望。
第203章橘香
“阿珩。”
赵瑾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但她却不忍心眨眼,直到对面的声音对她道:“四个月三天五个时辰而已, 已经不认识我了?”
熟悉的声音一出,赵瑾才知她是真的来了。
秦惜珩在雪地里朝她跑来,赵瑾怕她脚滑摔着,赶紧奔走去接,抱着人之后鼻子不禁一酸,问道:“我才收到你的信,你不是在梁州吗?”
“忍不住。”秦惜珩道,“有人说孤枕难眠,还寄了发丝给我, 我不得赶紧来啊?”
她嫣然一笑,将那封信拿出来晃了晃,“正好在半路上遇到了。”
赵瑾要去拿信,秦惜珩手上一躲,将信藏进了大氅内, 扬着笑说道:“来啊, 你拿不到。”
“别闹。”赵瑾有些难为情, 扒开她的大氅就要去抢, 不小心触到了她的手。
“怎么这么凉。”她当下也顾不上信了,赶紧给秦惜珩搓着手和脸,问道:“骑马来的?”
秦惜珩道:“我不想坐马车, 骑马更快些。”
赵瑾又问:“一个人?”
秦惜珩看了一眼身后,随行的几人才刚刚抵达。
赵瑾道:“下次不许一个人跑这么快,马术再好也要防着雪天路滑。”
秦惜珩撒娇, “哎呀,那不是想赶紧见到你吗?”
赵瑾捏了一下她的鼻子, 悄悄地注视四周,道:“别在这儿勾我。”
秦惜珩笑问:“那就是能在其他地方勾你了?”
赵瑾清清嗓咳嗽两下,“四个月不见,你怎么越发……无法无天了?”
秦惜珩问:“那你喜不喜欢?”
赵瑾没奈何道:“喜欢,你怎样我都喜欢。”
秦惜珩蹲下身去看她刚刚做好的小雪人,捧起来环看了一圈,道:“好精致啊,可惜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好可怜。”
她从旁边抓了一把雪,也照着这个雪人的模样做了一个。赵瑾蹲在一旁看着她做,时不时地帮一把手。
“这样就可以了。”秦惜珩把刚捏好的雪人与之前那个并放在一起,笑道:“就是要成双成对才好。”
“我们阿珩说的对。”赵瑾眯眼笑着,“就得成双成对。”
她拉着秦惜珩的手想进帐,又记起来里面还有两个人,便带着她往另一侧的高处走,指着下面的校场说道:“看,这就是八相阵。”
最外沿的守备军遵从八卦之象分作八个方位而站,节奏有序地绕着一个方向而动。居内分有九个方阵以“井”字型排布,空隙各对应了一个方位。
“中间方阵里面的那人是谁?”秦惜珩眯着眼辨了辨,问道:“宣将军吗?”
“嗯。”赵瑾点头,拿起手边的鼓槌敲了敲鼓面,便见宣揽江朝上看了过来。赵瑾又不疾不徐地敲了三下,方阵中央的宣揽江开始高高地晃动旗帜。
“居中之人至关重要。”赵瑾给她讲解,“这个人统筹全局,掌控着方位和方阵的变化。敌人可以从任何一个阵口进入,八相阵就得在对面进来之后快速变动混淆他们的视线,将他们困死在里面。”
一支队伍在这时进了八相阵,宣揽江摇动旗帜,九个方阵迅速开始了变动,步调节奏整齐一致,无一人拖沓。
“好厉害。”秦惜珩之前只是见过图纸,并不知道原来真正演练出来竟是这样的令人震撼。
赵瑾淡淡一笑,“这只是最简单的一种,还有个更大的。现在一部分人去休息了,下次演给你看。”
秦惜珩点头道好,赵瑾看了一眼自己的帐子,见那两人出来了,便带着秦惜珩下了高处。
“我说你怎么不带我去帐子里。”秦惜珩都看到了,抿嘴笑道,“我们怀玉这么心细啊。”
“你才发现我是心细的?”赵瑾给她倒了热茶,顺手拿起个橘子放在火盆上烤,过了一会儿才拿出来剥皮,把肉/瓣喂给她吃。
“冬天就是要这样吃橘子。”赵瑾笑着问她,“好不好吃?”
“好甜的。”秦惜珩吃完了一瓣,问她,“你怎么会这种吃法?”
赵瑾道:“先生教的,他说少时,他三哥,也就是夜先生,就爱在冬天这么吃,还说这样才不会凉到心里去。”
秦惜珩也帮她一起烤橘子,说道:“好巧,我见父皇也这么吃过。”
她看着火盆里的碳,静静地回忆着少时的一次记忆,“那次我惹母后生气了,就一个人跑去朝阳宫找父皇,那殿门紧闭着,但窗子是半掩的,我隔着窗子看到他与谢常侍对坐着下棋,炉子上就烤着橘子。后来我才知道,他也一直在冬天吃烤橘子,说辞竟和范先生的一模一样。”
赵瑾没多想,笑道:“先帝与范家亲厚,习性相当也不奇怪。”
秦惜珩烤着橘子,环看着打量了一下这里的布置,勉强满意,“还成,看来我不在,你还能好好对待自己。”
“你都那样嘱咐过我了,我可不得记着吗?”赵瑾啼笑皆非,从她手里叼起一瓣橘子吃了。
“邑京那边有来信,阿芮拿给我看了。我担心你不知道,所以才来这一趟。”秦惜珩将字条递过去。
赵瑾扫了一眼,拉着她的手说道:“难为你,这么冷的天,还亲自跑一趟。其实方才蔚熙同我讲过了,一应现状我都知道。”
秦惜珩笑道:“也不能说是白跑一趟,若不是想要见你,我直接在信里说也是行的。”
赵瑾问:“一应账目繁琐吗?”
秦惜珩道:“已经处理完一拨了,我想陪你几日。”
赵瑾正是这么想的,拉她上身坐在腿上抱紧了,说道:“我好想你啊。”
秦惜珩低下了头,两人蜻蜓点水地先触了触唇,一下之后便不可收拾。赵瑾沿着她的唇缝先慢慢地舔,橘子的汁水尚有残余在秦惜珩的嘴角里,她吃着这余下的丝丝甜意,觉得咽下的唾液也带着她的甘醇。
“好甜。”赵瑾小声说了一句。
“什么好甜?”秦惜珩问。
“橘子好甜,你也好甜。”赵瑾说完,舌尖撬开了她的牙关。
火盆还在烤着,帐子里浮满了浓香的橘味,秦惜珩也勾搅着赵瑾,方才吃入口的橘香充斥着两人的舌腔,涎/液混合在一起,化成了分居四个月来说不尽的相思。
她们亲吻着道述衷肠,将这一刻变作了地老天荒。
“瑾娘,我突然好想归隐。找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可以过很久很久。”秦惜珩在赵瑾肩头靠着,手掌覆在她的胸口,静静地感受掌下跳动的心脏。
“那我们以后可以试试。”赵瑾伸出了小指,笑道:“把那些杂事暂且丢给别人,然后去个大鄣山那样的地方,搭个小屋子,再种几颗菜。”
秦惜珩勾了手指上去,笑她,“你还真是,去哪儿都不忘种田。”
赵瑾理直气壮道:“民以食为天,我自然要想着咱们以后吃什么。”
秦惜珩趴在她肩上哧哧地笑,几乎要闭过气去。
“有那么好笑?”赵瑾赶紧给她顺着后背,生怕她一个不慎真的笑晕了。
秦惜珩只顾点头,说话都含含糊糊,“好……好笑……”
赵瑾故意叹气,“唉,谁叫我穷怕了,也饿怕了呢?”
秦惜珩笑得面红耳赤,自己也给自己顺着胸口,终于止了下来,“好好,知道你是个小可怜,我不笑了。”
赵瑾在她嫣红的脸颊上啄了一口,道:“等到天下安定,四海升平,我陪你去哪儿都行。”
秦惜珩的笑敛下了,道:“我觉得快了。”
赵瑾知道她的意思,点头道:“新政大失民心,这对于我们而言是绝好的机会。”
秦惜珩垂下眼,也跟着点头。
“阿珩,”赵瑾叫着她,问了个不可避免的问题,“待到还朝,有人以纲常伦理辱骂你,说你与反臣勾结怎么办?”
“走这步路的人,谁不会遭到几句辱骂?”秦惜珩坦然地笑笑,“反正是非任由后人评,只要你在我身旁,我就什么也不怕。”
“好。”赵瑾静视她的眼睛,最后一次以居下的目光看着,说道:“臣以剑西十万兵马为号护持殿下周全,此生绝不退缩。”
秦惜珩眼浮光亮,良久之后滚下了一行泪。她握着赵瑾的手,摸着那掌心里厚厚的茧,慢慢地将这双手托到了眼前。
一双很粗糙,生了各种创疤,枯黄生茧的手。
她低头,在赵瑾的掌心轻轻地吻,眼泪垂撒而下,沁湿了干枯的手掌。
赵瑾笑了笑,揉着她的头说道:“有你这颗泪,我万死不辞。”
她给秦惜珩擦去了泪,逗她,“笑一下,你笑起来才好看。”
秦惜珩破涕为笑,说道:“我想亲口听你讲上次的战事,之前都是写在信上,我一点儿都想不出来能是什么样子。”
赵瑾道:“巴图苏受伤之后,苍狼部安稳了两个月没有来犯,第三个月的时候,他们派了步兵来喊城。我让徐林营的守备军都背一根枪杆,果真在遇上龟型阵的时候有了用处。咱们增长了枪,他们的盾也变得不可一击,三两下就将那阵给破了。宣伯带着人追,将他们杀了好几里地。那可真是痛快。”
秦惜珩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用八相阵?等到他们来喊门的时候吗?”
赵瑾道:“不,我想先发制人,多半就是这两天了。”
秦惜珩掌心里顿时冷汗一出,但她细细想过,道:“也是,早晚都是要打这一仗的。”
赵瑾抱住她,说道:“没在信里说,是怕你担心,我想着不如等到大捷,就能直接回梁州了。”
秦惜珩却说:“还好我这次来了。”
赵瑾没懂,“嗯?”
秦惜珩道:“我想送你出征,我想在能够看到你的每一刻里,都不错过你的目光。”
“好。”赵瑾温声道,“那就多留几日,等我凯旋。”
她们谁也没敢将不舍说出,但彼此都心知肚明地考虑着最坏的打算,战前的相拥难能可贵,帐子里就此阒静无声。
未几日,疾风营带来了外面的动向,赵瑾不欲再等,领着八相阵所需的五万兵马准备出城。
秦惜珩抱着个汤婆子暖手,看着不远处互送眉指礼的守备军,问道:“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啊?一直想问你,却又总是忘记。”
赵瑾道:“就是凯旋的意思。这是从羌和传过来的,原本只是说让对方放心,但后来时间一长,就变成了凯旋。”
秦惜珩便也给赵瑾来了个眉指礼,扬着笑道:“凯旋。”
赵瑾回礼,“凯旋。”
她翻身上了马背,背上的披风高高舞起,在风里吹成一杆旗帜。
秦惜珩抱紧了汤婆子抬头仰视她,叮嘱道:“万事当心。”
“知道。”赵瑾会心一笑,“好好地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如果有人碰巧救你,不许多看他一眼。”秦惜珩一直记着这事,此时说起来也是凶巴巴的,她眼睛里的倔强惹得赵瑾笑出了声,点头道:“我家阿珩沉鱼落雁,我是眼睛瞎了才会去看旁人。”
秦惜珩这才放心,伸手去握赵瑾停留在缰绳上的手,嘴角轻轻上扬。
“我等你回来。”
她的手上暖暖的,覆上来就是一股热意,赵瑾反手牵住她,在马上与之对视,听到韩遥在那边远远地喊:“侯爷,走吗?”
赵瑾顺着声音看过去,在轻微的点头之后松开了秦惜珩的手。
一众人都以为腻歪戏已经看到了头,然而他们的主帅从不会让人失望。
赵瑾忽然在马背上弯腰低头,同时牵起披风充当隔幕挡住了众人的视线,与秦惜珩在这临时建立的窄小空间里接了个长长的吻。
饶是秦惜珩本人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吓了一跳,很快又在赵瑾的气息中回过神来,踮起脚去迎合这份缱绻。
“好阿珩,我一定回来见你。”短暂的一句耳语后,赵瑾重新端坐回马上,周围的将士纷纷侧目,不敢去看他们主帅唇上沾染的红色脂膏。
赵瑾意犹未尽,反倒抿了抿唇,甩着缰绳呵了一声:“驾。”
大军开始往城门外蠕走,程新忌看完了刚才的全部,忽然鬼使神差地瞥了范蔚熙一眼,但对方正目送着大军,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
“那个……蔚熙。”他舔舔嘴唇,忍不住说道,“你会……我回来的吧?”
他心里忐忑,把最要紧的那个“等”字快速地带过,以至于范蔚熙压根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
于是范蔚熙面带不解地问:“你回来什么?”
程新忌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怂货,却还是不敢明说,眼看大军都要走完了,他鼓起最大的勇气牵住了范蔚熙的手。
范蔚熙的眼瞳稍稍睁大。
程新忌赶紧松了手,咧嘴对他笑道:“这样就可以了,我这只手,一定能所向披靡。”
范蔚熙失神还没反应过来,程新忌已经一跃上了马,他留下个放肆的笑,在转身离开的瞬间里终于说了出来,“你等我回来。”
第204章厮杀
大军出了西原, 一路往圭车的方向行进。
先行卫探路回来,对赵瑾道:“侯爷, 前面不到五里就是圭车的地界。”
“好。”赵瑾勒住了马,回身下令,“布阵。”
浩浩荡荡的兵马转瞬就站成了整齐的阵队,赵瑾问程新忌:“按照计划来?”
程新忌便带着三千骑兵继续往圭车的地界而行,不多时就看到了绵延成行的帐子。他减了些马速,眯着眼睛辨认一番,看出了苍狼部的居行帐子。
乌蒙嘉在帐子里反复踱步,不知第几次质问巴图苏,“究竟要怎样才能出兵?四个月了, 咱们已经放着孜州四个月了!”
巴图苏懒散道:“哪里四个月了?上个月不是打过一次?”
提到这个乌蒙嘉就来气,“就那场好笑的战,也配叫打过?巴图苏,咱们可是有缔约的,你来这里, 不是让你随便糟蹋圭车的姑娘!”
巴图苏慢悠悠道:“怎么能说是糟蹋?乌蒙嘉, 我可是高贵的巴尔思后裔, 日后的苍狼部全是我的领域。再说了, 那些姑娘,我都会带回苍狼部娶了,不会让她们以后不好嫁人。”
乌蒙嘉脸色铁青, “我问你的是这件事吗?”
巴图苏道:“不是你主动提的吗?我回答而已。”
乌蒙嘉一拍桌案,“你就说吧,什么时候出兵?”
巴图苏指着自己左耳处裹着的纱布道:“我为了你们车宛, 可是没了一只耳朵,嘶——那杂种, 下嘴可真疼。不论怎样,都得让我先养好伤。”
乌蒙嘉看出他就是想白吃白喝地继续赖下去,怒道:“一只耳而已,我就算是断了一只手,也能马上杀敌!”
“哟,”巴图苏斜眼看他,“那尊贵的车宛大汗还真是骁勇,既然这样,你还求助于我父汗做什么?还求着我做什么?”
“你!”乌蒙嘉气不打一处来,后悔找了这么一匹狼结盟,气得青筋直暴。
“别着急,我亲爱的兄弟。”巴图苏端起桌上的热奶茶喝了一口,漫不经心道:“我们苍狼部的突骑阵可是连甘州的兵都害怕,上次围杀孜州的兵,他们不也吓得屁滚尿流?”
乌蒙嘉冷笑,“那你听说了程新忌在,不也是赶紧撤兵?巴图苏,别以为我看不出你是个什么种,欺软怕硬这种事,老子见得多了,你别在这儿给脸不要脸。”
巴图苏的笑顿时一收,他站了起来,走到乌蒙嘉面前忽然就是一拳挥下。乌蒙嘉眼疾手快地挡住,毫不犹豫地回击了一拳,揍得巴图苏嘴角出血。
“老子不惯着你!”乌蒙嘉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今天要是不出兵,老子让你见不到外面的太阳。”
巴图苏保持着方才被打的姿势不动,他擦去了嘴角的血,忽地转了身来抬臂而挥,猝不及防地甩了乌蒙嘉一个响亮的巴掌。
两人就此扭打成一团,乌蒙嘉有意拽住他左耳的伤处不放,巴图苏嘶嚎一声,扛着他给了个过肩摔。
“大汗——”帐子外着急忙慌地来了急喊声,乌蒙嘉稍一分神,被巴图苏铲倒在地。
“孜州的兵来了!”乌蒙嘉的一个部下慌乱而入,迫切地说道。
乌蒙嘉与巴图苏对视一眼,赶紧各自站起,乌蒙嘉心里怀着怨,故意又踢巴图苏一脚,巴图苏正要发作,又一人赶来急报:“大汗,他们杀进来了!”
二人话不多说,一前一后刚一出帐,就被一支急速而来的流箭逼得后退一步。
“是赵瑾吗?”乌蒙嘉大声地问。
“不是!”他的部下道,“是另外一个男人,拿着一把好长的斩/马刀!”
巴图苏立刻便知是谁,咬牙切齿道:“程新忌!”
他回到帐子里就开始套甲,外面嘈杂一片,哭喊声好似就在帐前。巴图苏烦躁地吐了一口沫子,甲才穿了一半,便有苍狼部的人来喊他:“将军,快点,得赶紧杀出去了!程新忌已经往这边来了!”
巴图苏气郁地将来不及穿戴的半身甲胄扔到地上,拿起一旁的弯刀出了帐。
阻扰在外的人已经被程新忌杀了个昏天黑地,巴图苏上了马背一声招喊,突骑们便四散着聚拢而来。他用力踹着马肚子,弯刀晃眼地亮在手中,恨不能将程新忌大卸八块。
程新忌钓到了这匹狼,收刀勒马,带着随行的三千守备军转身就撤。
巴图苏被他激起了斗志,召着突骑大军穷追而上。在他看不见的身后,乌蒙嘉领着一队骑兵悄悄地跟上,不着痕迹地保持了差距。
程新忌与三千守备军将马跑至最快,身后的突骑在快速地缩短二者之间的距离,程新忌咬牙,在终于看到前方的军旗时,“唰”地抽出斩/马刀,在风里高高地舞动。
“戒备——”
赵瑾屏息一喊,早已站成阵型的孜州守备军开始大肆变动,她与宣揽江同站阵列中心,各自握紧了手中的军旗。
最外侧手持厚盾的士卒环跑不停,程新忌与三千守备军终于抵达阵前,错峰寻着这外侧露出的缝隙入阵,绕走半圈之后再从对侧的缝隙出阵。
巴图苏远远地就看到了这个横亘于此处的轩然大阵,他有些愕然地减了速度,心中迟疑一下,还是领着突骑继续向前,下令喊道:“列阵——”
突骑们开始将攻击的范围扩张,方才还排布紧蹙的倒三角锥状顿时向外散开,逐渐拉长了两翼,那翼尾的突骑速度加快,呈拢合式向前而去,预将整个八相阵包围其中。
程新忌与三千守备军就在这时突然从阵后出现,自八相阵两端杀出,直击突骑的翼尾两侧。他们来得猝不及防,令两翼的突骑避无可避,只能迎上。
前锋之处,巴图苏已经来到了八相阵前,他挥舞着弯刀就要去砍最外侧的孜州士卒,但护身的盾甲沉厚,外侧的士卒又在不断环跑,是以他一击而下,并没有给士卒们带来任何伤害,反是令他手腕一震,连胳膊都有些带麻。
他后退一步,抬头看到了阵中央挥舞的军旗。
透过这最外侧跑动的人阵缝隙,巴图苏能够看到里面分散着站立的方阵。两翼处的厮杀声传了过来,他看到了程新忌,想要骑着马去与他单挑,却又疑心这是程新忌使计要乱他的阵型。他看着面前的巨阵,不死心地再次拿弯刀去砍,可这次与上次一样,孜州士卒依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该死的。”他吐了一口沫子,再不犹豫地从面前经过的一个空隙中冲了进去。
突骑们紧随其后,环跑的士卒脚步不停,部分突骑被迫阻拦在外,只得寻着其他空缺再入。
赵瑾透过方阵的缝隙,自巴图苏进来的一刹那就看清了是哪个入口,她当即将军旗一转,九个方阵开始变动。
巴图苏进了阵,左右两侧皆是以厚重盾甲挡身的士卒,他试着用弯刀劈刺,可那盾面毫无反应。阵列里比不得外面天高地广,有些逼仄的紧,他只能沿着面前这条通道再往前,试图找出什么突破。然而还不等他再行一步,左右的方阵忽然移动,一侧的盾兵仓促而退,眨眼而上骑兵队列。
这算是巴图苏求之不得的对阵,可对面的骑兵方阵忽然快速后退,他不假思索,带着突骑们跟着上赶,未曾注意到地上忽然起了一道绊马索。
他想要停下马已然来不及了,绊马索扯着他座下的马重重地摔下,马发出痛苦的鸣声,他迅速以手臂作为支撑,才险险地站稳了脚,可等到他再抬头,眼前的阵局又变了。
身后有几名突骑也跟着落了马,有一人在这时惊喊:“将军,咱们的人呢?”
巴图苏顾不得攻击,赶紧回头一看,只见方才还跟着他进阵的突骑只剩下了眼前的寥寥几人。
“将军——”从其他方位处传来了突骑们此起彼伏的呐喊声。
此时站在这里的是一队手握长枪的步兵,巴图苏终于意识到了这个阵的不简单,他当下顾不上那些突骑对他的喊叫,掌心握紧了弯刀开始动手,阴着脸骂道:“该死的。”
程新忌与三千守备军在外阻断了突骑两翼的咬合包抄,他看着这些人进了阵,正要跟着进去从后堵住巴图苏的路,余光里却忽然冒出了又一队躲闪的外族兵。
他朝那个方向一看,二话不说便带着守备军杀去。
乌蒙嘉不知赵瑾布了阵,本想坐山观虎斗,等着收渔翁之利,岂料竟然有一路孜州守备军冲着他就来。他看着对面的阵势,估摸着也躲不过去,干脆带着部下迎了上去,准备来一场血战。
可程新忌却只是带着人将他们半围住,并不出刀,乌蒙嘉不明就里,被他们逼着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了那个巨型的阵。
程新忌便在此时霍然出刀。乌蒙嘉带头迎上,可他从未与程新忌交过手,并不知晓他的打法,一时未适之下只能以退为受,竟然被他逼得一直后走。
阵口就在眼前,乌蒙嘉想到巴图苏也在里面,想着不如就此一搏,便也从空缺处入了阵。程新忌终于将这虎视眈眈的另一匹狼送了进去,当即再不多想,转身跟着进了八相阵的缺口。
巴图苏在一干步兵的枪下游走着,他的目光数次注意到那正在反复变化的军旗,心知只要制住了这舞旗之人,那么这个阵便能分崩离析。
他在躲闪着枪头之时注意着周围的变化,忽听到身后的方阵之外有乌蒙嘉的声音传来,正大声叫着他。
纵然他之前与乌蒙嘉大打出手闹僵了脸面,但此时此刻也只有乌蒙嘉能够信任。
巴图苏故意涉险地露出破绽,步兵们果然来攻他这暴露出来的弱处,他利用着这难得的机会一刀而来杀招,当即毙了离得最近的一人,从他手中收下了一支枪。
这突如其来的异变让步兵们些微混乱,赵瑾见状赶紧再调阵型,巴图苏强硬地抓紧了换阵时的缝隙,硬是从一干围困中挣脱了出去,与陷在另一边的乌蒙嘉碰了头。
“怎么出去?”乌蒙嘉大声地问。
巴图苏的目光盯着正中间的那面旗,他说道:“杀了赵瑾。”
乌蒙嘉看着左右变化的方阵,一面还对付着孜州守备军的出刀,道:“不可能,根本进不去。”
“能进。”巴图苏看着他身后跟着的车宛部下,说道:“强行进,让你的人去前面开路。”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乌蒙嘉招手让部下们突击,巴图苏又道:“你也去。”
乌蒙嘉眼中一寒,却什么也没有说,跟着加入了突击的队列。
场面愈发混乱不堪,赵瑾在脑中迅速推演着阵型的下一步变化,宣揽江看着方阵里这乱成一团的厮杀,心焦地看了看赵瑾。
他担心赵瑾会在心乱之下推演出错,即便在这之前,赵瑾已经稳定推进着阵型长达了半个多时辰。
不断有人殒命于乌蒙嘉一系人的刀下,赵瑾的心也渐渐收紧,她没想到对手竟能负隅顽抗这么久,抓紧算着还能从哪个方位排兵来阻止这一切,心急之下手中的军旗不受控地舞向了另一个方位。
不好。
宣揽江大惊失色,正要出动自己的这面旗来补,可在那个方位,阵队已经开始变化了。
一条巨大的缝隙就此暴露在了乌蒙嘉几人的面前,赵瑾赶紧再换旗位来调整,可走错一步之后,再要挽回并非再行一步就能做到。
巴图苏趁着这个机会冲了过来,赵瑾给宣揽江扔下一句“舞旗”,自己便拿着手中的军旗做枪,对着巴图苏便是一招横刺。
对方左右避躲,赵瑾便一路与之周旋。敌手这么一来,八相阵可谓乱了一半,宣揽江力挽狂澜地继续支撑,却只能看到赵瑾那处的豁口越来越大。
之前被困在里间的突骑们慢慢地聚集了过来,宣揽江见状,当即便喊一声“围杀”,守备军们便舍弃方阵,如潮水一般地围了上来。
巴图苏和乌蒙嘉合力朝着赵瑾来袭,前者一直从正面引着赵瑾的注意,乌蒙嘉绕到一旁,举起手中的弩弓对着赵瑾就是一箭而去。
赵瑾眼疾手快地以旗杆快速一扫,将弩箭拍了出去,而巴图苏则抓住了这短则又短的一个瞬息。
他拔出弯刀朝着赵瑾的面门而来,已经近至身前。赵瑾当下扔了过长的军旗,以短刃来抵,千钧一发之际挡了下来。
两人处于近身相搏,乌蒙嘉眈视一旁,在凶冷的目光中对着二人按下了弩弓的机关。
箭矢飞驰了出去,赵瑾目所能见,在紧要关头按住巴图苏挡在身前,而这支暗箭不偏不倚地穿透巴图苏的身体后,仍是准确无误地撞入了她的体内。
杀喊声远去,眼前光景蓦然暗下,赵瑾只闻宣揽江一声疾呼,便再也没了任何知觉。
黑暗布满天际,整个世间静默成空。
第205章垂危
宣揽江甩开军旗就朝赵瑾扑去, 却仍是迟落一手,看着她重重地倒了下去。
“怀玉——”
赵瑾与巴图苏叠在一起, 被他压在了身下。
交戈的战火短暂地停了一息,乌蒙嘉暗箭得逞,正想趁着混乱而逃,而退路则落在了程新忌的守路上。
“想跑?”他操着斩/马刀,眼睛盯死了这人。
宣揽江在左右士卒的庇护下赶到了赵瑾身旁,他想也不想就要将巴图苏从赵瑾身上推开,却在手刚刚触上巴图苏的身体时眼尖地发现了什么,又赶紧收手止住。
韩遥也奔赶了来,见状慌而不解, “宣将军,你怎么了?赶紧把这蛮子推开啊!”
他等不及,说着就要来上手,宣揽江快速一拦,情急之下呵斥道:“不能随便动!”
“啊?”韩遥被他吼得愣住。
“不能随便移动。”宣揽江小心地用手指挑开了巴图苏的身体, 韩遥这才看清, 原来这支箭射穿巴图苏的身体之后, 竟然穿刺了过来, 也透入了赵瑾的体内。
蛮夷们的箭簇上都带了倒刺,若是随便移动巴图苏,等同于将这箭头直接从赵瑾体内拔出。
此举风险太大了, 况且赵瑾已经陷入了昏迷,只怕这箭上还淬了毒。
宣揽江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害怕过,他看着赵瑾昏闭的眼, 问着周围几个士卒,“谁的刀削铁如泥?”
“用我的吧。”有个士卒递了把短刀来, 宣揽江拔了鞘,一手扒了扒巴图苏,将那支串了两个人的弩箭拨露出箭身来,随即一刀横割而去,将箭从中斩断了。
几人赶紧将巴图苏踢到一旁,韩遥特地伸手去探了探他的气息,道:“已经没气了。”
宣揽江面色沉重地看着还埋在赵瑾体内的箭头,万分肯定道:“箭上淬了毒。”
韩遥脸色发白,又看巴图苏一眼,“好狠的毒,竟能让人当场毙命。”
“别说了。”宣揽江将赵瑾放在他背上,道:“赶紧送怀玉回去,快!”
此次出战的守备军人多,很快就给韩遥辟开了一条路,护送赵瑾回营的人马一路飞奔,还未抵达营地就高声大呼军医。
秦惜珩心神不宁了一个上午,她在帐子里帮徐蕙蓉舂药,已经不知道走神了多少次。
“公主。”徐蕙蓉见她手上又停了,不知第几次喊道:“公主?”
“啊。”秦惜珩回神,赔笑一下,“抱歉,我……”
“军医!军医!徐姑娘!”好几道催魂一般的急喊打断了她的声,两人同时往帐子外走去,就见几人慌不择路地在营中跑动,失措地说着:“快!侯爷中箭了!”
秦惜珩骤觉心口一凉,连呼吸都不受控地屏住了,紧接着就看到了背着赵瑾匆忙往这边来的韩遥。
“怀玉!”她在反应过来之前便迎着跑去,跟着韩遥一起进了帐子。
“都出去。”徐蕙蓉看了一眼赵瑾的脸色,冷静地对几个士卒说道。
韩遥几人素来知晓她的脾气和习性,并不多问就全退了出去。徐蕙蓉抓紧便开始解赵瑾的甲,小心地避着她中箭的地方。
“我来帮忙。”秦惜珩竭力克制住心里的颤抖,上床跪坐在床铺内侧来搭手给赵瑾解甲,至伤口周围时,她的手指越发抖得厉害。
箭身露出着一点箭杆,剩下的部分全埋在了赵瑾体内,她不敢想象这该有多痛,对赵瑾的心疼全化成了止不住的泪。
明明在好几个时辰前,这个人还笑意款款地说会凯旋,让她好好地等在这里,可转眼再看到,竟然已经昏迷不醒。
徐蕙蓉直接拿了一把匕首来,绕着这支箭割破了甲,厚重的外甲一去,赵瑾单薄的身形显露了出来。
“公主。”徐蕙蓉一手按着赵瑾的脉搏看着,另一只手在药箱里翻着工具,抽空对秦惜珩说道:“你若是接受不了,我一个人就行,你去外面等吧。”
“不,我不出去。”秦惜珩擦干了泪,强硬地说道,“我能帮你。”
徐蕙蓉遂不再说话,她伸手将一旁的烛台端了过来,开始熟练地在上面烫着刀片。
秦惜珩生怕自己的动静会打扰到她,便将呼吸都放得很慢。徐蕙蓉看了她一眼,说道:“这箭不能拔,只能剜肉,今早我刚处理好了一批止血的草药,就在那第三层的柜子里。”
“好。”秦惜珩从床尾绕了下来,按照她说的地方找到了草药,这刚一回转身,就看到徐蕙蓉剪开了赵瑾的里衣,露出了那道致命的箭伤。
伤口周围已经红肿得泛起了深色,一看便知是中了毒。秦惜珩赶紧捂住了嘴,眼泪潸然而下。
她顺手用衣袖摸干净了泪,捧着草药放到了徐蕙蓉身旁,便见她用纱布沾了酒,在赵瑾的箭伤周围慢慢地擦拭。
“还要我做什么吗?”秦惜珩小声地问。
“不必了。”徐蕙蓉说完,手指松开了赵瑾的脉,她拿起已经冷却了的刀片,预估过箭头的深度之后,对准伤口外边切了下去。
秦惜珩怔怔地在一旁看着她动作利索地剜去了这块肉,取下的箭头被扔在了一旁,那上面沾着的血和肉令她触目惊心。
赵瑾昏睡着一直没醒,徐蕙蓉给她敷了药包扎好伤口,再来探她的脉息,双眉深锁不展。
秦惜珩有些忍不住,再次开口问道:“怀玉这伤是触及了要害吗?”
徐蕙蓉道:“她的脉时虚时强,起伏不定。”她说完,赶紧从针袋里取了银针来扎入赵瑾的几处穴位,继而再去看她的脉。
“现在呢?”秦惜珩又问。
“比方才稳定了一些。”徐蕙蓉移了手,目光瞥了一眼箭头,道:“我得先看看这箭上到底涂了什么毒。”
她走到桌前提笔先写了一个药方,对秦惜珩道:“公主就留在这里吧,我先去让人煎药,再看看这箭上的毒。”
秦惜珩连连点头,“你赶紧去吧,我看着怀玉。”
徐蕙蓉带着箭头就走了,帐子里没了第三个人,秦惜珩觉得提着的那口气忽然就软了下来。她脚步沉重地走到床边,席地坐下之后轻轻地握住了赵瑾的手,出神似的看着她的面容。
自来孜州之后,赵瑾日夜加紧的便是练兵和推演阵法,她悄悄地又瘦了许多,尤以眼窝凹陷最为明显。秦惜珩抬手,想去触一触她的脸,指尖快落时又想到了她腹间的伤,唯恐自己这样的触碰会牵连到她的全身。在这迟缓的收手间,她压低了头去贴近赵瑾,想仔仔细细地看遍她脸上的每一处。
男子天生剑眉是铁面果敢,女子则是英飒十足,秦惜珩之前为她装扮,特地将眉峰隐去了些许,又拉长了眉尾,这样看起来更为柔和。
秦惜珩的目光往下走,顺着这张脸的左颊来看时,忽然就想到了当年的那个耳光。她忍不住仔细去看赵瑾脸上曾经落过痂的地方,快两年了,那道伤当初骇人,现在虽然淡得看不到痕迹了,可是落在秦惜珩的眼中,依然是愈合不了的一块伤疤。
她的双肩忍不住颤抖,在这短暂的注视里,眼中的泪花已经滚成了珠子,直直地落在赵瑾的鼻翼。
秦惜珩捂住口鼻,不让哭声外溢,她的掌心已经被汗水浸得发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疼得几乎窒息。
她捂住了胸口,隔着衣裳摸到了贴身戴着的塔桑里。
别再折磨她了。秦惜珩在心里哭喊,我愿意替她承担往后的所有苦楚,但是上天,我求你不要再让她经受任何的痛了。
“怀玉。”秦惜珩忍不住了,她喊了一声,妄图叫醒赵瑾,“怀玉,你看我一眼,你说让我等你回来的。”
赵瑾双目紧闭,昏沉着始终未醒。
秦惜珩哭得眼睛红肿,捧着赵瑾的手贴在脸上,跪坐在床边枯等着,隐约听到帐外传来几阵愕然的声音。
“乌丹饵?”
“怎么会是乌丹饵?”
徐蕙蓉平静的声音隔着帘子传了进来,“乌丹饵也并非无药可解,你们都别急,先让阿瑾喝了这贴药。”
帘子便在这一声之后掀了起来,徐蕙蓉进来就说:“公主,药好了,先让阿瑾喝了。”
秦惜珩擦了擦泪,小心地托起了赵瑾的头,徐蕙蓉小舀一勺慢慢喂到赵瑾嘴里。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秦惜珩问道,“什么乌丹饵?”
徐蕙蓉道:“这是柔然的一种毒,极难研制,却是见血封喉。方才我问过了,那支箭先穿了另外一人的身体才射中了阿瑾,想来是大量的毒已经留在了之前那人体内,所以只有少量的毒残留在箭上带到了阿瑾这里,这才让她还有一口气在。”
秦惜珩问:“这毒好解吗?”
徐蕙蓉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得试试。”
一碗药喂完,秦惜珩又小心地将赵瑾放下,道:“今晚我守着她,徐姐姐,你好好休息吧,一切都还指望着你。”
徐蕙蓉没取赵瑾身上的银针,又看了一下脉搏后才说:“公主也不要一直熬着,找个人来接替着看也是好的。”
秦惜珩摇头,“不,我要亲自看着她。”
徐蕙蓉就知道会劝说无果,她也不再坚持,道:“那我先去睡一会儿,等后半夜再来。”
秦惜珩谢她一声,徐蕙蓉叹气道:“不用对我说谢,这本就是我应做的。我现在不担心解不了毒,只是担心她的身体。公主不知道,她从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总觉得这具身体就是铁打的。我说了很多次,可她一次也不放在心上,这身子面上看着虽然很好,但其实算得上千疮百孔。剑西三州几乎都是她一个人在扛,真要深究来说,她劳心耗神,走一步看十步,一直都是亏损得厉害,军中没什么补品好药,吃食也是平平,最多不过果腹……”
“我知道了。”秦惜珩不敢再听,赶紧打断了,徐蕙蓉理解,道:“公主多少还是休息一下,剑西的冬夜太长了。”
“嗯。”她点头一下,继续跪坐着看守床上的人。
夜在月升的变化里渐渐地深了,秦惜珩趴在床边陪着,无意识地阖了阖眼,恍惚觉得身后站着个人影在看她。
她猝然回身,竟看到赵瑾站在帐帘处,正静静地对她微笑。
“怀玉?”秦惜珩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却见赵瑾慢慢地后退着。
“你去哪里?”她问着,又往前走,“我在这儿啊,你什么时候醒的?”
赵瑾但笑不语,秦惜珩看着她,惊觉她的脸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阿珩,”赵瑾终于喊了她,说道:“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什么意思?”秦惜珩心中预感不详,可赵瑾没有再解释,转身就出了帐子。
“怀玉!”她赶紧追了上去,然而帘子一揭,迎面而来的风雪将她吹得喘不过气,外面漆黑一片,静悄悄的什么也听不到。
秦惜珩慌了神,大声再喊:“怀玉!”
一股坠感狠狠地袭来,秦惜珩脚下不稳地摔倒,再睁眼时,发现自己仍是跪坐在床边。
她大口地缓了缓气,明白过来方才是在做梦。
赵瑾还昏睡着未醒,秦惜珩握住她的手贴在脸上,回想梦境时越来越觉得古怪。她看着赵瑾,忽然鬼使神差地伸了手指去试探她的鼻息。
这一探之下才知,那鼻间散出的气息几不可触。
“怀玉!”秦惜珩当即魂飞魄散,赶紧跑出帐子喊着就近的人,“快,去叫徐姑娘来,怀玉快不行了。”
安静的营地顷刻间全醒了,徐蕙蓉只披了一件大氅就来,她快速地切了脉,从一堆药瓶中犹豫地拣了一个,倒出里面的药丸后给赵瑾喂了下去。
做完这些,她才来解赵瑾伤处的纱布,那被剜去的地方还在丝丝地冒着血,周围的皮肉有些发腐。
徐蕙蓉看了一眼赵瑾的脸色,烫过刀片之后再一次出手,将这些腐肉仔细地割了。
秦惜珩从头到尾啜泣着不敢去看,她这时再想梦中的一切,终于明白那是赵瑾在与她做着告别。
不。
她捧着赵瑾的手贴在额头上,不断地求着她,“怀玉,你说要护我周全,此生绝不退缩的。你还说了要陪我归隐小住,要种一块田,再搭个屋子。这些全都还没实现,你就要丢下我一个人吗?”
伤口重新止血包上,徐蕙蓉做了能够做的一切,在这剩余的时间里也只有默默地等待。
可是夜那么长,仿佛等不到尽头。
营地的灯火全都亮了,数万双眼睛齐刷刷地对准了这间帐子,所有人翘首以望,都在等着上苍垂怜。
他们都知道,他们离不开这个人。
第206章梦醒
赵瑾身陷一片迷雾之中, 她看着周围的这片混沌,怎么也记不起来是如何来了这里。四面皆是晦暗, 她试了好几个方向也没找到走出去的路,更是没在这里看到半个人影。
越是往前,昏暗愈甚,赵瑾提着十二分的小心环顾着左右,听到前方有潺潺的流水声传来。
“站住。”虚无的上空突现一个声音,赵瑾脚下顿住,迅速将周围又看了一圈。
目所能及的地方仍然没有人迹,赵瑾顺着流水的声音去寻,看到不远处有一条溪流经过。她心中有些迟疑, 想了想之后刚要再走,又被个熟悉的声音叫住。
“阿瑾?”
这声音落在她的耳边犹如棒喝,赵瑾果决地向着来声去看,等到看清这人后,眼圈倏地就红了。
察柯褚大步过来, 眼中带着急色, 将她往背离溪流的这方拉着走了好几步, 才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赵瑾摇头, “我不知道,但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
话未说完,她忽然停住, 恍然就明白了什么。
她已经死了吗?
察柯褚拽着她就往来路走,说道:“还来得及,快走, 还有人在等你。阿瑾,你赶紧回去。”
赵瑾被他拖扯着一路小跑, 不知在多久之后,她发觉前面的天好似亮了许多。
“察柯褚。”赵瑾跑得快要背过气了,忍不住喊他说道,“你慢点行不行。”
“我要赶紧送你走,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察柯褚脚下不停,隐隐好似更快了。
头顶的天在逐渐透亮,直至与白日无异时,察柯褚才停了下来,对赵瑾道:“到了。”
赵瑾看着前方一望无垠的地界,问他:“你不能跟我一起走了吗?”
察柯褚爽朗地笑了两声,道:“你就放过我吧,仗打累了,我来给阿翁尽孝。”
赵瑾鼻间一酸,伸手去拽了拽他的黄毛小辫,问道:“不跟我怄气了?”
察柯褚龇牙嘶声,从她手中抢过小辫来。他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头,不自然地别开了眼,还是那样固执地说道:“我没错。”
赵瑾忍不住又笑,“是,你没错,错的人是我。”她本想问察柯褚为什么在这里,话才要出口忽然记起来,察柯褚死的地方就是孜州城下。
他原来……一直守在这里。
“行了行了。”察柯褚被她这样的目光看得脸上挂不住了,催道:“快点,你走不走的?”
赵瑾往前面明亮的天际里踏了一步,不舍地回头看他,“那我走了。”
“赶紧走吧。”察柯褚又推她一把,很是嫌弃地摆了摆手,说道:“别来吵我的清静日子,好不容易不用看你的脸色,我还没觉得够呢,可别留下来给我添堵。”
“臭小子。”赵瑾在他肩上一锤,方才的伤痛感顿时烟消云散。
察柯褚便笑,用力地挥挥手,“放心,我在下面安分守己得很,这边的兄弟也多,我早跟他们混熟了。”
“那你……”赵瑾还想再与他说几句话,但不知从何处起了一阵飓风,吹着她飞上了半空。她在风里透不过气,努力地睁了眼去看下面。
察柯褚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平和地往上看着。赵瑾想再喊他一声,可是飓风堵住了她的口鼻,甚至让她连眼睛都睁不开。
这里离地面已经很远了,察柯褚的身形也越来越模糊。直至赵瑾彻底地看不见他,风才慢了下来,送着她重新落了地。
卯时,营地里仍是篝火成片,孜州漆黑的夜还悬浮未走,但东面的地平线已经有了些晨曦的亮意。
秦惜珩再没睡着,徐蕙蓉也守了一夜。两人连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煎熬地数着时辰等到了现在。
一直没有任何动静的赵瑾忽然咳了一声,继而便吐出一口乌红的脓血。秦惜珩大惊失色,赶紧拿了帕子来给赵瑾擦拭,一面问着徐蕙蓉,“这是怎么了?”
徐蕙蓉按着赵瑾的手脉看了一会儿,面露喜色道:“脉息变强了。”
秦惜珩清理着污血,徐蕙蓉道:“我铤而走险,给她服了另一种毒,现在看来有用了,这口血吐出来,她体内的毒至少排了一半。”
“是这样吗?”秦惜珩再次伸指去探了探赵瑾的鼻息,果然就觉得方才的气若游丝已经好转了许多,她吊着的一颗心才要稍稍放下,却又敏锐地发现赵瑾的额头有些发烫。
“伤到了根底,这次难免要大病一场。”徐蕙蓉撑开赵瑾的眼睛看了看,又一试她的额头,说道:“这只是开始,再过一会儿会更烫。公主,先给她擦擦身。”
秦惜珩赶紧让人去打了热水来,她拧好帕子,仔细地给赵瑾擦拭着手和头颈。赵瑾又咳嗽两声,再次吐出污血。
“怀玉,你听得到我说话吗?”秦惜珩给她处理着弄脏的里衣,一边与她说话,“你能挺过去的是不是?我知道你能撑下去的。怀玉,你别睡了,快点看看我好不好?”
赵瑾迷失在眩晕的梦里,觉得五脏六腑如置业火焚烧。
疼痛席卷着冲她而来,她蜷缩着忍受痛楚,被冷汗浸湿了全身,无助地喊道:“娘。”
秦惜珩听到这一声,呆愣地屏息了许久,直到赵瑾再一次开口,清清楚楚地说道:“娘,我……好疼。”
小的时候,她受了委屈,或是不慎摔着了弄破了皮出了血,就会哭着扑到樊芜怀里,撒娇地喊着疼。樊芜会哼着小调哄她,再去做她喜欢吃的桂花糕。
秦惜珩听着她喊疼,心也揪成了一团。
赵瑾不是不会痛,也不是不怕痛,而是一个人扛得太久,面对疼痛时也觉得麻木了。不论是军士还是百姓,那些看到她的人都把她当做西陲的神。没有人在意过她会不会痛,他们都将梁渊侯当做能够抵御千军万马的罗霞尼,他们忘了这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当乱箭飞来,弯刀砍中的时候,她也会流血。
她不是神,也不是天。
秦惜珩借着半截蜡烛遗下的光,静静地凝视赵瑾,她看到赵瑾的鬓角边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人疼得狠了,即便烛光昏黄,面色也是苍白的。
“怀玉。”她轻声喊了一下,手指摸过枕上的长发,慢慢地抚到了赵瑾的脸上。
徐蕙蓉端着药再来时,就见秦惜珩牵着赵瑾的一只手,嘴里悠悠地哼着平梁关。若不是这一场无可避免的战争,赵瑾就该好好地与秦惜珩站在一处,她们可以琴瑟和鸣,那是一副闭眼就能想到的和乐静谧的画卷。徐蕙蓉以旁观的目光看着,眼中也起了一层红泽。
“公主,”她出声打断,“该喂药了。”
秦惜珩稍稍托起赵瑾的头,徐蕙蓉才喂了一口,赵瑾便猛地咳嗽起来。
她在迷雾中横冲直撞,循着那一曲熟悉的平梁关,终于找到了离开的路。施加在身上的锁链忽然就松了,赵瑾阔步向前,眼前豁然开朗。
秦惜珩看到她的眼睫颤抖两下,心跳恨不能撼然地停住,她暗暗地数着数,在念到第十一下的时候,看到那对沉睡了许久的眼眸缓缓地露了出来。
“怀玉!”她喜极落泪,压着颤音问道:“你现在怎么样?还很疼吗?”
徐蕙蓉放下药,赶紧先抓起赵瑾的手看脉。
赵瑾迟钝地还没缓过神来,她视线模糊,费了好久才看清眼前的一切,艰难地吐出字来,“我还……活着……”
“你还活着。”秦惜珩含着哭腔对她道,“怀玉,你撑过来了。”
徐蕙蓉松了脉,重新端起了药,说道:“趁热快喝了。”
赵瑾喝得很慢,腹上的伤牵动着她身体上下的每一处,只要她稍稍动一下,那伤口就是钻心地疼,连简单的吞咽也不例外。
“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要想。”徐蕙蓉将她从鬼门关抢了回来,这会子再回想这惊心动魄的一夜,竟然也觉后背发凉。
赵瑾勉强露出个笑,手虚虚地抓着秦惜珩,她张张嘴,声音很小,“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去了一个很古怪的地方,我还在那里见到了察柯褚。他催着让我赶紧走,然后……我就醒了。”
秦惜珩止不住地点头,“不论你见到了谁,你现在终于是回来了。”
赵瑾看着她哭肿的眼,道歉说着,“对不起,我险些失言,让你为我担惊受怕这么久。”
秦惜珩吸了吸鼻子,挤出个笑来,“只要你回来,这些就都是值得的。”
赵瑾动了动手指,秦惜珩便懂了,直接将脸贴上了她的手。赵瑾触着掌下温热的皮肤,给她擦去了遗留的泪。
秦惜珩问道:“还有哪里难受吗?伤口还是很疼吗?”
赵瑾想也不想就说:“不疼。我皮糙肉厚的,从来不会觉得疼。”
秦惜珩没有拆穿,只是脸上又覆了一行泪。
“昨晚守了一夜吗?”赵瑾问她。
“我梦到你要走,后来我再也没有睡着。”秦惜珩捧住她的手抱在双掌之中,后怕地说着,“瑾娘,你吓死我了。”
赵瑾忍着痛意往床内挪了挪身,对她道:“上来,睡一会儿。”
秦惜珩摇头,“我不困。”
赵瑾道:“眼睛都乌了,还说不困。睡会儿吧,我已经没事了。”
秦惜珩覆手去试了一下她的额头,道:“还是这么烫。瑾娘,你的伤要好好地养,我怕碰着你,又弄疼你。你累不累?再睡会儿吧。”
赵瑾笑了笑,只是摇头。
她确实很累,也很想再睡一会儿,但是伤处真的太疼了,体内未排散干净的毒也在炽烤着她,她清醒地被提醒着接受一切,根本无法入睡。
秦惜珩蹙眉说道:“徐姑娘都跟我说了,你的身体不能再亏损下去了,怀玉,我会找药材给你补身,你要好好地休息,以后不要再操心了。”
赵瑾很轻地一笑,问道:“你养我吗?”
秦惜珩道:“我养你。”
赵瑾道:“既然说养我,那就要保重好自己。你这样不眠不休的,哪里有力气来养我?”
秦惜珩噎语,很快又说:“那你先睡,我看着你睡了,我就睡。”
“好。”赵瑾说完就闭了眼,她刻意往床铺内侧偏了偏头,避免着让秦惜珩看出端倪。
秦惜珩握着她外侧的这只手,慢慢地在床沿上趴了下来。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帐子里静得能够听到彼此之间的呼气声。
被剜了肉的伤处反复传来着痛感,赵瑾忍着,企图以数着秦惜珩的呼气声来转移注意。床边的人好不容易睡了,她不敢流露出丝毫气重的痛苦,就怕秦惜珩会担心得无法入眠,连与她交握在一起的那只手也不敢动一下。
第两千零六声。
秦惜珩闭着眼,数着赵瑾的呼气声到了第两千零六下。
她不敢睡。昨夜的梦一直在重复地提醒着她,在赵瑾完全痊愈之前,她得清醒地守着,倘若突然再生变故,也能及时地发现。
从数着呼气的第一下到现在,秦惜珩每一刻都是提心吊胆,她希望赵瑾能好好休息,又恐惧她会再次长睡不醒。
交握在一起的这只手已经酸麻了,但她没敢动一下。她知道赵瑾很疼,现在好不容易睡了,就千万不要惊醒,至少在梦里,她能短暂地不受疼痛的折磨。
两人默契地各自将这份清醒持续到了晚间,直至徐蕙蓉送来饭食,要给赵瑾换药。
“公……”她才开口,秦惜珩便睁眼对她做了个噤言的手势,比着口型道:“好不容易才睡了。”
徐蕙蓉点头,指了指带来的饭食,示意她先去用一点。
秦惜珩没有丝毫胃口,她坐直了身,抬眸再去看赵瑾,惊讶地发现她已经在看着自己了。
“什么时候醒的?”秦惜珩笑问。
赵瑾撒着谎说道:“刚刚。”
徐蕙蓉打开了药箱,道:“该换药了。”
秦惜珩心里便是一寒,马上用另一只手牵着了赵瑾,道:“若是觉得疼,就抓紧我。”
赵瑾苍白地笑了笑,“换药而已,我以前又不是没换过,哪里就那么娇贵了?”
徐蕙蓉看不得她嘴硬,拿了根软木来让她咬着。赵瑾外侧的这只手轻轻地搭在了秦惜珩掌中,居于内侧的那只手则在伤口被掀起的瞬间抓紧了身下的被单。
尽管赵瑾在全力掩饰,可秦惜珩哪里看不出她在发抖。软木上的牙印错落分明,这是赵瑾如论如何也掩盖不去的事实,她受痛地捱了过去,衣裳已经被汗打了个透湿。
“好了。”徐蕙蓉收了手,不放心地嘱咐道:“外面的事有人替你打理,这两日别想别问,养不好伤就别想下床。”
赵瑾听着她这训人的口吻,笑道:“我知道。”
徐蕙蓉趁着秦惜珩也在,有意说道:“你这条命是我从阎王爷那儿抢回来的,我跟着熬了一日一夜,你若是敢不珍惜,那就趁早别让我看伤。”
秦惜珩抢着说道:“徐姐姐放心,有我在,她翻不了天。”
赵瑾一个哆嗦,觉得身上汗得更重了。
徐蕙蓉终于笑了笑,目带得意地看了赵瑾一眼,“那敢情好,能让我省不少心呢。”
赵瑾熬走了她,正要与秦惜珩说话,反被她捷足先登,“赵怀玉,都听清楚了?”
“嗯……”赵瑾立刻就安静了,她敢糊弄徐蕙蓉,却万不敢糊弄秦惜珩。
“这还差不多。”秦惜珩笑笑,问她:“方才睡得好吗?”
赵瑾迎着她的目光,口是心非道:“挺好的。”
她定定地看着秦惜珩,回想她那时节奏有秩的呼气声,淡淡笑道:“从未这么好过。”
第207章新岁
范蔚熙处理完军务才放下笔, 便听程新忌欣喜地进来说道:“蔚熙,赵侯醒了!”
他只是点头一笑, “那就好。”
程新忌觉奇,问道:“你不去看看吗?”
“不去了。”范蔚熙整理着桌面,说道:“她这次伤得不轻,需得静养才行,还是尽量不要去打扰吧。”
“也是。”程新忌看着他处理完摆放在一旁的军务,忽然觉得好似回到了朔方朝夕相处的那段时日,他好奇问道:“你之前也一直给赵侯处理这些事情吗?我看你做得挺熟练的。”
范蔚熙谦虚道:“勉强能够帮上忙而已,我不领兵,很多东西其实不算了解, 这些还是从怀玉那里学来的。”
程新忌找了个地方坐下,撑着腮看他又翻出一本军帖,目光不由得落在他右手的小指上。
范蔚熙的这道伤已经痊愈很久了,却因为缺了一指而格外地突兀醒目,让人一眼就能看到。程新忌每每看着, 就会觉得白玉蒙尘, 这样好看的一只手, 偏偏有了这么一处瑕疵。
“外面的事情都处理完了?”范蔚熙感受到他明晃晃的目光, 找了句话开口。
“嗯,只是有些事情还需问过赵侯,比如乌蒙嘉的一干余孽该如何处置。”程新忌有些伤神, 两手一摊说道,“可那徐姑娘好生厉害,斥得我一句还口的空隙都没有, 连赵侯的帐子也不许我靠近。”
范蔚熙多少知道点徐蕙蓉的性子,道:“她也是为了让怀玉静心养伤。”
程新忌道:“我知道, 可这些事都得赵侯点头才行,他不发话,谁敢动啊?”
范蔚熙还没具体了解过这一战的战况,问道:“乌蒙嘉死了?”
程新忌晃了晃自己的右手,“我杀的,算是给赵侯报仇了。”
范蔚熙又问:“那苍狼部的突骑和步兵呢?”
程新忌道:“带着巴图苏的尸体跑了,我本来还想痛打落水狗的,可这里到底不是朔方,还是算了,这次就便宜他们了。”
范蔚熙叹气,“只怕再过不久,苍眉山就要变成苍狼部的地界了。”
这对于梁州而言,又是新的麻烦。
程新忌道:“无非就是再打罢了,八相阵的威力还是有的,只是以现在的演练来看,还是不够纯熟。但是我想,只要日积月累地一直练下去,拿它再来对付苍狼部就不是问题。”
范蔚熙慢慢地点头,“不管怎么说,今年应该能过个好年了。”
战毕之后的时间流淌得飞快,赵瑾在秦惜珩的督查下日日除了吃就是睡,她挂念着外面的军情,不知第几次求道:“好阿珩,你就让个人进来说给我听听,再不济,你说给我听也行。”
秦惜珩已经听得耳朵起了茧,但还是不厌其烦地同她讲道理,“你知不知道你身子其实很虚的?这么多年殚精竭虑的,你不累吗?现在才有些起色,连本都还未休养回来,你又要劳心伤神多久?”
赵瑾给她作保,“我真的真的已经好很多了,就问他们几句话而已,费不了什么心神。你信我,我真的没什么事了。”
秦惜珩道:“你才养回了多少气血就说没事了?我若是不扶着你,你下地都难。”
赵瑾坚持道:“我不下床,就听他们说说而已。阿珩,这场仗打得很不容易,为防车宛之中有人卷土重来,我必须得从现在起就将所有的可能全部扼制住,否则这一仗就白打了。”
秦惜珩瞧着她不说话,已经用眼神代替了回答。
赵瑾无奈,又缠着她道:“阿珩,你这样反而让我养不好伤。”
秦惜珩就想知道她还能辩出怎样一番说辞来,便问道:“怎么说?”
赵瑾道:“你不让我见他们,我自然只能靠胡思乱想来猜,猜来猜去还猜不出个结果,这样岂不是更加伤神?”
秦惜珩可算是知道了徐蕙蓉为何拿她没辙,赵瑾眨着眼看她,拉着她的手来回地晃,撒娇似的喊:“好阿珩。”
她见秦惜珩不为所动,又喊:“心肝儿。”
秦惜珩哼了一声不想理会,赵瑾便可怜巴巴地问道:“你不疼我了吗?”
“打住。”秦惜珩被她闹得头疼,勉强答应,“半个时辰,每日只许半个时辰。”
“好好好。”赵瑾眼睛一亮,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就知道你最疼我。”
秦惜珩翻了个白眼,很是无言。赵瑾趁机再去顺她的毛,讨好地说道:“阿珩,你过来点。”
“做什么?”秦惜珩问着,倾下身子靠了过去。
赵瑾按住她的后颈,自己微扬了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秦惜珩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怎么,贿赂我啊?”
赵瑾眨巴着眼睛问:“不够吗?不够的话……”
她没说完,嘴就被秦惜珩堵上了。
赵瑾被逼在这退无可退的床铺里动也不敢动,让秦惜珩咬着嘴唇吃了个干净,事后眼睛里泪盈盈的,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
秦惜珩抿了一下唇,似笑非笑道:“先问你收个利钱,至于后款,等你身子好了再还。”
赵瑾被她这么盯着,忽觉自己像是一只被老虎看中的兔子,心里发毛地抖了抖,不敢不点头,“都听殿下的。”
因着刚才那个吻,秦惜珩心中大好,对她道:“我已经给梁州去信,让阿芮将账目送来孜州了。”
赵瑾讷讷地应了一声,又说回刚才,“那……让他们谁进来与我说说现在的军情?”
秦惜珩虽然允了她这事,但却掐着沙漏等着半个时辰的到来,赵瑾也注意着沙子的流逝,与宣揽江快速定完了后面的计划。
“一切就劳宣伯费心了。”赵瑾看着那沙子走完,提了几天的一颗心终于能够放下。
“好在这次有惊无险。”宣揽江回想前几日就觉得怕,“若是你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便是让我连死都不敢去见老侯爷。”
赵瑾笑了笑,“我好多了,只是还得再养养,不便见人。告诉将士们,我命大着呢,还能兜着他们让他们继续吃饱饭。”
徐蕙蓉端了药来,阴阳怪气道:“是,你命最大了。”
赵瑾赶紧乖乖喝药,宣揽江哈哈笑道:“这次可多亏了徐姑娘,你这小子啊,后福还长着呢。”
徐蕙蓉道:“她要是不作践自个儿,我能保她长命百岁。”
秦惜珩还在一旁看着,赵瑾缩住脖子,半句话也不敢回嘴。徐蕙蓉难得看她这么老实,不免又觉得好笑,她眼睛瞧着秦惜珩,嘴上则对赵瑾道:“终于能有个降得住你的人了。”
赵瑾脸上一红,把喝了药的碗递还给徐蕙蓉,挥手赶她走,“你好歹给我留点脸。”
徐蕙蓉暂且放过她一回,与宣揽江一前一后地走了。帐子里重新安静下来,秦惜珩捧着蜜饯给她选,赵瑾随手拣了一个吃,邀功似的说道:“看吧,半个时辰刚刚好,军事说完了,我也安心了。”
秦惜珩道:“怎么着,还想让我夸你两句?”
赵瑾笑道:“你要是想夸,我自然也爱听。”
秦惜珩在她额上一敲,道:“美得你。”
赵瑾握住她的手捧在掌心里,算着日子道:“真快啊,再有两个月又是新岁了。”
秦惜珩脱了鞋袜和外衫上来,小心地避开赵瑾的伤处抱住她,说道:“我们还能有好多个新岁。”
赵瑾挪着身往她怀中钻了钻,轻轻地打了个哈欠,“是啊,年年岁岁,我们都能在一起。”
“累了就睡吧。”秦惜珩拍着她的后背,温和说道:“我就在这里陪你。”
赵瑾已然习惯了伤处的痛,后面的这些天里,她逐渐在适应中入眠。秦惜珩哼着那曲平梁关哄着,赵瑾一梦忆起幼时,她在樊芜的哼曲声中睡着,又在鞭炮的震声中醒来,拉着母亲的手迎接新岁。
孜州边营的除夕也别具一番味道,自除夕抵达的破晓时分起,整个营地便增添了以往见不到的欢闹。
赵瑾养伤两月,早就能行走如常,只是做不了力气活,每日最多盯着手下的人练兵,再翻一翻范蔚熙帮忙处理的军务有无错处。
范棨听闻赵瑾受伤,在拿到消息的当日就马不停蹄地离开了梁州,抵达孜州边营后也对她一顿唠叨地关心。赵瑾耳朵起茧地望着帐子顶部左耳进右耳出,最后还是徐蕙蓉以吃药为由打断了,将她短暂地从这番叮咛中扯了出来。
几个时辰之后便是新年,营地里的大小锅灶里都煮了热腾腾的饭菜,赵瑾看着这一片片升起的白雾,心中生蔚。
总觉得有好些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安宁了。
“怀玉!”秦惜珩远远地喊着她,小跑过来说道:“饭好了,先生让我们都过去。”
“好。”赵瑾牵起她就走,两人姗姗来迟,被一桌子人堵着要罚。
“罚什么?”赵瑾看向起事的程新忌。
秦惜珩道:“罚酒不行,怀玉现在不能喝酒。”
程新忌笑道:“那就先放过了,但是赵侯,这顿酒你可是欠下了。”
赵瑾道:“欠就欠,论喝酒,我可还没输过谁。”
范蔚熙便越过她,给其他几人都斟上了烫好的酒,众人划着酒拳吃酒作乐,在酣饮中等来了子时。
帐子里有些热,赵瑾吃好了,掀了帘子来外面透口气,秦惜珩跟着出来,给她把大氅的领口又拉严实了,关切道:“别受寒了。”
赵瑾抱住她的腰身,头一低就吻了过去。秦惜珩受着这个吻,与她在黑夜下簇拥了许久,方盈盈笑说:“新年祝福,怀玉要长命百岁,再陪我过好多个新年。”
“阿珩也是。”赵瑾抵着她的额头,莞尔道:“新的一年,我要你也平平安安。”
帐子里的欢声笑语隔着帘子传出,赵瑾余光一扫,看到范蔚熙扶着程新忌走了出来。
她听到范蔚熙问道:“喝多了不是?”
程新忌摆摆手,很小声说道:“没有。”
范蔚熙看到他脚下踉跄,不与他多言,直接背了他起身,“我送你回去睡觉。”
程新忌安分地趴在他的背上,含糊说道:“你别走。”
范蔚熙将他送到了帐内放下,转身要去倒一杯热茶给他醒酒,程新忌却以为他要走,意识模糊间直接拽住他的手腕,问道:“你要去哪儿?”
“不去哪。”他才说了三个字,程新忌便不罢休道:“你又要扔下我,然后去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吗?”
范蔚熙好脾气道:“我没有。”
程新忌在酒意的驱使下说道:“不,你有。你突然就扔下我,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我想去追你,可我又不敢。”
他手上松了松,慢慢地变作了牵住范蔚熙的手,嘴里还在嘟嘟囔囔道:“听到你被挟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心已经不是我的了。我恨不得不眠不休,直接去周茗手里把你抢回来,可我……我还是去迟了。”他的眼睛出神地看着范蔚熙缺失的那根手指,第一次大着胆子去触碰,失悔地说道:“对不起,我去迟了。”
“这不关你的事。”范蔚熙想抽手,但程新忌拉得太紧了,他反复试了几次都是无用,干脆任他拉住。
“你不要再走了。”程新忌眼神茫然地朝他看去,在与之对视半许后,忽然贴上来搂着他抱住了。
范蔚熙心里一撼,推着他说道:“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程新忌的眼睛倏然就清明了,方才在席上他想了许久,不如借一借酒力来问清楚,这样即便没有要到他想要的回答,事后也不会太过尴尬。
“就一件事。”他伏在范蔚熙耳边,极小心地问道,“你……要不要我?”
范蔚熙正要说话,程新忌又害怕听到拒绝一般,补了一句,“这样吧,你不用说话。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直接推开我。”
这句话有如将范蔚熙的退路堵死,程新忌等了一会儿不见他有任何动静,心里便腾起了些许希望,问道:“你答应我了,是不是?”
喜欢他吗?
范蔚熙垂着眼,心中乱成了一团麻。
他不反感程新忌的靠近,却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接受他的示好,他没有任何准备就碰上了这样直白的问话,茫然之下不知该作何回答。
程新忌等不到回答,不免慌张起来,松开他问道:“你还是不愿意吗?”
“我不知道。”范蔚熙低着头,回避地不敢去看程新忌的眼睛。
“为什么不知道?”程新忌追问,“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我现在有努力地去看更多书了,我能慢慢跟上你的,不会让你觉得与我无话可谈。”
“不。”范蔚熙摇着头说,“我只是不想那么草率。”
程新忌慢慢地明白了什么,顷刻间又换上了欣喜,“没关系,我能等的。”
范蔚熙耳根一红,赶紧退身离开,他掀了帘子一出来,就瞥到两个影子一晃而过。
赵瑾拉着秦惜珩躲到了暗处,替她哥叹了口气,“蔚熙样样都好,就是在情/事上面木讷得很。”
秦惜珩哧哧地笑,扯了一下她的耳朵,“你啊,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若非我锲而不舍,你与他相比也是不遑多让。”
赵瑾不服气,“我哪有这样。”
秦惜珩道:“你有。”
她的气势一上来,赵瑾就不吭声了,认栽道:“好,我有,现在道歉还不行吗?”
秦惜珩哼声,“没诚意。”
赵瑾笑问:“那么请问殿下,我要怎么做才是有诚意?以身相许还不够吗?”
秦惜珩道:“那你把下辈子也聘给我。”
赵瑾伸出小指来与她打钩,“给你。”
秦惜珩勾着她的手指,问道:“你还会记得我吗?”
赵瑾道:“记得。”
秦惜珩问:“怎么记?”
赵瑾拉着她的手贴上了心口,道:“刻在这里了,就怎么都不会忘记。”
生生世世,都烙在心底,永不磨灭。
秦惜珩眼中笑意流转,她仰起头,在这无人的角落里吻了赵瑾一下,耳语着说道:“记住了,我也不会忘记。”
第208章苦渡
初一祭典礼毕, 秦绩回到宫室之后,虚力出神地一个人坐了会儿。
往年他作为亲王出席, 只用远远地站于一旁露个脸,而今年则全部变了模样。他唯恐再看到那雪花似的谏言一沓沓地送来,于是从头到尾跟从着礼部司的一应规则,如提线木偶般走完了全部祭礼。
内臣送了茶水来,见他没精打采地靠在御座里,关心问道:“圣上可是累了?要歇息一会儿吗?”
秦绩确实疲累得狠了,自接手了这个位置来,他每日被迫将自己禁锢在这殿里处理政务,进奏的折子如流水而来, 他有时候看得眼花,却依然不敢松懈分毫。
新政推行后,各种各样的问题也源源不断地传来,谏言停止政改罢免宁澄荆的朝论更是多不胜数,他看着那些起于民间的哭喊和纷争, 也自我怀疑地自问过好几次。
这样做真的错了吗?
宁澄荆与关长汲成了海晏殿的常客, 秦绩就新政一事质疑过几次, 可每次说到重点处, 问题便会变成士族权势过盛,若不革新便无法令大楚安定。他一面觉得这原因对,却又在事后觉得不对。
秦绩叹着气, 揭起碗盖抿了一口茶,问这内臣道:“你说,朕做错了吗?”
内臣一跪, 说道:“圣上可是大楚的天,又怎么会错呢?”
秦绩从他嘴里听不到实话, 只能闷气地让他先下去。
殿内再次一静,他枯坐了片刻,随手从一旁的奏折里抽出一本来看,翻开之后才瞧了一眼又赶紧合上。
不是上议停止新政,就是催他充盈后宫。秦绩登基至现在,就被这两件事缠到了现在。
他烦闷地起身,一个人走到了省佛堂。
玄通才上了一炷香,见到他来,施施然行了个佛礼,问道:“圣上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秦绩望着眼前巍峨的佛像,有些迷惘道:“朕心中有惑,想请大师指点。”
玄通请他坐下,道:“圣上请说。”
秦绩换了自称,说道:“我自小就养在太后膝下,一直都知道自己与其他皇子不同。宁家权大势大,连父皇都不得不小心应对,我便知道只要有皇兄在一日,其他皇子就永远别想对太子之位心存觊觎。我早早地看透了这一点,便将心性寄情于旁物,总之,只要远离朝政就行。”
“我从未想过这个位置有一日会轮到我头上,而我这些年早就养散了性子,不懂治国,也不懂用人。外面都说新政是祸国殃民的乱法,让我悬崖勒马,及时止损。可我看着朝中好不容易换上的新面孔,又担心停了新政会让一切都回到过去的模样。大楚受世家贵权的戕害太深了,一旦停下政改,那么就会有无数个宁家拔地而起,而我,根本就做不到与士族们抗衡。这是我从小就能看见的一座山,我知道它有多难翻越。”
玄通问道:“圣上就是因为这个才心烦吗?”
秦绩看着佛像那对慈悲的眼,良久之后说道:“红尘碌碌无物可念,大师,我想剃度。”
玄通露出惊色,“圣上慎言,此话万不可再说。”
秦绩淡淡一笑,“我欲渡人,可渡人无果。我现在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又如何能给天下一个定言?大师,你分明也清楚,我不是做皇帝的果。”
玄通劝道:“圣上切莫这般妄自菲薄,有道是船到桥头自然直,有些事情做不下去,只是因为没有到那个时候,新政或许只是需要一个契机。”
秦绩摇头道:“没什么契机一说,乱就是乱,这是不争的事实。听闻剑西赞声一片,无人不说赵瑾天下无双。我担心继续这样下去,会离百姓越来越远,愧对祖宗基业。”
玄通轻声叹息,竭力劝他,“剃度乃佛徒大事,绝非儿戏可言,圣上千万要慎重。”
秦绩颔首,“多谢大师提醒。”
他从省佛堂出来便径直回了海晏殿,独自坐思许久后,提笔蘸墨写写停停,费了好久才勉强凑满了一张信纸。
“来人。”他平静一喊,手上给这信落下了印和封漆,说道:“朕有些想阿珩了,告知礼部和鸿胪寺,挑些礼给鞑合送去,就说是贺岁的节礼,再将这信送到阿珩手中。”
“是。”内臣小心地捧着信便去了,秦绩又喊来一人,吩咐道:“去樊家传旨,朕想见一见樊予影。”
新年初日的一切都在既定的路上落幕,一辆马车悠悠地从允嘉公主府而出,缓慢地朝着英王府行驶。
秦照瑜靠在马车中闭目养神,不多时便觉车轮一停,听到婢女在外说道:“公主,到了。”
她整理了一番衣裙,搭着婢女的手下了车。迎面的王府大门已经开了,下人候在一旁,恭顺地说道:“小的见过长公主,王妃听闻公主要来,已经在等着了。”
宁丹湘死后,英王扶了侧妃卫氏为正。秦照瑜早几日就让人递了贴,卫氏念着她的身份,不敢怠慢,祭礼结束后就一直让人看着大门处的动向。
“公主来了。”卫氏听了下人的通传,亲自到前面来迎,她自知比不上皇室尊贵,便先福了礼,“公主新年安好。”
秦照瑜还礼笑道:“卫姨多礼了,我是晚辈,该先给卫姨见礼的。”
卫氏听她这样称喊,心里便觉得亲近了许多,两人寒暄几句,秦照瑜有意无意问道:“怎么不见皇伯父?”
“为着祭礼,王爷昨夜没合眼,今日回府之后便歇下了。公主的这份心意,我会原原本本转达给王爷的。”卫氏笑着,又招呼她吃点心,“公主尝尝这个,府上新来了点心厨子,这是刚做出来的。”
秦照瑜不好拂意,拣了一块慢慢地吃,说道:“我今日本也是为着探望皇伯父而来,不若就等等吧。父皇的兄弟里面,也就只有皇伯父还健在了。”
卫氏点头道是,陪着她说话打发时间,秦照瑜趁机打探,“卫指挥使近来可还好?”
傅玄柄还在时,便经常与卫阐不对付,卫氏唯恐秦照瑜是记着旧日里的那些恩怨,便简言道:“不过还是不成器的老样子,勉强混口饭吃罢了。”
秦照瑜笑道:“那可是羽林军的总指挥使,卫姨说得可真是轻巧。”
卫氏忙改口道:“我一介深院妇人,也不太懂这些,他只要不惹事,认真将差事做好就行了。”
秦照瑜回了一笑,端起茶盏浅抿一口,便听下人来说:“王妃,王爷醒了。”
卫氏道:“那便去告诉王爷,允嘉长公主来了。”
下人应是,秦照瑜又等了片刻,方见英王往这里来,一面笑说:“我当是谁,原来是阿瑜丫头。”
秦照瑜福了福礼,“给皇伯父请安了。”
英王虚扶她一把,吩咐卫氏道:“阿瑜难得来一次,去厨房说一声,晚些时候备些好酒好菜。还有,让几个小子都出来见客。”
卫氏赶紧就去了,秦照瑜扶着英王先坐,自己才坐下,观着他的面色道:“皇伯父最近睡得不好吗?”
英王道:“许是来了年纪,夜里觉浅。”
秦照瑜道:“我看皇伯父的身子好着呢,哪里是什么来了年纪,多半是操心朝政,累着了。”
英王笑了两声,没再回话,他静静地打量秦照瑜半晌,问了出来,“你这丫头,今日来是为了何事?”
秦照瑜见他挑明了,也就不再拖延了,直接问道:“以皇伯父之见,朝廷如今的政改如何啊?”
英王倒是没想到她竟然会提到这个,略作思索之后直言说道:“祸乱朝纲。”
秦照瑜叹了口气,“可皇兄却还要保着不放,也不知道究竟是图个什么。”
英王道:“难为你还替圣上操着这份心。”
秦照瑜道:“既然连您都觉得新政不妥,那就该劝着皇兄停下,将一应官员施行惩处才是。”
英王敏锐地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什么,问道:“你想让我出面?”
秦照瑜颔首,“是。您为长辈,皇兄不听别人的,至少会听一听您的。”
英王问:“只是这样?”
秦照瑜犹豫一下,又问:“皇伯父觉得,皇兄的脾性如何?”
他们兄弟姐妹几人都是英王看着长大的,英王自然心知肚明,但她要这么问,就绝不是明面上的这个意思。
“阿瑜,我这人最不爱兜圈子。”英王饮了一口茶,脸上的笑意渐淡,“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秦照瑜道:“我只是觉得皇兄的性子太过柔和,又一心向佛为善,怕是坐不稳这个位置,也镇不住下面的这些人。”
英王将茶盏往一旁的桌案上搁下,不怒自威,“你好大的胆子啊。”
秦照瑜并不觉得对方在吓她,反而带着些桀骜说道:“我只是就事论事,说一句实话而已。”
英王道:“你是公主,朝廷可从不缺你的吃穿用度。”
秦照瑜道:“今日的事,来日谁又能说准?想我当初新婚觅得良婿,谁见了不艳羡?可后来呢?不也是门庭凄凉,落人冷眼?”
英王问她:“那你想如何?我都这把年纪了,府上的小子一个比一个不成器,即便我有这个想法,也还得掂量点这几个要操心的儿子。有命拿,没命花,他们没一个是能镇住人的。”
秦照瑜便直接说破了,“太子年幼,皇伯父若是有心之人,倒是能扶着太子往下走。此次新政提了不少新人上来,有几个是我备下的,皇伯父若是愿意,我能让他们俯首称臣。”
英王便觉得来了点意思,道:“你这心思,就不怕让太后知道了?”
秦照瑜道:“我不是没对母后提过,可她根本就不为所动,总说时机未到。我是看出来了,宁家一倒,二哥也走了,她没了可用的人,自然只能缩于深宫伴在青灯古佛前潦草度日。”
英王端起茶啜了一口,许久都没接话,秦照瑜等了一会儿,问道:“不知皇伯父意下如何?”
“你这丫头,做什么事都是这么心急的?”英王并不给她准话,慢着语调拖延道:“你为着这样的事情来,总要给人考虑的时间。”
秦照瑜遂道:“是我唐突了,皇伯父见谅。”
英王马上便换了笑脸,道:“大过年的,留下来一起用饭吧,一家人还是要和和乐乐才好。”
秦照瑜忙不迭应下,餐宴里觥筹交错,她连敬了英王几杯酒,心里隐隐十拿九稳。
她就不信,没有人会不垂涎万人之上的那个位置。
一顿饭吃得各含意味,宴尽席散时,英王特地让人送着马车离开,等到秦照瑜离开许久之后,他才恢复了一贯的模样,沉着脸不言不笑。
卫氏看他忽像变了个人,担心道:“王爷,您怎么了?可是方才在宴上吃多了酒?”
英王接过她递来的醒酒茶喝了一口,道:“无事。”
卫氏小心地揣度着,犹豫许久还是说道:“妾身总觉得,长公主今日是有备而来。今日之举,全然不似她素常的做法。”
英王道:“你的觉得没错,她的确是有备而来。”
卫氏便问:“那她与王爷都说什么了?”
英王想了想,将今日的密谈与她说了,卫氏听得心惊胆战,抱紧了英王的胳膊说道:“王爷三思,此乃大逆不道之行,一旦踏错一步,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我心里有数。”英王平心静气说道,“这丫头能寻到府上来,只能表明太后并不想蹚这趟浑水,否则这样大的事情,她怎会想到我的头上。”
卫氏放了心,但有些不解,“太子可是太后的亲孙子,妾身想不明白,太后为何不愿垂帘听政。”
英王道:“太后不是不想,而是不愿出这个头。她可是宁家的人,一路刀山火海地过来,早就见惯了士族的起伏。眼下的朝局就是一个烫手山芋,扔之可惜,捡之便是作茧自缚。太后并非是不懂,而是因为太懂这些,所以才装聋作哑地不知。”
卫氏问:“那长公主那边,咱们要如何应对?”
英王道:“不用应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去做,本王不当这个垫脚石。”
夜色落下,越九修自偏门入了允嘉公主府。
秦照瑜正将红梅插着瓶,闻他前来,头也不抬便问:“如何了?”
越九修道:“屈十九手中的那张令牌,已经是咱们的了。”
“好。”秦照瑜拿起剪刀,毫不怜惜地剪断了一根开得正好的花枝,这才抬眼来看他,“不用等了,继续按照计划来吧。”
越九修道是,转身便消失在了漆黑的廊下。秦照瑜看着那根垂落在桌上的残余花枝,拾起之后随手扔出了窗外。
残枝顺着石阶滚进湿冷的土里,风一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209章说客
谢昕坐于灯下, 手上翻看着一本账簿,门在这时从外叩响, 他看了一眼,道:“进来。”
沈盏推门直入,反手又闭上了门。
“主上,”他揖了个礼,说道:“圣上今日召见了樊予影。”
“樊予影?”谢昕静想了片刻,问道:“知道为什么见他吗?”
沈盏摇头,“还未打探出来,这事要再去探探吗?”
谢昕道:“看着点也好,有备无患。”
沈盏道:“还有一件事, 圣上给鞑合送去了年礼,说是挂念宜国公主。”
谢昕眼中疑点更甚,沈盏问:“主上是不是也觉得,圣上这两件事做得另有深意?”
“但总不至于是要开战。”谢昕又想了片刻,吩咐他道:“不论如何, 还是加急给怀玉去一封信, 把这两件事都告诉梁州。尤其是鞑合这事, 让他先有个准备。”
“是。”沈盏应下, 又说起一事来,“今日还有新的消息,屈十九和南衙一营的一个人走得挺近。属下派人观察好几天了, 也查了一营那人,还亲自盯了他几日,今日可巧, 还真发现了点东西。”
谢昕问:“什么东西?”
沈盏道:“他去了允嘉公主府。”
谢昕难得竟然露出些讶然,有些不信, “你说谁?允嘉?”
沈盏道:“是。这人名叫越九修,是傅玄柄之前的得力好手。傅玄柄死后,他就受了同僚排挤,被冷落了好长一阵子,正是允嘉公主暗暗搭手,想着法子将他送去了一营。”
谢昕听完这层因果,咂舌慨叹道:“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啊,这些人,一个一个的都好生精彩。”
沈盏笑道:“亏得有屈十九这条线。主上说的不错,留着他,还真能钓出大鱼。”
谢昕道:“再多加看紧他,指不定还能再见着点意外之事。”
沈盏道:“是,属下稍后就去办。只是,属下没想通,允嘉公主搭上屈十九是要做什么?”
“枢密院。”谢昕道,“枢密院这么一建,倒是让那些内臣们先捞着了好处。羽林军的一小部分兵权,现在正落在屈十九手里。”
“原来如此。”沈盏还真要将这一茬给忘了,此时这么一提醒,全然明白了过来。
谢昕摇头一笑,他现在闭眼可知秦照瑜的如意算盘,“皇家果然不养闲人啊,个个都是卧龙凤雏,这里,当真是天底下最浑浊的地方。”
沈盏请示道:“那咱们继续按兵不动吗?”
谢昕极轻地哼了一声,眼中带上了疯鸷的色斑,“为什么要动?狗咬狗,最好看了。她想这么做,咱们就配着她来。不如看看,她这步棋到底能下多远,能走出一朵什么花来。”
沈盏借了笔墨将一切简要说好,字条被套入了竹筒,在夜色里朝着剑西而去,待得落于赵瑾之手,已是两日之后。
“邑京来信说什么了?”秦惜珩见她这次看得格外之久,忍不住问道。
赵瑾道:“自从樊家免罪,舅舅去往淮安后,朝廷便对他们看顾甚严格,樊家上下,现在只有我舅舅一人为官。这字条上说,圣上忽然让我表兄入宫觐见。”
秦惜珩忖着眉说道:“樊家如今可谓无用武之地,四哥这是要做什么?”
赵瑾道:“还有件麻烦事。”
秦惜珩问:“是什么?”
赵瑾将字条递给她,泛着愁苦道:“今上以为你在鞑合,还让使节去鞑合送年礼。阿珩,这事我不想再瞒着天下了,剑西已经不同以往,我现在不惧任何人。”
秦惜珩一目十行看完,说道:“公策迪多半认定我就在剑西,所以才在年前跟着苍狼部一起对甘州出兵,借机告诫剑西。”
赵瑾道:“这仗要打便打,我虽不便亲自上阵,但坐镇后方看着战术总还是撑得过来的。阿珩不怕,有我在,谁也别想打你的主意。”
秦惜珩笑道:“我何时说了怕?只是心疼你又要伤神。”
赵瑾揉揉她的头,柔声道:“不累的,一点也不累。”
两人相拥着坐在火盆边烤火,秦惜珩过了一会儿说道:“怀玉,我想自己出面。”
赵瑾问:“出面什么?”
秦惜珩偎在她怀中,说道:“此事乃我擅自而为,自然也该由我自己来解决。怀玉,我不要一直躲在你的身后,这件事即便要公开,也该由我自己站出来。鞑合若要讨伐,我可以出面来谈。”
“不行。”赵瑾想也不想便说,“太危险了,不要去。”
秦惜珩道:“怀玉,你为我做的太多了,我不能总是这样靠着你。我想尽我所能,最好是兵不血刃地与鞑合好好谈一次。”
赵瑾抱她抱得很紧,摇头道:“不用谈,直接打。”
秦惜珩双手托住她的脸,仰头吻了一下,道:“你还记得我说的吗?我要让这世间的族落再无公主和亲。怀玉,打仗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你让我先试试,若是实在谈不妥,咱们再打不迟。”
赵瑾知道她是为了给梁州省下力气,心中虽然不愿,但还是勉强答应了。秦惜珩笑着逗她,“谁家的小娘子啊,看着怎么这么不高兴?再不笑一笑,可就要长皱纹了。”
“你啊。”赵瑾拿她没辙,还是说道:“我就是不想看到你遭人口舌,阿珩,我想一直这么给你挡着,不让你遇着任何委屈。”
秦惜珩笑问她:“我看着是会白白受人委屈的吗?小老虎才没这么傻。”
赵瑾见她这么坚持,便也笑笑不反驳了。
“不过……”她考虑着,又说,“在告知天下之前,我想先见一见四哥派来的使节。他们这一趟为的是见我,总不能真放人去了鞑合。”
赵瑾道:“这个容易,只要给宁远边境说一声,叫他们将人拦住就行了。反正孜州已经稳定了,咱们随时都能回梁州,你看什么时候回去才好?”
秦惜珩问:“你的身子好全了吗?”
赵瑾反问着笑道:“有你日日看着,能不好全吗?”
她虽这么说,但秦惜珩多少还是不放心,硬是与赵瑾一起乘了马车返回梁州。阔别长达半年,赵瑾望着这陈旧的府邸大门,生出几缕感慨来。
“怎么了?”秦惜珩也跟着她一起看,问道:“几个月不回来,不认识了?”
赵瑾看她一眼,道:“劫后余生的畅快,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
秦惜珩道:“离开皇宫时有过,彻底摆脱了公策迪也有过。那种感觉说不出来,总之,妙不可言。”
二人对视一笑,侯府的门忽地从里面开了,范芮见到她们俩,欣喜若狂地喊着奔了回去,一路跑一路喊着两人回来的喜讯。
荷娘看着她们,忍不住掉了几滴泪,“天可怜见的,阿瑾啊,你不知道,我们听说你重伤不醒,急得都快直接去孜州了。万幸这次有公主在旁顾着,谢天谢地,可算是有惊无险地回来了。”
赵瑾眯着眼笑道:“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完,也还有牵挂的人放不下,怎么能不回来?”
“对了瑾哥,”范芮记起什么,拿出一封信给她,“昨天有个人来,说要找你。我说你不在府上,他就留下了这信。”
赵瑾带着疑拆了信,看完之后着急问道:“这人去哪里了?”
范芮道:“走了,也没说去哪儿,不过他说会等你回来。瑾哥,这人是谁啊?你的熟人吗?”
“是我表兄。”赵瑾拿着信又看了一遍,脸色凝重起来,“看来圣上召他进宫是另有差遣,他大老远地来,要说的事情只怕不简单。”
“没说去处。”秦惜珩跟着看完,猜道:“多半是不想让人知道踪迹,所以才悄悄地来,可这是为何?难不成……是邑京出什么事了?”
“侯爷!”外面来了下人喊道,“外面来了位公子,说是找你的!”
赵瑾当下便猜是樊予影,小跑着就往前院去,这一见之下,果真是他。
一年不见,赵瑾再见到他,这模样已全然不同于当初。她猜到樊家会因为她举步维艰,可当真正见了,她才知道舅家一族遭受了多少的苦。
樊予影好似苍老了十岁,眼中渗露着谨慎和疲态。他前一次来寻了个空,便找了家近处的酒肆等着,听闻梁渊侯回了府,他赶紧就来了。
“表兄。”赵瑾想起旧日里他飒气凌凌的俊逸模样,心中微微酸苦。
若不是受到牵连,凭樊予影的资质,前路定是一片坦荡。
“怀玉。”樊予影对她笑了笑,“一年了,这一年你可还好?”
赵瑾努力维持着笑意,说道:“我都好,只是不知舅舅舅母身体如何?”
樊予影道:“爹还在淮安,我们其他人都在邑京。你不用多想,除了出行由人看管,其他什么事都没有,我们真的都挺好的。”
赵瑾念着他此行的用意,直接问道:“那你又是如何而来?”
樊予影道:“我这次来,是受人之托。”
“是圣上?”赵瑾心中肯定,却想不明白,“他让你来找我做什么?”
樊予影道:“圣上传召见了我一面,让我来当个说客,劝你归顺于廷。”
赵瑾听着便觉好笑,一时不知该对秦绩作何评断,问道:“这样荒诞的事,表兄竟然应了?”
樊予影叹了声气,说道:“我原本也是这样回绝的,可圣上说念着过往的点头交情,他觉得你不是无情之人。大楚如今乱成一片,他有心无力,又不愿生灵涂炭再起战火,所以……”
赵瑾直接点破,“他是觉得凭朝廷如今的兵力,根本就不是剑西和朔北三地的对手吧?”
樊予影点头两下,“其实也是这个理。”
赵瑾问道:“表兄悄悄来梁州,只是要与我说这个?”
樊予影颔首,“圣上知道此举若是传开,一定会引来非议,到那时,朝中只怕人人主战,他想避免这样的结果,于是千叮万嘱让我匿着踪迹来。”
赵瑾冷笑,“这算盘打得可真好啊,怕我的时候,就万般商求,等到来日兵强马壮,便能将我一脚踹开。”
樊予影自知这一趟不占半分道理,不过是奉命行事,传个话罢了。他唯恐赵瑾会动怒,又放低了声音说:“怀玉,你别恼,换做我是你,也断不会答应这样的招安。我知道你不会忘记姑母的死,实话说,我也不敢忘记。只是……”
只是这一趟受于君命,他不得不来。
赵瑾懂他,叹息道:“表兄不必自责,我知你的难处,方才我也不是要冲你发火。”
“圣上这次是铁了心。”樊予影注意着她的神色,将斟酌了一路的话慢慢说了出来,“其实……他还让人去了鞑合,想请宜国公主出面。你们好歹夫妻一场,现在虽然分开了……”
赵瑾不等他说完就笑出了声,问道:“他就没想过,我与公主关系淡薄会怎样?他就能那么肯定,只要公主出面,我就答应归顺?再说了,鞑合就一定会让公主来见我?”
樊予影句句被她问住,良久之后才道:“圣上或许……只是想求一份侥幸,万一呢?万一你愿意念着旧情呢?”
“那便请樊二哥转告四哥,剑西不是任人宰割的牛羊,若他真有此意,那就请他亲自来与我面谈。”秦惜珩的声音忽然传来,樊予影转身一看,惊讶之中半许没移开眼。
“公、公主?”他迅速朝赵瑾看去,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公主不是去往鞑合了?”
“我没去。”秦惜珩走到赵瑾身边,坦然地牵住她的手,说道:“我的心在这儿,别的地方一概不会去。”
樊予影还没有想明白,赵瑾道:“总之,事情就是表兄你看到的这样。我们之前藏着不说,是因为剑西还不到强大的时候。就在刚才你来之前,我们已经决定了,要将这件事告知出去。表兄,我不惧鞑合,也不怕朝廷。圣上让你来当说客,他选对了人,只是往后如何再走,我只听阿珩的。”
秦惜珩对她一笑,又看向樊予影道:“樊二哥,我的意思已经表明了,请你转告四哥,我可以在中州等他。”
樊予影看着她们二人,慢慢地明白了一切,颔首道:“我知道了。”
话已说开,赵瑾脸上缓色,道:“表兄奔波一路,又守着我回来,不如一起吃顿饭。”
“好。”樊予影欣然答应,看着她们又道:“说起来,你们也是樊家的血脉,今日难得,竟还能再吃一顿饭。”
秦惜珩道:“世上之事就是这么难说,才不过两年,大楚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现在再想从前,总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极长的梦。”
樊予影觉得惋惜,“时过境迁,到底还是什么都变了。”
赵瑾以茶代酒,解释着敬了樊予影一杯,“我身体不便,今日就不碰酒了。表兄放心,我和阿珩会妥善处理这事。虽然有些无礼,但我也只能这么说了。”
樊予影与她碰了个杯,“我理解的。”
他喝了一口酒,挂心地问秦惜珩,“若是圣上愿意面谈,公主预备怎么说?”
秦惜珩莞尔道:“那就看四哥备了多大的心。我不是当初的小孩子了,往后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将命交于他人之手,我说的出,也做的到。”
第210章谈判
饭后天已归暮, 樊予影坚持要走,赵瑾也没勉强留他,只是与秦惜珩多送了他两步。
月斜斜地挂在了枝头, 二人再往回走时, 在这冬日新升的夜里听到了几声清脆的鸟鸣。
“邑京的春一向来得早,若是有这样的鸟叫, 那便是柳条该发绿了。我在宫里看了十多年, 每一年都是这样。”秦惜珩寻着枝头几只跳动的鸟影看了片刻, 对赵瑾笑道:“又是一年春日将至。”
“嗯。”赵瑾只是露了个浅淡的笑,未说一字。
终有一日,秦惜珩是要回到邑京的, 正如赵瑾从前无数次说过的那样, 她的公主是天上的彩凤,而非内院深闺的娇妇。
既是翱翔于天的凤,梁州便不是她的归处。她该立于万人之上, 承天下供奉,受万世景仰。
赵瑾想到这里,心中愈加黯淡, 她是西陲的守将, 这一生注定只能留守在这里。她没有理由将秦惜珩捆缚在身旁, 不论秦惜珩愿不愿意, 她都不想这么做。
凤凰就该回到她本该栖息的梧桐枝上去, 而她能做的,便只有保护这只凤凰重返高枝。
秦惜珩觉察到她的不对, 问道:“怀玉, 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赵瑾不敢说,只是摇头勉强笑道:“没什么。”
秦惜珩在她身前一拦, 皱眉道:“你的心事都写在脸上,要我严刑逼供吗?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告诉我的?”
赵瑾与她对视了许久,抬手拂过她的脸,轻轻摸着指下细腻的皮肤,她看着秦惜珩,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辨,终是问道:“阿珩,你很想回邑京吗?”
秦惜珩从她清亮的眼睛里看出了什么,猜问:“你不愿意离剑西那么远,是不是?”
赵瑾道:“我是放心不下这里,我从出生起,看到的一切都是这里。”
她就这么短短的一句话,秦惜珩就明白了她的苦处。
“不一定真如我想的那样。”秦惜珩找补着来安抚她,“四哥主动开口让你归顺,或许真的是穷途末路了。但是怀玉,我开口提出的要求绝不会低,他可能并不会答应。所以……所以你不要想那么多,我不会离开你的。”
赵瑾哪里听不出她的安慰,心中一软,抱住她说道:“不要因小失大。阿珩,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别因为我禁锢了脚步。我的公主,一定是梧桐树上最夺目的那一只凤凰。最多,我每月往返两地……没关系,这些都不算什么。许是这件事来得突然,是我自己多想了,患得患失的,扰得你也心神不宁。”
秦惜珩道:“我们顺其自然,怀玉你信我,除非四哥给出我想要的一切,否则我不会松口,即便他是唯一拿出真心对我的四哥。”
“好。”赵瑾侧过脸去吻她一下,无限感慨道:“上苍让我生作女儿身,却又将我逼上这样一条路。如果不是因为有你,我真的会不知道该怎么走。”
秦惜珩笑问:“还胡思乱想吗?”
赵瑾眼中已经明朗了许多,她回笑道:“不想了。”
秦惜珩道:“我也要做铜墙铁壁,就做赵怀玉一个人的铜墙铁壁。”
她一转身,指着自己的后背道:“上来。”
赵瑾顿时啼笑皆非,“怎么,想背我啊?”
秦惜珩道:“你都背过我那么多次了,我也想背你一次。”
赵瑾忍着笑点了头,给她这个机会。
“我沉吗?”她问秦惜珩。
秦惜珩故意颠她两下,道:“浑身上下都只剩皮包骨了,哪里会沉。两个月了,还过了个年,却也没见你长几斤肉,你真是……怎么这么难养啊,怎么喂也喂不起来。”
赵瑾抿唇笑笑,手臂环紧了她。
或许是她杞人忧天,有些事情早早地绸缪,只是徒增烦恼。
这是无风晴朗的一个夜,有鸟鸣畅啼,心爱在侧,赵瑾看着前方明敞的路,心也化成了一池清水。
只要能守住相拥的每一刻就够了。
她骤然明晰,心中一片透亮。
去往鞑合的使节又过了几日才抵达宁远,赵瑾陪着秦惜珩提早等在了边境线上,在这里见到了远道而来的使节队伍。
使节们在这里见到秦惜珩的惊讶程度并不亚于樊予影当日的神色,秦惜珩只是淡淡地笑,快速看完了秦绩给她的信。
“公主?”为首的使节见她盯着纸上的内容看了许久,忍不住出声提醒,“圣上……”
“都出去吧。”秦惜珩打断他说道。
几名使节便退了出去,赵瑾站在一旁,看着她略显灰蒙的眼,担心道:“怎么了?信上说了别的事情吗?”
秦惜珩一句话都没说,紧紧地抱住了赵瑾。
“怎么了?”赵瑾和声问道。
秦惜珩的眼睛倏然红润,眼睫上沾了细小的泪珠,她过了许久才松开赵瑾,道:“我只是突然想到,如果我从一开始就那样固执地不待见你,一直排斥你,你一个人该会是怎样艰难地度日。我还想到,若我真的与你感情不睦,又真的去了鞑合和亲,那么四哥的这一纸书信到来,我会不会出面劝和,又究竟能够劝动几分。”
赵瑾给她擦了一下眼,问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想到这些?”
秦惜珩捏着这薄薄的一张纸,说道:“若是一切都按照既定的来,那我就不曾了解过这样好的你。我一面庆幸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又一面害怕若是真的有过发生,我会错失你那么远。怀玉,还好我当时多看了你一眼。”
赵瑾笑了笑,“傻丫头,为了这么一点事,你将你自己绕了这么深。前几日是谁让我不要胡思乱想的?怎么今日反倒自己又犯了?”
秦惜珩道:“既有庄周梦蝶之说,那会不会真的存在这样一个梦,我在那里离你那么远,也对你百般不搭理,等到过了许多年才知道你的情深义重,可惜后来不论如何悔悟,也再不能见到你一面。”
赵瑾被她说得愣住,很快又笑道:“别胡思乱想,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好了,圣上还与你说了别的事情没有?”
“没有了。”秦惜珩把信递来,赵瑾一目扫完,问道:“你想怎么回信?”
秦惜珩道:“既然已经让樊二哥代为传话,回不回信的也没有必要了。当务之急,是与鞑合开诚布公地对谈一次。”
赵瑾顺了她的意思,言书一封后派人送去了鞑合,不出一日,对面就传来了回话。
不同于与车宛和苍狼部接壤的梁州和甘州,宁远边线静如一潭死水。秦惜珩在驿站外摆了茶案煮茶,听见了渐渐靠近的零碎马蹄声。
公策迪一见着她,眼中的觊觎便直直地露了出来,他看着这副摄人心魄的沉鱼之颜,冷笑道:“阿珩,你可让我好找啊。”
秦惜珩装作没看到他的眼神,颔首轻点两下,“世子坐吧。”
公策迪防备地看了一眼她身后站着的守卫,说道:“阿珩,你倒是让我意外,竟然会主动找上我。这段时间,你一直都在梁州是不是?”
秦惜珩淡淡道:“我这人不爱兜圈子,今日在这里等候,是与你有事相商。”
公策迪心中虽然戒备,但还是在她对侧坐了下来,道:“商议什么?求我不要对梁州出手,还是求我放过赵瑾?”
秦惜珩听到这一句,正眼去看他时目露讽色,“我说世子,你不知道什么叫做自知之明吗?”
公策迪道:“我只知,你该是嫁给我的。”
秦惜珩哼笑一声,带着些冷意道:“那我只能劝你,少想些痴人说梦的醉话。你以为我今天敢来这里,身后就是无兵无势吗?再说了,你想娶我,你消受得住吗?”
公策迪不以为意,“这有什么是我消受不住的?”
“当然有。”秦惜珩道,“能配得上我的,至少也是能够震住孤魂野鬼的天煞命格。世子,你若不服,不如与我比试一场?”
公策迪问:“比什么?”
秦惜珩看着他道:“比谁不怕死。”
公策迪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问道:“什么意思?”
秦惜珩道:“我与你各骑一匹马,互相蒙住眼睛,就这么对向而骑,谁先停下,谁就是怕死。”
公策迪瞳眸一震,马上道:“这有什么好比的。”
秦惜珩嘴角扬起,故意道:“你怕了?”
公策迪被她这么一激,正要说话,临了又突然反应过来,并不应她这话,“可笑,我为何要与你比这个?”
秦惜珩道:“你能这么说,倒也算个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那就不要做脑子不灵光才会做的事。”
公策迪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秦惜珩道:“我的意思很简单,那便是自此往后,你我两族再也不需要用公主和亲来结谊。实话跟你说,茉那早就不在邑京了,我送她回了鞑合。”她挽了挽宽大的袖口,露出青葱手指来,将一枚指戒给他看,“这便是茉那给我的。”
公策迪自是不信,“你说她在鞑合,她就一定在鞑合?”
秦惜珩道:“你可以不信,但我今天把话摆在这里,你应也好,不应也罢,那都无甚所谓。不过我事先再与你说一句,你若是不应,那即便是苍狼部出面也保不住鞑合现在的太平。世子,甘州的账,你想让我单独与你算算吗?”
公策迪一拍桌案,微微带怒道:“你威胁我!”
秦惜珩淡声道:“那又如何?你若是有胆,又何惧一场交战?又或者说,你又何必害怕与我比一场马?世子,大楚有句话叫做先礼后兵。我今日做足了礼,但你若是给脸不要脸,那咱们只好战场上见了。”
公策迪哪能在她面前输了脸面,是下也道:“你是想欺我鞑合兵弱,不敢应敌吗?你要是这么想,那可就大错特错。”
秦惜珩道:“事到如今,你还想倚仗苍狼部?希德格之前拉拢鞑合,是为了应对巴图苏在部族里的势力,现在最要紧的巴图苏死了,他就是古纳川最有可能既定的即位人。可这样他就能大权在握了吗?别忘了,他还有两个异母的兄长。世子,你觉得在这个关头,他会放下争抢汗位的机会,转而来襄助鞑合,与朔北乃至剑西为敌吗?”
公策迪当然知道这是个不争的事实,但他心里实是咽不下这口气,咬牙切齿道:“那你想怎样?”
秦惜珩饮尽了手上的这盏茶,咬字清晰道:“宜国公主,从来不曾和亲鞑合,不仅如此,往后的大楚与鞑合,再也不会有任何一方使用公主和亲的手段来维系两国平和。”
公策迪耻笑道:“你说你不曾和亲,可这消息早就人尽皆知。”
秦惜珩道:“青史自有人定,我说没有过,那就是没有过。千秋万代之后,今日之物都归于尘土,而旧日里发生过的这些,后人只能从史书里看到。我不惧当下的言语如何评说,我要看的只是百世之后。”
公策迪道:“你这口气好生狂妄,难不成大楚的天,已经由你说了算了?”
秦惜珩眼中毫无畏缩,她笑了笑,言语之中稳操胜券,“剑西已有十万兵马,还有朔北三地从旁相协,现在只要我想,便随时都能兵临邑京。我之所以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与你对谈,不过是想替怀玉省点力气罢了。世子,我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公策迪方才不屑的笑慢慢隐了下去,他看着对面这个模样依旧的姑娘,倏然间想到的是两年前于邑京初见她时的惊艳。
那时候的仪安公主也是明艳动人,只是比起今日,更多的是青涩的娇柔。她不高兴时将一切写在脸上,虽然蛮横,声腔却还是软糯的。
公策迪再看眼前的秦惜珩,她虽然和善地在笑,却不知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笑,那抹杀意藏在身后,只消她一个不快,就能将这里荡成一片平地。
少女的面容好似湮灭在了过往,而眼前的这个人,还真是让他觉得陌生得可怕。
秦惜珩道:“我可以给世子考虑的时间,但是请世子记住了,我等待的时间有限,你若是不加紧回话,我一样会兑现刚才所说。”
“你挺厉害。”公策迪被她这虚善的笑劝住,知道自己降不住她,这时也想明了,秦惜珩再也不是昔日里天真的模样,他确实无福消受,若是继续强求,只怕要自食其果。
这样的美人,是真的能杀人的。
秦惜珩这才给他斟了茶,说道:“上次算我无礼,这次再请世子喝这君山银针,世子不会介意吧?”
“自然不会。”公策迪一饮而尽,问她:“那公主要与我签订盟约吗?”
秦惜珩往后一看,便有人呈几张落字的纸来,她将纸摆在公策迪面前,说道:“我拟定了十二条约,世子可以先过目。盟约若成,大楚与鞑合便还是世代友好,往后依然能互遣使者。”
公策迪看着这十二约的内容,认了这一趟的下风,在纸上最末印上了自己的指印。
“那就请公主信守今日所说。”公策迪擦干净手指,目露难得的认真,“往后两国往来,便全看这一纸盟约了。”
“这是自然。”秦惜珩看了一眼他落印的地方,再抬头来看他时,适才得体的虚假笑容换上了真诚。她盈盈起身,对公策迪福了个礼,转身便走向不远处等候的一人。
公策迪眯着眼看去,依稀识得了那人英气飒然的眉眼,他目送那两人远去,直至再不得见。茶香飘荡着四方,他一个人空洞地站了会儿,带着签订的那一纸盟约,翻身跨上了马背。
她还是她,却也不再是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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