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抵御
岭南军在元中城下连攻已近五日, 但那城门岿然不动固若金汤,毫无破绽可寻。
周茗上次吃了金汁的亏, 麾下伤者不少,便暂且停歇了下来没再动作。他的副将翟松看他在营中坐了一整日,不动也不说话,忍不住想宽慰两句,“周帅,咱们原本就是要打一场长久战,后面的日子还长,只消这么守着元中,等到里面的粮草一空, 他们也得开了城门受降。”
“那可是赵瑾。”周茗看了他一眼,忧心道:“西陲正是因为有他,所以这些年还算平稳。此人的打法我不了解,可才及弱冠就能有此声望,又让圣上忌惮至今, 定不能以凡常眼光来看。”
翟松笑道:“凭他是谁, 也是要食五谷杂粮的。咱们守住了这东、南二门, 困他一两个月, 拖也能拖死赵瑾。再说了,小周将不是还在许州吗?咱们从两面围攻,总能让赵瑾打开城门。”
周茗叹了声气, “但愿如此吧。”
他心烦意乱地出了营帐,一眼就见着几个蒙了白布的担架,问道:“这些都是中了金汁之毒才死的?”
翟松眼中黯淡, 痛心道:“此行仓促,军医也不够, 好些弟兄没能救治过来。”
周茗接到秦潇的旨意时,丝毫没有任何准备。他原本想以准备粮草为由推缓几日,可那传旨的奉使催得紧,言说朝廷需要他即刻出兵。若非岭鞍道不愁米面,周茗还真不知这一仗要如何打下去。
翟松带着些怨气道:“圣上何故要咱们这么匆忙地出兵?卑职跟了周帅这么久,就没打过这么急的仗,临了连几个医者都找不齐。”
“行了,少说两句。”周茗止住他的埋怨,见一士卒急急地朝他而来,说道:“周帅,第三队辎重没到。”
周茗先是一愣,马上问道:“距离预定的时间有多久了?”
士卒道:“已经有半天了。”
“这么久?”翟松看了一眼周茗,猜道:“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周茗问:“派人去昌县看过了吗?”
士卒道:“第三队原本一个时辰前就该到了,卑职等了半天不见他们来,便派人去昌县看看,可现在一个时辰过去了,派去的人也不见回来……周帅,昌县怕不是出什么事了。”
周茗心中当下就腾起了一股猜测,他稳住思绪先在原地站了片刻,对这士卒道:“你领一千人去昌县,看看究竟是不是出了事。”
士卒领命就走,翟松也猜到了,不确定地问:“难道是赵瑾的人……”
周茗一抬手,打断道:“先别自乱阵脚。”
他重新进了帐,这时再看元中周边的地图时,忽然觉悟了什么。
“还真是个对手啊。”
翟松听他低喃,问道:“周帅,你说什么?”
周茗目光一抬,对他道:“赶紧派人去许州,我要知道那边的情况。”
翟松不明所以,但也不敢耽误他的军令,周茗再次去看地图,片许后喊来人吩咐:“准备攻城。”
昌县之外,靳如留了一千人看守出入,余下的人则全部去往入剑官道上挖路断道。
陈参挖得汗流浃背,挽着袖子只穿了件单衣,汗从他额上滚下来,他顺手用袖子擦了,目光一瞥见着了不远处的察柯褚。
“歇会儿吧。”他走过去关心一句,看着察柯褚手臂上草草包扎的伤口,问道:“你这伤真的无事?”
“啰嗦。”察柯褚白他一眼,又铲了一方土。
陈参看着他,突然笑出声来。
察柯褚瞪眼道:“你笑什么?”
陈参一铲下去,在他身边与他同挖,说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了我弟弟。”
不等察柯褚说话,陈参又道:“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忘了对他的许诺,他就像你刚才看我那样,盯了我好久。直到我对他道歉了许多声,他才原谅我。”
“那他人呢?”察柯褚想也没想便问,话刚问完就记起来,他弟弟早已不在人世了。
“十二岁就不在了。”陈参平静道,“病了,没钱抓药,耽误了那么两天,人就没了。”
他说着看了察柯褚一眼,很轻地叹气,“你是哪年生的?若是他还在,该与你年岁相当。”
察柯褚道:“不知道,我是老侯爷捡回来的。”
陈参点头两下,“那你还真是遇上了贵人。”
提到赵世安,察柯褚的话才多了起来,“我刚被老侯爷捡回去的时候,不仅听不懂他说什么,也不知道他要对我做什么。我在外面野惯了,常食生肉,不会用筷子和碗。老侯爷那时候为了安抚我,竟然也学我用手抓饭。”
他回想着过往,笑了笑说道:“我自小风餐露宿,从没遇到过对我好的人。我到了侯府,才知道这世上原来有家这种东西。”
陈参道:“难怪侯爷这么看重你。”
察柯褚道:“其实我与阿瑾经常打架,但他很会用兵器取巧,我在这方面不如他,每次都要挨揍。”
他说完,便想到了今日那生死一线的情形,道:“不过要不是与他打架打得多,我今天也不可能留得命在。”
陈参看了看那几具放置一排的先行卫尸首,惋惜之际又问:“疾风营没有正队吗?怎么倒是处处以你为大?”
察柯褚道:“袁老大死好多年了,我看着他被蛮子割破了喉咙。阿瑾本来想让我做正队,是我没答应。”他也看向那一排的尸首,说道:“这个位置空着,我就觉得他好像还活着。其实不光是我,大伙儿都是这么觉得的。反正不过是个名头,正队和副队于我而言没什么差别。”
陈参道:“你是真男儿。”
察柯褚不自在地低了低头,含糊道:“今天……谢了。”
陈参知道他别扭,故意道:“你有时候倔起来和我弟弟挺像,不然你以为我能对你这么好脾气?”
察柯褚白他一眼,小声道:“谁像你弟弟了。”
陈参又是一笑,从他手中抢下铲子来,说道:“行了,去一边歇着吧,哥替你挖。”
察柯褚也确实有些吃不消了,没再拒绝就走到了一旁,问靳如道:“咱们刚刚扣下的那人呢?周茗派了人来不见回去,肯定要起疑了。”
靳如道:“他要是不起疑,我还真得怀疑他是怎么统领岭南军的。”
察柯褚看着这已经挖出了地下水的深沟,问道:“周茗还有其他备选的粮路吗?咱们给他一锅端了。”
靳如道:“再往西南方向就是苗西。可惜,咱们没有岭鞍道的完整地形图,并不清楚那边的路线。”
察柯褚问:“那就只能守在这里了?”
靳如道:“至少咱们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剩下的,就全看侯爷如何应对了。”
撞城木又一次重重地击推在城门上,震得城墙上的砖砾灰尘簌簌直下。
城门后已经新砌了一堵墙,撞声在外,连带着这面刚刚砌好的墙也跟着晃动,好似随时都会坍塌。
赵瑾命人在城墙上等距地架了好几张床弩,这弩是根据秦惜珩之前画的图纸打造的,长粗各达五寸,以长木为箭杆,铁叶为翎,远射可达七百步之外,有如雷霆万钧,威力非常。这床弩上还系着一只铁斗,斗内上了数十支箭,一发而散时若鸦飞羽散,便云寒鸦箭。
剑西军驻城守卫,主用寒鸦箭御敌。床弩弓弦沉重,需得上十个人合力才能拉开,多张床弩并用,弩手们更是调整了射程和角度,几番攻势下来,硬是将外面的岭南军远远拦截了下来。
脚下的剧烈震动终于得以消停,后备军趁此机会抓紧修补缺漏的城墙,赵瑾站在垛口后静看城下撤离的岭南军,目光定准了一个身影。
周茗在撤退中回望了一眼城墙,旋即不再逗留,策马便回营。
被派去昌县探查的人已经回来了,见了他就说:“周帅,赵瑾截了咱们的粮路。”
“你说什么?”不待周茗说话,翟松就难以置信道,“什么叫粮路被截了?”
这士卒道:“他们把官道挖了,那么宽的一条沟,拖车根本没法走。那帮人就守在昌县那边,见了咱们的人就射,卑职是好不容易才回来的。”
翟松迅速去看周茗,问道:“周帅,那咱们现在怎么办?现存的粮草最多只够支撑两天。”
周茗没说话,他又道:“要不,卑职派人去其他地方借粮?”
“你方才都说了,现存的粮草最多只够支撑两天。”周茗好似已经想到了这样的局势,话语声中并不慌张,“你让人再去他处借粮,能够保证在两日之内回来吗?”
他点了点地图,“我当时选定昌县作为后储,正是因为这一片的范围内,只有昌县距离最近。”
翟松心都凉了,“那……那现在……”
“果真是不能小瞧啊。”周茗看着地图上的许州,又道:“他们能绕到昌县,怕是已经控制了许州。眼下若不退兵,便只剩继续攻城。”
“可是不能退。”翟松道,“那奉使还没走,便是等着咱们的捷报。这一仗要是给不出个结果,圣上也不会给咱们好脸色。”
周茗手一抬,示意他先别说话,道:“让我想想。”
翟松当即便闭了嘴,他出了帐,竟看到喻至忠来了,惊讶道:“喻将,你怎么来了?”
喻至忠简略道:“不大放心,过来看看。”
他下马便进了帐子,周茗目光一扫,见到他来也有些讶然,但当下正是缺个人与他商讨,他便没有追问其他,直接说了这几日的全部经过。
喻至忠听完,成竹在胸道:“周帅若是信我,让我来试试?”
周茗顿时生疑,“你试?你要怎么试?”
喻至忠道:“祸乱起于内,周帅就等着看好戏吧。”
他说完便走,独留周茗一人站在原处,满心皆存犹疑。
赵瑾从城墙上下来后,径直便去了范蔚熙开设的学堂歇觉。她自来后便一直忙着巡守城内各处,今日又督在城墙上守了一场仗,此时稍稍放松,就觉得困意抵挡不住。
范蔚熙早就给她备好了客房,赵瑾几乎是沾枕入眠,但这一觉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她就被外面喧扰的声音惊醒了。
“怀玉!”范蔚熙火急火燎地敲门,赵瑾顷刻间就醒了神,套上靴子将门一开,见他竟然很是着急。
“出什么事了?怎么突然这么吵?周茗又来攻城了?”赵瑾心里预感不好,范蔚熙一向冷静从容,极少能在他脸上看到巨大的情绪起伏。
范蔚熙道:“有人在城内散谣。”
赵瑾问:“什么谣?”
范蔚熙避开了眼,极不情愿地说:“说你是引来祸患的灾星。”
赵瑾心跳顿缓半拍,没空去追究这些内容,而是问:“外面都乱了?”
范蔚熙仍是看着他处,声音中隐有怒意,“不知道是谁起的头,说只要开了城门投靠朝廷,元中就不会受此无妄之灾。”
赵瑾沉默了几息工夫,正想往外面去,范蔚熙又拉住她,“你别出去,现在百姓们被这谣言煽动着,见到你只怕愈发觉得谣言为真。你留在这里不要动,我去外面替你主持大局。记住,别出来。”
范蔚熙说完便走,赵瑾在原地杵了半晌,第一次对自身生了疑。
是她吗?都是因为她,所以元中才要面临这样的困境?
赵瑾忽觉腿上生寒,跌坐着落到了床铺间。她早就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但除了继续战斗,她没了任何退路。可是究竟为何……时局为何就是走到了现在这一步?
她捂住耳朵不想听到外面那些嘈杂的谩骂,可她越是这样堵,那些讨伐之声就越是逼近。
灾星。灾星。灾星。
她连生来就是这样的残缺,不详笼在她头顶过了二十年,今日终于是灵验了吗?
赵瑾这一刻只觉得害怕,她看着自己这双沾染过无数人鲜血的手,好似在虚无中看到了那些染血的亡灵在追着她索命。
“我不是灾星。”她先是低喃一句,挣扎似的摇了摇头,随后霍然起身,冲着面前的虚无瞪红了眼,大声辩言:“我不是灾星!”
外间嚷声不休,赵瑾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大步走出了客房,泛红的眼倏然凉了下来。
第182章守城
范蔚熙站身在学堂外, 声嘶力竭地将百姓们的喊音压了下来,他喘了口气, 对着面前的上百双眼睛说道:“我不知道你们从哪里听信了这些,可这些年若不是有赵侯守在梁州把控关口抵挡车宛,剑西不可能有这样的平静。”
“你们要开城降了朝廷,这是将赵侯往死路上逼。没了这样一个人看守三州,将来无论是谁来接任,都不可能比现在更好!这么多年了,朝廷对剑西是什么态度你们真的看不出来吗?他们何曾真的对这里上过心!”
他说到此处,忽闻身后的门吱声一响。
赵瑾昂首出来,脸上的惧怕已经消散殆尽。范蔚熙心中一慌就要推她回去, 但赵瑾抬手一压拒绝了,她看着这些围堵在学堂门口的人,平心静气道:“建和三十年,我十二岁第一次上战场,那时候知道了血是热的, 杀人后的恐惧也是可以消退的。自那之后, 我每一夜的梦里都是无边的疆域。建和三十三年, 我正式接手梁州四大营, 所思所想全是如何捍卫西境边线,保全敦庭和元中的繁盛。”
她如数说着过往这些年与车宛搏斗的时间线,学堂外鸦雀无声, 范蔚熙心中的紧张也暂且搁放,他往后些微退了退身,让赵瑾立于最前方。
“建和三十六年, 车宛入侵凰叶原,我在那一战中失了将, 自己也滚得一身狼狈,万幸还是抵挡住了,没让蛮人侵入梁州半步。去年年末,车宛意图掌控羌和,他们从河州入兵,致使河州边线伤亡惨重。”赵瑾看着他们,忽然笑了笑,“这些事你们不知道,又或者说,这些年的大小战事,你们知道的都不多。那是因为我让人压了下来,我不想让你们对这片土地怀揣恐惧,所以从不让麾下的任何一人对外流露战争的只言片语。”
“元中今日有此劫难是我之故,可我没了退路,你们就一定有吗?”赵瑾咽了一口唾沫,长叹之时眼尾不禁还是发红,她张张嘴,又说:“我赵怀玉不惧不怕,也从未对不起剑西一星半点。我做过的,我认,所以我不会缩在屋内不敢出来。你们要这样讨伐我,总得给我一个令我信服的理由。”
一道喊音从街口传来:“侯爷没有错!”
海炎之带着士卒们赶到,扯着喉咙又道一声:“侯爷没有错——”
赵瑾看了那边一眼,收回目光来,“谁在城内散布谣言,便是盼着元中早一日城破,这样居心叵测的人,望诸位能及时明辨。你们放心,我不是逃兵,绝不会弃下这里不管不顾。”
“报——”
安静的街头忽然又是一阵急声传来,东城门的探头大喊:“侯爷!东门受袭,已经快要抵挡不住了。”
惧声在人群之中轰然而起,赵瑾当即对海炎之下令:“派一队人保护百姓们往城内走!别靠近东南两门!去南门传话,那边的防守不可掉以轻心。余下的人全部去往东门下集结,随我应敌。”
她回屋去匆忙穿了甲,跃之马上就往东门去,一路上还在听到散布的谣言。
“是赵瑾!”有人指着她大喊,竟然还要追着过来,范蔚熙策马跟上挡在她身前,匆忙说了一句:“快走,这里有我。”
赵瑾没空在此逗留,打马便走,还未及东门的百步之内,便见外墙下方那堵抵挡在城门后的新墙已经塌了。外面声势喧天攻势正盛,守将们担心抵挡不来,便以上百名士卒作为人墙撑在这里,用力地从内抵住城门。
撞门再次袭来,士卒们被震得些微不稳,但异口同声道:“顶住——”
剑西军已经整装待发排站在城墙下,赵瑾从马背上跳下先攀去了城墙上,她站在垛口后往下才瞥一眼便迅速蹲身躲下,一支流箭唰地冲了过来,正落于她的身前。
投石机接连往城内推砸着巨石,城墙损了好几处垛口,形势千钧一发,下方的城门亦是岌岌可危。
“怎么突然这样?”她问着一旁的守将。
“就在刚才不久,来了一伙肆意滋事的人,给侯爷你波脏水不说,还让我们打开城门放他们出去……”这守将还没说完就呛了一口冷风,他咳嗽几声,又道:“我们不敢对百姓动粗,一时觉察不够,又阻拦不及,让他们将堵门的墙给砸了。”
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赵瑾抿着唇,心里已经明白了这一场谣言的用意何在。元中只怕在闭城之前就混进了周茗的眼线,这些人不动声色地藏在城中,等的就是这样一个契机。
只是人海茫茫,要揪出这些人属实是难。
赵瑾不欲在这些人身上继续耗费精力,她站在外墙上眯眼看着对侧的内墙,又低头望着下方瞧了片刻,心中初拟战术,将下面的剑西军点为了三翼。
外城墙上的防御不见停歇,但岭南军这一次的攻势远超之前的几次,竟是拿着活生生的人作盾,掩护着另一批人用撞城木重击外墙的城门。
“侯、侯爷!”城门后的士卒憋红了脸喊道,“要……要拦不住了!”
赵瑾心中已然做了最坏的打算,冲后方喊道:“火油!”
备在一旁的火油被抬了过来,赵瑾对士卒们做了个手势,让他们从门后退开,继而便让人将火油泼在城门上。
一道沉闷的撞击声又一次从城门处传来,赵瑾领着三千人站在这里,咬牙之际握紧了掌心的枪杆。
“都听好了,此战不许退。”她看紧了城门,厉声对身后的将士们说道:“我赵怀玉,誓与元中同存亡!”
音落,城门的巨栓发出断裂的轰落声,岭南军在撞城木的攻进下露面于门后,仿若地狱幽冥降临世间。
赵瑾握着枪的指下再次一紧,在这时吼道:“杀!”
范蔚熙护持着百姓们往城内更深处迁进,战时倏起的震声乍然而起,他迅速地回看向声势传来的方向。
百姓们也听到了,一名瘦弱的妇人道:“打进来了吗?”
有个老汉看着那方,反复道:“打进来了,打进来了!”
这叫喊声一起,人群再次陷入喧沸,詹雨忙道:“大家不要慌,有赵侯在,元中不会有事的!”
他才说完,那个方向的厮杀声又高了一层。
“阿娘,我怕。”小儿哭着抱紧了母亲,在这不算懂事的年岁里哭道:“我不要死!”
母亲安抚着小儿,一面又问:“真的能平安无事吗?岭南军会屠城吗?”
“大家冷静一下。”范蔚熙极力保持镇定,在自己的胸口上拍了拍,“我保证,这一次不过是有惊无险,有赵侯在,元中不会有任何事情!”
“谁信啊!都打进城了!”不知是谁在熙攘的人声里喊了一句,还道:“若无赵瑾,元中何受此难!”
适才好不容易才安抚下去的人心在这一句之后又浮了起来,吵嚷声掺杂在一起,近在咫尺的人也难以听清彼此的声音。范蔚熙已经喊得喉咙嘶哑,詹雨大着嗓门对他道:“现在怎么办?”
范蔚熙取下背在身上的弓箭,原地拉满弦之后对准了这群百姓。
詹雨大惊:“蔚熙你!”
百姓们见他竟然拉了弓,惊恐之下纷纷忘记了发声,有人壮着胆子喊道:“你做什么!要为赵瑾杀了我们不成!”
“我不会杀你们。”范蔚熙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纵然嗓子已经嘶哑,但他还是尽量扯着声说道:“事已至此,诸位继续抱怨已是无用。如你们所见,岭南军已经攻进来了,为今之计,除了指望赵侯,咱们都没有任何援手可寻。诸位与其在这里抱怨生事,不如赶紧往前走,眼下只要距离城门越远,也就暂且越安全。”
百姓们当即再无二话,脚下生风似的继续往城内疾行。
范蔚熙这才松下了弦,詹雨心服口服,拍着自己的胸口说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一怒之下真要动手。”
“师兄这会觉得我不是个文人了?”他把弓重新背上,淡淡笑道。
詹雨推着他跟上百姓们的步伐,道:“你之前说你是在军营里长大的,我还不信。今天一看,我信了。”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硝烟正起的城门战地方向,忧心忡忡道:“但愿赵侯能守住这一劫。”
“范公子!”人群里有个人逆着人潮朝范蔚熙挤来,扬起了手臂挥舞几下,喊他:“范公子!这里!”
这人是前不久来元中做生意的行商,叫做谈尘。范蔚熙往他那边挤了挤,问道:“谈老板,有什么事吗?”
谈尘“哎哟”一声,“可算是找到你了。我这边有件要紧的事,我那批样货你记得吧?一直放在你的学堂里,我现在得赶紧去拿出来带在身边。”
詹雨道:“那边靠近城门,太危险了。谈老板,这些都是身外之物,还是保命要紧啊。”
谈尘坚持道:“那批样货对我来说很重要,若是丢了,我也就不必活了。之前岭南军没攻进来,我倒也不担心什么,现在他们攻进来了,若是赵侯没能挡住,我那样货怕是要完啊!不行,我必须回去拿出来。”
“可是……”詹雨还要再劝,范蔚熙道:“这样吧,师兄你随着百姓们先走,我与谈老板走一趟。”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也这般糊涂?”詹雨急得直跺脚,拽着他二人要往前面继续走。
范蔚熙与这些行商们打了几日的交道,知道有些货的确是难得,元中与敦庭日后少不得倚仗这些行商反复游走,若是在这个时候得罪人,便是要断了往后的生路。
谈尘甩开詹雨,“我必须得回去拿货,范公子,你既然不愿意,那我只好自己去了。”
范蔚熙道:“我没说不去。”
他信赵瑾能将岭南军拦在城门处,这一趟铤而走险,若能替谈尘拿出货来,便能让赵瑾在往后的商路上省心不少。
詹雨劝不动,只能再三嘱咐:“那你万事当心,拿了东西就赶紧过来。”
“我会抓紧回来的。”范蔚熙扔下话就与谈尘一起往回处走,远处厮杀的战声在逼近着,两人走在这无人的街巷里,一路左右环顾提防周围,不知多久之后,原本空无一人的巷间竟然出现了五六个人影。
“什么人?”范蔚熙喊了一声,下意识就要护住身后的谈尘,何料他一转身,便见谈尘目光生冷,犹如看待猎物一般盯着他。
身后那几人在逐渐地靠拢,范蔚熙明了过来,问谈尘道:“你们是周茗的人?在城内散布谣言的就是你们?”
谈尘并不解释,对几个同伴打了个手势,“请范公子上路吧。”
范蔚熙背靠着墙站着,道:“我总得知道你们做什么抓我,又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谈尘道:“范公子名门之后,又是惊才绝伦,有你在手,赵侯还能不忌惮一二?”他说完,不容反抗地又对同伴道:“带走。”
“你们出不了城。”范蔚熙赤手要搏,但这些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好手,各自定准了他的双臂双腿,不待范蔚熙出手一招就直接拿下了。
“有你在手,即便赵瑾今日能解此战,往后也是投鼠忌器。”谈尘拿出块帕子塞进了他的嘴,又将他的手脚捆实了。
刀戈声还在继续着,同伙中的一人去外面探了路回来,对谈尘道:“已经攻破外城了,老大,咱们冲出去吗?”
谈尘将范蔚熙塞进麻袋里,与另外一人合力托起,毫无犹豫道:“走。富贵险中求,再不出去,怕是没机会出去了。”
城门处的血迹已经蔓延到了内城墙角。
赵瑾滚在血泊里,枪头尝尽了腥气。在她身后就是不能再退的内墙,此处若是再有失手,待得岭南军踏入城内,便再无还手的余地。
她稍稍屏息,仰头看了一眼内墙之上,此时下令:“火攻!”
一排弓箭手在内墙之上架起了弓弩,那箭头上燃了火苗,在外射出去时迎风烧得更旺,一击钉入城门之上,瞬间便引燃了泼之于上的火油。
万箭齐射而来,城门口顿时燃起了烈焰大火,赵瑾犹觉不够,又冲内墙上喊:“继续!”
投石机将装坛的火油抛送到了城门口,原本只有半人来高的火苗瞬间窜了起来,将整个城门牢牢地封锁住,浓烟腾腾而升。
已经攻进了城门的岭南军再无退路,只有继续向前。赵瑾看着那腾起的业火,浑身的血也被点燃了,手中的长枪舞得飞快,将那一套扎法再次行云流水地使出。
近搏之下的枪法格外突显赵瑾的优势,她在扎刺之下一招劈枪使下,些微制住对她穷追不舍的一名岭南兵之后,忽然下令:“聚城门!”
剑西军当即便朝火焰滚滚的城门口聚拢,正当岭南军还不解他们为何偏向外墙城门的火口时,城墙之上的又一轮飞箭横贯而下,全部对准了内墙下侧。
要想泾渭分明,只用这么一把火就够了。
第183章抉择
寒鸦箭万支齐发逼杀着外围的攻军, 城门下的火燎燎高燃,形成了一扇无形的门。被赵瑾分定出来的第三翼从内墙后的垛口处探出头来, 拉满弓对准了剑西军身后的火墙,将最后企图冒死进犯的敌军射杀在外。
破釜沉舟的守势震慑住了继续攻城的岭南军,外城墙上有守将大声地喊:“侯爷,他们退兵了!”
身后的火还在烧着,赵瑾听到这一声,灌了铅的脚才有了些知觉。火焰的热度烫得袭人,她放松绷紧的身躯,发现身上的铠甲好似也在火辣辣地灼烧着,那炽热的高温透过衣衫渗入体内, 几乎要将她蒸干。
黑烟滚滚不息,将城墙的砖瓦都熏得漆黑一片,这堵城门已经烧得没了模样,赵瑾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对守将道:“赶紧砌墙, 直接将东门这处堵死。”
内墙之下尸体横陈, 赵瑾疲累地靠在一旁看着手下的人清扫这相距不过百步的战场。海炎之大步跑来, 对她道:“侯爷, 百姓们都安全,南门没有攻击,想来他们是将全部主力都放在这边了。”
赵瑾放了心, 对他道:“去告诉蔚熙一声,让他继续替我看着后方,我这几日就不去学堂了, 暂且将吃住都定在城墙上。”
海炎之应声就去,赵瑾重新上了外城城墙, 她看着这一地的砖石碎屑,心中徒生苍白无力之感。
好在这一仗是守住了。
范蔚熙迷迷糊糊地从晕厥中醒来,睁眼所见便是一片昏暗。
他被人堵着口,双手双脚也被捆在了椅子上,范蔚熙定定心,冷静地打探过周围后,很清楚地听到了外面的说话声。
是周茗的营地。
“你说抓了谁?”外面有一道人声接近,又一人回话道:“周帅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帘子在这时被人掀开,外面的强光照射进来,令范蔚熙不适地闭了闭眼。
周茗看到这被捆绑着的人,先是一愣,随即喜道:“好啊。”
喻至忠跟在后面,说道:“有他在手,赵瑾绝不可能置之不理。咱们现在缺粮,但赵瑾缺了这个人,只怕比咱们好不到哪儿去。”
周茗在范蔚熙面前走了几个来回,道:“范公子好生厉害,一封邀帖就能号令天下文客,听闻你下个月还要在元中设宴款待这些投奔赵瑾的先生?对不住,你怕是要失望了。”
范蔚熙的目光跟着他游走,喉间哼出几阵音想要说话,周茗摇头,“不行,现在可不能随意放开你。赵瑾断了我的粮路,这几日就委屈范公子不吃不喝待在这里吧。等到元中的城门开了,我再对你从轻处置。”
喻至忠道:“事不宜迟,还是现在就去送信吧。”
周茗道:“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做,至忠,你可是帮了我大忙。”
喻至忠淡淡一笑,出了帐子就见谈尘几人狼狈不堪地站在一旁,像是专程在等他。
“事情还没结束。”他走过去,压低着声音道,“等到这一战彻底了了,尾金就会准确无误地送到你们手中。”
“哎哎。”几人佝着背点头哈腰道好,喻至忠又道:“这几日不要离得太远,粮道虽然断了,但总够你们一口吃的。”
几人又是连番应是,喻至忠给他们指了顶帐子,“你们今夜就歇在那里,后面的事,听我调令。”
一日连守两场仗,赵瑾虽然疲惫不堪,却不敢掉以轻心。城墙上下正在抓紧修补着,她督守在这里,看着守将们一砖一瓦地重新修葺。
日头落下,黑夜被迅速地换上。赵瑾巡了一圈,就地找了个避风的墙坐下。她揉揉鼻梁骨给自己提神,忽闻守将喊她:“侯爷!”
赵瑾听着这声便是心里一紧,赶紧起身迎过去,问道:“什么事?”
守将递了一支箭来,说道:“这是方才射在城墙上的。”
赵瑾眼角骤跳,接来一看,见那箭上绑着一张字条。
一股不好的感觉涌上心来,她迫切地解下来看完,脚下不稳地退了两步。
“侯爷!”守将赶紧扶她,问道:“怎么了?”
“蔚熙。”赵瑾捏着字条,不信地问:“蔚熙可在城中?”
守将摇头,“卑职不知。”
赵瑾不待他说完,跌跌撞撞地下了城墙跨马而上,飞快地朝学堂驰去。
城门危机一解,百姓们便接二连三地重返了家中,赵瑾才转到这条街上,就见学堂的门大开着,詹雨站在门口,正焦急地等着什么。
“赵侯!”詹雨在夜幕中看到她过来,赶紧招手。
“沐霖兄。”赵瑾跳马下来,气喘吁吁地问:“蔚熙呢?”
“我也正在找他,刚刚让人出去寻了。”詹雨将下午的事情说了,急道:“可别是出了什么事啊。”
赵瑾的心霎时灰暗下来,紧紧地握住了掌心的字条。
詹雨见她凝声不语,问道:“他可是去了东门城墙?”
赵瑾把字条给他,有气无力道:“他被周茗劫了。”
“这……”詹雨看完,脸上先白了一层,“他们这是要用蔚熙威胁咱们!”
他说着便愈加失悔,“我真是……我怎么能让他一个人的,我就该一直跟着他的。”
赵瑾尽力让自己冷静,道:“沐霖兄,事不关你,你无需自责。”
詹雨问:“那现在要开门迎敌吗?赵侯,你有几分胜算?”
赵瑾垂着眼,这时想起了程新忌对他提过的“成也周茗,败也周茗”。
“我还是走迟了一步。”赵瑾深吸一口气,在这一瞬间里忽然想到了当初在邑京的一幕。
“新君那时还是太子,他有一次问我,周茗是个怎样的人。想来那个时候,他对周茗是不放心的,但我当时没有时间多想,只是挑好听的应对了过去。后来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要如何离间邑京与岭南也被我抛在了脑后。”
詹雨道:“赵侯你别这么想,有些事情不是想防备就能防备得住的,人无三头六臂,不可能对所有事情面面俱到。”
赵瑾道:“要怎么出兵,我再考虑一下,今日劳累一天,你早些歇息吧。”
她上马便走,只身行在已经空荡的街巷里,几乎是吊着一口气在撑着这具身体。
小的时候,她犯了错,是范蔚熙替她担,她闯了祸,是范蔚熙站出来替她承认,她被罚抄书,是范蔚熙仿着她的字迹来帮忙抄写,她没了主见,最先问的人也是范蔚熙。
少时的一幕幕流转在目,赵瑾咬着唇回想那些过往,眼泪打着转地要落。
哥。
赵瑾不认命地擦干了泪,可是眼泪还在外泛着,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在心里问道,哥,我该怎么办。
她不能拿着元中去冒险,却也不能看着兄长落于他人之手性命垂危。
黑夜里的静斩杀了她想要宣泄出来的情绪,她是这里的最后一道防线,她不能外露任何犹豫和胆怯。
她是军心。
次日的曦光洒向城墙时,赵瑾猛地一颤,从梦中惊醒过来。
“侯爷醒了?”有守将立在她身旁,问道:“还算早,侯爷要不再睡会儿?”
赵瑾倚在城墙上发了会儿呆,撑着手臂站了起来,问道:“昨夜还好吗?”
守卫道:“一切正常。”
越是这样,赵瑾心中越是不安。
周茗拿捏着范蔚熙,便等同于占据了上风,他们后方断了粮草,若不退兵,便只能打一场速战。
赵瑾想到这里,不禁望了一眼东面的官道,可那里空空荡荡,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朔北的援军还没有到。
她撑着腮,正在心中踌躇是否要出兵时,有个士卒快跑着过来,双手呈上了一支箭,“侯爷,这是刚刚来的。”
赵瑾一眼就看到箭上绑着的字条,顿时心中生寒,有些不太敢接。
周茗还要与她谈什么条件?
赵瑾硬着头皮解下来看了,但只一眼,便觉得喉腔里窒息一片,好似被人掐住了命脉。
“巳时。”赵瑾低念着这两个字,问守将道:“距离巳时还有多久?”
“不到两个时辰了。”守将见她的脸色白得可怕,关心道:“侯爷,你怎么了?周茗说了什么?”
“操。”赵瑾压低声线,忍不住骂了一声脏。
范蔚熙一宿未眠,坐在营中看着帐外的天渐渐变亮。
帐外轮流不歇地站着人守他,这周遭全是野地,他即便是逃了这一时,也会很快被周茗的人追上。
无能为力这四个字怎么写,他算是知道了。
帘子从外面一撩,周茗大步走了进来,他左右看看,搬了把椅子坐在范蔚熙面前,道:“想知道我给赵瑾飞书了什么吗?”
范蔚熙看着他,不为所动。
周茗没急着说出来,而是慢慢地扯到了其他上面,“听闻范公子是颜老先生的关门弟子,他老人家过世时,你还在旁扶了一把棺。”
他咂嘴啧啧两声,蔑笑道:“若是让人得知名门之后的范大公子眼下不过是我手上的一名俘虏,你说,外面的人会怎么觉得?原本,你好好地窝在梁州不理世俗,就能免去这么一场劫难,可是偏偏,你硬要在外面出这个头,现在好了,落得个自身难保,也不知范相在九泉之下能不能瞑目。”
周茗说着,目光逐渐地放到了他被捆在椅子上的右手,带着些惋惜道:“你这手,生得干净利落,看着就是个文人的手,能写出顶好的文章吧?你说,我若是斩了你一根指,这手还能写出好文章吗?”
范蔚熙手指一蜷,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瞳眸也在此时微微扩大。
周茗拔出匕首钉在椅子上,冷下了声音来,“巳时,赵瑾若是在巳时还不打开城门,我就斩下你的一截手指,好好地装着拿去送给他。我倒是要看看,你这位拜把子的好兄弟,究竟是不是将你放在心上。”
赵瑾立在城墙上,仰头看着日头越升越高。
岭南军再次盘踞在了城下,这一次他们停步在一里之外,就这么静静地与元中的南门两两相望。
粮草见空是驱使周茗手段用尽的催促剂,赵瑾一拳打在城墙上,心知今日绝不能开启这道门。
可是她要怎么办?她要拿范蔚熙怎么办?
范蔚熙端坐在椅子里,看着外间的太阳高了。
距离巳时的时间越来越短,他缓慢地松开了蜷缩在一起的手指,在心里默默低语。
怀玉,别开城门。
周茗注意到他的动作,忍不住哼声一笑,“范公子也想做一回英雄?”
范蔚熙咬着帕子不作声,连半个眼神也没分给他。
周茗被他这态度气着了,正要发作,一名士卒走了进来,对他道:“禀周帅,城门未启。”
范蔚熙露了个无声的笑,更是轻视地瞥了周茗一眼,心中忽如清风过岗,不生任何惧怕。
“出去吧。”周茗对士卒淡淡说完,转而看向范蔚熙,“看来赵瑾对你,也不过如此。”
范蔚熙摇着头,双瞳在这一刻格外明亮,他就这么定看着周茗,眼中反而带上了一股嘲弄的味道。
周茗拔起了匕首,垂眸看着他右手的小指,拿匕首的尖端去挑了挑第一截指骨,说道:“可惜了。”
赵瑾在城墙上,低头望着自己身下的影子,她就这么数着时辰,看着影子从长变短,在煎熬一般的折磨里等来了周茗的又一支来箭。
箭上这次没有附上字条,只有一只小小的布袋,赵瑾接过箭时屏息一下,动作缓慢地拆开了布袋。
一截染血的手指尘封在里面,赵瑾身形一晃,撞上了身后的墙。
她看了一眼就匆匆别开,可在别开之后又不死心地想,万一这是周茗用来骗她的呢?她小心翼翼地再次朝布袋里看了去,轻轻地托住这轻若鸿毛的袋子,开口朝下地倒转过来,手掌颤抖地接住了这一截手指。
范蔚熙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白皙如玉,像竹子一般修长,粗细均匀,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右手的小指上有一颗醒目的痣,正是落在指腹中央。
赵瑾在这截断指上看到了那颗痣。
这一刻涌入她心底的痛楚有如凌迟,撕扯着将她的躯体化作了千万份,风一吹就能分崩离析。她珍视地将断指收入布袋,无力地对着城墙跪了下来。
哥。她在心里祈求着原谅,反复地说道,对不起,是我没用。
眼泪再次滚落着滴在身前的砖上,赵瑾哽咽了气息缩跪成一团,两手捧着这截断指,双肩剧烈地颤抖着。
日头已经转到了头顶正上方,影子落成了一个圆形的阴影,将她包裹在内。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至亲的人替她受累。
赵瑾无助地捶打着身下的砖墙,万般痛恨这样渺小的自己。
保不住母亲,护不住君父,留不住替她挡刀的叔伯,现在连兄长都弄丢了。
她能做什么?她还能做什么?
几名守将沉默地互相对视,都不敢说任何话语。
良久之后,这伏在砖上的身形动了动,赵瑾一手擦干了泪,迅速地起身,眼中一片赤红。
“我跟你没完。”她把布袋收入怀中,倏然朝城下看了去,咬牙切齿道:“周茗,老子要你的命!”
第184章援兵
范蔚熙从昏沉中睁了眼, 视线一垂,看向自己右手的小指。
周茗切了最外的那一截, 这只指现在用纱布草草地包扎着,动一下就是钻心地疼。
帐帘从外一揭,范蔚熙只看到那双靴子就知道来者何人,他垂着眸望向帐中一隅,脸上苍白胜雪。
“未时过了。”周茗盘步到他身前,毫不客气地扯下了他右指上的纱布,用匕首的锋刃对准了他残指上第二截的筋骨。
范蔚熙闭上了眼,咬着口中的帕子又是一道低沉的哼声。
周茗用镊子夹住这第二次割下的指骨装入布袋,斜眼看了看脸色惨白的范蔚熙。
“怪不得我。”他冷笑一声, “要怪就怪你那兄弟不将你放在心上。”
一同跟来的军医给范蔚熙的新伤重新上了药包扎好,周茗没多逗留便出去了,将手中这只布袋递给一名斥探,“去,给赵瑾送去。”
孤箭再次钉在城墙上, 赵瑾沉默地看完这第二截指, 心已经麻木地觉察不出任何痛。
只要城门不开, 每隔两个时辰便会送来范蔚熙的一截指骨。那封飞书上如是所说。
赵瑾压着这事没有透露给城墙下的人知道, 海炎之在一旁看得着急,骂道:“亏我以前还敬过周茗,觉得他也是个能抵御外敌的好汉, 没曾想竟是这样一个卑鄙的小人!”
“别说了。”赵瑾在这里站了大半日没喝一口水,说话时的声音都是哑的。她收好指骨,问海炎之道:“许州有消息了吗?”
“还不曾。”海炎之摇头, “不过快两个时辰了,算算时间也该有消息回来了。莫不是……许州也有什么变故?”
赵瑾看着立在城墙上的沙漏, 道:“最多再等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无论有没有援兵来,我都要去取周茗的狗命。”
周遭几人无一反驳,气氛死一般地沉寂了下来。赵瑾靠着墙角坐了,仰头望天之际推演着这一战的打法。
以及,该如何取了周茗的命。
喻至忠在帐内看着谈尘几人,问道:“都听明白了?”
几人整齐一致地点着头,“明白了。”
“嗯。”喻至忠冲他们摆手,“那就先出去吧。”
帐子里一静,喻至忠想着即将要动手的事,微微出神之际,思绪豁然拉到除夕那日。
那是个模样白净的男人,一见面就主动报上了姓名,自言叫做杜琛。
喻至忠这一趟是抽空来的,与他没有半点周旋,直接便问:“你给我的那封信,里面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杜琛不慌不忙地给他斟了酒,淡淡一笑,“山人自有妙计,不过喻将你若是真想知道,好说,给钱就行。”
喻至忠嘴角一抽,又问:“你给我这个消息,是想做什么?或者简单点说吧,你想和我交换什么?”
杜琛道:“我只是看不得有人英雄不得志罢了。平南侯萧氏满门忠烈,只可惜后继无人,时至今日已经无人记得他们在这里流过的血。”
喻至忠眯了眯眼,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杜琛浅抿一口酒,道:“萧氏的女儿四分五散,血脉传承至今,也只有喻将你是离这片土地最近的后辈了。先祖守下的疆域,你不想这样让给旁人来掌管吧。况且,你处处不比那人差,却因没攀着朝臣而错失一步位于臣下,这口气的滋味怕是不好受。”
他毫无避讳地接住了喻至忠的目光,回了个睥睨傲然的眼神,“喻将,你心里的那点想法,不用我专程说出来吧?”
喻至忠道:“你在威胁我。”
杜琛笑了笑,眼神当即就变作了淡漠,“我有什么好威胁你的,我只不过是让你认清了你自己。”
喻至忠追问:“你是谁?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杜琛道:“我说了,我只是看不得有人英雄不得志。至于我是谁,你便当我是个好管闲事的散人吧。”
喻至忠想了片刻,换了个说法问他:“你与周茗有什么仇?”
杜琛淡淡道:“也没什么仇,就是他那张脸我不喜欢。”
喻至忠对他来了点兴趣,“先生既然这样说,不如去我宅子上小住,我有好些事情想请教先生。”
杜琛却是摇头,“我会在岭南多留几日,至于贵宅,我就不去叨扰了。”
喻至忠心道此人既来找他,定然目的不仅于此,便没再强求,只是说道:“那就承蒙先生指教了。”
杜琛端起酒盏与他碰了碰,说道:“喻将慢走。”
“喻将。”外来的一声喊打断了喻至忠的思绪,一名下属入帐,对他道:“周帅刚刚又送了一支箭。”
“嗯。”喻至忠挥手让他先出去,坐等片刻后觉得这时间太久了,再多一刻也不想继续等待。
“周帅。”他来了周茗跟前,道:“两个时辰催一次太久了,为免夜长梦多,还是速战速决吧,否则咱们的路也不好走。”
“那就半个时辰一次。”周茗也疲于再等,喊来斥探道:“去,再给赵瑾射一道飞书,半个时辰之后若还是如此,那我就只能再送一截指骨给他了。”
赵瑾看完字条直接撕毁。
海炎之道:“侯爷,咱们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元中百姓的命是命,范公子的命也是命啊!前几日若不是有他在城中周旋,元中早乱了。”
“我知道。”赵瑾眼中的寒霜已经冻成了森冷的冰,她朝着梁州的方向看了一眼,纵是不舍,却也决然地对海炎之道:“留四千人守在城内由你差遣,其余的,我带走了。”
“送侯爷!”海炎之对她揖了个军礼。
“还有,”赵瑾忽然有些气短,鼻间酸涩起来,“若我有个什么意外,替我去梁州给公主传个话,就说……”
她本想说“情义两难全,余心付汝心”一类的话,可转念想到秦惜珩的面容,心中便对死亡生出了敬畏。
这仗不能输,梁州还有她的小姑娘在等着她回家。
海炎之见她久不说后话,问道:“侯爷?”
“没什么。”赵瑾看了他一眼,面色平淡道,“我不会败在周茗手下,我要好好地活着。”
距离新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周茗守在范蔚熙身旁,把玩着手中的匕首。
范蔚熙已有一日一夜不曾进食动弹,加之伤口疼痛,整个人虚软无力,只能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周茗喊他:“范公子。”
范蔚熙睁眼看了他一下,又闭上了眼。
周茗知道自讨没趣,但还是打发着时间同他说话:“你还不知道吧,我将时间又缩短了,再过一刻钟,城门那边若是还没有我想要的消息,那对不住,又要让你痛一次了。”
范蔚熙这次连眼睛都懒得睁,周茗道:“你觉得难捱,我也觉得难捱,只怕赵侯比你我二人更加难捱……”
“周帅!”一名士卒慌张着跑来,“城、城门开了!”
范蔚熙的眼霍然睁开,苍白的脸愈发惨淡如纸,连心脏都快了好几拍。
周茗瞥了他一眼,将匕首钉在了椅背上,起身来说:“好啊,还是这招有用。去,让所有人在营外整合,即刻出兵!”
临走之前,他回望着范蔚熙又说一句,“范公子,你就等着给你的好兄弟收尸吧。”
赵瑾原本想以断了周茗的粮路来逼他退兵,故而此行只带了八千余人驻守元中。她带兵出了城,便叫人将城门再次闭上,无令不可擅开。
五万岭南军逼仄城下,赵瑾看着这些人,没在里面寻着周茗的身影。
日头已经往西边偏斜,但照在铠甲上仍是刺眼耀目不可直视,方队的影子拉长了投在尘土里,城下噤若寒蝉,只有马蹄不耐烦地踹着脚下的土地。
“记住了吗?”赵瑾小声对身边一名士卒道。
“侯爷放心。”士卒点头,带着身下的马和后面的几名骑士往后小退几步。
赵瑾目视着前方,嘴里再不吐露半个字,直接用枪尾在马臀上一敲,率先出跑。
出战的指令无声地在城前响起,千军万马的震喝晃动了天地苍穹,两方对持着在黄尘滚滚中交了手,鲜血畅淋大地。
赵瑾一枪叠数人,眸中的火星烧得正盛,她在千万枪戟的穿刺中反复躲过,无畏地继续向前冲,替后面的人强行杀出了一条血路。
岭南军以步兵为多,这些人绕着赵瑾座下的马,前后不一地戳枪去刺,赵瑾数次格挡避开,策着马灵活地躲让,出枪便是致命。
风还未换上春日的颜色,便已经被这场血战的腥气晕染得污秽不堪。
赵瑾甲上披血,在近身的搏杀中双眸通红,带着身后的剑西军将对敌劈成了两个阵营,艰难地往周茗的后营挺进。
“周帅有令——”乱军之中,有人吼道,“取赵贼人头者,赏黄金百两!”
岭南军在这一刻剧烈地攒动起来,十多名岭南兵手握斩/马刀对准赵瑾座下的马腿横劈过来,赵瑾避闪不及,就听这马长长地嘶鸣一声,她身形不稳,立时被甩下了马背。
敌方枪戟尖锐的刺头已是翘楚以盼地等着她,赵瑾滚身落地顾不得摔地的痛,下意识地举起枪格身挡住,将这齐齐而至的几道攻杀隔离在外。
血与汗浸湿了她的手掌,赵瑾又紧了紧力,这一刻再次想到了秦惜珩的花容笑颜。
阿珩。
她不能放弃,她不能死。
枪戟自上而下地压制着她,赵瑾在这瞬间的工夫里怒吼一声,一脚踹开了最边沿的一支枪,找准了空隙迅速一滚,又赶紧撑着枪站起身来。
左腿的膝盖在落地时磕了一下,赵瑾只能将全身的力都加注在右腿上,她横枪挥舞,一时之间晃出的枪花令人眼花缭乱,无从近身。岭南兵忌惮地不敢上前,赵瑾看遍了四周,待得余光终于扫到几个奔往营地的身影时,她心中稍作缓息,鼓足士气地大喝一声:“杀!”
留存在她身边的剑西士卒越来越少,耳边吵吵嚷嚷全是岭南的乡音,赵瑾的肩背臂膀在杀伐中披了深浅不一的伤,她几乎是拼着最后一口气在鼓舞着士气,手中舞动的枪一次次沾染上新鲜的血,不敢停歇丝毫。
日头近渐西山,可这场仗却好似没有尽头,天边有雁成行飞过落阳,闻听那鸣声好似都带了悲壮的恸哭,赵瑾在一招招的拦截中开始动作迟缓,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发现脚下的土地正在震动。
“侯爷!”剑西士卒隔着人头惊喜地朝她喊,“咱们的援军来了。”
赵瑾又是一枪格挡,步履酸软地后退一步,在夕阳的余晖里看到了那居于万军之首的领头人。
程新忌一马当先,将鞭子抽得飞快,在他身后,数万铁骑迎着落日的光辉袭来,铠甲皆镀上了一层金。
“赵侯!”程新忌在马上冲这边喊了一声,左手一个指示,便有一翼铁骑从主队中脱离,直奔赵瑾而去。
“侯爷。”韩遥策着马挡在了她的身前,一张脸被风沙吹得枯黄。
赵瑾绷着的身躯就此一松,赶紧躲身到了朔北铁骑后方。
韩遥下马扶住她,见着了她铠甲上的血和身上负着的伤,问道:“侯爷,伤得重吗?”
赵瑾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摇头表示意思,韩遥道:“我这一路不敢停,朔北此番来了三万人。”
“好。”赵瑾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字,韩遥见状,赶紧将马背上的水囊解下来给她,“侯爷,先喝点水。”
赵瑾小抿了一口,透过前方朔北铁骑留下的缝隙再去看对峙的战场时,赫然不见了程新忌的踪影。
她反复在人群里寻着都没有见到,当下一慌,问道:“程郎将呢?”
一名朔北骑兵道:“应当是去周茗营中救范公子了。”
赵瑾问:“你们从朔北来,也知道周茗劫持了蔚熙?”
骑兵道:“周茗已经将消息散开了,他就是要让许州也知道这个消息,打乱赵侯你的另一方兵马。”
赵瑾便问韩遥,“许州那边如何?”
韩遥道:“我一路急着回来,并没有往许州那边去。侯爷别急,有傅参将在,应当无事。”
“但愿如此。”赵瑾现在也关心不了那么多,她仰着头去看周茗扎营的方向,唯愿范蔚熙没再有其他伤痛。
周茗坐守在营中等着外面的消息,喻至忠忽然进来,对他道:“周帅,范蔚熙跑了。”
“什么?”周茗想也不想就往帐外去,然而才掀起帘子,一支寒冷的枪头便刺了进来,他眼快地一闪,后颈忽在此时被人从后重重地劈下。
喻至忠迅速擒住了他的双臂,帘子被那枪头一挑,谈尘几人便进来了。
周茗眼前有些发黑,但还保留着意识,“喻至忠,你这……”
不等他继续往下说,喻至忠一个眼神递给谈尘几人,他们人手一枪,在得了这暗示后再次出手,先后不齐地对着周茗的胸腹狠扎了下去。
“……小人。”周茗喉咙里未尽的声音哽住,他低眼看了看刺入体内的这几支枪头,此时再明白一切也是晚了。
喻至忠放开他,周茗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他瞪着来不及合上的眼,呼吸与心跳同时止住。
谈尘有些担心,问他:“喻将,这尸首该怎么处理?若是让人知道了……”
战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只要周茗与赵瑾不死不休,这招借刀杀人就能使得毫无痕迹。
“不用处理。”喻至忠洋洋一笑,“周帅是死在了叛军手中。”
第185章收战
程新忌握着斩/马刀, 领着铁骑一翼直捣周茗的营地。
留守在这里的岭南军不到五千,朔北的马蹄声山呼海啸般地席卷而来, 杀得他们猝不及防。
“全部给我拿下!”程新忌一声令下,铁骑们分散而去各守一处,整个营地沸反盈天。
“周茗在哪里?”他又是一阵怒喊,逮着个岭南士卒瞪直了眼问:“他在哪里?他把范蔚熙藏在哪里?说话!”
这岭南士卒被他吓得支支吾吾不敢出声,程新忌不耐烦地一手推开他,怒起时迸发了额头上的青筋。
喻至忠听到动静出来,想也不想就对谈尘几人道:“快走。”
营地里混乱成粥,程新忌走遍了这一带的营帐也没找到范蔚熙的踪迹,气忿之下忍不住又抽了自己一个巴掌。
如果不是他做出那样的事情, 范蔚熙何至于离开朔方,又何至于落到周茗手中。
“程郎将!”
被赵瑾掩护着前来搭救范蔚熙的几名剑西士卒在乱声中对他招手,“在这里!”
程新忌想也不想就冲了过去,才进帐子就对上了范蔚熙那双殚精竭虑的眼。
他在原地愣了那么几声的工夫,回神后注意到了范蔚熙右手上缠着的带血纱布。
“对不起。”程新忌手忙脚乱地替他去解捆缚的绳索, 嘴里不住地道歉, “是我来迟了, 对不起, 我来迟了。”
口中堵塞的帕子一去,范蔚熙的颌骨终于能够合上,他没有力气说出一个字, 想要起身却又重重地跌坐了回去。
他维持着这样坐着的姿势太久了,现在只要稍一动弹,全身上下都是酸软地疼, 腿也使不上劲。
“上来,我带你出去。”程新忌赶紧蹲下了身将他背起, 又问:“蔚熙,你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朔方那一晚的事情还像一根刺似的横在范蔚熙心底,时隔多日,他还是没有想好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程新忌。喉头哽塞之下,他贴在程新忌肩上闭了眼,不知道要说什么。
身后始终没有等来回音,程新忌偏头一看,范蔚熙伏在他肩头,两睫沉沉地合着,脸上惨无血色。
程新忌心骂自己真是蠢,非得在这个时候问他这些,再不多想就背着人出了帐。
战场上的岭南军回撤着涌入了营地,程新忌迎面逢了个正着,这时又听人大声喊道:“叛贼杀了周帅!弟兄们,杀了他们,给周帅报仇雪恨!”
帐外就有队友接应,但折返回营的岭南军顷刻间占据了他们刚刚拿下的地界,两方人厮杀在咫尺的近距内,血雾罩得夕阳都是一片赤殷。
程新忌一心护着背上的范蔚熙,数次都以躲避为主。范蔚熙睁了眼,终于在他耳边说了第一句话,“别管我。”
“不行。”程新忌把他往背上又托了托,抽出一只手来拿稳了刀,对他道:“你抓紧我。”
范蔚熙恢复了点力气,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程新忌单手扶住他,在同伴的护持下为范蔚熙挡住明枪暗箭。
途径一帐时,死角里蹲守的岭南士卒忽然扎来一支戟,程新忌不假思索蹲身一躲,带着范蔚熙避了这一遭。然而这支戟不死心地再来,程新忌放下范蔚熙,左臂将他揽入自己怀中,旋身再次躲让时慢了一步,被那锋锐的利器割破了右脸。
“秉维!”
血珠成河地淌了下来,范蔚熙看着他替自己受了这一戟,关切之下脱口就喊,声腔明显在抖。
程新忌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左手压着范蔚熙的头让他避开不看,另一只手反杀一刀,将这支戟压了下去,脚上又是一抬,狠狠地把这偷袭之人踹了出去。
清理了这些,他托在范蔚熙脑后的手才移开,回之一笑,“我没事。”
范蔚熙五味杂陈地看着他,忽然眼尖地注意到了什么,顺势捡起脚边的弓和箭筒,与程新忌以一个面面相拥的姿势维持住,在拉弓的刹那间贴在他耳边说道:“别动。”
程新忌被他这低磁的稳重声线定在原地,心脏也跟着起了一阵幽长的共鸣。
范蔚熙眯眼射出一箭,快而准地又从箭筒中再取一支箭继续射出。
程新忌看不见后方,只能听到弓弦弹射的劲风声反复回响,周侧再无岭南军靠近。
“蔚熙。”程新忌瞥了一眼范蔚熙的侧脸,两只手不知该放到何处,小心又讨好地说道:“你停手,让我来好不好?”
这句话像是石沉大海,范蔚熙恍若未闻,更是一字不言,直至箭筒全空他才扔了弓,松开程新忌之后说道:“走吧。”
程新忌回头一看,地上横尸了七八具,目光再瞥向他的右手,见那四指正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包裹在小指上的纱布已经被血染成了全红。
他再也不敢耽搁了,这次直接将范蔚熙横抱起来,大步朝外面的路跑去,跨马上鞍。
范蔚熙被他簇拥在怀里,看着营地逐渐地远了,恍觉这几个时辰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梦。
日头已经沉下了西山,彩云追染天际,泛起了一层红紫交杂的晚霞。
两人贴合着走过这几里的马程,方才阔解的氛围再次凝结成冰。程新忌数次以余光注视,在心里想了千百遍要如何开口,但话到嘴边,又屡次止住。
朔方营里那场不自知的情动好似就在眼前,如今挨得这样近,程新忌再一次心猿意马,手臂上加紧了力,将范蔚熙环得更紧。
赵瑾回城之后立在城墙上,伤口只做了简单的处理,任凭韩遥如何劝说也不愿先去休息,直到可视的远方径直跑来了一匹马,她才动了动,冲守将们喊道:“开城门!”
朔北铁骑支援及时,得以让这一战有惊无险,赵瑾在城墙上看着马背上的范蔚熙,眼睛不知不觉湿润起来。
韩遥也看着下方,拍着胸脯说道:“看来范公子没事,还好还好,多谢腾格里护佑。”
赵瑾急急地想要下了城墙去迎,可是走到一半,又觉无地自容。
“韩遥。”她想了想,侧身对身边说道,“赶紧去给蔚熙请医者,我晚一点再去。”
此番领着朔北铁骑前来支援的,还有在宁远已经被提拔成主将的柯约。
赵瑾对他道了一声谢,听他讲明一切后,震惊道:“周茗死了?”
“是。”柯约颔首,“卑职带着人赶到时,便听到岭南军中到处言说周茗死在了我们手中,可方才我一一问过了,我们的人没有一个对周茗动过手。”
“那尸首呢?”赵瑾又问。
柯约道:“卑职看过了,是死于枪下,胸腹共有五处伤,当场就死了。”
赵瑾愈发想不通了,“那他究竟是死于谁人之手?”
柯约道:“这个只怕已经不重要了,消息传到朝廷,他们只会觉得周茗是死在了侯爷的手中。”
这确实是个不争的事实,但赵瑾也不在乎,道:“随他去吧。只是周茗一死,不知会是何人接手岭南军。对了,那些岭南军都撤了?”
柯约道:“他们死了主帅,后备又没了粮草,除了撤军别无二选。有道是杀降不详,这批人咱们没那么多口粮来养,也不知能不能养熟,不如放了。”
他说完,看着赵瑾这一身的血污道:“侯爷这些日子怕是没睡过一个好觉,不如先去清洗收拾吧,这里就交给卑职来看守。”
赵瑾又谢他一声,来不及换下甲,一路奔着来了学堂。
临到门口,她下了马就要踏入,心里又是一阵犹豫。
她该拿什么样的脸来见范蔚熙?范蔚熙可会怨她恼她?
赵瑾退却地往后挪了挪,低头看着自己被尘土裹挟的鞋尖,心中的愧悔升到了极处。
她没脸去见范蔚熙。
“侯爷?”詹雨出来时见她站在这里不动,奇怪道:“蔚熙救回来了,侯爷怎么不进去?”
赵瑾迟疑地问:“他还好吗?”
詹雨叹了声气,“断了一根指,好在没有其他的伤,也没有性命之忧。”
赵瑾的心却跌落到了谷底。
若不是她大意,范蔚熙本不会遭这份罪。
“对了,”詹雨又说,“那位程郎将也在,只是不知为何,站在屋外就是不肯进去。”
程新忌在屋外轻步走了几个来回,最后靠着墙席地坐下。
他脸上的伤草草上了些药,便迫不及待地来了这里,可是走到门前,他又胆怯地不敢入内。
范蔚熙既然不辞而别,那便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没有必要上赶着来讨人心烦。
屋内屋外隔着一堵薄薄的墙,程新忌抵靠着,仰头看着上方的横梁兀自出神。
这一战之后,他又得回朔方了,往后只怕与范蔚熙也不得再见,这份只有他们二人才知的不可言说,他会永远湮藏在心底,再不翻开。
程新忌默思默想,这一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快速地从身上流失,他抱紧了双膝,蜷在墙下被断情的折磨吞噬得肺腑剧痛。
心空成了虚无。
赵瑾进来时,就见程新忌一个人坐在地上,目光涣散地不知在想什么。
程新忌在余光中瞥到了一个身影,两人对视一眼,赵瑾先问:“蔚熙……在里面?”
“嗯。”程新忌点点头。
赵瑾看到他右半侧的脸,关心一句,“你这伤要紧吗?”
程新忌淡淡道:“无妨。”
赵瑾又问:“为何不进去?他歇了吗?”
程新忌避开了前面那一问,道:“他在等你。”
赵瑾忐忑地看着面前这扇门,顿停很久之后,还是迈出了脚下那一步。
范蔚熙闭目躺在床上,听到动静后迅速睁眼,对她笑道:“回来了。”
“嗯。”赵瑾低着头,站在原处不敢再进。
范蔚熙看到她这一身的血,眼中带上了忧,问道:“可有受伤?”
赵瑾仍是低头道:“伤得不重。”
范蔚熙问:“怎么不先去换洗一下?”
赵瑾眼睛一红,看了他一眼又垂眸,“我想先来看看你。”
范蔚熙道:“既然要来,为什么站那么远?”
赵瑾心尖骤地打颤,强忍着哭腔道:“看到你没事,就行了。”
范蔚熙探出右臂,对她招了招,“过来。”
赵瑾缓步上前,在脚踏上坐了,目光定定地凝视在他右手的纱布上。
血渗染了些许,纱布上沾落的红迹已经深了,枯竭成一片深褐色。赵瑾不敢去碰,生怕触到他的痛处。
范蔚熙露了个很淡的笑,喊她:“小妹。”
赵瑾听着他这一声,眼圈更红了。
“我没事,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想那么多。”范蔚熙用这只手仅存的四指抚住了她的头,温声说道:“怀玉,残缺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愿意面对这样残缺的自己。”
赵瑾心头一震。
残缺的自己。
范蔚熙的声音继续落下,“人若是连自己都看轻了自己,又何谈他人?”
赵瑾隐忍的泪再也把控不住,她伏在范蔚熙的床弦上,哑着嗓抽泣起来。
“哥,”内心的挫败压下了赵瑾的脊梁,她的哭腔逐渐变大,声音哽咽不清,“……对不起,是我没用。”
范蔚熙太过了解她,没有再说任何宽慰的话,只是轻轻地摸着她的头,任她发泄情绪。
赵瑾这一次哭了许久,直至身体觉得疲累,才降了声音,问他:“周茗还对你做了别的没有?”
范蔚熙摇头,“没有。”
赵瑾道:“他死了。”
范蔚熙道:“我知道,出来的时候,听说是被咱们的人杀的。”
“不是。我问了朔北军,也不是他们。”赵瑾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作罢,“算了,也是死有余辜。原本我想亲手取他的命,现在倒是便宜他了。”
“别想了。”范蔚熙道,“此刻该要做的,是加固元中的防守,谁能预料到还会不会有下次?”
赵瑾问他:“周茗是怎么将你劫走的?他的人难不成长了翅膀会飞?”
范蔚熙道:“他其实不是主谋,劫我的是喻至忠的人,他们在周茗动兵之前就来了元中,等的就是里应外合。那伙人劫下我之后,趁着岭南军攻城时的混乱,趁机逃了出去。”
赵瑾被他这么一说,记了起来,“好似没有听到朔北军提及喻至忠,他不在营里。”
两人同时静了下来,又在下一个瞬息里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是他。”
范蔚熙道:“若真是这样,那么这人的心机不可谓不重,竟能算计得这般长远,还来了借刀杀人这么一手高招。”
赵瑾道:“当年线网是从岭南开始断的,也不知如今的岭南还有没有夜鸽暗藏,若是有,我还真想让他们好好打探打探。”
范蔚熙道:“不若等回了梁州,给邑京去一封飞书好好问问。”
“嗯。”赵瑾点着头,回神过来说道,“行了,你该好好休息才是。对了,程新忌怎么一个人站外边?”
范蔚熙骤然语塞,赵瑾看着觉怪,又问:“怎么好似从朔方回来之后,一提到他,你就心不在焉的?”
“哪有。”范蔚熙当即否认,他怕继续被问,便开始赶人,“好了,你赶紧回去清洗一下,我累得很,睡了。”
赵瑾与他说了这么半天的话,心里的那点阴霾已经散了不少,她扶着床起身,看着范蔚熙翻身朝内的背影笑了笑。
“哥。”她喊了一声,觉得那熟悉的一切都回来了,郁结了几日的心如明镜大开,“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第186章向春
喻至忠带着下属以及谈尘几人走到驿站, 意外地在这里见到了谢昕。
“杜先生怎么来了这里?”喻至忠笑着,与他坐上了一桌。
谢昕喝着茶, 漫不经心道:“自然是想在第一时间恭喜喻将得偿所愿。”
喻至忠听着他这声道贺,总觉得里面夹杂了一股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
谢昕只是想挑起他心中对周茗的不服,但压根没想到他会让人去元中劫范蔚熙,更是不曾料到他会将范蔚熙交给周茗,让周茗拿着人去威胁赵瑾。
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他恨不能先断了自己一指。
喻至忠道:“事情已了,往后在岭南,我也不用看着他的脸色行事了。”
谢昕看了一眼隔了一个桌的谈尘几人,问道:“那几位看着有些眼生?”
喻至忠笑道:“此番多亏他们, 否则哪能让事情这般顺利。”
“哦?”谢昕扬了扬嘴角,“愿闻其详。”
喻至忠半掩着口,小声对他道:“这是几个土匪,杀过人越过货的那种,我让他们装作货商, 在周茗出兵之前先入元中, 等待我的指令行事。”
谢昕眼中一寒, 这抹目光却是稍纵即逝, 他看了那几人一眼,对喻至忠道:“喻将对他们就这么放心?”
喻至忠眼睛一眯,道:“你的意思是……”
谢昕在桌上比了一个“一”。
“这种事情, 何必给人留把柄?”他冷冷一笑,带着点意味深长看着喻至忠,“喻将难道不这么以为吗?”
“有理, 今夜就能动手。”喻至忠说完,又看向谢昕, “若是不出所料,我就能接替周茗的位置,不知先生愿不愿意入我麾下,替我出谋划策?我觉得,我们是一路人。”
谢昕道:“那要看喻将日后想做什么。如果是揭竿起义一类的事情,我倒还算有几分兴致,若是其他,那便算了。”
喻至忠冷吸一口气,“先生还真是……心狠手辣。”
“是啊。”谢昕撑着腮看他,“我把话放这儿了,该怎么选,喻将自己先掂量掂量。”
喻至忠听出他要走,问道:“先生不回岭南?”
谢昕道:“等喻将考虑好了,我再回不迟。今日只是碰巧路过此地,我还有事,告辞。”
他起身便走,看背影很是匆忙,喻至忠盯着他离开了视线,才又一次看向谈尘几人。
确实是不能留。
战毕的第二日,赵瑾便让人加急给梁州送了家书,但秦惜珩思她太过,接到家书便跨马启了程,抵达元中时整座城都静了。
赵瑾才从墙头巡视完回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抱了个满怀。
秦惜珩嗅着她颈子里的气息,委屈道:“十二天三个时辰,好久啊。”
赵瑾抱住她的小姑娘原地转了一圈,也道:“是啊,好久。”
“让我好好看看。”秦惜珩红着鼻子打量她半晌,说道:“脸色不大好看,这十多天很难熬吧?”
“想到早点结束就能见到你,也就不那么难熬了。”赵瑾牵着她进了自己在学堂里住的客房,问道:“也不急这一时半刻,怎么不等明日白天再来?”
“急的。”秦惜珩帮她卸甲,鼓着嘴说道,“一日三秋,度日如年。”
赵瑾道:“我本来还想赶紧处理完这边就回去,省得你大老远地……嘶——”
秦惜珩手上一停,问她:“身上有伤?”
赵瑾知道不可能瞒过她,也就认了,“有几处。”
秦惜珩不敢再碰她了,又问:“哪几处?”
赵瑾自己脱了剩下的甲,将衣裳也全解了。秦惜珩看着这包扎潦草的伤,心疼得眼圈泛红,“你自己处理的?”
“不是特别严重,一个人倒也能够应付。”赵瑾笑笑,不甚在意,“这么些年,我也习惯了,蕙蓉总不能时时刻刻都跟着我。”
秦惜珩问:“药在哪儿?”
赵瑾指了指床头的药箱,对她道:“正好呢,你来了也能帮我。”
秦惜珩指下轻缓地解了她身上的包扎,一眼看去又忍不住道:“这也叫不严重?”
赵瑾揉揉她的脸,笑道:“我皮糙肉厚,好的快,这些真不算什么。”
新伤旧疤混于一身,秦惜珩站在她身后看了半晌,叹着长气道:“你这哪像个姑娘的身子。”
赵瑾蜷腿盘坐在床上,转过身来环住她的腰,笑意昂昂道:“那不是还有你来疼我?”
秦惜珩稍稍板了脸,故意道:“少在我面前来这一套,我不吃。”
赵瑾搅着她的手指,笑问:“那阿珩吃哪一套?我现学还不成吗?”
“别乱动。”秦惜珩挣脱了手,仔细地给她重新洗伤上药,动作格外小心。
“阿珩。”赵瑾倚在她怀中,跟只猫儿似的格外温顺,说道:“我现在真的很惜命。”
秦惜珩鼻腔里有些酸,但她没表现出来,只是“嗯”了一下,“我知道。”
两人自此便再一致地都没开口,直到几处伤口都处理好了,赵瑾穿上里衣,拉着秦惜珩坐在床沿上,疲累地往她肩上一靠,说道:“我这几日说不累是假的,但我不敢对人说。现在战事平了,我终于能对你说一说了。”
秦惜珩绕开她身上的伤处,轻轻地搂住她的腰,“你想对我说多久都行,怀玉,你往后不是一个人。”
她稍一低头,便对上了赵瑾明亮的眼,她再压下下颌,与赵瑾触了触唇。
“我要这世上再无战事。”秦惜珩看着她的眼睛说,“我要你往后永远只守着我一个人,身上再不添伤。”
“好。”赵瑾扣住她的手,又吻她一下,道:“我会替你达成,等到海晏河清,我就只绕着你一个人转。”
秦惜珩莞尔一笑,说道:“这边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此次将许州也收入囊中,咱们日后就彻底不用担心粮食了。”
赵瑾道:“元中之外一马平川,此次城内粮食积存不多,也不好长久作战。现在将许州争夺过来,元中往后即便是再逢战事,我也不怕了。”
秦惜珩道:“既然如此,有些事情得尽快来做了。马上就要春耕,这可是一年之中最难得的时候。上次来元中敦庭走访,好些百姓都得借田来种,剑西尚且如此,许州等地的土地多半也被乡宦兼并了。我得好好想想要怎么做,早些理个章程出来。”
赵瑾道:“是啊,马上就是四月了。”
提及四月,两人默契地想到了一处,赵瑾又道:“只是可惜,今年吃不到蔚熙种的菜了。”
秦惜珩慨叹,“这么快就一年了。”
赵瑾拉着她进了被,舒舒服服地拥着人说道:“日日都是孤枕,不是睡城墙就是睡街头,还是我妻好啊,抱我哄我不说,还能替我暖床。”
秦惜珩揉着她的腰,眼中带上了点勾惑的艳态,道:“那我还能欢愉你呢。”
赵瑾按住她的手,求饶一般道:“我近来身娇体弱,怕是服侍不好殿下。”
秦惜珩道:“那就换我到上面,我还不知道在上面看你是什么样的。”她说着还真的翻身上来,赵瑾任她骑坐,身上的不适和疲惫都化作了想要的欲/望。
也不是不行。
“算啦,逗你的。”秦惜珩这样看了她良久,还是重新躺下,“即便你想,我也不在这个时候给。好好养伤,等伤好了,你多的是时间服侍我。”
赵瑾挑挑眉,“就知道我妻疼我。”
秦惜珩凑近来吻住,贴着她的唇瓣说道:“也不知你这张嘴究竟是随了谁,堵也堵不住。”
“看人。”赵瑾挑起秦惜珩的下颌,端详着道,“如这种天上地下只有一个的阿珩,我的赞词只多不少。七娘,分开的时日里,我若是不靠着想你,根本撑不到现在。”
秦惜珩脸上带了点嫣红,怯羞地缩到了赵瑾颈下,“你这人,说情话的时候都是这么突然的?”
“我这是言不由衷。”赵瑾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在困意袭来之际听到外间响起了三更的更声。
夜向沉而去,宫苑深深空落寞,林佳书打了个哈欠,问道:“什么时辰了?”
宫人道:“回贵妃,已经三更了。”
话说完,这宫人又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听闻圣上今夜要去石昭容那里,贵妃还是别等了。”
“知道了。”林佳书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掩口打了个哈欠正要睡下,便听外面守夜的宫人惊道:“圣上?”
林佳书忙扶着肚子坐起来,刚要起身,秦潇已经入了内,快走过来按住她,“坐着坐着。”
他才说完,林佳书便低低地叫唤一下,又对秦潇笑道:“他刚刚踢了我一下。”
秦潇摸着她的肚子,掌心之下便觉得动静不停,很是心疼道:“都三更了,他竟还这样闹腾你,日后只怕是个不消停的。”
“无妨的,只要他平安健康,这也不算什么闹腾。”林佳书笑看他,忽然记起了什么,问道:“圣上今夜不是要去石昭容那里吗?”
秦潇道:“我才从海晏殿回来,只怕去了那边看见一张不想看的脸会发脾气。”
林佳书问:“谁敢让圣上如此动怒?”
秦潇揽抱着她,叹了声气,将外面的事情只说了一半,“周茗败了不说,还死在了赵瑾手中,更是赔上了一个许州。”
林佳书没有再问,宽慰道:“圣上先睡一觉吧,等到明日说不定就能想出好对策了。”
秦潇来她这里也是为了宽心,当下便草草洗漱一番,忍着一肚子的窝火睡了。
岭南败阵的消息在邑京传开时,已是又过了几日。
宁太后看完一早从宫外来的信,问着俞恩:“近来入宫的妃嫔,潇儿都宠幸过吗?”
俞恩道:“有几位还不曾过。听闻前几日晚上,圣上要去石昭容宫里,可临了还是去了芷兰宫。”
宁太后将信往桌上一摔,板下了脸。
俞恩劝道:“这些时日朝事繁忙,就随圣上去吧。林贵妃再有两个月就该生了,圣上记挂那边也是在情理之中。”
宁太后忿道:“若他每夜只去芷兰宫,如何能再有孩子?周茗战败的事已经这么多天了,岭南现在无人了!可现在呢?现在正是要大举用人的时候,他再这样下去,世家们都要被得罪个遍!”
俞恩低下头,不敢再开口。
宁太后静了静,对她道:“去让石昭容来一趟,就说我近来新得了两面好料子,觉得很衬她。”
林佳书陪着秦潇用过了午膳,回宫路上意外看到太液池边的枯木抽出了绿芽,顿时觉得新奇,对身后的宫人道:“去那边走走。”
宫人小心地扶着她,提醒道:“贵妃当心,别离池子太近。”
林佳书紧着这个孩子,从不让自己太过冒险,她在十步外的地方就停下了,看着这已有春意的太液好景,畅快地伸了个懒腰。
不远外来了个声音问:“是贵妃林姐姐吗?”
林佳书回身一看,笑道:“原来是石昭容。”
石昭容慢步过来,对她盈盈一福礼,“我才从太后宫里出来,竟不想在这里遇到了林姐姐。好些日子没见到林姐姐了,林姐姐这身子越发沉重了吧?”
林佳书摸着肚子,莞尔道:“是呢,不过也快了。”
石昭容眼露艳羡,“真好啊。”
林佳书便想到了前几日晚上的事情,说道:“圣上近些时日忙于朝事,夜夜都要三更之后才歇,我听闻昭容一向是早睡的?”
石昭容哪里听不出她话中的解释,脸上的笑淡了几分,“是啊,圣上的确是忙。先是剑西反了,紧接着又是洛安的矿反,朔北三地居然也跟剑西沆瀣一气。听闻此次周帅兵败,正是因为剑西得了朔北的援助。”
林佳书脸上的笑一僵,马上追问:“你说什么?朔北三地反了?是哪三地?援助剑西的兵马又是朔北哪里的?”
石昭容惊讶,丝毫没注意到几个宫人投来的阻止目光,说道:“你竟然不知道?自从那程新禾的狼子野心昭然于众,被扼杀在朔北之后,朔北的西北三地便吵着要圣上给个说法。但程新禾勾结燕王意图不反在先,圣上要如何给他们说法?”
林佳书顿时脸色惨白,又问她:“那镇北王妃呢?那我姐姐呢?”
石昭容看她的模样不像假装,直接便说了:“听闻镇北王妃放了一把火,自焚了。”
林佳书迅速看向一众宫人,质问道:“是这样吗?”
宫人中无一人敢开口,林佳书提高了声音又问一遍:“你们都知道,是不是?”
石昭容还没想明白这其中的缘由,便听她又对宫人道:“我要见母亲,去宫外传话,请母亲入宫。”
第187章香消
林夫人田氏闻听宫中贵妃传召, 一路而来心中反复忐忑。
她跟着前面带路的宫人小步快走,忍不住喊道:“这位姑娘。”
宫人停了停, 问她:“夫人何事?”
新君即位册封后宫,按说贵妃的家眷该入宫谢安,可秦潇以林佳书有孕在身需要静养为由免了这一缛礼,而林家心里也清楚新君此举的用意,一直只以书信代为问安。
风平浪静了这么几个月,今日突然来了贵妃的传话,田氏眼皮直跳,心中不安得很。
她问宫人:“贵妃近来可好?”
宫人道:“贵妃都好,只是挂念夫人。夫人还请快些走吧, 莫让贵妃等得急了。”
她既这么说,田氏也不好再问,只能捏着一颗心在宫道上东走西拐,一路来了芷兰宫。
林佳书早已屏退了下人,见了她就哭喊起来:“娘。”
田氏扶她坐下, 见她竟是这副模样, 当下便以为她在宫中惹出了什么祸端, 问道:“出什么事了?”
林佳书摇摇头, 直接就问了:“姐姐是不是不在了?”
田氏眼瞳一瞪,迅速避开了眼神,不知要怎么回答。
林佳书看她这默认的态度, 又问:“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书儿。”田氏安抚地握住她的手,万般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压着声音道:“这事不能说。”
林佳书在她来之前就已经想出了全部, 她哭问道:“圣上不让你们见我,就是为了不让我看出端倪是不是?”
田氏痛心道:“这是音儿的命啊。书儿, 咱们在朝中无权无势,亏得有圣上在,才让你走到了现在这一步。你记着,绝不可对圣上有任何怨言,三哥儿现在连大门都不敢多迈,他是真的怕啊。”
林佳书从这话中觉察到了什么,问道:“三郎也牵涉其中了?”
田氏点点头,劝她:“好孩子,你别问了。圣上这位置,是踩着镇北王的血上来的,你若是露出什么异样,只会让他动怒。儿啊,咱们禁不起这个险。”
她看着林佳书的肚子,眼睛红了一片,“你只有好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才能保得后半生的富贵在啊。”
林佳书哭道:“可那是姐姐啊,我有现在的位置,难道不是踩着姐姐一家的血过来的?您让我如何不去想……”
她后面的话没等得及说完,便痛苦地皱了眉,掐着田氏的手喊道:“娘,我肚子好痛。”
田氏当即慌了神,“肚子痛?书儿,你……你忍着点。”
她当即朝外面大声道:“来人!来人!贵妃怕是要早产!”
宫人们鱼贯而入,见了林佳书疼痛的模样,纷纷吓得失了神,还是首官宫人冷静道:“快去请御医和接生嬷嬷!还有,快去告诉圣上!”
宁太后正在礼佛,俞恩匆忙前来告知后,她愣了愣,“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早产?”
俞恩道:“现在还不清楚,听说圣上已经去芷兰宫了。太后,咱们要去看看吗?”
宁太后想了想,摇头,“我不去了,你替我去一趟就好。”
俞恩道是,又问:“倘若……婢子请太后示下。”
宁太后掀起眼皮看她一下,眸中平静无波无浪。
“是。”俞恩便懂了。
芷兰宫的主殿成了血腥飘散的产房,秦潇在外听着里面惨烈的叫喊,心也跟着揪成了一团,他不知第几次问道:“好端端的怎会无故早产?”
几个宫人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其中一人大着胆子说:“贵妃饭后在太液池边散步,碰巧遇到了石昭容,与昭容说了几句话。”
秦潇问:“什么话?”
这宫人摇头不敢说。
秦潇怒得脸色发青,吼道:“朕让你说!”
宫人伏在地上,只好声音颤抖地全都说了。
“谁让她说的?”秦潇看了一眼紧闭大门的产房,无名之火腾腾地烧着,提了声音又是一声吼,“谁让她说的!”
石昭容听说了林佳书的事,关心地就来看看,才进芷兰宫的门就被这森寒的吼声吓在原地。
秦潇看到了她的身影,大步走来质问:“是你对佳书说了程新禾的事情?”
石昭容怕得后退两步,赶紧跪下,“妾不知道,妾真的不知道林姐姐不知道这件事!”
“你不知道?”秦潇搓动着手上的扳指,“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为之?”
“妾真的不知道!”石昭容浑身发抖,不住地摇头,“林姐姐会没事的,圣上……”
“滚出去。”秦潇压着火气最后看了她一眼,控制着情绪没有对她动手,“别在这里脏她的地方。”
石昭容在宫人的搀扶下赶紧走了,她后怕地看着人进人出的芷兰宫,打着寒颤问宫人:“我这辈子是不是已经完了?”
宫人摇头不敢说,石昭容落泪不停,推开她之后一个人若行尸走肉地往自己宫里走。
不论林佳书能否顺利生产,她这辈子都完了。
秦潇焦急地在外面踱步了不知多少趟,看着那一盆盆血水往外端,再也忍不住了。
“圣上不能进。”宫人忙拦住他,“产房血污,圣上还是在外面等吧。”
“她是在给朕生孩子!”秦潇甩开这宫人就要进去,俞恩恰好赶到,忙喊住:“圣上留步!”
“圣上万金之躯,不可受了产房的污秽。”她将手中的东西交给一旁的宫人,对秦潇道:“太后让婢子带了一根老山参,婢子先进去看看,圣上请听一言,就在外面等吧。”
内室里血气甚重,宫人换了个味道重的香料来压,青紫的熏烟缓缓从兽嘴里吐出,缭绕了整个产房。
俞恩入了内,避身躲开来去的宫人,听到接生嬷嬷在里间喊话:“贵妃,再使点力啊!”
田氏坐在一旁无助地抹着眼泪,整个人失魂落魄,不敢靠近床铺打扰接生嬷嬷们。
俞恩平了平心,过去问其中一个接生嬷嬷,“怎么样了?”
“探过了,是个臀位。”接生嬷嬷小声道,“贵妃素日里补的很好,这孩子虽不足月,但估摸着个头能有寻常的足月儿那么大,这一胎又是头胎,只怕是极难。”
俞恩心中有了数,悄悄在接生嬷嬷掌心写了个“小”。
两人在这紧张的瞬息里交换了眼神,俞恩便退开了,远远站着望向床铺。
林佳书叫喊了几近一个时辰,已经没有力气了,宫人将才熬好的参汤端来,“贵妃,先喝一点吧,不然怕是使不上劲儿啊。”
参汤滚烫,林佳书却顾不得了,稍稍吹过汤面就几口灌了下去,接生嬷嬷又对她说:“贵妃,再来一次。”
林佳书配合地发力,可即便排泄了一身,孩子依然没有出来的动静。接生嬷嬷们互相对视,默契地做了决定。
“来人。”一名接生嬷嬷打开了携带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一把剪刀,又指着不远处放着的烛台,“拿过来。”
她将剪刀在火焰上反复灼烧,又对照顾林佳书的宫人道:“拿点东西让贵妃咬着,别松口。”
田氏见到那剪刀就慌了神,正要冲上去阻拦,俞恩眼疾手快拉住她,提醒道:“夫人慎重,这可是圣上的第一个孩子。”
这句话如当头一棒,将田氏震慑在了原地。
她看着床上痛喊不已的女儿,最终背身过去,双手捂住了眼睛。
林佳书咬紧了口中的软木,听到接生嬷嬷对她道:“贵妃千万得忍住了,可不能再耽误了。”
她看不到下面,也不知道现在生得怎么样了,只能恐惧地点头,在深吸的一口气中闻到了飘来的熏香。
好似是好几种混合的花香。
林佳书出神地想着,还未有任何准备,一股割伤划肉的痛就从身下剧烈地袭来。
锋利的刀口冷冷地剪开了她的身体,林佳书喉音低沉地发出颤声,浑身寒抖。她疼得目光发直,两眼涣无焦点地看着头上的纱幔,身下的被单浸染出了一片汗渍。
田氏忍不住转身去看,仅这一眼便是泪流满面。
“贵妃使把力!”接生嬷嬷扔了剪刀拽开她的伤处,抬头来喊了一声。
“啊——”林佳书咬着软木,还是惨叫了出来。
温热的血正往外流着,林佳书已经疼到麻木,她觉得肚子空了,可撕裂的痛却还在环绕着她。
婴孩的第一声啼哭打破了产房内沉重的氛围,俞恩赶紧去问:“是皇子还是公主?”
接生嬷嬷剪断了脐带,报喜地说:“是个皇子!”
俞恩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才出产房便见秦潇急不可待地要进去。
“朕听到孩子的哭声了。”他拉着俞恩迫切地问,“是姑娘还是小子?”
俞恩给他道贺,“恭喜圣上,是个小皇子。”
秦潇就要进去,俞恩又道:“圣上,里面脏得很,还是等下人们收拾干净了再去吧。”
“不脏不脏。”秦潇不管不顾地要进去,突然又记起什么,回身对俞恩道,“还请姑姑替朕去母后那边报个喜。”
“是。”俞恩在原地静停了半晌,叹了声气正要走,忽闻里面惊慌大喊:“糟了,好多血!”
林佳书看着忧心不已的田氏,很淡地露出个笑,“娘。”
她看着这里忙忙碌碌的一群人,知道生命正在快速地流失。田氏握着她的手,心疼却又无法言说,只是默默地流泪。
林佳书道:“娘,我想回家。”
田氏捂着口鼻缓和着对她的心疼,点头道:“等你好了,就回家来。”
林佳书无力地笑了笑,在模糊的视线中好似看到了秦潇。
一屋子的宫人对他行礼,秦潇摆摆手,径直来到林佳书床边,急切地问她:“佳书,你怎么样?”
林佳书任他捧着手,说道:“我陪不了圣上了。”
“胡说。”秦潇用袖子给她擦汗,“佳书,我已经把圣旨拟好了,是皇后,你以后就是我的皇后。咱们有儿子了,他是太子。”
林佳书虚弱地摇头,“我坐不住这个位置,二郎,我什么都帮不了你。”
秦潇道:“我说你坐的住,你就坐的住。”
林佳书看着他,眼泪垂流下来,“可我好怨你啊,我姐姐……姐姐一家……”
秦潇没有半声辩解,陪着她无声地落泪。
林佳书又道:“我当初不该跟着姐姐去那场私宴的,这样一来,我就不会遇上你了,也就不用从东宫住到芷兰宫。二郎,我后悔了,我想回家。”
秦潇含着哭音道:“等你身子好了,我们就回家。”
“回不了啦。”她笑着给秦潇擦干了泪,“三郎胆子小,又贪玩不爱学,你不要怪他。”
“我不怪他。”秦潇勉强笑着,“我拿他当我自己的兄弟看待。”
林佳书点头,“还有石昭容,你不要怪她,是我主动提起的,她并不知道。”
秦潇答应,“好,我不怪她。”
林佳书用最后的意识想尽了一切事情,直至实在是没有什么要说了,才问道:“我能看看孩子吗?”
秦潇赶紧让人把孩子抱来,强忍着笑意对她道:“佳书你看,这孩子长得多好。”
林佳书看了半晌,觉得眼前眩晕,声音逐而弱了下来,“是啊,像二郎。”
宫人端来刚熬好的汤药,“贵妃,快把药喝了。”
林佳书抿着嘴,看了秦潇一眼后,摇头道:“不吃了。”
她不愿看着姐姐一家阴阳两隔,而她却还好好地活在这里,她做不到像从前那样对秦潇心无隔阂。
深宫里的夜那么漫长,她不知等过秦潇多少个时辰,每每梦醒,她习惯地去触摸身旁,可那里冷冰冰的,她便觉得孤独没顶而来。
她能有多少年的花容样貌?能有多少耐心陪着秦潇继续往下走?她不敢赌,也不想知道。
熏香里的花气沁入了肺腑,林佳书辨认出了几种,这是腊梅、忍冬、茉莉、幽兰……还有一种香。
但她想不到还有一种什么香。
视线正在归于模糊,她疲虚地睁不开眼,口中挣扎地再喊秦潇:“二……”
秦潇知道她正在叫着自己,拥紧了她将耳朵贴近她的嘴唇,说道:“我在这里。”
“……郎。”
半音之后,内室之中全都归于了平静,宫人们跪地成片,清晰地听到了秦潇的抽泣之声。药汤放置一旁,还在翻滚着溢出热气,在那不起眼的角落里,氤氲青烟淡下了颜色,兽嘴里的香料已经烧了个干净。
第188章联手
秦潇搂尸恸哭, 嚎啕出声。
明明在几个时辰前,林佳书还在陪着他用膳, 他还与她说,晚上会早点来芷兰宫陪她。
也不过是短短几个时辰而已。
夜色如约来临,秦潇遣散了所有人,他没点灯,就这么感受着林佳书的身体逐渐冰凉,最后僵硬成铁。
他忽觉一个人活着,好似也没什么意思了。
室内的香气断了,秦潇双眼空洞地望着黑暗,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宫人将孩子抱给他时说过的一句话。
“小皇子虽是早产, 个头却和寻常足月生的孩子差不了多少。”
他蓦然捕获到这一幕,忽然又是深想,若这孩子是足月出生,那生产的时候……
秦潇骤地起了一身寒颤,迅速起身叫来芷兰宫的首官宫人秋白。
“圣上。”秋白见了他就要跪, 秦潇手一抬, “不必了, 站着说话就好。”
秋白问:“圣上有什么吩咐吗?”
秦潇道:“朕要你将今日出入产房的人全部写下来, 还有那些用过的药也要写。”
宁太后从佛前起了身,这才来问俞恩,“那边如何了?”
俞恩道:“回太后, 林贵妃殁了。”
宁太后很是平淡道:“嗯。”
俞恩又道:“圣上很是悲痛,现在还守在贵妃身边,连刚出生的小皇子都没看几眼。”
宁太后道:“林氏不能留, 长痛不如短痛。有她在,潇儿去不了旁的宫苑, 别的就更不用谈了。”
俞恩顺从地点头,说道:“圣上多半要立小皇子做太子,太后可要将小皇子接来照养?”
“也好。”宁太后道,“总归是现在只这一个孩子,我亲自看着倒也放心。”
“太后!”一名宫人着急地进来,禀道:“石昭容在宫里悬梁自尽了。”
“什么?”宁太后鬓角一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宫人道:“也是才发现的。听闻贵妃早产皆是起于石昭容多言,圣上也斥责了石昭容几句,不许她在芷兰宫停留。想来昭容是怕圣上责罚,这才自寻了短路。”
宁太后咬牙切齿道:“真是个孽障!我怎么会生出这么个没用的东西!还不如当初直接掐死了事。”
俞恩问:“现在可如何是好?石昭容的父兄只怕要对圣上有怨怼。要先告诉宁相吗?”
宁太后点头,“你亲自出宫一趟,将事情都与大哥说清楚,请他给个定夺。”
车马在宁宅的后院停下,俞恩敲门入内,将刚要准备休息的宁澄焕和宁澄荆都惊动了。
她仔细说完,对两人一拜,“太后要问的就是这些,还请两位老爷早些回话。”
“嗯。”宁澄焕点头,“你先回去吧,石进那边,我会想法子的。”
待她走后,宁澄焕忍不住摔了一只盏。
宁澄荆看他一眼,道:“大哥气也没用,事情都已经这样了。”
“我真是上辈子欠这祖宗的。”宁澄焕头疼半晌,坐了片刻后,说道:“大不了就将枢密院的位置给石进留一个,等到明日我先去探探他的口风。”
秦潇暗召御医院的医正问完话,摆摆手让他离开。
整个芷兰宫被他遣散空了,他摸着黑再次踏入这无比熟悉的内室,不敢燃烛。
血腥气还隐隐地弥布着,月色洒下几缕光从窗棱里透入,勉强能让秦潇看清这里的一切。
“阿珩,你说的没错。只是等我现在明白你的话,已经太迟了。”他走到林佳书沉睡的身体旁坐下,兀自言语,“你比我通透,早早离开这里算是解脱。我们都是她的棋子,都是。”
林佳书的手指已经僵硬,秦潇握着这冰凉的手,在适应的暗度中静静地看着她,心中的悲痛再次袭来,“对不起,是我没有顾好你。明明……明明阿珩早就提醒过我了,可我……是我狂妄不知数,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佳书,你睁眼看看我,你再看我一眼。”
回答他的只有无尽黑夜里沉默的风动。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样的?是宁太后逼之过甚?还是该说宁氏只手遮天,妄图通过他一步步蚕食掉整个大楚?宁澄焕替他夺位究竟只是为了他,还是为了那炽手可热的权柄?
秦潇坐守在这里,一夜无眠。
次日一早,宁澄荆匆匆来了海晏殿,他这次是应秦潇的口谕而来,见礼之后听秦潇主动道:“朕有几句话,想与小舅舅推心置腹地谈一谈。”
这里只有他们二人,宁澄荆道:“圣上请讲,臣愿闻其详。”
秦潇道:“朕昨夜想了一宿,想试一试你呈上的那封奏疏。”
宁澄荆原本还想着该如何旁敲侧击地再劝,万没想到他竟然会有主动回旋考虑的这一天,当即喜言:“臣愿全力辅佐圣上进行政改。”
秦潇一抬手,说道:“但是朝臣百官们只怕不会同意,朕今日让小舅舅来,就是想与你商讨,是否有法子推动政改。”
宁澄荆没有立刻回答,秦潇也耐心地看着他继续等待,不知过了多久,宁澄荆终于开了口,“有一件旧事,臣想先说给圣上听。”
秦潇问:“什么旧事?”
宁澄荆对上了他的眼,说道:“臣知道庚子血季的真相。”
秦潇便觉得自己好似突然就空了,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问道:“你是指文泽瑞的案子?”
“是。这件旧案其实与永陵坍塌分不开关系。”他上前几步,将知晓的那些如数道来。
旧事重提,秦潇听得瞠目结舌,缓过好久之后才问:“小舅舅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宁澄荆道:“只要将宁氏的账目一一核查,便是铁证如山。说来,臣也是看过这些账目的,当时为防万一,还特地誊抄了一份。”
“你……”秦潇一时不敢看他,后背里只觉得发凉,“你竟一早就知道,还事先誊了一份?”
宁澄荆掀袍一跪,对他磕了个头,“臣受教于颜师,虽没有记名不算师徒,却更胜师徒。臣心中有一面镜,想还朝政清明世,望协君上理江山。”
秦潇被他撼慑住,良久之后忽然大笑起来,“好,好!”
他从御案后面绕出来,亲自扶了宁澄荆起来,问道:“你是想将庚子血季的真相公诸于世?将宁家拉扯下来?可……可你也是宁家人。”
宁澄荆将昔日里对颜清染说过的那句话又重述了一遍:“臣对宁家没有感情。”
秦潇被他折服,宁澄荆又道:“臣不为别的,臣只是想做天子孤臣,想为天下苍生请命。”
他后退两步,对秦潇一揖,“请圣上允可。”
秦潇自小长在母亲与舅父铺设的路上,事事听之任之,从不过问其他,更是不曾有一日深思过“苍生”二字。宁澄荆带给他的这些话颠覆了他旧日里的一切认知,他心悦诚服地看着这个人,一时竟觉顿悟太迟,与之相见恨晚。
“可……”秦潇不免担心,“可你也是宁家人,此事一旦公之天下,你也会不可避免牵涉其中。”
宁澄荆道:“若臣是首告,是不是能将功抵过?至少保得一条命在?”
楚律里确有首告有功这一条,秦潇点头,“好。小舅舅还有什么想法,也一起说了吧,朕洗耳恭听。”
宁澄荆道:“大楚辗转至今,民间已有怨怼之言,这些圣上都知道,臣不多言赘述。事实摆在面前是真,但寻其究底一一破之才是当务之急。臣自还朝之后已经看明了,大楚得今日之过,皆因朝野遍布权贵,官官相掩。正如当年永陵坍塌一事,若非先父插手其中,唐氏一门早该下狱问罪,何至于牵连出庚子血季这样的旷世冤案?宁氏党羽众多,旧案再翻,涉入其中之人定是多不胜数。圣上,这是个除旧纳新的大好机会,能让那些闲赋不得志的中榜之士入围朝中。”
秦潇道:“朕会先让人将闲赋于外的榜士名单罗列一份,等这件事做好了,再来谈文泽瑞一案。”
宁澄荆道:“臣这里有一个人,想举荐给圣上。”
秦潇道:“你说。”
宁澄荆道:“桑州知府,关长汲。”
秦潇问:“他有何政绩?”
宁澄荆道:“臣在奏疏中陈列的第一条贷禾论,便是受了他在桑州施行此法的启示。”
秦潇毫不犹豫便道:“好,朕会拟好旨意召他入京,等见了他,小舅舅也来,咱们再谈谈这政改一事。”
宁澄荆道是,“只消圣上一个口谕,臣即刻就来。”
“嗯。”秦潇淡淡一笑,又说起一事来,“朕想先立太子,小舅舅意下如何?”
宁澄荆知道这是他的一块心病,斟酌之后说道:“臣无异议。”
秦潇看他事事都是这样依顺,心里宽慰不少,对他又添了一份亲近之感,道:“好,等给孩子定了名,朕就正式下旨。”
宁澄荆道:“人死不可复生,圣上莫要过于悲痛。如今圣上新添了麟儿,该要好好往前看才是。”
“朕知道,即便只是为了这个孩子,朕也要给他撑起一片天。”秦潇痛思一宿,泪已经流干了,再提林佳书时,他只觉得全是遗憾。
正事说完,宁澄荆也不多留了,他出来时正遇上秦绩,礼问一声:“兴王殿下是来看圣上的?”
秦绩点头,问道:“皇兄可还好?”
宁澄荆道:“好许多了,殿下再去与圣上说几句话也好。”
“好。”秦绩进去,便看到秦潇双手捧着个荷包,正窝在椅子里出神地瞧着。
“皇兄。”他喊了一声,说道:“节哀。”
“你来的正好。”秦潇收起荷包,招手让他坐,慨叹道:“若不是这个孩子,佳书不至于拿命来抵。我真的……不太想看到这个孩子,可到底是她拼了命留给我的,我心里又很舍不得。”
“皇兄是想立这孩子为太子吧?”秦绩一言说中,问道:“可起了名?”
“不曾。”秦潇看着他,“这样,你来给他起个名,不许推脱。”
秦绩很是认真地想了想,问道:“皇兄觉得‘粟’字可好?民以食为天,这个粟,日后就是大楚的天。”
“好。”秦潇干脆地答应,对他赞赏一笑,“这个字很好。”
“我去给母后请了安,才从那边过来,也看了看孩子,正睡着。”秦绩看了他一眼,试探问道:“皇兄日后有什么打算吗?”
“你指什么打算?”秦潇问。
秦绩道:“后宫。你总不可能只有这一个孩子。今日母后还对我说,让我回来帮你,也多劝劝你。后宫的那些嫔妃可都是士族贵女,别再闹个石昭容第二了。”
他说完,秦潇很轻地笑了一声,“往后的事,谁说得准呢?我也不是不能逢场作戏,只是厌倦了这种被人将一切都捏在手中的感觉。”
秦绩道:“我知道嫂嫂走了你心里难受,可母后也是为你好,你即便是再不甘,面子上的功夫还是多维持维持。”
“我知道。”秦潇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说,便转了其他事情来议,“你觉得岭南那边,由谁来接替比较好?”
“皇兄觉得喻至忠如何?他在周茗手下这么多年,对岭南的一应要务也很清楚。况且他与萧氏还有点血脉渊源,有这份关系在,他该是能胜任的。”
“嗯。”秦潇点头,又道:“可我不想放任赵瑾不管不顾,剑西和朔北三地那么一大块地方都在他手里,我想想就觉得窝火。他现在还吞了许州,那周围可全是良田,再这样发展下去,我如何交给粟儿一个完整的江山?”
秦绩问:“皇兄想让乌蒙对朔方出兵吗?还是说调派其他地方的州军对赵瑾出兵?”
“不行。”秦潇道,“北面一线的兵都不能动,至于其他州军……他们都没正儿八经打过仗,更是没有领兵的人,在赵瑾面前,他们都是不堪一击。”
两人皆静默下来,秦潇思索着朝中的武将,忽然想到了一人,“对了,华展节。”
秦绩属实是没想到,有些担心道:“华将军好多年没带过兵了,可行吗?”
“朔北军里认他的人只怕还不少。”秦潇不忘举个例,“那钱一闻不就是?有他出马,甘朔宁三地总有人会动容。”
“那皇兄预备让他何日启程?”秦绩提醒他,“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秦潇道:“樊盛在淮安这么久,倒也拿了点成效出来,就用这笔钱作为军费的开支。还有之前,朝廷问民间和籴过一次,也能先拿出来用。”
“好。”秦绩见他还能这么清醒地处事,便放下心来,“皇兄若是有急事,可以随时去相门寺找我。”
“你这人。”秦潇不满,“怎么还真的对那佛事上了心?”
“是啊。”秦绩笑笑,“不知为何,就是痴迷得紧。”
第189章下狱
宁澄荆出了宫门便往御史台来, 直接问着一名撰书,“彭御史可在?”
这撰书指了指里间, “那边就是。”
彭芒章正在誊写着什么,察觉到身前有个阴影靠近,便抬了抬头。
“宁翰林?”他起身,先揖一礼,问道:“翰林是来……找我的?”
“可否借一步说话?”宁澄荆看了看无人的角落,言辞恳切。
这人说来也算是半个同门,彭芒章略作犹豫,还是答应下来,“好。”
他领着宁澄荆来了个偏室, 道:“翰林有话就直说吧。”
宁澄荆本就不打算迂回什么,开门见山道:“当日唐家的那两份账簿,是我让人给你的。”
彭芒章震惊,眼都瞠圆了一圈,愕然难信, “什么?那两份账簿……是你?”
宁澄荆道:“你不用这么惊讶, 我今日来的目的不止告诉你这个。”
彭芒章问:“那你还要告诉我什么?”
“文泽瑞的案子。”宁澄荆平视着他的眼睛, 沉稳有力道:“我知道全部, 也有扳倒宁相的物证。”
彭芒章的面色已不是震惊能够言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一遍:“文泽瑞?”
宁澄荆面不改色道:“永康二十二年, 故工部郎中唐觉五私吞修筑永陵地宫的汉白玉,将玉石中央全部挖空后贩卖牟利。当年的九月二十三日下了一场大雨,大雨使得山石滑落, 压砸了并不坚稳的陵墓。事发后,唐觉五求了家父搭救, 他们为了补上汉白玉的洞,急购了一批修筑的材料,并记账在了九月二十五这一天。”
“然而好巧不巧,就在九月二十七日,天现彗孛灾星。家父为了将这件事掩藏过去,把永陵坍塌的时间说成是九月二十七日之后,又刻意制造了文泽瑞的案子来转移天下人的视线,就这样将永陵的坍塌真相全部掩埋了过去。”
宁澄荆说到这里,目光更是深邃,“旭曦,这就是我今日来的目的。”
彭芒章已从初始的震撼中入了局,但却不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宁澄荆平静道:“我想做老师未做成的事情。”
彭芒章道:“可你也姓宁。”
宁澄荆道:“但我也是首告。”
彭芒章看他的目光已经变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终于明白老师为何对你寄予厚望了,你还真是世中难得,我一直以为你与那些人一样。”
宁澄荆忽然一笑,很是嘲讽道:“实不相瞒,我对他们怀有过一丝希望的,更是日夜不休地想了一套政改之法。宁氏毕竟是世家大族,若是能够牵头行事,倒是省力不少,可我大哥不愿听,也不愿看我的政革法案。他非但不听,甚至还想束缚住我的羽翼。”
他叹了口气,又说:“我很景仰范公,也很想与范蔚熙共事。当日他还在京中时,我想举荐他入朝,可是后来又一想,还是不要将他卷进来了。范公的后人,还是干干净净地置身事外更好。”
彭芒章道:“蔚熙现在在元中招贤揽才,想替赵侯谋天下。”
“正好。”宁澄荆笑意一转,眸中的目光带上了野心,“那就看看我与他究竟是谁更胜一筹。”
“你今日说的事情,圣上知道吗?”彭芒章顾虑一下,还是说道,“圣上的这个位置,说到底,还是有宁相从中推波助澜才得到的。镇北王的死因能够唬弄的只是一部分人,我想,这其中的隐情可没有那么简单。”
“你猜的不错,程新禾的死是我看着他一步步设下的,可我人微言轻,没有办法阻拦。”宁澄荆惋叹一声,“说回正话,我就是从宫里来的,这件旧事的始末,圣上都知道了。”
彭芒章带疑,“圣上同意?”
宁澄荆道:“没有人愿意成为一个傀儡,圣上其实也想放手一做。”
彭芒章问:“你确定将这件事说出来,能让宁相再无回天之日?”
宁澄荆道:“即便他权势滔天,也难堵悠悠众口,此事证据俱全,只消你早朝时起个头在御前上告即可。一应物证,我会在整理之后移交给你。你放心,我是铁了心要做这件事,绝不会反悔。”
彭芒章看他如此决然,原本还在摇摆的心便稳了下来,“既是这样,那我就等着你的消息。”
宁澄荆走后,彭芒章在高台上远看他的背影。身后来了个脚步声,喊道:“老师。”
来人是齐彧,问他:“老师刚才让侍书传话,叫我找文泽瑞一案的卷宗?这案子都四十年了,找卷宗做什么?”
彭芒章道:“我不过虚长你几岁,算不得什么老师,你不用这么叫我。”
齐彧道:“学生是受了老师的指点,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如何不能称呼?”
他既然坚持,彭芒章也就随他去了,回着他刚才的问话说道:“刑部前几日来话,说律令该修了,请御史台协同整修。我今天刚好想到了这件案子,不如拿出来再看看,有没有什么是可以加入律令的。”
“原来是这样。”齐彧点点头,又问:“听说宁翰林方才来见您,老师,他见您做什么?”
“同道而谋,自然要见一见。”彭芒章再看宁澄荆离开的那条路,那里现在已经空荡荡的没了任何人影,他道:“像他这样的人,世上已经没有什么是能让他眨眼的了。他狠,做的事情也是令人始料不及。而我,好像从来都没看透过他。”
承光元年的第一件大案于朝堂之上公然而起,彭芒章以台院御史之职状明文泽瑞旧案的全部经过。宁澄焕当堂矢口否认,可秦潇有备而来,并不给他解释的机会,直接让人将之下入了牢狱。
长年不见光的阴暗里潮湿难闻,墙壁上悬着的火把明暗不定地跳跃着,宁澄焕拽了拽手脚上的镣铐,挣脱不开。
就在几个月前,他还是站在外面俯视这里的傲视者,他记得唐渠的脸,也记得唐渠在死前的每一个神情。宁澄焕闭眼回想当时,耳边骤然响起他的那句嘲讽。
他的确是走了一步臭棋,当时若能留得唐家在,今日未必会是这个局面。如今再想,似乎从唐家瓦解的那一刻起,邑京便开始动荡不停,士族之间若即若离,过日里他一句话就能办到的事情都要拖延许久才能有个结果。
大牢里安静如斯,他许久都想不出问题究竟是出在了哪里。
就在这出神之际,宁澄焕忽然听到大牢的入口处由远及近地来了一道脚步声。他睁开眼,在来人进入视线的刹那间抬了头,却被眼前的这张脸赫然震住。
“你……澹益?”
“是我。”宁澄荆蹲下身,与他处于了平等的视线下,说道:“好歹兄弟一场,我来看看你。”
宁澄焕看着这张无比熟悉的脸,方才所想的那些不合理的地方好似都有了解释,他总算明悟了过来,“是你,竟然是你。”
他呼出重重的气,恨不能掐住宁澄荆的脖子带着他同下地狱,“好你个宁澹益,我竟然……竟然是栽在了你的手上。”
宁澄荆只是看着他,并不辩言。
“我方才还在想着,唐渠死前我来这里看过他,他那时咒我,说我终有一日也会尝到他的心境。我当时还嗤之以鼻不以为然,却不想风水转得这样快,竟然就真的轮到了我的头上。”他阴鸷地笑了两声,毒视着宁澄荆,“你唆使我舍弃唐渠,就是要借我的手让士族大家之间产生嫌隙。利用完了我,你再借着圣上的名由倒打一耙,过河拆桥。宁澹益,你可真是好算计啊。我当你不谙世事只读圣贤,原来你也是这么个步步为营暗藏城府的小人!”
“你要这么想,我觉得我解释了也是无用。”宁澄荆面色沉静地看着他,心如止水,“我劝过你多少次,可你总不愿意接纳,还是那样执迷不悟。大哥,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是冠了宁姓,可是自小起,宁家有谁当我是个宁家人了?”
“我幼时体弱,祖母太夫人嫌弃我母亲出身微贱,连带着也不愿意多看我一眼,更是嫌我染病晦气,直接将我送去了外庄。你以为我在外庄就有好日子了?下人们看不起我,我与母亲日日都是吃着残羹剩饭,冬日里甚至连炭火都没有。母亲后来去替人洗衣,勉强赚得几个铜板与我度日,供我读书。再后来,母亲也不在了,我便去了庄子旁的净坛寺,靠着洒扫讨一口饭吃,借着寺里的油灯看书。”他如数家珍地道说着这些年的事情,言语之间依然平淡,好似这些过往他早就对人道过了无数次。
“所以你就用这样的法子来报复宁家,来报复我吗?”宁澄焕吼着,唾沫星子飞了出来,“我那么信任你,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你就是这样来戳我的心?宁家倒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当真以为你能独善其身将自己摘出来了?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
“我从来就不稀罕宁家这个背景。”宁澄荆点了点地,声音里也带上了亢然,“我是一步一步靠着自己走过来的,那榜上第二的名次,也是我自己一个人争来的。宁家于我而言,可有可无。我这次回来,从头到尾只想做一件事,而这件事,却是你迟迟不愿答应的。”
宁澄焕冷笑,“少将你自己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要真有这份心,先帝在时为何不说?你不就是看准了圣上龙位不稳,想趁势拿一把权吗?宁澹益,你这目的,与我之前所作所为又有何区别!”
“因为先帝忌惮宁姓!”宁澄荆霍然抬高了声,眼眸里终于带上了情绪的起伏,他顿停一下,说道:“你与先帝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你觉得即便我流露肺腑,他会相信你的兄弟是一腔热忱?”
他摇着头,肯定道:“先帝不会,他不会相信我半个字。”
宁澄焕道:“所以你将心思打到了圣上身上,只要讨好了他,就能让他为你所用。难怪难怪,我说你刚回朝的时候,为何事事都为他说话,原来你早有预谋。”
“这一点我认。”宁澄荆道,“我在桑州两年,即便是再不通人情,也多少耳濡目染了些东西。”
“你当初,是不是犹豫过燕王?”宁澄焕眯着眼看他,“都到这个时候了,我想听一句真话。”
“是。”宁澄荆耿直地承认,“在得知燕王是在韬光养晦时,我心中的确是动摇过。可后来我觉得他心机太重,若是即位只怕是专权独断,不会轻易听取谏言。”
“好好好。”宁澄焕怒极反笑,盯着他说,“你再次借了我的手我的势,直接将他除了。宁澹益啊宁澹益,你说燕王心机重,你自己又何尝不是?我告诉你,这条路我比你熟,我知道要如何走才能达成一切,你初出茅庐,就等着在这条路上摔死!”
他说完,宁澄荆没有接话,牢中一时安静下来。阴冷的过道里时不时地有冷风经过,吹得火把的光焰飘忽不定,二人在昏沉的光线下隔着栅栏对视目光,不知多久之后,宁澄荆道:“我初出茅庐也好,饱经风霜也罢,这些都与旁人没有关系。大哥此行就安心地走吧,我将来的路,就不劳烦你费心了。”
宁澄焕忽然大笑起来,他这一下笑得太狠,牵动了肺气,继而又是剧烈地咳嗽起来。
“都、都想要我死……”他说了几个字,笑得眼泪纵流,“先帝一杯鸩茶想杀我,亏得是太后及时来了。可躲得过初一,还是躲不过十五啊。”
宁澄荆缓缓地起了身,居高临下地凝望着他,再不说话。
“圣上,圣上。”栅栏里侧的那人如疯了一般高声喊着,“狡兔死,走狗烹。你这白眼狼,你才是真的白眼狼!我辛辛苦苦数十载,一颗心全放在你身上,终了,竟落得这样的下场!我不服,我不服!”
宁澄荆转身迈出了脚,那凄烈的喊叫伴随着咳声绕梁不休,他出了牢门,被外面刺眼的阳光照得有些睁不开眼。
这个世代的一座山已经赫然而倒,宁澄荆没有回身后看,脚下步履继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他要抵达的远方,近在咫尺了。
第190章师徒
四月初进, 锦绣楼上高朋满座。
元中止了战乱,往来商路恢复如初, 范蔚熙将宴请贤良提上日程,在锦绣楼摆了一层酒。
他断了一指的事可谓是天下皆知,但在对上这一张张不同的面孔时,他依然面如春风,谈吐修养毫无怯然之态。
赵瑾派了人暗中守着这里,却仍然不放心这场设宴,便亲自守在角落里看守全场。秦惜珩也跟陪在旁,抓了一把瓜子慢慢地嗑,问道:“邑京是不是来信了?”
“嗯。”赵瑾是方才才拿到的, 还没来得及跟她说里面的内容。
秦惜珩问:“邑京近来有什么新鲜事吗?”
赵瑾点头,“有好几件。”
秦惜珩把瓜子放下,靠了过来小声道:“是什么?”
赵瑾道:“庚子血季,这件案子大白了。宁澄荆是首告,宁相死在了牢中。”
秦惜珩愣了会儿神, 喃喃道:“竟是小舅舅主动坦白的, 他竟然会这样。”
赵瑾道:“他虽是宁家人, 但首告有功, 便没有对他问责。”
秦惜珩心中一时复杂,不知该如何评说,“这还真是意料之外。”
赵瑾道:“还有, 宫中的林贵妃殁了,难产。”
秦惜珩脸上一白,“怎会……”她有些难受地握紧了赵瑾的手, 说道:“佳书姐姐很好,每次我与皇兄斗嘴争吵, 她都是劝着皇兄让我。若是新做了什么糕点,也会让人给我送一份。我从前看着他们,觉得就是佳偶天成,她这一走,皇兄只怕受不住。”
赵瑾道:“生的是个皇子,已经立成了太子。”
她看着秦惜珩垂目,又说:“还有一件事。新君……派了华将军领兵,征讨我。”
秦惜珩面上又白了一分,手指愈发用力地扣住赵瑾的手。
赵瑾也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只要我一日与朝廷对抗,那么迟早会有这样的结果。阿珩,我知道你为难,我刚刚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替你为难。”
秦惜珩静静地将头抵在赵瑾肩上,不知多久后说道:“我想见见师父。”
赵瑾没有阻拦,而是问:“你想好了吗?要怎么劝华将军?”
“没有,但我这几日还能再好好想想。”秦惜珩不想让她太担心,露了个笑来,“你别这样看着我,怀玉,路是我自己选的啊。从我决定跟随你来梁州开始,我就已经抛下一切了。”
“瑾娘。”她凑到赵瑾耳边喊了一声,将自己指腹上的茧展现出来,“原来我练了这么多年的箭,只是为了保护你。”
赵瑾捏住她的指尖揣在掌心,锁成川字的眉慢慢舒缓,答应道:“好,那我送你去。”
厅堂内的高谈阔论将二人的温软之言遮盖得严严实实,靠墙的角落里,谢昕静看着正与人辩文的范蔚熙,眼中久久地失着神。
这样的模态气度,实在是与范茹太像了。
同桌之上,程新忌也失魂地看着那方,他脸上的伤已经结痂愈合,却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道疤。
战后不久,柯约就领着朔北铁骑离开了元中,他本该一同而往,可又顾念着范蔚熙,心中始终放不下,便扯着赵瑾说了几句,以观摩元中的商路为由留了下来。
一场辩文结束,中途稍作休息,谢昕回过神,将斗笠戴好,刻意压了压边沿,起身离开了大厅。他在这里短住了几日,确认赵瑾与范蔚熙真的无事,是下也决定离开了。
夜鸽的飞书快,他今日一早也知道了一切,尘封四十年的旧事再提,他晃神片刻,竟然怀疑今夕何夕。
春雨潇潇,街上多是撑着伞前来锦绣楼的人,马蹄声在这喧沸的人群里逐渐被淹没,他策马疾行,在湿润的泥土上踏过了新绿的野草,沿着官道再度奔向故地。
华展节望着窗外的雨,听到一旁的随行监军道:“华将军,臣看这雨已经小了许多,您看,咱们什么时候走?”
“中州道的州军,都在崇城会军?”华展节并不回答,而是这样问他。
“涂刺史得了圣旨,想必不敢耽搁。”
“那就走吧。”华展节披着濛濛细雨上了马,才到下一个驿站,便有个信差双手呈上了一封信,“将军安好,送信人说,此乃逆徒之信,万望将军阅览。”
华展节愣住,低头拆完信看到底,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信差道:“主子说,将军若是还顾念师徒情分,就请暗中移步桂县叙话。主子这几日会一直在那里等着将军。”
桂县处许州与崇城之间,如今算个地界模糊的地方。华展节收了信,对他礼貌点头,“有劳你了。”
信差揖礼便走,华展节回头,就见那监军正盯着他看。
“想不到华将军在这里都能有熟人。”监军阴阳怪气说了一句,华展节没做理会,抬脚就往客房里去。
桂县离此处已经不过一个时辰的马程,华展节思量再三,于次日天色未亮之时出了门。
雨停了,晨间的稀薄雾气罩染着四野,华展节摸了一把脸擦干水雾,策马上路。
秦惜珩已经在桂县等了两日,赵瑾一直陪守着她。今晨还浮着细雨,赵瑾看着外边,有些担心道:“华将军会来吗?若他以为你我在此处设下……”
“师父不会这么想。”秦惜珩摇头打断,“他知道我是什么脾性,若是来,便是坦坦荡荡只身前来。若是不来,那我们最多再等两日就能走了。”
赵瑾自打来了这里,日日都是绷着精神,让暗卫严密注视四周,而她自己也是寸步不离地跟着秦惜珩。
“你不要替我太担心。”秦惜珩上手去给她抚平了眉,巧颜笑道:“你信我嘛。”
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后,赵瑾几乎是不敢松懈分毫,更是不敢对秦惜珩放手半步,她抱着人坐在腿上,埋首在她胸口久久地靠着。
秦惜珩的下颌抵在她的头顶上,她轻抚着赵瑾的后背,喉间悠扬地哼了一首小调。
“平梁关。”赵瑾说着这曲名,“你哼着真好听。”
“你唱给我听的时候也很好听。”秦惜珩眯着眼睛一笑,与她一上一下地点碰了嘴唇。
“侯——”韩遥小跑着来禀事,还没喊出口就赶紧避开了眼看向一旁。
秦惜珩忙从赵瑾身上起来,些微地避了避身。赵瑾抿了一下唇,问道:“什么事?”
韩遥这才看了过来,禀道:“华将军来了。”
赵瑾当即与秦惜珩对视一眼,后者按住她的手,语声肯定道:“怀玉,没事的。”
韩遥也道:“侯爷放心,那茶楼一周都是咱们的人。”
赵瑾这才沉沉地点了头,对秦惜珩道:“我送你去。”
华展节在厢房内坐下不久,那门便再次一开,来人对他行了个弟子礼,“师父。”
“公主。”华展节看着她,心中百感交织。
秦惜珩看着他,叹了声气,“几月不见,师父又多了几缕白发。”
华展节摇头苦笑,“人老了,就会生白发。”
秦惜珩请他先坐,随后才在对侧坐下,听他问道:“公主不是去往鞑合和亲了?”
“我不愿意,所以中途跑了。”秦惜珩淡淡一笑,问道:“师父是不是觉得我此举很是不妥,丝毫不顾国之安危?又或者说,我现在帮着怀玉对抗朝廷,就已经是祖宗眼中大逆不道的不肖子孙?”
华展节没有责怪她丝毫,倒像是替她开脱似的说道:“皇亲之内尚且都有谋逆之举,比起那些兄弟阋墙的你争我斗,公主这些不算什么。臣只是没想到,还能再见公主一面。公主比起在邑京时瘦了许多,梁州的日子不好过吧?”
秦惜珩道:“梁州自是比不上邑京,可我习惯了现在,反倒怡然自得。我想为自己活,师父,我不要困于笼中做一只金丝雀,我想用我自己的力量永远断绝以和亲来拉拢外族这种手段。”
白发沾鬓的将军眼中露出些惋惜,道:“可惜公主不是个男儿。”
秦惜珩道:“正因我不是男儿,才懂身为女子是何等的举步维艰。当日我说要学骑射,哥哥们还笑我不知轻重,觉得我吃不了这个苦。师父,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只要我做出来了,谁还会看重我究竟是男是女?”
华展节道:“都说赵侯要与朝廷分庭抗礼,依臣看,倒像是赵侯在替公主打江山。公主,臣替公主多想一层,倘若赵侯日后真能走到那个位置,你又该处于何地啊?自古哪有留着前朝公主作后的先例?”
秦惜珩知道华展节这是担心她,可又不能说明赵瑾的身份,只能道:“怀玉不会,师父不懂她,这样想也无可厚非。我知道她有多看重我,即便这世上所有人都舍弃了我,也还有她一直在接着我。”
华展节说不动,叹气道:“痴儿。”
秦惜珩道:“我这次的目的,师父心中想必清楚。剑西与朝廷断然是不能重归旧好了,师父此战是奉命来的,可我不想看到师父是作为敌对站在我的面前。师父,我求您一句,来剑西行吗?权当是我给师父尽孝。”
华展节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是大楚的臣。”
秦惜珩道:“怀玉当初何尝不是大楚的臣?镇北王不也是大楚的臣?邑京的变向我已经听说了,若不是朝中无人可派,皇兄何至于让您再次披甲上阵?师父,怀玉不是无能之将,若是真的打起来,谁输睡赢可说不准。再说了……”
她想了想,在短暂的犹豫之后还是说了:“师父不想在有生之年亲手收复端城吗?”
华展节的眼神猝然一痛,五指下意识地握了起来。
秦惜珩看着他,说道:“师父,我想看着您亲手收回端城。”
华展节闭上眼,这一刻触碰到的皆是十年前的血影。那些哭喊声和杀戮声缠绕了他的日日夜夜,每有心静之时,他就会想到这一场不可言说的败笔。
秦惜珩道:“我非是要刻意提及师父的痛处。师父曾对我说过,武将毕生的向往便是封候拜将,捍守疆域。师父,您不该拘泥在这样的困境里,端城还有大楚的万千百姓,他们也想看到大楚的旗帜再次插在城墙上。”
华展节再一次被触及到内心,这些话如刀剑一般扎进了他的血肉,像是散开了的毒蛊,一下又一下地啃噬着他的所有。
秦惜珩看出他内心的挣扎,虽然不忍,但还是尽着最后一丝努力道:“朝廷十年不提端城,文官们早已忘了这也是大楚的一片土地。师父觉得,皇兄会主动提出让你出兵赫尔部,拿回这失去的一地吗?”
华展节比谁都知道答案是什么,他看着这个小徒弟,叹声道:“公主比臣通透。”
秦惜珩听出他口吻里的让步,道:“师父再好好想想,我会一直在桂县等您的消息。”
厢房的门一开,赵瑾就站在门后的十步远处,华展节先走出来,赵瑾忙揖了一礼,“华将军。”
华展节看着她,想到的便是东寰猎场的那一次经历。明明才不过一年,可时间流转着好似隔了不知有多少个三秋。
“赵怀玉,”华展节连名带姓地喊着,在赵瑾肩头戳了几下,“你若是敢负公主,任凭你祖上是谁,我在黄泉路上也不会放过你。”
“是。”赵瑾心上一沉,维持着揖礼的姿势时,又将背躬深了一些,低头不敢抬起。
秦惜珩愕然,快步过来道:“师父,您说什么呢?”
华展节换上和蔼的笑看过来,“没什么,这几日连日都是雨,公主当心别受凉了。不用送了,臣自己能走。”
秦惜珩看着他萧索离开的背影,越想那些说过的话越是觉得后悔,“我觉得我太残忍了,我这样的步步相逼,与那些玩弄权术的人没有任何分别。”
她这样内疚自责,赵瑾心里也痛不知味,“可你为的都是我。阿珩,你不要将自己想的那般不堪。你与华将军分处两营,这件事哪里有谁对谁错之说?”
秦惜珩说服着自己接受这个说法,红着眼睛道:“那你不要将师父刚才的话放在心上,他只是太担心我了。”
赵瑾揉揉她的头,莞尔道:“连你自己都知道华将军只是太担心你,我又何尝不懂?我赵怀玉可以对天立誓,绝不辜负阿珩。你信我不信?”
“信。”秦惜珩破涕露笑,凑到她耳边道:“婚书里都清清楚楚地写着了,瑾娘嫁了我,我还能不知道你是真心还是假……”
赵瑾趁她不备,快速偏过来啄了一下她的脸。
秦惜珩被她这么一打断,后面的话也忘了。
赵瑾偷袭得逞,笑道:“好香啊。”
秦惜珩搂着她把这个便宜占了回来,扬眉说道:“礼尚往来。”
赵瑾问:“那继续来?”
秦惜珩道:“怕你不成?”她这一次抢了先,将赵瑾逼在了角落里吻了个够,心里的不快已然烟消云散。
她知道赵瑾是有意为之偏转她的注意,不再揪着那些做过的事情不放。有个人能这样顾着她的喜怒哀乐教她长大,她感之念之,也在心里虔诚地许誓。
我绝不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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