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装
他这一重复, 原本正常无比的“尺寸”二字,好似忽然有了别的意味。
孟佳期涨得脸色通红,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
她这样,真的很容易惹人误会。她到底在说什么?
“尺寸”这个词, 让她陡然想起小学和初中时代。
在她的小学和初中时代, 似乎男孩子们的躁动来得特别地早。老师上课时, 说到一些特定的词汇,例如“金风飘菊蕊”, 例如“菊花须插满头归”。
例如“hole”、“size”这些单词,总能激起男孩子们恶劣的发笑。
要等到高中之后,孟佳期才渐渐明白, 男孩子们恶劣的、莫名其妙的发笑到底是为什么。
对她而言, “尺寸”是非常正常的两个字,就是她作为设计师,经常要打交道的人体的一组组数据。
在沈宗庭的轻笑之下, 她越发窘迫了。
孟佳期咬住唇, 脸慢慢变得通红。
她到底在说什么?她不是想知道他某处的“尺寸”,她只是想给他量身做一套正装。
他会不会误会她?
明明她的本意不是这样的。
越想她越脸红, 只好疯狂组织语言, 解释。
“我说的是,谢谢你送我一匹好马, 我想送你一份回礼,就是我自己做的正装, 完全按照你的体型定制的。”
她解释的声音细如蚊吶, 窘迫让她低下头去,手指抠着衬衫的一角, 抠到细长柔嫩的手指都发红。
她这幅娇羞窘迫的小女儿情态,的确让沈宗庭一怔。
他承认,最开始时,她询问他的尺寸,他的确想歪了。
事实上,常年和一帮在猎艳场里狩猎的花花公子们混在一起,这些花花公子们,就连打高尔夫都因为“第几个洞”的黄色笑话而露出轻浮的笑容。
他置身他们之中太久,虽洁身自好,也不免染上几分那个圈子的浮靡。
但这分浮靡也是一带而过。
看到她迅速烧红的脸,他忽然反应过来,她是一位设计师,她说的尺寸,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怎么会是那个意思呢,完全不是。
沈宗庭第一次在一个女孩面前觉得他是如此邪恶的存在。在他的纨绔面前,她显得如此单纯。
她单纯到,收了他的礼物会认认真真地给他筹备回礼。
“嗯,我知道。谢谢你的礼物。”沈宗庭语气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
“那,数据?”她换了一个不那么让人容易有联想的词。
“我让管家明天发给你。”
“嗯嗯。”女孩乖巧地点头。她仍低着头,指尖反复揉搓着衬衫的一角,直到那珍贵的真丝布料,都因此而起了褶皱。
沈宗庭这才发觉,她这身衣服好像是新的。
依照风格,他认出来,似乎是GUCCI的。
只不过,已经过季了。许是为了更好的搭配,大冷的冬天,她连保暖的连袜都没穿,就这么裸着一双长腿。
他知她同他有巨大的经济差距,他也从未在这种衣着小事上留心过。但这次,她衣裳的单薄,将她同他的差距具像化了。
他是欣赏她的。作为一个设计师,她很好地维持着自己的审美标准,遵循“less is more”的原则,她上身的衣服都是有设计感的。
她说要给他定制一套正装,那定制的材料从哪里来?她要自己买吗?
是不是要花费掉她一笔不菲的钱?钱他是最不缺的,但她或许最缺。是不是他应该开口婉拒?
沈宗庭到底没开口。他不能因为她的清贫,而拒绝她珍贵的礼物。
礼轻情意重。
“没想到,我还有礼物收啊。这笔值了。”沈宗庭换了个轻松的口吻。
他随意的一句话,却好像点亮了她的心。
孟佳期仿佛一下子惊醒似的,抬起一双盈盈的眼睛看他。
“真的?那我送的,你会穿吗?”
等真正说出要回礼时,她不是没有因为回礼的微薄而窘迫过。如果可以,她真的想送给沈宗庭等价值的礼物,可是,现在她还不能够做到,估计以后也做不到。
她只能安慰自己,礼物的份量不光光是用金钱的标准来衡量的。
“会啊。当然会。”他说。
语气诚挚而温柔,少了往常惯有的两分调侃。
这一刻,孟佳期真是恨不得立时能将衣服做好。而且,沈宗庭身材这么好,正装穿在他身上真是恰如其分-
这大抵是孟佳期前二十年中,第二个感觉如此美好的夜晚。
因着沈宗庭说他会穿她定制的衣服,孟佳期唇畔一直含着笑容,满满的甜蜜盖都盖不住。
她回到宿舍,正好陈湘湘要去晒衣服,两人正脸迎上,陈湘湘一眼看到她的笑颜,那一刻,只觉得春风来临,鲜花绽开。
啧啧,果然美女笑起来就是好看啊。好看还勾人。
勾人还甜蜜。
“怎么,今晚上发生什么开心事了?说出来让我也开心开心呗。”陈湘湘看着她的样子,连衣服也不晒了,抓住她的手好一顿摇晃。
“等我想想,要怎么说?他给我买了一匹小银马”
她像把糖分给别人吃一样,一点一点把今晚的甜蜜事件说出来。1520万港元的小银马,他说她喜欢的他一定会买给她。他打横将她抱过台阶,抱到车上
听得陈湘湘发出土拨鼠般的尖叫。
“啊啊啊啊!期期,要杀狗啦!你们这也太甜了!”陈湘湘认真地看向她,“期期,结合你之前和我说的,我觉得,沈先生是喜欢你的。”
“真的吗?”孟佳期睁大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陈湘湘。
都怪今晚的氛围太暧昧。
在恋爱这件事上,孟佳期是一张白纸。她没有经验,此刻,有着三瓜两枣经验的陈湘湘,自然就成了她的“狗头军师”。
“真的。他肯定喜欢你。一个男人,肯为你花钱,肯分出心思陪你,还说你做的衣服他会穿,这不是喜欢是什么?你见过他对别的女孩是这样吗?”
陈湘湘一拍手掌。
“嗯。”孟佳期低头浅笑,唇角也含了两分娇羞。
“我也不知道他对别的女孩子怎么样,但我猜,不是这样。”
陈湘湘:“那你现在是在和他谈恋爱了?”
谈恋爱?这个词汇陡然从舍友嘴里冒出来,让孟佳期好好想了想。
她摇摇头,声音仍是愉悦的。
“不算谈恋爱。但我觉得,像正式谈恋爱之前的约会吧。”
情侣之间,在正式确认关系谈恋爱之前,都会有一个暧昧的过程。孟佳期想,他们这应当是在暧昧?
或许沈宗庭在感情方面是个慢热的。
她相信,假以时日,他们的接触只要一天天递增,等到合适的那天,她会和沈宗庭告白的。
人在感情里是否应当勇敢一次?
“说起来,我觉得很不可思议。”陈湘湘嘟哝。
“不可思议在哪里?”孟佳期轻声。
“嗯我以为和沈宗庭这样的人,不存在谈恋爱的关系,只有‘跟’。就是,你懂吧?要么像叶酩和她的富家公子哥一样,一个为财一个为色。要么就是女方剃头挑子一头热。”
“你说得对。”孟佳期点头。
她如何不知道呢?最开始认识沈宗庭时,他那种高高在上、遥不可攀的气质,让她曾产生过“跟他”的念头。
内心的自尊和向来静默克制的性格,将这念头扼杀在摇篮中。
再后来,沈宗庭那样遥不可攀的人,也会站在她工位的楼下,在细密的雨丝里等她,问她“你怎么不回我消息”。
和他在一起时,他处处妥帖,处处温柔。这让她终于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念想,她还是想要他。想要和他谈恋爱,像一对正常的情侣那样。
而且,她心底隐隐约约知道,沈宗庭绝不是图色之人。他眼底一直有对她的尊重。哪怕她在他车上睡着,他也从未对她动过手脚。
他喜欢的,也是她这个人吧?
“湘湘,我好想时间快一点。”孟佳期忽然感叹。她相信,凭借她的天赋和努力,再加上梁风忻等人的帮助,终有一天她会收获属于自己事业的田。
她想快一点长大了,快一点有自己的事业,快一点成为一个有经济基础的大人。
她好怕,沈宗庭等不及她长大。
这是在错的时间,一眼爱上了她本就高不可攀的人。时间可以错,但人对了,就是对的。
“孟佳期,我好佩服你。”陈湘湘听她细细地讲了心路历程,由衷地感叹一句。
作为她的舍友,陈湘湘可算是直观地见证孟佳期的成长。她看到佳期为了实习早出晚归,每晚还要打灯画设计草图,还预备着参加明年度的某个设计大赛——
一个勇敢地、奔赴爱的女孩。
她值得所有的美好-
接下来四五天Tera忙于新一年春季的发布会,一直要等到周末,她才有空去沈宗庭的马场,看到她的那匹小银马。
照例是沈宗庭派司机来接她。当真正见到那匹小银马时,孟佳期还是惊叹地发出一声“哇——”
像看到可心礼物的幼童。
小银马比照片上的还要好看。
她情不自禁地抚摸它编成辫子的鬃毛、抚摸它长长的面脊、抚摸它软乎乎的鼻子。
哒哒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她听到一声轻笑,回头。
只见沈宗庭穿着骑马服,从一匹大黑马上翻身而下,两条长腿裹在长筒马靴之中,将马靴绷得紧紧,形状紧实又利落。
“喜欢吧?”
他一手扣着大黑马的马疆,另一只手随意地撩起骑马服下摆,将额边汗珠擦了擦,刚才剧烈运动过的肌肤,透着健康的红粉色。
注视着她时,眼底有宠溺和温柔。
“嗯。”他这幅注视着她的模样,幽深黑眸里只有小小两个她。
光是这份注视,就已经让孟佳期说不出话,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甜美的回应,头轻轻点着。
“给你的小银马喂根胡萝卜吧。”沈宗庭见她这幅可爱样子,脸红扑扑的,洋溢着激动,心里莫名觉得柔软。
沈宗庭修长手指摸进挂在一旁的马袋,从中取出两小根胡萝卜,递给她。
孟佳期接了,把胡萝卜放在手心里,摊开手心放到小银马唇边。
小银马舌头一卷,将胡萝卜吃进嘴里,不住咀嚼。
她摸摸它嚼动的下巴,喜悦地和沈宗庭分享:“它的舌头舔过掌心,有点痒,还有点糙糙的。”
随着她的话,沈宗庭将目光扫过她的手。
那只柔软的小手正向上摊开着,手指纤细修长,与掌背的雪白不同,她掌心是柔嫩的、微带粉红的颜色,被马儿舔过的地方湿漉漉的。
量体(二更)
沈宗庭目光看着这只纤细柔嫩的小手, 莫名地,他喉结滚动了下,嗓音有些低哑。
“喜欢可以多喂几个。”他说着, 手指伸进马袋里,又多掏了两只胡萝卜出来, 置于宽大的掌间。
孟佳期依言照做, 伸手在他掌心上取下小胡萝卜。她细腻的指尖也因此扫过他的掌心, 像是羽毛在其上轻轻扫过,扫得人心尖都发痒。
她的指尖, 是有温度的。
我可不可以给它取个名字?”孟佳期将手指伸进马儿的鬃毛里,鼻端嗅到马儿鬃毛的气味,草料和阳光的味道。
“当然。它是你的马, 你想叫它什么都行。”
“嗯, ”女孩认真地想了想,又将目光投到小银马的脸上。“它长得真漂亮。我想叫它‘Beauty’。”
“你觉得怎么样?”她头也不回地问他。
清晨的阳光从马厩的隔板落下来,恰有一束投落在她身上, 她纤细的脖颈, 雪白的颈侧肌肤,其下青色的, 几近透明的血管, 都在这阳光里纤毫毕现。
“可以,好名字。”
漂亮的马儿配漂亮的姑娘, 怎么不是好名字呢。
那天在马场里,孟佳期骑了小银马, 在宽阔的马场中驰骋。
骑完之后, 沈宗庭还带着她,手把手教她如何护理马匹, 添加草料、给马匹更换水勒。
小银马的马身本来闪闪发亮,像银灰色的海。骑了一遍之后,马场上的灰尘粘在马身上,一身漂亮的皮毛顿时变得灰扑扑了。
再好看的马儿,不洗都脏兮兮的。
孟佳期再怎么也不会料想到,沈宗庭照顾起马匹来也这样得心应手。
他修长的手指,骨节细致、扇骨如玉,抓着软水管,先将马蹄子上的泥冲洗掉,再沿着马后腿的位置,一点点地向上冲。
从后朝前移动,另一只手攥着硬毛刷,顺着马毛的方向,一点点地刷洗马儿身上的灰。
等脏污的小银马重新变得白净、闪闪发亮,沈宗庭就脏了,棱角分明的脸上几道脏痕,莫名有几分硬汉相。
配上他不笑时略显冷峻的神情、严肃的薄唇,像极了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指挥官。
“给马儿刷毛就是把它身上的灰转移到自己身上的过程。”看到她好奇的、打量的目光,沈宗庭解释,随手将水管放下,把水龙头拧好。
“这次我示范怎么洗,下次你就自己来了。”他说。
“嗯嗯。”孟佳期点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沈宗庭和她说这句话时,像对小孩说的一样。
她骑小银马的第一次,是他帮忙清洗的。
一场下来,孟佳期身上也不见得多干净,两人各自去洗了澡,换了衣服。
不一会儿,一个头发微湿、皮肤冷白的沈宗庭,重新出现在她面前,一缕碎发盖在额前,不复之前整齐的样式,反而多了几分清爽干净,像校园里骑单车经过,就会令人目眩的男大学生。
他穿一件天蓝色的亚麻衬衫,挽到手臂上,莫名显得很熨贴,很舒服。
中午他们在马场里吃的饭。沈宗庭的马场里也配了一个粤菜大厨,他们坐在原木质的餐桌上,窗外草色朦胧,侍者把菜一道道端上来。
甜虾蒸水蛋、烧鹅、红烧乳鸽、清炒芭蕉花和木棉煲汤浸鸡
骑马本身是消耗体力的运动。孟佳期是天生的瘦,在她这儿从来没有节食一说,不管脂肪不管碳水,就是朝嘴里送。
她吃饭的样子斯文,但是吃得很快,而且很仔细,连碗底的米都吃得干干净净,不会留一粒。
因为从小家长就告诫过她,吃干净碗里的饭,脸上才会干干净净。
这类小动作,自然也被沈宗庭收进眼底。
在同体型同身高的人群中,沈宗庭属于对食物感到寡欢那一类。只是为了保持合适的肌肉量,在保持运动量的同时不得不额外摄入蛋白粉。
他不存在什么口腹之欲,眼下看了孟佳期吃饭的样子,难得地感到有胃口,食指大动。
这让一向熟知沈宗庭胃口的粤菜大厨都感到诧异。
“药膏还有吗?”沈宗庭忽然想起什么,闲闲地看向对面的女孩。
“嗯?”孟佳期正在撕扯一只红烧乳鸽的腿,吃得连唇角都沾上油脂,那张原本就红润的小嘴,越发显得饱满欲滴,诱着人去亲吻。
他要花费极大的心力,忍耐着,才将目光从她唇上移开。
“就是用来涂肿伤的药膏,”沈宗庭解释,脸上表情很是坦荡。
孟佳期忽然发现,沈宗庭似乎对于这方面有一种格外的坦荡,他好像,不会有“性羞耻”一般。
“还有的。现在也不肿了。”她越是想坦荡荡地说出来,说时就越扭捏,眼睛也不敢看他,而是低低地垂着,如羽的鸦睫盖住眼帘。
那药膏的确是好东西,她皮肤娇嫩,刚开始时被粗糙的马鞍磨一磨都会发红,肌肉酸疼得不行。
渐渐地、随着她骑马的技术日益娴熟,她腿部的肌肤也变得日益坚韧,柔软,适应了马鞍的硬度。
沈宗庭深深看了她一眼,幽深眼眸晦暗不明-
周二,孟佳期向Tera杂志请了假,临近期末,她还有好些个期末作业没完成,需要抽出时间,一一做完。
晚上她回到宿舍,习惯性查看邮箱时,发现新收到一条邮箱信息,邮箱的尾缀是@JS.com,邮件详细地列出了一个男子成年男子的颈围、颈长、肩宽、前衣长、袖长和胸围、腰围、臀围等。
将身高和体型大致比对了下,孟佳期立即知道,这肯定是沈宗庭的身型数据。
她大致浏览了一遍,几乎能根据数据,勾勒出他的大致形体,这宽肩、劲腰、紧绷的小腹、紧实的胯、修长的腿。
真是异于常人的优秀数据,真是光让人看看就会颅内高潮。
“期期你在看什么?”陈湘湘好奇地凑过来。
她听见陈湘湘的叫声,小脸一阵绯红,手忙脚乱地想将笔记本盖子合上。
然而已经迟了。陈湘湘光瞅了一眼,就反应过来。
“哟哟,是姓沈的那位数据呀?看这数据,我家期期以后有福气了~等等,这数据怎么缺了最关键的那个?”
她挤眉弄眼地调侃孟佳期。
孟佳期容易脸红,臊得话都说不出来,拿着软枕要打自己的好舍友。
“得了吧期期,你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脸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心里早已乐开花了!!你就老实给我说说,给沈宗庭做西装是什么体验?”
“快说快说!别让我催你!”陈湘湘一边躲闪着佳期的“抱枕追杀”,一边锲而不舍地问。
“挺好的。”孟佳期打不到她,扔了抱枕,脸红红地说。
的确挺好。
光是看着沈宗庭的身材数据,就让孟佳期油然而生作为设计师的幸福感。
这完美地符合黄金身材比例的数据,简直是设计师们梦寐以求的,能不好吗?
“我真羡慕你,还会做西装,我都不知道送什么礼物给”陈湘湘说了半句,惊觉自己说漏嘴了,赶紧捂住。
孟佳期一早看出她有情况,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当即上前“逼问”舍友。
“快,如实招来,不然舍法伺候。你要送礼物给谁??”孟佳期拿着软枕指住陈湘湘。
陈湘湘扭捏了好一会,才说:“是计院的江浥尘。”
“妓、妓.院?”孟佳期重复了两声。
“什么啦,是计算机学院,不是妓.院。你快洗洗你这一脑袋的黄色。”陈湘湘撇了撇嘴。
她说着,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给孟佳期看。
是一张证件照。但证件照里的男孩穿一件白衬衫,额间垂落几缕碎发,抿直的薄唇显得凛厉,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感。
“我看他的脸就喜欢上了。只可惜,他好像挺难追的。”陈湘湘感叹了一句。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孟佳期认真地建议。她如今在感情上是一个大胆的状态,输出的价值观自然也是勇敢追爱的。
被陈湘湘这么一打断,等第二天孟佳期再次查看邮件,这才想起,沈宗庭的那份身体数据里,还缺少了几处关键。
沈宗庭给的那份数据,是标准的英伦定制服装的必需数据。
但孟佳期的爷爷曾是镇上数一数二的裁缝,在爷爷和爸爸的耳濡目染下,孟佳期习惯用爷爷传下的那套量法。
思虑再三,她给邮箱发了一封邮件,询问沈宗庭的小臂长、膝宽、脚掌宽等。
这封邮件在早晨九点零一分收到回信。
回信中说,目前所知的所有沈先生的身材数据都已在上一封邮件中,如果还想知道别的数据,请通过WA联系沈先生。落款是Mr.Li。
孟佳期盯着落款看了好一会。
这个Mr.Li是谁?倒像是给沈宗庭专门管理衣服的管家。
孟佳期于是用WhatsApp发消息给沈宗庭。
Kristin:「沈先生,我收到了数据。但我还需要别的数据,这封邮件里没有,你可以请人帮忙测量下吗?不方便的话,我测量也可以。」
消息发过去后,一直没有回复。
这天,孟佳期干活的专注度明显被减弱,画一会设计图,时不时拿起手机看一看,看沈宗庭回复了没有。
沈宗庭为什么没有回她呢?孟佳期一边看着空白的聊天界面,一边暗自嘀咕,沈宗庭有什么事要忙?
明明,他看起来那么闲的一个人。
一直等到晚上,WhatsApp才有消息过来。
Joseph:「可以,听你怎么弄都行。我两天之后回港城。」
孟佳期将这条消息反复看了几遍。原来,沈宗庭这会儿不在港城吗?那他又是去哪里了呢?
第一次,孟佳期意识到,有可能自己只是沈宗庭生命里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微小如尘。沈宗庭,是那种坐航天飞机和普通人坐地铁一样频繁的人。
她努力将这个念头甩到背后,安慰自己。只要她努力,十年以后,她也一定可以坐航天飞机坐得比地铁还要频繁。
眼下,她还有一些要确认的。沈宗庭并未明确回复,到底要她量还是请人量。说到底,她其实还是想自己量最放心。
Kristin:「所以,还是我来给你量体吗?」
Joseph:「嗯。你来。」
他人是这样的,不是什么原则的问题,似乎都会依着对方。
孟佳期收到这条消息,又咬着唇想了好一会。她现在没有工作室,没有地方开展量体这项活动。沈宗庭就是港城的地头蛇,找地儿肯定比她方便些。
所以,她发了条消息,问他去哪里量最好。
沈宗庭的回复很简短,只有三个字。
「去酒店。」
去酒店。这三字,让孟佳期的心跟着一跳。
这三个字,实在太容易让人浮想联翩。酒店,意味着密闭的、封闭的空间。而且,对于学生而言,它只有那个非常单一的功能。
谁能保证,在酒店内,不会发生别的事?
量体
孟佳期盯着这三个字, 脸慢慢地变红。她手指不觉抠着衣角,修建得短短的指甲边缘按住衣角,嫩生生的发疼。
那种喉咙发干的感觉, 又回来了。
那边,沈宗庭似乎没意识到, 这条消息会给人带来多大的误会, 回了这三个字后就再没有别的消息再过来了-
此夜。
西省七顿天窗*。
以高空视角俯瞰下去, 它像一块隐在喀斯特地貌之中的碧玉。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洞穴潜水之地, 被誉为“洞潜爱好者心中的‘珠穆朗玛’”。
四周林木苍翠,扑面而来的风带着冬日的凉意。
几顶厚实的军绿色帐篷扎在苍林之中。帐篷旁,燃起一堆篝火, 篝火附近铺着防火地垫, 四个身材魁梧的大男人正坐在地垫上。
“阿庭,决定了。两天后下天窗,先下个110米。”一个粗犷的男音响起。说话的男人四十岁上下, 留着短短的寸头, 头发黑白交杂。
一般人不知道,这个相貌寻常、在大冬天里穿着黑色短打T的男人, 就是洞潜圈内的“韦神”。
不过, 在这支四人小队里,大家都叫他“老韦”。
四人中老韦资历最深, 身上的“圈号”也最多。他是国内前几的休闲水肺、自由潜水和技术潜水三栖教练、参与建立了国内的科学潜水体系、至今保持着几项下潜最深记录。
这四人都是对洞穴潜水有着狂热爱好的分子,若说潜水运动于他们而言, 是“蓝色鸦.片”, 那洞潜,便是“黑色鸦.片”。未知的、一片漆黑的洞穴, 洞内奇特的景观,深深吸引他们。
热爱这项运动的人,大抵喜欢战胜风险的满足感。
此时,老韦正把目光投在沈宗庭身上。
他们叫他“阿庭”。
阿庭是两年前加入这支潜水小队的,是队里最年轻、资历最浅的存在。
这支小队的入会条件十分严格,但阿庭硬是通过了老韦设置的苛刻条件,成为了队里新的一份子。
在这两年里,阿庭慢慢地成为了继老韦之外,第二个主心骨。经验方面的事,问老韦;理论方面的事,问阿庭。
阿庭之所以能成为第二个主心骨,也因为他头脑最为清醒、性格最稳定,行事最果断。
此外,他还将国内许多先进的洞潜理论翻译成中文,让小队成员之间观摩学习。
前不久,这支小队破了一项亚洲下潜最深记录,还是在阿庭的带领下破的。
他们基于洞潜这个爱好而聚在一起。多多少少都会了解对方家里的情况,有时也会聊起家里的老婆、孩子,老人。
每每这时,阿庭都是沉默的那位。
老韦觉得,阿庭身上有一种包容感。他平时谈吐的气质、他举手投足之间,他的思维方式,都远远地、要来自更高的阶层。
很明显,阿庭在向下兼容。
“两天后不行。”篝火里,阿庭摇了摇头,唇角一缕散漫的笑容。
“怎么不行?”另一位成员,粗咧咧地问阿庭。
阿庭很少有说“不行”“时间不合适”的时候,在这四人间,阿庭似乎是是最闲的那个,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拿来挥霍。
橘色的篝火里,映出沈宗庭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因为骨相实在突出,眉骨与鼻骨衔接处形成一个完美的T字,很有几分亦正亦邪的气息。
“有个人在等我回去。”
篝火里,阿庭这么回答。
老韦觉得,阿庭这样回答时,那双一向淡漠的黑色眼睛里,含着一点笑容,一点期待,甚至还有一点因思念而起的怅惘-
这两天,陈湘湘发现,一向在学业、实习上都卷得飞起的孟佳期,竟然捧着笔记本在宿舍刷剧。
没错,是刷剧。
而且都是刷英美剧,英美电影。从历年各项奥斯卡大奖刷到漫威电影。这让陈湘湘觉得奇怪。
“怎么,你要卷王躺平了?”陈湘湘问。
“哪有。”孟佳期一边回答她,一边用鼠标不断拖动电影的进度条。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看电影?”
孟佳期按了空格键,将电脑屏幕停下来。
“我不是在看电影内容,我是在看电影里的经典服装设计。”
此话一出,立时勾起了陈湘湘肚子里的八卦虫,靠着孟佳期的椅背,低头去看那笔记本的屏幕。
屏幕上放的是《了不起的盖茨比》,由小李子饰演的盖茨比正对着镜头,高高举起高脚酒杯。
“怎么?你怕你功力不够,还想再参考下奥斯克历年最佳服装设计奖来给沈先生做定制西装吗?”
陈湘湘低头,这才看见,笔记本下,摆着孟佳期常用的速写本,在那速写本上,已经有好几件经典西装的廓形若隐若现。
“嗯。”孟佳期点头,继而揉揉眼睛,因为长时间的用眼,她觉得眼睛发干发涩,太不舒服了。
她从书架上拿下眼药水,仰着头,一滴透明的药水,从瓶口摇摇晃晃地滴落,落入她天真又妩媚的眼里。
似乎荡起点点波纹,然后,她纤长的睫毛眨了眨,那双眼睛立时又变得水雾盈盈。
“你真是,太用心了。”陈湘湘感叹。
孟佳期弯着唇角,笑容带着憧憬和希冀。她当然要用心,沈宗庭送她小银马——他也很用心,不是吗?
除开一颗心,她不知道,还有什么能作为对沈宗庭的回礼。
孟佳期接连看了两天的电影。周四傍晚,孟佳期扒完最后一部电影,速写本上的纸张早被她翻过一页又一页,打了不下两百版草稿。
终于,周四这天傍晚,她收到沈宗庭的消息。
Joseph:「四十分钟后有空的话,可以过来了。」
跟在这条消息后的,是一个地址,定位是这附近的五星级酒店。
孟佳期看着这定位,一颗心突突跳。虽说她心里知道沈宗庭不是那种人,但还要和他去这种地方,未免还是紧张。
Kristin:「好。」
Joseph:「直接向前台报我的名字就成,在顶楼。」
十五分钟后,按照导航,孟佳期来到酒店楼下。
酒店名称叫“Swan Sea”,装潢高级,调高的中庭挂着一盏Brunilde枝形吊灯,黑镍饰面反射灯光,将酒店大堂照得亮如白昼。
这酒店其实是沈宗庭名下的资产之一,总统套房常年为他预留。
在一年的某些特殊月份中,沈宗庭会在酒店里招待和他有资本往来的人士。
孟佳期向前台报沈宗庭的名字,前台看着她的目光颇含几分深意,双手递给她一张黑卡,告诉她用黑卡刷开顶层的电梯。
孟佳期紧了紧手中的卷尺,步入顶层电梯。
中途,她给沈宗庭发了条消息,说她已经到了。
酒店顶层是总统套房,宽大的软包门半掩着,孟佳期确认了两遍房间号,这才伸手叩门。
叩了几遍没有人回应,倒是听到哗哗的水流声。孟佳期鼓起勇气推门进去,过了玄关就是客厅。
客厅里,只有壁橱的灯亮着。那灯是淡黄色的,像是日落时的天空,在灯前摆了一排细颈红酒,黑色铝条贴在壁橱上,给人以静谧和低奢感。
这下,孟佳期可以确定,水声是从浴室传来的。
沈宗庭竟然在洗澡吗?
她觉得很不可思议。他为何要在这时候洗澡。
又过了五分钟,浴室门把手松动,沈宗庭一身白色浴袍从浴室里走出来。
他身上的浴袍是系带的款式,腰间用带子松松地系住,越发显得腰身劲瘦。浴袍前襟的敞口,隐隐可见其下冷白的肌理和流畅的锁骨,还沾着饱满的水珠。
湿漉漉的。
看到酒台前俏生生立着的女孩,沈宗庭脚步一顿。
两天前他和洞潜小队在七顿天窗相遇,打算进行这个冬季最后的下潜。
孟佳期的一句话,让他改变了主意。
老韦因此将下潜的时间提前了一天。三个小时前,他才结束洞潜,匆匆换回衣服,简单洗了个澡,坐上回程的私人飞机。
他答应过孟佳期,两天后会回来,他要按时。
由于他行程匆忙,尚未来得及完全清洗,所以飞机一落地,来了酒店,他连门也来不及关,直接进了浴室。
“佳期?”他嗓音有点低,念出她的名字。
他正好隐在壁橱灯射不到的黑暗里,隐约可见他的身型轮廓。但是扑面而来的雾气,带着男士沐浴香氛的森冷气息,还有淡色的灯光,无不给此时蒙上一层旖旎。
“是我。”孟佳期喉咙发干,盈盈应声。
她只看了一眼沈宗庭,便低下头去。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似乎他们都意识到,这氛围不同平常。潮湿的、暧昧的暗潮在涌动。在男女关系那分明的界限之中,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那纸已经透出光亮,薄得一戳就能破。
但是,他们两个谁又都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套房里静默着,听到墙上石英钟走过,沙沙沙的声响。
沈宗庭率先打破沉默。
“抱歉,再等我一下。”他的口吻依旧是懒懒的,只是因为刚洗过澡的缘故,嗓音带了两分润,像浸泡在山泉里粼粼的溪石。
“嗯嗯。”
随后,沈宗庭迈着两条长腿,朝另一侧卧房的方向去了。
孟佳期掏出手机重新翻了下聊天页面,才发现,沈宗庭说的是“四十分钟后有空的话可以过来”,而她看成了“现在有空可以过来”。
怪不得过来会撞到沈宗庭在浴室里。
三分钟后,沈宗庭再度出现在她面前。原先的浴袍换成了白色的亚麻衬衫和黑色长裤,裤缝齐整,乌发湿润。
沈宗庭走到冰柜前,筋骨分明的手拉开冰柜,取了一瓶冰水,转头问她。
“要冰的还是常温?”
“常温。”
他将中岛台的一瓶矿泉水递给她。矿泉水瓶身写满英文,借着壁橱的灯,孟佳期瞥见其中一个英文名词,“The Alps”。
沈宗庭要了一瓶冰水,一层薄薄的雾凝结在瓶身上,瓶身倾斜,水灌进他口中,这个角度,越发显得他脖颈修长,喉结性感。
“这两天在做什么?”沈宗庭随意抹抹沾湿的唇角。
“在看电影,历年的奥斯卡最佳服装设计奖。”
很默契地,两人都没再提起方才尴尬的、又几乎是感情欲见天光的一幕。
“怎么,想做参考?”沈宗庭淡淡地笑。
孟佳期对上他的眼睛,只觉得,似乎他对她要做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嗯,你要不要提前知道我参考了哪些影片?”
“不要,”沈宗庭唇角一勾,“那样就没有惊喜了。”
“你怎么知道是惊喜?万一是惊吓呢?”孟佳期语气里带上了一些小俏皮。
“孟设计师,我相信你。”沈宗庭看她一眼,随意又尊重。
孟佳期笑了起来。“你可是说过,不管我设计成什么样,你都会穿的。”
三两下,沈宗庭就将那瓶冰水喝完了,修长有力的手指将瓶子拧扁,随意地伸手,瓶子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准确无误地掉进垃圾桶里。
“需要我怎么做?”
“你站着就好。”
孟佳期说着,正好看到茶几底下有一个方形的软包矮凳,弯腰将它推出来,直推到沈宗庭背后。
她的身高在女生当中已经是鹤立鸡群,但在沈宗庭面前,她还是和他差了一个头。
他们两人间的身高差,正好够他抱着她时,能将下巴轻轻搁在她柔软的发顶上。
想到这孟佳期脸上又烧了一层,暗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我需要量你肩宽再往下一点儿的位置。”
孟佳期一边向沈宗庭解释,一边拿起软尺,“喀拉”一声,拉出软尺的一头。
一拿起软尺,她立时进入工作状态,先去玄关旁把头顶吊灯的灯开了,又把穿来的便鞋换成一次性拖鞋,这样待会好踩上软包凳。
一瞥之间,沈宗庭瞧见她的足尖,白白的小小的,被她用拖鞋套住。
心中某处,忽然荡了一下。
“别动。”在他背后,她低柔的声音响起。
就在这么一荡之间,她已经拿着软尺到了他身后。
她站上方凳,借着方凳的高度,第一次看见沈宗庭浓密的发顶,透出隐隐的青白色。
沈宗庭立在那儿,感受到被扯开的软尺绷在他背上,软尺的两端,似乎是她的手指,轻轻按着他的肌理,隔着一层薄薄的羊绒布料,他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
他们不是第一次靠得这么近。
他从马上将她抱下来过,他也抱着她下过台阶,但没有任何一次的靠近,会是这般感受,他想回身拥住她。
沈宗庭闭上眼睛。也许是洗完澡,人的末梢神经异常敏感的缘故,他的触觉、嗅觉,都变得灵敏无比。一呼一吸之间,皆是她淡淡的、冰霜玫瑰般的气息。
她的气息甜美诱人,让人忍不住想要深深溺在其中,像执起一朵玫瑰花那般执起她,挺拔的鼻尖深深地嗅闻、贪婪地呼吸。
此时此刻,她成了某种诱人的毒药,即便被毒死了,也想要喝尽。
身后的女孩似乎动了动。动作之间,有软尺被拉开而发出的轻微“喀拉”声,沈宗庭站立不动,却有柔软的物事轻轻擦上来。柔腻得不可思议。
一瞬间,他脊背僵硬,好似有电流窜过,欲望和情感交杂着在心中萌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生长,密密地萌生枝蔓,将他一颗心缠住。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异样的柔软、挺拔,是她的
他平常总是弯着的唇角陡然绷紧。
明明是港城的冬天,今日阴雨,湿冷好似密密渗入骨缝里,似乎下一秒,骨缝关节就要“吱吱吱”地作响。
但,沈宗庭此刻的内心却好似被扔进一颗火种,将他烧得灼热、滚烫。
似乎这一刻,她太认真,而他心猿意马。
有别
“好了吗?”
沈宗庭的声音响起, 带着两分压抑着的不耐。垂在身侧的右手绷紧,倏而又张开。
他脊背已经绷紧到无以复加,他微不可察地挪开身体, 心中隐隐压抑着火气。
难道她给别的男人量数据,也是这般模样, 没有一点安全意识?就挨挨蹭蹭上去了?连最私密最不可被男人抓握、碰触到的部分挨擦上了人的背都不知道?
沈宗庭蹙着眉头, 火气压抑不去。
他正要将这提点出来, 让她注意,忽而想到, 工作室都是有专门的量体师傅的。她好像说过,她只负责出设计图稿哪一块。
也就是说,这也是她第一次为别人量体。
而他享用了她的“第一次”。她第一次为男人量体, 就是为的他么?也是她第一次非商业性质地为男人定制西装吧?
不知怎的, 想到这里,沈宗庭心中的火气慢慢平息下来。
“差不多好了。你等我纪录一下数据。”孟佳期认真地回答他。
若是往常,她定会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 但是今天, 她太专注,专注到她对沈宗庭的爱慕都放到了一边, 完全是一种“见猎心喜”的心态。
沈宗庭的身型实在完美, 几乎近于黄金分割的比例,惹得她内心频频产生土拨鼠尖叫。
一瞬间, 孟佳期甚至觉得,他去当模特, 是一件造福广大设计师的行为。他的身材和气质, 能让每一位服装设计师产生“颅内高.潮”。
孟佳期从软包方凳上下来,心里默念着沈宗庭的数据, 一不留神,胸前柔软再次轻轻擦过男人脊背。
她毫无察觉。而沈宗庭脑中,有一根禁忌的弦猛地崩断。
直到她远离了他,来到茶几旁,清冷玫瑰的气息不再侵袭他,沈宗庭身上那种躁动感才消退了些。犹如火种在一瞬间的燃烧、迸发之后,熄灭,渐渐归于寂静荒野。
他转过身眯着眼看伏在茶几上认真纪录数据的女孩。
有一瞬间,他几乎怀疑,孟佳期是不是专门来勾.引他的。
这种桃色事件,他不知遇到过多少次。那些女人的手段比孟佳期的过火得多,直接在他酒店的床上脱得一.丝.不.挂的都有。但只有孟佳期,穿着普通的白毛衣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不露胸也不露腰,唯独让他心里起了绮念,让他的情绪触动这样大。
她真的是来勾他的?
不,她不是。
她很认真,沈宗庭看她执笔在纸抄本上纪录数据,手指按着红环铅笔,按得很用力,用力到修长指尖的边缘都发白。
一缕碎发从颊边掉落,触碰到她鼻尖。似乎是嫌头发阻挡了视线,她将头发抿了抿,别到小巧玲珑的耳朵后面,那耳垂圆润,被射灯一照,透出明软的粉色。
她穿着那天和他去马场夜游时的软杏色毛衣,毛衣开领有些宽,一侧垂下,隐隐露出半边圆润的肩膀,一根黑色的、细细的吊带若隐若现。
更多的血液冲入男人的大脑
第一次,沈宗庭觉得时间如此漫长难忍。
孟佳期一下量了他背部的五组数据,正认认真真地一组组写上去。
“还有哪里没好?”沈宗庭哑着嗓音问。
“还有一组腿围的数据。”孟佳期咬了咬笔头,回答。
沈宗庭垂目看着她。
她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喜欢咬笔头,笔头被她咬得坑坑洼洼,一粼粼的像是鱼的鳞片。
他不由得想起,同她初次相遇那时,他拿过她的铅笔,浅浅靠在虎口上,那其上,也有她浅浅咬过的牙印。
“回头我让人量好发你邮箱。”沈宗庭声音依旧很哑。
“嗯?”孟佳期抬起脸,不明白他为何一下子,好像变得很抗拒,不情愿。
和之前的态度大相径庭。
“男女有别。”他薄唇中吐出这四个字,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修长的、筋骨分明的手提了提黑色长裤的上缘。他这动作格外的欲,只是背转过了身,孟佳期看不到。
“噢。”
这下,轮到孟佳期羞赧了。
方才,的确是她太尽兴,以致于忘了这点。
再度转过身时,沈宗庭神情已经恢复正常。他转过腕上的陀飞轮看了一眼,正是合吃晚餐的时途。
“你饿了吗?要不要一起吃饭。”沈宗庭问。
随便做点什么都可以。他得做点什么,最好不要再待在这里。不能再待在封闭的空间里,否则会强烈地唤醒他心中那头野兽。
“我、”
孟佳期细白的手放在肚子上。被沈宗庭一句话提醒,她才想起自己中午不舍得离开电脑屏幕前,只就着矿泉水吃了一袋全麦面包,腹中已经是饥肠辘辘。
她是这样的个性,一沉浸到某件事里,连饭都忘记吃。
“嗯,有点饿了。要不一起试试我们学校的食堂?”
孟佳期鼓起勇气问。
她有一种固执的小心思,既然想和沈宗庭从零开始培养关系,那就应该回请沈宗庭吃饭——毕竟沈宗庭已经请了她这么多次了。
如果她要同他谈恋爱,她就势必要让他习惯她的生活方式,习惯她穿快时尚品牌的衣服、习惯她会吃大排档、街边小吃和学校食堂、习惯她出行会坐地铁。
情侣之间的消费习惯是要相互磨合的,而不能光是一方迁就另一方。
那样的爱情,注定走不长远。
她要和沈宗庭走下去。
而且,她相信,沈宗庭是那种吃食堂也不会觉得降身份的人。
在等沈宗庭回消息这几秒,孟佳期像怀里揣了一只兔子,心跳得剧烈,连那种饥肠辘辘的感觉都弥散了些。
“走吧。”沈宗庭干脆利落地回答。
在这时候,他的确不在乎吃什么。
两人沿着拥挤狭窄的街道,慢慢地往回走。这是大学附近,又正是下课时分,很多学生情侣手挽着手走到大道上。
孟佳期看看沈宗庭,又看看自己,乍然一看,他们就像这无数情侣中的一对。这个念头,让她心生愉悦。
沈宗庭向来低调,是以他的资产虽比陆彬之流丰厚了不知多少倍,但在外头的名声却不如陆彬响亮。
也正是因为名声不响亮,所以才能如此闲散地和孟佳期走在这人流如织的街头。
两人无论是气质还是样貌,都是顶尖的存在,路人纷纷侧目。大约沈宗庭已经习惯了他人对他的“注目礼”,面色泰然,眼神中带着一点远离人群的疏冷。
倒是佳期,因为第一次和他走在这如此平常的街头,所以心含喜悦,那张惊为天人的脸蛋上,表情异常的温婉柔和,秋水眸中仿佛荡漾着深邃而澄澈的湖水,花瓣一样的唇翘着,简直把满心的欢喜都要写在脸上一般。
孟佳期带他去了SY食堂,两人一个个窗口看过去,孟佳期低声给他介绍窗口的推荐菜品。沈宗庭要了一份牛肉铁板烧,孟佳期要了一份川味口水鸡。
自然是她负责刷卡。
薄薄的饭卡放在仪器上,“滴”地一声响,听在耳朵里是那么动听。
这让孟佳期觉得,此刻她也“回请”了沈宗庭,就像一对正常的情侣那样,有来有往。
他们在食堂靠窗的地方找到空位。
正值饭点,食堂里很热闹,学生们是一批批过来的。有些刚参加完社团活动,还穿着足球鞋、将棒球杆挂在书包的拉链处。
不时走过三五个少年,在食堂饭菜冒出的热气里喧嚷。
沈宗庭看着他们,停了筷子,唇角扯出一抹笑容。
“饭菜不合口味?”孟佳期自然注意到他的动作,出声问他,内心隐有忐忑。
“不是。我只是想起了我读书的时候。”沈宗庭说,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因着几分回忆的色彩而蒙上一层神秘、迷人的色彩。
他的话让孟佳期放松不少。
她听得出他话里的愉悦,心底泛上两分甜蜜,就连语气都俏皮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说这种话,显得像个——像个叔叔。”
明明没有到“叔叔”那样辈分的,但是那种回忆的口吻很有沧桑的味道,像醇熟的老酒,带着软木塞的气味,有种醉醺醺的甜意。
要说起来,沈宗庭给她的印象时时在变动。
有时她觉得他很年轻,因为他的痞浪,他穿白色衬衫挽起手臂时的模样,他在马场上的意气风发。
有时他是成熟的。因为只有成熟的男人,才会那样稳重和温柔,细致体贴地照顾女孩子的心思,就连送她一匹小马,都步步做好铺垫,让她不拒绝也不窘迫。
有时她又觉得,他似乎很苍老。一种心境上的苍老,无论到哪里总是兴味萧索的,好像世间的酸甜苦辣、世间的万般滋味都尝遍了。
年轻的躯体,苍老的心境,少年气和成熟感的交杂到底是怎样的人生经历,才会养成沈宗庭这般的人?
“小朋友,”沈宗庭斜斜看向她。“我本来就不年轻。”
“”
小朋友?难道她很小?
她都二十岁了,也成年两年了。是可以和人谈恋爱、可以出去同人过夜的年纪了。
“我才不是小朋友。”她轻轻地说,目光回看他时,妩媚又天真的双眸里带了几分不服。
她才不要被他划分到“小朋友”的阵营里。
她其实可以和他同辈的。虽说沈宗庭没有明显地说过他的年纪,但她总觉得,他不会很大,起码不会是“3”字开头。
沈宗庭看到她眼底的不服,笑了。
“人分生理年龄和心理年龄,你看,你总把情绪摆在脸上,好像给你根糖就能骗走,怎么不是小朋友了?”
这一刻,他都想伸出手指,刮一刮这小朋友的鼻头了。
孟佳期悄咪咪朝窗外开了一眼,在玻璃窗上看到自己倒映出来的脸蛋儿,红唇娇俏地微微嘟起,有点儿幼稚。她皱了皱鼻头,心想,果真是得意忘形啊,真成了小朋友了。
两人吃完饭,把餐盘归位。
已是傍晚,外面天色黑了,两人沿着校园的林荫道走向校门。
中途他们路过棒球场。露天的棒球场里,几盏高高挑起的路灯大炽,雪白的灯光下,好几个学生正在打棒球,一扔一接之间,紧身的棒球服透出他们坚实有力的身躯和贲张的肌肉脉络。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热汗的味道,硬生生在阴冷的冬天里加入特属于少年人的夏日气息。
沈宗庭一只手插在口袋里,脚步闲闲,眼神从打棒球的少年身上路过。他难得眼中露出几分专注和兴趣感,看着他们。
孟佳期猜想,或许他是从这些打棒球的少年身上,看到了他青春年少时。
“打过棒球吗?”
走过棒球场后,沈宗庭忽然低声。他说这话时,手臂几乎挨着她的肩膀,两人隔着一层衬衫布料和一层针织,肌肤浅浅相贴。
“没打过。”
棒球这种贵族运动,她怎么可能玩过呢?事实上,她走过这条林荫道不知多少回,但从不会扭头去看一眼棒球场。棒球场的栏杆分割出来的是两个世界。
沈宗庭也并不意外她的回答,只是唇角挑了抹笑,眼神却很有些认真。
“以后我带你打。”
以后——
还有以后啊。
“好。”
孟佳期因着他这句话里,关于未来的况味,甜甜地应了。
她只说一个“好”,沈宗庭却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总觉得这女孩今天甜得要命,那双柔嫩到了极致的樱唇弯着,好像总含着一缕笑容在那里。
她黑白分明的秋水眸中似乎有潋滟的水光,要将人溺在里头。
甜得要命。她今晚甜得要命,也欲得要命。
希望
一阵风吹过, 将她杏色毛衣上的茸毛也吹得轻微颤动起来。他目光下意识地想要扫到某处,却又硬生生忍住。
那样,未免太不礼貌, 也非君子所行。话说回来,他在酒店时而起的反应, 已经如镜子般照出他的邪肆。
从她的柔软、圆挺轻轻地挨擦上他, 他僵硬着脊背受了, 血流一股股向下,冲入腹股沟深处时, 他就算不上君子了,也算不上绅士。
但人非野兽,人能够控制自己, 而野兽不能。
“就送到这里。”沈宗庭淡淡地说。
走过棒球场, 再走过那栋红墙红瓦的礼堂。沈宗庭想起上次他开着侄子那辆“港1”车停在这儿,她给他包扎伤口,那时她倾下身, 盈盈的秋水眸中有碎钻一样的光, 那黑白分明的眼瞳很有几分楚楚可怜。
只消再靠近一点,就成了趴在他膝头的猫咪, 又乖又傲娇。回头想想, 那一会儿原来已经是两个多月以前的事了。明明和她认识的时间不算短,但却好像认识了很久, 细细回想,近段时间凡事有印象的时日, 都是同她度过的。
他好像连去包厢和会所的时间都减少了。
眼看着就到了校门口。沈宗庭停住脚步, 垂目看着孟佳期,目光是难得的温柔, 也没有了往常的调笑意味,带上三分郑重其事。
他好像有什么话要同她说。
孟佳期心砰砰跳着,等他的话。
“谢谢你。今天这一餐饭吃得很好,时光也难得。”
“喜欢就好。”她轻轻地说,眼睫垂下来,唇角的弧度越发明显。
其实只是一句道谢而已,却让她放下心来,更加肯定,她和沈宗庭是可以有“以后”的。
她一直害怕,她的世界会让他觉得贫瘠而乏味,让他觉得无趣。如果她不能给他带来新奇的、击中心灵的感受,她如何能让他喜欢上她呢。经过这顿饭,让她确定了,她还是能给他带来新奇的、不一样的东西。
这是一个向好的势头。
“你回宿舍,天黑了,不用你送。”沈宗庭说。
“好。”
原本她还想目送他一段,眼看着沈宗庭还站在原地,她只好扭头先走两步。
“佳期。”
背后,他忽然又叫她一声。
“嗯?”她忍着心里乱撞的小鹿,盈盈回头。
“你给工作室出设计稿,需要你给客人量体吗?”沈宗庭定定看着她,问。
不知为何,沈宗庭隐隐约约知道应当不是,但还是想再确认一遍,到底是不是。
他右手握成了拳头,中指和无名指摩挲到大鱼际肌的位置,摩挲着那道浅浅的白痕。这个无意识的动作,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不用。”孟佳期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话,乖声应答。
他怎么会突然问这个呢?
“不用就好。以后找工作,也不要给别人量体。”他淡淡地说。
“为什么?”孟佳期下意识地追问。
“你一个女孩子,不适合做这样的工作。以后也不要做,嗯?”他嗓音是一贯的清冽低沉,一个“嗯”字,尾音低沉沙哑,像被狠狠揉皱的羊皮纸,虽是商量的语气,但不容置喙。
在给客人量体的时候,未免肢体上会挨挨擦擦,男女有别,当然不适合。
这一刻,沈宗庭起了私心。不想要她同别人有这样亲密的时刻。一想到别的男人也会借此和她有肢体接触,心中的厌恶感和不悦陡然上升。
孟佳期怔住了,似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回答我。”他看孟佳期怔在那里,呆头呆脑的像一只鹅,不由得加重音量。他一定要等到她的回答,这个问题,很慎重,不由得她含糊。
“好。我不会。”孟佳期轻轻摇了摇头-
直到回了宿舍,孟佳期还在反复咀嚼着沈宗庭这句话。
他在用一种介入的、命令的语气同她说话。
人是不会命令一个陌生人的,也不会命令一个不熟的人。
这是否说明,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沈宗庭把她划到“自己人”的阵营里了?一点一滴感情上的进步,犹如蚕吃桑叶那般,虽慢,但都是有痕迹的。
这些痕迹让她欣喜。
“最近你好开心啊。”
陈湘湘自习回来,看到翻着速写本在那笑着的孟佳期,她倚着衣柜站在那,亭亭玉立。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傻?傻乎乎的。”
“很傻吗?”孟佳期摸了摸鼻子,后知后觉地敛了敛笑意。
“傻呀。像那种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傻丫头。也许,陷入爱河的女孩子,都这么傻。”陈湘湘若有所思。
她看得出来,孟佳期很看重这件事。往常一心铺在工作和学习上的女孩,现在把实习和毕业都暂且搁在一边了,心心念念就是给沈宗庭做衣服。
接下来一天,孟佳期拉着陈湘湘去逛了浓水街棚仔布料市场,在挤挤挨挨的布料市场里,一个铺子一个铺子看过去,稍有些上眼的布料,就上前摸一摸,看一看色泽。
陈湘湘是个外行人,那些布料里,她看中了好几匹,觉得拿来做西装也不错。
“不成,颜色有点深。”
“垂坠感不够。”
孟佳期都一一否决了。两人泡在布料市场一整天,愣是一匹能让孟佳期满意的布料都没有。
“这样下去,整个港城你都挑不到合适的布料了。”走出布料市场时,陈湘湘踢了踢脚下的石子。
“嗯,我已经联系几个学姐,看能不能在英国邮寄一匹给我。”孟佳期抓了抓头发,沉静的脸上罕见出现烦躁的神色。
这布料,她急用。
但是再急也没有用。若是做西装的布料不好,就像化妆没有好的打底,眼影和腮红上得再完美也无济于事。
好在,在找布料这件事上,孟佳期还是撞了些运气,竟真找到一匹完美的布料出来。
说来,这布料的来源也是极巧的。《服装史流变》的期末考核作业是一门采访。采访一位你认识的服装设计师,询问她/他从事服装设计的心得体会并做成一篇采访报道。
通过定制工作室的学姐牵线,孟佳期得到了一个宝贵的采访机会。
她的采访人是港城一位旗袍设计师,名叫倪念慈。倪念慈年近花甲,设计的旗袍很有些20世纪三十年代上海滩的味道,很适合用来搭配西式外套、斗篷、毛衫和披肩。
正因如此,她设计的旗袍不赶潮流,却在港城市场上永远有一席之地。
正式采访那天,孟佳期还没进行自我介绍,倪老师便认出了她。“你是港大学生,时苑奖正装组金奖得主,是不是?”
“是我,倪老师好。”孟佳期乖乖应声。
“果真是。这孩子,不光功力好,人长得也好。”
面对倪老师的夸赞,孟佳期笑得拘谨。
采访很顺利,倪老师平易近人,两人就服装的中西融合展开话题。这也是孟佳期此后想钻研的方向,听倪老师的心路历程听得格外认真。
孟佳期的一些见解虽生涩,但基本思路和倪老师不谋而合,尤其是,她们两个在设计当中秉承的理念都是“不追赶风潮”。
两人虽着三十多岁的年龄差,相谈甚欢。
采访结束后,随口聊起日常。
孟佳期这才得知,原来倪念慈的籍贯也在西城,成年后认识了身在沪城的爱人。在下海潮风靡的年代,她爱人决意来港城闯荡,做进出口贸易,她便也跟过来了。
“说起西城,我想起糖厂。在我那年代,西城糖厂的股票谁要是买了就发了,横竖是个十万、百万富翁。”
“是。不过现在糖厂已经败落了。光做制糖生意,没有延伸产业链,终究是做不下去。”孟佳期答。
说起糖厂她还是有印象的,以前,来她爸爸和爷爷这儿订西装的,有不少就是糖厂的管理层和员工,穿着锃亮的皮鞋,梳着大背头。
聊了些琐碎的日常,两人关系又近了不少,颇有些“老乡见老乡”的惺惺相惜。
期间,孟佳期低头记录采访笔记时,一缕头发调皮地落到颊畔,倪念慈伸出手来,替她轻轻拂到耳边。
这温柔的动作,含着母性,让孟佳期有些发怔。印象中,莫柳女士从未对她有过这种温柔。
倪念慈收回手,她莹白的手腕上套着一只翡翠镯子,是市面上难能一见的老坑玻璃种。
“这孩子,来港城念书很辛苦吧?你看看你,多瘦啊,要多吃点。”
抬眸对上倪念慈那母性的温柔目光,孟佳期鼻子忽然很酸。
久违的被母亲疼爱的感觉,竟然是一位初次见面的妇人赋予她的。莫柳女士从来没问过她,“念书辛不辛苦”,也没关心过她是瘦是胖。
“知道了,倪老师。”
“别叫老师了,叫我阿姨吧。要不要在阿姨这里吃完饭再回学校?”
孟佳期受宠若惊,心底却不想拒绝。
人与人之间有时要讲究缘分,她和倪念慈之间,是有缘分的。
饭是保姆做好的,按照倪念慈的吩咐端上了桌。桌上有一道腊肉,是典型的西城菜式,让孟佳期梦回在大陆的生活。
饭途,倪念慈问起孟佳期的学业,问她毕业有什么打算,孟佳期一一回答,不知怎的,最后落脚到她近期在忙的定制西装。
“说起西装布料,可讲究。正好我这里,有一匹闲置的西装布料,你要不要拿去试试?”
倪念慈说着,就走到工作间,把那匹布料从压箱底的柜子角落拿出来,给孟佳期看。
那的确是很好的一匹羊绒料,浅银灰的色泽,摸着轻柔得像一匹纱,不论是手感还是色泽,都是孟佳期见过的最好之一。
之所以加上“之一”,是因为沈宗庭平日上身的正装布料,也都是这个级别的。
倪念慈见孟佳期目光久久停留在其上,柔声解释。
“这布料是我在意大利的朋友寄给我的。原本我说,用这布料给我儿子做一件西装的,奈何一点灵感也没有,也不想糟蹋了布料,就一直搁置下来。”
“今天是你和这布料有缘分,你拿去,要是做了一件美丽帅气的西装,我看着也会很开心。”
“这,这未免太过贵重。”孟佳期心里动了念头,又生生忍住。
“与其让它继续待在我的柜子里,不如让它变成美丽的衣服。”倪念慈笑。
也就是这句话,打动了孟佳期。
孟佳期执意要付钱将这匹布料买下来,倪念慈不乐意。
“你这孩子,这么客气做什么?拿着就是了。改天你看到一匹适合做旗袍的布料,留下来给阿姨就好。”
孟佳期拗不过倪念慈,只好拿着布料,不住地对倪念慈表示感谢。
“说什么谢谢,其实是我该谢谢你。你看,我爱人回来得这么晚,我儿子也在忙工作,不知道这时候回了没有。你来,解了我一下午的闷了。”
离开倪念慈这儿时,已经是差不多晚上九点。
倪念慈住在深水湾的一栋花园洋房里。孟佳期走出入户大门。
雕花铁门缓缓打开,已是深冬时节,缠在墙上的三角梅早已败落,许是今天雨水过足的缘故,锈红色墙壁的缝隙里,长出绿色的青苔。
地上水痕未干。
孟佳期正要跨出雕花铁门时,迎面遇见一辆迈巴赫。
那车在门口倒了倒,进了一旁的车库。从迈巴赫的后座上,下来一个穿着黑色西装、身型板正的男人。
只要遇上穿西装的人,出于职业习惯,孟佳期总要打量一下。
这人身材不错。西装也很得体熨贴,剪裁很好。孟佳期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抬眸正好撞上男人的目光。
她看着他的同时,他也在看着她。
短短的一瞬,两人擦肩而过。
擦肩而过的一瞬,严正淮闻到淡淡的馨香,有点甜。
日常
女孩的眼神堪称清冷, 也没在他身上过多停留。严正淮脚步不错地走过去,早有保姆推开大门等他。
“妈,我回来了。”
洋房里响起一个低沉的男音。
“怎么回来得这样迟?你们爷儿俩每天都摸不着人, 还好刚刚有个小姑娘过来陪我聊天,否则你妈妈我要被闷死。”倪念慈嗔怪地对儿子说。
“小姑娘?”
严正淮重复了一遍, 脑中陡然想起擦肩而过的那少女。高挑身材, 纤瘦的肩膀, 一张清丽的脸,五官精致、比例和谐, 绝对是女娲偏爱的存在。
长得好看
殪崋
的姑娘通常有些跋扈,但她却有着同外表不相符的静默内敛。
“是啊。也是港大的学生,对了, 我听说她也在瑞纳士集团旗下的杂志实习, 怎么你们就不认识呢。”
倪念慈一边说着,一边让保姆将桌上的杯碟撤下去,给严正淮端上新的。
“妈, 陈姨, 你们不用忙,我在公司吃过了。”
严正淮一边把脱下的西装外套挂上檀木置衣架, 一边回答母亲。
“集团旗下有几千个人, 哪能个个都认识。她是在哪个杂志部门?”
“Tera?好像是Tera。对了,前儿我不是得了一张很适合做西装的布料, 我和这小姑娘聊得来,看她有缘分, 就送给她了, 到时候看看,这小姑娘会做出怎样一套西装。”
“看来, 她和您是真的很投缘。”严正淮微微一笑。
那布料是意大利比耶拉地区产出的,世界著名的羊毛面料生产商如Ermenegilgo Zenga、Loro Piana等都聚集于此。如此珍贵的面料,倪念慈舍得送给一位初相识的少女-
那边,孟佳期已经坐上了回学校的电车。这一趟下来,她觉得很温馨,心里已经把倪念慈当成倪姨了。
晚间的电车很拥挤,孟佳期拉紧扣环,听着绵延不绝的“叮叮”声,心里默默念着,要怎么才能把西装布料的钱给倪姨。
虽说倪姨不收,但她不能不给。
想到这里,孟佳期又低头看了眼布料,上好的羊绒布料,在纸袋里散发出柔而黯淡的光泽。
一想到竟然弄到了一块如此好的布料给沈宗庭做西装,孟佳期就很开心。
她想做同《了不起的盖茨比》里汤·布坎南那件银白色正装一样的版型。
那种老式贵族的优雅和傲慢,真的很适合他。
在十二月即将结束时,孟佳期的西装计划终于进入第二步。
进入新的月份,孟佳期和沈宗庭接触并没有那么频繁,但两人会通过WA聊天,有时他会拍小银马的动态过来给她看。
Joseph:「今天师傅过来给你的Beau修小驴蹄子了。师傅也觉得Beau的蹄子好看,还给它涂了指甲油。」
底下配一张照片,照片里,小银马的马蹄上涂着一层水润的指甲油,再涂上亮晶晶的紫色甲粉。
沈宗庭有时候有这样的淘气,把“马蹄”叫成“小驴蹄”。
孟佳期起先还反驳他,「那才不是小驴蹄,是马蹄。」
沈宗庭只是发一条消息过来。
「对我来说,都差不多。」
她光是看着手机屏幕,都能脑补到他说出这句话时漫不经心的模样,笑得欠欠的。
她也懒得再反驳。
有时,她会问沈宗庭很傻的问题。
「你说,我们养着的马儿有人给修马蹄,那野外的马呢?它们的蹄甲长了,要怎么办?」
沈宗庭的回答简直让她笑到手机都要拿不稳。
「很简单,野马有野人给修蹄。」
他们之间有一种“恋爱预备”感,会互相分享日常。有时孟佳期会同沈宗庭说,今天在中环的某个小店吃到了好吃的云吞,面质弹牙、皮薄馅厚,一咬就出汁水。
沈宗庭也会拍一拍他的日常,给她看他今天吃了什么。
由此,孟佳期也终于知道,那些他没有出现的日子,他到底在做什么。
似乎,他入睡和清醒不分白天黑夜。
他的行程也不定,有时显示在新加坡,有时显示在纽约。
她问他,「你在做什么?」
沈宗庭也会很久才回复她「在谈生意。」
沈宗庭这样的人,也需要谈生意吗?她一直以为,他就是个“富贵闲人”,靠家族基金过活,有无限的精力去从事非劳作、非生产、纯享乐的生活。
有一天晚上,她给Lisa递交了一份插画稿,被打回重画,这插画滞留了她的脚步,连同她打算去中环再吃一碗薄肉云吞的计划也被迫滞留。
实习回来得晚,学校食堂堪堪打烊,孟佳期捧着在士多便利店买的一只全麦面包,就着纯牛奶一口口吃下去,直到晚上,还想着她皮薄肉弹的小馄饨。
「好想吃小馄饨哦。」
她就这么给沈宗庭发了条消息过去。
一个小时后。
她洗完澡,提着装衣服的篮子从浴室回来,刚进宿舍门,陈湘湘从床帘里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期期,你的手机响了好久。”
孟佳期于是去看手机。上面WA的图标亮着。
Joseph:「睡了吗。」
「还在不在宿舍。」
是沈宗庭发来的消息。看到他的消息,她连头发都来不及擦,就让它们湿漉漉披在肩头,双手捧着手机打字回他。
「在。我在宿舍呢。」
「下来,我在你宿舍楼下。」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孟佳期怔住。不知他这么晚找她有何贵干,而且,她现在也已经洗过澡了,其实不是很方面出去的。
愣神的一瞬间,沈宗庭一条消息又接着发过来。
「不是说想吃小馄饨?这里有。」
原来是小馄饨。她不过随口一句感叹,他放在了心上。
她的心现在几乎成了桃树枝上摇摇晃动的果实,只消他轻轻晃动,她就要为他掉落。
孟佳期穿着拖鞋,披了大衣下楼,她脚步轻盈飞快,穿过宿舍的阳台走廊,翩跹如蝴蝶,荡起的裙摆成了花。
馄饨装在白色的塑料保温盒里,盖得密密实实,将手覆上去,还有油温的滚烫,也一并温暖地烘烫着她的心。
“这样久,馄饨皮都要糊了。”沈宗庭把两份馄饨拿给她时,眼中有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宠溺。
她宽大的风衣下露出雾霾蓝睡裙的下摆,细白的小脚踩在毛毛棉拖里,露出伶仃的脚踝骨。沈宗庭知道自己视线不应该放那儿,轻描淡写地瞥一眼,挪开视线。
“不要紧,我爱吃。”她捧着馄饨,像得到珍宝的小孩子,笑颜从脸上漫起,艳艳生光。
“行了,早点上去。外面冷。”他催她。
其实这家馄饨店生意火爆,老板每晚准时八点打烊,多一分钟都不留。至于沈宗庭是怎么让老板开门,又让老板下了馄饨,再把馄饨拿给她,她完全无从得知,只是觉得他阵仗很大。
又是买馄饨又是送馄饨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外卖骑士呢。
她把这句话开玩笑似地讲给沈宗庭听。
沈宗庭扯起唇角,彬彬有礼地还她一句“很乐意为你效劳,我的公主。”-
“他叫你公主哎。公主,请吃馄饨。”回到宿舍,孟佳期忍不住讲给陈湘湘听。沈宗庭买馄饨时特意买了两份,好叫她不用在宿舍吃独食。
孟佳期笑得眉眼弯弯,眼前出现的是沈宗庭那张脸,眉眼挑着三分漫不经心,眼神专注得好似只有她。
这无疑又是一个,让她确信,他真的有喜欢她的信号。少女情怀总是诗,她像收集糖果一样,慢慢将这些收集起来。他发来的消息,他的行动,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能成为,他喜欢她的佐证。
周末她去马场练习骑马。
几圈马练习下来,就看见沈宗庭倚在栏杆边,双手查在口袋里。
“是累了?怎么不多骑几圈?”
“不累,”孟佳期回身摸摸小银马漂亮的面脊。“只是怕我的Beauty累。”
她可舍不得累着了她这匹漂亮的小马,还是沈宗庭给她买的小马。
“你这么轻,不会累着它,你太爱惜它。”
“从血统来看,你的Beau还算不上顶尖。以后给你买一匹血统顶尖的小马,怎么样?”沈宗庭指骨分明的手抚着小银马的鬃毛。
“不要。”孟佳期断然拒绝。
“再买一匹好看的,毛发也像这匹一样雪白,比这匹还白的。”沈宗庭说。
他亲眼看着,小银马的存在给她带来了许多欢快。
有时,她甚至会一边用软毛刷刷去马儿身上的灰尘,一边轻轻哼歌,哼一些愉快的小调子,神采飞扬。
他似乎很受用这时的她。她会和他表达情绪,而不只是叫他“沈先生”,和他说“谢谢”“对不起”。
“不要不要——我就要这匹。这匹最好了。”
“是你的东西,你总觉得是最好的。”他若有所思。
这时,他好像是很懂她的。
“那当然是最好的啰。”孟佳期轻轻地说。
她确实就有这么一个脾性,属于她的东西,她总是越看越好,这点简直和《半生缘》里的曼桢一模一样。
这匹小银马本来就美丽。因为是她的,所以更美丽。因为是他给她买的,所以顶顶美丽。
等小银马休息得差不多后,孟佳期抚了抚它的鬃毛,轻声对它说了句“辛苦你”,这才重新翻上马背。
现在她已经可以操纵着小马跳过栏杆障碍了。这是她练习了很久的动作,让人和小马保持骑坐平衡、保持身体前倾。
幸运的是,小马和她配合得很好,一人一马常常在空中划过漂亮的弧线,跨过障碍时,她觉得轻盈得可以飞起来。
操纵小马跳过栏杆的技能,也是沈宗庭教给她的。
他教她如何做跳障碍前的准备、如何接近障碍、怎样起跳、怎样安全落地,当起跳不成功时,如何松开缰绳而最大程度地减少对自身的伤害。
正如他的人一样,他的整个分析,也是逻辑缜密,思维严谨,言简意赅,甚至还讲出了在马儿跃动到最高点时,马和人的受力分析。
懂得是一回事,学会又是另一个道理。
孟佳期好几次按照他教的,策马来到杆前,不知道是小银马害怕跳杆还是她没有给马儿下达正确的指令,马儿一来到杆前,就直挺挺站着不动了。
眼看着她们两一次次跳不过去,沈宗庭无奈地耸耸肩膀。
“你下来,我先让小马学会跳。”
他对孟佳期说。孟佳期乖乖听话,从马背上滑下。
而后,沈宗庭牵着小马的缰绳,依靠缰绳和小马口中的衔铁建立人和马之间的联系,一遍遍让它过障碍。
他那样散漫又嫌麻烦的人,也有如此耐心的时刻。
“学会了吗?我骑着大黑马给你演示一遍,可要看仔细了,要是没学会,可是会摔断脖子的。”
他语气散漫,却没有丝毫不耐烦,能够拿话去恐吓她时,看她嘴唇发白,又觉得很有趣,自己先笑起来。
笑的时候,他想,有时候她可真好逗。
共乘一骥
他笑起来太欠, 她忍不住用眼睛去瞪他。
“放心,按照我说的去做,绝对不会摔断脖子。”他笑够了, 棱角分明的脸终于露出两分正色。
在多重训练下,孟佳期和她的小银马学会了跳障碍。她学会得很漂亮, 当小马和她都跃动到最高点时, 她轻盈得像一片羽毛。
“漂亮!”
沈宗庭站在障碍栏杆的一侧, 目睹了这个完美的跨越,左手掌和右手掌轻轻一击, 发出响亮的一声。
孟佳期让马儿卸力后,勒住缰绳打个旋儿绕回来,眼神和沈宗庭的对上, 恰好看到他眼底毫不掩饰的欣赏。
等她学会跨越障碍后, 沈宗庭将自己的大黑马牵了出来,孟佳期练累了,在一旁长椅上休息, 看他骑马。
貌似这匹大黑马, 是所有的马儿中,沈宗庭最偏爱的一匹。它是一匹纯血雄马, 骨架比一般的马儿都要大, 也正适配沈宗庭偏高偏宽的骨架。
它肌肉强健、骨骼发达,这表明了它有异常优秀的血统。但它性情暴烈, 不易控制。不是一匹能用在马球比赛和赛马场上的马。
这样一匹马,孟佳期是不敢骑上去的。光是控制马儿的缰绳就很费劲, 只怕马儿发怒起来, 会像甩小鸡似的把她甩出去。
它越是烈,越是不曾被驯服, 沈宗庭就越是喜欢骑它,似乎他的血管里天然流着冒险的血液。
她一边看着他,一边摸着手上因握缰而产生的指茧。
如果她能驾驭这匹大黑马,那该多好。她这样想着,眼底也流露出渴望的光芒。
马儿以孟佳期所在的休息区为圆心,跑了一圈。沈宗庭跑了好几个满圆,满意地勒住缰绳,视线下意识地去寻找孟佳期,看到她一个人坐在休息长椅上,扎着丸子头,白白小小的一只。
他看着她的同时,她也扬起脸看了过来,黑白分明的眸中有一缕渴望的光芒。
那光芒实在耀眼,就像阳光穿透森林,嫩绿树叶被反射的光亮一样。
她眼底的渴切已经在脸上写得清清楚楚。
“你想骑?”
孟佳期抬头,正好看到沈宗庭看着她,他蹬在马镫上的靴子自然而然地垂落,夹紧马肚的大腿紧实有力。
“嗯。”
“那上来。”沈宗庭不由分说,朝她伸出手。
“可是,”孟佳期犹豫了一下。这种性情暴虐的烈性马,只有专业骑手才能驾驭,她距离专业骑手还有十万八千里。
“不用可是,我带你。”沈宗庭不由分手,倾身,拉着她的手掌,将她拉得更近了些,然后双手合上了她的腰,将她提了上来。
等孟佳期反应过来时,她已被稳稳当当地放到了马背上,她和沈宗庭两人挤在马鞍里,她的背紧紧贴住他的胸膛。
这样近,近得她能听到他的心跳,平缓而有力。
这匹大黑马差不多是孟佳期见过最高大的一匹。付费资源在企我鸟群物二肆酒另吧一究耳免费整理她身形高挑,但站直了也没有大黑马的马头高。
这匹雄健的黑马,和沈宗庭十分适配,孟佳期第一次看到沈宗庭骑在这匹大黑马上,视觉的震撼效果无以复加。
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就像是看到暴风雨夜,作为众神之王的奥丁骑在八足神马斯莱普尼斯身上,出现在高架的尽头一样。
如今,她也骑在这匹大黑马上了,骑在斯莱普尼斯身上,背后坐着她的奥丁。
地面上的长椅,瞬间变得很小。这和骑在小银马上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好高啊。”孟佳期小声惊叹,低头四处看看。沈宗庭的手臂穿过她腰间,正松松握着缰绳,他握绳的手筋脉突出,显得很有力,给人一种安全感。
“这就觉得高了?”沈宗庭轻笑一声。
“嗯。坐在它身上,就像坐在斯莱普尼斯身上,只不过它少了六条腿。”孟佳期的想象力在纵情地驰骋着。
“你说的是狡猾的洛基变成母马,把斯瓦迪尔法利骗进森林里的事?”
沈宗庭接她的话。
“嗯,洛基也真狡猾,诸神们一次又一次地信任他。”
他们漫无边际地聊洛基、阿加斯德、霜巨人和索尔*,脑电波奇异地对上,灵魂一点点共鸣。最后沈宗庭说:“我知道我该给这匹马起什么名字了。”
他有很多马,它们只有编号,没有名字
大黑马荣幸地成为其中有名字的第一匹,就叫斯莱普尼斯。
那天下午,孟佳期发现,想骑这匹大黑马的念头就是一个错误。
她是偏瘦的那一挂,手臂本就没多少肉,光靠她一个人,根本拉不住大黑马的缰绳,只能是沈宗庭带着她骑。
得鞍有些紧,两人自腰以下紧密相贴,隐隐约约,她纤薄的脊背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似能感觉到他小腹的坚实肌理。
如此强烈的来自男性的气息,让她脸颊慢慢泛上一层薄红。
她有些懊恼,从一开始,或许就该坚决地拒绝沈宗庭,不应当让他这样把她拉下来的。
这真是骑虎难下。
“别动。”
话音刚落,单薄的右侧肩膀就已经被身后男人大手握住。
沈宗庭垂眸,便可看得到她细腻的颈间肌肤,那样的细嫩,像是上好的内酯豆腐。
他的呼吸不觉急促了些。
自从上次她帮他量体,有过那一次无意识的挨擦,她的娇躯就成了致命的毒药,让他不能自已。这是一种身体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一种超出理智所能控制的牵引。只消他双掌一合,便是温香软玉满怀。
那样会吓到她的吧?
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就这样,把手给我,我带你骑。”他哑着嗓子说。
男人炙热的呼吸喷在女孩细腻的颈间。孟佳期连身体都酥麻了半边,不敢说不,按照他的指示将手扶上马缰。
“就抓着这里,不需要很用力,让马将重心落在后肢上。”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时沈宗庭的声音有种异样的沙哑,像是被手指狠狠揉皱的羊皮纸。
“好。”她照做。细腻的手背忽然被沈宗庭的大掌覆上,原来他的手掌这样大、手指这样修长、指腹又是如此粗粝,干燥。
男人的手,都是这样的吗?
这个念头还没完全升起,就被颠簸的马背抛到脑后。沈宗庭低喝一声,驱使马儿跑了起来。
耳边是呼呼刮起的风,眼前绿野如茵,这片马场建在半山平坦处,抬眼望去,山间云雾缭绕,马儿奔驰,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在腾云驾雾。
大黑马实在是太烈了。它一扬蹄、一弹跳、几乎都能跳起半米高,她平时不是个恐高的,这时却不由得心生害怕。
“害怕?”沈宗庭的声音低低传来。
“嗯。”她抓住缰绳抓得更紧了。
“别怕,你不会摔下去的。我会抓住你。”
到底是抓哪里?两人都心照不宣地住了嘴。孟佳期咬着嘴唇,不由得想,难道是抓她的腰吗?
意识到沈宗庭的手一左一右地穿过她腰侧,而他人如铜墙铁壁,紧紧地在她身后给她护佑,她果真心定了不少。
两人就这么共同骑在一匹大黑马上,转了约莫五六圈,期间她的大腿一直用力地夹在马肚两侧,直到她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大黑马以稳定的步幅奔跑。
“想要马快点还是慢一点?”男人低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风刮在脸上,吹散了几分他的声音,孟佳期听不分明,只听到“快”“慢”几个字,疑惑地“嗯?”了一声。
“要快一点还是慢一点?”沈宗庭重复了一遍,忽然觉得话都变了意思。
快一点,慢一点
不知道此刻风太暧昧,还是他太邪肆。
紧接着,他看到女孩儿纤柔的粉颈也染上淡淡的红,柔软圆润的耳垂早已变成血玉一样的颜色。他顺着她的耳垂看到她的发线,毛茸茸的,几缕碎发从她的丸子头里调皮地跑出来,像根呆毛似的支棱在外面。
“要、要快一点。”女孩低低地说。
沈宗庭动了动腿,靴子里侧的马刺刺向马儿的特定部位,大黑马“呼呼呼”地撒开蹄子跑了起来。
马场宽阔,从这头到那头,比一站地铁还要远。孟佳期惊呼一声,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上半身因为巨大的惯性向后倒去,肩背撞上他的胸膛。
她的手差点儿连缰绳都握不住,还是沈宗庭硬硬按着她的手,抓着她的手,才使得她没有松开。
“太快了——”眼前的树木、花草、栏杆好似不断地向她撞来,孟佳期缩着脖子,真害怕马儿刹不住脚,误撞上去。
这点速度就受不住了?
沈宗庭轻笑,踩着马靴朝马肚子轻轻一踢,马儿的步速灵巧地慢了下来。
孟佳期仍心有余悸。原来马和马之间的差距这么大么?大黑马全力奔跑起来的速度,简直比小银马的两倍还要快。这让她充分感受到自由飞驰感觉的同时,也觉大腿被马鞍摩擦得生疼。
渐渐地,她便将这些都忘在脑后了,只静心去体会马背带给她的全新感受。力量感、磅礴感。她忽然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会乐此不疲地着迷于骑马这项运动了。
握着缰绳的感觉,和握着方向盘截然不同。
但是她想多体验一会儿,沈宗庭可不想了。因为挨擦得太近的缘故,她的肩背不时撞上他的胸膛,这使得他的冲动几乎到达顶点,炙热的血液冲入脑中,又被寒风所冷却。
最后一圈结束。沈宗庭绕回休息区,勒了马缰,大黑马猛地刹住前蹄,前蹄上扬,前半截马身几乎腾空。巨大的冲力让她不住往后靠,结结实实地靠在了沈宗庭怀里。
“对不起。”
她慌乱地道歉,这一刻,一直松松围在她腰两侧的,他的手,也终于紧紧地箍住了她。
掌下滑腻、柔韧而温软。
这一刻,沈宗庭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原来,握住她腰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可怜
然而这绮思只是一瞬, 他不该有这样的念头。
“好了。”
等马儿将将稳住身形,孟佳期不再颠簸摇晃,沈宗庭立时放开了手。
倒是孟佳期咬住唇, 脸蛋红了。方才,她几乎完全撞进他怀里, 清凉的乌木香所包围, 像是清晨推开窗, 埋身在清新的林雾之中,闻到露水凝结在青枝上的气息。
沈宗庭率先一翻长腿, 从马背上跃了下来。
“下来吧。”他声音平平地说。
随即向她伸出手,两手撑住她腋下,像抱一只洋娃娃似的, 将她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说起来, 孟佳期的身高在女生里是出类拔萃那一类,她虽然不重,但绝对算不上娇小。
他抱起她总是轻而易举。
当一个女孩, 能像个洋娃娃似的被抱起来, 叫她如何不对抱起她的男人,生出些小鸟依人的心思?
孟佳期眼下就是这般感受。她渴望被他抱起, 像个娃娃似的绵软无力, 全然地由他掌握,任由他摆弄。这个念头让她又是一阵心悸。她知道, 身体的感受骗不了人,她就是全身心地坠入了爱河, 无时无刻不渴望同他更进一步。
“在这儿等我, 我去换衣服。”沈宗庭说,垂在右侧的手指动了动, 竭力不去回味方才娇躯在怀的感受。实在是,骑马服太过于单薄,以至于每一次的身体接触都如此清晰,每一处肌肤的颤栗都真实。
在同她的接触里,他回到十八岁,年轻、坚硬,血气方刚而敏感。
“好。”
沈宗庭把缰绳交给马夫,自己转身走了,脚步快得要生风。
她听他的话,乖乖地等着。
等了大约半小时还没见他出来,只觉得身上黏糊糊,用手机给他发了一条消息「我去洗澡了,洗完在这里等你。」
等她洗完澡出来,再度回到休息区,沈宗庭已经在那儿等她了。
他换回了正装,上身一件纯黑衬衫,下身是同色系的黑色西裤,头发湿润,身上有清凉的沐浴香波的气息。
他修长的中指和无名指之间夹着香烟,眯着眼睛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她看到他的脸,冷白的一张,眼角眉梢带着淡淡的妖异,好像成了俊美的修罗。
明明只是洗个澡而已——气质都不一样。这一刻,孟佳期看着沈宗庭的侧脸,想到西方传说里的吸血鬼。
吸血鬼有苍白的肌肤,在阳光下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宽肩,阔背,劲腰长腿。在夜晚吸血鬼会钻进女孩的梦中,和她们相媾.和。她不由得想,那些俊美妖异的吸血鬼要是长成沈宗庭这幅样子,大概没有女孩会拒绝他入梦。
沈宗庭远远看到她过来,倾身把烟按进裸.露的草皮里,把香烟给灭了。
“走吧,今天就练到这里?”他把烟蒂丢尽垃圾桶,闲闲地看向她。
眼下实在是不适合再待下去。
“好。”孟佳期点头-
有沈宗庭这个优秀的“导师”,她很快就将骑术练习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由于梁风忻的重点在于画出她在马背上的英姿,孟佳期很是认真,一遍遍地纠正自己的姿势,有时甚至为了美观,放弃一些马背上更好的发力方式。
梁风忻最近想筹备一个属于自己的子品牌,天天忙得脚不沾地。眼看着沈宗庭愿意手把手带孟佳期学骑马,自己也乐见其成。
一晃又到了周末。
按照梁风忻的安排,这个周末她会亲自来到俱乐部,检验孟佳期的骑马学得如何。
若是真学得七七八八了,梁风忻就着手为她设计造型,以她为主角拍摄一组骑马照。
孟佳期从心底感激梁风忻给她的机会,是以也十分认真准备本次“考核”。
梁风忻特特从自己名下的众多马匹中,挑选了一匹枣红色的温血马给孟佳期。
孟佳期一贯全力以赴对待每次考核,特意抽出两个晚上的时间到俱乐部提前适应这匹枣红马。
这匹枣红马曾是一匹在役的盛装舞步马,配有专门的训马师,会有一些特定的动作需要孟佳期和小马配合来完成。
例如,训马师高高抬起双手,马儿会扬起前蹄,上半身腾空,这时需要孟佳期坐在马背上,拉紧缰绳利用核心力量,摆出极具攻击性和女王感的pose。
这时,她成了一个强有力的执行人,凡是梁风忻想要呈现的动作,都一一完成。
期间,沈宗庭发消息给她,约她去马场骑小银马,也被她拒绝了。沈宗庭看着她的拒绝短信,心中默默忖度。
有天赋和灵气的人固然不多。
但有天赋和灵气,还百分百投入和努力的人,少之又少。
孟佳期很喜欢这样的日子。他们好像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情侣,睡前也会发一些消息打打闹闹。
在二十岁的初冬,她全心全意地喜欢上一个人,尝尽酸甜,浓烈过、患得患失过、甜蜜过、若有所失过。
这些日子甜蜜到了极致,她爱的那个人带她马场夜游,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公主抱将她抱下台阶,和她共乘一骥。
这样的时日,真正称得上“佳期”。
然而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花儿开了就会有败落的一天,美好时光终究不长久。
这也是孟佳期爱沈宗庭爱得最纯粹的时期。她一心要平等的相爱,并为此绞尽脑汁,为此小心翼翼。
后来再想找回那份纯粹,却已经是水中月、镜中花、不可再得了-
变故发生在大寒那天。
大寒,二十四节气中最后一个,寒气逆极,频繁变动的原来不仅仅是西伯利亚的冷空气,还有陷入热恋的少女一颗反复无常的心。
大寒当天本来应当开心的,因为她成功通过了梁风忻的考核,还得到了梁风忻不绝口的夸赞。
沈宗庭这位“富贵闲人”,自然也来了,和梁风忻隔着一个座椅,目光落在孟佳期身上。
她骑在马上,因为距离的缘故,沈宗庭眼底的情绪她看得并不分明。
但只要他在那儿,她就会受到鼓舞。
几圈骑下来,孟佳期带着小马跨越了障碍,还和训马师、小马一起配合,展现了几个特定的pose。
“你真是我见过最有灵气、也最上进的女孩子。”
“我的灵感又源源不断地回来了。”
梁风忻不仅赞美她,还张开双臂,轻轻地和她拥抱。将近一个月的操劳有了回报,她不仅学会了骑马,还将核心力量和腹部肌肉练得更紧实了。
本就秾丽的五官、清冷的面容,更因着这些天跟沈宗庭见了不少时间,变得更动人了。眉目间带着飒爽的气息和两分女性特有的刚烈,美得大气。
美丽背后是艰辛。一场考核下来,孟佳期的骑马服后背全部湿透了。
“亲爱的,你先去换衣服,好好洗个澡,待会回来,我和你详细聊聊之后的拍摄计划。”梁风忻拍了拍她的胳膊。
孟佳期点点头,转身朝女士洗浴室走去。
她拧开水龙头,用温水扑了扑因出汗变得发热的脸蛋,走到更衣室柜子前,正要打开柜子,一摸口袋,没拿钥匙。
这时她才想起,她的钥匙和包包一块,都放在休息区的长椅上了。
她沿着原路返回,打算回去拿。
只要再转过一堵墙,前面就是休息区。
这时,她正好处于下风口的位置,梁风忻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过来。
“前阵子你不是带她去马匹拍卖会,圈子里都传疯了,说什么的都有。”
孟佳期闻言一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梁风忻口中的“她”就是她。稍一犹豫下,她的脚步就停了下来。
“说了什么?”沈宗庭懒洋洋的声音响起,还是那种满不在乎的语气。
“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沈三终于转性开窍了,在外头包养了个女大学生,还有人把她认成魏家小姐的。还真别说,佳期这身板儿,还真和魏家小姐有几分相似。”
“包养”二字像一根针,突兀地插进孟佳期心里。恰好身旁立着一根凉棚的铁架,孟佳期将手握上去,如针砭一样刺骨的寒冷冻得手指生疼。
她呆呆地等着沈宗庭的下文。
“像?我觉得不像。”沈宗庭淡淡地说。
“你和人家呆久了,当然觉得不像。郭二叔、劭四爷他们粗粗一看,近乎相似的身高,当然觉得像了。”梁风忻把玩着手里的帽子。
良久,沈宗庭都没有说话,梁风忻的声音再度响起,大气爽朗中掺杂了一丝讨好的撒娇。
“小叔公,你老老实实说,你对她是什么感觉?你不会真的钟意她吧?”
梁风忻用手上的帽子砸到沈宗庭的手臂,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
别看她和沈宗庭的血缘关系隔得远了,沈宗庭的亲事,在他们这个圈子里饱受关注,牵扯着这个圈子里利益的重新分配和交换。
沈宗庭从搁置在一旁的大衣口袋里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被梁风忻这么一问,他蓦地有些烦躁。
他对她是什么感觉?
他只知道,他几次三番的失控,都来自于她。那天,共乘一骥之后,他匆匆回到浴室的紧绷和发泄,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他有感觉。
但这些能说明什么?沈宗庭下意识地否定。
无非说明,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身心正常。她又是那样青春靓丽的女孩,对她,他不可避免地有世俗的欲.望和需求。
“我看她一个女孩子,被带进这个圈子,有些怜惜她。”
沈宗庭将燃起星火的烟叼进嘴里,狠狠吸了一口,眯起眼睛。
缭绕的银灰色烟雾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面孔。他闲闲靠在椅背上的右手动了动,中指和无名指蹭上大鱼际肌业已愈合的伤痕。
梁风忻长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也就是说,和你每年进行的慈善事业,资助失学女童,并没有什么区别?”
孟佳期手指狠狠抠进铁栏杆里,抠到指甲根都发疼,也没有察觉。等把手拿出来时,才发现指甲缝隙里都是掉落的铁屑。
模糊中,她好像听到了沈宗庭低低的一声“嗯”,既遥远又模糊。
真相来得太突然,就好似那些时日的甜蜜,都是假的。
二十岁的孟佳期还是个自尊心无比之强的女孩,一句“怜惜”,像锤子一样重重落下来,把她心里头的糖果罐砸得粉碎。
她可以容许他对她有许多种情绪,唯独不能容许,那情绪是“怜惜”。
难道,她很可怜吗?
台阶(二更)
一墙之隔, 梁风忻和沈宗庭的聊天停止了。
孟佳期不记得自己如何转身回的浴室。
回到浴室后想起钥匙还是没拿,她没有勇气这时候走过去拿回自己钥匙,转身去找前台。
前台认得她, 把浴室柜子备用钥匙给了她。
孟佳期拿着钥匙打开柜子,取出自己衣服, 到浴室里洗澡。拧开浴室的水龙头, 水兜头盖脸地浇下来, 直到把她头发全淋湿,孟佳期冷得牙齿格格作响, 水刺激得她娇挺的胸部一阵寒冷,耸立。
这时她才发现,方才拧开的是冷水开关。
她拧掉冷水开关, 换了热水的开关继续洗。
洗好后再回到休息区, 她换回了第一次来马场时的装扮,浅卡其色阔腿长裤和杏色紧身毛衣,披着她那件袖口洗得发白的快时尚黑色大衣。
“你怎么洗了这么久。再不出来, 我都要进去把你拎出来了。”梁风忻开玩笑似的打趣她。
“身上出汗多, 所以洗得久。”孟佳期回答,声音很定很稳, 谁都看不出来她方才心里经历过一场飓风。
一场差不多将她完全席卷的飓风。
“嗯, 刚刚助理给我发了我这个月的行程安排。没有问题的话,我们定在这个月第三个周末拍摄一组写真, 怎么样?”
“好。”孟佳期仔细想了遍行程,答应下来, 又问:“我需要做什么?”
梁风忻抬眼, 将她打量了一遍。
才过了一个月,这女孩已经脱胎换骨, 眉目间那种怯生生的、小家碧玉的气息,被一种大气的、刚烈的美所替代。
她的气质让人目眩神迷。
“不错,拍摄临近那几天少摄入盐分和水分,不要水肿就行。”
“嗯嗯。”孟佳期郑重其事地点头。
和梁风忻沟通完毕,孟佳期下意识地看向原先沈宗庭坐的位置。那儿现在已经空了,用来放置衣物的大衣架上,沈宗庭的柴斯特大衣也不见了踪影。
想来他是已经走了。
以往她同他骑马,他或许会来迟,但从不会早走,而是等她一起。有时她练习一些特定的马术动作,久久在马背上不下来,他也不会催她,就坐在一旁的长椅上,惯常的大马金刀的坐姿,闲闲靠在椅背上,等她。
沈宗庭就连等人都是专注的。他等人时不玩手机,也不看报,就好像那时,世界上只剩下一件事可做,那就是等她。
但破天荒地,他今天没有在等她-
这天,是梁风忻吩咐她的司机,将孟佳期送回校园的。
“哎呀!期期。”
将近夜晚九点,陈湘湘回到宿舍,首先闻到一股焦糊味儿,是那种烧焦羽毛的味道。
宿舍里,孟佳期的位置被太阳能取暖器映得橙红的一片,那烧焦的气味来源,是孟佳期的头发,有一缕不小心飘进了取暖器里,挨着取暖片儿。
而她本人正缩着双腿,将下巴顶在膝盖上,双手围住自己的小脸,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婴儿的姿势。
“啪”地一声,陈湘湘赶紧拧掉取暖器的电源。
“期期你怎么回事?连头发烧焦了都不知道,不要凑取暖器这么近好不好?!”
陈湘湘担忧地看向孟佳期,她今天状态明显不对。
孟佳期很少会发呆,往常她下班回来,看到孟佳期不是在忙着接工作室的设计稿,就是在弄沈宗庭那件西装定制。
为此,孟佳期还买了个男式立裁人台回来,把本就狭窄的宿舍挤得越发狭窄。
听到陈湘湘的声音,孟佳期从手臂里抬起头,那双素日天真又妩媚的眼睛,破碎如琉璃。
“湘湘,我好冷。”
她只说这么一句话,声音脆得像冬日挂在屋檐下的冰凌,又脆又冷。
陈湘湘听得心疼,低头拥住佳期,发觉她真的好冷,背上、肩膀上也是冷冷的。
“你怎么啦,期期。”陈湘湘不觉把话放得很柔。
“没怎么。”孟佳期反拥住陈湘湘,两个女孩就这么抱了好一会。
陈湘湘感知敏锐,轻声问:“是不是你和沈宗庭那边,出事了?”
孟佳期喉咙堵着一块,想要回答陈湘湘,却又答不出来。她自己脑子也乱糟糟的,好像小学每周二时固定会看到的雪花点电视机画面,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坐在梁风忻司机的车上,她后知后觉地想到许多曾被她遗漏的点。
梁风忻口中的“魏小姐”是谁?
而那位魏小姐,为什么又和她长得像?
那天晚上,沈宗庭带她去马匹拍卖中心,她多开心啊——开心到完全没有注意到,沈宗庭从头到尾都不愿意她被别人看见,还要扔一件大衣过来,严严实实地盖住她的脑袋。
为什么他不愿意她被别人看见?是不是,他内心隐隐觉得,她就不适合带去社交场合?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真的太天真。天真到以为她优秀,和他多相处,就能获得他的喜欢。天真到以为,不用去考虑巨大的阶级差异和鸿沟。
一滴泪缓缓从孟佳期眼角滑落。她如蝴蝶轻展开蝶翼般眨动眼帘,那滴泪划过她白皙柔嫩的脸庞,无声无息地没进她的乌发中。
“湘湘,我是不是太天真了?”
陈湘湘最怕见到美人流泪。孟佳期这悄无声息的眼泪,让她心都要碎了。
半晌,陈湘湘咬牙道:“我们在20岁的年纪,我们为什么不天真?如果这时候不天真一点,还等出了社会以后,被社会毒打成什么样再天真吗?”
“嗯。我觉得,我以后应该不会这么天真了。”
孟佳期勉强笑了笑。
第二天是周一,孟佳期像个没事人似的,照常去Tera实习。
这一个月以来,她三头兼顾,周中在Tera上班,周末去马场学骑马,晚上那点休息时间见缝插针接设计室的图稿,还要分一半时间出来定制送给沈宗庭的西装。
她忙得脚打后脑勺,样样工作又都是她要费心花时间的,只能拼命压榨自己。
周一例行会议结束后,Lisa将她叫到了办公室。
“Kris,你看看你最近的下班打卡记录,还有周末的班。”Lisa将一份文档推到孟佳期面前。
孟佳期浅浅扫了一眼,没吭声。她每天下班时间控制在晚19:00到21:00之间,而公司正常的下班时间其实是18:00。
无奈港城的加班文化实在太严重,打工仔常说的一句话是“今晚又要OT了”,常常有上班无下班。
孟佳期不大喜欢这样的加班文化,在她看来,效率比时长更重要。
虽说相对于公司正式员工,她下班是早了些,但相较于Tera其他部门的实习生,她退得并不算早。
“Kris,你应该知道,能否争取留用的重要标准之一,就是看工作时长。你最近很懈怠。如果你的工作时长不够,哪怕工作质量再好,Tera也不会录用你,因为我们无法知道,你的工作是否值这一份工资。”
Lisa的话说得冷冰冰,她坐在米白色的办公桌后,抿了抿长发。
在她桌面,几盆水培藤蔓活得鲜亮,有种绿莹莹的新意。
其实,孟佳期就算退得早,该完成的任务也一丝不苟地都完成了。
昨天Lisa刚下发一个版面插画任务,她不仅按质按量完成,还多做了统筹的工作。
但她知道,在Mentor摆出脸色时试图和Mentor讲清楚自己没有消极怠工,这是一个愚蠢的行为。
上司只会认为你在顶嘴,而不是认真听进去你在说什么。
孟佳期点头应下,等Lisa长叹一口气放她回工位,才柔柔说一句“谢谢Lisa姐提点,下次不会了。”
这晚,她在公司办公大楼待到十点。
此后连续几晚都是如此。
她效率高,待在公司也未必有事做,就一个人坐在工位发呆,提前构思工作室的设计图。
发呆的时候,她在等。
等沈宗庭来找她。
在她亲耳听他说“怜惜”后的第五天,他终于发消息来给她。那天正好是周五,沈宗庭没头没尾地发来一句「要不要去骑马?」
平静得好像无事发生。
孟佳期将聊天框向上拉了拉,五天之前,他们消息发得还很频繁,最后一条消息,是她有些担忧梁风忻的考核,沈宗庭还安慰她「没事,该吃吃该喝喝。」
聊天框空缺了五天的记录。像是字体排版得整整齐齐的A4纸上,忽然空出的一行白,显眼又突兀。
他没有解释那天,为何他提前先走了。也不解释,这五天里为什么他不联系她。
也没有问一句为什么你不说话。
她看着单薄的一句「要不要去骑马?」,心底有个声音在笑话自己。拜托诶,沈宗庭又不是她的什么人,用得着跟她解释吗?
成年人之间的疏远,不是像小孩时期那样,恨不得向全世界的人宣布“我不和你玩了”“我要和你绝交”。
成年人之间的疏远,就是默契地躺在对方的消息列表里,不再说话。
孟佳期忽然想起他给她发的第一条WA。
那条也是没头没尾的。但,后来她没再搭理他,下班时就被他堵在集团大楼的门口。
那时,他可是刨根问底地问了个清楚,根本没有遵循成年人之间的所谓“规则”。
所以她应该如何回复他呢。
最初因那句“怜惜”而受到的痛苦,正一点点在消散。余下的痛苦,是巨大的阶层差异带来的。她曾天真以为,她会沈宗庭打开一个新的窗口。
但这似乎也无济于事。正如他们去马匹拍卖中心那天,他兜头罩下来的大衣。
这一个举动,深意太多。孟佳期读不懂。
她斟酌词句,在输入框里删删改改,将一句话发过去。「谢谢沈先生邀请,下周先不去了,实习这边有事要忙。」
她想,她也算不得说谎,她的确是有实习的事要忙。
一句“谢谢”,将他们之间的距离又拉回到最初刚刚认识那时候。
她发了这句话过去,将手机屏幕按灭,便把它搁置在一边了。
但人心有时候就是那么不容易死,她越是暗示自己要将手机放下,不要拿着手机看,就越是想看看手机,越是想看,是不是沈宗庭给她发来了消息。
只要他发来消息,肯问一句「真不来么」,她就去。
或者是,他肯发来消息,解释一句他这几天在做什么,再问一问她的心情,她就把她心中想的都告诉他。
孟佳期才不信,沈宗庭那样一个人,会看不出她不开心。
只要他给她一个台阶,她就下了。
同路(男二剧情)
手机屏幕亮够了时长, 没有收到新的消息提示,慢慢地熄了。孟佳期不死心,反复按了几次, 都没有消息再进来。
墙上时钟慢吞吞地摆到了十点。原先缩在工位里的打工人一个个背起包,走出办公室大门。
“孟学妹, 我先走了。”杨诚朝几位正式员工挥了挥手, 又和孟佳期打过招呼, 这才背起公文包,走出办公室。
不一会儿, Lisa办公室里的灯也熄了。
孟佳期脸上挂着微笑,应着大家的招呼,手里还攥着手机。半个小时过去了, WA上仍没有沈宗庭的回复。
这个台阶, 她是等不到了。
这时 ,办公室里只剩她一个人了。她背起包,出门时顺带把灯都关了。乘电梯到公司楼下, 才听到外头有哗啦啦的雨声, 一楼门禁旁的地毯湿漉漉的。
不知何时又下了大雨。
雨幕里,橙色的计程车灯光模糊成光晕, 喇叭声起伏不停。这时才下班的中环白领们, 一个个捧着手机看着打车软件,面露烦躁之色。
孟佳期看到这情况, 没个半小时打不到车,着急也没用。
她反而镇定, 再急也不急这一会, 干脆在一楼招待处的沙发上坐下来,掏出电子绘版, 见缝插针地根据工作室那边传来的数据,绘制设计图。
晚间十一点。
严正淮从瑞纳士集团顶楼的办公室乘电梯下楼,身后的助理手中拿着一把大黑伞。
下到一楼招待处,一个女孩吸引了他的目光。
在这雨水肆虐的的冬夜,急着下班的打工人像火锅里的丸子,一个个炸得噼里啪啦,门外时不时传来司机和乘客的声音,彼此埋怨。
而那少女就这么坐在这焦躁里,不紧不慢地画她的图。从他的角度,看到女孩的侧脸
她的侧脸让他想起中国传统的山水画,有种留白的意境,五官的布局舒展大气,琼鼻挺翘,下颌的弧度美妙。
她这样美,又好像似曾相识。
又过了半小时,雨势渐渐小了。孟佳期正好画完一幅设计图,将它传给学姐过目后,站起来揉了揉酸疼的肩膀。
孟佳期把电子绘版收进包里,再拿出雨伞。
这时候还有最后几班地铁。坐地铁回去,指不定比打计程车还快些。
“孟小姐,要不要坐我的车?”
她刚走出门汀,一个沉稳的男音响起。孟佳期转头,在她侧边,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士正礼貌地看着她。
男士让她觉得眼熟,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黑发用发油一丝不苟地抹起,沉稳成熟的气度显露无疑。
许是看出她的疑惑,男士微微一笑。“孟小姐,你叫孟佳期,我认得你,我们在深水湾见过面。”
一说深水湾,孟佳期就全想起来了。她去过一次那里,是去采访倪念慈,离开时,和这位男士擦肩而过。
“家母倪念慈,常常提起孟小姐的名字。我叫严正淮。”男人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
“严正淮?”孟佳期重复了一遍男人的名字,再度抬眸时,眼中有迟疑的眸光。
她总算想起来,前台处挂着集团管理层的正装照,其中一位管理层的照片,尤为玉树临风、朗若芝兰玉树。
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位男士如此眼熟了。她不仅在倪念慈那儿见过他,他还是集团的Professional Manager。
“您姓严,那您是集团的”
“没错。你可以不叫我严总,叫我‘正淮’或者William就可以。”
“严先生,您好。”孟佳期笑笑,对她来说,正淮或者William都太亲昵,叫严先生刚刚好。
“现在很晚了,很难打到车,地铁人多,孟小姐可以坐我的车回学校。”严正淮没有介意她的生疏,语气温和地说。
孟佳期想了想,想到她还欠着倪念慈阿姨西装布料的钱,就答应了。
严正淮有司机,她原以为自己坐在前排,将单独的后排留给严正淮更合适。但严正淮拉开后座的门,请她上去。
车上有淡淡的白茶香,温和而不浓烈。
司机发动车子,银顶迈巴赫汇入车流之中。严正淮坐在她右侧,一上车手机就响个不停,他接起电话,不断发出简短的肯定句。
“是,对。”
就这么陆陆续续接了几个电话,最后一个电话,严正淮接起后,嗓音明显变得更加低沉柔和。
“喂,妈,我快到了,最多半个小时。您和爸先休息,不用等我。今天不是下雨了所以晚了。”
孟佳期无意偷听别人打电话,但这些话不可避免地钻进她耳朵里。
听到严正淮那一声“妈”,孟佳期突然意识到,电话那头就是倪念慈。
这一声“妈”,让这个雨夜都有了温度。细想起来,她和莫柳女士,可没有这般母慈女孝的时刻。
“抱歉,方才一直在打电话,有没有影响到你。”
“不会。”孟佳期摇头,同时想,这位严先生可真是有礼貌得紧。
明明她才是被捎带上车的,主人想做什么,不必过问她。
一路上,严正淮也没有多余的话,就这么让司机一路送她到学校门口。
临下车时,孟佳期趁拉开门把手的间隙,将一只红包落在座椅上,用靠枕挡住。
她知自己要是转账,倪念慈是万万不会收的,干脆就去银行取了两万元港币,封进红包里,想着什么时候去倪姨家,再悄悄放到她家玄关柜子上。
没想到,今天严正淮要送她回学校,正好给了她这个机会。
这动作她尽量做得滴水不漏,下车后真诚地和严正淮道谢。
“谢谢您送我回家。”
“不客气,举手之劳,应当的。”严正淮注视着女孩双眼,温声。
车从校园路绕出,一路向南。严正淮处理了几封电子邮件,侧身看着方才孟佳期坐过的位置,鼻子轻轻嗅了嗅。
她人已经下车了,空气中却还留存着一丝淡淡的玫瑰气息,既清冷又浓烈。
她就这么将气息留在这里,乱人心神。
终于,迈巴赫绕回深水湾的花园小洋房,司机将车倒进车库里,落下车门锁,车顶灯打开,车厢内一片明亮的晕黄色。
就在这盏温黄色里,严正淮看见抱枕下方隐隐露出的一角红色。
他将抱枕拿起来一看,赫然是一只厚厚的红包。
红包封皮上,是女孩娟秀的字体。
“倪姨,谢谢您出手相助,免费用您的布料我实在过意不去,所以这笔钱还请您收下,您说的旗袍布料我会好好留意的。祝:万事胜意。来自孟佳期”
严正淮将这行字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她字体娟秀中透着一股大气,一勾一划干脆利落。
他的目光最终落到她的名字上。
佳期,好名字,也配好姑娘。
“妈,有人送红包给你。”一回到家,严正淮脱下西装,接过倪念慈女士捧过来的姜汤,淡声说。
“是谁送?”
“一个你认识的小姑娘。”严正淮说着,将红包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倪念慈。
倪念慈拿过来一看,看到红包封皮底下的落款,全都明白了。
“哎呀,这孩子,都说这布料送给她了,她还同我这样客气——你呢,阿正,你怎么能收人家小姑娘红包呢?多大人了,你不害臊我还替你害臊。”
倪念慈拿着红包,摸了摸这厚度,还不薄。
“她一个小姑娘,在港城形单影只的,哪里来这么多钱??这孩子,下回请她到家里喝茶,非好好说说她不可。”
“妈,”严正淮觉得好笑。“你觉得我会收人小姑娘红包?这是今晚我顺路送她回学校,她悄悄落在车上的。”
“那我就拿着这红包呢嘛?我一个老设计师,市场单价比她这小姑娘高了不知多少,我还收人小姑娘红包,让我老脸往哪里搁?”倪念慈将红包放在茶几上。
“这还不简单。您多请她来家里吃几次饭吧——顺便看她还缺什么日常用品,比如护肤的、化妆的、给她买一套。对了,您不是最擅长做旗袍,不如给她做一身。”
严正淮说着,修长的中指推了推金丝眼镜。她身材那样高挑,骨架又好看,穿旗袍肯定很惊艳。
“好主意,好主意。”倪念慈点点头。
她是个幸福的女人,家里大大小小事务皆不用操心,自有丈夫严恪全部安顿好。生下儿子后,儿子也是个懂事能干的,这不,年纪轻轻就成了瑞纳士集团的高层领导。
她听丈夫的话,也听儿子的话。
倪念慈频频点着头,忽然咀嚼出点别的味道。伸手拽住了儿子的衣角,笑呵呵道:
“阿正,你不会对人小姑娘有意思吧?”
眼看着儿子即将跨过而立之年,还是形单影只一人,同其他所有母亲一样,倪念慈偶尔也会操心儿子的人生大事。大大小小的相亲会,她催着严正淮去参加了不少次。
也让身边圈子里的朋友牵线搭桥,介绍了不少门当户对、年龄合适的姑娘。
但通常严正淮和她们吃了一顿饭后,就没有了下文。
每次她过问儿子,有没有看对眼的姑娘,儿子总回答她:“现在谈恋爱为时过早,我还没有心思分到婚姻上。”
这还是倪念慈第一次见儿子对一个姑娘如此上心,忍不住多问了一遍:“真喜欢上人家小姑娘啦?你小子,眼光还算不错。”
看着母亲笑容满面,激动念叨的样子,严正淮淡淡笑着,并未言语,脑中出现的,却是少女坐在沙发上娴静作画的面容。
她坐在那里,好像有一个幽深的自我世界,引得人想要去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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