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宫阙
新年初二, 秦潇在宫里闻知了朔方兵反的噩耗。
他对着那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报呆滞片刻,当下就吼道:“去!让贺朝运来!快去!”
内宦们最怕他动怒, 吓得赶紧就去。秦潇将那军报又看了一遍,气得狠砸了出去,“好,好啊,一个个的,全都要反了天不是!”
半个时辰后,贺朝运步履急急地来,进殿后正要行礼就被秦潇冷冷地打断,“贺尚书就免了这些虚礼吧, 你先看看这个。”
一旁的内宦帮衬着将军报递给贺朝运,他上了年纪,眼神便不太好,秦潇便吩咐内宦道:“去,念给贺尚书听。”
内宦遂将军报上的内容逐一念完, 贺朝运越听越是脸色大震, “怎、怎会……”
“怎会?”秦潇哼了一声, 问他, “你让谁去的朔北?还有秋汝新,他这个朔北刺史是做什么的!”
“圣上息怒。”贺朝运话音刚落,就进来个内宦道:“圣上, 宁相和宁翰林来了。”
秦潇一听,赶紧道:“快请。”
宁澄焕进来就道:“圣上先静一静。”他抚着胸口顺了顺气,才没将咳疾再引出来, 继续道:“现在追究谁都是无用,当务之急是赶紧对朔方出兵。”
“不止朔方。”秦潇头疼地说, “是整个西北,那可是足足十七万兵力。”
“仗还未打,圣上怎可先怯弱起来?”宁澄焕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怨感,“那不过是一群反贼,朝廷如何打不得?”
秦潇倒不是怕,而是觉得朝中上下全是烂摊子,他收拾得心倦体累。
宁澄荆突然道:“此时不宜出兵。”
“为何不出?”宁澄焕才问完,秦潇便抬了抬手,问道:“请小舅舅赐教。”
宁澄荆道:“臣前几日去了一趟户部,问徐尚书讨教了些问题,又从度支司查问了去年的水陆两道转运事宜,这一看之后,又粗粗地算了一笔账。圣上,朝廷现在拿不出这么大的开支。”
秦潇脸色一黑,问道:“那怎么办?真要让赵瑾骑到朕头上不成?”
宁澄荆对他一揖,“依臣之见,只能保守作战,不能主攻。在此之际,朝廷得迅速变革。”
秦潇难得能够沉住气,道:“小舅舅不妨说完。”
宁澄荆道:“先拿洛安的矿工来说,民不与官斗,可倘若真有动手的那一日,那只能是因为逼民太狠。臣以为这件事恰好是在提醒圣上,民心不可失。而如今只要抢占了民心,事态就不会恶化下去,百姓们看到了朝廷的好,自然会真心诚服于圣上。”
“圣上……”宁澄焕刚一开口,秦潇又是抬手止住他,看向宁澄荆道:“小舅舅有何良策?”
宁澄荆道:“百姓要什么,朝廷就给什么。”
“等等!”宁澄焕插了进来,板着脸冲他道:“这不就是要让朝廷减征赋税吗?”
“臣任桑州通判时,微服去过几次乡野。”宁澄荆只是淡淡地看了宁澄焕一眼,又对秦潇道:“百姓的要求很简单,只要有衣穿有饭吃,一家人和乐融融就能心足意满。可是圣上,洛安生乱不是恰好说明他们对朝廷并不满足吗?”
“澹益慎言!”宁澄焕顾不上贺朝运还在一旁,直接重声斥住他。
秦潇铁着脸没有说话,宁澄荆深吸一口气,心中还是带了些顾虑,没有再说。
宁澄焕看着这二人,斟酌之后也没有再言,海晏殿就此静了下来,好一会儿后,贺朝运才又开了口,道:“圣上,宁翰林方才有一言不无道理。”
秦潇险些要忘了他还在这儿,问道:“哪一言?”
贺朝运道:“朝廷确实承担不起这样庞大的军需了,可若是实在要打,也只能作守不攻。圣上要做好时刻应敌的准备,因此在粮草一事上万不可马虎。沧州和其他几地在去年都有个好收成,朝廷不如趁此和籴,民间若有怨言,可酌情降低税额。”
宁澄焕听着,也跟了一句,“还有淮安那边,该让人督查着樊盛。朝廷这样,也算是以逸待劳。”
“嗯。”秦潇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一点,他又对贺朝运道:“朔北那边,还是要靠贺卿看顾,若是再有异动,朕要第一时间知晓。”
贺朝运连连应是,蹒跚着就去了,殿内便只剩下这舅甥三人,秦潇看了宁澄荆半晌,什么也没有说,宁澄焕估了估他心中所想,道:“圣上勿要急躁自乱阵脚,西北一地贫瘠,他们想要果腹都是问题,想必不会贸然出兵。”
秦潇道:“朕知道了。两位舅舅若是无事,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吧。”
宁澄焕心中一松,道安后赶紧拉着宁澄荆出殿,等到走远许久了才数落他:“澹益,你今日到底要干什么?”
“我只是说了我心中所想,况且这是铁定的事实。”宁澄荆毫不避讳他的目光,直言道:“官若不逼,何来民乱?”
“那你也不能这样对圣上说!”宁澄焕气不打一处来,说得急了,又大声地咳嗽起来。
宁澄荆给他抚了抚后背,道:“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看圣上不如趁着新年初始,大刀阔斧地来一道政改。”
“你给我住口!”宁澄焕的咳刚刚好了一些,又急着说了一句,肺腔里的剧烈震动又袭了来。
“别……别胡来。”他只得放缓了气息,尽量不让自己的情绪起伏太大,“你是想让整个宁氏都给你陪葬吗?”
“我早有初拟,也都考虑得算是齐全,就放在我书房内,大哥不如跟我去一看。”宁澄荆扶着他往前走,不死心地说着,“有几处地方,我想和你商讨……”
“不必了。”宁澄焕一口否下,不想与他在这件事上过多地争辩,“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翰林院,这些朝政要事,你别插手。”
宁澄荆几次被拒,遂不再开口,他回头看了一眼远去的海晏殿,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秦潇在殿内等了一会儿,外面便进来了个内宦,道:“圣上,宁相将宁翰林好一顿骂呢。”
“你下去吧。”秦潇脸上淡淡的,心中还在想着宁澄荆的那些直言。这内宦并未走,而是又说:“圣上,臣方才进来时,在外边见到了静安宫的人。圣上,太后请您过去一趟。”
秦潇一猜便知宁太后要对他说什么,可到底是拗不过,他只得过去,果然就听宁太后道:“你登基已有月余,后宫里该有的规制,也该一并备上了。”
“母后说什么就是什么吧。”秦潇没有力气与她争辩,只道:“最好是乖巧懂事的,儿臣日日都心烦得很,不想看到那些勾心斗角的戏码。”
“这是自然。”宁太后见他松口,言语之间也快慰了许多,“你放心,母后给你挑的,定然都是最好的。”
秦潇一心就念着林佳书,想也不想便道:“择选宫址的时候,都离芷兰宫远一些,别让她们吵到佳书养胎。”
宁太后看在这是秦潇第一个孩子的份上,勉强忍住了,道:“我会吩咐下去的,但是潇儿,你也得答应母后,对她们雨露均沾。”
秦潇终于不耐烦了,“儿臣日日处理国事都到三更,天不亮还有早朝。今日还来了朔北的军报,西北一境全反了,母后就不能体恤一下儿臣吗?”
宁太后看他这个态度,当下也板起了脸,“你当我给你挑的都是什么人家的姑娘?你刚刚登基,大位还不稳,正是需要世家合力支持的时候。你不妨自己看看,朝廷的哪个关卡不是有世家大姓在看顾?我这般费心费力,却是养了一条白眼狼!”
秦潇忙道:“儿臣失言,实在是这些时日太累了,有口无心才说错了话,母后大度,别与儿臣计较了。”
宁太后注意到他是瘦了点,叹气道:“正因如此,你才要好好借着世家们的权势,不然这朝野上下除了你两个舅舅,还有谁能听之任之?”
秦潇经她这么一提,又想到了适才在海晏殿的事,他问道:“倘若舅舅们意见有出入呢?”
宁太后便知道了他说的是宁澄荆,道:“你小舅自小就清高少言,又跟着颜清染读过几阵书,难免会受到些影响。他若是说话太过中直你不爱听,过后忘了便是,别放在心上计较。”
秦潇点头,“儿臣知道了。”
宁太后让人将放在一旁的画册拿了来,递给秦潇道:“你自己先看看,有没有中意的,若是有,先定下来也好。”
秦潇并没有这个心思,但他怕再次惹恼宁太后,只得按捺着心一页一页地翻着,随手点了几张画像,“先这四个吧。”
宁太后看了看他选的这四人,秦潇见她半天不动,问道:“母后,怎么了?这几人有什么奇特的吗?”
“这两个,是阿瑜送来的。”宁太后指了中间的两幅画像给他看。
秦潇沉思一下,道:“母后还是不要太纵着她,已经有了阿珩这么一个先例,儿臣就怕阿瑜也这么肆意妄为。”
宁太后道:“若我料想不错,她怕是要给她那女儿挑个皇子作婿,所以才对你纳妃一事格外上心。”
秦潇冷笑一下,“她也不怕选错了人,到时候反倒断送了这唯一的女儿。且不说儿臣如今还没有皇子,将来即便是有好几个,也不会做这亲上加亲的婚事。”
宁太后道:“诛杀程新禾好歹有她的一手助力,你不看僧面看佛面,留下这两个姑娘也不会怎样,日后的事,谁能说得清?”
秦潇一直记得秦惜珩那副冷漠的狠绝模样,不免也担心秦照瑜会日渐跋扈,还是多言了一句,“儿臣知道了,但是母后隔三差五还是敲打敲打阿瑜,儿臣怕她得意忘形,最后引火烧身谁也救不了。”
宁太后觉得有理,点头道:“我会说她的。对了,你既然日日忙得这样厉害,还是让阿绩来帮衬一二。我听说他现在除了早朝,便是白夜不分地住在相门寺。他好歹也是个亲王,怎能置家国大事不顾,整日里只听禅诵经?”
秦潇叹气,“儿臣劝过好几次,可他就是不听。母后您也知道,他这个人,自小就是这样,对朝政一事没有半分向往。”
宁太后道:“没个向往是好事,却也不是个好事。这样吧,改日他来请安,我说他几句。”
秦潇谢过,略坐片刻后便从静安宫出来,心中还是有些烦闷。
沿着这宫道直走就能到芷兰宫,秦潇犹豫一下,还是抑制不住地往前继续走。他入了院,便觉里面静悄悄的,一个宫人看到他,压着声音道:“圣上来得不巧,贵妃才睡下了。”
秦潇看着那主殿的门,提着脚小步进去,悄悄地撩开了床边的纱幔。
林佳书侧身向外睡着,未着妆容的一张脸看着有些憔悴,秦潇知道她自有孕以来总是不适,夜里鲜少能睡个整觉,心疼之余慢慢地在被子下握住了她的手,就这样静静地凝视。
昨日是新年的初一,祭祀大礼断不能少,而林佳书作为宫中唯一的后妃,更是得盛装出席,一日下来属实劳累。秦潇看着她,忍不住俯下身去小心地吻,可还是将她弄醒了。
“圣上?”她含糊地问了一声,逐渐清醒过来,“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刚。”秦潇笑着,“看你睡了,本不想吵你,没想到还是吵到你了。”
林佳书伸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问道:“这几日还有什么大典吗?我先熟悉熟悉,这样就不会觉得累了。”
秦潇道:“没有了,你好好休息。”
林佳书问:“圣上今日还要忙吗?”
秦潇摇头,“今日先歇歇。”
林佳书便往床铺内侧挪了挪,拉着他的手道:“那圣上陪我再睡会儿好不好?”
秦潇脱了外袍便上去,手掌覆在她隆起的腹部上摸着,问道:“近来还吐得厉害吗?这孩子很折腾你是不是?”
林佳书笑道:“好些了,不过这恰好能说明,他是个很康健的孩子。”
秦潇看着他,微微蹙眉,“难为你。”
林佳书给他抚平了眉,忽道:“圣上,你不必事事都想着我,后宫里该有的事情,你还是听母后的。”
秦潇抱着她,慢慢拍着她的背心,道:“别说了,睡吧。我就在这里守着你们母子,佳书,你什么也别想,天塌了也还有我顶着。”
林佳书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说道:“二郎,我信你。”
秦潇手上的动作一滞,很快又回过神来“嗯”了一下,继续拍着她入睡。殿内一时又恢复了寂静,秦潇听着她渐沉的呼吸声,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极轻的气。
第172章濡沫
赵瑾留靳伯云暂守并城, 初三一早就领着陈参带着的一队轻骑返回梁州。
秦惜珩有意要与她比马,赵瑾也乐于接受, 两人遂将轻骑们甩在身后,一阵比一阵歇地慢慢往梁州靠近。
冬日里的横西五峰布满了白雪,秦惜珩看着远处的景,才终于相信再次回到了梁州。她在竞马中跑出了一身的汗,便扯了扯挡风的遮面,昂起头吹着干冷的风。
“当心着凉。”赵瑾靠过去给她把遮面又扯上,往身后看了看,“还是慢着些吧,崔娘子可不像你我。”
两人便慢下了马速, 赵瑾问她:“那位鞑合公主已经走了?”
秦惜珩点头,“走了。她一个姑娘家,我想让人送她一程的,可她非说不要,我便只给她备了些盘缠。”
赵瑾道:“我倒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离经叛道的姑娘。”
秦惜珩道:“虽然离经叛道, 但我觉得她很有道理, 谁说维持两族安稳一定要靠和亲?怀玉, 我也想努力做点什么, 至少与外邦往来,任何一族都不会再有公主和亲。”
赵瑾揉了揉她的头,笑道:“我们阿珩志向高远, 我等着看那一日。”
她们并行着眺看寒冬里的梁州,秦惜珩深吸一口气,道:“我突然觉得离开这里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赵瑾便想到了以后, 道:“剑西贫瘠,往后的路不好走。掌兵容易, 难的是养兵。”
秦惜珩这时回头了一下,正看到傅玄化凑身对崔心荷说着什么,她转回了头,道:“你还有这么多旧部,只要想着怎么练兵就好,钱粮的事,我来想办法。”
赵瑾笑了笑,“还真替我主外啊?”
秦惜珩在她额头上一弹,也笑,“我就只有这么一个怀玉,又要练兵又要谋钱粮,累坏了可怎么办?”
两人对视着一笑,等到后面的队伍跟进了,又是一场短途竞跑,终于在天黑之前抵达了侯府。
他们突然回来,府上的人并不知晓,在见着秦惜珩之后纷纷大惊,范芮更是连嘴都张大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公主姐姐,真的是你吗?”
秦惜珩笑问:“我这些天不在,你的射术可有怠慢?”
范芮不敢说谎,如实承认道:“没人给我指点,瑾哥也忙,我都落下了好久了。”他说完,又问赵瑾:“瑾哥,你在哪里找到公主姐姐的?”
赵瑾看了秦惜珩一眼,扬眉笑道:“天上掉的。”
秦惜珩也看着她,好笑道:“你真是,就知道逗小孩子。”
赵瑾道:“可不就是从天而降吗?乘风破浪来的。”
东院的几个宫人当时跟着秦惜珩来了梁州后便没再随同着回邑京,现下听说她回来了,赶紧都往赵瑾的院子来,个个泪眼泛滥。
秦惜珩问他们,“你们这段时日可还好?”
几名宫人都点头,“府上待我们很好,只是日夜挂念着公主,好在公主现在有惊无险地回来了。”
秦惜珩道:“我这一路都好,你们有心了,先各自去忙吧。”
宫人们道过安便一一退下了,荷娘端了热的姜汤来先递给秦惜珩,“公主没过过梁州的冬天,这一路怕是累得很,先喝碗姜汤驱寒。”
秦惜珩笑而接了,荷娘看着她,眼睛忍不住发红,感慨道:“苍天有眼,可算是让你们小夫妻又团圆了。公主不知道,阿瑾前一阵子大病,瘦了好些,梦里都在叫着你。”
赵瑾心道不好,赶紧低下了头,不自在地看向旁处。
秦惜珩果然看了过来,脸上的笑顷刻间就没了,问道:“什么病?怎么没听你说?”
赵瑾越发不敢看她,含糊道:“小病而已,就发了一场热。”
范芮趁机告状,“公主姐姐,你可得好好管管瑾哥,他一个人在外面淋雪吹风,结果高热不止。”
赵瑾赶紧就要去捂他的嘴,范芮溜得快,直接躲到了秦惜珩身后,还探着头对赵瑾说:“蓉姐姐都说了,你这是故意糟践你自己。你还自暴自弃,一个人关在房里不出来。”
范可盈跟着在这时补嘴:“饭也不吃。”
秦惜珩将剩下的半碗姜汤重重地搁在桌上,脸沉了下来,“赵怀玉。”
赵瑾顾不上跟这兄妹俩算账,先好声哄秦惜珩,“我下次不会了。”
秦惜珩尾音一扬,“你还敢有下次?”
范芮人精似的趁机溜了出去,荷娘也牵着范可盈走了,房内一时只剩了她们两人。秦惜珩看着她,气得眼圈泛红,“你还说没有作践你自己。”
“我……”赵瑾张张嘴想解释,但临了又觉得句句理亏。
秦惜珩越想越觉得气,抵着她按在了墙上,凑上身就用力地吻住。
赵瑾无路可退,被迫索吻时觉得唇上微痛,竟是秦惜珩在气盛中咬破了她的唇,旋即便有淡淡的血腥气渗入了舌腔。
秦惜珩含着她唇上这破皮的地方又吻了许久才暂且放开,她抿了抿唇,将自己下唇上沾染的血吃了个干净,道:“这次放过你了。”
赵瑾觉得唇上的伤处还有些火辣辣的疼,但她顾不上了,抱着人说道:“我发誓,真没有下次了。”
秦惜珩揉干了眼睛里腾起的水雾,问道:“我带来的嫁妆还剩多少?账目放在哪里了?”
赵瑾道:“先歇歇吧,账册的事情明日再说也不迟。”
外边已是迟暮,秦惜珩便没再坚持。沐浴梳洗理干净了这一日的劳顿,两人躺在床上反而没有半分困意。
秦惜珩半侧着身往赵瑾怀中缩着,手上轻轻一动就解开了她的衣带。
“阿珩……”赵瑾便知道了她的气还没散,是下也不敢扫她的兴,只能由着她这么来,故意打趣道,“殿下开了荤,就不愿食素了是吗?”
“别想着说什么好听的来哄我。”秦惜珩终于松口,眼里还带着点气性,“赵怀玉,我就是要吃了你。”
闺房里的情调洗刷了外界恼人的一切,秦惜珩反是被吃了个彻底,她松软地揽住了赵瑾的肩,求饶起来,“我不气了。”
赵瑾动作微顿,闻言之后也道:“我真没有下次了。”
秦惜珩红着眼睛看她,“不许哄我。”
赵瑾抱着她躺下,腿还在轻轻地厮磨,嘴上道:“不是哄。”
秦惜珩这才觉得乏了,有气无力道:“我想听你哼个曲。”
赵瑾依她,低声吟了首梁州的小调,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沉沉入眠。
到家的一夜难得清静无梦,赵瑾次日再睁眼时,秦惜珩早已静静地看了她许久。
“什么时候醒的?”赵瑾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问道。
“没多久。”秦惜珩在被子里贴着她,问道:“起吗?”
“再等一会儿。”赵瑾好不容易回到这毫无顾虑的地方,就想这样抱着她一直躺下去。
秦惜珩笑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粘人?”
赵瑾道:“我不粘别人,就粘你。”
秦惜珩想到外面那些烦杂的事,叹气说道:“若是天下太平就好了。”
“会的。”赵瑾说完,不得不将自己的这口私心放下,挣扎着穿衣下床。
“你今日要去营中吧?晚上回来吗?”秦惜珩替她束好了发,从柜子里拿了一身干净的外袍。
赵瑾接过来穿上,道:“我今天不巡守,但说不准有没有其他的事情耽误,你自己好好吃饭,不用管我。”
秦惜珩目送她出去,洗漱用膳后让人叫路伯拿来了府上的账。
“公主,这本是去年的开支,这本是今年的预支,这本是府上的吃穿用度,还有这个,这是公主来时带的嫁妆。”路伯将账册分门别类地排好,又一一解释了。
秦惜珩之前只顾着淮安那边的生意,并不曾细看侯府的账目,这次全部看完,只剩叹气,问道:“每年的账都是这样吗?”
路伯点着头,“若是军粮不够,侯爷只能变卖些家业来补贴,去年那次就是这样。”
秦惜珩简直不敢想赵瑾一个人是如何撑了这么多年,她又问路伯:“军中的账目在府上吗?”
路伯道:“那是军账,不能轻易示人。”
秦惜珩便想着过后再问赵瑾去要,她把府上的这些账又翻了一遍,有些为难地出起神来。
水路的关卡严了,莫说是军需,就连粮食都运送困难。从前有双临在侧打点外边,秦惜珩还能松怠几分,现在身边没了掌事的人,样样都得她亲力亲为了。
赵瑾这日忙到天黑才回府,进屋就见着了桌上堆叠的账册,秦惜珩坐在桌案后提着笔,不知在写什么。
“忙什么呢?”赵瑾把氅衣挂在一旁,走过去问。
“想着怎么给你赚钱。”秦惜珩放下笔,眼睛瞥了瞥那些账册,“你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赵瑾无所谓地笑笑,“大不了就问朝廷哭穷,反正能撑一日是一日。”
她看着秦惜珩写在纸上的内容,多是些奇形怪状的记号,只有寥寥几个字,便问道:“这个飞票是什么?与飞钱有关系吗?”
秦惜珩道:“有那么点关系,是我暂且起的一个名。”
赵瑾在她身边坐下,笑问:“看来阿珩想到给我赚钱的法子了?”
秦惜珩道:“只是个初想,我还要去民间看看。”
赵瑾哪里放心她一个人去,当下就道:“等寻个时日,我陪你一起。”
秦惜珩问她:“淮州现在怎么样了?你仔细与我说说?”
赵瑾道:“国库也缺钱,朝廷让我舅舅去淮安做刺史,想法子从商贾们手里刮钱。眼下那边的官衙里全是干真活的人,水路是不能像从前那样各取利益了,这么一来,仅是运费就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前些日子蓝越来信,宗政康想了个能减少水路开支的法子,让方谦去跟朝廷谈。据那边说,宗政康已经从柳氏手中分辟了几家铺子,以旁人的名字挂名掌控。现如今,咱们缺的不是粮食和军需,而是一条能顺利将这些物资运来剑西的路。除了这些,水路的关卡也变严了。”
秦惜珩却只是笑了笑,“此路不通,另有他解。”
赵瑾愈发好奇,缠着她道:“那你给我讲讲你的锦囊妙计。”
秦惜珩歪着头看她,“急什么,我还得去走访一下外面,才能知道这个法子究竟可不可行。”
赵瑾就想知道她藏着什么大计,思量了一下说道:“这样吧,明日一早我去营中交代一声,等我回来了,咱们就动身。你想去哪里?”
秦惜珩道:“梁州的模样我知道了,想来河州和孜州多半也是如此。先去敦庭吧,那边的田地更多,商行也有。”
赵瑾道:“程新忌在朔方也反了,现在已经成了最初预想的那样,西北两道连成了一境。我猜,朝廷现在也不敢贸然动兵,但凡涉及到军需,烧的全是钱,这可是笔大开销。”
秦惜珩道:“所以现在比的是谁更快。过去我处处拿着皇兄的名义行事,到底是抢占了淮州这个先机,这一步绝不能退。怀玉,你给我一点时间,在这之前,若是朝廷要用兵,你撑一撑。”
“好。”赵瑾点头,又心疼她这样耗神,道:“不着急的,阿珩,你慢慢来,我还顶得住。”
秦惜珩握着她的手,捧在眼前凝神地看着。赵瑾手背上的冻疮有她日日看着涂药,已经好了许多,掌心里磨出的那些伤也逐一愈了合,这双手虽还是那样粗糙,但终归是个能看的模样了。
“不用心疼。”赵瑾反握住她的手,款款笑着,“天下好打,却不好治。阿珩,我没这个本事,日后该是我心疼你更多些。”
秦惜珩什么都没说,她靠身去倚在赵瑾颈下,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枪戟覆红殷,长风征万里。怀玉,你尽管去打,我为你镇守后方,保你无忧。”
第173章谋路
年初五, 敦庭街头的商户店铺接连挂上了大红灯笼,一眼望去焕然一新, 张灯结彩的氛围竟比寻常佳节还要隆重许多。
秦惜珩看着前面一户正在高挂新彩的铺面,道:“都说初五迎财神,我今日可算是真的见到了,这阵仗,可真是商界的大过年了。”
赵瑾问:“之前在邑京的时候,你不出宫去玩吗?”
秦惜珩摇头,“宫里的祭祀多,从新年的第一天起便日日都有大大小小的事。小时候有一年,我实在是耐不住那些烦闷的礼节, 便让几个宫人帮我逃出去玩,后来母后知道了,发了好大的火,还严惩了那几个宫人。自那之后,我就再不敢随便跑出宫了。”
她失神一下, 又冲赵瑾笑了笑, “没什么, 也就只有年节那几日规矩多, 平日里我若是想出宫,还是能出的。”
赵瑾忽然道:“敦庭的灯火其实也不差。”
秦惜珩明白她的意思,道:“既然不差, 那我们这次多留几日好不好?”
赵瑾莞尔道:“好,都听你的,反正营中的事我暂且安排好了。这次出来走访, 正好能看看外面的状况。”
秦惜珩回之一笑,目光不知看到了什么, 步调就此慢了下来。
赵瑾随之看去,见那斜前方正是个庄庄正正的衙门卫所,道:“那是剑西的驻京进奏院,怎么了吗?”
“没什么。”秦惜珩收回目光,“只是想到商贾们四处游走着经商,朝廷便设了飞钱以供方便。”
商贾但凡获利,都是笔不小的数目,这些钱带在身上不方便,也容易被盗匪盯上,大楚便设了飞钱,商贾们辗转各地,凭着这一纸汇票就能在当地的进奏院提取银钱。
赵瑾听她这么说,便想到了她之前写在纸上的内容,问道:“现在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吗?”
秦惜珩道:“我想无中生有,贯八方之财,借钱滚钱。”
这倒是与赵瑾当初的那招空手套白狼有些像,她便生了兴趣,“愿闻其详。”
秦惜珩道:“如果剑西每人给咱们一个铜板,你说咱们能有多少铜板?”
赵瑾猜问:“你是想先问百姓借钱?”
秦惜珩摇头,“不是借,是换。”
赵瑾问:“怎么换?”
秦惜珩道:“昨日你问的飞票,就是这首为要紧的东西。”
赵瑾又问:“类似当铺的抵押吗?”
秦惜珩道:“有点像,但又不是。简言之,我给每张飞票定下一个固定的钱额,想要飞票的人就必须用真金白银来买。等他拿到飞票之后,可以用更高的价格卖给旁人,如此一来,他就能赚。”
赵瑾不解,“这么一说,飞票不过是一张没有任何价值的票据,有谁会愿意用更高的价格来买这么一个空头票券呢?”
秦惜珩道:“若是我能让飞票的价值往上涨呢?”
赵瑾问:“什么意思?”
秦惜珩解释,“打个比方,每年年初,我以一个铜板的价额定为单张飞票的价值,等到年中,我将飞票的价值进行更改,变为两个铜板。这个时候,之前购买过飞票的人,就能靠着这一个铜板的涨息找我将飞票重新换回银钱。这样一来,咱们能够得到一笔钱进行周转,以钱生钱,而购买飞票的人也能获利。”
赵瑾沉吟片刻,道:“这法子好是好,可百姓哪儿有那么多钱?况且咱们也不可能只将飞票的价值定为一个铜板。”
秦惜珩道:“所以我压根没有考虑过普通百姓,我看准的是那些行商们。”
赵瑾愣住,“啊?”
秦惜珩道:“若是飞票能够推行出去,我不打算再用银钱从他们手中换回飞票。怀玉,你难道没有想到,我所谓的飞票,实则就是许出去的好处吗?只要咱们一路挺进,飞票的价值就能一直上涨,行商们谁收得的飞票多,往后能够得到的好处就越多。”
“这些飞票最初以真金白银卖出去后,会在他们手中反复兜转,至于他们要如何再定出售的价额,便是由他们自己去了,这其中或涨或亏,都与咱们没有关系。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定期对外投放飞票,给这些飞票拟定不同时期该有的价值。当然,每隔半年,我会根据他们手中掌持的飞票数量略作盈利分配,这些会是真正的金银。试想一下,行商们中间能有这么一笔不用入税的钱作为流通,该是利大于弊的。”
赵瑾对她谓之是五体投地了,但还是不免担心,“可是开局怕是不容易吧?要怎么引着行商们来买?”
秦惜珩道:“所以我才要来敦庭。”
赵瑾问:“你是想从郭汗辛入手?”
秦惜珩道:“他怕是一开始不会那么容易答应,我们可以先找几个托从旁游说。还有淮州,要给宗政康去信,让他带头调动起那边的行商。那边商贾众多,眼下又被朝廷可劲儿地薅羊毛,怕是心中早有怨言了,我们把消息放出去,若是能将商贸引来中州和剑西自然更好。等咱们手里有了钱,就不必再从淮州运粮了,可以直接从中州和岭鞍买粮。如此一来,便节省了不少路运开支。”
“好,我回去就让人给淮州去信。”赵瑾听完了这些,又问她:“既然这些都是针对商贾们来的,那你看民况又是有什么主意?”
秦惜珩道:“我在洛安亲眼见到了民反的全部过程。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若是百姓们没了这些山和水,自然就无法度日。敦庭和元中还有大片的土地,我们往后要走得长远,就不能放任乡宦们欺压百姓。”
她叹了口气,又道:“从前我不明白父皇为何非要与世家对抗,明明仰仗着世家就可以一本万利,现在我才知道外面原来已是哀鸿遍野。”
前边再走几步便是郭汗辛的宅邸,赵瑾看着那边,忽然心中一动,对秦惜珩道:“若要飞票能迅速生效,剑西就不能继续这么下去,引不来行商们的注视,飞票的作用便不能真正地发挥出来。”
秦惜珩问:“你有什么法子吗?”
赵瑾道:“只要剑西的财账能有上涨,行商们才会看向这里。”
秦惜珩又问:“那以你来看,剑西能靠什么吃饭?”
赵瑾心中有了个方向,道:“剑西虽然不能靠着山水吃饭,但我若是将山水移过来,是不是就有转机?”
秦惜珩之前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由她一说,只觉佩服,“还好你想到了这一层,否则飞票的效果真要折损一半。”
街道口就有个卖年货的铺子,赵瑾过去随便挑了几样东西,牵着秦惜珩大步便朝郭汗辛的宅邸走去,上前叫开了门。
郭汗辛听说她来了,慌里慌张地从内院出来相迎,“侯爷稀客。”
他对赵瑾一揖,注意到她身边还跟了个俊丽的小生,便以为这只是个跟班,并未过多地搭理。
秦惜珩这一趟有意低调,便一言不发地跟在赵瑾身后。
“郭老板不必多礼。”赵瑾将外买的礼递给一旁的下人,问郭汗辛道:“近来生意如何?”
“平平无奇罢了。”当着赵瑾的面,郭汗辛可不敢提及任何抱怨的字眼。
赵瑾道:“开年之后的时日快得很,马上就要到春耕,郭老板,剑西如今的情形你也清楚,往后还是对农户们宽宥些。”
郭汗辛连连道是,赵瑾又问他:“郭老板现在还有南边的货源吗?”
“什么货源?”郭汗辛一时没懂,“还请侯爷说仔细些。”
赵瑾道:“你之前不是从南边进了不少乌桕蚕丝吗?现在还能弄到这样的货吗?”
郭汗辛摆摆手,“不进了,再也不进了。”
赵瑾笑道:“我倒是觉得,郭老板可以再试试。”
郭汗辛摇头不想再做,“有了上次的记性,小民往后不敢再碰这丝了。邑京的那些人啊,也就是图个新鲜,等到新鲜劲过去了,就真卖不动了。”
赵瑾道:“若是拿到互市上呢?”
郭汗辛一愣,“互市?”
赵瑾道:“我与羌和公主有些交情,常听她说艳羡咱们的蚕丝布。这东西在贵人们眼里可有可无,可在那些外邦眼中便如茶叶一样金贵。眼下我让剑西自立了出来,那么互市上的事情便是我说了算,郭老板不如试试?不过这次,你可以只买生丝。生丝的入手价更低,只要买回来再做处理织出布来,岂不是比直接买布匹要划算?”
郭汗辛经她这么一说,有些心动了,可又犹豫道:“这可行是可行,但小民没有作坊,也没有织工,要如何做下去?退一步讲,即便是有织工,这难道不是又一笔开支?”
赵瑾反问他,“郭老板,你可知剑西为何贫瘠?”
郭汗辛确实不知,道:“还请侯爷指教。”
赵瑾道:“因为没钱。至于为何没钱,那是因为这里没有能够吸引商贾的地方。一旦你在这里开辟出一条商链,就能引来外面的行商,到时候你何愁生意难做?至于这开作坊和请织工的钱,我与你两两对半而分,你看如何?”
郭汗辛被她这么一游说,越想越觉得可行,连眼睛都亮了起来,当即点头如捣蒜,“好好,就听侯爷的。”
外面的天色已经晚了,郭汗辛道:“侯爷不如留下来一起用饭吧。”
赵瑾推辞,“不必了,我还有事,改日再来拜访。”
郭汗辛亲自送她们出来,等人走远了,又慌慌张张地喊来管事,“快去,今夜就去南疆订购生丝!”
赵瑾了结了一桩大事,长长地舒了口气,她这会再看黑天夜色,竟觉得视野扩张了不少。
秦惜珩抿唇浅笑,“这一招好啊,织坊成形后,还能替不少农户再谋一条出路,不必只守着耕作度日。”
赵瑾道:“羌和往西去一定还有其他番邦部族,等回了梁州,我托格兰丽派人去那边探路,若是能就此辟出一条新路,那咱们又能多一笔来账。”
秦惜珩替之高兴,见这周围无人,仰起头便送了赵瑾一个吻。赵瑾半蹲了身,对她道:“上来,我背你走。”
“我今天不累,能走的……”秦惜珩话还没说完,赵瑾就直接将她揽上了背,十分轻巧地背了起来。
“没别的,就想背着你。”赵瑾被身后贴上来的温度暖得心底发烫,她稍稍偏头,话意里柔情十足。
秦惜珩忽道:“我好像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你了。”
赵瑾问:“为什么?”
秦惜珩道:“因为我少时最大的惊艳,是你给的。”
她解开了披风,将赵瑾也包裹进去,低头吻了一下她的侧颊。
赵瑾被热意笼罩了,脸上被秦惜珩鼻息里的气一扑,带上了淡淡的湿意,她喊道:“阿珩。”
秦惜珩道:“嗯。”
赵瑾又喊:“阿珩。”
秦惜珩再答:“嗯。”
两人乐此不疲地进行了好几个来回,秦惜珩才笑道:“赵怀玉,你还是小孩子吗?”
赵瑾道:“那你再亲我一下。”
秦惜珩像方才那样去吻她的侧脸,赵瑾这次却忽然偏了头来,嘴唇正巧与她的触上。
两道目光直直地在咫尺间碰撞到了一起,秦惜珩往后缩了缩,道:“你敢偷袭。”
赵瑾道:“什么叫偷袭,我明明是光明正大地袭。”
秦惜珩道:“那你使诈。”
赵瑾含笑道:“兵不厌诈。”
秦惜珩不说了,手臂却愈发紧地环住了她的脖颈。赵瑾背着她继续往前走,在转过一个灯笼高悬的街角时,听到她说:“怀玉,我喜欢你。”
赵瑾不是第一次听到她这样直白地表露爱意,但此时此刻,她竟然呼吸一滞,鼻间被堵得换不来气。
“嗯。”她应了一声,喉腔里的音沉沉的。
街角转过,前面的灯火开始阑珊,街道也清静得没了半个人影。赵瑾将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继续朝前走。
日落山远渐向晚,风雨皆无畏,她们偎在一起,只要彼此就够了。
第174章合卺
赵瑾与秦惜珩在敦庭和元中两地走访了几日, 顶着上元前夕的雪回了梁州。
营前瞭望台上的看守兵远远就瞧见有两匹快马往这边驰来,进而便认出了赵瑾的身影, 赶紧对下面喊道:“侯爷回来了!”
下面的士卒应了一声,正要提前打开栅栏,却见还有一匹马跟随在侧,抬头喊问道:“另一个是谁?”
看守兵看不清楚,只道:“别管了,侯爷总不会领不相关的人来。”
两匹马逐渐地近了,士卒这才看清另一人的面孔,惊道:“是公主!”
他这声一出,便引来了不小的动静, 众人纷纷跑来秦惜珩的马下问候,连还在营帐里养伤的察柯褚都听到了杂声。
“怎么回事?蛮子又来了?”他扶着腰从帐子里出来,乍一看到秦惜珩,还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
“腾格里,我没看错吧。”他揉了揉眼, 脚下加快着过去, 扒开一干人挤到了最前面, 对秦惜珩道:“姑奶奶, 真是你啊?”
秦惜珩傲然地扬起下颌,对他道:“看在你将怀玉平安送回梁州的份上,察柯褚, 我看得起你了。”
察柯褚听到这熟悉的损话,确信她是真的回来了,也不客气地回嘴, “好好好,我就知道你这样的祸害一定会没事。”
秦惜珩扬眉一挑, 故意道:“比一场?怎么玩?”
察柯褚连忙摆手,“还是个伤兵,我认输行了吧?”
秦惜珩看他撑着侧腰,好奇道:“你怎么了?”
察柯褚没好气地看了赵瑾一眼,道:“你问他。”
赵瑾道:“愿赌服输,你自己赢不了我,怪谁?”
察柯褚嘀咕,“两口子都只知道欺负我。”
秦惜珩忍不住一笑,“你回去好好养伤吧,我与怀玉还有正事要说。”
她今日来,为的就是军账。
赵瑾早把这些年的账都理了个明明白白,秦惜珩一一看完,又粗略地算了算,对赵瑾道:“募兵吧。”
“嗯。”赵瑾点头,“不过这个暂时不急,先看看飞票的成效再说也不迟。”
秦惜珩打了个哈欠,见外面的天色已经晚了,便直接往帐中的榻上躺下,疲累道:“我今日不想回府了。”
赵瑾给她扯上被子盖好,压着身来吻了吻她的额头,道:“你先睡,我去外面巡一圈。”
外面的雪下大了,这样的夜视线最是不明,赵瑾巡了两圈才回来,这一见竟发现秦惜珩根本没睡。
“不是让你别等我吗?”赵瑾脱了外袍上去,抱着她轻轻拍了拍,“睡吧。”
“我都已经睡过一觉了。”秦惜珩道,“只是做了个梦,又醒了。”
赵瑾问:“什么梦?”
秦惜珩抿着嘴笑,神神秘秘不愿说出来,只道:“明日吧,等明日你就知道了。”
赵瑾莫名其妙,秦惜珩又哄她:“好啦,快睡吧。”
次日一早,赵瑾在睡眼朦胧间下意识去抱身边的人,可伸手一揽,却扑了个空。她当下就睁了眼,瞌睡全没了,听到秦惜珩说道:“醒了?”
赵瑾这才发现她穿戴整齐,早就起了。
“怎么不多睡会儿?”赵瑾拥着被子坐起来,带着点不高兴的气。
“想起来还有事。”秦惜珩推着她又躺了回去,问道:“今天什么时候回府?”
赵瑾想了想,道:“中午吧,回去陪你用膳。”
她说完,忍不住问道:“你干嘛去?”
秦惜珩道:“等你回府就知道了。”
赵瑾看着她出了帐子,却再也睡不着了。今日已是上元,她早就说好了要陪秦惜珩单独度日,然而再一转头看到桌案上还未处理完的事务,赵瑾不由得叹了口气。
昨夜稍晚时,朔方来了范蔚熙的来信,赵瑾只随意瞥了两眼,并未细看,此时再重读内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提笔回了一封信,漆好之后让人送了出去。等到其他杂事一一处理妥当,午时早已过了。
赵瑾当即就往府里赶,下马时就见范芮鬼鬼祟祟地在大门处探着头,不知在张望什么。
“阿芮!”赵瑾叫他,“站这儿干嘛?”
他上次向秦惜珩告状,这账赵瑾还没跟他算,此时单独对上,他不免有些心虚。
赵瑾自然不会真的与他算这个账,走过去问:“问你话呢,怎么不答?阿珩呢?”
范芮心不在焉道:“公主姐姐应该在屋里吧,我没瞧见。”
他话刚说完,忽然对着赵瑾扬起了左右嘴角,又道:“瑾哥,你回头看看。”
赵瑾也不知他今天到底是犯了什么傻,但也没多想,转身就瞧了去,这一看,便倏然僵硬地瞪大了眼。
几步外有一匹白马缓缓而来,马上人一袭红衣刺眼。在这之后,还有一支仪仗队举着迎亲的牌匾,都笑嘻嘻地看着她。
秦惜珩发系红带,点着精致的妆高高地坐在马上,笑吟吟地看着她,问道:“赵怀玉,你嫁我不嫁?”
赵瑾看着她这副模样,本就已经呆了一瞬,再听到她这样来问,整个人变得茫然不知所措起来。
“瑾哥,瑾哥。”一旁有范芮小声喊着提醒,“你说话啊!”
赵瑾如梦初醒,目光发直地看着秦惜珩,听她又问了一遍:“赵怀玉,你嫁我不嫁?”
后面充作仪仗队的是梁州守备军的一支小队,他们个个伸长了脖子,在这时起哄地喊了起来:“嫁!嫁!嫁!”
察柯褚要凑热闹,忍着还未好全的伤也跟了来,显得尤为激动,冲赵瑾喊道:“阿瑾,快点,说啊!”
赵瑾看着高头大马之上的秦惜珩,鼻子忽然发酸。她点点头,当着众人的面清清楚楚说道:“嫁。”
“嚯——”守备军们吹着口哨接连叫好,赵瑾往白马前走了几步,对秦惜珩道:“先下来吧。”
秦惜珩对她伸出一只手,道:“你上来。”
守备军们又开始起哄,“上去!上去!上去!”
对着这么多人的面,赵瑾耳根有些发红,她难为情地翻身上马,坐在了秦惜珩的身后。
“想去哪儿?”秦惜珩问她。
“都可以。”赵瑾压了压头,不敢让这帮下属看到她的羞态。
“好。”秦惜珩答完一个字,策起缰绳就勒转了马头。
赵瑾坐在她身后,手臂环住了她的腰身,又说:“去黑山头吧。”
风肆意而过,赵瑾将秦惜珩也包进了自己的氅衣里,问她:“这就是你早上说要做的事?”
秦惜珩道:“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赵瑾,赵怀玉,是清楚答应了要嫁我的。”
赵瑾脸上的羞态已经散了,她想着方才在府前发生的一切,心里还是暖的。
“聘礼我已经在攒了。”秦惜珩怕她听不清,侧了头来说,“怀玉,我要给你攒最好的聘礼。”
“不要什么聘礼。”赵瑾抱着她,下颌垫在了她的肩上,就这样贴着她的耳垂小声道:“这世上金银再好,也没有你好。阿珩,你抵得上一切聘礼。”
风呼啸着从两人的耳边游过,秦惜珩全都听到了,但有意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马已经驰到了外野,四周再没有任何人迹,赵瑾放开了声对着长空放肆地嘶喊:“我不要聘礼,只要阿珩!”
风迅速地走过,将这述白也带向了远方。
秦惜珩勒住了缰绳,在马背上转过身来,贴着赵瑾的唇瓣吻了上去。
梁州干燥的风敌不过两人鼻息间湿润的欲/望,赵瑾的舌滑了进去,与秦惜珩的绞在一起,酣畅地尝了个够。
秦惜珩看着她唇上印着的红色唇脂,伸手给她抹匀了,道:“你着红妆一定很好看。”
赵瑾也不知道,只是笑道:“兴许吧。”
秦惜珩问:“回去吗?我还有东西给你看。”
赵瑾也想知道是什么东西,便替她控了缰绳调转马头,沿着来时的路径直折返。
她们去而又返,下马入府后,秦惜珩问范芮:“都备好了吗?”
范芮扬着一张脸止不住地笑,大声道:“回禀公主姐姐,都备好了!”
秦惜珩遂牵着赵瑾一路往北院去,那屋门一开,赵瑾再一次被眼前的一切震撼住。
“这是……”她看到自己房中大红的喜庆装点,愣神之余,朝秦惜珩看了去。
“成亲吧,我补给你的。”秦惜珩看着她,眼眸中歉意款款,“对不起,我当时那么耍性子,该行的礼全都没有。”
赵瑾笑了笑,“没什么,我早没放在心上了,其实也不必这么大费周章……”
秦惜珩打断,“要的。”
她坚持又认真道:“你不用说这些话来宽慰我,我都知道,你心里其实在意得很。那日在并城,我就知道了你其实比谁都在意这些。”
赵瑾不说话了,秦惜珩牵着她进了房,反手就将门拴好,双手捧起了她的脸,道:“怀玉,穿一次女装给我看。”
不等赵瑾回话,秦惜珩便将床上叠得整齐的一套翠色婚裙托了来,“你也想穿一次这样的衣袍,是不是?”
赵瑾看着她平托而来的衣裙,不自控地抬手去摸了摸,问道:“我穿?”
秦惜珩点头,“是,穿给我看。怀玉,我娶你。”
赵瑾收回了手,眼底忽而闪现出慌乱,秦惜珩放下婚服,又问:“好不好?”
房中一时安静下来,赵瑾看着她,沉默地点点头,秦惜珩微微一笑,便来替她解腰封,道:“我给你穿。”
这套婚服里里外外好几层,赵瑾就这么僵硬地站在原地,连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任由秦惜珩替她穿衣。
“你别这么绷着。”秦惜珩吻她一下,笑道:“哪有新娘子像你这样的?”
“不是,我就是……就是不太适应。”赵瑾局促地避开了眼,不敢在她眼瞳的倒影中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
秦惜珩替她换好了婚服,又道:“坐下,我给你上妆。”
赵瑾忙推托,“不、不用了,这样就够了。”
“不够。”秦惜珩按住她的手,推着她在梳妆镜前坐下了,侧身去打开了自己的妆奁。
“阿珩……”赵瑾才开口,秦惜珩便道:“你要不闭上眼睛,好了我叫你。”
赵瑾拗不过她,只能乖乖听了。这一等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听到秦惜珩让她睁眼,赵瑾才再次照做。
“你看看。”秦惜珩拿了一面铜镜来,她看着赵瑾,脸上飞舞着红晕,“怀玉,你上红妆的样子比我想得还要好看。”
赵瑾原本还在躲闪,不敢正眼去看镜子里的那张面孔,秦惜珩再三催促,她才不得不抬头瞧了过去。
镜中人本是一对天生的剑眉,但秦惜珩觉得英气太盛,修饰许久后才略显柔和。只这简单的一处妆改,便让赵瑾看着柔和了不少,若是旁人在侧,还真难将她与那个叱咤沙场的梁渊侯联想在一起。
秦惜珩见她盯着镜子不语,便拿起梳子又来给她整理发式。那一旁还搁置着一副金灿华美的头面,赵瑾见了,问道:“这个我也要戴吗?”
“要的。”秦惜珩三两下给她绾好了发,端起那副头面过来,说道:“有些仓促,来不及去打新的,这头面是我戴过的那一副。”
“已经很好了。”赵瑾这下便一直看着镜中的自己,等到秦惜珩替她整理完毕,她也险些认不出她自己。
“我……”她动动唇要说什么,秦惜珩轻挑她的下颌,道:“怀玉,别低着头。你看着我。”
赵瑾心中的忸怩已经比最初好了许多,但这样赤条条地迎着心上人的目光,她还是觉得心跳很快,脸上一红,再次生出了羞怯。
秦惜珩道:“你昨夜不是问我梦到了什么吗?我梦到你穿着嫁衣,就这么看着我。”
她顿了顿,又说:“但我梦到你的样子没有你现在好看。”
赵瑾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秦惜珩笑笑,端起一盏酒递到赵瑾手中,自己拿了另外一盏,道:“还好我没有真的错过你。”
“如果……”赵瑾思及以前,喃喃自问,“如果我当年一直守着你,我们是不是不会隔别这么远?”
“不要想之前了。”秦惜珩端着杯盏绕过她的手臂,催道:“合卺礼。”
赵瑾淡淡一笑,与她同时仰头饮完了酒。
秦惜珩道:“还有三拜。”
赵瑾提着宽大的裙摆起身,可在对着那上座的两把椅子时,心中忽感凄凉。
樊氏一族远在千里之外,她在这世上可谓没有血脉至亲了。
“我也没有至亲了。”秦惜珩一眼猜出她心中所想,拉过她的手说道:“但是怀玉,你忘了吗?我们其实就有血脉渊源,只要我们在一起,就能建个家。”
赵瑾恍若初醒,秦惜珩喊她:“阿姊。”
屋内骤静一瞬,赵瑾少顷后答她:“嗯。”
她们在三拜之中补全了三年前匆匆分别后的全部念想,秦惜珩执笔蘸墨,看着赵瑾问:“一起写吗?”
赵瑾已经覆手上去,笑道:“一起写。”
红纸上还是一片空白,两人合握着笔,先写:一堂缔约,良缘即结。
明堂高殿上,秦祯言笑着赐婚,看着阶下并站着的二人,满意至极,“天造地设。”
两人再次蘸了墨,又写:天地为证,嘉姻敦合。
秦惜珩围困在烈焰中央,赵瑾从女墙之上一跃而过,带着她自墙头滑下,礼说一声:“公主,臣得罪了。”
笔上的墨渐渐生淡,二人蘸墨之后,落笔再写:互为媒聘,永寿永昌。
黑山头上,橘色的光照自云缝间撒落,铺散在相吻的二人身上,掠起了赵瑾心底的惊鸿。
岁和长安,谨订此约,共结连理,共盟鸳蝶。
笔落字尽,赤红的纸面上留下了海誓山盟,那字迹虽然略显凌乱,却是她的,亦是她的。
终了落款,两人的手才作分开,一一在尾处道尽了相思。
赵怀玉。
秦惜珩。
第175章分道
戌时, 朔方大营夜巡的士卒开始交接岗位。
程新忌今夜轮值,他点了点自己这队的士卒人数, 发现少了两人,问道:“缺了谁?”
小队里的人互相看看,都不答话,程新忌于是又问一遍:“我说,缺了谁?”
有人含糊道:“汪斌和李良。”
程新忌问:“他俩人呢?”
这下又没人回答了,程新忌便看向刚才说话那人,问他:“你知道他俩去哪儿了吗?”
这人压低了头不作声,程新忌便来了气,提了声音道:“说话!”
“我不知道。”这人摇着头, 程新忌冷下了脸,冲他们道:“你们要是都不说话,那就全去领军棍!”
“说不定在粮营里。”小队里这时又有人说话,还抬手指了一个方向,“那边。”
程新忌看了他一眼, 二话不说就去了, 小队里的人面面相觑, 也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
粮营立在营地的偏角上, 周围有好几支队伍轮番值守,程新忌气势汹汹地来,直接问了正在当值的几人, “汪斌和李良在不在这里?”
当值的一人道:“我们一炷香前才接了岗,没见着有人进去。”
营帐之间燃了火堆照明,但帐子里面还是黑黢黢的。程新忌扒开他走了进去, 当值的人在后喊道:“程郎将,你干什么去?”
他们没等来回应, 互相对视之后,不知所云地也跟了过去,不知道程新忌今夜究竟怎么了。
几个火堆烧得正旺,时不时有风经过,吹得火焰上下晃动。程新忌走到一处停住了,他静下心,隐隐听到前方的粮营内正传来间歇不断的喘息声。
他心中一紧,只以为是有什么外敌藏在里面,当即从火堆里捡了一只火把,小步上前后,拿刀尖挑开了这间帐子的帘布。
“谁!”里面忽然传来人声,随即便是一阵窸窣的衣料摩擦声跟至。
程新忌拿着火把,在挑开帘布的刹那间已经看清了里面的一切。
两个衣衫不整的男人藏在这里,一上一下地交叠着,做的事情令程新忌震在了原地。
“程郎将?”居上的男人抽身后见到是他,心里也是一紧,赶忙低下了头,匆匆整理松散的衣裤。另一人也抓紧从地上爬起,背身过去将衣带扎好。
“你们……”程新忌难言地开了口,竟然问了出来,“你们在干什么?”
这二人便是汪斌和李良,他们在火光中慢慢地抬起头,看到了其他朝夕相伴的队友。
李良先道:“就是程郎将你看到的这样。”
汪斌见他承认,也一并担下,“我早与李良做了夫妻,程郎将,这事我们认了,你要罚就罚,我们绝无二话。”
程新忌有些没反应过来,“夫妻?你们都是男人,如何……做得了夫妻?”
他身后的人几乎都懂这意思,可没一个人敢说出来,李良又道:“他做夫我为妻,该做的事都能做得。”
程新忌恍惚半晌才逐渐知道了什么,脸立时就拉下了,“这里可是军营,你们俩好大的胆子!今夜还是你二人轮值,这样擅离职守,你们是真不将军规放在眼中吗?”
他回身看向守在粮营前的当值们,问话道:“不是说,没人进来的?”
一名当值忙解释道:“交接之后,确实没人进来,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是何时来的。”
程新忌又看了回来,吩咐身后的人:“先带下去,如何发落等明日再说。现在,全都给我回去巡守!”
一群人就此被赶离了粮营,程新忌心中烦乱,脑中反反复复回想的都是汪斌动作时的进进出出。
“你们都知道?”他问着身后跟随的这支小队。
“其实……这倒也算正常。”有人壮着胆子道,“大伙儿都是如狼似虎的年岁,火气上来了难免没处使,营中又没有女人,所以只能……”
说话这人顿了顿,迅速看了程新忌一眼后,又说道:“王爷之前都是知道的,也体恤大伙儿,当是默认了。”
马上又有人接话,“不过,汪斌和李良今夜该是轮值,按照军规,也确实该罚。”
程新忌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已经平静了不少,道:“算了,今夜的事情你们都长个记性,你们要怎么玩我不管,但涉及攻敌和巡守,若是稍有怠慢,我绝不轻易放过。”
小队的几人都接连道是,便按照原定的岗位巡守去了。程新忌一个人站了片刻,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搁置在他心里甩也甩不掉。
前半夜的时间缓缓过去,程新忌做完了交接回营,见桌上的油灯还亮着,范蔚熙手中握着笔,就这么趴在桌上睡熟了。
他想也不想就过去,小声喊道:“蔚熙?”
范蔚熙睁了眼,打个哈欠道:“回来了?”
程新忌把自己的披风解了给他搭上,问道:“怎么不去床上睡?”
范蔚熙提着笔,重新蘸了墨要来写字,道:“今日事今日毕,我还没理完。”
程新忌从他手中夺下笔,道:“事情是做不完的,你这样帮我,把自己熬出了病,我要怎么跟赵侯交代?”
范蔚熙伸了个懒腰,略估了一下剩下的内容后,道:“好吧,那就明日再说。”
他照例躺在了床铺内侧,程新忌脱了鞋和外袍在外侧躺下,不过三声的工夫便听到了耳边沉沉的呼吸声。
床边的油灯未熄,程新忌不知为何,突然转向范蔚熙看了去,他盯着眼前这人睡熟的面庞,之前在粮营里看到的那一幕又不受控地触动了他的全身。
他抬手,手指慢慢向范蔚熙靠近,就这么鬼使神差地抚在了对方的脸上。
静默久久地晕染着,程新忌看得出了神,直至范蔚熙轻轻地翻身一动,才将他倏然惊醒。
这是在做什么?他是疯了吗?怎么能对范蔚熙有这种想法?
他骤然间心跳迅猛,想也不想就抽回手来。
范蔚熙翻动着身,往他这侧挪了挪,呼出的气息近在程新忌的耳边。
程新忌平躺着仰望帐顶,大口呼吸缓过最初的慌措后,觉得再也睡不下去了,当即起身去外面醒了神降了温,片刻后再次回到帐中时,他拿了一张毯子铺在自己方才睡过的外侧,才又躺了上去。
这后半夜的觉便是极度安稳,他在梦中如置云端,怀抱着一块清凉的玉石,仿佛沐浴了一场久违的春风。
次日旭阳东起,外边的校场上忽地传来号角声。
这是晨早练兵的集合令。
范蔚熙在后半夜睡得并不好,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压着他,让他呼吸迟滞,喘不过气。号令响起的第一刻,他终于从梦魇中挣扎了出来,但意识还有些不清。
程新忌还置梦中未醒,竟然将他压得严实,范蔚熙始知自己这一夜梦魇缠身的原因。他望着帐顶出了会儿神,正想着要不要叫醒程新忌的时候,身下又是一阵异况袭来。
范蔚熙的眼瞳立时便扩张了,心中震撼之余,脑中也是一片空白。
程新忌突然在这时低声呓语,“蔚熙……”
范蔚熙这下连怎么呼气都不会了。
外面的号角声开始响起第二轮。
范蔚熙从撼然中回过了神,这次再不多想就推开了程新忌。程新忌被这么一打断,梦也直接醒了,这一睁眼便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落到了床下,而床上的范蔚熙正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襟,低着头神色不明。
程新忌身下的热度还未褪去,裤子已经湿了一片,他心道一声不好,可在目光瞥向范蔚熙时,见他胯处的底裤也是湿漉漉的一片。
他当即就明白了一切,赶紧解释:“蔚熙,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没有要对你不敬,我只是……只是……”
“你不用说了。”范蔚熙背过了身,声音冷淡又低沉,“要练兵了,你还不去?”
号角声已经响过了第三轮,再不去便是违抗军纪。程新忌顾及着外边,匆匆忙忙换了条新的底裤,又迅速穿衣。出帐前,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又返回来从自己干净的衣裤里取出一套,轻轻地放在了床上,对范蔚熙道:“你……你先穿我的吧。”
范蔚熙未有回应,也不曾转身过来。程新忌顾虑地看了一眼外面,一颗心还分了一半放在范蔚熙身上,万分紧张他的反应。时间在两人的沉默中飞逝着去了几息,号角声即将终止,程新忌紧着外面的练兵,也无暇再停留了,他出了帐,反手先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帐子里再无第二个人,范蔚熙绷着的心终于松懈些许,待得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里沁满了冷汗。他重新抬头,迟疑着偏转了身子看向床的外侧,一眼就见着了程新忌留下的那套干净衣裤。
范蔚熙静眼又呆了片刻,犹豫片刻后还是没有换上。底裤上湿热的地方早就变得冰冷起来,他忍着这股湿意穿戴完毕,目光扫到桌上的笔墨时,又是一阵犹豫。
自打年前来此,他就主动替程新忌接手了一大半的杂务,时至今日,他们二人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方式。
想了想,他还是坐下来重新提笔,替程新忌将没有理完的杂事处理了干净。
半日的时间飞快,但于程新忌而言可谓度之如年,他数次回想到范蔚熙在床上的模样,这一刻又记起睁眼时的那快速一瞥,范蔚熙的锁骨上还遗着一片红痕。
“阿忌!”聂传的声音从旁传来,打断了程新忌的思绪。
“怎么了?”程新忌迎上去问。
聂传好似有些着急,问他:“你是不是为难范公子了?”
程新忌脱口便说:“我为难他什么?”
聂传道:“那他为什么要走?”
“他要走?”程新忌顿时生慌,聂传按住他,逼问道:“老实交代,你到底和他怎么了?为什么他连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程新忌当即就白了脸色,“他……他已经走了?”
聂传道:“有人看到他背着包袱走了,我去你帐中看了,他只留了一封信。”
程新忌甩开他就往自己的帐子赶,帘布一掀,里面果真空荡荡的没有人。
桌上静静地置着一封信,他打开一看,上面只有简单的四个字。
告辞,珍重。
程新忌再看这桌面,笔墨纸砚摆放有序,那些杂务也整理得妥帖,分门别类地放置在一旁。他再回头朝床铺看去,只见那套衣裤还完好如初地放在原处,毫无动过的痕迹。
一阵空落落的感觉就此浮上程新忌的心头,他想起之前每每回来时,范蔚熙就是坐在这里替他整理杂务,会在他进来的那一刻淡淡地笑,说一声“你回来了”。
“蔚熙。”程新忌失魂地跌坐在地,手上拽紧了那封留书,心里全是愧悔。
聂传掀了帘子进来,见他竟是这副模样,问道:“你怎么了?”
程新忌问:“让人去追了吗?”
聂传道:“有人追去问过了,但范公子说这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阿忌,你小子老实交代,到底与他有什么矛盾?”
程新忌说不出口,只要一去回想就觉得自己不是人,他摇着头,说道:“是我的错,他不待见我也是我活该。”
聂传莫名其妙,“你……你怎么回事?”
“没事。”程新忌咬牙不言,聂传像是又想到了什么,道:“听说你昨夜捉到了一对桃子?”
古语曾有“余桃”代男色之说,他们营中的人,便暗暗管这种关系叫做桃子。
这事一提,程新忌由心而起一个哆嗦,愈发将头压得低了。
聂传道:“这事吧,是该罚,但也算情有可原,都是正常的男人,谁能清心寡欲一辈子的?我看啊,略施惩处就行了,别闹得太大,省得寒了弟兄们的心。”
“嗯。”程新忌有口无心地应了一声。
“怎么了?”聂传看他愈发颓废,关心道:“你别是这几日练兵的强度太大,累着了?”
“没事。”程新忌将留书叠好了收在胸口,勉强一笑,“操练去吧。”
“那剑西那边……”
“一切如旧。”
程新忌肯定地说完,扔下聂传就出了帐子。
他知道范蔚熙是顾大局的人,为了剑西的形势,他不会因一己之私断了两地之间的来往。
可他往后也不会再踏入朔方一步。
程新忌望着大营的栅栏方向,魂也跟着范蔚熙走远了。落寞罩袭着他,那一句难言之词哽刺在喉,无从言说。
是桃子吗?
被人点破之后的情愫令他醍醐灌顶,程新忌好似勘破了天机,终于明晓了自己对范蔚熙那份古怪的感觉。
他想做范蔚熙的余桃。
第176章揽贤
范蔚熙一路奔骋不歇, 连夜回到了梁州。
他回得突然,赵瑾事先没有得知半点风声, 等见到人时,很是惊讶道:“你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我才给朔方去了信。”
“嗯。”范蔚熙淡淡地答,“我回来帮你。”
赵瑾洗耳恭听,“你要怎么帮我?”
范蔚熙道:“咱们现在最缺的就是人手,你要自立,麾下无相可不行。”
赵瑾玩笑一声:“你给我做相不就好了?”
范蔚熙摇头,“我一个人哪儿够。”
赵瑾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范蔚熙道:“我想了一路,你若是要继续往前,便得有人为你出谋划策。剑西举目而望, 能识文断字的只有寥寥数人,若不招贤纳才,咱们这路就走不长远。好在我这些年游山玩水结识了不少文士,我一纸迎帖散发出去,应该能请几个人来共商大业。”
赵瑾却沉默起来, 范蔚熙问:“怎么不说话了?”
“我现在在世人眼中是个反贼。”赵瑾慢慢地开口, 望着他道, “你受教于颜老先生门下, 饱读书文远胜于我,结识的文人墨客也多不胜数。我信你能替我招揽贤才,可是蔚熙, 颜老先生列圣贤之位,你若是替我开了这个口,旁人只怕会说你辱没了颜氏的门风, 如此一来,老先生的名声也会受损。你身为他的学生, 这样怕是不妥。”
范蔚熙却是一笑,“谁说我要以老师的名义替你揽才?”
赵瑾微愣,“那你要怎么做?”
范蔚熙道:“我是范氏之后,自然是以范氏的名声广发迎帖。怀玉,我们一家靠了你这么多年,如今也是该为你做些什么的时候了。即便世人对你有再大的成见,污水反泼回来,也还有范氏为你挡着,你只管放手去做,其他的事情,都有我在。”
赵瑾心中充暖,也不拒绝,拍拍他的肩道:“不枉我叫了你这么多年的哥。”
范蔚熙又道:“明日一早,我就去往元中。那边至少繁盛许多,我想去那边开设学堂,再对外散布迎帖。”
“好。”赵瑾点头,“我让人在元中外沿驻守了军队,你此去也替我留意一下岭鞍,若是周茗有什么异动,一定要尽快告诉我。”
“你放心。”范蔚熙说着就回院收拾行囊,范棨听闻他回来,也来他院中关切了几句,不免问到了朔方的现况。
“怀玉上次助了那程新忌一手,虽说朔北现在反了三地,但说不好程新忌是否真要与咱们一心。”
范蔚熙听到程新忌的名字,收拾行囊的动作便慢了一分。范棨没察觉到他的异样,继续道:“蔚熙,你此次在程新忌身边待了这么久,可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是真心。”范蔚熙低着头,只说了这么一句。
“那便好。”范棨最信这个侄儿不过,有范蔚熙这句话,他当即就放了心。
“对了,你此去元中,记得万分当心。虽说怀玉派了兵马把守,但到底还是多留个心眼,外面的人鱼龙混杂,谁知道会突然冒出什么意外。”范棨又忍不住叮嘱,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范蔚熙都一一道是,笑道:“叔父放心,我早已不是小孩子了,再说我从前也是时常出门,不都是平安回来吗?”
“好好。”范棨点头,也来帮他收拾行李。
“哥哥——”范芮推了门进来,对范蔚熙道:“外面来了个人,说是哥哥你的师兄。”
“我师兄?”范蔚熙茫然一瞬,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我去看看。”
詹雨坐在前厅内,惴惴不安地看着上位里的赵瑾,他端起茶喝了一口,略略平复心境。
赵瑾看出了他的局促,笑道:“先生勿急,已经让人去叫蔚熙了。”
詹雨忙起身来,“赵侯谬赞,在下可不敢担这一声‘先生’。”
赵瑾请他快坐,视线一转就看到了范蔚熙的身影,道:“他来了。”
詹雨与范蔚熙仅见过数面,虽是同门师兄弟,却并不算是熟识。然而此次詹雨见到范蔚熙,却如见了久别重逢的挚友一般,竟然落下泪来,喊道:“蔚熙,我可算是见到你了。”
范蔚熙扶他坐下,问道:“沐霖师兄,你这是怎么了?怎会千里迢迢来到梁州?”
詹雨擦干眼泪,叹了口气,“朝廷这般,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赵瑾与范蔚熙对视一眼,问道:“朝廷出什么事了吗?”
詹雨道:“去年年末,吏部考核之后,铨选的名单已经有了。我自认各项皆为上,托人在考功司查证后也的确如此。可……可听说名单的进迁上并没有我。”
赵瑾问:“告身状是到三月底才公示吧?这才到二月底,吏部的铨选名单就已经出了?”
詹雨道:“内部已经有消息了,只是还未正式公诸而已。这结果直至最后都不会有什么变化,基本上已是板上钉钉,告身状早就可有可无了。”
他摇头苦笑,“我身于贫门,好不容易得到老师的青睐收于门下,本以为只要勤勉向上,就能在朝中闯一条明路。可我终归只是局限于书册之中,并不知晓朝中的现况。我看到那铨选的名单上,好些考评中等的人都得了迁令,可独独我,日日早出晚归,不敢在差事上怠慢丝毫,到头来反倒得了个停留原职的结果。”
范蔚熙问:“师兄,你这样擅离而来,朝廷若是知道了……”
詹雨摆摆手打断,“我已告请辞官,往后便是个自在身。我来找你,是想与你一道踏足山野,只做个吟诗作赋的墨客。”
范蔚熙道:“那师兄来得不巧了,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个闲散墨客。”他看了赵瑾一眼,又道:“剑西无谋臣,我要将这条路走下去。师兄若是不愿卷入其中,还是趁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詹雨问道:“你要如何为剑西筹谋?”
范蔚熙道:“尽我毕生所学,为我主开疆辟土。”
“好!”詹雨忽然生喜,也看了赵瑾一眼,起身拜揖,“我寒窗苦读,为的是能将这一身所学全数施展。朝廷束缚了我的羽翼,那我弃之又何妨?就凭蔚熙这一句话,赵侯,我詹沐霖愿为你驱使!”
赵瑾起身扶他一把,“先生言重了。”
范蔚熙道:“师兄,明日我将启程去往元中,你既然愿为怀玉效力,不若与我一道去元中招纳良才。”
詹雨指了指自己放置在一旁的包袱,笑道:“现在走都行。”
赵瑾道:“先生远道而来,该好生接待才是。我现在就安排人去准备,蔚熙,你先替我招呼。”
她往后院去吩咐了路伯,便朝北院走去,还没进屋,就听到了里面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秦惜珩低着头拨完一串算珠,拿起笔在一旁的账簿上记了一笔。赵瑾轻着步伐进去,生怕打扰到她。
算珠声一阵接着一阵,秦惜珩暂时忙完了,抬头来看她,“今日回来这么早?”
赵瑾道:“蔚熙回来了,他有意替我去元中看管,明日就走。刚刚还来了他的同门师兄詹沐霖,愿意助咱们一臂之力。”
“詹沐霖。”秦惜珩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赵瑾提醒道:“就是去年春闱案时,去那客船上带头问事的举子。”
“原来是他。”秦惜珩记了起来,又问:“他不是中围后领了差事吗?怎么会来梁州?”
赵瑾简而言之,秦惜珩不免叹气,“我劝过皇兄了,可他既然不为所动,也就不怪如此了。”
“往后有了门臣,又要多一笔支出。”赵瑾看着她记在账上的内容,问道:“淮州来信了吧?说了什么?飞票的进展如何了?”
“还不错。”秦惜珩把方才算好的账目给她看,“宗政康挺有心的,他担心那些行商们不买账,先在淮州当地用茶叶试了水。”
赵瑾问:“怎么用茶叶试水?”
秦惜珩道:“他初提飞票一事,将每张飞票的价值定了一吊钱,这些钱于那些常有往来的大行商来说,压根不足一提。那些人卖他一个脸面,买了几十上百张,宗政康就有了这么一笔本钱。他拿着这钱暗中收了好几处茶庄,又使了些手段,让人扮作茶庄的人,再将这些茶高价卖出去,盈利一笔后,以每张飞票一吊半钱的价额,问那些行商将飞票换了回来。据说,那些购买飞票数量少的行商事后便后悔没有再多买一些,否则就能赚得更多。”
赵瑾道:“买得少了便事后失悔,看来这世上到处都是赌徒。”
秦惜珩道:“做生意本就是一场豪赌。宗政康开此先例只是试水,飞票到底还是全收回来了,往后还得继续套着这些人,让飞票只在他们手中互相流转。”
赵瑾轻轻咂舌,“初初试水就能小有成效,宗政康这人,还真是天生就适合做生意,做个读书人反倒是屈才了。”
“怀玉!”范蔚熙在外面叩了叩门,“你在屋里吗?”
“来了。”赵瑾应声,开门迎他进来。
范蔚熙正要说事,看到秦惜珩也在,顿时讶然,“公主?”
赵瑾笑道:“你一直在外边,所以不知道。我和阿珩是在并城遇上的。这事我在信里提了,若是按照正常的时日,那信此时该到朔方了。”
范蔚熙道:“我正是想到了这件事才来的。你在信里可提了其他要紧的事情?”
赵瑾道:“朔方三地一反,便是将一个偌大的朔北从中断成了两半,我是担心朝廷突然派兵攻袭朔方,倘若再碰上格里部进犯,那便是雪上加霜。”
范蔚熙问:“你有什么良策吗?”
赵瑾道:“昔日祖父为了稳固剑西,许了羌和不少好处,就是为了防止外患忽至。朔方与格里部一直是战火不休,怕是谈不了讲和。我暂时想不到什么办法,谈不妥唯一的法子就是打,打到格里部服输为止。”
她才说完,忽然想到了什么,肯定道:“没错,就是打。”
范蔚熙道:“你说清楚些,怎么打?”
赵瑾道:“朔方置重兵把守,防的就是格里部,而北疆每年之所以动兵,无外乎都是格里部主动出击才为之。朔北一线那么长,没有哪一次是大楚主动出兵。所以我想,若是能主动出兵一次,将格里部赶得再北一些,那么便给了朔方短暂的喘息时间。至少在迎上乌蒙军的进攻时,不会分心去想外族入侵。”
范蔚熙问:“若是朔方对外出兵时,乌蒙趁机而入呢?”
“乌蒙不会的。”赵瑾无比肯定道,“倘若乌蒙趁机而入拿下了朔方,那他们就得担着对付格里部的重担。他们与朔方势均力敌,两两相斗只会让格里部从中得力。邝成惟是老将了,绝不会在朔方对外出兵时从中搅和。又或许,他甚至会主动出手从旁协助朔方,将格里部赶回天山那头。”
“没错。”傅玄化突然插声进来,“无论大楚内部如何动乱,边境都决不允许外敌侵入一丝一毫。这样的道理别说是边将,就连朝中的文臣也应该明白,朔方早该主动出兵消除格里部这个隐患了。”
范蔚熙看着他,好半晌才认了出来,一时愈加惊讶,“檀英?”
傅玄化进了院子,冲他点头一笑,“蔚熙,好久不见。”
范蔚熙当初听说他的遭遇,还叹声同情了许久,没曾想有一日竟然还能与他在梁州遇上,当下便是一喜,“怀玉正是缺人,你来的刚刚好。”
傅玄化看向赵瑾,赞赏一笑,“能想通这一处,还真是不容易。”
赵瑾道:“其实对外追敌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若我能占据苍眉山,再攻到磨莎雪山脚下,便是不枉此生了。”
傅玄化道:“就是得难为公主,日日都提着心为你牵肠挂肚。”
赵瑾与秦惜珩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傅玄化又道:“给朔方去信吗?再让朝廷也知道?”
“当然。”赵瑾进屋就要去写信,范蔚熙忽然一喊:“怀玉。”
“嗯?”赵瑾看他,“还有什么事?”
范蔚熙有些不自在地望向别处,说道:“在信上交代一下,让……让程郎将当心些。”
赵瑾何曾见过他这般别扭,当下就问:“为何只交代他?”
范蔚熙又说:“其他人也是。”
他似是怕继续遭到追问,这句话说完便走,傅玄化不明实情,问道:“这个程郎将是谁?”
赵瑾道:“镇北王的亲兄弟,与蔚熙有些交情。”
既是有些交情,又为何在提及时是这副模样?
三人互看一眼,任是如何想都没想通这其中的缘由。
“算了,”赵瑾懒得再想,只是低声嘀咕一句,“天知道吧。”
第177章朝动
三月芳菲初醒, 邑京莺鸟已有啼飞,枝杈上新生的绿绽放复苏, 昭告了承光之年第一个春天的降临。
“让开!让开!朔北军报——”
一匹快马自城外而来,蹄声踩碎了早春未化的冰,带起尘土飞溅。信差在马背上喊得声嘶力竭,左右百姓避让着躲开,被急卷而起的风吹得衣发飞舞。
几个广文堂的学子沿街走着,一人闻听之后不免心忧,“柔然又攻袭朔北了?”
又一人叹气,“朔北几乎年年都要开战,如今朔方三地还反了, 这仗要怎么打?”
其中一人名叫薛珍,他倒是丝毫不觉惋惜,还说着:“不过是一群目无王法的莽夫,跟着赵瑾这样的逆贼能猖獗几时?”
“薛兄,话不能这么说。”说话这人是卲广之弟唐民优, 他左右看看, 压低了声音捂着嘴对其他几人道, “听闻镇北王的死另有缘故, 若这事是真的,那这朔方三地的守备军就都是有情有义的好汉。”
“另有缘故?那林邦友都说程新禾心怀不轨,这可是他的亲舅子, 这事还能有什么缘故?”薛珍冷哼一声,摇头道:“唐兄,你怎的还为一个反臣辩言?亏得咱们几个都是知交, 否则这话让旁人听去,一定要治你的大罪。”
唐民优道:“凡事不能只听一面之词, 这件事仔细说来其实是蹊跷的。”
“行了,反正也是打仗,不关咱们的事。”薛珍不想在这件事情上与他们有什么争执,含糊道:“咱们只要想着如何榜上有名就行了。”
唐民优不满他这个态度,正要再说,却被个眼头亮的同窗打断了,“咱们不是说出来买书的吗?可别游走了一路,最后空手而归……呐,前面是不是就有个旧书摊?”
有个人眼尖,指了指书摊前站着的一位文士道:“那是不是黄世真?”
“还真是。”薛珍率先走了过去,对黄世真一揖,“世真兄,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是你们啊。”黄世真对他们回礼,笑道:“任点闲差,倒是清静无事。”
薛珍道:“世真兄如今有了朝官的头衔,为人倒是愈发谦虚起来。”
他们同为广文堂出身,之前也是结交为伴的好友,黄世真便道:“从前咱们围炉煮茶各抒己见,让我觉得好生怀念。要不今日我做东,咱们再去煮一壶茶?”
几人纷纷同意,便找了个就近的茶楼坐下。薛珍吃着茶点,问道:“沐霖兄现在如何了?从前咱们一起煮茶,他可是从不缺席的。”
黄世真脸上的笑意淡了淡,道:“他辞官了。”
“辞官?怎会?”
几人都是愣住,黄世真看着他们,感慨道:“这就是个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城,城内的人想出城。”
唐民优问:“何意?”
黄世真道:“吏部晋迁的名单已经有了,他样样为上,却不敌那些有裙带关系的人。”
薛珍问:“他就这样辞了官?”
黄世真颔首。
薛珍一拍大腿,惋叹:“可惜可惜啊。”
唐民优又问:“那他现在去了何处?”
黄世真道:“说起这个,不知你们近来可曾听到剑西元中散发的邀帖?”
几人都是摇头,黄世真便从袖袋中拿出了一张纸来示给他们看,“这个,是范蔚熙以范氏之名广散的求贤邀帖。”
“范蔚熙?”一人大惊,“他怎么会卷在这里面?”
“如何不会?”唐民优看了他一眼,道:“范家和赵老侯爷是世交,听闻赵老侯爷当初就是为了范家,才远走剑西再不回京。如今剑西反了,范蔚熙自然是要助剑西一臂之力。”
薛珍又恨又叹,“范家这世代的名声,就这么毁在他身上了!”
黄世真道:“沐霖前几日给我来了信,他如今就在元中,意与范蔚熙共谋此道。”
“什么?”几人愈发震惊。
薛珍道:“赵瑾此等乱臣贼子,竟还有人愿意为他效力?这两人,可都是颜老先生的门生啊!”
黄世真道:“听闻赵瑾在剑西建了一条丝绸商链,还大开互市,引了不少行商前往。以此形势来看,他这是要与朝廷一战到底。”
有人问:“范蔚熙广发招贤帖,真的有人去吗?”
黄世真道:“有,去的人还不少。我与范蔚熙没打过交道,但听说他这些年走遍了大楚各地,结交的文人墨客多不胜数。倘若这些人真的愿意为他所用,那么朝廷就不能继续这么下去了。”
众人沉默起来,唐民优忽说:“诸位还要搏一搏这春闱的杏榜吗?”
薛珍纳闷地看着他,道:“这是自然,咱们寒窗苦读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一朝高中两榜,光宗耀祖吗?”
唐民优起身,对他们揖礼一拜,“抱歉,恕我不能与诸位一道了。”
“你……”薛珍眼睛都瞪大了,不可置信道:“你也要去投靠赵贼?”
“我虽然没做过官,但多少也听说过朝中的现状。既然连沐霖兄都无法容忍,那么我不得不怀疑我从前一直坚持的路究竟是不是对的。”唐民优看着这几双眼睛,面容肃然,“先帝为何暴毙?而赵侯戍边多年毫无动静,为何会在一夕之间突然言反?还有洛安的矿工起义,这些事情若是全连在一起,不是正好说明朝廷治理无度吗?诸位放眼看看朝野,似我等这般的贫寒之士,究竟还有多少?而我们即便有幸中第,又能在朝中支撑多久?”
几人互相对望,皆是无言以对。
唐民优道:“我在邑京看不到我的出路。况且……况且我兄长还在剑西参军,我此番前去,也算是能与他团圆了。各位就此别过,好自珍重,后会有期。”
他说完就走,留下一干人目瞪口呆地坐着,许久没回过神来。
“这……”他们都恐愕地朝黄世真看去,就见他目中灰暗无神,低声言道:“完了,要完了。”
沉重的气息笼罩了皇城,朔北军报入了宫闱,好似一颗石子跌入了深不见底的幽潭。
秦潇看完这刚刚送到的军情,眼睛一抬,扫了一眼早就等候在此的宁澄荆。
他把军报放在一旁,暂且不问,而是对他道:“小舅舅是说,范蔚熙以范氏之名,替赵瑾招揽贤才?”
“是。”宁澄荆道,“邀帖已经传开了,四月月初,他要在元中公然设宴,替赵瑾博个名声。”
“呵。”秦潇一声冷笑,“他倒是敢得很啊,从前还真是小瞧了,竟从未将他放在眼中过。”
宁澄荆道:“据说投奔而去的人不在少数,圣上,臣前些时日递了一封奏疏,不知圣上意下如何?”
秦潇问他:“小舅舅此举,舅舅怕是并不知晓吧?”
宁澄荆道:“圣上与大哥舅甥多年,该是知道他的为人,臣这奏疏根本不可能入他的眼,故而,臣直接说与圣上听。”
秦潇道:“朕若是也不赞成呢?”
宁澄荆叹了声气,“圣上,赵瑾如今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要与朝廷分庭抗礼。大楚眼下急需政改富国,否则国库空虚总是不安,前线的仗也不能施展开来。臣听说,已经有不少商贾去往了剑西,还将不少商源带了过去。圣上,不能再放任赵瑾继续如此了。”
秦潇道:“朕当然知道不能放任他继续下去,可是你看,这是刚刚到的朔北军报。三日前,朔方对格里部出了兵。”
宁澄荆问:“格里部又进犯了吗?”
秦潇道:“是朔方主动出的兵,这帮人倒是机灵,知道朕不可能在这种关头让乌蒙对他们动兵,所以先消除格里部这个未知的隐患。”
宁澄荆没再出声,秦潇回思着他刚才所说,问道:“范蔚熙在元中大肆招揽贤才?”
“是。范致远当年也曾游走四方,听说此次去往元中的人,就有范致远的旧识。”宁澄荆说完,想了想还是道:“圣上,臣从大哥那里知道了吏部今年晋迁的朝官名单,臣私以为,这份名单很是不妥。”
秦潇问:“如何不妥?”
宁澄荆知道詹雨愤而辞官的事,便简单对秦潇讲了,可秦潇并不为之所动,只是淡淡道:“他既然这般看重名利,那么留在朝中也走不长久。他要走就走,朕还缺他不成?”
“圣上……”宁澄荆想说詹雨正是因为不看重名利所以才走,可话到嘴边,他又觉得说了也是无用。
“小舅舅不必再说了。”秦潇道,“朕才登位不久,有些事情确实得倚仗着各大世族。只要国库能有涨息,他们要吞钱便吞吧,喂不饱这些人,朕便没人能够驱使了。”
宁澄荆劝谏不动,只能叹气作罢。
秦潇又道:“不过你说起元中,朕便觉得不能让赵瑾继续好过下去。”他说着就提了笔,指下有力地写着什么,宁澄荆猜问:“圣上莫不是要周帅出兵?”
“要攻剑西,也不是非孜定口不可。”秦潇边写边说,“元中不就是最大的口子?”
他写完旨意就着人去往岭南施令,宁澄荆默声地看着这一切,无力地跪了安,从海晏殿出来时觉得有些恍惚。
左右都是高深的宫墙,他站在这里,抬头只能看到头顶的那一小片天空。
他想给朝政一个清明。
这是他对颜清染许诺过的话,也是苦读数年圣贤书之后唯一要做的事。可是他环看着四周,竟发现无人能与他同谋。
朝中上下乌烟瘴气不见明日,他站在这里,看不到前方的路。
宁澄荆捏了捏拳,极不甘于自己选定的这一切,他重新往前走,将最后的希望寄放在了那最后一人身上。
相门寺如往日一般缭绕着青烟香火,前来敬拜上香的人熙熙攘攘,皆是端着一份虔诚与敬畏。主殿之上的长门对开着,一尊金色的巨型佛像面朝殿外众生,含笑相望,佛前香鼎内的灰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层,上边插满了烧尽的香杆。
秦绩坐居偏殿内抄完了一卷经,他舒展着手臂伸了个懒腰,起身来活动筋骨。
“殿下。”寺内的沙弥来说,“有人要见殿下。”
“是谁?”秦绩问。
“那人说他姓宁,现在就在寮房里等着。”
“知道了,我这就去。”秦绩已经猜出了来人是谁,等到踏足寮房,果然就见宁澄荆等在这里。
“小舅舅。”他颔首一点,宁澄荆起身来躬身揖礼。
秦绩请他坐下,问道:“小舅舅怎么突然来了?寻我的?”
宁澄荆也不拐弯,直言道:“殿下,臣请殿下还朝。”
秦绩淡淡一笑,不用问也知道了他的弦外之音,道:“皇兄为人固执,即便是我去劝,他也未必肯听。”
宁澄荆道:“可圣上看重殿下,只要是殿下说的,他会多听几句的。”
秦绩这才问他:“出什么事了吗?”
宁澄荆概之说完,每一声里都是痛惜,秦绩敛了眼芒望着地面,半晌之后说道:“小舅舅要做的事情,我比之不来。可即便皇兄点头同意政改,只怕也是阻挠重重。”
他刻意顿了顿,看着宁澄荆的眼睛道:“政改的内容牵连甚广,如若施行,不知会折损多少人的利益。当年范相推行新政时,据说也是行进艰难,后来范家一倒,一切便回归了原样。小舅舅,政改不难,难的是如何走一条不受阻碍的路。这事,舅舅知道吗?”
宁澄荆道:“我也劝不动他。”
秦绩无奈一笑,“连舅舅都不同意,又何论皇兄呢?他初初登基,本就还不稳固,得罪了这些世家大员,往后又该如何当这个天下?小舅舅不知道,皇兄与林氏嫂嫂感情甚笃,可如今为了笼络士族,不得不听从母后的话,将那些士族女子纳进了宫。我了解他,若不是万般为难,他是不愿意这样勉强的。”
他只是随意一说,却让宁澄荆醍醐灌顶地想到了什么。
秦绩道:“小舅舅所请之事,我会斟酌后劝言几句,可皇兄能听进去多少,就实在不是我能把控的了。”
“臣知道了。”宁澄荆对他拜揖,“殿下留步吧,臣走了。”
“好。”秦绩目送他离开,心头思绪万千。
玄通从外进来,道:“殿下既然觉得为难,还是还朝去吧。”
秦绩道:“我正是因为觉得为难,所以才想在佛门中求个清净。”
玄通道:“世上无清净之处,只是心中觉得清了,那即便是身处闹市,也是置身静地。”
秦绩颔首,“大师说的是,看来从今往后,我也是难求清净了。”
第178章逼城
秦惜珩这个月照常来营中查看军账, 她骑着马才到大营前,那几个看守兵见了, 竟然迎了上来接她,宛若看到了救星。
“怎么了?”她看出他们的古怪,当下便是紧张,“营中出什么事了吗?”
“是察柯褚。”一名看守兵掩了口对她道,“察柯褚又与侯爷闹起来了,公主,你可离他远一点,别让他把气撒你身上。”
“好。”秦惜珩下了马进去,见到赵瑾时, 果真看她满脸郁色。
“一个人来的?”赵瑾忙换了点笑意不让她瞧见自己的不快。
秦惜珩道:“阿芮受了些风寒,我让他好好休息,不用跟着我。”
她在赵瑾身边坐了,问道:“听说你和察柯褚又吵起来了?”
赵瑾闷闷地嗯声,勉强维持的笑意还是败了下去。
秦惜珩拉着她的手, 贴上去靠在了她的怀里, 道:“跟我说说, 是怎么回事?”
赵瑾抱过她, 下颌垫在她的肩上,有声无力道:“是圭车的游民,要来与咱们换东西。”
秦惜珩问:“圭车?”
赵瑾道:“上次为了救格兰丽, 我一路杀到了乌蒙嘉的老巢,那一战有些混乱,后来也一直没找着乌蒙嘉的身影。圭车被大宛吞并后, 一直臣服着,如今乌蒙嘉骤然失踪, 他们群龙无首,便想来互市上换些东西。”
秦惜珩又问:“然后呢?”
赵瑾道:“他们想用马匹换些茶叶丝绸,可是一直讨价还价没个定数。剑西现在不宜对外竖敌,我便让人允了,可察柯褚这死小子硬是为了这事与我闹,说我现在没胆子是个怂货。我气不过,又揍了他一顿。”
秦惜珩忍不住一笑。
赵瑾哼声,“你笑什么?”
秦惜珩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弹,道:“笑你们像两个小孩子,动不动只知道打架。”
赵瑾顺势握住她的手贴在脸上,道:“我要是不动手,他能将尾巴翘到天上去。”
秦惜珩道:“可你对他又格外不同些。”
赵瑾道:“我刚接手梁州守备军时,大半数的人都不愿意服我。那时候,是察柯褚挡在我身前,挨个去揍那些背后看不起我的人。他比我大不了两岁,但当时已经蛮力惊人,守备军里那些不服我的人硬是没一个人能赤手空拳打赢他,有些体格好的人,最多就是与他打成个平手。我就是靠着他这么揍人,才逐渐让军中的人闭了嘴。”
“不过,察柯褚只是帮我管住了他们的嘴,但并不能让他们真的对我心服。所以后来我干脆搬来了营中,与他们同吃同住同操练,后来又在武试中屡占上风,才终于让他们服了气,彻底打消了对我的偏见。”
她讲得轻描淡写,但秦惜珩知道她这一路有多难,闻言之后有些心疼道:“原来如此。”
赵瑾揉揉她的头,笑道:“扯远了。总之,察柯褚是什么心,我一直有数,而我那时候也确实存了私心,想在军中栽培势力,所以才对他一路提拔,给了他不少军功,也惯成了他现在的性子。这事成也是我,败也是我。我也只能时不时地敲打他来做提醒。”
秦惜珩问:“之前几次你都主动去找他了,这次不去了?”
“不去了。”赵瑾带着点气性道,“回回都要我去哄,他跟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媳妇似的。这次我不去了,随他去,他爱怎样怎样。”
秦惜珩摇头叹气,不多时从帐子里出来,一个人去了察柯褚所在的校场。
“练着呢?”秦惜珩看他射出了一支箭,在旁笑道,“好准头啊。”
“边儿去,我烦着呢。”察柯褚瞥了她一眼,又是一箭而出,这次竟还将靶子射穿了。
秦惜珩道:“你不要老是与怀玉闹别扭,她已经够累的了,你就让她省省心吧。”
察柯褚收了弓,对她翻了个白眼,“我事事为他,他倒好,反倒埋怨起我的不是,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揍我,怎么,仗着我不会对他翻脸,他就使劲地踩我这张脸是吗?”
他说完,不自在地问道:“怎么是你来?他人呢?”
秦惜珩道:“忙着给你们挣口粮。你啊,不要这么倔,去问她说几句话,这事就过了。”
“我才不。”察柯褚耿着脾气道,“他要是不主动来找我,这事我就没完。”
“你还是……”秦惜珩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一阵急报突然来了:“元中受袭!快!快去禀报侯爷!”
秦惜珩没空与他再扯这事,当即就往赵瑾的营帐去,甫一入内便听前来汇报军情的士卒道:“侯爷,元中急报!周茗声称率领了五万兵马,此刻就围守在元中城外。”
赵瑾沉着气对他道:“急会。”
士卒匆匆便去召喊将官,赵瑾望着那地图,自言自语道:“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秦惜珩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一言不发地听完了他们此次的战术。
“我走许州。”傅玄化主动道,他看着沙盘里的地形图,又说:“虽然只是我的猜测,但我若是周茗,我不会白白放过许州这个地方。许州仓廪丰存,与元中不过一日之遥,若是派人留在这里,压根不用担心后备补给。倘若他真是这样作为,那我猜这队人不会主动出手,他们守在这里就是要以逸待劳等着元中城外的消息,待得我们筋疲力尽时趁势而上。”
陈参问:“若他没有派兵去往许州呢?”
傅玄化道:“那就更容易了,我带兵去,直接将许州拿了,变作我们自己的仓廪。”
赵瑾的目光定格在沙盘中的元中城池上,分析道:“周茗此次亲自带兵,这五万人就是有备而来,后方供给定不会少。元中只有五千人镇守,城内的存粮不算多,咱们不能打长久战。”
靳如问:“若是切断周茗后方的粮线呢?”他拿起一旁的枝棍,直接在沙盘上演示,“周茗自诩后备物资充足,此行的人马因此也多。倘若他真如檀英所料,派了另一队人去往许州蹲守,那檀英在与这些人对上时,可以暗中掩护一支小队从旁离开,如此一来,咱们就有了能够突围出去的人。这队人绕行至周茗的后方,直接烧了他的粮路,他便被迫陷入困地,无粮无援,而他自诩人多马足的优势就会迅速变为致命之处。”
他一口气说完,又考虑到另一种可能,“当然,若是周茗并未派兵去往许州,那么于咱们而言,当然更是容易。”
陈参听闻,觉之有理,立刻自请道:“侯爷,卑职愿做这断粮之人,请侯爷批允。”
赵瑾没有立刻答应,她望着那沙盘图看了片刻,对靳如道:“你领三千人绕行到周茗后方,可行?”
靳如领命,赵瑾又对陈参道:“你随靳如一起,此次担任副位。”
陈参响亮地道是,赵瑾盘算着河州的形势,吩咐一旁的参记道:“去河州传我的令,让宣伯来梁州替我,我这次去元中守城。”
秦惜珩低垂的头在此时一抬,目中饱含忧心。
不论赵瑾打过多少次仗,可这一次,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赵瑾披甲上阵。
营中的人散去后,秦惜珩默不出声地帮她穿甲,两人沉默着持续到了最后,赵瑾不舍地抱住她,说道:“哪儿也别去,乖乖等我回来。”
“夜里冷,你自己要多注意些,别不将身子当回事。还有,万事小心,我在等你。”秦惜珩还没来得及感受到她的体温,赵瑾就匆匆松了手,揉着她的头又说一遍,“知道了。但你也要听话,这次不要跑到前方,记住了?”
秦惜珩拉着她的手,看着她手背上冻疮留下的疤痕,眼圈微微泛红,点头小声道:“记住了。”
外面响起了号角声,赵瑾凑近来在她额上吻了一下,提着枪出了帐。
驻留元中的军队抵守在城墙上,城内人心惶惶。
元中西南向傍着崇野山岭,城池依山而起,有南、东两处城门。昨日午时不到,城墙上的驻守军就看到远处尘土滚滚,继而便见正前方的广袤地带出现了一排排骑兵,当下就惊呼着让人去梁州报信。
一日下来,城下的骚乱不断,将守城的士卒们闹得身心疲惫。
“操!”韩遥啃着干饼,就着水咽了下去,不忘破口大骂,“这帮天杀的狗日,怎么就不知道疲累的?整整一日一夜了,他们怎么就没个消停!”
范蔚熙在城墙这端站了许久,经他这么一说,明白了过来,“他们不是不知疲累,而是换着人轮番来攻城,这是要用车轮战消耗我们。”
韩遥又是一声骂:“这帮死了亲娘的狗日!”
他骂完,有点担心地看着范蔚熙,道:“范公子,你别在这里待了,赶紧走吧。”
范蔚熙道:“他们来势汹汹,又是突袭,咱们如今援兵未至,只有五千余人,怕是难抵外面的大军。眼下没有办法了,只能让百姓和咱们一起抵御。”
“这如何使得?”海炎之是被调来驻守元中的,这时在一旁听了,连连摇头,“都是些手无寸铁的平民,素日里最多只拿过菜刀,眼下可是危急关头,他们不添乱就已经够谢天谢地了,如何能指望他们帮忙?”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此等紧要关头,自然是人人有责。”范蔚熙说完,对他讨要,“给我一副甲胄。”
韩遥道:“不行,侯爷若是问起来,我可没法交差。范公子,你还是走远些,去里边避着吧,援军应该在路上了,我们还能再撑一会儿。”
范蔚熙道:“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在军营里长大的,也能挽弓射箭。给我一副甲胄,事后怀玉若是问起,我来说就好。”
韩遥见他这么坚持,只能依了。范蔚熙穿好了甲,又对他二人道:“你们守好这里,城内的百姓我去安置。”
他话音刚落,忽闻南门处传来一阵巨大的震动。
“投石机。”韩遥与海炎之异口同声,两人对看一眼,匆忙朝城墙方向跑去。
詹雨安抚着留守的行商和招揽来的文客们,就在他刚刚让这些人静下心来时,范蔚熙突然进来,对着他们作了一揖后,说道:“诸位勿慌,外面攻不进来。赵侯的援兵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咱们不如趁着这个空隙,先将城内的百姓分别安置。”
有人问:“怎么分别安置?”
范蔚熙道:“医者救治伤患,铁匠打磨器械,身强力壮者穿甲上阵。简言之,就如分门别类那样,让百姓们各尽其责。今日抵御外攻,咱们人人有责。”
又有人问:“咱们被困在这城里,粮食够吃吗?”
范蔚熙冷静道:“赵侯心中断然已有定数,诸位不要着急,城内余粮是够的。咱们再坚持一日,赵侯的援军应该就能到了。”
詹雨也在旁道是,范蔚熙看着他,心里忽然来了个主意,对他道:“沐霖师兄,还请你帮忙写一篇颂文。”
“颂文?”詹雨纳闷,“这个时候写什么颂文?要写也是对城外的岭南军写檄文吧?”
“不。”范蔚熙看了一眼互相议论的文客和行商,压着声对他道:“眼下人心惶惶,要紧的是将这股浮动压下来。我想了想,不如夸大陈词一番,对外声说怀玉是众望所归的天命,先将城内的躁动缓解下去。你最擅作文,有你出手,定然有用。”
詹雨将信将疑,但对于像他这种只会动笔的文人而言,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法子了。他点点头,去往桌案前不过一刻钟便写完了这颂文,问范蔚熙道:“你看看,如何?”
“文不加点,一气呵成。”范蔚熙赞誉道,“师兄好功底。”
他转过身,将这颂文摊给众人看,道:“还请诸位一起誊抄,我先行一步,去外面看看百姓。”
元中毗邻许州这样的沃土,本是和乐之地,城里贯来也是一片向荣的好景,可自打岭南军攻城后,街上只有零星几个采购的百姓,家家都是大门紧闭。
范蔚熙先去了县衙,尔后又是与衙差们挨家走访,逐一请开了百姓的家门。詹雨从学堂内跟赶了出来,按照范蔚熙事先所说,将颂文贴满了大街小巷,又敲着锣一路吆喝着上面的内容,大肆宣扬赵瑾乃天命所归的定势之人。
不出半日,城内紧张的氛围终于渐转,更是有身强力壮的汉子主动提出与驻守军们一起守城,原先死气沉沉的街巷终于又闻人声。
“这颂文还真有点作用。蔚熙,还是你想的周全。”詹雨看着四周,慨然道,“只要继续这样井然有序下去,即便没有援军咱们也能守住。”
“也是因为师兄写的好。”范蔚熙淡淡一笑,忽然看到了什么,赶紧朝对街走去,替一位老汉接下了背上的米袋。
“您慢着些。”他搭了一把手,老汉谢过他,问道:“这位小哥,赵侯什么时候能来啊?”
日头已经到了西山口,范蔚熙估摸着时辰,道:“您老不必忧心,他们已经……”
南门处忽地传来一声惊天巨响,将范蔚熙的声音盖了过去。
上一轮的攻势才平静了不到半个时辰,街上的百姓皆被这再次袭来的巨声吓住,范蔚熙看着烟尘滚滚的那一方,说完了被盖过去的后半句话。
“他们已经来了。”
第179章两路
巨石滚落, 城墙上遗现出一片凹痕。
“这帮狗娘养的杂种!”韩遥破声就骂,一面又催问后方, “金汁煮好了没有?”
“快了快了。”士卒匆忙答完,转身下了城墙便往城中一块无人的空地方向去。
此处搭着好几口灶台,上面架着的锅器里面盛满了色泽乌黄的恶臭液体,正用大火灼煮着。
除了几个衙卫守在这里时不时地搅动锅里的东西,便再无任何人停留于此。士卒在百步之外就捂紧了口鼻,但纵然如此,也险些被这气味熏得晕过魂去。
“好了没有?”士卒不敢喘气,闷着嗓子问道。
衙卫们用布巾缠着口鼻,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个味道, 一人朝锅里看了一眼,又翻动几下后,对他道:“军爷,你来看看,这样好了没有?”
几口大锅里的金汁都煮得翻滚腾腾, 向外扑吐着热气, 冒出了大小不一的黏稠气泡。那最外层还浮着浑浊的絮状黄色渣物, 隐隐更有蛆虫的残体裹挟其中, 在高温的蒸煮下随着滚烫的液体反复浮动。
士卒憋着一口气靠近去看,然而只这一眼,便让他再也忍不住, 当场就趴在地上大口呕吐起来。刺鼻的气息逼得他眼泪直流,这浓烈的味道侵蚀进他的鼻腔,撑得他几乎窒息。
几名衙卫赶紧来扶, 搀着人往外侧走了几步,替他在鼻前煽了煽换气。
“不……不用管我了。”士卒几乎是吊着一口气道, “去,送去城墙上,弄死这群狗娘养的。”
韩遥正领着人抵御着外面的又一轮入攻,忽地嗅到了一阵恶气,他便往城内一看,果然见到了好几个推着板车而来的壮汉。
“让开!都让开!”居首的壮汉蒙着口鼻一路吆喊,将装坛的金汁小心提上了城楼靠墙摆放整齐,又冲韩遥几人道:“军爷,来了。”
“上投车!”海炎之将早已备好的抛石机固定住,放上一坛金汁后,命人用力地拽动闸绳抛出。
“弓弩!”海炎之又是一喊,便有近十个蓄势待发的士卒盯着那抛出去的金汁坛,用力地按下了弓弩上的机关。
岭南军攻城在下,便见头顶上连串飞来着酒坛模样的东西,继而便是几支弩箭连发,飞射着从城墙上方追来,风驰电掣地刺穿了这一个个坛子。
金汁才从热锅里盛起装坛,滚烫的液体就此倾倒下来,浇了下方的攻城兵一脸一身。
恶臭席卷着散开来,整个城门上空一片乌烟瘴气。城下的烫伤者惨叫连连,方才还攻势有秩的阵队瞬间乱作一团,群龙无首地横冲直撞,叫嚷声此起彼伏。
海炎之一鼓作气,再次冲身后喊道:“弓箭手!”
一排拉满了弓的士卒走上前来,在垛口后方瞄准了下方的进攻者。这一刻散出的箭矢飞如流雨,那箭头上都涂了金汁,岭南军中有中箭者无不是惨烈地哀嚎,叫痛声远传数里。
韩遥站在垛口后,指下飞箭不停,他解恨地看着这一切,直至下方的岭南军落荒而逃,才觉察背心里的冷汗将里衣都浸湿了。
“短时之内应该能消停会儿了。”海炎之让弓箭手收住,远眺着那些逃跑着远去的岭南军,心里的担忧不减反增,下令道:“太阳已经西了,从现在起,值守的人分作两批,第一批人现在就回城去休息,今夜务必提高警惕,别让这帮王八孙子钻了空子。”
“也不知咱们的援军到哪里了。”韩遥在这里只能看到城外的旷野,这可视的距离有限,再往远处便是丛生的树林,看不清任何显眼的事物。
“快了吧。”海炎之在心中猜测,“侯爷定然不会只派援军来帮咱们守城,只是不知,这一次能有什么法子来解这燃眉之急。”
山衔落日向黄昏,一支两万人的大军正向许州方向徐徐前进。
一名穿着便衣的骑士驱着马从前方往这边跑来,傅玄化打马往前去迎,问道:“如何?”
这骑士便是察柯褚,他还跟赵瑾赌着气,又觉得在守城一事上压根用不着他,便硬是跟着傅玄化一行人往许州方向来,又自告奋勇地去前面探路。
“你料得挺准。”察柯褚道,“许州城门虽然还能进出,但戒备森严,与往日全然不同。”
“天快黑了。”傅玄化看了一眼即将落入山下的夕阳,对陈参道:“吩咐下去,就在这里扎营,今夜夜攻,杀他个出其不意。”
士卒们便开始各自忙活,傅玄化走到靳如身旁,问道:“三千人够吗?”
靳如道:“只要能拿下许州,再将消息封锁住,即便只给我一千人,我也能断了周茗的粮路。”
傅玄化笑问:“这么底气十足?”
靳如道:“换身甲就行了,咱们换上岭南军的甲,就能混淆视听。”
“好。”傅玄化在他肩上一拍,放了心,“那我就在许州等着你的好消息。这一仗若是得胜,你该居首功。”
“那我要问你借个人。”靳如笑道。
傅玄化问:“借谁?”
靳如侧首看向一人,道:“察柯褚。”
察柯褚坐在火堆旁,正拢着手烤火,一旁有只手递来个烧饼,“吃点吧。”
他偏头一看,是陈参。
陈参看了一眼他的腰背,问道:“你挨的军棍已经好了?”
察柯褚接了烧饼,嘴里不饶人地说:“是啊,已经好了。怎么,怕我这仗立功,和你抢人头?”
陈参笑了两声,“你要是抢得过,只管去抢。”
察柯褚看了一眼跟随而来的禁军,冷嘲热讽道:“你们这些只知道养尊处优的京官,怕是没吃过打仗的苦吧?这一趟可别吓得尿裤子。”
陈参听他这语气,也不恼,说道:“谁还没个第一次了?等这一仗打完了,他们都能在剑西抬起头来做人。”
察柯褚在火上烤着烧饼,随口道:“说得好像你们之前一直是孙子似的。”
陈参闻之一笑,“你还真说对了,我们在邑京的时候,一直都是孙子。”
察柯褚在心里嘲他一声“窝囊废”,嘴上凉凉道:“那还真是难为你们了。”
陈参道:“所以我才要出来,当了半辈子孙子,总想要做一次爷爷。”
靳如听着他们这对话,笑道:“谁能拿头功,谁就是爷爷。察柯褚,这一趟跟着我去劫粮道,让你好好当一次爷爷,怎么样?”
察柯褚看了陈参一眼,问道:“他也去?”
靳如点头,“他也去。”
察柯褚当即不带半点犹豫就道:“好啊。”
他可不想将这军功让给旁人。
陈参一眼看出他心中所想,笑了笑说:“那咱们就各凭本事了。”
这两人的恩怨早就传得整个军营皆知,靳如先提醒道:“知道你们都有鸿鹄之志,但是丑话我放在前头,这一趟可谓是重中之重,你们若是为了那点私人恩怨坏了大局,我第一个饶不了。”
察柯褚不服气地嘀咕,“这语气还真是跟他越来越像。”
靳如知道他说的是赵瑾,继续道:“所以我请二位在拔营之前暂且握手言和,这仗打完之后,你们要怎么闹,我就不管了。”
陈参虽升了参将,但在资历上还是比不过靳如,便应声地道了是。察柯褚看他一眼,也不情不愿地答应了。靳如看着这两人,第一次感同身受了赵瑾的处境。
“行啦。”他极力地劝和,“吃点喝点就歇下,今夜还有得打。你俩这大眼瞪小眼,累不累啊?”
察柯褚烤热了饼,吃完后就靠在树干上闭眼,陈参也找了个火堆空处坐了,养着神一直等到了后半夜。
静幽幽的林子里忽在此时起了三道节奏有序的鸟鸣,众人在这暗号声中整齐地起身,灭掉火焰后拔营上路。
天色正昏,队伍夜奔着行到了三里之外才放下马速,傅玄化给靳如递了一个眼神,下马之后带着一支分队率先往城门冲去。
正是夜半深沉之时,驻守在城楼上的守兵躲在了避风的墙后,倚着身贴着墙壁打瞌睡,丝毫未留意到危险的靠近。
傅玄化已经领着人到了城楼脚下,他抬臂给了个手势,身后的人便逐一而来,将早已备好的沙袋叠放在城墙之下,层层递高。
孤冷的月静静地投射着光,傅玄化再次给了个手势,将匕首用嘴叼住,翻身就爬上了垒叠的沙袋,手脚并用地翻上了城墙。
“什么人……”守兵之中终于有人听到了动静,这人正要发声来喊,傅玄化抽出匕首对着他的颈部刺下,一招了命。
在他之后,又有士卒接连爬墙上来,城墙上的动静越来越大,但傅玄化身手敏捷,以身为饵引开守兵的注意,给队友开了一条路。
机括声吱吱地响动,厚重的城门霍然开启,城楼上的守兵大喊着通知城内,“有敌袭——”
剑西军的马蹄声在此时轰然而起,傅玄化将城楼上的守兵杀了个半数,下令道:“围城!”
兵马声扰乱了夜的宁静,漆黑的城中接连不一地燃起了烛火,有胆子大的人出门来看,当即就被来兵的阵势吓得退缩回去。
几队人马目标明确地堵住了通往城外的其他出口,靳如带着许州知县来了傅玄化跟前,问他:“周茗的分翼在哪里?”
知县哆哆嗦嗦道:“西……西城门外。”
傅玄化又问:“多远?”
知县犹豫一下,察柯褚在这时猛然出声,喝道:“老实点,别想着玩小聪明唬弄你爷爷,否则爷爷我现在就取了你的狗头,你信不信?”
“五里。”知县被他这么一威胁,话不经脑就说了出来。
靳如与傅玄化对视一眼,又问知县,“领兵的是谁?”
知县这次不敢多想,道:“周案。”
傅玄化知道这人,道:“是周茗的堂弟。”
陈参问:“他们有多少人?”
知县摇头,“这个我真不知道。”
傅玄化看他吓得瑟瑟发抖,估摸着也问不出什么了,便让人将这知县先带下去看管,对靳如道:“那就按计划行事。”
靳如道:“周案少不了与这里往来,他此次带的兵怕是也不会少。现在天还没亮,他们暂时察觉不到,但若是等他知道了反扑回来,你要当心。”
傅玄化道:“你身上的担子才是格外之重,别耽误了,赶紧走吧。”
“好。”靳如并不多留,挑了百来人换上了从城中搜来的岭南军铠甲,一马当先通南门而出。
天色破晓,东方隐有熹微,三千铁骑乘风奔袭,靳如居于首位,眼尖地看到了远方的炊烟。
他慢下了马速,吩咐身后的队伍就地休整吃点干粮,又对察柯褚道:“褚兄弟,有劳了。”
察柯褚鼻子一抹就打马去了,近乎一个时辰后又快马回来。
“这里不是周茗的后备处。”他下了马,接过靳如递来的水囊喝了一口,又说:“我打听过了,周茗的后备处还在前面,是个叫昌县的小城。”
陈参在打仗上没有经验,问道:“那咱们怎么过前面这座城?绕行吗?”
靳如先问察柯褚,“前面这小城周围有伏兵吗?可别绕到一半,被人从后面包了饺子。”
察柯褚说了声“没有”,靳如摊开地图看了看,指了一条路,“从这里绕,虽然会徒增半日的路程,但为了掩人耳目,也只能如此了。”
“还是我带几个人走前面吧。”察柯褚点了几个人先走,靳如控制着行军速度跟走在后,陈参道:“既然是后备粮营,昌县的看守只怕很难打破。”
许州城早就被远远地抛在了后方,靳如拧着眉,心忧地说:“如今只看檀英了,只要他能拖住周案,消息就传不出来,昌县没有警觉,咱们就有机可乘。”
时间一刻不容松懈,靳如想到这里,驱马的速度稍稍加快。昌县不是什么重要的城地,但胜在遍野皆是良田,一名先行卫回返来报信,“前面就是昌县,我们循着田埂摸进城探过了。城里看着很平静,较之以往没有什么差别。周茗的辎重队有好几支,都是用板车从城里的米铺拖运粮食,我们各盯一处,大致摸清了他们的粮道线路。千户,怎么打?”
靳如问:“辎重押运有多少看守?”
先行卫道:“粗略数过,每队百人。”
靳如又问:“路线呢?”
先行卫答:“入剑官道。”
靳如回身,对身着岭南军铠甲的百人道:“下马。”
他对手下的一名百户道:“我领百人走在前面,你们保持距离跟着,仔细着周围有无伏兵,以我挥旗为号。”
察柯褚与其他几个先行卫远远地盯着一支辎重队,跟走上了入剑官道。
为了方便探路,他们几人皆是便装布衣,察柯褚更是在头上扎了个布巾,将那一头散乱的黄毛遮掩在了里面。
冬日里枯枝败落,即便是官道,也是人迹罕见。他们几人虽是扮作平民的模样,但到底还是显眼。
察柯褚凝神静气,正估量着该从哪里下手,忽闻身后一阵喊音:“前面的,站住!”
第180章横截
赵瑾率军抵达元中时, 已是又一日的晌午。
元中的百姓见了军队和那为首之人,担惊受怕了两日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韩遥浑身脏污, 见到她时整个人都是灰头土面,险些让赵瑾以为他是从敌军的队阵里逃出来的。
“侯爷,攻势弱下来了。”韩遥将这两日的应急过程如数说完,赵瑾的眉反而锁得更紧了。
韩遥见她是这幅模样,心里“咯噔”一声便开始发慌,问道:“侯爷,哪里不对吗?”
赵瑾道:“两种可能。第一种,周茗决定与咱们长久地耗下去。第二种,他有新的进攻战术。”
韩遥“啊”了一声, 又问:“那咱们现在怎么办?若是他要一直这么耗着咱们,城内的粮草是绝然不够的。”
赵瑾拍拍他的肩,“先别慌,稍安勿躁。”
韩遥哪里安得下来,正要再说, 赵瑾已经越过他往城墙的方向去了。韩遥赶紧跟上, 一路问道:“侯爷, 咱们还有其他援军吗?总不能一直窝在城里不出去吧?”
赵瑾道:“檀英去了许州, 不论周茗有没有派兵占据那里,他都要掩护靳如去往周茗的粮草后方。若是他们配合顺利,周茗的后援粮草一断, 就该是咱们与他来耗了。”
韩遥双手合十便开始对天祈祷,“腾格里在上,保佑咱们此战大捷。”
赵瑾好笑地看着他, “你又不是腾格里的信徒,这么求了能有用?”
韩遥道:“若是我求了有用, 那我以后就做腾格里的信徒。”
赵瑾摇头无语,这时意识到城内还算秩序有度,便问了一嘴,“百姓们没被惊着?”
韩遥道:“得亏了范公子在,是他一直在安抚那些先生和行商们,还有百姓也是,他让县衙的人一起出力,挨家挨户地请百姓们一起抵御。”
赵瑾问:“蔚熙人呢?”
韩遥左右一看,咦道:“刚刚还在这里的,这会怎么不见了?”
赵瑾便道:“行了,我自己去找他吧。城墙那边还是看紧点,周茗没这么容易善罢甘休。”
范蔚熙坐在县衙内,正和元中知县贺鸣一起核查着城内大小商铺的米面存粮。
“一共就是这些了。”贺鸣点完剩下的,心头难安,“范公子,城内人这么多,咱们怕是最多只能撑上半个月。”
“赵侯会有对策的……”范蔚熙才开口,余光就瞥见了个身影。
“四处打听,原来你在这儿。”赵瑾过来,看着桌上的簿册问道:“清点了城内的存粮?”
贺鸣忙道:“侯爷,只够半个月了。”
赵瑾道:“我不会让这场仗持续太久的。”
剑西的商链才刚刚建成,互市上每日换来的物资都是一笔可观的来源,元中若是长久被困,南边的货源就要受阻,那么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都会付之一炬。
赵瑾有些出神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半晌都没有再说话。气氛骤然沉默,贺鸣越发觉得心慌,悄悄地问范蔚熙:“范公子,赵侯这……”
“给我纸笔。”赵瑾突然开口,贺鸣赶忙拿了笔墨和纸来,一面问道:“侯爷要给谁写信吗?”
赵瑾没搭腔,指下笔尖舞得飞快,写好后扬手煽干墨迹折叠起来,这才看向贺鸣,“贺知县莫急,只要我在一日,就绝不会让元中陷入险境。如今百姓们的情绪还算平稳,烦请你继续安抚他们。”
贺鸣哎哎道是,赵瑾拿着写好的信出了衙,范蔚熙跟走在后,问道:“写给朔北的?”
赵瑾道:“我现在赌不定天会站在哪一方,但是事在人为,我不能在这里干等着。”
两人上了城墙,赵瑾眯着眼,隐隐就能看到远处岭南军驻扎的营地。海炎之拿了地图来,对她道:“侯爷,若是预估不假,周茗的粮草应当全是从昌县来。”
“昌县。”赵瑾垂眼看着地图,在心中算了一番,“若是他们速度快,现在应当已经拿下昌县了。”
范蔚熙在旁道:“这好似是你第一次打守城仗。”
“可不就是吗?”赵瑾从地图上移了眼,无奈地笑笑,“也是我第一次与大楚的正规军对战,也不知岭南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实力。”
她瞧着远处昌县的方向,隐隐担忧,“察柯褚这次也跟着去了,他那模样过于醒目……”赵瑾说到这里不敢再往后想,转而又有些带气道:“这死小子,偏要跟我怄这口气。”
察柯褚缩着脖子走在官道上,突然打了个喷嚏。他擦擦鼻子,正思忖着该从哪里动手,身后忽来一阵叫喊:“前面的,站住!”
几人皆是眼瞳一扩,下意识地绷紧了全身,整齐地在原地定住。
“副队。”有个先行卫小声叫了一下察柯褚,对他做着口型,“怎么办?”
后边是一支才从昌县出来的辎重队,而他们没掐准辎重送行的间隔时间,好巧不巧碰了个正着。
辎重看守队中的几人追了上来,冲他们道:“喂,叫你们呢。”
几个先行卫都偏转了身看向这百来人,便听其中一个道:“你们是哪儿来的?不知道这边正在打仗?”
一名先行卫机灵,赶紧道:“我们几个都是外乡人,不知道这边在打仗,多谢军爷提醒。”
“外乡人?”看守兵打量着他们,最后注意到察柯褚身上,问他:“你是大楚人吗?”
“他是。”马上便有队友替察柯褚答了。
这看守兵却盯着察柯褚不放,怀疑道:“我看着怎么觉得不像呢?”
“废什么话。”辎重队里有人上前来不耐烦地喊话,“这趟粮草要是不能及时送到,咱们都得吃军棍兜着走。我看,先抓了再说,只要审一顿,就都清楚了。”
察柯褚几人再次身体发僵,他们只有寥寥数人,对上这百来人的岭南军,根本毫无胜算。
辎重队中居首的一人便发话道:“那就先全部拿下。”
察柯褚自然不能就此被擒,当下便出手推了一把要来抓他的人,目露凶狠道:“拿下?你们敢抓一个试试!”
其他先行卫见状,也不再装了,纷纷与察柯褚站为一路,气势昂昂地看着面前的这百来号人。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看守兵们整齐地亮出了枪戟,察柯褚从靴子中掏出匕首,对左右队友道:“兄弟们,对不住了。”
“袁队走后,一直是你在罩着我们,都是同甘共苦的兄弟,说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一名先行卫丝毫不乱,反倒大笑起来,“今日最多不过一个死,咱们不成功便成仁。”
话落,几人同时主动出手,架招便上。
看守兵们自诩人多,并不将他们这几个放在眼里,操起枪戟就来。察柯褚闪身一避躲开了一支朝他直来的枪头,反手以匕首抵在枪杆上沿着枪尾倒划,逼得这名看守兵被迫后退,他瞅准时机,再以肘部痛击这看守兵的下颌,直接从他手中抢下枪来。
有这一支长枪在手,察柯褚连下几招刺扎,将队友们解围了出来,又一一从旁相协,一时之间竟让对面无从应对。
就凭他这一□□法,便极难让人不去怀疑他的来历。
“混进桩子了。”一名看守兵指着察柯褚道,“这定是那赵贼的斥探!就地斩杀,别让他们跑了!”
百来人蜂拥着再上,先行卫们后背相抵围成一团,察柯褚对他们道:“列阵!”
成团的几人就此分散开来,化作两人一组。察柯褚一枪格挡住对面的劈招,他的同伴趁势近身对面,匕首对准了这人就是狠狠地刺入颈喉。
两人配合有度地连杀好几人,但到底还是寡不敌众顾全不来,同伴近身相搏之际,数支枪杆围扎了过来,察柯褚一人难挡多手,分枪格挡之时掩护不及,便听一阵枪尖刺肉的闷声传来,再转身时,同伴的身躯已经被对面的枪杆刺出了一身的血。
“老田!”察柯褚奋身要去接他,可又是一支枪对着他的面门袭来,他当即拖枪快走,这一刻忽然想到了赵瑾对他演示过的那一手回马枪,下一瞬便毫无征兆地来了个急旋,身还未转,余光便见枪头已经扎进了身后这看守兵的颈脉之中。
察柯褚拔枪后退几步,但还是被溅出来的血喷了一脸,他直接用袖子擦了,再回想方才,胸膛里的心依然跳得很快。
“人不在,倒还能这样救我一命,老子不气你了。”他嘀咕一声,再观周围时,只看到仅余的一名队友还在苦苦支撑。
几名看守兵紧张地看着他,他们领教了察柯褚的枪法,这时不敢随便乱来,察柯褚也端着枪眼观六路,与他们两两警觉。
“你们还杵着干什么!”辎重队里有人催喊,“就这么一个人,你们还怕他不成!”
这几人一听,便仗着人多势众再次对察柯褚围剿过来,察柯褚反复以格枪来挡,毫无还手之力,逐渐地被耗得气力大失。
杀千刀的老天。
他在心中啐骂一声,难道今天真要交代在这鬼地方了?
察柯褚开始反应迟缓,对面一人抓住了他的破绽,正要一枪扎下,一支箭飞速而来擦过这人的脸,吓得他登时动作一止,给了察柯褚一口喘息的时间。
其他岭南军早就看到有一支百人的列队大步往这边赶,初时他们皆以为这是友军,然而等到列队中有人抡满了弓对他们出箭,才反应过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糟了!”辎重队的领头大声道,“后方还是空的!”
察柯褚趁着他们骚动,赶紧与仅剩的队友背靠着倚住,他朝着地上吐了一口沫子,有些虚力道:“操,真得等老子一只脚踏进阎王殿才来啊。”
靳如一个手势,身着岭南军铠甲的士卒们冲锋而上,看守兵们顾不上这边的察柯褚两人,接二连三地投入了与剑西军的搏斗中。
察柯褚撑来了援军,方才战损的气势又恢复了,端着枪也搅了进来。百人相对,两方谓之势均力敌,辎重队的领头对自己的一名下属道:“快!快去告诉周帅,粮路危险,昌县急需增援!”
这下属连声应是,察柯褚见状,顾不得自己身疲力惫便要去阻拦,陈参在旁,突然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察柯褚被他拽住,嘴里的骂声正要出来,便有一支枪擦着他的脸扎了过去。
他心里一凉,还没反应过来,陈参又拽着他往旁闪开,再一次地将他从鬼门关拖了回来,抽空道:“别走神。”
方才那人骑了马已经跑开了好几步远,察柯褚握紧了手中的枪,在乱中闯开了一条路,手臂用力地将枪投掷了出去。
这一扔用了他十成十的力,那报信人被枪捅了个对穿,从马背上栽了下来。察柯褚手心里渗着冷汗,见人倒地了才如释重负,他余光一瞟,见靳如用力挥舞着一面简陋的旗子。
外送的消息被拦截了,辎重队的领头正要再突破出一条路来,骤闻身后马蹄声响若惊雷。
三千骑兵沿道而来,眨眼间就将他们团团围住,靳如果断地吩咐:“全部拿下。”
危难已解,入剑官道再次恢复了平静,陈参看着地上这几名已经断了气的先行卫兄弟,顿时连眼睛都觉得刺痛。
“靳如,”察柯褚捂着自己受了伤的手臂过来,说道:“岭南军的上一队辎重已经离开很久了,这一队若是按照正常时间来算,也该走到一半了。他们好似有严格的抵达时间,若是时间不对,周茗多半要生疑。如果他派兵回来,咱们区区三千人不是他的对手,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
“你这伤要紧吗?”靳如先问。
察柯褚摇头,“不是要害,随便包扎一下就行了。”
靳如放了心,说道:“我刚刚让人回许州给檀英报消息去了,至于昌县这边……”他眯眼看着这条望不到头的入剑官道,底气满满地对察柯褚笑道:“还有力气吗?一起把这官道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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