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新朝
钟鸣嘹响三声, 又一日的曦光洒向了邑京的大地。
将近年末,礼部商议多日, 终于将新朝的年号择定为“承光”。邑京又恢复成从前歌舞升平的富贵景象,仿佛半个月前的那些事情通通都不存在。
秦潇在海晏殿看着各地近来呈上的奏疏,他拿着手上这本,越看越是火气上窜,还未看完就直接扔了出去。
林佳书正好端着一盘点心进来,被这突然飞出来的奏折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秦潇见自己险些砸到她,心中有些失悔,赶紧从御案后面出来,帮她接过端着的东西, 顺手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林佳书笑道:“听说圣上午膳没怎么吃,我就做了些点心,圣上要不要先吃一点?这样才有力气继续处理国事啊。”
秦潇道:“你现在怀着身孕本就辛苦,就不要碰厨房的那些东西了。”
林佳书道:“也没有觉得什么不适,这些事情还是能够做的。说起来, 我也许久没有给圣上做过这些了, 圣上饿不饿?吃点东西再处理奏折吧。”
秦潇听她温声说了这么久, 方才的气已然散了一半, 拉着她的手扶她坐下。
朔北的一应事由都让秦潇瞒着,他更是以种种借口不让林佳书会见家人,而林佳书也体谅他公务辛忙, 从不埋怨。
“圣上不要老是皱眉。”林佳书在他的眉上抹了抹,笑声逗弄,“否则会老得快的。”
秦潇忍不住一笑。
林佳书问:“对了, 那位鞑合公主找到了吗?”
秦潇的笑淡了淡,叹气道:“还不曾。”
林佳书替之担心, “那可怎么办?若是有鞑合的使臣来觐见,问起公主可怎么是好?”
秦潇道:“我已经让人四处去找了,可最终如何,我也说不好。”
林佳书知道他心烦,便不问了,她见那案头还有厚厚一叠未看的奏折,也不再多留,道:“圣上忙吧,我先走了。”
自打坐到了这个位置,秦潇每日里忙得歇不过气,每每夜里回到寝宫,林佳书都已经睡了,难得这会能相处片刻,可时间还是短暂。
“我送你回去。”秦潇着人拿了自己的披风给她搭上,牵着她一路送到了芷兰宫。
“圣上快回去忙吧,别为我耽误了朝事。”林佳书把披风又给他系好,踮起脚吻吻他,笑说:“不要老皱着眉。”
“好。”秦潇目送她进去,嘴角的笑慢慢地平了下来,他转身想回海晏殿,刚走了一步,又对身后的内宦道:“朕要去一趟宁宅。”
宁澄焕那日饮了鸩茶中毒后,在御医院静卧了好几日才略有缓和,后来回了宁宅,日日也是汤药不停,时至今日,他依然常常咳嗽,说话不过两声就觉得气短。
“老爷,”下人进了书房来说,“圣上来了。”
宁澄焕一听,赶紧起了身,又对下人道:“去将澹益叫来。”
下人道:“已经让人去请四爷了。”
“圣上今日怎么得空过来?”宁澄荆陪坐在厅内,叫人上了茶来。
“遇到点烦心的事,想问两位舅舅拿个主意。”秦潇端着盏正要喝茶,余光瞥见厅外来了人,赶紧又将茶盏放下,来搀宁澄焕先坐。
宁澄焕唯恐秦潇等得久,来的有些急,甫一坐下,肺里又是翻江倒海的一片汹涌,立刻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秦潇赶紧端来茶让他润嗓,好半天之后才终于止住了咳。宁澄焕给自己抚了抚胸口顺气,叹声说道:“老了。”
“舅舅的身子怎的还是这样?朕明日还是拨几个御医来再为舅舅看看吧。”秦潇也是叹气两下,说道:“这天下未稳,朕也是初初接手大业,舅舅还需好生保重才是。”
“圣上说的是,臣记着了。”宁澄焕感念着一笑,问他:“圣上今日来,是有什么事情?”
秦潇道:“中州永夏今日来了一道奏疏,洛安县的矿工反了。”
宁澄荆问:“可说了是何缘由?”
秦潇一想就觉得心烦,但还是按捺着性子说了一遍,“矿洞塌了,矿工们找矿主要说法,一个不慎直接将人打死了,就这么闹了起来。后来连洛安的知县都惊动了,这帮刁民也是不怕死,竟将知县也捆了,就这么反了。”
宁澄焕脸上的郁色加重,摇头不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秦潇道:“眼下赵瑾的叛乱还未平下,永夏又出了这样的事情,朕想问问两位舅舅,应该先镇压这些刁民吗?”
宁澄焕问:“这两件事有冲突吗?”
秦潇道:“舅舅身子未愈,有些事情朕刻意没让舅舅知道。户部前几日将清查的账款递上来了,国库已经所剩无几。柔然五部不得不防,军饷要提前预算出来,国库的钱不能随意挥霍。”
宁澄荆想起一事,“说起柔然,眼下当务之急是给朔方新调主帅。”
“这又是另一件大事。”秦潇烦闷地喝了一口茶,对他道:“宁远的局势,朕上次跟小舅舅说过了,这里几乎已经和剑西连为了一体,如此看来,心腹大患还是赵瑾。”
“必须要对赵瑾出兵。”宁澄焕沉想之后说道,“朔北的刺史秋汝新好似是贺朝运的同窗,宁远那边,不如交给贺朝运去调管。至于朔方新遣将帅,不如将这事也交给他。还有中州那边,永夏的叛乱不可不管,但既然只是一群矿工起义的乌合之众,多半也不会有什么章法。”
“我插一句。”宁澄荆忽说,“永夏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民反,最根本还是因为平素里被克扣得太狠了。中州是个什么情况,圣上也都清楚。今日能有永夏民反,来日说不定还有九华民反,一昧地镇压只是扬汤止沸。依臣看,不如来一招釜底抽薪,先整治一番中州的乡宦。”
“不。”宁澄焕立刻反对,“你说的这些,安定之时可为。中州牵涉甚广,不知与多少朝臣沾亲带故,眼下若要整治,岂不是要让群臣与圣上离心?”
说到这里,他好似又想起了什么,对秦潇道:“圣上,你如今初初登基,坐得并不算稳,若要将各世家收之于手,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充盈后宫。”
秦潇并不反感纳妃,点头道:“舅舅说的是。”
宁澄焕看他虚心接受,又进一步道:“后位不可迟迟不定,臣前几日也对太后提过此事,太后说圣上国事操劳,自会为圣上择选中宫。”
“中宫之事便罢了吧。”秦潇方才的从容立刻就没了,“朕一直将林氏视为元妻,她如今有孕在身,待生产之后,朕便立她为后。”
“圣上不可。”宁澄焕苦心劝道,“林氏出身微贱,那林业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司业,她如何能够堪当一国之母?还望圣上以大局为重,另立高门贵女为后。”
“朕……”秦潇张口就想反驳,但一看他这副老态模样,又于心不忍。
宁澄焕道:“圣上听臣一言,这于大楚社稷而言便是百利。”
秦潇不想继续在这件事上绕,便先跳过,道:“可是如今国库近虚,该如何提高收支也是大事。”
宁澄荆忙说:“圣上,收支要提,但还是不要加重百姓的赋税了。”
秦潇道:“朕这几日想过此事。若不增百姓的税,那便只能从商贾头上动手了。”
宁澄焕道:“从前宗政开还是淮安刺史时,没少从柳氏手中搜刮银子。今年年初雪灾过后,先帝派了好几个御史督察那边,倒也让淮安老实了这么长一段时间。”
秦潇经他这么一说,想到了什么,问道:“淮安刺史一直空缺着,两位舅舅可有举荐的人选?”
宁澄荆道:“潘志被革职后,先帝派了两个人去那边共理漕运水路,那边现在如何了?”
秦潇道:“朕看过潘志的卷宗,这些年除了漕运的费用,他还从柳氏身上搜刮了不少。父皇派去的那两人一主一从,至今还没回禀过任何消息,朕想着,淮安刺史这个位置不能一直空下去。”
宁澄荆问:“从中枢里找个能理财的人去?”
“得派个能背锅,还能随时舍弃的人去。”宁澄焕说着,忽然想到了一人,“樊盛一家是不是还在狱中?”
樊氏作为赵瑾的舅族,本该在赵瑾反出邑京后就依照律法诛杀九族赐死,可他身为刑部侍郎多年,挽下了数起冤假错漏,苦劳不少,便只是暂押大牢听候发落。
秦潇问:“舅舅的意思是,将他放到淮安去做这个刺史?”
宁澄焕道:“赵瑾反出邑京,诛杀的九族中就该有他,现在留他一家的性命已是大恩,他不敢不好生办差。在这个位置上,他若是办好了,受益的是圣上和朝廷,若是办不好,再杀也不迟。”
秦潇觉得有理,“那就依舅舅所言。”
宁澄焕道:“为国库增涨收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内诸司那边呢?难道连一点银子也没有?”
秦潇道:“朕问过霍可,钱账早就被谢昕卷走了。”
宁澄焕问:“那谢昕人呢?”
秦潇脸色逐渐铁青,他压着气道:“早在父皇驾崩的前几日就失踪了,朕现在下了海捕文书找他,就不信找不着这个人。”
宁澄焕又问:“宋仲孝也不知道?”
秦潇摇头,“不知。”
三人齐齐地沉默半晌,秦潇又道:“朕这段时日翻看先前的遗漏,发现有些未定之事可以一试。”
宁澄焕道:“圣上请讲。”
秦潇看着宁澄荆道:“父皇曾将部分草拟文书的事交由翰林院处理,朕想了想,此举并非不可为,小舅舅你如今就在翰林院,如此一来,倒是无需再做调整。”
此举倒是很合宁澄焕的意思,他点头允道:“可以一试。”
“还有枢密院。”秦潇又道,“朕这几日一直在想,何以大皇兄当日能伙同傅玄柄围逼东寰猎场,何以追剿赵瑾当夜,禁军二营会说反就反。后来朕看到了最初那份有关枢密院的起草,终于明白了为何要有这么一份文书。”
大楚开国至今,手握兵权的多是高门贵勋之后,世家们盘根交错地结在一起,更是深入了皇权,给了他们这些人莫大的底气。
秦潇道:“不论是羽林军还是禁军,都不能将兵权落于一人之手了,只要将这些分而划之,就不怕再有人敢横空生事。”
宁澄荆问:“圣上是想将京中的兵权分散到多个将卫手里?”
秦潇道:“不只是将卫,朕还要将一部分兵权移交给内臣。”
宁澄荆愣住。
秦潇道:“都是些无根之人,除了朕和皇宫,他们还能仰仗谁的鼻息来过活?他们得傍着朕,自然只会忠心于朕一个人。既然父皇已有此意,那么后面的事,让朕来做完也好。”
宁澄焕默然着一直不语,说不出半个反驳的字眼。
秦潇见他二人皆无异议,便道:“朕回去之后便让人重新起草诸事,两位舅舅若是再有意见,直接提出来就是。不早了,朕先走了。”
前厅内便只剩了两人,宁澄荆轻轻地叹气,“若是没有逼反赵瑾,如今又哪来这样多的事情。之前我劝大哥不要动赵瑾,也是想到了剑西生乱该是何等的麻烦。”
“圣上还是年轻气盛。”宁澄焕道,“当日我若是在圣上身边,绝不会由着他将先帝毙亡的事栽到赵瑾头上。圣上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什么性子我再清楚不过。他容不得背叛,也容不得欺骗。一直以来,是我和太后将他护得太好,以至于在许多事情上,他急躁鲁莽,拿不准分寸,也不会过多地考虑后果。罢,罢,眼下已经是这番局面了,说这些懊悔的话又有什么用?”
“大哥还是要注意身体。”宁澄荆替他顺了顺后背,“操心是操不完的,单就这立后一事,怕是还要拉锯许久。”
宁澄焕想到这个就头疼,道:“圣上是个死心眼,认定了的事若是不撞南墙就坚决不会认错。你看那赵瑾,我多次提醒他需得小心提防,可他就是不听。算了,立后的事就交给太后去处理吧。圣上不听你我的,总该听几句太后的。”
“那将兵权分给内官呢?”宁澄荆问他,“内臣掌军,未免不妥。”
“但圣上有一句话说的没错。”宁澄焕伸出一指对了对天,“内宦都是些无处可去的无根之人,他们能够仰仗的,只有圣上。只要捏住了他们,兵权便也牢牢在手,况且边陲的监军也是多由内官担任,这么照猫画虎地再施调整,又有何不可?此事我看可行,不如一试。”
第162章淮贾
宗政康进了天下林三楼的一间暖房, 左右下人替他接了身上的斗篷,一人道:“谭爷可算是来了, 我们爷已经恭候多时了。”
“知道了。”他笑了笑,进去后就见方谦舒舒服服地躺在榻椅里,任人给他按摩脚底。
“听闻方兄找我?”宗政康在他旁侧的椅子上坐下,顺手拣了果盘里的柑橘开始剥皮。
方谦屏退了旁人,对他道:“我听人说,朝廷要派一位新刺史来。”
宗政康问:“方兄知道多少消息?”
方谦摇头,带着些期许道:“没了,就这些。我叫你来,就是想问问你, 圣上可有给你再派什么事情?或者给你透露什么消息?你之前不就是他的人吗?他如今登位,应当更看重你了吧?”
宗政康干笑两声,摊摊双手,“看来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
方谦面露失望,“我还以为能从你这儿拿到点有用的消息。上次来的那两位, 其中有一位据说是水部司的老人。啧啧, 那阵势, 还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啊。另一位虽然看着年纪轻历事少, 但上次见面,从头到尾我都没见他露出个笑,可真是生了副活阎罗的面相。我现在只盼着这位新来的刺史是个好说话的, 可别到时候他们神仙打架,殃及了我们这些无辜的小鱼小虾。”
宗政康听他说着,正在心中揣测这位即将到任的刺史, 又听方谦喊他,问道:“我说重康, 你是真不知道这事,还是假不知道?可别骗我。”
“我真没听说。”宗政康无奈地笑笑,“这样吧,我也托人去打听打听,等什么时候有了消息再告诉你。”
方谦求之不得,没留他多坐。宗政康披了斗篷从天下林出来,径直去了城南的蔡记米铺。
“回来了?”谭子若招呼他坐,又倒了热茶给他,问道:“方谦突然找你做什么?”
宗政康反问他:“朝廷要调派新的刺史来吗?”
谭子若道:“这事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宗政康问:“你的主子告诉你的?”
谭子若朝后院的方向看了看,点头道:“嗯。”
“有人在后面?”宗政康便要往后院去,然不及他起身,后院的人便来了。
这人面上无须,身姿颀长生得白净,看容貌约莫三十来岁。
宗政康看了看谭子若,问道:“这位是……”
谢昕道:“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有时候知道的越多,对你而言反而越不安全。”
宗政康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很强的压迫感,这令他连嘴都不敢张,只是低头应声。
谢昕问他:“剑西的粮已经断了许久了,什么时候可以送过去?”
宗政康道:“很难。自从朝廷上次派来两个漕运总管后,水路的掌权便不在柳氏手中了。方谦想了好些法子去试过,可这两人油盐不进,根本没有任何通融的意思。如今剑西叛乱,漕运的各个关卡查得更严了。”
谢昕的目光倏地朝他射了过去,“我问话只问一遍,你可别是想过河拆桥。”
“霁少爷。”谭子若赶紧护住宗政康,替之解释道:“他说的这些都是事实,我在淮州这么长时日,也全都知情。”
谢昕这才收回目光,又道:“不管怎样,年底之前,粮草必须送到剑西。还有这个。”
宗政康接过他递来的纸条看完,道:“这个不难。”他想了想,又说:“只要绕开淮安和京畿,等到了中州地界,有中州的这位转运使帮衬就行了。”
谭子若一听就觉得不可能,问道:“这如何能绕得开?”
“能绕。”谢昕看他一眼,“走陆路就能绕开。”
谭子若道:“可这样一来,就没有以前那么快了。”
宗政康道:“从前柳氏有这几条水路在手,又有潘志的通行令,淮安境内不需要任何漕运的费用。若是要转陆路,就得多一笔开销。”
谭子若问他:“柳氏不差这个钱吧?”
宗政康道:“柳氏并非全归柳玄文一人把控,至少如今还有一个方谦。路费的开销一两次倒还好,可若是长此以往下去,账就太大了。方谦到现在都一直以为我是新帝的人,而我不能把真相告诉他。此事非是我不愿,而是实在有些难。”
谢昕道:“你若是担心这个,那倒不难。我手上有些钱,大概是剑西两年的军费,正好用作此次运粮的路费。”
“好。”宗政康这次答应得干脆。
谢昕又对他道:“你刚刚是不是要问朝廷此次新派来的刺史?”
宗政康道:“是,还请阁下告知。”
谢昕道:“此人名叫樊盛,乃前任刑部侍郎。朝廷这次让他来,是逼着他整治淮安,从商贾们手中刮些钱补贴国库。”
“原来是这样。”宗政康垂下了眼,他一个人拿不住主意,便对谢昕道:“多谢了,我得再去一趟天下林,与方谦商量商量。”
他走之后,谭子若叹气道:“他一个自小养在深院中只知读书的公子,也是难为他改从商贾,费心费力地打理这边。”
谢昕道:“珩丫头机灵,当初留着他,就想了这么长远。万幸她现在一心只向着怀玉,我也就放心了。”
谭子若叹息不停,“也不知道这仗要打多久,现在新帝登了基,天下就彻底姓宁了。”
谢昕道:“待会儿让蓝越给怀玉回一封信,将这边的事情都告诉他,我不久留了,稍后就动身去岭南。”
谭子若瞪大了眼,“岭、岭南?”
谢昕道:“有些事情我早就想去做了,可之前的朝堂变幻莫测,我不放心留他一个人在邑京。现在他不在了,我该去做我本该做的事情了。”
谭子若远望着他的背影离去,终了,也只有一声慨叹来送别。
天下林的厢房内,方谦看着这个月的账册,越看越觉得烦闷。漕河那边的关系打不通,往后不论什么生意都是一大笔漕运花销。
“爷。”侍从在外喊他,“谭爷来了。”
“快请!”方谦一猜便知宗政康定然是打听到了什么才又回来,赶紧坐直了身等他。
“等着我呢?”宗政康先打趣他一声,舒舒服服地坐下后喝了口早就斟好的茶。
方谦催他,“行了,先说说你打听到了什么。”
宗政康将新任刺史的具体消息如实说了,方谦顿时如失了魂,喃喃道:“这还真是来了个不让人省心的,原本那两个漕运总管就已是万般难应付了,现在再来一个,这是天要与我作对啊。”
“可不就是天要与你作对吗?”宗政康笑了笑,在桌上敲了两下,引他再次看过来,“先别急,方才我在来的路上想到了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方谦又是催问。
宗政康道:“既然朝廷这次打定了我们的主意,我们自然是反抗不能。不过,问朝廷打个商量倒是可以试试。”
方谦问:“怎么打商量?”
宗政康道:“朝廷要多少钱,咱们只管在承受的范围内给。但是反过来,我们可以问朝廷降低柳氏生意的漕运费用。”
方谦道:“这位新任的刺史就是冲着咱们来的,这就是笔霸王账,吃了哑巴亏还不能说出来。降低漕运费用又能如何?给出去的不还是已经给了?照样是赔本买卖。”
宗政康道:“朝廷要薅柳氏的羊毛,那就让他们去薅。我方才说了,只要朝廷要的数额还在柳氏的承受范围之内,也并不困难,无非是赚得少一些而已。可若是咱们将柳氏的承受范围另做变改,那不是能损失得少一些?”
方谦怔怔地呆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你是说,做个假账糊弄朝廷?”
宗政康道:“这样可以,不失为一种法子,只是得做真假两套账,到底还是风险大。我想的是,在朝廷面前,可以将咱们现有生意的对外报价都降低三成,朝廷即便是按比价来薅钱,也能薅得少一些。而咱们在实际买卖的时候,还是按照原先的价格来谈。反正每一笔生意都有讨价还价之说,最后敲定的价额也只有买卖双方知道,这是商贾里不成文的规矩,还有谁能传出去不成?”
方谦明悟过来,连连赞他,“妙啊。只要与朝廷商议降低漕运的费用,那么即便是给国库补些银钱,那也并不算多,至少不会有漕运的费用那么多。重康,此举当真是一绝,我服你了。”
宗政康笑道:“方兄既然觉得可行,那么与官吏们打交道的事,便全靠你去办了。你也知道,我暗地里还是圣上的人,总不好再去与他们谈讨这些。”
方谦却替他担心,“你这样帮我,若是让圣上知道了,岂不是要问罪你?”
宗政康道:“只要咱们两张嘴说出来的话一致,圣上就不会知道。”
方谦放下心来,“那便好。重康,你可真是帮我大忙。”
宗政康道:“其实该我谢你才是,若不是有你搭手,我如何能找柳玄文讨个说法?”
方谦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客气,又拍着胸脯很是高兴道:“这事我去与官吏那边谈,你放心,我保证按照你说的来与他们谈。”
“好。”宗政康说完正事,也不留了。他从楼上下来,正好在拐角处遇上翠君。
“爷。”翠君屈膝,对他福了个礼。
“你怎么在这儿?”宗政康有些意外在这里见到她,又听她对自己称喊得如此生疏,不免留了个心眼,问道:“怎么了?不是已经给你赎身了?你怎么又来这儿了?”
翠君道:“你不在家中,我猜你应该是来了这里。”
宗政康去拉她的手,笑问:“找我啊?什么事情这么急着找我?”
翠君抽出手指,平静地看着他问道:“你压根没想让我怀你的孩子,是不是?”
宗政康愣了愣,问她:“怎么这么问我?”
翠君道:“你只是在骗我,好让我心甘情愿地替你在这里打听各种消息。说到底,你还是嫌我在这里滚过,觉得我不干净是不是?”
宗政康道:“我不是都给你家里去过聘礼了?又何来骗你一说?”
翠君道:“可我至今没有身孕。兴郎,那段时日你就住在这里,不分白夜地与我做着夫妻,按说以那样多的机会,我不可能一直没有身孕。我来找你,就是想问你要一句实话。你想让我心甘情愿地帮你,所以说出那样的情话来骗我,可我不能真的有孕,否则我就无法继续在天下林待下去,更不能帮你打听到各路商贾的消息。这些,是不是?”
宗政康沉默片刻,承认道:“是。我当时处境艰难,确实急需知道各路商贾的生意往来情况。但是翠君,我确实也喜欢你,我只是怕你被别的来客迷住,不愿意帮我。”
翠君伤感地笑了笑,眼中泛出了泪,“我是真心帮你的,我也以为你是真的希望我能给你生个孩子,但是现在……”
她摇摇头,“聘礼我会退还给你,我不会嫁你。”
宗政康拉住她,“你家人将你卖到这里,就是因为过不下去了。别赌气,否则凭你家中现在的模样,你要如何过下去?”
翠君甩开他,“你们这些人,最会说的就是花言巧语,是我攀不上你,还是算了吧。好在,我只跟过你一个人,不至于千人骑万人睡,比起她们,我已经干净很多了。至于我往后要如何活下去……我有手,在天下林的这段时日也学了不少东西,总不至于真的饿死在街头。”
她说完就走,宗政康手中一空,这一刻觉得心里也缺失了什么。倩影渐渐地消失在了楼梯的尽头,他看着自己这只手,骤觉自己早已面目全非。
什么光风霁月,他早就在这铜臭里滚出了一身的泥,濯洗不去。
腐烂污浊的气息钻入了毛孔,他在圣贤面前已是万劫不复。
第163章耽慕
洛安县矿工起义的消息传来梁州时, 赵瑾久久地没有说出话来。
“侯爷,你是不是不信?”韩遥咂舌两声, “说实话,一开始的时候我也不信。”
赵瑾问:“那些矿工有多少人?”
韩遥道:“几百人吧。”
赵瑾质疑,“都是些平民百姓,区区几百人能打得过地方的正统州军?”
韩遥便猜道:“可能是被逼急了,要活命吧。不过我听说他们将州军引到了矿场周围,那地方,再没人比这些矿工更熟悉了吧?这样想来,他们能赢也不是没有可能。”
赵瑾问:“史智文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有。”韩遥递来一封信,“这是今早送来的, 侯爷你那会儿练兵去了。”
赵瑾一目十行看完,韩遥忍不住问:“侯爷,他说什么了?是不是催着咱们替他卖实矿?”
“这个只是一句概之提了一嘴,他倒是问我,该怎么处理矿工起义这事。”赵瑾把信扔进火盆, 望向了一旁的地图。
韩遥想也不想便说:“这还能怎么处理?只要他吃一天官饷, 就得替朝廷干一天的活。难道他还想帮这些矿工不成?”
赵瑾道:“想做好官难, 想做个体恤百姓又两袖清风的好官更难。不过这场起义一来, 倒是让我有了点别的想法。”
韩遥问:“什么想法?”
赵瑾道:“借一场东风。”
韩遥没转过弯明白她的意思,赵瑾也没多解释,对他道:“孜定口若是久攻不下, 周茗多半要更改其他路线。你去传个话,元中要看紧了。”
“是!”韩遥领命就去了,赵瑾又茫然地盯着地图发了片刻的呆, 忽然注意到帐外好似是卲广的剪影。
“卲广。”她喊了一声,待人进来后问道:“有事吗?怎么一直在外面不进来?”
“是有件事……”卲广低着头不敢看她, 说话的声音比之平常也小了许多。
赵瑾道:“有事就说,这么婆婆妈妈的做什么?”
卲广心里一横,索性耿着嗓子说了:“咱们的人从宁远回来了,侯爷,鞑合的和亲队伍里没有公主。”
赵瑾只觉得自己的脑中嗡然一响,好似什么都听不到了。
好久之后,她才回过点神,又问:“你再说一遍?”
卲广道:“我们的人乔装之后混进了鞑合队伍入住的驿馆里,本想先打听打听公主的情况,可谁知公主并不在队伍里。侯爷,这定然是邑京放出来的假消息,为的就是让咱们公然去劫鞑合的队伍,好让咱们与鞑合结仇,再添一层堵。那些随行的嫁妆,全都是幌子。”
“幌子。”赵瑾喃喃自念,心中忽然惨淡如死灰。
卲广猜问:“公主会不会还被关在宫里?又难道说……”他不敢再往下说出那最坏的猜测,悄悄看了赵瑾一眼后,马上改口,“公主一定没事,侯爷,你……”
赵瑾不等他说完就冲了出去,她上了马,毫无目的地奔骋出去,在呼啸的寒风中跑出了一身的汗。
卲广的猜测不是没有可能,又或者说赐死秦惜珩这个违抗他们意愿的背叛者才是秦潇惯常的手段。
赵瑾想到这里,将缰绳紧紧地一拽。马刹蹄不及,在地面上划下了一道长长的蹄印,震得她险些从马背上摔下。
风里掺杂着刺骨的雾气肆意刮来,马也踏步着蹄子来回走动,被风吹得睁不开眼。赵瑾在马背上冻得浑身僵硬,跌跌撞撞若行尸走肉,甚至不知道是怎么回了侯府。
“瑾哥!”范芮大声地叫她,伸手才触及到她的手背,就被冻得缩了回去。
“你怎么了瑾哥?”范芮又晃赵瑾的胳膊,用手在她眼前摆了摆,急得声音打颤,“瑾哥你说句话啊,你别吓我!”
“怎么了?”范棨老远就听到范芮在大门处又喊又叫,他一见是赵瑾回来了,道:“怀玉啊,来得正好……”
“先生。”赵瑾眼中回了些神,终于开口,“我觉得我不是很好……”
还不等范棨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赵瑾就脚下不稳晃了下去,范芮忙扶住她,又喊:“瑾哥,你怎么了?”
范棨探了探赵瑾的额头,立刻收手,“高热了。”
“啊?”范芮扶着赵瑾,让她靠在自己肩上,说道:“那得赶紧去叫蓉姐姐。”
“我去吧。”范棨边跑边对他喊,“赶紧将怀玉搀回屋里去。”
赵瑾倚在范芮身上,神志不清地喊:“阿珩。”
范芮没听清,问她:“瑾哥,你说什么?”
赵瑾迷迷糊糊地睁了眼,说道:“我要阿珩。”
范芮这下听清了,也很难过道:“瑾哥,你想公主姐姐,我也想她,还有可盈和其他人都很想她。”
赵瑾积压了多日的情绪在这一刻骤然爆发,他搂着范芮,从未有过地放声大哭。
“我找不到她……哪里都找不到。”赵瑾声嘶力竭哭破了音,浑身都在发抖,“我明知道她会面临什么,那是雷霆万丈,我为什么要留她一个人在那里!凭什么我回来了,凭什么我还能这样活着。一个一个的,全都要抛下我。”
“不是这样的!”范芮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声说道,“瑾哥,没有人会抛下你,但如果你只是一味地看着过去,那便永远都看不到前面还有很多人在对你伸手。”
“阿芮说的没错。”徐蕙蓉从外面进来,厉声呵斥赵瑾,“你知道现在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吗?你知道有多少人是豁出了命在跟着你?外面是什么风向你难道不清楚吗?可你现在在做什么?你把你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为的却是那点儿女私情。赵怀玉,剑西的顶梁柱不该是你这副模样。”
赵瑾咬紧了唇不作声辩,只是默默地落泪。
范芮又探了探赵瑾的额头,对徐蕙蓉道:“蓉姐姐,瑾哥现在还是很烫。你别骂他了,先赶紧给他看看吧。”
徐蕙蓉嘟囔一声“麻烦”,大声道:“手拿过来。”
赵瑾把两只手腕都递了过去,徐蕙蓉看完,淡淡道:“伤风而已,好好吃饭喝药就行了。”
她说完,又想到什么,吩咐范芮道:“去厨房叫人多烧点热水,泡脚发发汗好得快。”
赵瑾上一次高热不退,秦惜珩便是用了这个法子,现在徐蕙蓉再次一提,赵瑾不觉又是潸然泪下。
范芮应声就去了,屋子里便只剩下她们两人,徐蕙蓉看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又叹气,“我说话直,你不爱听可以不听,但是该说的,我还是要说。”
“我知道我身上系着很多人的命,我也知道我站在这个位置上意味着什么。你没骂错,是我不知分寸,不该为一己之私糟蹋自己。我看似是一条命,实则是整个剑西往后的走向。”赵瑾抹干净脸上的泪,往身后躺了下去,她方才闹得有些狠,现在一静下来,便觉得虚脱无力。
徐蕙蓉听她这样说,心里又生出些悔意,她站在赵瑾身边看了这么多年,知道她有多收敛情绪,她压抑着自己,日日如履薄冰,生怕因一点差错连累无辜。
“开方子吧。”赵瑾闭上眼背过身去,哽咽着喉腔说道,“半个时辰……不,一刻钟,一刻钟就好。一刻钟之后,我好好吃药养病。”
身后的脚步声逐渐地远去,赵瑾侧躺许久后,忍着高热的难受劲儿,抬手伸向了枕边的一只匣子。
暗扣轻轻一推,她打开匣子,露出了里面静静躺着的金锁。
她垂目凝视,忽地笑出声来,眼泪直直地滴在了上面。当日一语成谶,如今竟真的要靠着这枚金锁排解相思。
物什入手冰凉,赵瑾拿着它,将这小小的一只锁捂紧了贴在心口,一股寒意前所未有地袭来。她早就过惯了梁州的隆冬,可是今年的这个年末,比以往的任何一年都要冷。
阿珩,我还是没能等到你吗?
风吹开了堂前的窗,秦惜珩被外边的寒气一吹,剧烈地打了个喷嚏,起了一身的颤栗。
“横兄弟,你没事吧?”郑通赶紧替她关上了窗子,又挑起帘子遮住,解释道:“老屋子了,一到冬天就漏风,你忍忍,再加件衣裳吧。”
秦惜珩擦了把鼻涕,摇头道:“我没事。对了,派去会阳的人回来了吗?”
郑通道:“还没有。”
秦惜珩沉吟片许,对他道:“这一次能胜州军,半数原因是他们轻敌,咱们只能说是侥幸才赢了这一回。从这一步起,往后的每一天都不会比现在更容易。”
郑通道:“但咱们这一仗打得漂亮,今天上午来了好些周边村舍的弟兄,都是要加入咱们的。还有蒙虚山后面的那伙土匪,也冲着咱们的名声来了。再过不久啊,咱们就能有千人了。”
秦惜珩道:“马上就是年关,站在朝廷的角度看,洛安的叛乱不平,这个年就不能好好地过。行军打仗非我长处,我不过是略听了几耳朵才知道这几个字怎么写,刚刚才打了个胜仗,我觉得需要召集大家复盘一下各路的情况,相互交换经验。”
郑通觉得有理,答应下来,又问她:“横兄弟,你怎么对朝廷的事情这么了解?难道你也是做过官的?”
秦惜珩摇头,“做官没有,当过几年幕僚而已,略知一二。”
“哦。”郑通了然,忽然又道:“横兄弟,你娶亲没有?我家里还有……”
秦惜珩不等他说完就道:“我已有良妻。”
郑通现在还仰仗着这位智囊,就想将人留下来。他原本打算将自己的妹子说给秦惜珩,却被她这样直白地打断,当下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哦”了几声后,有些好奇地问:“不知横兄弟的婆娘……啊不,你夫人是个怎样的人?”
秦惜珩这一刻想到了赵瑾的许多,最后说出口却只是简单的一句,“是个生在我心坎上的人。”
郑通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讪讪笑道:“横兄弟,你生得一表人才,你那夫人也该很好看吧?”
“是很好看。”秦惜珩莞尔一笑,“明月皎皎,如沐青岚。世上女子千千万,但都不及她给我的惊鸿一面。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郑通咂咂嘴,“你们读过书的人就是厉害,说得跟天上的仙子似的。”
秦惜珩忍不住笑出了声,“仙子不敢,清秋客罢了。”
郑通又听不懂了,他怕问多了为秦惜珩所不喜,便将话又绕回刚才,问道:“横兄弟,那依你看,如果州军暂时不对我们出手,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吗?”
“不行。”秦惜珩马上道,“若是坐以待毙,先机就会落于旁手,到时候只会越发地被动。况且现在来看,大家家中的存粮怕是也都有限吧?”
粮食的问题的确是最直接也是最不争的事实,郑通点点头,又问:“我们还是往会阳的方向去吗?”
秦惜珩道:“恕我直言,大家都是常年劳作的工人,并不懂武,而我们现在暂时也找不到可以教习大家武艺的人,所以最快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找到同仇敌忾的盟友。”
郑通道:“那就绕着横斧山的山脚走,那些州军没我们熟悉这一片地方,我们可以一路设防下陷阱,引着他们到处跑。”
“好。”秦惜珩微一颔首,靠着身后的椅背闭了闭眼。
“横兄弟,你怎么了?”郑通这才看出她脸色不大好看,赶紧问道:“你哪里不舒服吗?”
“没事。”秦惜珩悄悄地捂住小腹,勉强一笑,“老毛病了,歇一歇就好。”
外门这时一开,茉那顶着寒风进来了,她搓搓手,问郑通道:“有热水吗?要刚刚烧开的。”
郑通道:“先等等啊,我这就去。”
秦惜珩等他走了,才有气无力地问茉那:“买到了吗?”
茉那把几包牛皮袋从宽大的袖袍中拿了出来,道:“其他的都还好,只这红糖,跑了好几家药铺才买到这么点,还贵得惊人。”
秦惜珩掂了掂分量,道:“已经差不多了。”
茉那道:“你这小日子来得真不是时候。”
“这哪是我能控得住的?往日里穿金戴银舒服惯了,忽然这么一来,倒真是难受。”秦惜珩勉力说完,下意识便想到了赵瑾,梁州那样苦寒的地方,她还要戍边练兵拼死杀敌,每个月又是怎么过那几天的?
“会好起来的。”茉那宽慰她,“等到了会阳,就什么都好了。”
“嗯。”秦惜珩也唯有用盼念遥寄相思,只要她们都还在,就不会等不到奔赴彼此的又一个春天。
第164章攻线
渐近年关, 会阳城内冷冷清清,没有半分辞旧迎新的阵势。
章之道这段时日一直在县衙内处理公务, 忽然听到城外大军而至时,吓得手上的笔都掉了。
就在他正想着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衙外有人叫他:“刺史。”
“侯爷?”章之道见赵瑾来了,迎上去问:“臣听闻大军就驻守在城外,侯爷这是要动兵?”
赵瑾道:“洛安的事情,想必刺史也听说了。既然有同道中人,那么为何不能殊途同归?”
章之道却担心道:“可是侯爷,那毕竟都是一群毫无经验的百姓,万一与咱们的正规军合不来怎么办?”
赵瑾道:“这是后话了, 刺史先别担心,能不能将他们收归麾下,我会想办法的。”
章之道问:“侯爷既然有想法了,此来定是要臣做些什么吧?”
赵瑾与他说话就是容易,直言道:“我要将会阳作为后备仓廪。这一仗我会尽快结束, 不会让会阳承受太大的压力。”
章之道肃然对她一揖, “臣会在这里等着侯爷凯旋。”
“好。”赵瑾还礼, 大步走入了衙外的天光中。
卲广就在外面等着, 见着她出来,问道:“侯爷,咱们真的要翻挂云峰而过?属下问了许多山脚的百姓打听, 他们都说挂云峰东侧是悬崖,能走的山路极少。”
赵瑾道:“我们不能一直被动地等着,现在的粮草并不充裕, 必须得快战快打,而且不能输。如今天赐这东风吸引朝廷的注意, 我们趁乱而入岂非事半功倍?”
卲广道:“属下知道,可走挂云峰翻山而过,到底还是太过冒险。”
赵瑾看着那似乎近在咫尺的横斧山,眼中忽而迷离,说道:“我知道冒险,但是卲广,我一刻也等不下去了。若我能有三头六臂,我想一口气打到邑京去。这一路上会生灵涂炭哀鸿遍野,但我不怕青史如何评谈,也不怕横遭后人唾骂。我要做个乱臣,去接我的公主回家。”
两人同时默认了心底那个不愿说出口的猜想,已然将这猜想定为了事实。
“所以啊,”赵瑾红着眼睛吸了吸鼻子,勉强露笑,“这条路我必须走,这一仗我也必须要赢。”
卲广反驳不出任何话了,低低道:“是。”
赵瑾道:“我上了那么多次战场,身上的每一道疤痕为的都是大楚。现在看来,还是当乱臣好啊,不用背负忠君的重担,也不用顾虑世间的闲言碎语。这一仗,我是为阿珩打的。”
她抹了一把泪,振作起来,“走吧。”
此次主动出手,赵瑾将行军划为了两个方向,共分四路。
靳如假扮成她的模样,带领人最多的一路队伍沿东南方向去往襄城。宣揽江从河州领三千人顺着漳河东行,直逼昉县。靳伯云和陈参走会经官道去往并城,而赵瑾则与略池营的精锐们翻越挂云峰去往洛安。
襄城与昉县相隔不过上百里,而靳如所领的兵马最多,他更是扮作了主帅的模样,便是要混淆视线,让人以为襄城与昉县之后的祈安是赵瑾此次的目标。
并城处洛安以南,两地之间半日可达。待得中州做出判断,派州军去往襄城与昉县时,靳伯云与陈参这一路实际的主力便能顺利抵达并城,在声东击西之下与赵瑾合力拿下洛安,进而吞占整个永夏。
战术初出时,陈参曾问:“万一他们没觉得靳千户带领的队伍是主力呢?这一北一东可是两个方向,若他们还是往洛安这里出兵,那咱们打得过吗?”
靳伯云问他:“你知道怀玉为什么要选襄城和昉县这边的方向吗?”
陈参当然不知,虚心道:“还请靳将军指点。”
靳伯云道:“因为中州南处多良田,而永夏九华这些地处北侧的境域,几乎全是连绵不绝的山脉。”
良田多,便代表了收成。只怕不论是谁,都会对这上万亩的良田心生觊觎。
陈参恍然明悟。
横斧山的上山之路初时并不难,等到峰峦开始分道,挂云峰一侧的路便狭窄起来。此行随赵瑾剑走偏锋的精锐共计二十人,全是略池营里数一数二的好手,一行人至此处时歇了片刻,先探过山路线。
挂云峰乃是主峰横斧山的一处余脉,立于永夏与会阳之间,这虽为一截余脉,可依然不弱于主峰,高上五千仞,四面悬绝,上冠景云,下通地脉,山体周身陡峭巍峨,如刀劈斧砍,奇险至极。山峰东北侧是千丈绝壁,直立如削,环有一截二十里长的悬空山石,往下是望不见底端的碧林深渊。
“这、这么高啊……”一名士卒看了一眼下方便不敢再低头,高山之上的猎猎狂风吹得他双腿颤栗,心中登时隐生了一股退却之意,望向赵瑾道:“侯爷,咱们真的要走这条路翻过去啊?”
赵瑾并不勉强他们,道:“你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转跟主力走官道从正面去攻。”
另一名士卒对刚刚说话的士卒道:“来之前,侯爷就说了此行危险,你不是还上赶着报名的?”
那士卒遂低下了头,一声不吭。
赵瑾道:“我真的没逼你们,若是实在害怕,我不会怪你们。”
“我不走。”方才那士卒硬气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咱们也是攀过嘎尔迦雪山的,又怎怕这区区一座挂云峰。”
赵瑾又看看其他人,便听他们异口同声道:“我也不走!”
云彩披着霞光往四周蔓开,此处高峨,一眼望去几乎能够看到远方的村落。前去探路的士卒已经回来了,对赵瑾道:“侯爷,前面虽然难走,但并不是寸步难行。按照咱们惯常的法子,要过去应该不难。”
“好。”赵瑾将绳索捆在他身上,又与其他人一起站在这端拽紧了绳子的一头,看着这开路的士卒小心地踏上了山壁旁的窄小石道。
一干人不敢说话,生怕影响到他。赵瑾慢慢地放着绳索,近乎一个时辰之后,终于等到绳子那端传来了几阵节奏有秩的震动。
旁边就有一棵青绿的翠松,他们将绳子的这端在树身上扎紧,欲留一人暂守在此。
卲广道:“还是我殿后吧,侯爷,你们先过去。”
赵瑾并不反对,正要踏上那石道,一人抢了前去,说道:“侯爷,还是我走前面吧。”
“好。”赵瑾仍不推辞,一行人便间距有序地上了这悬空的山石小径。
峰刃越高,周遭就越是寒冷,赵瑾不看山崖之外,深吸住一口气后,扶着石壁和半悬的绳子,跟着五步开外的队友慢行。
呼吸吐露出来的白雾扑打回赵瑾的脸上,不多时就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她胡乱地用手抹了抹脸,屏息凝神望了一眼不知何时灰蒙起来的天际,将脖颈上的遮风拉扯一下,盖住了冻得通红的双颊。
这一段绕壁的悬空山道并不算长,可窄得只能容下一双脚经过。队伍缓慢地蠕动,顺着开路的绳索走了快一个时辰才见着等在终端的那名士卒。
“慢一点。”那士卒对即将过来的队友们说道,“这头的风大,避着点脸。”
一队人有惊无险地过了这一段路,赵瑾握住绷紧的绳索轻轻晃动,半晌之后,自那一侧也传来回应似的震动。
卲广从松树上解了绳子套在自己腰间,用力地拽紧后,走上了队伍前行的路。这一趟陡壁费时不少,待到他也顺利地抵达,天已经昏沉了下来。
峭壁这侧是一方平坦的石崖,外围处零零星星地长了几株不知有了多少年的青松。几人分头去捡了几把干硬的枯枝,在夜幕彻底来临前生了一摊火。
“老规矩,五人一组,轮流守夜,时段你们自己选。”赵瑾说完就靠着一块山石坐下,又道:“我守中夜。”
中夜是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卲广马上也说:“那我也守中夜。”
继他之后,又有几人主动提出守中夜,赵瑾淡淡地嗯声,蜷住身体抱作一团,靠枕着山石逼迫自己入睡。
深山里的夜不似素常之地,耳边除了枯柴燃烧的裂声,便只有风口处尖锐的回音。白日里灰暗的阴云在夜后静静地散了,露出那万古不变的皎洁月色。
十五又过,距离邑京的那场浩劫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赵瑾忍不住睁开了眼,在对着面前的火光出神片许后,忽觉这一幕像极了大鄣山那晚的全部。
秦惜珩数不清对她说过多少次喜欢,有一句话也说得极对,没有人会对唾手可及的东西放在心上。
赵瑾被眼泪蒙住了视线,这一刻连鼻腔也堵住了,她怕被其他人察觉,只能张开了嘴来悄悄喘气。
回忆鞭笞着她,像是在替天惩处那个狂妄无知的自己。她回应得这样迟,又亏欠得这样多,在时隔数月之后,被自己曾经射出去的一手箭正中胸膛。
赵瑾闭上眼,心已经死在了邑京的炼狱里,追悔的风沿着挂云峰的山脉向北而去,落于洛安时卷起了秦惜珩长衫的衣摆。
她挺直了身端弓,大大方方地给矿工们露了一手射术,引得叫好一片后,又耐心地教他们入门。
“我说老郑,”有人小声问郑通,“你上哪儿遇着个这么厉害的爷?”
郑通斜他一眼,“路上遇到的信不信?”
这人嗤声,拍拍他的肩道:“这么厉害,怎么不见你招为妹婿?现如今,谁不是想上赶着和你这位洛安王结个亲?”
矿工们首战告捷后,一致地拥着郑通为首,大张旗鼓地立了个“洛安王”不说,更是声称要占山为王,一路杀出中州。
郑通看着秦惜珩,道:“我倒是想,可人家直接就拒了,说是家中有婆娘了。”
这人也跟着他的目光去看秦惜珩,道:“这人真是没个远见,现在远近之外,谁不知道你洛安王的名声?放着好好的驸马爷不做,却念着梁州那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我看这人,是傻吧?”他说完,又打量了秦惜珩一下,道:“不过长得太斯文秀气了,若不是这射术太过厉害,我还得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郑通在他头上轻轻拍了一手,道:“别浑说,你睁大眼看清楚,那能是个女人?”
正说着,秦惜珩忽然朝这边看了过来,又挥了挥手。郑通想也不想就过去,问道:“横兄弟,怎么了?”
秦惜珩道:“我只是这么教并没有太大的效果,依我看,还是要尽早弄个校场出来。在下一次和州军对峙之前,大家至少得把箭射准了。”
郑通一口就答应,“好,我马上就让人找个地方做校场。好在州军那边现在没什么动静,否则哪能让咱们有这喘息的工夫。”
他这句话说完,倒是提醒了秦惜珩什么,她问道:“朝廷没让州军继续镇压?”
“哎呀,我忘跟你说了。”郑通拍拍头,道:“今天才来的消息,梁渊侯动手了!”
秦惜珩心跳一缓,追问:“动什么手?”
郑通道:“梁渊侯领了两路人,分别往襄城和昉县去,这目的,不就是要拿下祈安吗?其实一想也是,祈安一片都是良田,任凭他梁渊侯再怎么铜墙铁壁,也是要食五谷为生的嘛,你说是不是?州军现在没空搭理咱们了,毕竟有梁渊侯这个更大的靶子在,他们得先紧着那边不是?”
秦惜珩拉着他又问:“你还听说了什么?怀……梁渊侯其他的消息你还知道吗?”
郑通道:“好似……剑西这次一共有三路人,梁渊侯和另一路兵马都往祈安的方向去了,还有一路人是往咱们洛安的方向来了。”
秦惜珩垂下眼眸,一时没有说话。
郑通又道:“虽说咱们洛安南面有个并城挡着,可我怎么总觉得,梁渊侯的这支队伍是冲着我们来的?哎,横兄弟你说,梁渊侯是不是觉得打不赢中州的州军,所以才往咱们这个方向来这么一出,故意吸引一下朝廷的注意,再缓解祈安那边的局势?”
“不。”秦惜珩凭着对赵瑾的了解,已经些微猜出了她此次行军的用意。
郑通茫然,“那是什么?”
秦惜珩道:“我想,她是要来一出声东击西。”
郑通反应过来,“你……你是说,他其实是想要……洛安?”
“我之前说过了,有个同仇敌忾的盟友,可以在许多事情上省下心思。”秦惜珩笑了笑,这时无比高兴自己能与赵瑾有这样的默契。
“那咱们……”郑通试探着问,“咱们要帮梁渊侯的这路兵马吗?”
“当然。”秦惜珩心中豁然快慰许多,道:“这几日多看着点外面的动向,机会难得,我不会再错过了。”
第165章相顾
赵瑾与精锐们在山中行了两日, 终于在子夜时分出了山道。自此处起已经到了并城的乡野外境,一行人靠拢着站在一起, 等候赵瑾的下一步指令。
“我们现在大概在这里。”赵瑾捡了根细长的树枝,握着一端在地上草草地画着地图,对他们道:“先前,我预估主力与咱们抵达的时间应当差不过一天。并城眼下风平浪静,只能说明靳叔还在路上。”
她顿了顿,又想到另一种可能,“但也不能排除他们在半道上就遇到了中州的兵。”
一人道:“咱们去往东线的人那么多,中州哪儿还能调出多的人手来堵这边?”
赵瑾道:“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能不留个心眼。”
卲广问:“侯爷, 那咱们今晚是按计划行事,还是先作整修?”
赵瑾看着这风尘仆仆的几张脸,道:“辛苦各位,还是按计划行事吧。”
卲广便带了三人往洛安的方向去,赵瑾又对剩余的人说道:“分开吧, 按照之前划定的方位, 今夜务必将整个并城的布局弄清楚。”
天渐初晓时, 秦惜珩骤地从梦中惊醒。
周围黑漆漆的一片, 她定定神缓了一会儿,如释重负地歇下一口气,却在这时听到外面有人极小声地说话。
隔着一堵墙, 她只能听到嗡嗡的话音,并不能辨出那边说了什么。眼下的局势可谓是如火如荼,一个简单的判断只怕就能改变将来的走向。秦惜珩遂赶紧穿衣起来, 推门出去便看到郑通正在与另一人说话。
这人是郑通新提拔的当家,叫做郝四。两人听到响动, 同时侧身看了过来,郑通先问:“横兄弟,你怎么起来了?”
他随意披着个厚袄,脚上的鞋子趿着,看样子也是从床上刚起来。
秦惜珩问:“出什么事了吗?”
郑通朝郝四使了个眼色,郝四便将方才说过的内容又对秦惜珩说了一遍,“赵爷,梁渊侯来人了。”
秦惜珩的心忽然跳得飞快,催他:“说仔细点。”
郝四道:“来了四个人,为首的那个自称姓卲,是梁渊侯身边的副将。他说,梁渊侯已经亲自来了,他这趟替主过来,是想与咱们结盟。”
秦惜珩情急之下有些失声:“她亲自来了?怎么来的?”
郝四摇头,“这个他没说,但也不重要。赵爷,我们要答应吗?”
“应。”秦惜珩肯声,又问他:“那四人现在在哪里?”
“就在山道口。”郝四指了指外面,“这可是大事,我哪儿敢自作主张?当然得先来问问郑老哥的意见。”
秦惜珩的心跳愈发加快,她刚想说去见见卲广,可理智之下又镇定了下来。
她现在不能去。
赵瑾既然亲自来了,那便是有了周密的计划,若是她贸然出现,怕是要扰乱赵瑾原本的节奏。
秦惜珩忽地不说话,倒让郑通和郝四急了起来,问道:“那咱们怎么做?让咱们的弟兄跟着他们去吗?”
“他们还说了什么?”秦惜珩又问,“有没有说需要你们如何襄助?”
郝四道:“我们还没答应呢,他们也不能说吧。”
秦惜珩道:“你去告诉他们,就说这盟约定了,再去问清楚他们的计划。”
郝四应声就要去,又想到什么似的多问了一句:“赵爷,要不你与我一起去?”
“我不去了。”秦惜珩避过身去,竭力忍住那股冲动,催促道:“这事十万火急,你快去快回,切莫耽误大事。”
“哎哎。”郝四忙不迭就去了,郑通也是第一次见她这么着急,是下也跟着慌张起来,问道:“横兄弟,咱们是不是到了生死关头?”
秦惜珩须臾之后才说:“可能吧。”
郑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临了又发现自己主意全无,秦惜珩看他一眼,道:“给我一匹马,这次襄助剑西,算上我一个。”
“啊?”郑通一愣,转念间想到她那一手不俗的射术,便点头道:“好,好,你放心,等天亮了我就给你找一匹好马。”
秦惜珩颔首,“多谢。”
郑通有些不自在起来,“这有什么好谢的?而且你帮我们这么多,该是我们谢你才是。”
秦惜珩笑了笑,没再说话。她靠着椅子坐下,再回思赵瑾此次的攻路,心中忽然来了疑,既然这第三路兵马还在路上,并城也有了戒严的消息,那赵瑾是走哪条路来的?
她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郝四在这个时候回来了,进来就道:“赵爷,我问了,那为首的说,只消咱们帮忙在城内喊些假消息,扰乱州军的军心就行。”
秦惜珩问他:“说了何时动身吗?”
郝四道:“他们说即刻就走,让咱们派上十几个嗓门大、能喊的兄弟跟着一起去。”
秦惜珩看了郑通一眼,郑通会意,三两下穿好了厚袄和鞋袜,道:“横兄弟,你且等着,我现在就去挑人。”
两人同时走了,茉那睡眼朦胧地出来,问道:“天还没亮呢,出什么事了吗?”
秦惜珩道:“我要去一趟并城。”
茉那顿时睡意全无,眼睛都瞪直了,“你去并城做什么?”
秦惜珩莞尔,就说了四个字,“彩云追月。”
茉那与她相处了这么些时日,早将她当做了最要好的手帕交,她想出声阻止,却也知道这是阻止不来的,只能关切地叮嘱:“那你要当心。”
“我知道。”秦惜珩在脸上裹紧了遮面,只露出一双眼睛便冲进了还未破晓的天色里。
清早的雾气又湿又冷,秦惜珩搓了搓手哈气取暖,在临近山道口的时候,依稀认出了卲广的身影。她脚下顿停片许,驻足原地看了一会儿,等来了带着人往这边走的郑通。
“横兄弟!”郑通见她已经来了,举着火把赶过去说道:“我已经把人点好了。”
卲广几人在那边看到火光,也往这方走来,秦惜珩只瞥了他一眼就赶紧避开,听郑通对他道:“按照你们说的,人已经选好了。”
“好。”卲广看着这些矿工,对他们揖了个军礼,“此番有劳各位兄弟,待大成之后,我等定将感谢各位的协助大恩。”
“不用客气,我们也是各取所需。”郑通看了一眼秦惜珩,嘴上问卲广:“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卲广率先上马,转身再来看这些矿工时,正见着秦惜珩翻身上马,那动作轻盈似燕,竟是令他倏然愣住,觉得眼熟至极。
但天色到底还是太暗,秦惜珩又将自己捂得严实,卲广看了半天都没认出来,遂而又是一想,秦惜珩怎会出现在此?
他甩甩头,心道定是自己多疑了。
一群人整合完毕,郑通从后面过来,直接将秦惜珩完全挡在卲广的视线之外,他拽着缰绳调了个方向,道:“我知道有一条路,走那边去并城更快。”
“好。”卲广信他,也跟着调转了马头,“烦请带路吧。”
这一夜光阴抢争,天明时分,赵瑾已经掌握了并城这座小县的大半数布局。
“早市要开了。”赵瑾看着街那侧已经开始摆摊子的店主,低声道:“都散开吧,以我冷烟花为号。”
“收摊收摊!这是活得不耐烦了嫌命长吗?”
赵瑾转身才走一步,就听到身后有个呵斥声远远地传来,她回头一看,有一路巡守的官兵正大声数落着那正在摆摊的店主,“都什么时候了还赶着这两个钱?早说了反贼要来,不要命了是吗?”
那店主期期艾艾道:“这……这就收。”
赵瑾闪身躲入了就近的一条巷中,又看到一名身穿铠甲的州军士卒从巷口快跑着经过,好似是冲着刚刚那队官兵去的,大喊着说道:“叛军来了!”
“已经来了?城门处守好了没有?”
“王都尉让人在城门内防了两层,不论如何,城门绝不能开。你们先别管这里了,赶紧走,城门处急缺守将。”
巷子外一片步调声起,赵瑾等人走远了才出来,顺着早已烂熟于心的并城布局图找着了县衙旁高立的角楼。
剑西兵马已至,几乎整个并城的官兵都去往了城门处支援。赵瑾上这角楼毫无阻碍,在制高点的眺望中看到了城门外黑压压的大军。她转了视线往洛安的方向远看,那一片区域内空落落的不见半个人影。
辰时过,城门处忽然轰起异动,迅速将赵瑾的目光再次引了过去。她捺着心静静地又等了片刻,余光的视线里便冒出了一行移动的黑点。
赵瑾猛然看去,只见与洛安方向截然不同的另一个方位处出现了十多骑人,她心中先是一惊,待得看清,认出了同在其中的卲广,继而便见他从怀中掏出了什么,手上动作一下,一朵冒着白烟的红色烟花就在半空中炸开了。
时不可待,赵瑾来不及多想卲广为何会出现在这个方向,当下就跟着又发了一支冷烟花,转身下了角楼。
略池精锐们从城中各个方向露了身,齐齐地往城门方向聚去,赵瑾拔出背在身后的刀,听到呐喊声已经在城中响起。
“并城已归赵侯囊下!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秦惜珩打马跟在队伍里,正好看到一家酒肆外挂着的旗帜,她便勒了缰绳过去,伸手要拽下那酒旗。
郑通见状,也跟走过去,问道:“横兄弟,你要这旗子做什么?”
他嘴上问着,先替秦惜珩扯下了旗,便听她问:“带了炭石没有?”
“有有有!”郝四这趟也跟来了,立刻就将兜里的炭石拿出来,还问道:“要炭石做什么?”
秦惜珩没空解释,直接将旗帜铺在地上,拿炭石在上面写了个大大的“赵”字。
围观的人这下恍然大悟,不知是谁递了根竹竿来,道:“绑上吧。”
郝四抢下这活,三两下就做好了一张简单的军旗,赞声道:“这下还真是那么回事。”
“大家分头去吧。”秦惜珩给自己择定了一个方位,走之前又说,“各位保重,晚点再见。”
“哎横……”郑通叫她,可秦惜珩走得飞快,已经只剩下一个远去的背影。
他收回心,对着郝四手上的这张军旗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吩咐矿工们:“边走边喊,看到谁家有旗子的,全给我扯下来做成这个样子。”
赵瑾快走已至城门口,外间混乱着正在攻城,这内里也乱成了一锅粥。中州属大楚内域,从未有过什么声势浩大的战事,州军们头一次遇上剑西这样的正规军,又面对这样急迫的攻击,一时之间全都措手不及。
“那是谁?”城门内侧,终于有人注意到了前来于此的赵瑾,奉命守卫城门的都尉王又正看了一眼,大声提醒,“是叛贼!叛贼混入城中了——”
略池精锐们前后不一地陆续抵达,与赵瑾一起杀入了城门下的混战中,卲广踩着急促的马蹄声赶到,遥声喊道:“侯爷!”
赵瑾抽空回他:“城门——”
精锐们都懂这两字之后的军令,刀下愈发地快,竭力替卲广扫清去往城门的路。
“都尉——”一名官兵扯着喉咙喊,“城内都是叛贼!”
王又正惊愕地抬头一看,就见方才还一片干净的城内,不知何时起竖起了大小不一的“赵”字旗。
矿工们的声音又在这时长短不齐地传来:“并城已归赵侯囊下!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地上已经多了不少尸体,而血战并未停下,城门外的州军好似也抵不住剑西军狂硬的进攻,败况听声可闻。那官兵求助地看着王又正,商量着道:“都尉,咱们打不过了,降吧,降了还能留一条命在。”
“呸!”王又正狠狠地撞开这官兵,鄙夷道:“若降叛贼,我有何颜面面对这身军甲!”
官兵听他这么说,只得咬咬牙跟上。王又正又是一喝,望着赵瑾道:“我今日即便是死,也是战死!叛贼不除,天理难容。”
赵瑾心道这还真是一条铁血好汉,她眼观六面,正瞧准了右前方的一名官兵,身侧忽地就射来了一支流箭,正中这官兵的胸口。
官兵倒地就死,赵瑾想也不想就喊了一声:“戒备——”
她看那箭矢插在尸体上的倾斜角度,当下就判断这是一支从高处来的箭,全身的警惕都在这时吊起了,立刻就朝箭矢飞来的方向看去。
城门正对着的是一条宽街,左右两侧都是店铺,赵瑾一眼之下,无法看出流箭的来向。恰在这时又有一道箭飞来,同样准确无误地射中了一名官兵。赵瑾再次沿着箭路的直线方向反推着回看,可依然未在那里找到任何可以立足远射的地方。
“他们有伏兵!”王又正看着自己的人接连中箭,大声提醒其他人,“当心流箭!”
话音方落,一支箭又射了过来,赵瑾这次敏锐地抓住了箭路走向,确认箭尾是呈着弧形从远端飞来。
这是……
她震撼得脑子里一空,又迅速转醒,下意识地望向了另一个方向。
凫风箭。
那是宽街的另外一侧,是个处于二楼、有着外凸构造的无封闭外廊。有个人拉满了弓,正立身站于廊下,下一瞬倏然松手,又送了一支箭来。
赵瑾这下彻底看清了箭路的弧度走势,心跳骤快如擂鼓。
那人好似也捕获到了她的目光,手上一停,静静地看了过来,锁定在了赵瑾身上。两道视线一上一下于空中相汇,在经过八百里的长风落日后,终于得以相顾。
距离太远,赵瑾看不清对面的面庞,但也无比肯定那就是她心心念念的所爱,口中喃喃低喊:“阿珩。”
外廊下的人影一晃而散,再次出现时已经跨上了一匹红马,秦惜珩扯下脸上的遮面,策动缰绳奔赴而至。
第166章我思
刀戈杀喊声震耳欲聋, 赵瑾回过神,手起刀落时更为果断。秦惜珩固定住马头方向直线向前, 对准赵瑾的四周拉满了弓,来了一套连珠快射。
卲广在精锐们的护持中杀到了城楼之下,他一步三阶地冲了上去,拉下了控制着城门的沉重机括。
眼看大势已去,王又正抵抗不得,举了刀就要抹脖子,秦惜珩又一轮弓拉满,这一箭及时地射着了他的手臂,没让他自刎城下。
城门轰然而启, 剑西主力军呼啸直入,秦惜珩收了弓,从马背上一跃跳下,正落入赵瑾的双臂之中。
她们在最不可能的地方重逢,也在这最可能相遇的地方接住了彼此。这一瞬息流走的光阴敌得过千言万语, 她们只是这样静静地对望, 就足以弥补这一月多来的全部空缺。
赵瑾看着她, 忽觉这一刻好似很不真实, 秦惜珩轻轻喘气,刚刚开口:“怀玉……”
“怀玉!”靳伯云的声音横插了进来,他正要说话, 但在看清赵瑾身边的人时赫然愣住,不确认定问:“公主?”
哗然声长短不一地从队伍里传出,卲广挤到了最前列, 难以置信道:“公主,真是你?”
秦惜珩知道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 便松开了赵瑾,主动退到一旁,说道:“你们先说正事吧。”
赵瑾对她心中有愧,但眼下的关头由不得她儿女情长,她只能先点了几人将秦惜珩送到安全之所,才来问靳伯云:“你们这一路可还顺利?”
靳伯云道:“昨夜遇着了夜袭,他们人不多,但破绽太多,我们将计就计陪他们来了一场,没吃什么亏。”
“那就好。”赵瑾看了一眼这空荡荡的城,问卲广道:“那些矿工去哪里了?”
卲广道:“多半是躲起来了。侯爷之前不是说,不需要他们真刀实枪地来吗?”
城里不少地方都绑了“赵”字旗,赵瑾随意数了一下,道:“我挺想见见他们的,这样,派人去找找,我在县衙等着。”
郑通带着矿工们在城里喊了一圈,估摸着也差不多了,便找了个台阶长的酒馆坐着等消息。
“头儿,”有个矿工叫他,“你说咱们要是跟着赵侯,能闯出名堂来吗?”
“能吧。”郑通也不敢确定,这时就想找到秦惜珩再问问主意。
又有人问:“那咱们也要跟着去剑西吗?听说那边鸟不拉屎的,天天就是吃沙子喝西北风。”
郑通斜他一眼,“那也比去那黑不溜秋的矿洞里好。”
“先别说了。”郝四解围一下,忽道:“等等,你们听,是不是安静下来了?”
几人一听还真是这样,郑通猜道:“难道已经打进来了?”
他们正在这猜着,郝四眼尖,看到街头来了个人,道:“你们看看,这不是那姓卲的副将吗?”
卲广见他们都在这里,松了口气,说道:“侯爷要见你们。”
赵瑾心不在焉地踱步在县衙内,陈参知道她想见秦惜珩,但又不好直说,便试着一问:“侯爷要不先去歇歇吧,这几天翻山越岭的,怕是也没有休息好。”
“不必了。”赵瑾道,“谁不是日夜兼程着来打仗?我又比你们高贵到了哪里?况且这次多亏有洛安的义军相助,于情于理,我都该先见见他们。”
郑通几人进来时刚好听到这一句,拱手一拜说道:“侯爷看得起我们,我们也就不必妄自菲薄了。”
赵瑾请他们先坐,道:“诸位都是这里的土著,自然比我更了解这里的一切。我此番是真心来做商谈,诸位若是愿意,那咱们就签订招安,往后便入我麾下。若不愿意,我也绝不勉强。”
郑通马上就道:“我们自然是愿意的。”
赵瑾点头,又问:“你们知道朝廷近来的动向吗?”
郑通道:“不知。我们这里都是山,消息来得慢还迟,这次要不是听说州军被调去了祈安那边,我们还不知道侯爷你要出兵。对了,祈安那边现在怎么样了?我们听说侯爷派了两路人分别去襄城和昉县?”
赵瑾道:“我已经让人传信去了,具体如何,等回信吧。永夏如今还未全入我手,我会再留几日,先将事情处理完。”
郑通听她说会留下来,一时之间更加放心了,豪爽道:“侯爷若是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只管说就是。”
“好,多谢了。”赵瑾说完了最要紧的事,心里的一杆秤终于有了着落,她对这几人一揖,道:“我还有些事,就不奉陪了,过几日我做东,请诸位喝酒。”
她急着要去见秦惜珩,但刚刚走出去一步,便注意到自己身上满是腥气,已经脏污到了不行。
“有干净的换洗衣物吗?”她又折返回去问。
“这条街上就有一家成衣店。”郝四抢言道,“我路过的时候就见到了,侯爷你等等,我这就去给你拿一套来。”
他脚底跟抹了油似的便去了,郑通在这里说了这么久,忽然记起一个人来,问身边一名矿工道:“横兄弟呢?你见着他了吗?”
赵瑾对这个字有些敏感,立刻就问道:“你说谁?”
郑通道:“我们一个兄弟,大伙儿是一起来的。他骑了一匹红马,射术好得很!侯爷,你见过他吗?”
赵瑾大概明白了什么,问道:“你说的那个人,这段时日一直都与你们在一起?”
“是啊。那可是我们的锦囊军师,厉害着呢。若不是有这位兄弟帮忙拿主意,我们也不可能来与侯爷你结盟。”郑通说着就来了精神,“侯爷,等见了他,我给你们引荐引荐,像你们这样的聪明人,肯定谈得来。”
赵瑾没点破,淡淡笑道:“那就多谢了。”
被郑通称作锦囊的军师在客栈简单梳洗后,有些疲累地揉了揉眼。
不论是仪安公主,还是宜国公主,通通都成了前尘往事,她独行至此,回路皆已崩裂。这局棋从头再来,往后便是她与邑京的一场博弈。
客房的门忽地被推开,赵瑾风尘仆仆而来,再无顾忌地奔上前来抱住她朝思夜想的人。
“四十一天七个时辰。”秦惜珩在她怀中说了这么一句,听到了一阵颤抖的啜泣。
“回来了啊。”赵瑾抱着她,嘴唇颤抖得险些连话都说不清,她噙着泪,声音已经变成了仅有两人可闻的气音,“我的小老虎……终于回家了。”
秦惜珩觉察到她浑身都在抖,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说道:“我保证,我们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我也保证,以后再也不将你推出去。”
赵瑾还是气息沉重地有些发不出声,她越发用力地抱住秦惜珩,贴着她的耳廓道:“我以为你不在了。鞑合的队伍里面没有你,我……我以为这是邑京故意做的局。阿珩,我真的以为他们不会放过你。”
秦惜珩哪知真有这阴差阳错的错别,一时之间也是万般愧悔,“对不起,我怕你会和鞑合结下梁子,所以路经永夏的时候就逃了。”
赵瑾道:“我知道以我现在的处境不能轻易竖敌,所以只让人伪装之后暗中跟着。可他们说找不到你,哪里都没有你。阿珩,我那时候觉得天都塌了。”
秦惜珩湿红了双眼,她松开赵瑾,意外地看到了她手上横生的冻疮。
“你怎么……”她翻看着赵瑾的手,竟然看到那掌心里原本生了茧的地方也一一磨破了皮,血和污垢杂合在一起,看不出哪里还有一块好肉。
赵瑾想抽手,但秦惜珩按得紧并不放开,她仔细看完这一双手,勉强支撑住,才把哑住的话说完整,“你怎么把你自己磨成这副样子?”
她托起赵瑾的脸看了半晌,手指轻轻地拂过她唇上干裂的地方,心疼之余连鼻息里都堵上了涩然的酸意,“我不在,你就这样苛待你自己?你要不要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赵怀玉,你答应过我要好好对你自己的。”
赵瑾低着眼,泪已经直直地滴了下来,好半天之后才沙着声说道:“我想早一些接你回来,我不想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离我那么远。我不怕吃苦,也不怕疼,我只是想和你在一处。”
秦惜珩咬了咬唇,忍不住吻了上去。赵瑾的眼泪贴合着脸滑落,苦涩地渗入了两人口中。秦惜珩吮着她唇上破裂的地方,在这淡淡的血腥味中悄然落泪。
隔了这么久,赵瑾再遇上她,那些埋在身体之中的记忆便再次复了苏。她用舌尖轻轻触开秦惜珩的唇齿,才想缠上去,就已经被对面捷足先登。
赵瑾面对她的穷追猛攻,这一次没有争锋,服弱地让了一回,被秦惜珩吃了个干净。
“不许再有下次。”秦惜珩抿了抿唇,抬手给她整理碎乱的发,放冷了声音警告道:“再让我知道你这么不爱护你自己,我就再不理你了。”
赵瑾眼中的泪还没干,但忍不住一笑,“舍得啊?”
秦惜珩瞪她,“舍得,我怎么不舍得。手伸过来,先给你洗伤,忍着点。”
她开了药箱,拿棉布沾了些药酒小心地去擦赵瑾掌中的伤处,才刚刚碰着,赵瑾的手指就不受控地蜷起,口中也轻轻嘶声。
“很疼吗?”秦惜珩赶紧给她吹了吹,再洗伤时愈发放轻了动作。
“不疼。”赵瑾还是毫无变化地回答这两个字,她看着秦惜珩低头给她处理伤口时认真的侧颜,忽然昏聩地觉得能有这样一个人爱她护她,即便是死也真的值了。
两人谁都没再开口,直到秦惜珩终于将赵瑾这两手的伤上药包扎好,才如释重负般地舒展了一下手臂,埋怨道:“赵怀玉,你故意的是不是?”
赵瑾明知故问,“故意什么?”
秦惜珩道:“我又不是大夫,还让我来给你洗伤上药,你是老天派来磨我的吧?”
赵瑾笑道:“你要这么想,那姑且是吧。”
秦惜珩今天摆明了要算旧账,又道:“还有,我都问过卲广了,你以后再敢这么不要命地打仗,我就不要你了。”
赵瑾不免心虚,问道:“他什么都跟你说了?”
秦惜珩扬眉一笑,带着些得意道:“我就威逼利诱了一下,他就都招了。”
赵瑾叹了声气,“看来我以后得好好管管他们了,不然一个个的,胳膊肘都往外拐。”
秦惜珩问:“往外?”
赵瑾一时失言,赶紧找补着给她顺毛,胡乱扯了一个字眼,“外……外子。”
“什么?”秦惜珩愣了一下,直接被她气笑了,“外子?好啊,我主外是吗?”
“啊……”赵瑾无言以对,小声道:“你说是就是吧。”
秦惜珩挑起她的下颌,笑问:“怎么跟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似的?”
赵瑾借故说道:“那你给不给我撑腰?”
秦惜珩道:“我们怀玉都开口了,我要是说不,那也太无情了吧。”
赵瑾抱她坐在自己腿上,拉起她的手慢慢地把玩,摸着那指腹上的茧,说道:“之前你说凫风箭只是个花样子,我倒觉得厉害得很啊。”
秦惜珩道:“这样使出来的劲没有寻常的大,我今天找了好些地方,偏只有那家酒馆的二楼有个勉强能站的外台。”
赵瑾问:“你为什么会和那些起义的矿工在一起?”
秦惜珩便将前因后果讲了,这一说之下,便涉及到了正事,她问:“往后有什么打算?继续朝邑京攻进吗?”
赵瑾摇头,“我不知道。”
今日之前,她往前进攻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可现如今这颗私心已经回来了,往后如何,又要斟酌再行了。
秦惜珩往她肩上靠去,说道:“刚刚我也在想这件事。”
赵瑾道:“我有将帅之才,却无经天纬地之能。这天下我抢得,却坐不得。”
两人同时沉默,又在下个时间里默契地同时开口:“有件事……”
赵瑾收了口,对她道:“你先说吧。”
秦惜珩道:“有件事,我想和你对个白。”
赵瑾看着她认真起来的脸,心中忽然有些不安。她避了避视线,道:“你说就是。”
秦惜珩却捧着她的侧颌,迫使她看了过来,然后才说:“我是不是该叫你一声阿姊?”
第167章衷情
赵瑾的瞳眸骤然放大。
两人对视着, 她忽而觉得自己从皮肉到魂魄,好似都被秦惜珩看了个干干净净, 这双眼睛剔透如玉,她映衬在其间,无处可遁。
秦惜珩松了手,问道:“你是不是该对我解释点什么?”
赵瑾方才就想主动坦白,但秦惜珩抢先一步,她便成了被动。
秦惜珩并不催,就这么静静地等着。赵瑾低垂着头不敢看她,眼睛又红了,无地自容道:“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我只是……只是很喜欢你。我不敢告诉你真实的我究竟是什么样子,我怕你背身而去,再也不愿意见我。但是阿珩,我不想这样的, 我……”
“够了。”秦惜珩在她唇上一点, 适时止住, “有你这一句喜欢, 我就什么都不要了。”
赵瑾愕然难信,又确认一问:“真的?”
秦惜珩吻她一下,用行动代替了一切。赵瑾喉间发苦, 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次你喝多了,还记得吗?”秦惜珩笑了笑,手指在她额上一敲, “我想给你换身衣裤,看到了。”
赵瑾后知后觉, 这时才明白秦惜珩第二日时的异状。
“我当时都傻了,也的确很气。”秦惜珩扶着她的半边脸,整个人也往她身前挪了挪,靠过来抵住她的额头。
“原本我也在想是不是该与你了断,但是我首先过不了我自己这一关,我没法骗我自己斩断与你的一切。我后来扪心自问,我发现我喜欢你只是因为你是赵怀玉,跟别的什么没有任何关系,而你是男是女,我也无甚所谓。”
秦惜珩顿停一下,叹着气又说:“那晚我挣扎了一宿,终于明白了你为何对我若即若离,也明白了你这二十年是如何的如履薄冰。怀玉,等我想通你的苦衷,我发现若是异位而处,我并不可能比你做得更好。反倒是你,冒着欺君的罪名对我伸出手,我才知道你是真的拿命来爱我。”
她看着赵瑾,这一刻生出的心疼前所未有,“你明明是个侯府千金,该像我一样娇生惯养地长在深闺里,却一个人撑了剑西这么多年,你身上还有那么多的疤,怀玉,你的命不该是这样。”
赵瑾一直垂眸,不敢去迎视秦惜珩的目光,她喉中梗塞,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而是带着微微的啜泣仰起下颌,吻住了秦惜珩。
烽火狼烟早就决定了她今后的路,孤独终老不可避免,又或是马革裹尸,命丧沙场。无论结果怎样,她在外人眼中永远都只能是个赤条条的汉子,揣着那颗逐渐冰冷的心,一个人无所依赖地走向岁月的尽头。
她没有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值得她唤醒那份女儿柔情。
秦惜珩不是第一次见着她哭,但不论是什么时候,赵瑾的眼泪都是静悄悄的,只有洇入舌尖的苦涩才能证明它真实存在。
“阿珩。”赵瑾尽量压住哭腔,把人揉进怀里说,“可我依然是个残缺之人。”
“你……”
“先听我说完。”
赵瑾拍了拍她的背,在心中踌躇了好久才坦言:“我是个石芯子。”
秦惜珩的瞳目略略张大,听到她又说:“我没有骗你,寻常女子十四、五岁天癸则至,可我一直到十七岁都没有见过红。后来,孙婶偷偷带我去见了带下医,这才发现我其实是个石芯子。”
屋内一时之间静得落针可闻,好半天之后,秦惜珩才道:“那又怎样,难道我还要你给我生孩子不成?”
赵瑾摇摇头,“我只是想说,我这样一个不祥之人,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秦惜珩闻言轻轻笑了,“但我听说梁渊侯世孙出生那日,梁州迎来了半年不至的雨水。这是吉兆,怀玉,你可是梁州的罗霞尼啊。”
赵瑾心中动容,用更大的力抱住了她。
“况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现在反悔也没有用啦。”秦惜珩强笑了两声,忍住眼中心疼赵瑾的泪,对她说道:“我的身后是悬崖,可若是有你在,我背后就是无尽的高山。”
“嗯。”赵瑾沉稳的声音响在她的耳畔,“我会一直是阻断你与悬崖的高山,你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我。”
秦惜珩道:“我说了,我要你站在我的身侧。我们背靠着彼此,谁也不会落空。”
两人将话都说开了,赵瑾才将自己的那层顾虑说了出来,“我说我坐不得这天下,也是因为即便这位子落在了我手中,我也无人可传,到时候愈发会生出动乱,闹得朝野不宁。”
秦惜珩道:“那就把这个问题交给我,皇族枝脉繁盛,总能从宗室里挑出资质上好的。我们自立为廷,再也不要将命交到旁人手里。”
“好。”赵瑾点头,与她相拥着倚了一会儿,问道:“今天出箭时,你害怕吗?”
秦惜珩问:“害怕什么?”
赵瑾道:“杀人。”
秦惜珩道:“今日之前,我手上已经有过人命了。”
赵瑾诧然问:“谁?”
秦惜珩淡淡道:“谷怀璧。”
赵瑾猝不及防,乍然愣住,连目光都直了。
秦惜珩没有过多的解释,而是冲她笑了笑,“不信啊?”
“你……”赵瑾知道秦惜珩不会骗她,可是任凭她如何想象都极难相信。
“他骗我、利用我,这些我都可以不去追究,可他还想要你的命,他还拿母亲来逼你。”秦惜珩回想起这些时依然不能放下,越说越是愤懑,“他知道你三年前回过邑京是不是?这事他在死之前认了,我不能原谅他对你做的任何事。”
“阿珩。”赵瑾叫了她一声。
“怀玉,”秦惜珩握紧了赵瑾的手,慢慢说着:“我不怕血,也不觉得脏。我出生在皇权的中央,这本就是个最脏的地方。你曾说你手染鲜血,叫我不要靠近你,但是我现在也一样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也拿给赵瑾看,说道:“这双手,也杀过人。我要一生都与你在一处,即便怀揣罪孽万劫不复,我也绝不松手。”
那掌心里白净,像玉瓷一般光润,赵瑾盯着看了半晌,心中隐忍的愧与恨仿佛决了堤,在这一刻令她有些口齿不清。
“你、你就不怕……梦魇来了被吓着?”
“那不会成为梦魇。”秦惜珩不在乎地摇着头,看着赵瑾的眼睛说道,“怀玉,见不到你才是我的梦魇。”
“阿珩。”赵瑾念着这两个字,想到那一夜就觉得心惊,她后怕地抱住秦惜珩,声音沙哑地说:“以后不要站在我的前面,那样的刀光剑影,太危险了。”
秦惜珩正色道:“同为女子,你能护着剑西三州,我为何不能护着你?阿瑾,我不需要你保护我,我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你身旁,你能横枪杀敌,我也能用箭为你开路。往后我们并肩作战互为表里,你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傻。”赵瑾的喉咙哽咽半晌,最终也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秦惜珩道:“之前,我以为我克制心中的恐惧去学马上连珠箭已经是一件很疯的事情了,可直到我放你离开邑京,我才知道我的胆子可以更大。我以前不敢射兔子,但我现在都敢杀人了。怀玉,我只要一想到都是因为你,我就什么也不怕。”
赵瑾抱着人,在亲吻秦惜珩的发间时说道:“我滚过的尸山血海远非你能想象,阿珩,我已经习惯了血的味道,所以就算我身上再脏一分,也看不出任何差别。可是你不一样。阿珩,往后不要这样,我想看到你干干净净的,战场不适合你,那不是你的归处。”
秦惜珩道:“可我……”
赵瑾摇头打断,“我知道你想与我站在一处,但这并不是只有战场上才能做到。阿珩,我的命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定好了,我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她苦笑着,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剑西的百姓数十万,还有三州的七万儿郎,他们的生死都在我的一念之间。我多年来谨小慎微,就是不想蹚进邑京的浑水,但是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我袭了赵家的爵,就是赵家与剑西选择了我。”
秦惜珩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痴迷又虔诚,仿佛她就是救世的圣光。
赵瑾看她一下,说道:“祖父一早就替我定好了路,他想得长远,为我操碎了心。原本,我是该与蔚熙暗中结夫妻之实的,所以祖父专程提拔了四位将军,甚至还设了列营交换,为的就是我日后倘若有孕不便露面,便能让旁人替我掌兵。可谁知,我有这么个破身子,这辈子都没有做母亲的命了。”
秦惜珩拍拍她的后背,无声地安抚着,赵瑾平静地说着这些,仿佛在讲述旁人的故事,声音一点波澜都没有。
赵瑾拥着她,说道:“我在前半段的光阴里随波逐流左右逢源,天命就罚我输得惨淡,败如丧家之犬。我记得那天晚上的屈辱和痛,所以我不会重蹈覆辙。阿珩,我就要做这么一个乱臣,我不会再任由上天拽着我往前走。从此往后,命由我定而非天。”
“好。”秦惜珩点着头,“你想做什么都行,逼反人的不是老天,是这浑浊的世道。乌云太重了,遮了太阳什么也看不到,怀玉,我也想看到光亮。”
两人对视着一笑,在志同道合的默契里接了个长长的吻,秦惜珩伏在赵瑾怀里笑说:“可惜了,就算我有问鼎之心,也拿不了那个位置。你说,同为父皇的骨血,为什么只有男人才能称帝?”
赵瑾被她逗笑了,“你若是学我,说不定还真能和你哥哥争一争皇位。”
“那你给我当皇后吗?”秦惜珩来了兴致,捏住赵瑾的下巴,故意喊道:“赵皇后,之前可是你说让我主外的。”
“你要是给得起,我自然做得起。”赵瑾借势在她唇上占了点便宜,微微挑眉,“我自认算个全才,武能上阵杀敌,文能以色侍君。殿下不妨说说,要我做哪种?”
秦惜珩打了个哈欠,问道:“那侍寝呢?”
赵瑾看看窗外,“天还没黑,殿下就想闹鸳鸯戏?这是不是太过贪心了?”
秦惜珩反问:“不行吗?”
“那殿下夜里可别踢人,妾最近身子骨有些乏,不太经得起踢。”赵瑾倒是很愿意陪着她玩,是下搂着人便往床上一滚,顺手拽下了垂帷上的璎珞,将纱幔撒了下来。
“我心疼都来不及,怎么舍得踢?”秦惜珩说着就要扒她的衣带,边动手边说,“老实点别动,让我看看你身上有没有添新伤。”
“别吧。”赵瑾按住她的手,“你这个样子,我总觉得你要直接将我生吞活剥了。要不过几日,等我养些精神再陪你。我这会儿,实在是折腾不动了。”
秦惜珩举着她的手放到她眼前,道:“我是那种趁虚而入的人?”
赵瑾道:“那就别撩拨我,你知道的,我怕我忍不住。”
秦惜珩知道她这段时日的消耗大,也没再勉强了,道:“那就先休息,往后我就这么督着你,看你还敢不敢乱来。”
“我不想睡。”赵瑾道,“我怕我再睁眼,发现这只是一场梦。阿珩,我梦到过你好多次。我现在格外恐惧入睡,我不想接受醒来之后的失望。”
“那我们先说说话。”秦惜珩揽着她的腰,就这么节奏有序地轻轻拍打着,她在心中迟疑了许久,还是决定说道:“对不起,我没能保住母亲的尸身。”
赵瑾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她嗯声一下,说道:“这与你没有关系,你不要自责。那天晚上是个死局,若不是你用命帮我,我决计逃不出来。阿珩,你为我割舍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秦惜珩问:“夜先生后来给你传过书信吗?”
赵瑾道:“邑京只来了一封。”她顿了顿,补说:“就是你要去鞑合和亲的消息。”
秦惜珩道:“是鞑合公主帮了我,她现在还在洛安等着。咱们回梁州之后,要好好地送她回去。”
赵瑾问:“她突然失踪,邑京没起轩然大波?”
秦惜珩道:“这成了个死结,因为我也逃了。公策迪不敢声张,皇兄也不敢对外说开。方才我跟靳将军说过了,让他封锁消息,不要让外面知道我的事情。还有矿工那边,也不要对他们说破。总之这事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至少名义上来说,我现在绝对不能出现在你身边。”
“我知道的。”赵瑾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强忍着精神道:“淮州那边……”
“睡吧。”秦惜珩看她实在是太累了,强硬道:“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你要是不好好休息,熬的是我啊。”
赵瑾闭了闭眼,含含糊糊道:“别走。”
“不走。”秦惜珩想给她扎好后颈处的被子,但赵瑾将她抱得太紧了。耳边的呼吸声逐渐加重,秦惜珩看着赵瑾合上的眼,心里终于舒缓了。
窗外天色渐沉,一日将去,属于上和的最后一年即将湮灭于尘,往后她们相拥而眠,再也无人能够分离。
第168章静好
赵瑾坐在窗边, 撑腮看着楼下往来的人群,静静地等候来客。
并城入手后, 赵瑾留了二千人在城内巡守,余下的人暂时驻守城外。几日下来,城内逐渐恢复如旧,年关时的繁荣重新笼罩了这座小城,街上人声涌涌,行如巨潮。
厢房外有人轻轻敲门,赵瑾道了声“进”,门就从外推开了,进来个顶着斗篷的人。这人揭下斗篷上宽大的连身帽, 对赵瑾一揖,“侯爷。”
赵瑾指了指自己对侧的空位,道:“史运使多礼了,坐。”
史智文将斗篷放在一旁,跪坐下来。
赵瑾给他斟茶, 问道:“上次之后, 朝廷可有苛责运使?”
史智文道:“侯爷给我留了那条退路, 朝廷又念及我在中州这么多年, 因而没有过多地追究。”
赵瑾放心道:“那便好。”
史智文问:“侯爷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逐步蚕食中州。”赵瑾将茶点往对面推了推,“听说并城的青梅糕很不错,运使尝尝?”
史智文笑道:“侯爷怕不是忘了, 我在中州许多年了,各地该有什么特色,我早就吃遍了。”
赵瑾回之一笑, 说起正事来,“之前许诺运使的事情, 现在已经可行了。只是听说朝廷近来在水路关卡上查得有些严,不知运使有没有什么法子?”
史智文道:“除非用银子打通关系,否则还真没第二个法子。听说是国库紧缺,朝廷想着法子在谋钱。我这边也拿到了上面的新令,一定要严查各个码头。”
赵瑾问:“上次矿工起义之后,朝廷没有派特使来处理吗?”
史智文道:“派了的。但侯爷这场仗来得突然,那特使急于立功,得到军报的当日就带着兵马去襄城了。谁知……”
他看了赵瑾一眼,后面的话没继续说,而是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但是那些矿工……我只是没想到真有民反的这一天,现在……唉,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赵瑾道:“经此一事,朝廷怕是要格外注意民间,运使若要自保,今日之后便不要再与我有往来。咱们好聚好散,这顿茶就作为告别。”
她端起茶盏敬了一口,拿出一封信放在桌上推了过去,“这是我说的那条商路,一应招呼我已经打过了,运使按照这上面的码头路址去,会有人在那边暗中接手的。”
史智文收好了信,拱手作揖,“我就不对侯爷说谢了,不过淮安那边,朝廷有了新的调令。”
赵瑾早就从蓝越的传信里知道了这些,道:“是我牵连了母舅一族。”
史智文劝她:“侯爷不用这么想,说句不好听的,即便侯爷当初没有逃离邑京,樊刺史一家也无法独善其身。先帝在时,好歹还能制衡世家一二,现在新主即位,又有宁氏这样的舅家在侧,朝野上下便要彻底变为他们的天下了。”
赵瑾上次得到宁远的来信时,只说那边还处于与朝廷胶着的状态,其他内容并未多说,后来她也没有再问,现在看来,若要继续往前,宁远的助力断不可少。她问道:“程新禾的事情已经传开了吗?”
史智文点头,“据说宁远现在态度不明,新君不想失去这一块的兵力,正极力让贺尚书从中调谈。”
赵瑾又问:“那朔方派了新的将帅去接任吗?”
史智文回忆一番,道:“好似去了个叫做方士棋的。”
赵瑾没听说过这人,心道不如等宁远来了消息再问。两人又说谈了几句才做分别,待他走后,秦惜珩从厢房的里间出来,挨着赵瑾坐了,直接端起她喝过的那盏茶抿了一口。
“也不知是哪一年的陈茶。”秦惜珩淡淡地点评,赵瑾笑道:“并城不过是个小县,这里也不产茶田,自然是不能与外面相比。”
秦惜珩道:“并城虽只是个小城,但皇兄不会就此罢休的。”
赵瑾道:“所以我要争取到宁远。”
秦惜珩嗯声,“没错,程新禾的死就是一笔巨账,这笔账若是不给朔北一个合理的交代,那么整个朔北都是军心不稳。”
赵瑾道:“我在等宁远的回信了,就这几日,该有回信了。”
秦惜珩问:“那我们现在回去吗?”
赵瑾道:“我看外面热闹得很,要去逛逛吗?想买什么?我给你买。”
秦惜珩笑得眼睛眯起,道:“看来我们怀玉现在阔绰了。”
赵瑾道:“毕竟我还得指望着殿下给我撑腰,怎么能不抓紧着讨好讨好?”
秦惜珩道:“那我要用万金买一个赵怀玉。”
赵瑾问:“我就只值万金?”
秦惜珩笑道:“那你觉得你值多少?”
赵瑾故作沉吟,在她鼻梁上一刮,笑道:“怎么也得值个万万金的阿珩来换。”
秦惜珩道:“你这油嘴滑舌的本事究竟是跟谁学的?范先生那么稳重内敛的一个人,怎么会教出你这样的学生?”
赵瑾道:“那我就是自学成才,说明我是个天生的奇才。”
秦惜珩“啧啧”两声,“几日不见,赵侯这脸皮真是越发地厚了。”
赵瑾道:“什么脸,我在你面前根本就没有脸。”
秦惜珩啼笑皆非,催她:“那你带不带我去逛街?”
没有脸的赵侯当即就带着人出了茶楼,两人沿着这条街慢慢地往前走,秦惜珩几乎要将每个摊子上的东西都看上一遍。
赵瑾双手抱臂站在一旁陪着她看,这摊主格外热情,问道:“两位公子是要给家中的夫人挑首饰吗?这些全是新打出来的,保证不重样。”
秦惜珩看了半天都看不中一个适合赵瑾的,淡淡一笑推辞,“多谢,我们就看看而已。”
“让一让,让一让!”前面的人群里忽然来了一阵敲锣打鼓的震喊,两人仰起头看去,只见来了个接亲的队伍,居首之人坐在高头大马上,头戴纶巾一身绯红,耀眼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也不知这边的婚俗如何。”赵瑾来了点兴趣,牵着秦惜珩也跟着接亲的队伍走,待得到了女家之外,那红衣新郎高声大喊:“佩儿,你嫁我不嫁!”
围观的人群轰然出声,纷纷喝彩,那新娘低着头,娇滴滴地说了声“嫁”,观礼的人潮中再次爆发出叫好声,杂乱不一地祝贺他们天长地久。
赵瑾笑道:“看来与梁州的风俗差别不大。”
鞭炮声继而响起,赵瑾带着秦惜珩往一旁避让了几步,目光还留在那对新人的身上。她眸光里的艳羡遮掩不住,秦惜珩静静地看着她,悄悄地在无人注视的衣袖下牵紧了她的手。
一直到接亲的队伍离开,赵瑾才终于离了眼,对秦惜珩道:“走吧。”
秦惜珩问她:“民间的婚俗都是这样吗?”
赵瑾道:“各地可能稍微有些不同,但在梁州,风俗与刚刚的差不多。我小的时候,有一次跟着祖父去敦庭,路过剑河时正好遇到一支接亲的队伍,那个新娘是坐船来的,应该是远嫁。新郎问过嫁不嫁之后,将她从船上接到了马上。”
她回想那时,冲秦惜珩笑了笑,“我当时还小,不知道以后要接任的是这样的担子,那时候我天真地想,我是不是也能等来这样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来到我面前,问我嫁不嫁。”
秦惜珩勉强回了个笑,马上就移开了视线。
赵瑾道:“我听说城内还有几个地方挺热闹,我们去看看?”
秦惜珩摇摇头,“不想逛了,我们回去吧。”
赵瑾以为她累了,道:“也好,外面人多太吵了,我们回去好好休息。”
秦惜珩这一路都没再怎么开口,赵瑾察觉出了什么,回到客栈后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秦惜珩拉着她坐下,先给她的手换了药。
赵瑾看她一直抿着唇,开始回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她一个人在心里复盘了许久也想不到答案,还是问道:“阿珩,你要是有什么不高兴的,可以直接说出来。”
秦惜珩抱住她,闷声道:“与你没有关系,你不要多想。”
赵瑾道:“你可以说给我听的。”
秦惜珩还是摇头,她怕赵瑾担心,只能转移话点道:“再过两日就是除夕,这是你第一次在梁州以外的地方过年吗?”
赵瑾道:“在哪里过年不要紧,好在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秦惜珩问:“可盈阿芮他们都还好吗?”
赵瑾道:“都很好,也都很想你。我这次带你回去,他们指不定要高兴成什么样。春闱案这么一翻,先生一家今年终于可以过个好年了,只是不知蔚熙有没有从宁远回来。”
秦惜珩问:“他去宁远做什么?”
赵瑾道:“程新忌对他的交情比我深,倒是奇了,我百思不透,这两人是怎么谈到一起去的。宁远的态度一直不清晰,上次蔚熙就主动去了,说是要替我看着那边。”
秦惜珩犹豫一下,还是问道:“他知道你是女儿身?”
赵瑾道:“知道。因为祖父和先生原本就是要让我们在一起的,如此一来,赵家的兵权不至于落到外人手中,范家也能有血脉传下来。世交结亲,最好不过了……唔,干嘛这么看着我?”
秦惜珩的醋意遮掩不住,按住她亲了一下,问道:“那你之前是不是一直喜欢他?”
赵瑾忙说:“没有的事,况且我与蔚熙太熟了,反倒互相看不对眼。”
秦惜珩满脸的不相信。
赵瑾拿她没办法,只能抱住人继续哄着解释,“我们虽是青梅竹马,但我自幼就被当作男孩教养,一直没个姐妹作伴。若不是祖父不许我在夏天学他们光膀子,我怕是还要以为那群毛小子身上长得与我一样。可是能怎么办呢,我这性子已经定下了,更是拿他们都当兄弟。至于蔚熙,我与他从小就受教于范先生,相处的时间自然更长一些,所以更为亲近。我发誓,我真的只是拿他当自家兄弟而已。”
秦惜珩扬眉又问一遍:“真的?”
赵瑾点头不止,“比真金还真呢。他是君子雅士,与他相比,我粗鲁得像是个屠夫。我真的拿他当我自己的亲哥哥,好阿珩,你要再多心,我真的要冤死了。”
秦惜珩道:“你哪里粗鲁了?”
赵瑾有些难为情道:“当着你的面,我不得收着点啊?”
她掰着手指,开始列举不同,“蔚熙天生就很安静,不像我,总也坐不住,成日里就好舞刀弄枪。范先生因材施教,教他的都是些治国理政的相臣之道,教我的则仅仅是用人之道。少时我不懂范先生的苦心,还对此不满,总觉得他偏心本家子孙,对我很是敷衍。后来有一次,蔚熙便说,若我能像他那样规规矩矩地在书房待上三日,他就让范先生一视同仁。”
“然后呢?”秦惜珩好奇,“你待上三日了吗?”
“自然没有。”赵瑾笑说,“我能规规矩矩坐上两个时辰都是不易,三天怕不是要憋死我。”
秦惜珩笑出了声。
赵瑾道:“后来我慢慢地就懂了,身为梁州一主,能够守住那一方的安宁已是足矣,所以该用什么人,守什么地方,于我而言,这些才是最为要紧的。蔚熙学的东西比我多,那是范先生未雨绸缪,有意留他帮我。”
秦惜珩道:“若是朝野清平,他去博个功名也未尝不可。”
赵瑾道:“你不知道,他这人偏偏不好功名利禄,一心只有那些学识,在我面前也是没心没肺,非要外出游学,一走就是一年半载。有一次范先生生病,我连个商量对策的人都没有,过了几日却收到他寄来的平安信,还在信中一五一十地说着他的游历,气得我当场就要差人去把他带回来。”
秦惜珩哧哧地笑,“后来呢?”
赵瑾继续讲着:“大概过了四个月,他不知是受了哪位名家大儒的熏陶,回来之后非要种地,说是要格什么物,隐居山野就能听到苍生大地的呐喊。可梁州你也知道,那哪儿是能够种地的?我与范先生说不赢他,就随他去了。于是他就挑了大鄣山,在山上忙活了两个多月,硬是翻出了一块地。再后来,他在大鄣山一住就是三年,有没有格出什么物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自己种的果蔬还不错,每隔一阵,我都要上大鄣山找他讨点吃的。上次你也吃过,那黄瓜还挺甜的。”
她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最后绕了回来,问道:“还不信我吗?”
“我信了还不行吗?”秦惜珩听了这么半天,适才的不快也一消而散,搂着赵瑾的脖子道:“我突然好想回梁州。”
“快了。”赵瑾也想回家,更想早点恢复从前的一切,她道:“再等一个四月,我们还能去大鄣山看春。”
秦惜珩道:“这次不许扔我一个人走吊桥。”
赵瑾忍不住笑道:“小老虎这么记仇呢?”
“当然得记着。”秦惜珩戳了戳她的心口,“你也是,都好好地记在这儿,别想在我面前耍赖。”
“好,遵殿下命。”赵瑾握着这只手贴在胸口,“感受到了吗?都记住了,一辈子也不会忘。”
第169章哗变
年关口, 惯常肃静的宁远大营比之平常嘈杂了许多。边戍一年到头难得空闲,有家有室的士卒轮勤时不能离营, 便只能等着家中的探视,隔着栅栏喝一碗浓浓的热汤。
范蔚熙从营帐里出来活动筋骨,远远地看到校场上有个身着单衣的人在寒风里练刀。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大步过去。
程新忌已经练了一会儿,他停下刀,顺手拿衣袖擦了擦汗,听到了身后的动静。
范蔚熙把身上的氅衣解了给他,“穿上吧,当心着凉。”
程新忌随手把刀搁在一旁, 触了触他的手,笑问:“你看看谁更暖和?”
范蔚熙不与他贫嘴,直接将氅衣给他披上了,道:“怀玉来信了,问问宁远的消息。”
程新忌问:“朝廷是不是派人来了?”
范蔚熙嗯声, “现在正与郭帅在营中商谈。”
“没什么好商谈的。”程新忌脸色一黑, 提着刀就往营中去。
“秉维!”范蔚熙追上去拉住他的手腕, “好好说话, 别这么……”
“宁党害我兄嫂性命,还污蔑我大哥的名声,我绝不可能对他们屈服!”程新忌吼完才意识到自己不对, 赶紧道歉,“对不住,我不是要对你发火。”
“我知道。”范蔚熙握着他的腕, 将他手中的刀夺了下来,说道:“不论你心中有再大的气, 也不能这样让人抓着把柄。你听我一言,咱们先等郭帅的消息。你要信他,他不会让镇北王白白含冤。”
程新忌经他这么劝说,稍稍平静了下来,范蔚熙又问他:“我想找你讨一句真话,你愿意帮怀玉吗?”
“我落难之际,是得了赵侯的收容,若不是有他出兵相助,我回不了这里,也找不到我大哥。”程新忌拍拍他的肩,勉力笑了笑,“你放心,即便宁远不反,我一个人也能反。”
范蔚熙道:“当日你想与怀玉结盟时,我就说过中州是必经之地。站在怀玉的立场上,我当然希望宁远能出一份力,可若是郭帅要做个只忠于朝廷的孤臣,那我们也绝不勉强,最多日后兵戎相见罢了。”
程新忌捏紧了拳,说道:“我会劝服郭帅……”
“不。”范蔚熙打断,“一个人的意愿不能强加,镇北王于你而言是兄长亲人,可于旁人而言不过是个毫不相关的亡者。宁远若要反,那只能是对朝廷失望才反,这么多的将士,他们没理由拿出身家性命当赌注,你这么做反倒适得其反。”
程新忌看着营中那一侧前来探视的亲眷,慨叹道:“你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叫醒我,就像我大哥,总是会提醒我很多。”他忽而失神,毫无意识地又说了一句,“若是你能一直在我身边就好了。”
范蔚熙愣了愣,余光一扫注意到了郭浩的帐子,轻轻咳嗽一下提醒他,“朝廷的人刚刚走了。”
程新忌便赶紧往郭浩的帐里去,进来就见着了一张比他还要黑的脸。
“郭哥,说什么了?”
“是贺尚书的人。”郭浩显出几分无奈,“朔方已经调派了新的主帅,是羽林军里出来的人。贺尚书的意思是,以后若是军中再有异动,一定要加急告诉他。”
程新忌问:“他就只言未提我大哥吗?”
郭浩按住他的肩,让他先安静一下,才说道:“新君的位置是踩在王爷的血上得来的,圣上不会承认这些,他也不可能将宁党的罪状陈述出来保全名声。他们咬死了王爷与燕王暗中私通,这便是成王败寇之后公诸于众的冠冕说辞。阿忌,这个理我们没法讨。”
程新忌忿然咆哮:“我绝不允许!”
郭浩也觉得头疼,道:“我争取过了,他们答应,这事罪不及你,往后你还是能够继续在朔方……”
“我不需要!”程新忌的眼中已经泛起了一片血丝,他不认命地摇头,“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大哥的血绝不能白流!我没有那么大义凛然,能够面面俱到地顾全大局,我争的只是这一口气!好啊,既然朝廷这样冷血,那就别怪我不讲道义。”
他说完就跑出了帐,郭浩在后面喊也喊不住。范蔚熙站在外面,回头就见程新忌牵了一匹马上路,不过眨眼的工夫便只剩下了一个渺小的背影。
郭浩追了出来,随口喊着营中的人,“快!追回来!去给我把他追回来!”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又一匹马便跟了出去,范蔚熙盯紧了前面那个近乎于无的策马身影,自己也加快了马速。
朔北的寒冬腊月滴水成冰,风也是刺骨地森冷,范蔚熙身上的冬衣并不算厚,没追多久便冻得直不起身来。
“范公子!”宁远士卒从后面追来了,扔给他一件大氅,“郭帅说你就这么出来了,让我们把这个给你。”
“多谢。”范蔚熙赶紧披好,脚上一踢马肚子,再起步后将几个宁远士卒全都反超了去。
“哎——”一名士卒要叫他,可范蔚熙在这瞬息里就超了他们很远,一声下去并没有将人喊住,这士卒又嘀咕道:“我的个娘嘞,梁州究竟是个什么卧虎藏龙的地方啊,赵侯麾下连书生都这么厉害?”
范蔚熙调整自己呼吸的频次,循着看过的地图线路一直往北,终于在穷追数个时辰后看到了朔方大营的灯火。
此时已过戌时,大营内好似迎来了外敌一般,格外地嘈杂。范蔚熙知道自己还是来迟了,越往近去就越能听清这嘈杂中响亮的几道声线。
“王爷受此等小人陷害含恨而死,我等若不为王爷讨回公道,又有何颜面面对他过往的提携!”
“这群不要脸的小人,竟还诬陷王爷有不臣之心,分明是他们心怀不轨!”
“必须要向朝廷讨一个说法!”
“宁党不除,天理难容!”
新来接任朔方的主帅叫做方士棋,他初来乍到,还未认清营中的面孔,便被一干将士逼问得毫无还口的余地,最后抵挡不来,竟直接让他们给捆了。
程新忌指着他道:“把这人看好了,省得他在外面到处乱吠!”
方士棋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来不及说就被人堵上嘴拖去了偏远的帐子里,有人在混杂中大声道:“我们杀到邑京去,誓死为王爷争讨清白!”
众人跟起相和,范蔚熙顶着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冲到程新忌身旁,拉着他就往外走。
“蔚熙?”程新忌惊讶他居然来了,问道:“你来做什么?”
“找你。”范蔚熙冷冷地吐了两个字,拽着他往前走。
“什么人!”朔方边备军不认识他,当即就拦住,质问道:“你要带程郎将去哪儿?”
程新忌手上一使力,从后面拉住了他,说道:“你不是说,对朝廷彻底失望的反,才是得军心的反吗?”
范蔚熙叹了口气,对他松了手。程新忌反而在这时握住了他的手腕,当着一群人的面将他带了出来,问道:“你在气什么?”
“我没气。”范蔚熙看着他,冷静地说道,“你有没有听到郭帅说,朝廷已经派了人来接替朔方?”
程新忌道:“那又怎样?刚刚还不是被绑了?”
范蔚熙道:“倘若这是一个套呢?”
程新忌没明白,问道:“什么套?”
范蔚熙道:“引你回来的套。”
他这么直白地一点破,程新忌忽然愣住。
范蔚熙干脆全部言明,道:“我不知道朝廷对朔北有什么论判,但在朔方已经来了新将的情况下,你就这么武断地回来,我觉得你有失考量。倘若朔方的这些将士不愿跟随你呢?你这样回来,难道不是自投罗网?”
程新忌适才的无畏顷刻间就散了个干净,他看着这个始终平静的人,支支吾吾道:“我……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只是太着急了。”
范蔚熙道:“好在朔方都是一条心,事已至此,还是早做打算。”他这句话刚说完,便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
程新忌这才发现他冻得脸色发白,两只手也被风吹得发红,是下想也不想就执握住他的手,捂在掌中反复地搓着,道:“你说你,怎么也不紧着点你自己?若是冻出了病,我要怎么向赵侯交差?”
范蔚熙任他给自己暖手,道:“你若是有个什么差池,怀玉的处境越发要难。”
程新忌忽然觉得失落,心中的不满也不受控制地流露了出来,“我当你是真的关心我,原来都是为了赵侯。”
范蔚熙喉间一哽,平日里的巧舌如簧突然没了踪迹。
程新忌见他半天没个回应,以为他因这话来了气,赶紧缓和着气氛笑道:“我玩笑而已,并不是真的怪你什么。”
范蔚熙还是解释道:“我当然要处处以她为重。我们这些年全靠着她才有生计,这份恩是怎样都偿还不了的。拼去我这条命不要,我也得保她的周全。”
他轻轻地抽了手,很认真地又说:“但我也确实担心你遭到什么不测。”
程新忌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眼,含糊道:“我、我以后会注意的。”
范蔚熙看他只披了一件氅衣,问道:“你冷不冷?”
程新忌道:“我从小就长在这里,早就习惯了。刚刚我不是还给你暖手来着?”
范蔚熙还是担心他着凉,道:“去帐子里说吧,后面的路,还是要从长计议。”
程新忌就想听他的主意,心急之下想也不想就拉着了他的手,“走走,我忘了你不习惯这边,早该去帐子里说了。”
朔方的几名将官全聚首在一处,程新忌一进来,他们便不约而同围了上去,又看着他身旁的范蔚熙问道:“这位是?”
程新忌简而说了,几人听完,顿时眼中一亮。
“阿忌,我们刚刚商量过了,这一趟势必经过宁远。”聂传指着地图道,“原本我们还担心宁远若是要与我们反着来,该如何解决。现在既然有剑西可以援手,那就不用担心了。”
“早就该是这样的。”程新忌看着他指下的地图城池,眼中有些失焦,“我两次入梁州,原本就是想了这么多。”
范蔚熙道:“那我稍后就给梁州去信。”
聂传问:“倘若宁远真要与我们对立,赵侯能否抽调人手相助?”
几双眼睛同时看向了范蔚熙,便听他道:“同舟共济,剑西自会出一份力。”
一切终于得了初定,程新忌出了帐,忽然停在原地不走了,只看着一个方向静静地出神。
范蔚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约莫猜出了什么,道:“节哀。”
程新忌看着几步之外的那顶熟悉帐子,道:“明日就是除夕了,我最后一次与大哥说话,他还答应会回家过年。”
他苦着脸笑了笑,“一家人生死两隔,还过什么年。”说完,他好似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呢?不回梁州吗?”
范蔚熙道:“今年就不回了。”
程新忌问:“为何?”
范蔚熙看着他道:“我守着你吧。”
程新忌的苦笑一止,僵着脸问他:“你守着我?”
范蔚熙很是洒脱道:“我可以天涯为家,也能茅草作榻。你一个人,还是太冷清了,我留下来与你做个伴也挺好。”
程新忌问:“再煮一壶酒?”
范蔚熙笑道:“悉听尊便。”
“好。”程新忌心中的不快消了个七七八八,趁机又道:“你要是方便,不如多留些时日,我身边要是没个像你这样心细的人,指不定要出多少错。”
范蔚熙道:“等我先给梁州去封信,若是粮路顺畅,我留下来也没什么不行。”
程新忌对这条粮路倒是兴致十足,叹道:“赵侯还真是好本事,竟能将个快要入阎王殿的人用得这般到位。我现在是真信我大哥夸他的那些话了,比起他,我真的自愧不如。”
范蔚熙道:“那是因为有人替你遮风挡雨了这么些年,能让你肆意无忧。秉维,人要长大很难,却也很快。我看着怀玉,她当年也不过是用一个月就接受了一切。”
“知道了。”程新忌瓮声瓮气道,“你与赵侯还真是感情深,连安慰我也要拿他来做例。走了,现在都快亥时了,你这么能熬的?”
范蔚熙道:“我有时候想借夜听雨,通宵都熬过。”
程新忌拉着他就往自己帐里去,一面埋怨,“你学富五车,我说不赢你。”
范蔚熙笑了笑,直接躺在了程新忌指给他的那张榻上。照明的灯一熄,便只能隐约看到外面透进来的火光。
“好像下雪了。”范蔚熙忽然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程新忌懒得起身去看,闭着眼睛道,“难不成你还能听出来?”
“是听出来的。”范蔚熙翻了个身,将被子裹紧,对他道:“睡吧,马上又是新的一年。”
营外的雪漫飞如絮,苍茫大地覆上了琼光,除夕隐匿在黑夜之后,那会是命途未知的又一个天明。
上和之年的最后一日,朔方生叛。
第170章除夕
喻至忠从酒肆出来, 候在外面的下属见了,赶紧上去问:“军尉, 究竟是谁约您?”
“不用理会。”喻至忠又朝酒肆里面看了一眼,道:“走吧。”
下属走前也忍不住看了一眼,见那靠墙的一张桌上,约见喻至忠的人戴上了斗笠。
店小二见他起身,喊道:“客官您慢走!”
斗笠人走出了酒肆,背离着喻至忠往另一个方向去,他抬了抬有些遮挡视线的斗笠,露出了一张白净清俊的脸。
渐近午时,往日里繁华的街因着除夕的到来而变得空空荡荡, 街道两侧只有几家小店还未打烊。有个馄饨铺的老板见着他路过,招手喊道:“客官,吃馄饨吗?三个铜板一碗,就这些了,卖完就收摊。”
谢昕犹豫一下, 还是走了过去, 递上三个铜板, “那就来一碗。”
“好嘞。”老板驾轻就熟地下了馄饨给他端上, 继续守在铺子后边等着下一个来客。
除夕日外出的人一向是少之又少,谢昕一看就是个外客,老板瞧了他一会儿, 问道:“客官,您不是咱们岭南人吧?”
谢昕摇头,“不是。”
老板心道果然如此, 又问:“您是来寻亲朋的吗?”
谢昕咽下一口馄饨汤,又摇头, “不是。”
老板看他惜字如金,便不问了。谢昕吃完了馄饨,对他道:“都除夕了,剩下的卖不完就算了,早些收摊回去过年吧。”
“收了摊也是无事。”老板笑着摆摆手,“我家里就我一个人了,逢年过节冷冷清清的,没意思。”
谢昕听他说“一个人”,若有所思地想到了过往的许多事情,老板看着他,又道:“客官,左右我也是一个人,你要是不嫌弃,可以来我家中,咱们一起守个岁,也算是做了个伴。”
“方便吗?这样会不会打扰到你?”谢昕问道。
“不麻烦不麻烦。”老板看了看这条街,估摸着不会再有人来了,道:“我这就收摊。”
谢昕便坐在一旁等,老板收拾着,一面问道:“客官怎么称呼啊?”
他话少地说了两个字,“杜琛。”
“你叫我李麻子就行。”
老板龇牙笑了笑,很快就收好了摊,对他道:“走吧。”
谢昕便跟着他东走西拐地进了个巷子,李麻子掏出钥匙开了门,又将灯点上了,对他道:“有些乱,你随便坐。”
“多谢了。”谢昕找了个空处坐下,听到了巷子口传来的鞭炮声。
又是一年了。
他闭上眼,好似就能看到与秦祯走过的每一个岁寒。他们偎依在一起,不需要用炭火取暖。
“有橘子吗?”他问李麻子。
“正好还有一筐,是前天才买的,还新鲜着。”李麻子给他拿了来,他见一旁就放着个炭火盆,里面还有没有烧完的炭。
“借用一下。”谢昕重新将炭点燃了,在火盆外沿摆了一圈的橘子。
李麻子还是头一次看到这种吃法,顿觉新鲜。他等橘子烤了一会儿后,随便拿了个出来,剥皮后整个吞下,连连赞口,“杜兄弟,你这吃法可真好,这橘子跟蜜汁似的,还不觉冷。”
谢昕只是淡淡一笑,“我烤得不好,之前每次要吃,都是有人代劳。”
李麻子正想问是谁,他又道:“可我再也吃不到他给我烤的橘子了。”
谢昕出神地望着火盆中的炭,少顷后闭了目,脑中浮现的最后一幕便是秦祯嘱咐他少吃些烤橘子,容易上火。
“小祯。”他含糊不清地自语,“你再也不能给我烤橘子了吗?”
鞭炮声一阵连着一阵,谢昕的轻声啜泣被掩埋了。属于秦祯的年岁即将永远地过去,他存在于这世间的痕迹被撰记在案,只余一段青史评谈。
谢昕睁开眼,眼角遗下了一行薄泪。
辞旧迎新的爆竹声此起彼伏,赵瑾接连被扰,半天下来都没能看完手中这本并城财簿。
“大过年的,就别这么累了。”秦惜珩端了盘点心来,从她手中抽走财簿放置一旁,皱眉道,“歇歇吧。”
“也好。”赵瑾拿了块点心吃,咬了一口便问:“你做的?”
秦惜珩问:“喜不喜欢?”
赵瑾点头,“喜欢。”她三两下吃完手中这块,道:“我打算让靳叔先留守在这里,他是军中的老人了,有他看着这边,我也放心。等过了初三,咱们就回梁州。”
“都听你的。”秦惜珩笑笑,拉着她的手说,“我给你打下手做乳糕好不好?”
“好啊。”赵瑾反握住她的手,顺势将人抱着了,正想亲一下,客房的门便不合时宜地被人一叩,“侯爷,有人找。”
赵瑾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有点不大高兴,她开了门,问道:“谁啊?”
“是卲副将叫我来通传的,只说是侯爷的熟人。”
秦惜珩跟了过来,道:“那不如先去看看?”
赵瑾一时也有些好奇这“熟人”是谁,便沿着楼梯下来,一眼就见到了一对背影,看着像是一男一女。
“侯爷。”卲广似乎很是高兴,大声道:“你看看谁来了。”
那两人就此转过身来,男子道:“侯爷若是不嫌弃我曾是个流放胤州的罪人,那便赏我一口饭吃吧。”
赵瑾看着他,倏然滞停在原地。
这人笑着,五官并没有任何改变,只那半边刺了字的脸看着有些骇人。
秦惜珩也愣了一下,先反应过来,“你是……傅檀英?”
傅玄化对她揖了个礼,“公主。”
赵瑾久久地才找回一些自己的意识,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傅玄化拉着身边的妻子崔心荷,笑道:“我猜侯爷麾下应该缺将,所以不请自来,不知道侯爷欢不欢迎。”
赵瑾看着他,这一刻还有些云里雾里的茫然感,秦惜珩悄悄提醒,“怀玉?”
“啊……”赵瑾终于完全回了神,也付之一笑,“既如此,来了可就不许走了。”
傅玄化爽朗笑道:“侯爷当日救命大恩,我这次来,就是结草衔环。”
赵瑾看了一眼秦惜珩,正想解释这事,就被秦惜珩抢先道:“你来得正是时候,怀玉如今缺人不假,重要的是缺像你这样的旧人。”
卲广道:“侯爷,看来咱们这个年有得热闹了,我现在就去厨房叫他们多加几个菜。”
傅玄化道:“我们在胤州听说了朝廷对你的通缉令,后来又传来了剑西起义的消息,自那时起,我便在想着如何从胤州逃脱。好在苍天有眼,我与心荷总算是有惊无险地逃了出来。”
赵瑾问:“你们这一路,不容易吧?”
傅玄化看了一眼妻子,道:“我还好,只是苦了心荷,一路跟着我颠簸辗转。”
崔心荷牵着他的手,抿唇笑道:“只要咱们夫妻一条心,不论在哪里都是不苦的。”
赵瑾看着这相互对笑的二人,忽有种拨云见日的明朗感。那些留存于心底不可言说的过往骤然散如烟尘,她恍然发现,原来她很早以前就已经将那份爱慕抛去了很远,年少时的萌芽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心结。她不悔暗慕这一场,也不惧正视曾经的自己。
“怀玉。”秦惜珩轻轻叫她,“你怎么了?”
“没什么。”赵瑾灿然一笑,心中清明坦荡。
秦惜珩总觉得她好像藏着什么事,但当着傅玄化和崔心荷的面,她也不好多问。
赵瑾对他们道:“你们一路远来,着实也是辛苦,我先让人去安排房间,你们梳洗休息一下吧。”
傅玄化道着谢,与崔心荷先去了,赵瑾这才问秦惜珩:“你当初帮我救檀英的时候,用了我的名义?”
秦惜珩道:“我让人偷偷告诉他的。”
赵瑾心里一时有些不是滋味,愧然道:“你尽将好人让给我做了。”
秦惜珩道:“我当时既然答应帮你,自然要处处为你考虑。”
赵瑾鼻间一酸,眼睛有些泛红,“我那么气你,你还帮我。”
秦惜珩在她额上敲了一下,笑道:“没办法,太喜欢你了,而且我不想看到你再去求谁。”
赵瑾抱住她,回想往日时越发觉得自己不该,嗡声道:“我以后再不气你了。”
“好啊。”秦惜珩双手捧着她的脸,凑上去吻了一下,道:“你好好珍重你自己,就是最大的不气我了。”
“有你这样督着我,我敢不珍重我自己吗?”赵瑾牵着她就往厨房去,“走,不是说要吃乳糕的?”
夜幕将至时,一顿独属于他乡的除夕宴循循而启,赵瑾怎样都没想到原本孤寂凄冷的一个年竟然能有这样圆满的团聚。她心中大快,倒了酒就要喝,秦惜珩适时拦住,盯着她还缠着纱布的手,不容反驳道:“伤好之前不许沾酒。”
赵瑾只得讪讪地放下了酒,转而倒了一盏茶。
傅玄化笑道:“天道好轮回,总算有个能镇住你的人了,看你以后还怎么无法无天。”
赵瑾叹了口气,幽幽道:“是啊,妻之训,得听。”
众人又是一阵闷笑,赵瑾瞪着卲广道:“你还笑得出来?”
卲广赶紧捂了捂嘴,举起一只手来,“侯爷,我只是对公主实话实说。你说的,做人不能撒谎。”
赵瑾语噎,头一次在他面前说不出话来。
一桌人边吃边说,傅玄化又讲了好些在剑西的往事,赵瑾便少了言语,只是静静地听他说。卲广时不时地插两句嘴,涉及到赵瑾的时候,便看着她的脸色掂量着来讲,总算没再挨她的骂。
子时在翘首以盼中终于来临,客栈外前后不一地响起了鞭炮声,赵瑾见秦惜珩打了个哈欠,便道:“时间也到了,咱们要不先散了?”
众人点头同意,赵瑾牵着秦惜珩回了房,有些感慨道:“这是咱们在一起的第一个年。”
秦惜珩道:“往后还有好多个年呢。”
赵瑾看着她的眼睛,笑意敛了几分,喊道:“阿珩。”
秦惜珩问:“嗯?”
赵瑾道:“有件事我觉得你会理解我,所以我不想瞒你。”
秦惜珩就知道她真的藏了心事,道:“你说,我听着。”
赵瑾便直言了,“我曾爱慕过檀英。”
秦惜珩忽地怔住。
赵瑾道:“但他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对他讲过。原本我都已经要彻底忘记这件事了,也打算一辈子不对任何人提起,可他今日却又来了。阿珩,我不想对你隐瞒任何事,我想你看到的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赵怀玉。”
秦惜珩猛然记起了赵瑾那一次月下舞剑后的落泪,终于明晓了究底。
赵瑾也猜出她想到了什么,承认道:“他成婚的那一日,我的确很难受。”
秦惜珩问:“那你现在呢?”
那些记忆散在风里,早就随着时间一并淹没了,赵瑾只答了三个字,“心悦你。”
秦惜珩心中百感交织,“竟然是他。”
“其实我很早就劝自己放下,只是这个过程很长,我每一步都走得很难。直到……”赵瑾凝视着她的眼眸,拿出了十二分的虔诚来,“直到你追着我来了梁州。”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傻的姑娘,巴巴地看着我,做什么都是为了我,连在病中都不让我知道,只是因为不想让我分神。”
赵瑾讲着这一路的经历,恍觉每一幕都是昨日,她道:“阿珩,我习惯了你的存在,无意识地也会想起你,这时我才知道我原来那么喜欢你,每一时每一刻都想看到你,不想让你受半点委屈。”
秦惜珩上前一步抱住她,轻轻道:“我都知道。”
赵瑾吐露完了一切,心中再无半点负担,她稍稍压低了头,对着秦惜珩的唇吻了过去。
两人拥吻着缠了许久,秦惜珩道:“但我还是觉得不高兴。”
赵瑾笑道:“吃味吃这么久?那我要怎么补才好?”
秦惜珩的手探着了她的腰封,她就这么瞧着赵瑾,说道:“我要。”
赵瑾任她扯着,道:“我给。”
“不要吹灯。”秦惜珩瞥了一眼床边案桌上的油灯,收回目光来再看她,“我想看清你。”
“好。”赵瑾说完这个字,衣带已经垂散到了地上,外袍就此豁开,露出了里面的内衬。
秦惜珩伸手去,指尖快要触上她的衣襟时,赵瑾忽然抱住她再次亲吻,手则沿着她的身段去摸,轻而易举地解了她的腰封。两人唇上吻得难舍难分,不多时便只着了单件的内衫,赵瑾托起秦惜珩的腰臀将她抱起,就这么滚进了床榻的被褥间。
丑时的梆子远远地传来,两人在酣畅淋漓间滚出了一身的汗,力竭之后拥在一起,又是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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