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收复
华展节回到驿站, 那监军见到他,宛若见到了救世的菩萨。
“将军, 这一大早的,您去哪儿了?”
“我素有早练的习惯,这里人多,我寻了个安静的地方早练。”
监军已经顾不上他是不是真的去早练了,只要人还在眼前,他就放了心,问道:“华将军,那咱们现在就启程吧?”
华展节一马当先跑在前面,随行的几人连追上去, 抵达崇城时,中州道的刺史涂维已经恭候多时。
“将军一路辛苦。”涂维早就着人准备了住处,华展节跟着他走,一面问:“一应军需粮草可有准备妥当?”
涂维道:“昨日才到了一批,史运使还在水路上负责接应。将军先好生修整几日, 这一仗只怕不是一两日能打下来的。”
华展节比谁都清楚这点, 道:“有劳涂刺史了。”
涂维摆摆手, “吃累的是将军才是, 我就不多留了,将军歇会儿吧。”
屋子里生了熏香,华展节小坐片刻, 被这安神的香催得微微入眠。窗外的雨声止了,却起了风,吹得树枝反复晃动, 擦着屋檐的边瓦沙沙作响。
端城的春日里也有这样的风。
这里是幽州最北之地,与赫尔部隔着若尔兰草场对望, 端城也有牧民,他们将牛羊圈放于这一侧,在日升月落的日子里代代如此。
华展节看着儿子们在草场上策马比试,春日里的风和煦柔软,他眯着眼看了片刻转身离开,却在再次抬眸的瞬间里看到了赫尔部骑兵带来的尸山血海。
天色骤地昏沉下来,若尔兰草场成了屠戮地狱,牛羊或杀或掳地被他们打劫着,牧民们的血染红了草场上的青绿,弱小的妇孺孩子哭喊着逃亡,却无一人能逃出骑兵手中的弯刀。
华展节再回头,方才的地方已经没了几个儿子的身影,他心中一慌,转身再看后方时,便见最小的幼子忽然扑来挡在他的身前,被赫尔部淬毒的暗箭射穿了心脏。
亲子的血溅染了他的眼,他扶住幼子想带他离开,又在不远处看到了被万箭插身也不倒下的长子。更远处,次子与赫尔部的骑兵厮杀着,身披重伤依然顽强挣扎,也在孤立无援中被刀口割破了喉咙。
“爹……”幼子叫着他,最后挤了个笑容出来,“快……走。”
部下们闯入了眼帘,他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被人拖着强行带走,城墙上的大楚旗帜霍然而倒,端城遗留在北边,春风至此再不渡此边城。
华展节倏然睁眼。
熏香袅袅在燃,他急促地换了几口气,这才发现刚刚一直是在梦中。
当真是老了吗?华展节顺了顺胸口,在回想着梦境时又不可控地记起了妻子对他怨恨的目光。
三个儿子,全都被他送上了战场,无一生还,甚至连骸骨都远曝荒野,无迹可寻。
他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丈夫。妻子为此生怨郁郁而终,他送走了亲人,也将自己永远地锁在了那座孤城。
华展节出神地坐了许久,动作迟缓地揭开了砚台的盖,提笔点墨慢慢地落字,一封信断断续续地写了一个下午。
晚膳时分,涂维亲自给他送了饭食来,华展节将漆好的信交给他,“劳烦刺史,替我将这封信加急送去乌蒙,给邝成惟。”
涂维一听是给邝成惟,当下想也没想就应下,“将军放心,最迟后日就将信送到。”
华展节道了声谢,他原以为这封信不会回得那么快,谁曾想第三日一开门,竟见到了一张阔别多年的脸。
邝成惟站在门外,对着他凝视片刻后,颇是感慨道:“一别十年,你竟也老了这么多。”
“你怎么来了?”华展节先迎他进来,赶紧倒了茶水,“你扔下乌蒙不管了?”
“什么叫扔下不管。”邝成惟喝了一口热茶,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我也不必时时刻刻都在营中,自然是让人看着。你这信,写了许久吧?”
即便相隔了这么多年,邝成惟仍是了解他的,道:“你若是真的想,我愿意和你一起担。”
华展节道:“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邝成惟扬声问:“收复端城只是你一个人的事?”
华展节道:“你何必跟着我蹚这趟水,我给你写信,只是想问问你能不能就近从朔北给我拨粮,不是要你跟着我冒险。”
“昔年郑尚书在时,你我还是震慑柔然的双璧。”邝成惟回想过往,忍不住感慨,“永康爷在时,文有颜清染和范茹,武有郑尚书,还有你我这等由他一手带出来的武将。我听编史的文官说,这一段记作了永康之治。说句不该说的,当年若是睿王即位,大楚何至于是现在的模样。文泽瑞的案子虽是了然大白了,可这中间冤死的人命,又要问谁去讨?”
“不要扯远了。”华展节道,“我这次虽是奉命前来,却对这一仗没有底气,更要紧的是,我不想将枪头对准剑西。这于我而言,是在自相残杀。”
邝成惟稍作正色,问他:“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当真要放下这边不管,执意去往幽州吗?朝廷那边,你要如何交代?”
华展节道:“若非是无人可派,圣上不会让我来。我不知道这一仗会打多久,也不知道我究竟还能有几年的命。端城是我挂心了十年的地方,我的儿子都在那里,权当是我想自私一次,先将端城收回,也好了了这份牵挂。”
邝成惟久久地看着他,半许之后说道:“我与你一起。”
华展节拒绝,“我不需要。那是我跌落地狱的地方,你替我备好后方,我这次要将它拿回来。”
邝成惟问:“那圣上那边,你要如何交代。”
华展节笑了笑,“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这道理你还要问我?”
邝成惟道:“我以为你会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
华展节摇头,“即便事后圣上大怒,但看在端城的份上,总也能对我从轻发落。再说,圣上如今好似明睿了不少,往后的事,就等往后再说吧。”
邝成惟问:“你想何日动身?”
华展节道:“自然是越早越好,我十年不见幽州,不知那里有没有新变模样。听闻然诺死后,他儿子喀吉一心想脱离柔然?”
邝成惟道:“默啜哈尔哪儿会这么容易许他带着全族离开,上次瀚海部攻袭乌蒙,事后我让人去查清楚了。”
他担心华展节离开朔北太久不晓形势,耐心讲道:“喀吉娶了瀚海部的女儿,便一直对瀚海部分享着粮食和牛羊。默啜哈尔就借着瀚海部来抓住赫尔部。喀吉不愿称臣,恼羞成怒之下不再给瀚海部分享粮食,他们的粮食锐减,这才再次将矛头对准了乌蒙。”
华展节道:“这么一说,赫尔部眼下是孤立无援。”
邝成惟颔首道:“可以这么说,但默啜哈尔可不打算放过这个肥沃的地方。”
华展节想着记忆里的端城,道:“他即便是亲自上阵,我也要将端城收回来。”
“好。”邝成惟不再执着于与他一道,笑了笑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这一仗你放心地去,我会给你备好粮草,至于幽州那边……上次我见叶知真,他还主动提到了你,想来也是念你良多,此番你去,他会听从的。展节,我们这些故人,一直都在朔北等着你。”
“像我这样的丢城之人,竟也值得你们记挂。”华展节自讽地笑了两声,拍拍他的肩,“我这辈子最不悔的事,便是去往朔北守疆。”
邝成惟道:“我不便久留,这就先回乌蒙了,等你安置完这边,再来乌蒙寻我就好。”
他说走就走,屋子里再次寂冷下来,华展节听着外面的风动,蓦然又忆起了端城的春天。
北疆的春虽然来得迟,却也有抵达的那一日。
秦惜珩在桂县又等了两日,接到了外面最新的消息。
她将信上的字挨个看完,半晌没有说话。赵瑾给她搭了一件披风,道:“既然是华将军自己的选择,你就不要多想了。”
“我只是替师父惋惜。”秦惜珩放下信,看着赵瑾道:“当初若不是父皇坚持,老侯爷未必能有这个侯爵之位,武将要封侯,真是太难了。而师父不远万里,走了几十年也没走到这个位置,如今垂垂老矣,怕是也难了心愿。”
“其实封侯不是武将最执着的东西。”赵瑾握住她的手,在那掌心里写了“护民”二字,“这个,才是武将最看重的。”
高头骏马在城门外停下,华展节仰头看着这熟悉的幽州城墙,恍觉旧日里的一切好似都复苏了。
邝成惟见他停在这里不动了,在旁催他:“怎么,近乡情怯了?”
华展节打量着上方,说道:“城墙挺严实。”
“几年前朝廷拨了笔款,重修过。对了,”邝成惟看了看身后,“我这次来,还给你带了个人。”
“谁?”华展节也转身去看,邝成惟对跟在后面的押运队道:“你出来吧。”
一名士卒低着头从队伍里露身,对着华展节直直地跪下,磕头喊道:“将军。”
华展节看着他,从声音里认了出来,“你……一闻?”
钱一闻起身,又对他抱拳行礼,“卑职在。”
邝成惟道:“镇北王的事,他也是被人蒙骗。我出面问郭浩将他要了过来,已经狠狠地罚过了,此番还是让他跟着你一起吧。”
钱一闻也求道:“将军,卑职本无颜再见将军,可又万分记挂将军。万求将军不要赶卑职走。”
事已至此,华展节对他也追究不了什么了,只是叹了口气,说道:“你跟上吧。”
岁隔十载,端城之上再次燃起狼烟,华展节兵分两翼,令主翼从正前方进攻,自己则领了余翼绕至侧方,从枯黄的草场上率兵直捣赫尔部的大营。
春日未至,这里还是一片冰天雪地的萧瑟之景,华展节漠视着梦魇里无数次见到过的地方,生冷地对幽州将士们下达着军令,他无惧地冲在最前方,正视着自己曾经留下的败笔。
赫尔部预料不及,他们已有很多年不曾与大楚交过手,练养的骑兵早已忘了如何作战,幽州兵马来势汹汹,喀吉一面吼着族人不许后退,一面抽出了封鞘许久的弯刀。
多年前的那一幕再次在若尔兰草场上演,但两方在这一次调换了位置,赫尔部被逼退离,幽州将士趁势而追,奔赶着将侵略者逼往更远的北方,一雪前耻。
钱一闻紧跟在华展节身后,直至这位老将军终于勒住了缰绳,他才随同着停下。
“将军,您……”他看着华展节铠甲上的血,刚刚开口要问,就见华展节毫无征兆地从马背上跌落。
钱一闻迅速从马背上跳下扑过去接住,痛喊道:“将军!”
他以为华展节的铠甲上沾染的都是赫尔部的血,此时才发现这副铠甲早已千疮百孔。
华展节喘着气道:“端城……”
“我们拿下了!”钱一闻指着身后的端城城墙,“将军您看,那是大楚的旗帜。”
“是吗?”华展节的视线已经模糊,他看不清远方的旗帜,只是笑了笑,“那就好。”
身下枯黄的草已经被血迹染成了赤红,华展节触摸着湿冷的土地,喃喃道:“这是埋葬我儿子的地方,往后……也是我的归处。”
他花了十年守住这座城,在壮年的每一个日夜里,所思所想不过是博得武将里人人都为之向往的那抹荣光。
当年万里觅封侯。
他在后来的岁月里再次蹉跎了十年光阴,可是当他再次面对这片土地,他忽觉封不封侯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端城如愿而归,此乡往后换做故乡,他死在这里,枕山河而眠,无畏无惧。
华展节仰望着头顶的苍空,觉得走过这里的风好似换上了青绿,他咳出几口血,在钱一闻的痛哭声中阖目而去,自此归于尘土。
第192章了仇
午后才过, 一阵怒吼从海晏殿咆哮而出。
“滚!都给朕滚出去!”
宫人内宦们纷纷快步着出来,守在院子里互相对看不敢出声。里间反复有摔砸东西的异声传来, 屈十九听着这动静,挪动着小步往后退,在刚刚转过影壁时与大步前来的宁澄荆撞了个正着。
他赶紧后退一步行礼,“宁翰林。”
宁澄荆刚要开口,便听殿内又是一阵花瓶碎裂的脆声传来,屈十九道:“宁翰林来的正好,赶紧劝劝圣上吧。”
“嗯。”他正是得知了华展节之事才来,绕过屈十九便径直往殿门去。
“朕不是说了都滚出去吗?”宁澄荆进来时,殿门发出轻轻的声响, 继而便来了秦潇的这声吼。
“圣上,是臣。”他提了提官袍,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杂乱,走到秦潇身边道:“圣上先消消气。”
秦潇正气在头上,见了他也是冷冰冰道:“你是为了华展节来的?”
宁澄荆掀袍跪下, 双手并揖于身前, 对他道:“臣有一句话想对圣上说, 这句话圣上多半不爱听, 但臣还是要说。”
秦潇冷笑:“既然知道,又何故多此一言。”
宁澄荆仰看着他,从心而说:“大楚的土地, 一寸也不能少。臣今日来,是要为华展节求情。”
秦潇道:“他擅离职守不从朕令,难道朕还要赏他有功不成!小舅舅不是说, 要做天子孤臣?自古有你这般胳膊肘往外拐的天子孤臣吗?”
宁澄荆道:“圣上何以觉得臣这是在帮着外人?端城落于敌手十年,如今华展节将其收复, 难道不是为了圣上和大楚吗?”
秦潇道:“可事有轻重缓急,如今征讨赵瑾,就是首要的大事!他违背朕意私自去往幽州对赫尔部出兵,就该问罪责罚!”
宁澄荆问:“人已经不在了。法不责众,难道圣上还要追究整个幽州的守备军吗?臣听闻,此战还有邝成惟协助,圣上连他也要责问吗?”
秦潇被他问得噎语,脸上的怒气好似消了一些,道:“那现在怎么办?朕还能让谁去讨伐赵瑾?”
宁澄荆沉默起来,遍看朝野上下,竟然真的挑不出一个能带兵的人。
海晏殿静了下来,秦潇看他还跪在地上,道:“小舅舅先起来吧,地上凉。”
宁澄荆起了身,看着这一地的狼藉,劝道:“事情是要慢慢来做的,圣上即便是动怒也解决不了问题。依臣看,圣上若是坚持要对剑西出兵,为今之计只能调派朔北的将。”
秦潇烦乱地坐下,撑着额说道:“朕再想想。”
殿外在这时忽然来了一阵婴孩啼哭的动静,秦潇赶紧往殿门处看去,便听屈十九在外道:“圣上,太子殿下哭闹不已,奶娘们都没辙了。”
秦潇说了声“进来”,赶紧从他手中接过孩子,耐着性子低声来哄。
“一群废物。”他给了屈十九一个白眼,抱着秦粟在殿内踱步,转了好几圈之后才让孩子的哭声小了一些。
秦潇轻轻拍打着孩子哄睡,放缓了声音又问屈十九,“母后那边近来如何?”
那日早朝前,秦潇便让人将秦粟从宁太后的宫里接了出来,朝后没多久,宁太后便亲自来了海晏殿质问。母子二人当殿对问,就此翻了脸。
宁澄焕死后,整个宁氏分崩离析,或是流放或是下狱,往日里追随着宁氏的人也不敢出半个头。秦潇念着旧情前去静安宫请安,想主动服个软,但还没走到宫门口就被宁太后的人挡在了宫道上。
时间一晃几近半月,内宫上下不敢有任何下人在这对母子面前提及对方,此时秦潇主动来问,屈十九心里一提,斟酌之后说道:“太后挺好的,每日按时礼佛,歇的也早。有时候还会和允嘉长公主一起说话,做些刺绣。”
秦潇险些要将秦照瑜给忘了,闻言后对他道:“替朕去阿瑜那儿带句话,让她无事时多去陪陪母后。”
屈十九低头道:“是。”
秦潇又道:“让人进来收拾收拾。”
屈十九转身就出去叫人了,宁澄荆道:“若是无事,臣就先走了,圣上别再动怒了,怒火过重易伤身啊。”
“朕知道了。”秦潇静住了心,抱着孩子在御案后坐下,自言自语道:“粟儿,你长得慢些,离这些烦心的事也就远些。爹从前很想你能早些来这世上,现在再看,还不如你从一开始就别来你娘的腹中。是爹不好,让你在这么小就没了娘。”
婴孩听不懂他的话,张嘴打了个哈欠,秦潇珍视地又拍又哄,“困了就睡吧,好孩子,你要好好地长大。”
秦粟没多久就睡着了,秦潇担心他再哭闹,干脆放到了内间的软榻上,就这么坐守在一旁,看着外面的天渐渐变暗。
宫灯一盏一盏地由巡守的内宦点燃,霍可领着人走遍了这一片的宫道,独自回去预备加件衣裳守夜,他转过前面的道口,一把冰凉的匕首忽然贴了上来。
他张口欲喊,但在看清了对面的这张脸之后又被吓住了,哆嗦道:“师、师父。”
谢昕眼中映射着宫灯的火光,但眼神却是冰冷的,他拿匕首抵着霍可,问道:“秦潇在哪里?”
霍可不敢对他撒谎,道:“在……在海晏殿。”
谢昕眯着眼睛问:“你现在是不是准备去叫人?”
霍可慌乱地摇头,“不不,师父,徒儿不敢。”
谢昕又问:“屈十九那个狗东西在哪儿?”
霍可仍是摇头,“我不知道,他今日不当值。”
谢昕收了匕首,对他道:“前面带路,去海晏殿。”
霍可硬着头皮走在前面,这个时候巡守的人才离开,谢昕踩着时辰而来,一路上畅通无阻。
“到、到了。”霍可看着前面,心中的恐惧已经到达了极点,问谢昕道:“师父,您真要去吗?”
“你可以滚了。”谢昕留下一句话就走,霍可看着他踏入了宫门的槛,犹豫之下决定装聋作哑,慌慌张张地就跑了。
海晏殿内灯火通明,秦潇今日发了一顿火,宫人们收拾完内殿都不敢久留,连院子里也没有值守的人。
谢昕看着这熟悉的殿宇,与秦祯相处过的全部日夜就此扑面而来,他推开那殿门,旋即听到里面的人说了一声:“朕说了不需要人侍候。”
殿门吱声关了,秦潇以为是宫人退下了,并不在意地继续看奏折,御案上的烛火不安地跳动着,他觉得晃眼,就在这刹那的抬头间看到了无声靠近的谢昕。
“你……”秦潇被他森冷苍白的脸吓住,当即起身,“是你!”
谢昕看着这里熟悉的一切,心中的柔软全被仇恨盖住,他朝秦潇逼近过来,说道:“留你苟活这几个月,也差不多了。现在时候到了,秦潇,该还债了。”
秦潇忙道:“不!不是朕!”
谢昕抽出了匕首,道:“在我面前,你还敢自称朕?秦潇,弑父杀君,你还真是做得出来。”
秦潇自小就对他有一股莫名的恐惧,现在单打独斗地对上,心里愈发胆怯地发抖,下意识地回归了从前的口吻,“真不是我,父皇不是我杀的!”
谢昕道:“我不管是谁,今日我只管全算在你的头上。秦潇,我现在后悔,自你出生的时候,就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你掐死。”
秦潇被他逼着往后退步进了内室,没曾留意脚下,被个凸出的桌子腿绊了一下,直挺挺地摔了下去,谢昕紧跟着进来,对他道:“你今日跑不了,这里,我比你熟。”
“你是个疯子。”秦潇咽了一口唾沫,眼瞳还在颤抖着,“你杀了我,朝局会不稳的。”
谢昕阴冷地笑了两声,“若不是有你父亲在,我二十多年前就已经疯无可救了。这些年是他锁着我,我才不至于对你们下手。秦潇,别在我面前谈什么家国大义,我的父亲,我的义父,我的族人,全都死在了你母族手下,这笔账我想来想去,就问你来讨好了。你活在这世上,尊享了这么多年的好处,作威作福地端视着一切,还将怀玉逼得走投无路,我现在才来,已经是便宜你了。”
秦潇看着他手中泛着寒芒的匕首,连声辩都不会了,他张口要喊人,谢昕又道:“外面现在没有人,这个时辰,他们正在巡守其他地方。”
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大,惊醒了软榻上睡觉的秦粟,孩子的哭声在此时突然插入,两人同时往那边看了过去,秦潇连滚带爬地赶到软榻旁,用整个身体护住秦粟,瞪着谢昕道:“你不许动我的孩子。”
“好可怜的孩子。”谢昕看着他身后啼哭的婴孩,冷冷道:“今夜之后,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他扬起手中的匕首冲过去,一手便扼住了秦潇的喉咙,秦潇挣扎着去掰他的手,谢昕不为所动,在他肩上先戳一刀,道:“忘了说,我自小就习武,我父亲,是前兵部侍郎文泽瑞。我叫文昕,也叫范霁。”
匕首拔出,秦潇吃痛地白了脸,谢昕对准他的腹部连捅几刀,将秦潇的挣扎阻断下来。
孩子还在哭着,秦潇仅存的意识便是护住这唯一的血脉。谢昕松了手,冷眼看着他喘着粗气挡住孩子。
“求你……”秦潇去拽他的衣角,几乎要磕头求他,“不要杀我的孩子,他……他已经够可怜的了。”
他才说完,外间的殿门好似被谁打开了,声音就此传来,“圣上,臣听见太子殿下一直在哭,殿下没事吧?”
秦潇认出这是屈十九的声音,顶着被谢昕一刀毙命的风险用力喊道:“有刺客!”
屈十九听着这声喊,在原地愣了一息的工夫,上赶着来内室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圣上!”他喊着,又注意到了秦潇身旁的人,愈发吓得面无血色,“谢……谢常侍……”
“快去叫人!”秦潇赶紧抱住了谢昕的腿,催着屈十九道:“去!去叫阿绩!快点!”
屈十九慌不迭就跑了,一路大喊着求救。谢昕一怒踹开秦潇,没有了继续停留的时间。他对这里了如指掌,没有选择从殿前门离开,而是起了后室的窗子翻身出去。屈十九的叫喊惊动了宫苑里各处的巡守,羽林军应声而来,谢昕在各处的宫墙下穿梭,在途径一个道口时,被里面突然出来的一双手带了进去。
天子遇刺震动了整个宫苑,但没有一个人看清谢昕走过的路。他抬头一打量,发现这里原来是供僧人们诵经的省佛堂。谢昕转身,看着这个刚刚搭了他一把手的老内臣,道:“我以为宋伯已经回乡养老了。”
宋仲孝摇头,“三公子,最了解你的,还是先帝啊。”
谢昕每次只要想到秦祯就会觉得肺腑生痛,宋仲孝忍不住劝道:“范相的案子早就平了,三公子,人生短短数十载,你就放下吧。先帝将你留在身边这么多年,就是不想你再次涉险,他多懂你啊,留着我在这宫里守着,就是要再拉你一把。”
“可我的事情还没有做完。”谢昕固执地避开脸去,回首过去的种种见闻,只觉得惨不忍睹。
宋仲孝道:“我跟了先帝四十余年,比谁都清楚他对你的情意。当日他送你离开,也是不想让你卷入其中,你若执意如此,他在九泉之下如何心安呐!”
谢昕有着片刻的晃神,像是在这番话中看到了自己与秦祯安逸和谐的过往。
宋仲孝趁机又道:“先帝当年登基,不知死伤了多少,牵连其中的世家数不胜数。三公子,人活着何其不易,就别让建和元年的那场火再烧一次了吧。”
谢昕方才还迷离的眼瞳骤然凛冽,恰好有夜风吹来,掀起他的衣摆晃荡,但他迎着风,不躲不避,慢慢道:“可我好冷,想将这把火烧起来取暖。”
话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踏入了省佛堂内殿。
白日时,这里木鱼声不绝,梵语阵阵,等到入夜了,只剩下一条又一条的经幡垂挂梁下。谢昕在昏沉的烛光中抬头注视着佛祖慈悲的面容,耳边好似又响起了秦祯的旧音。
“阿霁——阿霁——阿霁——”
绵响不绝。
他在被秦祯从牢中救出来后,一直抗拒地不许秦祯再用这样的称昵喊他。范霁也该和范氏族人一起死在建和十四年的,他苟且偷生,没有胆量再用这个名字。可是此时当他再回望前尘,他忽然格外地想念秦祯这样叫他。
“范霁啊,”他闭上眼,念着自己这久不提及的另一个名字,然后又道:“不可以心软。”
已经有过错差一招落得惨败的先例,而这次,他绝对不能再错了。
第193章更迭
马车疾驰在宫道上, 将至海晏殿时,秦绩不等车停稳就跳了下去, 他一路小跑,赶至海晏殿的内室时,里边几乎被御医挤满了。
内宦在旁道:“让一让,兴王殿下来了。”
御医们让了一条路来,秦绩看着眼前之景,呆愣之余不敢相信。
“阿绩。”秦潇等来了他,强撑着的气力便弱了一半,“你……来了。”
“皇兄你怎么样?”秦绩在床弦坐下,握住了他外侧这只沾血的手, “怎么会这样?是谁?”
“是谢昕。罢了,先不提他。”秦潇的嘴唇早就因失血太多没了颜色,他咳嗽几声,对秦绩道:“阿绩,我不信别人, 我只信你。这个位置, 我要你来坐。”
秦绩摇头, “皇兄你别说了, 你会没事的。”
“我心里清楚。”秦潇冲他笑了笑,又说:“还有粟儿,我将他托付给你, 请你……好好地教他,别让他被有心的人利用。”
“不不,我不能。”秦绩推道, “我不是做皇帝的料,皇兄, 你再撑一撑,会熬过去的。”
“他们方才都对我说过了。”秦潇看了一眼御医们,手中稍作用力地握住秦绩的手,“你记着,不能放过赵瑾,有他一日,天下便动乱一日。”
“皇兄你别说了……”
秦潇道:“我撑着这口气,就是在等你来,将来的一切,都得你来担。”
殿内已经有了低低的泣声,秦绩看着他,只能沉沉地点头两下,“好。”
秦潇放了心,淡淡笑道:“这就好,我将这里的一切都交给你,就能无牵无挂地去见佳书了。上次,我翻到了她还没做完的一条绣带,正好了,我这次走,就让那绣带跟着我一起走,我把它带给佳书,看着她绣完。”
他的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拽着一只荷包,那上面绣了一对并蒂莲,秦绩认出那是他经常挂在腰间的饰物。
“母后……”秦潇看了看他身后,并没有在这里寻着宁太后的面孔,问道:“母后还是没有来吗?”
秦绩便问宫人:“去告诉过太后没有?”
宫人道:“回兴王殿下,已经去过了。”
“阿绩。”秦潇又拉了拉秦绩的手,说道:“母后怨我,若是不愿意来,我也无话可说。你以后,也要多陪陪母后。”
“好。”秦绩心中悲痛,只能不住地点头答应。
秦潇气息将弱,在这弥留的最后瞬息里默默地想,他或许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钟鸣震响三下,在黑夜里传遍了整个宫苑。
宁太后转动着佛珠的手指猝然停住,眼中无声地滚下了一行泪。
俞恩轻步走来,心中犹豫着要怎么开口,便听到她问:“你去看过了?”
“是。”俞恩原地跪下,对她磕了个头,“太后,圣上崩了。”
“死了好啊。”宁太后慢慢地起身,眼中空洞无神,“都死了,真干净啊。”
俞恩道:“太后,您别这样,若是难受,还是哭出来吧。”
宁太后反而笑了笑,“我为什么要哭?难道我哭了,他们就都能回来了?”
她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又问:“那逆子,交代了什么没有?”
俞恩道:“圣上将皇位交给了兴王殿下。”
宁太后道:“意料之中。”
俞恩又说:“圣上说,是谢昕入宫行刺的。”
宁太后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他终于还是动手了。”
俞恩担心道:“他在宫里这么多年,可谓是对一切都熟悉至极。倘若他还在宫里,太后可得当心了。”
宁太后摇头,“我虽不喜此人,但多少还是知道几分他的脾性。他这次要了潇儿的命,过往的那些就算是抵了。”
冷夜向沉而去,不到半个时辰,便有内臣来求见宁太后,“兴王殿下请示太后,圣上的后事要如何安排。”
俞恩代为见面,道:“太后说了,一应事由,礼部那里都有章程。”
秦绩听完回话,摆摆手让人先退下。宁澄荆闻听这等噩耗,连夜请旨入宫,秦绩在海晏殿的院子里等到了他,只是叹息,“舅舅迟了一步,皇兄走了。”
宁澄荆看着进出忙碌的宫人内臣,静置许久后跪了下来,对着海晏殿磕了三个头。他拍拍衣袍上的尘土起身,问秦绩道:“圣上临终前,可是将上位给了殿下?”
秦绩颔首,但眼中怅然无味,“我鲜少参与朝事,更是无心权术,如今临危受命,甚至不知该从何入手。宁氏这么一倾覆,朝中是多了空缺,可是要用什么人来补,我也全然不知。”
宁澄荆道:“臣有一言,想先奏请殿下。”
秦绩道:“舅舅直说便是,你在朝事之上明晓的比我多,我听就好。”
宁澄荆道:“依臣看,眼下不宜对剑西动兵。臣知道此时若是不动手,等到剑西兵强马壮,来日就更难拿下,可是朝廷现在不稳,国库也不够丰裕,实在不是出兵的时候。”
秦绩又是一声叹气,“我一直在劝皇兄不要逼迫赵瑾,可他就是不听。舅舅此言固然有理,可倘若赵瑾主动出兵,到时又该如何应对?”
宁澄荆道:“这就越发要将政改一事加紧进行了,至于赵瑾那边,只能先在中州加强兵力部署,具体该如何排布,殿下不如问问贺尚书。”
“好。”秦绩欣然接受,问他:“我听说舅舅举荐了桑州知府协同进行政改?他何日可抵达邑京?”
宁澄荆道:“算算时日,约莫也就这两天了。殿下不如先看看臣之前的奏疏,过后若有不解之处,臣可以给殿下解释。”
秦绩道:“我抽空看吧,皇兄的后事还要人来操持,我想送他最后一程。”
宁澄荆对他一揖,“殿下也要注意身体,大楚现在禁不起任何风雨了。”
新君登基不到半年就死于非命,消息在一夜之间传遍了邑京的大街小巷,赵瑾在元中接到这个消息时,距离秦潇离世已经过了三日。
秦惜珩听完无言评说,感慨道:“原来离宫前的那一面,竟是与皇兄的最后一面。”
赵瑾道:“朝政之事,现在交到了兴王手中。我猜,兴王多半不会着急出兵,若是这样,我也想养精蓄锐。”
范蔚熙也赞同,“的确,是该好好休养生息了。”
秦惜珩道:“之前被步步紧逼着,好些事情都落不到实处,听说小舅舅提出要政改富国,咱们也不能落下才是。”
赵瑾问:“你想从哪里开始入手?”
“纳取天下贤才,丰存国库仓廪,增修峡关险隘,整饬边屯良田。对内驱减冗员,清明朝纲。对外强军壮马,整修器械。”秦惜珩在纸上写下,对他们二人道:“我之前常听父皇说起,这些事里面,前两件已经在做了,等到钱粮够了,也能开始第三件。如今来看,咱们该做做这第四件了。今年的种已经播下了,但土地总有好坏之分,若是让百姓们都缴纳同样的税额,那也太不公了。我想,不如先对现有的土地做丈量和分类,再慢慢从乡宦手中收回来。”
“这件事做起来怕是不容易。”赵瑾看着她笔下的字,又深想了一层,看着范蔚熙道:“其实诸如大鄣山那等地方,也不是不能耕种,只是无人开垦罢了。蔚熙你当初翻那么一小块地也费了不少工夫。既然要做,不如将开垦荒地也一并加进去。”
范蔚熙道:“有理。可以直接从军中点人来开垦,再往后走,新开的地就全是梁州的军屯。”
赵瑾道:“事不宜迟,我这几日就和阿珩先回一趟梁州。元中这边,就劳你多看顾一二了。”
范蔚熙笑道:“应尽之责罢了,现在元中加固了城墙和防御,倒是不需要过多地担心了,你只管回去,这边有我。再说了,叔父不是也来了吗?”
他才说完,范棨就端了几碗补汤过来,“晚饭还没好,先喝点垫垫肚子,我再去厨房催一下。”
范蔚熙道:“我去外面买些熟食吧,这样也能更快一点。”
赵瑾看着他走了,不一会儿又看到程新忌也跟了上去,她正纳闷这两人这段时日以来的奇怪相处方式,便见秦惜珩捂着嘴笑了笑。
“你笑什么?”赵瑾问。
秦惜珩在她额头上戳了戳,“我笑你啊,是个榆木脑袋。”
赵瑾问:“啊?”
秦惜珩道:“程郎将这么明晃晃的意思,你一个旁观者也看不出来?”
赵瑾愣了愣,反应过来,“你是说……”
秦惜珩笑而不语,只是点头。
赵瑾又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秦惜珩故意白她一眼,“那是因为我有这个经验,不像你,没心没肺的,又怎么能看得出来?”
赵瑾脸上一红,抱着她哄道:“都多久的事儿了,还记着呢?”
秦惜珩拽住她的领口,带着人往自己这边一扯。赵瑾猝不及防,上半身倾倒过来,就这么与她接了个吻。
“赵怀玉,你让我好追啊。”秦惜珩松了手,替她把胸口的衣襟抹平,笑道:“但好在是让我追上了。”
“别说了。”赵瑾想到从前就觉得委屈了她,赔笑道:“你不在的时候,我悔得肠子都青了,你要再提,我这辈子都过不好了。”
“那就放过你了。”秦惜珩嫣然一笑,看着外面道:“不过我觉得程郎将这条路可不好走,你哥同你一样,多半是个一根筋。”
范蔚熙买了两包酱牛肉,一个人顺着原路返回。程新忌戴着个斗笠远远地跟着,不敢离得太近。
已是晚饭时分,街上几乎都没了人,他与前面的人隔了百来步的距离,密切地注视着范蔚熙的动作,丝毫不敢分神。
前面的背影走得不快,看到包子铺还没打烊时,又转过去买了几个包子。程新忌沉着心看着,忽见范蔚熙好似要回眸,吓得他赶紧躲进了旁边的巷子里。
“客官拿好,慢走。”包子铺的伙计双手把装好的包子给他,范蔚熙道了声谢,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街上只有零星几点的人影,范蔚熙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了没两步,迅速地回了个身。
程新忌躲得快,贴靠在墙上时觉得胸膛里的心脏跳动得飞快。他静静心,从怀中摸出面小镜子探了出去,就这么借着折反的镜面一看,范蔚熙已经转回了身。
他如释重负,收了镜子刚要出去,便听范蔚熙清清冷冷地说了句:“出来。”
程新忌装作没听见,继续在这里等耗着。范蔚熙看着那个巷子口,又说一遍,可那里仍是没有半点动静。
他叹了口气,主动走了过去,程新忌听着渐进的脚步声,想也不想就要往巷子深处走。
“躲什么?”身后的声音叫住了他。
程新忌不敢回身,也不敢说话。范蔚熙又问:“好几次了,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巷子里没有第三个人,这句话之后,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范蔚熙见他是这个态度,顿时也不想再问了,他抬脚要走,程新忌忽然叫他:“蔚熙。”
他有种直觉,若是再不说点什么,范蔚熙就再不愿意对他说话了。
“我只是担心再出现上次的事情。”他低着头,一张苦涩的脸全被藏在了斗笠之后,“你现在的名声越来越大了,我怕有人对你心怀不轨。你要是不高兴我这样,我以后就不跟着你了。”
“抬头。”范蔚熙平静地说道,“与人说话,你就是这副态度?”
斗笠下方的脸慢慢地露了出来,程新忌就看了他一眼,便迅速移开了目光。范蔚熙看着他脸上那道未褪的疤,问道:“这伤,好不了了吗?”
程新忌不在意地摇头,“好不了就好不了,反正我也不是靠脸吃饭。”
范蔚熙上前两步,问他:“你不回朔方?”
程新忌只当对方是在赶他走,心里虽然难受得紧,但还是强笑两声,“要回的,现在看到你没事,我就该走了。”
范蔚熙听出了他的不情愿,道:“你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做,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这不是浪费。”程新忌脱口反驳,说完之后自己先愣了愣,又赶紧解释,“你别生气,我刚刚话不经脑。你不想看到我,我现在就走。”
“我什么时候要赶你走了?”范蔚熙耐着性子道,“你不用这样揣度我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成大事者,不该拘泥于小节。你再不回朔方,那里可就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我离开的时候,给你整理了一份册子,里面都写清楚了杂务要如何处理,你看过没有?”
“看过的。”程新忌小声道。
他不仅看了,还将每个字都背了下来,把册子当做护身符一般压在枕头下,好似这样就能将范蔚熙留在身边。
“秉维,”范蔚熙心平气和地喊他,“这条路还有很远,至于还要走多久,我现在拿不定。可朔北三地既然已经与剑西连成一片,那么往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路走到头之前,我希望你能以大局为重。”
程新忌从他的话中听出了点松口的意思,试探着问道:“那我能……给你写信吗?”
范蔚熙点头,“可以。”
程新忌得了这句首肯,昏沉的眼眸顿时亮了起来,“你说的。”
范蔚熙将买来的东西分了一半让他拿,泛起个淡淡的笑,“嗯,我说的。”
第194章生息
端午一过, 梁州便带上了热意。
西陲的夏日一贯来得无声无息,朝时还能有清爽的风, 到了午时便只剩灼烈的日头。
院子里没风,秦惜珩歇了个午觉,被这干燥蒸人的热气热醒了,她烦闷地扑了两下扇子,起身来翻拣衣箱,从里面找了件轻薄的纱衣换上。
赵瑾才练完兵回来,一张脸被太阳晒得通红。秦惜珩赶紧给她倒了凉茶,又递了块浸过井水的帕子给她擦脸。
“换身衣裳吧,都汗湿了。”秦惜珩给她拿了干净的衣裤来, 等不及她自己动手就来帮忙解腰封。
赵瑾先去将门关了,过来之后也不嫌热,就这么靠在她肩上,任她给自己宽衣解带。离得近了,她嗅到些淡淡的脂粉气, 目光往下一瞥, 便能看到秦惜珩胸口处若隐若现的雪肤沟壑。
“行了, 赶紧换吧。”秦惜珩把她扒了个光, 赵瑾擦了擦身上的汗渍,套着干净衣裳时又盯着她这件纱衣不放,问道:“这件是什么时候做的?我怎么好像没见过?”
秦惜珩道:“早就有了, 只是一直没穿而已。”
赵瑾又问:“去年为何没穿?”
这纱衣太过薄透,就连肤上的痣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去年时两人还不算太熟,秦惜珩端着礼节, 没敢在赵瑾面前露得过甚。
“去年没这么热。”秦惜珩脸上微红,扯了个谎一语带过。
“哦。”赵瑾还真信了, 她换好衣裳,忍不住又看了这纱衣两眼,忽然抿嘴笑了起来。
秦惜珩问她:“你笑什么?”
赵瑾摇摇头,按捺住笑意,“没什么。”
她越是这么说,秦惜珩就越发不信,追问道:“你说嘛!”
赵瑾道:“就……想到了一句话。”
秦惜珩愈加好奇,“什么话?”
赵瑾于是贴上她的耳朵,慢慢念道:“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秦惜珩便红着脸瞪了过去,“赵、怀、玉!”
赵瑾摊开手,一脸无辜的模样,“你非要听的。”
秦惜珩越想越羞,耳垂鲜红,“枉我还道你是个正人君子,你……你……”
赵瑾拉着她跨坐在自己腿上,笑说:“我之前矜持的时候,你说我木头一块,不懂风情。现在就说了一句话,你又说我不正经。阿珩,讨你的欢心可真难。”
“我当你是木头,可你原来故意藏着这些,你说,你是不是常与他们说这些荤话?”秦惜珩捶了一下她的肩,被睫毛遮住的眼瞳中不知是喜还是羞。
赵瑾抱着她说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男人堆里长大的,多少还是懂点东西的。其实吧,我也不想懂那么多,可搬到营中和他们同吃同住,为了能快些融进去,我被迫跟着听了不少污言秽语,时间一长,该懂的不该懂的,我就全懂了。”
秦惜珩看着她平坦的胸部,触手上去隔着衣衫摸了摸,问道:“你这身子,真的就没有长过?还是说担心露了身份,刻意做过什么?”
赵瑾握住她的手,垂眸看了一眼她问的地方,道:“就是没有长过。”
秦惜珩又问:“可你最开始也不知道吧?你搬去营中的时候,不怕暴露了身份吗?”
赵瑾道:“孙婶替我担心过的。十三四岁的时候,她担心我会有身形,让人看出端倪。之后我便以白练缠胸,不知是不是祈祷有用,身形竟然果真没有太大的变化,可谁知……”
她缓慢了声音,逐渐停下,秦惜珩心疼地抵住她的额头,“好了别说了。”
“人要会面对自己。之前我也一直对我自己耿耿于怀,不敢直面。可蔚熙断指之后反过来教我,残缺也不是不能面对。”赵瑾笑笑,毫不在意,“我早就不在意了,今天只是讲故事给你听呢。”
秦惜珩乖乖地点着头。
赵瑾道:“我到十七岁都不见来癸水,孙婶是过来人,听说过像我这样的例子。见了带下医之后,果然如她猜的那样,我生来是个石芯子。”
她抵紧了秦惜珩的额头,手掌轻拍她的后背,继续道:“你不知道,那一刻我竟然是如释重负。女子每月多有不便,从前我多少次担心我会被人发现身份,那日之后,我再也不用担心了,我可以接替赵家的担子,我能把车宛拦在大楚之外,我终于不用畏手畏脚地行走在营中。”
“我接管四大营的时候,他们有些人面上对我顺从,背地里却说我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一个,若是没有世袭的侯爵,那就什么都不是。我不服这话,可那时我还小,自知单打独斗也不是对手,于是我学着攻心为上,每日与他们同吃同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十岁前我长在府中,十岁后四大营就是我的家。这样过了几年后,从前那些不服我的人开始觉得我平易近人,原来我不是他们想象中娇生惯养的世孙少爷。我混在他们中间,最初听他们讲荤段子时还会脸红,后来时间长了,我能用更荤的段子将他们压下去。”
赵瑾讲得笑出了声,对秦惜珩道:“千锤百炼,高雅的低俗的含蓄的直白的,那要看遇到什么人,就说什么话。”
秦惜珩方才还残留在眼中的心疼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她在赵瑾的脑门上一敲,甩给她一个白眼,“坏坯。”
赵瑾逗她,“那你还不是喜欢得紧,甩也甩不掉?”
秦惜珩气得在她唇上啃了一口。
赵瑾顺竿爬,按住秦惜珩的后脑勺,嘴上一用力,反客为主,抱着人滚进了床帏深处。
午后的院落宁静得很,蝉鸣声盖住了屋子里的全部动静,赵瑾打开了通往后院的门,一脚踏进了蓄水的池子。
秦惜珩跟着进来,扑着赵瑾与她贴在了一起,说道:“好热,连水也是热的。”
池子是新挖的,引了井水来填充,但午时的天太热,连水也好似变得滚烫。
赵瑾给她搓洗着后背,笑道:“热还贴着我。”
秦惜珩枕在她的肩上,手指玩弄着水面,说道:“再热我也要贴着你。”
赵瑾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道:“要是时间能一直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秦惜珩抬起眼看着她的侧脸,问道:“最近招募了多少新兵?”
赵瑾道:“梁州和孜定口各是六千。”
秦惜珩道:“是不是还要锻造新的兵器?我写封信给洛安,直接问郑通要一批矿,价钱我回头再与他谈。”
“好。”赵瑾看着她,心中感触良多,“若是没有你,我真的不敢想我一个人要如何撑下去。”
秦惜珩在水里握着她的手,搓揉着赵瑾那并不光滑的掌心,说道:“我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瑾娘,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是在替我打江山。”
赵瑾道:“我从前说,我这条命是属于剑西的,今天我想更正一下,这条命是属于你的。”
秦惜珩抿着唇笑,刚想亲她一下,便被范芮突如其来的喊声打断了。
“瑾哥!”范芮的叫声从前院来,赵瑾叹了声气,从池子里出来,草草擦了擦身将衣裳穿好。
“什么事?”她开了门,范芮拽着她就走,“惑苏将军说,有乌蒙嘉的下落了。”
赵瑾方才的懒散劲儿顿时烟消云散,追问道:“人在哪儿?”
范芮道:“据说是噶尔迦雪山一带。”
“知道了。”赵瑾往屋里看了一眼,秦惜珩已经穿戴完毕跟了过来,道:“有事就先去吧,一应军资就交给我来打理。”
赵瑾也不耽搁,跨了马就往大营去。几个将官都在帐子里等着,她一进来,卲广先道:“侯爷,惑苏将军方才派人来说,五日前,羌和的巡逻卫在噶尔迦雪山的东北面发现了乌蒙嘉的几个部下。”
“那些人里面没有乌蒙嘉?”赵瑾看着沙盘里的图,指了片方位问,“大概是这里?”
卲广点头,“是。”
赵瑾看向其他人,“你们怎么看?”
傅玄化道:“仅凭这么点说法,我没法预判。不好说。”
靳如问:“会不会是什么声东击西的伎俩?”
赵瑾想了想,吩咐卲广道:“让疾风营去探探吧,现在线索太少了,我没法制定战术。还有乌蒙嘉在央吉拉错北面的营阵,也让人去看看。”
卲广得令就去,帐子内的几人都是沉默,赵瑾绕着沙盘走了一圈,在将自己代入乌蒙嘉的处境时,忽然注意到了一个地方。
她叫了一下韩遥,道:“这段时日注意着河州和孜州的互市,别让桩子混进去了。”
“是!”韩遥不敢耽误,掀了帘子就要出去,险些撞上外头着急呈报军情的先行卫。
“侯爷。”先行卫直接进来,对赵瑾道:“松尔国君派人来报,格兰丽公主听闻了乌蒙嘉的消息,一个人往噶尔迦雪山的方向去了。”
“赶紧去追。”赵瑾想也不想便说,先行卫道:“羌和已经派人去追了。”
赵瑾算着这中间的时间,道:“格兰丽应当没走太远,此时去追该是能够追上的。”
她盯着沙盘看了会儿,又觉得实在是难以心安,更是担心格兰丽的安危,便道:“算了,我也去一趟。”
靳如道:“侯爷,我也一起。”
“嗯。”赵瑾看了一眼傅玄化,“檀英就留下吧,封伯外出巡守应该要回来了,你帮我同他说一声。”
“千万当心。”傅玄化绷紧了眉,连带他那半张刺了字的脸也挤在了一起,“我直觉乌蒙嘉这次的动作不会小,但又实在想不出他会从哪里动手。总之,一切小心。”
“好。”赵瑾从来就不敢小瞧乌蒙嘉这个对手,这次直接带了万人走羌和借道。
“阿瑾!”松尔听说她亲自来,早早地就在王庭外等着了,见着这浩浩荡荡的军队就迎了上去,道:“我已经让人去追姐姐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追得上。都怪我,应该多陪陪她的。”
“别自责了。”赵瑾拍拍他的肩,“我知道格兰丽有多恨乌蒙嘉,我能理解。”
松尔请求道:“阿瑾,你一定要将姐姐带回来,我在这里等着你们回来。”
赵瑾给他点了个眉指礼,“我一定带她回来。”
大军呼啸而过,松尔后退着避让到一旁,他拂开贴在脸上的发,看到那居首之人的披风飞舞着吹开。
他信这个人。
第195章踪迹
王庭过后, 沿路之景逐渐荒芜。
先行卫探路回来,报着前面的路况, 道:“侯爷,前面是尕罗那。”
这是一句羌和话,意为石头城。据悉此处从前也是个繁盛之地,只是不知怎的凋零下来,没有草场不说,那被风沙腐蚀的石阵也越来越广,逐渐便成了今日的荒凉萧索模样,就连羌和居西的守卫也鲜少涉及此处,多是绕行巡守勘查境况。
有人问道:“侯爷, 如今只怕连羌和的土著都不知这里的地形,咱们又没有地图,真要继续往前走吗?”
赵瑾从前带着守备军们外出拉练攀山,走的都是羌南的一条常行之道,那里直通噶尔迦雪山的南面, 山脚下有草场不说, 还有水源和羌和人播种的粮食。
可偏偏乌蒙嘉出现的地方在东北面, 从此处看, 目光的所及之处正是噶尔迦雪山东北走向的山脉。
格兰丽应是走了这条路,赵瑾就怕追不上她,此时即便想从噶尔迦雪山的南面绕行也是没有时间了。
这石头城是必过不可了。
赵瑾便问刚刚说话的先行卫:“里头的岔路多吗?”
先行卫道:“挺多的, 卑职是靠着事先做的记号原路回来的。”
这话倒是提醒了赵瑾什么,她策马往前去,至尕罗那的第一个岔路口下了马。先行卫指着右边那条路的石壁道:“这个就是卑职留下的记号。”
赵瑾只是淡淡扫了一眼, 便去看另外两条岔路,她在这一地的碎石中仔细观察, 好似在找着什么,不多时眼前一亮,对身后的兵马道:“走这边。”
靳如猜问:“侯爷是看出石子里面有人留下了什么记号?”
“是格兰丽。”赵瑾道,“她的确是经过了这里,刚刚那地方就有她留下的记号。这记号还是她几年前教给我的。我想,她应该是猜到了我一定会跟来,还在记号里面留下了消息。”
靳如又问:“什么消息?”
赵瑾道:“她告诉我,她往这条路走了,还说让我不要担心。”
靳如看着这四周始终如一的景致,有些眩晕地揉了揉头,“格兰丽公主还真是厉害,一个人就敢走这种地方。”
赵瑾道:“我猜到她想做什么了。但我现在别的不想,只希望乌蒙嘉并不在雪山的东北一带。”
尕罗那中一直都是不变的模样,格兰丽擦了一把汗,在碎石子中摆出个杂乱无章的记号。日头偏西了,午时如烈焰灼烧一般的热意淡了些许,她小口抿了一下水润润嘴唇,眯着眼睛看着前方这条未知的路。身侧的马许是觉热,不耐烦地踢了踢蹄子,鼻腔中喘出重重的气,格兰丽摸摸它的颈,略作安抚。
羌和王庭对尕罗那有过详细的记载,她小时候有一次与下人们躲迷藏,就藏在书楼里面,巧合之下便翻到了这本记录,那里面甚至有一张勾画细致的牛皮地图。只是那次的时候,她才发现这份手记,便听到楼道里传来了下人叫她的声音,她慌忙将手记放回了原处,转移着自己藏身的地方。
在那之后,她短暂地忘记了这件事,直至今日听说了乌蒙嘉的下落,才再次从记忆深处想起了这份手记。
格兰丽掏出地图又看了看,从上面知道这里离出口已经不远了。她回看一下方才的记号,转过去在碎石子里多加了一点信息。
赵瑾走到此处时,太阳已经临近了地平线,她盯着这堆石子看了会儿,恍然愣住。
靳如看她脸色微变,问道:“侯爷,怎么了?”
“格兰丽说已经离外面不远了。”赵瑾抬头看着前面这条似乎没有任何变化的路,猜道:“难道她以前来过,知道这里的路?”
大军静静地跟在后面不动,赵瑾吹着石阵里渐有凉意的风,忽然听到了几阵不一样的动静。她立刻给了靳如一个眼神,手臂高高地举起,提醒将士们戒备。
一旁的岔路深处有马蹄声传来。
赵瑾握紧了手里的枪,正当身心都警惕到极致时,看到出现在岔路那端的几人都着一身羌和铠甲。
“是赵侯!”一名羌和士卒眼尖,加快了跑动往这方赶来。
“你们是来找格兰丽的?”赵瑾看着他们下马落地,收起了手中的枪。
“是。”居首的士卒是格兰丽的近卫,大楚话也跟着学得利索,他对赵瑾道:“尕罗那太大了,我们几个在这里转了好久,一直没找着路,好几次都绕回了原处。赵侯,你们在里面走了多久?”
赵瑾道:“格兰丽给我留了记号,我跟着一路过来,并没有耗费太长时间。”
士卒一喜,“公主是不是就在附近了?”
赵瑾摇头,“我不知道。”
太阳快要下山了,赵瑾不敢保证这里没有财狼野兽,放任格兰丽一个人游走,她心急如焚。
“事不宜迟。”她翻身上马,朝着地上指明的方向带了路,“天黑之前,一定要找到格兰丽。”
入夏之后,噶尔迦雪山的雪水微有融化,东北山脉下虽然砾石横布莽荒一片,但还是生了几滩水洼。
几顶帐子就扎在避风的山石后,几个身裹皮草的车宛男人正在火堆上烤着肉,熏香的气息在空中散布开来,远远地就能闻到。
“他娘的,太香了。”其中一人盯着火堆上几乎快要烤成碳的肉,抹了把口水对一旁的伙伴道,“尤塔,我说,吃一点也不会怎样吧。”
尤塔正翘着腿懒懒地靠在石壁上,道:“你要是不怕大汗杀你,那你都吃了。”
这人背气地起了身,一脚将足下的石子踹得飞远,骂道:“他娘的!好好的肉!”
“都说了是要引猎物。”尤塔拍拍他的背,拉着他坐下,“大汗就要回来了,你老实着点。”
他才说完,远处就来了一阵杂乱无章的马蹄声。
尤塔赶紧起身,看着那为首的人靠近了,喊道:“大汗。”
乌蒙嘉下了马,尤塔赶紧帮忙把马牵到一旁,转身来问:“大汗,咱们什么时候杀到梁州去?”
“大漠的雄鹰最不怕的便是等待。”乌蒙嘉在火堆边坐下,反手给身后的随从们打了个手势,让他们自行休整。
尤塔不放心地问:“古纳川那老东西,真的愿意帮咱们吗?”
乌蒙嘉道:“他的女儿还跟着我,他还肖想着我在磨莎雪山下的土地。”
尤塔又问:“可是大汗,咱们这样拿自己当猎物,真能引赵瑾来吗?”
乌蒙嘉反问:“你怎么就知道咱们才是猎物?”
尤塔看了一眼羌和的方向,道:“大汗,那边是尕罗那,是个连羌和人都走不出来的地方,赵瑾不会从这里来吧?咱们是不是该去雪山的南面?”
乌蒙嘉道:“要是去了南面,那才是给了赵瑾机会。你忘了那个羌和兵是怎么说的?赵瑾每年都要去雪山南面攀岩。”
尤塔还想问什么,乌蒙嘉不耐烦地拍拍他的手臂,“行了,尤塔,你话太多了。”
“是。”尤塔悻悻地闭了嘴,这时听到同伴们低呼一声,他跟着去看,只见莽荒原野上往这边来了好几匹狼。
“看看。”一名车宛男人看了乌蒙嘉一眼,带着些谄媚道,“大汗不愧是雄鹰,真将猎物引来了。”
火堆上的肉越烤越香,几滴油脂掉落在火焰中央,催得火苗快速冲涌着扑腾起来,愈加肆然地烤灼着支架上的肉。几匹狼站在远处,灰绿色的眼睛警惕地看着这群眼露贪婪的汉子,唾液顺着裂开的牙缝流了下来。
乌蒙嘉拔出了弯刀,“伙计们,晚饭来了。”
格兰丽在尕罗那的出口下了马,前方是一望无垠的荒漠,她看着那轮已经落到地平线上的太阳,在等了片刻工夫后,隐约听到了身后震动的马蹄声。
半空中有烤肉的香气传来,身侧的马不安地甩了甩头,格兰丽安抚它几下,照例在碎石子里留下了信息,便毫不犹豫地重新跨上去,顺着这股味道往前探寻。
乌蒙嘉在狼皮上擦干净刀面上的血,将手中的狼扔给了部下。
“得嘞!”部下接住,熟练地斩下狼头后开膛破肚。架在火堆上的支架很快就多了几个,处理之后的全狼一一砌了上来。
落日下去了一半,尤塔翻烤着狼肉,用刀割下一块尝过后,对乌蒙嘉道:“大汗,可以吃了。”
乌蒙嘉扯下一条狼后腿就咬,口中的这块肉还没咽下,便看到孤辽的原野上出现了一个骑马的身影。
他背着光,一时看不清那是谁,但人是从尕罗那的方向来的,他不免多看了两眼,注意到了一截飘舞在空中的丝带。
尤塔也注意到了,他眯着眼看向那边,问道:“大汗,那是谁?”
乌蒙嘉多看了一会儿,等人又靠近一些后认了出来,“格兰丽?”
他站起来,将狼腿放回火堆上,一群部下见他这样,也纷纷停下了进食。
“格兰丽?”饶是认出了这张面孔,乌蒙嘉还是不确定地喊了一声。
“你好啊,大漠的苍鹰。”格兰丽一反常态,竟然对他颔首笑了笑,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乌蒙嘉原本还存着点戒心,但放眼看去,面前的旷野里除她之外再无第二个人影,心里的那点警惕也就消了,点头笑道:“你好,草原最美丽的珠卓娜。”
尤塔在乌蒙嘉身后小声道:“大汗……”
乌蒙嘉恍若未闻,又问格兰丽:“你怎么一个人来了这里?”
格兰丽毫不惧他,更像是忘记了上次发生的事情,很安静地说:“我听说你在这里,所以来找你。”
乌蒙嘉愣了一下,旋即大笑起来,带着点试探问道:“你找我?你找我做什么?总不至于是给你的好哥哥努呼鞑亚报仇吧?”
格兰丽湛蓝色的眸子短暂地幽冷了一下,她往火堆这边走了几步,找了个空地坐下,很快又换上了笑容,“不说这个,我找你,是有别的事情要说。”
乌蒙嘉盯着她,心底的那点觊觎又上来了,他道:“你嫁给我,我们什么都好说。”
格兰丽道:“我听说,你在腾格里面前立过誓,绝不再娶其他女子,就连你的汗位,也只属于你大妃的儿子。”
乌蒙嘉在她身边坐下,挥手示意部下们都散开,道:“但如果是她先背叛了我,那我也不算对不起腾格里。”
格兰丽道:“我可以嫁给你,但你总得拿出点让我相信的东西。而且,我可不信你的大妃会背叛你。”
乌蒙嘉丝毫不怕告诉她,看着地上的那几只狼头道:“我要是灭了苍狼部,她就会与我没完。”
格兰丽捕获到这一重要的消息,心头稍起震动,又问:“你现在还徘徊在这里,又如何灭得了苍狼部?可别在我面前夸下了口,回头却办不到。”
乌蒙嘉被她这么一激,直接说了出来,“古纳川的骑兵就在雪山那头,等到梁州的军队一来,正好让他们先打一场。”
格兰丽迅速垂下眼,掌心里都渗出了冷汗,她尽量让自己声音平静,道:“那就希望腾格里能保佑你吧。”
乌蒙嘉道:“那你呢?我让你做我的大妃,你什么时候嫁给我?还有,你之前不是不愿意吗?今天怎么又肯了?难道赵瑾已经抛弃了你们?”
“你想娶我,那就等你的大妃真的背叛你了再来找我。”格兰丽草草说了一句便起身,她瞥了一眼来时的路,悄悄地握紧了兜里的匕首。
“去哪儿?天要黑了。”乌蒙嘉拉她一把,看着一旁的帐子道,“留下来,我今晚好好照顾你。”
他刻意说重了几个字音,听得格兰丽起了一身的恶心,想也不想就拒绝道:“我要回去,我弟弟还在王庭等着我。”
乌蒙嘉咂舌,“松尔那么个小东西,真不是个男人,竟然让你来见我。”
格兰丽道:“和松尔没有关系,是我自己……”
“我说格兰丽,”乌蒙嘉打断她,“你不是想真心嫁给我的,是不是?”
“放手!”格兰丽掏出匕首朝着他的手臂划了去,乌蒙嘉眼疾手快,松开她躲了过去。格兰丽马上又扯下了一只冷烟花,赤红的火光高高地升了上去,在这荒凉的天际轰然炸开。
“大汗!”部下们看着这朵升腾的烟花,大惊失色之下感受到了脚底的震荡。
空无一人的旷原里天降奇兵一般地杀来了一支队伍,居首之人手提长枪声势赫然,军队疾驰如风,奔策已至眼前。
第196章别离
赵瑾固定了枪, 拉着缰绳稳住方向,在马上拉弦搭箭, 瞄准了乌蒙嘉的胸膛。
“你这臭娘们!”乌蒙嘉在烟花炸开的瞬间再一次拽住了格兰丽的胳膊,拖着要将她挟持到怀中。
“放开我!”格兰丽挣扎着,赵瑾手指一松,将这支箭送了出去,乌蒙嘉防备不及,被赵瑾的这一箭伤到了手臂。
“大汗!”乌蒙嘉的部下们纷纷解下了马,推着他赶紧离开,尤塔看着即将要杀到身前的梁州守备军,拉着他小声道:“猎物来了, 大汗,快,这是个好机会!”
“我说你怎么敢一个人来,原来是还有后手。”乌蒙嘉彻底动怒,拖着格兰丽就要上马, “雄鹰今天让你看看, 他是怎么将这群杂种全部留在雪山脚下的。”
格兰丽奋力反抗不愿上马, 她挣脱出一只手来, 挥起匕首就朝乌蒙嘉的侧颈削去,但乌蒙嘉反应更快,力气也更大, 一手劈刀就挡住了她的杀招,握紧她的手腕后钳制得她毫无还手之力。
守备军的箭雨前后不一地飞来,部下们推着乌蒙嘉避让着躲开, 一面又催:“大汗,快走!”
“腾格里不会眷顾你这样的人!”格兰丽啐他一口, 当下便选择抬起脚踹去。
乌蒙嘉早就预判到了她的动作,在她起脚之时便对着她的膝盖踢了上去,逼着她的手腕将那匕首转了个方向,直直地对着格兰丽的喉咙。
赵瑾还在百步之外,她远远看着,心都要跳出来了,迅速又拉满了弓。
格兰丽被压制着,眸子里的倔意毫不见减,她用了最大的力把控着匕首的指向,与乌蒙嘉比拼着力气对峙着,让刃口偏转着离开自己的脖颈。
乌蒙嘉对她已经没了任何怜惜之心,眼中的杀意尽显而出,压着匕首就要刺入格兰丽的喉咙。
“大汗当心——”部下们在这时一声喊,乌蒙嘉余光一扫,迅速偏身躲开了赵瑾的箭,手上的力量也些微减弱,带动着匕首往旁一偏,划破了格兰丽的侧颈。
黏稠温热的血喷洒而出,格兰丽手上一松,垂撒了下去。
梁州守备军已近身前,乌蒙嘉对着血泊里的格兰丽骂了一声,上马就走。
赵瑾顾不上去追乌蒙嘉几人,奔赶着从马背上跳下,险些摔在这枯涸的沙地里。天色在急速地变暗,恰如格兰丽正在逝去的生命,赵瑾捂住她侧颈的伤,一时竟然手忙脚乱,她想带着格兰丽走,却又担心此举会让格兰丽失血更多。
“阿……阿瑾。”格兰丽拉住了她,用力说话,“不要……追,你听我……说……”
“先别说了,我们回去再说。”赵瑾看着指缝里渗露不停的血,根本不敢移开手,招手叫人过来帮忙。
“很重要。”格兰丽坚持说着,湛蓝色的眼眸在微微颤抖,“听我……说完。”
“好好。”赵瑾只能愈发用力地给她捂伤,反复点头,“你说,我听着。”
“是陷阱……”格兰丽看着她在夕阳下的轮廓,尽量把每个字都咬得让她听到,“他引苍狼部来,想看你们两败俱伤……不要追,不……”
赵瑾知道了这最关键的信息,便不想再耽误了,“好了格兰丽,你不要说了,走,我带你回王庭。”
她还按着格兰丽的伤,抽不出手。靳如便轻轻地将人抱起,赵瑾跟在旁边,不停地安抚她,“格兰丽,你是个勇敢的姑娘,腾格里会保佑你的。坚持一下,我们带你回去养伤。”
格兰丽看着她,苍白的嘴唇泛出个笑,说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阿瑾,你要替我杀了……乌蒙嘉。我、我要他死……”
她的蓝色眼睛在这一刻格外地有力,赵瑾看着这对瞳眸,说道:“你放心,我会替你杀,我们先回去。”
格兰丽的视线已经开始迷离,好像没听到她说的话,又道:“还有松尔……你一定要帮他,我把他……交给你。”
“我知道。”赵瑾应着,从身旁一人手中接过一截布条,想先给她草草包扎,格兰丽却在这一刻拉住了她的手,再开口已是声若蚊蝇,“我要向腾格里祈求,来世做……草原的……雨,庇佑羌和和梁州……”
天边最后一缕余芒退却在地平线上,格兰丽的手沉沉地垂下,湛蓝色的眼眸永眠于雪山莽原。
赵瑾愕然地没有回过神,轻声喊她:“格兰丽。”
她手上殷红的液体还没有干,甚至还存着一丝余温。赵瑾逐渐地醒了神,晃着格兰丽的尸身又喊:“格兰丽!你不要吓我!我答应了松尔要带你回去的,你睁眼看看我!”
“侯爷,”靳如的声音也很低落,他抱着格兰丽后退一步,对赵瑾道:“咱们要赶紧回去了。即便不是为了别的,也要早些送公主回王庭。”
天马上就要全黑,这里是个未知之地,久留下去不知道会不会有其他危机。赵瑾吸了一口气平复住情绪,借着火堆里的残焰点着了火把。
大军原路而归,一路上皆是死寂一般地沉重。入夜后的尕罗那回响着风的怒音,刺耳而凶冷,靳如带着格兰丽坐在马上,赵瑾带队在前,数次回看后方,眼泪克制不住地外流。
她连这个自小看到大的妹妹也没有了。
靳如见她数次回首,心里很是担心她的情绪,便将格兰丽交给一个羌和士卒,自己策马几步上来,与赵瑾并行。
“侯爷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过失,谁也不会想到格兰丽公主竟然会选择一个人来手刃乌蒙嘉。虽然她算定了侯爷会跟来,但是侯爷,不是你出手晚,而是乌蒙嘉太过可恨。”靳如观察着赵瑾的神态,缓了片刻又说,“人死不可复生,侯爷节哀。但这次万幸有格兰丽公主,否则咱们就这么追着乌蒙嘉上去,就真要腹背受敌,落入他与苍狼部的算计之中。”
“我会替她报仇的。”赵瑾擦了一把泪,又看了格兰丽一眼,“我会替她杀了乌蒙嘉,也会替她照顾好松尔,看顾好羌和。”
靳如听她这么说,心便放下一些。
赵瑾缓过了那股伤痛至极的劲,冷静下来回想格兰丽的提醒,对靳如道:“明天给河州和孜州传我的令,继续募兵不要停。还有,从河州的徐林营调一队人去羌西守着。乌蒙嘉这次没如愿将我引去苍狼部的陷阱,定然还会再生计谋。”
靳如点头,“好,卑职回去就让人传话。”
月色逐渐变高,赵瑾踩着来时的路抵达了尕罗那的出口,前方不到半个时辰就能抵达羌和的王庭,赵瑾吹着夜风,忽然胆怯地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松尔。
荒芜的景致倒退着留在了后方,屋舍在赵瑾的踌躇中映入了眼帘,年少的羌和国君就踱步在王庭前,他看着火光从远方来,兴奋地迎了上去,拉着那最前面的一人问:“姐姐呢?”
赵瑾下了马,她看着少年蓝色眼睛中雀跃的欣喜,嗫嚅着嘴唇不知该如何开口,终了还是将心一横,说道:“是我不好,去晚了一步。”
松尔还没懂她的意思,继而便看到了格兰丽双眸紧闭的面容,笑意顿时僵住。
“姐姐!”他扑过去,又回头来问赵瑾,“是谁干的?”
“是乌蒙嘉。”靳如挡在赵瑾身前,替她说了,“格兰丽公主找到了乌蒙嘉,想趁机杀了他,可是没能如愿。我们赶到的时候,她被乌蒙嘉下了手。”
一路同行的几名羌和士卒也道:“国君,我们都看到了,是乌蒙嘉杀了公主。”
松尔捏紧了拳,他隔着格兰丽毫无生息的面孔,好似看到了努呼鞑亚的死状,悲怒之下吼道:“又是乌蒙嘉!”
赵瑾上前几步,掰过松尔的身躯来,对他道:“松尔,格兰丽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她让我守着羌和守着你,我答应了。从今往后,羌和和剑西就是同一片土地,我会让人来羌和边沿值守,我会给格兰丽报仇。”
松尔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平视着赵瑾的目光,说道:“这个仇我绝不会忘,阿瑾,以后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好。”赵瑾拍拍他的肩,“明日我会派人去羌西,现在,我要先回梁州了。”她最后看了格兰丽一眼,又对松尔道:“你姐姐是羌和与梁州的罗霞尼,这次多亏有她,我们才没落入乌蒙嘉的圈套。让她入土为安吧,腾格里会眷顾她的心愿。”
“你放心,我没事。”松尔用力挤出一个笑,挥手送她,“阿瑾,你也是羌和与梁州的罗霞尼。”
赵瑾淡淡一笑,给了他一个眉指礼,带着大军在子时时分抵达了梁州大营。
“侯爷!”卲广听说她回来了,快步前来禀告,“互市真的出了点乱子,有几个圭车人肆意捣乱,还好发现的早,没有闹出太大的动静,都让我们及时按下了。”
赵瑾身心疲累,还是强撑着精神问:“审出什么没有?”
卲广道:“试过了,也用过刑了,但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我早就说了圭车人不可信,也不要与他们做生意!”察柯褚从外面进来,板着脸说得又冲又直,“这帮人就不是知恩图报的,你还不信邪,非不听我的,现在好了,知道他们是什么嘴脸了?乌蒙嘉的人,没一个好东西,老子早就看得透彻得很了,偏你这个没胆的怂货还对他们抱着希望!”
赵瑾本就因格兰丽的死而情绪低落,察柯褚看不见她的脸色,还不管不顾地说出这么一大堆扎心窝子的话,激得赵瑾心底隐忍的气再也藏不住了,揪起察柯褚的领子怒道:“你再说一遍。”
她的眼睛里蔓延着红血丝,察柯褚离得近了,看得一清二楚。纵使如此,他仍傲着性子道:“老子说你又怎么了?这事我没错!”
“你!”赵瑾抡起拳就想揍他,察柯褚这次没让着,挣开她的手推了她一把,说道:“不就是个疾风营的副使吗?老子不稀罕了,你爱让谁做就让谁做!老子不在这儿受你的气!”
他说完就掀开帘子出去,赵瑾恍神地反应过来,刚想出去追,走到帘子前又止住了。
卲广看着她这模样,劝慰着说道:“侯爷,你又不是不知道,察柯褚就是这么个脾气。他只是气话而已,等到明天早上,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赵瑾也没有精力再去顾及这些事情,她叹了声气,点头道:“但愿如此吧。”
卲广听出她累了,道:“侯爷赶紧歇息吧,今晚还回府吗?”
白天离府时走得匆忙,赵瑾猜秦惜珩只怕一直在挂念,便道:“我回去一趟,明早早些来。”
秦惜珩撑着腮坐在躺椅里,眼皮忍不住地要合上,但赵瑾一直没回,营里也没消息传来,她心里有些担心,撑着瞌睡等到了现在。
门轻轻一响,静得她倏然就全醒了,探出身子往门处一望,果然见赵瑾回来了。
“怎么还没睡?”赵瑾蹙眉问道。
“没什么,睡不着而已。”秦惜珩笑了笑,拧了个帕子给她擦脸。
“我没事。”赵瑾勉强一笑,道:“去睡吧,我沐个浴就来。”
秦惜珩放了心,在床上躺着没多时就等来了赵瑾,她贴着过去埋入了赵瑾怀中,问道:“真有乌蒙嘉的下落了?”
这里没有了外人,赵瑾绷紧的情绪骤然瓦解,含着哭腔道:“格兰丽没了。”
她哽咽着讲完了全部,眼泪沾湿了秦惜珩的手,不断地埋怨着自己,“我若是能再早一点赶到就好了。怪我……真的,就差那么一点。”
“你不要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秦惜珩看到她无助的模样就觉心疼,她给赵瑾擦着泪,说道:“怀玉,你只是个凡常的人啊,人总有预料不及的时候,你为什么总要将你自己逼成无所不能?”
赵瑾没有说话,只剩下低低的啜泣。
秦惜珩顺着她的后背抚摸,又说:“怀玉,你之前问我,我一个姑娘家,那么要强做什么。那我现在问你,你一个姑娘家,做什么要事事冲在最前面?别拿你是剑西的主帅来堵我,即便你不是主帅,你也会一个人挡在最前面。怀玉,你真的太累了。”
赵瑾抱着她,说道:“可我如果不够强大,就保护不了我想保护的人。”
秦惜珩道:“广厦千万,即便是君王也不能一一护持住。你看太阳升起的时候,不是照样有阴影吗?怀玉,你不要将你自己逼得那么狠。我看着这样的你,也会痛恨为何我需要由你来照顾。”
赵瑾止住了泪,秦惜珩看着她,抬手扒开了拂在她脸上的散发,贴着唇吻了上去。
泪还是那样咸苦得一片涩味,秦惜珩尝过了这个味道,也记在了心里。
她不要把命交给别人,也不要再看到赵瑾哭泣的模样。
“怀玉,”她耳语着说,“你也可以不用那么强大。只要有我在,就够了。”
第197章风兮
次日卯时才过, 主营里已经坐满了将官。
封远山听完了前一日的事情,锤着桌子骂道:“乌蒙嘉这个狗娘养的!真是可惜了格兰丽公主。”
赵瑾默然着, 正要开口,忽然意识到察柯褚还没来。
“察柯褚呢?”她直接问卲广,“他不知道这场决议有多重要吗?”
卲广忙说:“卑职这就去叫他。”
赵瑾道:“不用你亲自去。”她走到帐子外,就近吩咐一个在外看守的士卒,“去叫察柯褚来。”
士卒赶紧就去了,赵瑾重新进了帐,也不耽误,指着地图对几人道:“我昨夜想过了,尕罗那是个天然的屏障, 那个方向虽然直通噶尔迦雪山脚下,但是不需要太多人巡守。要紧的是羌和西面和孜州的西原一带,咱们要防,也要对外扩张领土。我打算,在羌西境外沿路设立驿站和烽火台, 先拿下南边的圭车, 至少不能让孜州西原暴露在外。”
“这些现在只怕来不及做。”傅玄化直接在沙盘里演示路线, 说道:“互市生乱, 多半是乌蒙嘉早就埋好了桩子,也就是说,他现在已经了解了不少与河州孜州相关的事。若我是乌蒙嘉, 一定会先攻孜州西原,这里不像南边的孜定口易守难攻,比起入袭羌西, 他多半会先动这里,咱们得先将兵力重点放在这里。”
“有理。”封远山赞同, 看着沙盘里的孜州西原,道:“圭车从前对孜州只是小打小闹,从这往后,只怕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西原要守,驿站和烽火台必须同时来建。”赵瑾在沙盘里指了一条路,“如果把噶尔迦雪山全部纳入羌和境内,就能在保证羌和后方的情况下,毫无顾虑地绕道,将圭车包围在西原。”
赵瑾这话其实没错,但谁都没有吱声,她也猜到了,道:“我知道这会加大军费开销,但我和阿珩会想办法的。”
卲广看着他们留在沙盘上的印记,担心道:“可是咱们从来没与苍狼部交过手,而苍狼部定然已经从乌蒙嘉那里获悉了我们的全部特点。侯爷,若是真对上了苍狼部,咱们只怕要吃亏。”
赵瑾在今早来营的路上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她道:“论起苍狼部,最为熟悉的应该是甘州守备军,我抓紧给朔方去信,先问问他们的说法。至于羌西那边,也要增派人手加护。”
她想了想,对傅玄化道:“檀英,你可愿意去羌西增援?”
“好。”傅玄化毫不犹豫就答应,又提醒道:“凰叶原这边也不能松懈。”
“我知道。”赵瑾点头,看着其他人问道:“大家还有什么意见?若是没有,那就等朔方有了来信再议。”
封远山道:“得等朔方的来信才行,在此之前,咱们只能先守。”
军议暂且散了,赵瑾写完信漆好,等来了之前那士卒的回禀,“侯爷,察柯褚说忙着训练,没空过来。”
赵瑾叹了口气,把信给他,“算了,先让人去朔方送信,给程郎将的。记得,八百里加急。”
士卒火急火燎地走了,赵瑾望着沙盘发了会儿呆,想到察柯褚的态度,头疼又心烦。
元中战毕后,两人虽然谁都没有主动讲和,但几句军情交谈完,便好像回到了从前,似乎那几句吵嘴并不存在。
罢了。赵瑾心想,察柯褚在昌县也算是走了一遭鬼门关,这次不如留他好生休整。
疾风营的校场上摆了一排靶子,察柯褚两手各拿了一张弩,左右同时按下机关,弩箭整齐地射出去钉在了靶子上。
“好!”身后传来喝彩声,察柯褚回头一看,陈参双手抱臂,站在十步开外看着他。
“你来干什么。”察柯褚的声音不咸不淡,他低着头给弩弓上箭,陈参走来,对他道:“还跟侯爷怄气呢?我都听说了。”
察柯褚翻了个白眼,“听说什么了听说。”
陈参道:“格兰丽公主死了,侯爷心里难免感伤,你在这个时候还指责他,不就是火上浇油吗?你好歹考虑考虑侯爷的想法。”
察柯褚倔着脾气道:“我这次真不要跟他说话了,气死我了,梁州我也待不下去了。”
陈参看着他,摇头笑了两声,“你啊,还真像个小孩子。你不待在梁州,还能去哪?”
察柯褚道:“剑西难道只有梁州不成?河州孜州就没有守备军了?”他牢骚着说完,心里还真动了一下,“没错,我难道就不能去孜州了?老子要干死那帮狗蛮子!”
陈参看他不似玩笑,道:“浑说!孜州疾风营早就满了将官,你去了只能从最下边的先行卫做起。”
察柯褚傲着性子道:“先行卫就先行卫,老子才不稀罕做什么将官,只要能杀蛮子,我当牛做马都行。”
陈参顿时语噎,过了一会儿又问:“你真想好了?侯爷会答应?”
察柯褚道:“我管他答不答应,我现在就去孜州。”
他放下弩弓真的走了,陈参愣了片刻,赶紧先来了赵瑾营中,掀帘就道:“侯爷,察柯褚要去孜州,这会就在收拾东西了。”
“什么?”赵瑾一惊,“他来真的?”
陈参道:“卑职看着不似玩闹。侯爷,卑职劝过了,可他犟得很。要不你去看看?”
赵瑾往椅背上一躺,赌气道:“不去。”
察柯褚性子倔有脾气,她难道就没有吗?
陈参傻了眼,“那……”
“让他去!”赵瑾板着脸道,“他要真有本事,就去孜州自己做到疾风营的正队。我倒要看看,他这么做是不是就能咽下这口气了。”
陈参一时进退不是,赵瑾坐了一会儿冷静下来,小声说了句“麻烦”,找了张空白的纸来,提笔蘸墨快速地写了点什么,落印之后递给了陈参,“让人把这个送到孜州疾风营,就说察柯褚是我派去的,让他们看顾着点,别跟他计较。”
“是。”陈参就知道赵瑾不可能真的对察柯褚不管不顾,他接过这上了印的调令书,请示道:“侯爷,卑职也想去孜州。”
他解释道:“侯爷说了,军中的品阶都是靠自己博取来的,眼下孜州为重中之重,卑职想去那里试试。”
赵瑾想了想,便答应了,“那你去吧,替我看着点察柯褚,别让他闹事。”
她提笔又写了份调令,道:“正好,你一并带过去,见到宣伯替我问声好,需要多少军需只管说,我来拨。”
陈参道是,刚接了这份调令书,转身便碰到卲广进来,着急道:“侯爷,察柯褚说要去孜州,我们拦也拦不住。”
赵瑾平静道:“拦不住就别拦,我已经下了调令书,就让他去吧。”
陈参讪讪地把手里的调令给他看,卲广还没回过神,那主帅的位置就已经空了,赵瑾掀了帘子出去,留下一句话,“我回去一趟,晚上来巡夜。”
“啊……好。”卲广看着那帘子起开又合上,与陈参四目相对看了一会儿,纳闷道:“这是……真吵架了啊。”
陈参一摊手,苦笑道:“算了,别蹚这浑水。我也请了去孜州的调令,就和察柯褚一起走吧,他这脾气,还真是让人不放心。”
赵瑾在府前下马,进屋正赶上秦惜珩用午膳。
“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秦惜珩赶紧让人去拿碗筷,又道:“上赶着吃我的残羹剩饭?”
赵瑾本来一肚子郁气,现在听到她的声音,那股烦躁就退去了很多,笑道:“能吃一口殿下的残羹剩饭,那也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秦惜珩白了她一眼,先舀了一碗汤给她,道:“好好说话。”
赵瑾一口气喝完了,指着桌上的豆芽道:“喂我一口。”
秦惜珩挑了几根喂给她,赵瑾得寸进尺,含着她的筷子不放,将那上面的汤汁吮了个干净。
“松口。”秦惜珩好笑地看着她,“你今天怎么了?”
赵瑾松了牙关,道:“没什么,就是累得很,想你陪我。”
秦惜珩道:“那就先吃饭,吃完了我陪你。”
赵瑾往她身边又靠近些,道:“你喂我吃。”
秦惜珩放下筷子,在她额上一敲,“赵怀玉,你多大了?”
赵瑾趁机握住她的手,头枕上了她的肩,“跟我多大了有什么关系?多大了也想你喂我。”
秦惜珩猜到她肯定又遇到了什么不痛快的事,也不戳破,只是问道:“那你想吃什么?”
赵瑾点了几个盘子,“这个,这个,还有那个。”
秦惜珩承着她上半身的重,耐心十足地喂,赵瑾吃了几口就没了胃口,坐直了身自己舀汤,道:“你好好吃吧,不用管我了。”
“是不是需要钱?”秦惜珩也不吃了,直接问道。
赵瑾把今天的决议跟她讲了,忧心忡忡道:“钱倒是其次,我现在等着朔方回信。”
她把筷子重新塞到秦惜珩手中,露了个笑,“快吃吧,不用这么看着我。我除了有点累,真没别的事。”
秦惜珩吃完了剩下的饭食,问她:“歇个午觉吗?你昨晚就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赵瑾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问道:“你是不是还有好多账目要看?”
“我早就想好了。”秦惜珩拉着她进了内室,指着改造之后的书案给她看,“我让人换了张矮案,也在地上铺了竹席,现在天热,直接就能在竹席上睡。”
赵瑾托着她的臀将人高高地抱起,又轻轻放在矮案前的竹席上,自己也贴过去靠在她的肩头,说道:“你抱我睡。”
秦惜珩低下头去吻了她一下,笑道:“好,我抱你睡。”
赵瑾半眯着眼看着矮案上高高堆起的册子,牵住了秦惜珩搭在她腰间的手,含含糊糊道:“别太累了。”
“睡吧。”秦惜珩淡淡一笑,以一只手臂护住赵瑾的腰身,另一只手拿起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墨,开始写起什么。
赵瑾往她颈下缩了缩,寻个舒服的位置后,呼吸声慢慢地就沉了。秦惜珩写完了字,顺手拿起一旁的蒲扇摆动两下,给赵瑾扇去暑热,不多时又放下扇子,从那一沓册子里面抽出一本来慢慢地翻看。
午后的时光悠长,蝉鸣声环绕了整个院子。范芮听说赵瑾回来了,但又见院子里静悄悄的,便也不敢闹出太大的声响。他踮着脚悄悄地进了屋子,探着头又往内室一瞧,只见赵瑾靠在秦惜珩怀中睡得正沉,而秦惜珩仅用一只手拿着书册,每看完一页,就将书册放在书案上,手指翻过一页后再次拿起,如此反复进行着,不厌其烦。
秦惜珩这一页的内容还没看完,就察觉到有人来了,抬头的一瞬间正好与范芮对上个正着。
她朝范芮招招手,随后找了张空白的纸写道:何事?
范芮生怕说话吵醒了赵瑾,便接了笔蘸墨写着:邑京的飞书。他把手中的竹筒留下,看了赵瑾一眼后,给秦惜珩比了个手势。
秦惜珩点头,范芮又小步地退了出去,离开之前,他忍不住再回看了一眼。
内室静谧得不闻半点声响,那两人相偎着似是一体,秦惜珩小心地用帕子给赵瑾拭汗,久看之后忍不住偷偷地亲吻。
范芮赶紧回头,快步躲了出去。
赵瑾这一觉初时好眠,等到后面,便来了一连串光怪陆离的梦,她挣脱着要抽身,搐动一下惊醒了过来,喊道:“阿珩!”
秦惜珩被她吓了一跳,赶紧回话,“我在这儿。”
赵瑾听到这近在咫尺的声音,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是梦境,她缓了一口气,环抱住了秦惜珩的腰身。
“梦魇了?”秦惜珩温声问她,“怎么吓成这样?”
赵瑾抱着她,过了许久才说:“没什么,只是梦而已。”
秦惜珩给她擦了擦额上新冒出来的汗,又拿起蒲扇挥动,道:“阿芮刚刚来了一趟,似乎是邑京那边有新的消息了。”
赵瑾拆了竹筒展开字条看完,道:“邑京的风向一天一个样。”
秦惜珩也跟着看了,道:“政改历来都是一场风雨,只是不知朝廷这次的新政能够维持多久。”
赵瑾道:“宁氏一倒,邑京的士族现在多半都各自生着嫌隙,这于兴王而言,可是个难得能够拿捏住权势的机会。”
秦惜珩道:“可四哥不擅政,他虽然将一切都看得透彻,但不一定能驾驭住这些人。我有预感,邑京的争斗比之以往会更盛。”
“整个大楚都是,养精蓄锐的不只是咱们。”赵瑾垂眸看着这些字,说道:“但不论是剑西还是朝廷,谁也没有优胜之说,这一年注定不会太平。”
没人知道这一场无声的战火会蔓延多久,但休养生息从来都不是一方的事情。
赵瑾烧烬了字条,隔着火盆里的焰光看到了邑京的过往。
这一仗,她必须得赢。
第198章阵型
程新忌接到信后未及两日, 便带了一支骑兵前来梁州。
“苍狼部这几日出过兵吗?”他下马就问,从马背上摘下水囊喝了一口水。
“还不曾。”赵瑾领着他去主帐, 把沙盘里的地图给他看了,道:“三日前,苍狼部应该就在噶尔迦雪山的西面。乌蒙嘉引我入埋伏未果,一定会改变策略卷土重来,他要筹谋这些,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动作,但我现在要知道苍狼部的弱处,他们可有弱处?”
“苍狼部的突骑很厉害。”程新忌眼中是十二分的认真,他看着地图上的西北一角, 对赵瑾道:“他们还有自己的阵法,我们至今还没找到破解他们阵法的方法。”
将官们听说程新忌来了,也一一来了主帐,赵瑾见人都到了,又问程新忌, “苍狼部如今怎么样?上次我听阿珩说, 古纳川的几个儿子很是不和?”
程新忌点头, “内争不休, 这也是苍狼部今年一直很安静的原因。”
赵瑾问:“你知道细节吗?”
“知道一点。”程新忌道,“古纳川有五个儿子。他的长子叫巴图苏,是已故的大妃所出, 古纳川很看重这个儿子,给他的权利也是最大的。老二奥敦和老三哲布是古纳川的另一个妃子生的,是一对双生子, 据说这兄弟俩出生的时候,古纳川特地叫人将二人分开照养, 多半是担心他们同气连枝,日后一起对付巴图苏。老四希德格是现在的大妃生的,听说就带过一次兵。至于老五,那是个才十岁的孩子。对了,那个嫁给车宛做大妃的苍狼部公主,也是古纳川现在的大妃生的。”
他这么一讲,苍狼部现今的局势可谓明了至极。
赵瑾问:“依你看,古纳川会让哪个儿子领兵协助乌蒙嘉?”
程新忌道:“多半是巴图苏,他给这个儿子的权利可不小。”
卲广在这时插了一句,“可乌蒙嘉的大妃是他第四子的妹妹。”
赵瑾道:“对于乌蒙嘉来说,这些都无所谓,为难的是他的大妃。不过在我看来,这定然是古纳川一早就安排好的,他是故意将这个女儿嫁给乌蒙嘉,好平衡儿子们之间的关系。”
这层关系顺完,赵瑾对程新忌道:“好了,说说他们的突骑还有阵法。”
程新忌在沙盘里摆了个兵阵,将官们都围了过来,听他说道,“突骑的阵法,我们给它起名叫做三角锥阵,它让最厉害的人站在最前面的三角锥子顶部担任前锋,其余的人像锥子塔边一样的往后排开充作羽翼。他们的前锋尖锐迅速,两翼坚强有力,前锋在狭窄的正面攻击对面时,就能突破对面的阵型,两翼也能扩大战区。”
赵瑾一眼看出这个阵法的变换之处,指着兵阵里往后排开的沙人说道:“这两翼还能往外扩,排成一字阵加大攻势,若是两侧翼尾的速度快,完全可以和锥尖的这几个人将对面的队伍包围起来。”
“没错,”程新忌道,“早几年前,甘州守备军吃过这个亏,那一次几乎全军覆没。”
赵瑾问:“那他们的军备如何?”
程新忌道:“都是铁甲,古纳川给他们配了最好的铁甲,连马也有。”
赵瑾又问:“你们现在对上这个阵型,是怎么处理的?”
程新忌道:“大哥最初让咱们的人盯住他们两翼的骑兵,可他们的马比我们的快,即便是套着铁甲也能在我们迎上去之前迅速变作翼状。我们后来能做的,就是不让他们的两翼咬合形成包抄。”
“那步兵呢?”封远山问,“他们的步兵也全是铁甲吗?”
程新忌道:“步兵不是铁甲,但他们有龟型阵,不仅可以挡住流箭,还能顶住投石机抛出的石块,后排的步兵可以从盾甲的缝隙中伸出矛枪,这样一来,对手根本无法逼近。我们每次同他们打,初时还是兵戈相向,等到后面竭力了,他们就龟缩成这种阵型来后撤。”
赵瑾看着他摆出的两个阵,说道:“都不好打,除非能够破解这两个阵法。”
程新忌道:“我这次来,特地带了一队骑兵,你们若是想练兵,我可以让朔方的骑兵充当苍狼部的角色。”
他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眉都松了一分,赵瑾道:“那要请你去孜州替我练兵。”
程新忌笑了笑,“这有何难,咱们可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赵瑾道:“今日晚了,你休息一宿,明早再去孜州。我还有梁州要看顾,这次就不随行了。我的副将韩遥就在孜州,有什么事,你找他就好。”
程新忌一口答应,又好似要说些什么不便开口的话。赵瑾猜他多半要问及范蔚熙,便让人都散了,才道:“蔚熙在元中很好,每日都会来信。”
“哦……哦。”程新忌木讷地点点头,反应过来时耳尖已经发红,“哎你……你怎么知道……”
“太明显了。”赵瑾理直气壮说着这话,全然忘了自己当时其实并没有看出来。
程新忌这下连脸都红了,赵瑾故意又问:“蔚熙知道吗?”
他不敢肯定,含糊道:“应该,知道……吧。”
从范蔚熙那日的态度来看,应该也不算反感。
程新忌默默地想着,又问赵瑾:“蔚熙他……有什么喜好吗?”
“有啊。”赵瑾抱着手臂看他,就说了俩字,“看书。”
“哦。”程新忌低了头,他小时候跟着程新禾混饭吃,后来入了军营就是打仗,最多只看过几本兵书算是识字,对其他的风雅诗赋一概不知。
赵瑾拍拍他的肩,笑道:“没事的时候多读读书吧,蔚熙喜欢有学识的。”
程新忌痛定思痛,狠狠地点头,“我一定读!”
赵瑾逗着他玩,觉得也差不多了,又说起正事来,“我从前和乌蒙嘉打,向来都是不拖沓的快仗,但方才听你所说,苍狼部好似喜欢打长久战。我有意在噶尔迦雪山一带设立驿站和烽火台,不过这事做起来没那么容易,也没那么快。”
程新忌听出她的意思,道:“我在孜州多留一阵子也无妨,要是驿站和烽火台真能建起来,那就能直接切断圭车人在后面的供给。”
“不错。”赵瑾道,“我会和羌和王再谈这事,你远道而来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帐子里静了下来,赵瑾再次看向沙盘里的那两种队阵,伤神地想了许久都没有头绪。
“公主来了?侯爷就在帐子里。”外面传来巡守的说话声,赵瑾回了神往那边看去,一只素白的手就挑起了帘子。
“怎么这个时候来?”赵瑾问她。
“我总得看看有些人是不是乖乖吃了饭。”秦惜珩随意一扫这里,就知道自己猜了个正着。
赵瑾看她还拎着食盒,笑问:“阿珩今日给我做了什么好吃的?”
秦惜珩揭开食盒,里面放着一节节绿竹,赵瑾拿起一根问:“这不是竹子吗?”
“我把竹子截下来,在里面装了粟米蒸的。竹子有败火的功效,你每日里顶着大太阳练兵,暑气都不知沾了多少。”
“哦。”赵瑾看着手中的这节竹子,反复翻看了半天,问道:“怎么打开?解了竹叶就行了吗?”
“我来。”秦惜珩把两端的竹叶封口去了,用筷子从一端戳进去,里面的粟饭就从另一端出来了。
赵瑾看得愣住,忽然想到了什么。
秦惜珩把这节竹子里的粟饭捅了出来,递给赵瑾,“赶紧吃吧。”
赵瑾自言自语道:“我好像想到对付苍狼部步兵的法子了。”
“嗯?”秦惜珩还没回过神,便被她抱起来转了个圈。
“阿珩,多谢你。”赵瑾眼中的欣喜按捺不住,她搂着人用力地亲过,犹觉不够,又抱着她温存了许久。
“好啦,先吃饭吧。”秦惜珩被亲得嘴唇都红了,她瞥了一眼帘子处,小声道:“你也不怕有人突然进来。”
“进来就进来,看到了随他们去。”赵瑾抱着她坐在自己腿上,眼中全是得意,“阿珩,你今天可来得太好了。”
秦惜珩还是云里雾里,赵瑾吃完了竹筒饭,才解释道:“程秉维说,苍狼部的步兵惯会用龟型阵,他们每次对上这种阵型都束手无策,只能放任对方撤离。你方才开这竹筒饭时,用了筷子抵住了后端,我就想,若是日后真遇到了这种阵型,可以临时加长枪杆的长度,这样一来,他们即便是从盾甲的缝隙里出枪暗袭,长度也不及咱们,而咱们反而可以在不近身的情况下回攻。”
“那枪杆之间得用铁具拼接起来才行。”秦惜珩懂了她的意思,也笑道:“这么说来,我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赵瑾道:“程秉维明日就去孜州练兵,到时候可以让他试试这个法子有没有效用。不过他今天说起阵型,倒是让我想到了书房里摆着的一本阵法图,里面有个八相阵。”
秦惜珩问:“这个阵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赵瑾道:“是个很复杂的阵法,小时候我问祖父,他说这个阵有些地方失传了,现在留下来的,是他查阅各类兵书之后复原的阵图。我还记得那阵图旁的注解,八相依次为休、生、伤、杜、景、死、惊、开。自生门、景门、开门入则为吉,自伤门、惊门、休门入则为伤,自杜门、死门入则为亡。至于究竟要如何将对敌困死在其中,我现在还不知道。”
秦惜珩问道:“你没练过这个阵?”
赵瑾摇头,“还不曾。一则这个阵法不知道是否完整,二则,我擅长快攻,常用的战术里不会有这么复杂的阵型。但是现在苍狼部与车宛不同,他们军备富足,还有自己的队阵。既然这样,我想练一练这个八相阵。”
秦惜珩眼露忧色,道:“你既然说这个阵很复杂,那么一定就得有个人在阵中指挥。若真到了战场上,你便是首当其冲。”
“不要太担心。”赵瑾揉揉她的头,莞尔笑道,“我可是铜墙铁壁,命硬得很,能给你挡一辈子灾……”
“住口。”秦惜珩捂住她的嘴不许她再说,从怀中掏出了塔桑里凝神看着,“我一点也不想要这个东西。”
“别人我还不给呢。”赵瑾逗着她,哄道:“我会长命百岁陪着你走下去的,好阿珩,我可舍不得看到你孤零零的一个人。”
秦惜珩看着她的深情款款,眼圈还是红了,她伸出小指,道:“打勾。”
赵瑾便勾了上来,笑问:“不怕我说话不算话了?”
“你敢!”秦惜珩拽着她的小指,直接去咬了一口她的唇,恶狠狠道:“你敢失言试试?”
她是真的不敢想那个字。
赵瑾看着她,方才的笑意逐渐淡了,对面的这双眸子像是明镜,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也看到了镜主人的魂牵梦萦。
“阿珩。”赵瑾叫着她,手指抬起她的下颌就吻了上去。
她爱不够,怎样都爱不够。
秦惜珩从这个吻里尝到了一阵苦味,她睁开眼,与赵瑾对上了目光。
唇齿间的缠绵暂作停歇,她们对抵着额头,秦惜珩先道:“修筑驿站和烽火台的军费我已经算好了,怀玉,你只管放手去做。”
“好。”赵瑾轻轻地应声,问她:“今晚回府吗?”
秦惜珩靠在了她肩上,道:“不回了,我就在这里陪你。你要是有公务处理,就先去做。”
赵瑾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道:“暂时没有。不过这个八相阵,我要去孜州练。”
秦惜珩眼睫一颤,问道:“什么时候去?”
赵瑾道:“还没想好,我总得先弄清楚这个阵法的厉害之处。”
时日看着好似还长,但秦惜珩知道这样的偎依相处不过只是须臾的工夫。她也多想一路跟着赵瑾去,可她要顾及剑西的全部军资,不能离开梁州半步。
“我等你的。”她小声地耳语,先将那些话说了出来,“瑾娘,我在梁州等着你凯旋。”
第199章孜州
次日清晨, 秦惜珩被外面的号角声吵醒,她迷迷糊糊地伸手往旁边去摸, 却触了个空。
“醒了?”赵瑾已经穿戴完毕,过来问道:“再睡一会儿?”
秦惜珩睡眼朦胧,打了个哈欠问:“要去练兵了吗?”
赵瑾点头,俯下身吻了一下她的额头,道:“再睡会儿吧,还早。”
秦惜珩不舍地看着她走了,不多时帐外就传来了整齐的喝声,她一个人望着帐子顶端发了会儿呆,起身下了床。
朝时的曦光铺洒了一地, 秦惜珩出了帐子,一眼就看到校场上的那个身影。光影在她的甲胄上跳跃着辉芒,她穿行在兵阵里纠正着士卒们的姿态,大声喊着变阵的号令。
秦惜珩哪儿也没去,就在这里看完了赵瑾练兵。
“我以为你回去了。”赵瑾回来时见她站在帐子外, 笑问:“一直看着?”
“嗯。”秦惜珩拉着她进帐, 倒了杯水递去, “嗓子都哑了。”
赵瑾一饮而尽, 笑道:“没事,过会儿就好了。”
秦惜珩问:“程郎将走了吗?”
赵瑾道:“听说天不亮就走了。还好有这么个帮手在,不然就这么硬对着苍狼部开战, 我们还真要吃亏。”
“侯爷!”卲广在帐外喊了一声,禀道:“岭南的人来了。”
“一起听听吧。”赵瑾对秦惜珩说完,朝帘子那侧道, “进来说话。”
卲广便带了一人进来,这人施了个礼, “属下吴滨,见过少主。”
赵瑾直接问:“岭南有什么异动吗?”
吴滨道:“喻至忠恐要进攻孜定口。”
赵瑾脑中空了一瞬,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问道:“属实吗?是哪里来的消息?”
吴滨回话,“岭南营中近来的练兵格外频繁,属下原本以为他们防的是南疆十二寨,可又觉得不对。若只是防备南疆十二寨,何必突然这样练兵?”
喻至忠是个有城府的,赵瑾想到他的那招借刀杀人,多少明白了点他要打这一仗的用意。
他想在秦绩这位新君面前立个功。
“知道了。”赵瑾看了卲广一眼,“派人加紧去孜定口传令,这段时日不可松懈万分。”
“是!”卲广转身就去,赵瑾又问吴滨,“我一直以为岭南已经没有人了,线网断了之后,你是什么时候被派去岭南的?”
吴滨道:“今年年初,属下和几个同伴是跟着主上一起去的。”
赵瑾愣住,“夜先生在岭南?”
吴滨道:“主上在岭南待过一阵子,一个月前又回了邑京。”
赵瑾问:“夜先生去岭南做什么?重新构织线网吗?”
吴滨摇头,“属下不知,主上的行踪一向隐秘。”
赵瑾沉思了许久都没再说话,吴滨见状,低头说道:“属下会在梁州多留几日,少主若是有事,随时传唤属下就好。”
“好。”赵瑾颔首,“你一路过来也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他走之后,秦惜珩才说道:“这位夜先生,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若是按照这个时间来算,他停留在岭南的那段时日,正是元中防守战的那几日。”
赵瑾道:“不论怎样,夜先生总不会害我。”
两人同时沉默,就在这静声的片刻工夫里,外间忽然三长一短地传来号角声。
赵瑾几乎是从椅子里弹了起来,才冲出帐子便有人来禀她,“侯爷,是孜定口的狼烟!”
“真的来了。”赵瑾低喃,心道喻至忠的动作还真是快。
她转身入帐,脸色阴沉得可怕,秦惜珩拉过她的手,说道:“不是说孜定口是个高地,易守难攻吗?这次应当也不会有事的。”
赵瑾道:“但愿如此。”
但愿孜州西原还能是一片太平,这样的话,孜州就能将多数兵力投放在孜定口。
然而事与愿违,没到一个时辰,便有军报火速传来,“侯爷,苍狼部进攻孜州西原了。”
“新兵还不能用,先调河州的兵。”赵瑾冷静地说,“给宣将军传话,此次应敌苍狼部,先听程秉维的军令。”
孜州西原的战况如火如荼。
过往与车宛对战时,不论是梁州守备军还是孜州守备军,常用的战术都是快追猛打,这几乎是所有剑西主将共有的带兵方式。
可苍狼部与车宛完全不同。
他们用了步兵打头,宣揽江直接让孜州铁槊营的骑兵迎上,苍狼部的步兵便以盾甲摆出了龟型阵,阵中后排的步兵从缝隙里刺出枪戟,令铁槊营的战马无从近身。
宣揽江又让徐林营接替,还让弓箭手候在一旁见机发矢。但这一切仍可谓是徒劳,他们变换着龟型阵的阵法,迂回着拖住徐林营,令守备军们疲于奔波,却又在靠近了将要进攻时再退后防御,从盾甲的缝隙里捅出枪戟,同样让守备军们无法破阵。
几番消耗下来,徐林营的脚步逐而变慢。宣揽江歇了口气,眯着眼望向苍狼部步兵后方距离了很远的一个身影。
那是苍狼部此次的主将巴图苏。
即便隔得远,宣揽江也能断定出巴图苏此刻正在望着人群中的他。
这种被当做猎物的滋味并不好受,宣揽江让守备军们撤回些许,对面步兵的盾甲在这时也散开了,他这次没让守备军再上,而是静静地等在原地。
两方对峙着僵了下来,宣揽江分出些目光看着远处的巴图苏,忽见他做了个什么手势,旋即便看到一支呈着倒三角锥状的骑兵队阵呼啸着朝这方奔来。
马蹄溅起的尘土遮天蔽日,黄沙滚滚而来,步兵们分散着往两个方向散去,将后面的突骑显露出来。
居首的前锋便是巴图苏,他两手各握一把弯刀,策马跑在最前面。宣揽江一声令下,孜州铁槊营的骑兵全都整齐地冲了上去。
巴图苏认准了宣揽江,带着弯刀对准他就来,宣揽江以枪格挡住,这时才发现这支突骑队竟然连战马也套了甲。
“去死吧,愚蠢的大楚人。”巴图苏蔑视地用苍狼部的语言说着,宣揽江没听懂,但猜测多半不是什么好话,他抿着唇与巴图苏在马背上较量了数个来回,巴图苏盯着他,嘴角斜着上扬露出了诡异的笑。
“将军!”混乱之中不知是谁喊了宣揽江一声,这时又有声音大喊:“将军,我们的阵队被冲散了!”
宣揽江急速回头,果真看到周围混乱一片,苍狼部的突骑从骑士到战马全都覆上了厚重的铁甲,日光照在这些铁甲上,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巴图苏的弯刀在这时又来,宣揽江策着马赶紧后退一步,但还是被这一刀割破铠甲伤着了胸腹,他吃痛地忍住又往后退,却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他们竟然被这支突骑团团围住了。
喊杀声混作一团,宣揽江的手臂挽住缰绳,捂着伤处时用另一只手执枪扫平着周遭的明枪暗箭,想再争取一口气。
巴图苏越发以看待猎物的眼神看他,宣揽江仇视着这个人,正想着不如玉石俱焚时,忽闻外侧来了苍狼部突骑的叫喊声。
“将军——”突骑用宣揽江听不懂的话喊着,“是程新忌!”
巴图苏脸上的笑一僵,骂道:“该死的!”
宣揽江看不到外侧,但大概猜出是来了解围的援军,他再看巴图苏,只见对方收了弯刀,大声吼了一声后,方才将他们团团围住的突骑们便如潮水一般地退散而去。
程新忌打马而至宣揽江身边,看着他捂住的胸腹,关切问道:“宣将军,没事吧?”
宣揽江面色发白,但还是咬牙摇头。
程新忌便知他这伤定是不轻,赶紧招了两个人来吩咐道:“赶紧送宣将军回营,叫军医。”
陈参此次留在城墙上未参与应敌,将整场战况的始末全记在了心里。
“我看着突骑两翼突然变快,然后咬合在一起,将咱们的人全围了。”他看着宣揽江,后怕地说道,“还好程郎将来得及时,从外面解了这个围。”
程新忌道:“他们的马比咱们的快,每一匹都是精挑细选配出来的,所以他们格外看重这些马,还给马也套上了护甲。我与赵侯都以为他们不会来得这么快,却不想人算不如天算,他们真是说来就来。”
宣揽江的伤口得以处理,人也恢复了一些精神,道:“他们此番多半只是试探,想看看孜州的兵力如何。”
他看向程新忌,又问:“今日这个带头的前锋,程郎将认识?”
程新忌点头,“是古纳川的长子巴图苏,我与他是老对手了,常遇上。看来我猜的没错,古纳川果真是让他来襄助乌蒙嘉。”
宣揽江问:“依你看,他们下次再来会是什么时候?”
程新忌道:“或许三五日,或许三五月,这个我也说不好。但他忌惮我是真的,否则今日也不会听到我的名字就撤兵。”
“若是三五月就好了。”宣揽江叹了一声气,“孜定口那边还要防御,孜州此次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腹背受敌。”
“对了,”提起孜定口,宣揽江又问一旁的副将,“如海有送军报来吗?孜定口现在如何了?”
“还没有消息传来。”副将也是情绪低落,忍不住骂道:“喻至忠这个狗娘养的,竟还敢不死心地再来。这种人打不死,就该让天来收了他!”
“少安毋躁。”宣揽江劝住他,又好似想到了什么,问道:“朝廷给他下令出兵了?”
副将道:“好像没听说。”
宣揽江道:“那他可就真是太着急了。”
副将没懂是什么意思,宣揽江也没再往下解释,转看向程新忌道:“我养伤期间,一切就都劳烦程郎将你了。”
程新忌笑道:“我本就是为了这个才来,说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话。宣将军安心养伤吧,这段时日我替你练兵。”
宣揽江安了心,外边这时送来了孜定口的军报,他拆开看完,费心地又是叹息。
“孜定口打得不好吗?”程新忌问道。
“喻至忠猛攻不停,轮番换着人上。”宣揽江耐不住替安如海担心,“孜州能否安全,就全看这里了。”
程新忌不免觉得奇怪,“既然朝廷没有给喻至忠下出兵的指令,那他是哪里来的胆量对孜定口出手?”
宣揽江摇头,“这就不得而知了。”
孜州的两场战火在一日之后传遍了大楚,谢昕在雅阁内坐着,听到门上错落有致地响了三声。
“进来。”他放下杯盏,在抬头时与来人对上了目光。
“坐。”他又斟了一盏茶推到对面,喊着这人的字,“啸之。”
段秋权行了个礼,在他的对侧坐了,问道:“主上找我?”
谢昕在外便用了杜琛的那张易容假脸,他道:“喻至忠擅自出兵孜定口的事,听说了吗?”
段秋权轻轻点头,道:“略有耳闻,主上找我要说的事情,莫非与他有关?”
谢昕言简意赅,“此人不能留。”
段秋权道:“可是岭南现在以他为大,圣上好似也很倚重他。只怕……轻易动不了他。”
“能动。”谢昕给了他一封信,“他不顾朝廷休养生息的政令擅自出兵,此罪一。他为一己之私设计戕害周茗,此罪二。暗杀周茗的事,是他买通了几个土匪做的,事后他将那几名土匪都封了口,但我还是让人救下了一个,这信里就是那名土匪的口供,人在我这里,随时都可以传召。你是谏使,从前一直跟在秦潇身边,秦绩对你自然也是熟悉,会多听几句你说的话,该怎么把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说清楚,不用我教你吧?”
段秋权一目十行看完信的内容,点头道:“我知道了。”
谢昕嗯声,又问他:“近来如何?可有晋迁你的消息?”
段秋权苦笑:“还不曾。如今新的政令一下,圣上想的是那些暂时闲赋的中第举子,像我这种有差职的,只怕一时之间不会想到。”
“不会再熬很久了。”谢昕捧着茶水小啜一口,若有所思道,“我不会继续拖延下去了。”
第200章烽火
宁澄荆朝后来海晏殿面圣, 还没进门就碰上了秦绩。
“圣上……”他才开口,秦绩就摆手道:“朕约了玄通大师在省佛堂讲经, 有什么事,等朕回来再说。”
宁澄荆待他走后,问了个海晏殿的宫人,“圣上还是每日都要念佛诵经吗?”
宫人道:“是,圣上每日早朝之后,都要先去省佛堂听玄通大师讲经,再与大师辩经。”
宁澄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看着秦绩的背影,这口气又使不出来。
他又问宫人:“太后那边最近有什么消息没有?”
宫人道:“太后日日都在静安宫, 并不曾有什么消息传来。不过听闻,宁家的姑奶奶今日请了旨进宫。”
静安宫内,宁微儿正哭着对宁太后告状:“姑母,证据确凿,就是那喻至忠害死了茗郎!”
自打周茗死后, 宁微儿就带着孩子回了邑京, 一直寡居在家中。宁家倒后, 秦潇念及她孤儿寡母的看着可怜, 便没有过于追究。
秦照瑜今日也在,她带着女儿寡居一年,最能明白这样的丧夫之苦, 当下也忍不住对宁太后开口:“母后,您看……”
宁太后看着这个自小娇宠长大的侄女,提醒道:“微儿, 你父亲已经不在了。”
“可是不还有姑母您吗?”宁微儿不依不饶,“阿绩……不是, 圣上也是您一手带大的,您的话,他总会听两句。”
秦照瑜想了想,说道:“母后,倘若真是喻至忠蓄意害死了周将军,那么说明此人的心胸极窄,这样的人若是留着,只怕日后还会危害更大。依儿臣看,母后不如借这个机会除了他,重新在岭南栽培心腹。”
宁太后反问她:“栽培心腹之后呢?”
秦照瑜一时愣住,讷讷道:“自然是……再将权柄夺回手中。”
“与谁争?”宁太后继续问,“我每日里是在念佛,可不代表我压根不知道外面的天地。你那好舅舅掀了自家的底不说,还一昧地鼓吹什么政改,那政改的内容当我不知道吗?现在朝中上下,哪个贫士不是靠着他上来的?那些人现在都与他一路,我能争得了什么?我还能替谁去争?”
“母后可以替太子争啊。”秦照瑜道,“太子好歹是您的亲孙子。如若圣上不慈,您完全可以用太子取代他。幼主年少,最后的权柄岂不还是在母后您的身上?”
室内倏而沉寂下来。
宁微儿惊愕地看着秦照瑜,眼睛都瞪圆了,她好半天才找回声音道:“表……表姐,你……”
不只是她,连宁太后再看秦照瑜的目光也变了。秦照瑜起身,对着宁太后叩拜,“儿臣愿助母后一臂之力。”
“好,”宁太后看着她,慢慢地点头,“很好。”
秦照瑜再问:“那喻至忠这事?”
宁太后道:“我会去与圣上说。”
“多谢姑母!”宁微儿抹去脸上的残泪,不忘对秦照瑜投去一个恩谢的目光。
“往后就带着孩子住在宫里吧。”宁太后对她道,“外面的人,如何都比不上宫里的贴心。”
宁微儿连说几声好,便与秦照瑜一并出来了,这里没了第三人,宁微儿拉着她的手道:“好姐姐,你可真是让我意想不到。”
秦照瑜与她边走边说:“我比谁都知道寡居的滋味,也比谁都清楚被冷落的感受。我现在知道了,只有让权势捏在手里,才不会让任何人看不起。”
宁微儿道:“你与我从前看你,确实变了很多。”
秦照瑜淡淡一笑,“你不如搬来我宫里住吧,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你要是带着孩子来,还能与我的敏儿做个伴。”
宁微儿笑道:“姐姐都这么说了,我自然是要来的。”
秦照瑜得体地笑笑,目光再收回来时,眼底的热忱已经降了下来。
只要能扶持太子登基,她日后的荣光便再不会淡却。
宁澄荆次日才见到秦绩,还没开口,秦绩就道:“段啸之昨日对朕提了一件事,可巧,母后在晚时也提了同样的事。”
“段啸之和太后?”宁澄荆直觉这事多半与自己要说的是同一件,忍不住催问,“是什么事?”
秦绩问他:“舅舅知道喻至忠的事情吗?”
宁澄荆昨日便是为了这事而来,段秋权身为谏官,提一提倒是没什么,可现在还被宁太后捷足先登,他顿时心道不妙,又问:“太后是怎么说的?”
秦绩道:“此人品性恶劣,实在是不堪担任一境统帅,朕想了想,先召他回京,至于他是否真的戕害了周茗,一审便知。还有,他私自对孜定口出兵,这事连兵部都不知道,赶明儿他是不是还敢在岭南反了?”
宁澄荆道:“喻至忠其实给兵部递了奏章,只是路上耽搁了,昨天早上才到。他说,孜州现在正在对外用兵,孜定口定然疏于防守,是个难得的机会。”
秦绩道:“舅舅的意思是,要给他这个机会?”
宁澄荆考虑一下,说道:“让他打完这一仗再召回京也行。”
秦绩并不赞同,“谁人不知孜定口易守难攻?即便再如何疏于防守,那地方若无里应外合,如何能够拿下?皇兄还在时,他不是就攻过一次吗?若是能够轻易攻下,何必还等到现在?要朕看,这场仗就是劳民伤财什么也捞不着,不打也罢。”
宁澄荆权衡一下,觉得这话也不无道理,他稍作松气,就怕宁太后连审也不审就直接要秦绩将人赐死在岭南。
“那就全凭圣上决断。”
“好。”秦绩道,“既然舅舅也同意,那朕现在就让人去岭南传旨,命他回京。”
这一路快马急递,圣令不到三日就抵达了岭南,喻至忠面色铁青地接完了旨,等到那传旨的奉使离开之后,忍不住大怒,“功亏一篑!”
他的几个部将都不敢说话,好久之后,一人才问道:“圣旨上说,有军务请喻帅您入京禀告?”
喻至忠至今还未见过秦绩这位新任天子的面,转念一想入京一趟也不无不可,方才的气焰便稍稍收了一些,只是惋惜白费了这几日的攻势和难得的时机。
“传令,收兵。”
安如海正让人继续往前方搬运石块,忽闻士卒来说:“将军,他们撤了。”
“撤了?”安如海初时还不信,赶紧去那垛口处一看,果见山道上已经空无一人。
“会不会是使什么诈?”旁边有人猜着,“是要故意麻痹咱们?”
“轮番值守吧,这几日不能松懈,每一处的城墙都得看仔细了。”安如海观察了半天也没看出对方是设了什么埋伏,便让后面的人暂时停止搬送石块。
“对了,”他问道,“西原那边有新的军报来吗?苍狼部有再次来袭吗?”
士卒答道:“烽火台这几日都是双株的平安火,想来暂时无事。”
安如海在原地站了会儿,道:“给梁州和西原各去一份军报,将方才的实情说清楚。”
西原不过半个时辰就收到了这份军报,宣揽江听着副将念完了内容,绷着的心才放下一点,又听他说:“还有一份军报,是从梁州来的。”
宣揽江一听是梁州,心又提了起来,“侯爷说了什么?”
副将道:“不是梁州的事情,是朔北甘州。”
宣揽江问:“甘州怎么了?”
“希德格唆使鞑合一起攻进甘州。”程新忌掀了帘子进来,他的脸色很不好看,眼中又气又恨,“蔚熙曾对我提过这种情形,可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鞑合竟然真的愿意搅和进来。”
宣揽江问他:“你说的这个……什么西,是谁?”
程新忌道:“希德格,古纳川现任大妃的儿子。他多半是觉得苍狼部大半的权势都落到了他大哥手中,所以就想了这么一招,联合鞑合对甘州动手。”
宣揽江道:“外族都知道大楚生了乱,便不会再将甘州和宁远一线当做是大楚的土地。鞑合此举着实是令人意想不到。”
程新忌对鞑合没什么好印象,道:“这就是根墙头草,谁有利益就帮谁。”
宣揽江替甘州担心,“那甘州现在岂不是危矣?”
程新忌道:“希德格只带过一次兵,但若是仅仅靠与鞑合联手就想打败甘州守备军,那他就太天真了。宣将军放心,我这段时间会一直留在这里,巴图苏是我一直想要打败的人。”
宣揽江想到那日对战时的险况,不由得心有余悸,道:“难怪朝廷更重视朔北,仅这一个苍狼部就已经是格外难打了。”
程新忌倒不觉得如此,淡淡道:“只要熟悉了对方,也就不会觉得可怕。孜州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突骑,事先又没有对此练过兵,首战败落并不是什么耻辱。我现在算不准他们下次什么时候来,但是外出探查的斥候必不能少。”
宣揽江点头,“已经让疾风营轮流去打探了。说起这个,怀玉还将察柯褚也调来了。这小子虽然不服管,但本事还真是一顶一地好。”
程新忌对察柯褚有点印象,“满头黄毛长了一张外族脸的那个?”
满头黄毛的察柯褚正蹲在城墙上啃烧饼。
陈参递来一只水囊,问他:“干吃烧饼不觉得噎吗?”
察柯褚接来就喝,连个谢字也懒得说,没一会儿就把水囊喝得见了底。
“臭小子。”陈参晃了晃空荡荡的水囊,笑骂他:“侯爷能忍你这么多年,也真是难得。”
“别在我面前提他,烦着呢。”察柯褚不高兴地别过脸。
陈参道:“侯爷是真为你操着心,孜州的人都以为你是侯爷特地调来帮忙的。”
察柯褚心里软了一下,却装作不在意的模样故意不问赵瑾,而是道:“羌西外境的驿站和烽火台建的怎么样了?”
陈参道:“已经在建了,不过肯定没有那么快建好。这两日程郎将正抓紧练着孜州的兵,我听他与宣将军说,倘若一个月之内苍狼部再次来袭,最好是闭锁城门不出。”
察柯褚问:“这伙人真有那么难打?”
陈参点着头,“我那日在城头上看得格外清楚,咱们惯常的打法只会被他们牵着走。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时间,孜州在短期内不能迎敌,这扇城门说什么都不能开。”
“知道了。”察柯褚拍拍身上的尘土起身,陈参问他:“你去哪儿?”
“自然是去做疾风营该做的事,别忘了,我也是疾风营的守备军。”察柯褚挥手对他摆了摆,走得头也不回。
自孜州西原而出,去往圭车的地界约莫一个时辰的马程,察柯褚这路才走了一半,远远地就看到了飞扬起来的黄沙。
来了。
他当下就勒转马头往回赶,但突骑的速度远比他想象的更快。巴图苏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一眼就看到了他的身影。
察柯褚愈发卖力地驾着马回跑,他唯恐来不及,当下就从怀里掏出个冷烟花引燃。巨大的红色烟云在半空中散开,孜州城墙上的守卫放眼可望,当即传令:“快去点燃烽火台!单株烽火!”
火焰在风里嘶吼,浓厚的烟滚滚而起,陈参赶紧往城墙的方向来,眯着眼已然能够看到远处如潮水般快速袭来的突骑大军。
“狗日的!”他骂了一声,忽然记起来察柯褚在半个时辰前出了城门,方才的赤红冷烟花正是他放的。
只有梁州的冷烟花才是赤红色,同僚了这么一段时日,他知道若不是实在束手无策,察柯褚不会用这最后的法子救急。
陈参当下便去找程新忌,气都来不及喘便道:“这一战得出兵,程郎将,这一战必须出兵!察柯褚还在外面,他跑不赢那群突骑!梁州不能没有他,疾风营也不能没有他!”
尘土飞扬着逐渐逼近了城门,察柯褚单枪匹马已经力竭,在他身后不到十步的地方,巴图苏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程新忌只看了一眼便迅速避开,狠着心说道:“你这是让我以百人换一人。”
孜州守备军还不具备与苍狼部突骑对战的能力,他若是让铁槊营的守备军出去,只会死伤更多。
陈参急道:“要不让弓箭手等在一旁?只要让察柯褚进城就行了!”
程新忌捏紧了拳,垂目说道:“不行,这办不到。你知道突骑的速度和行军的威力,城门只要开了一条缝,整个孜州都要陪葬。”
“可是……”陈参还要再说,察柯褚的嘶吼声在这时忽然插来,“楼上的听好了,老子以梁州疾风营的正队发话,敢开城门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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