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
皇帝向来宠爱永安, 这两日也听得身边人说起沈兰的事情,便让沈兰出来相见。
方才在路上,大家都已认识了沈兰, 一时目光齐刷刷地向她看过来。
沈兰只好从席案后走出,来到锦澜殿正中, 向皇帝、皇后与永安公主跪拜行礼。
“抬起头来。”皇帝道。
沈兰依言抬头, 皇帝眸中露出几分惊艳,“果然是凡间青女, 月中嫦娥啊,便是朕的后宫妃子也少有这般品貌。”
沈兰忙道:“陛下圣誉, 沈兰担当不起。”
“父皇,今日难得,不如就让沈姑娘为我们演奏一曲, 权作开宴如何?”永安公主好整以暇地笑道。
皇帝当即允下。
未等沈兰开口,皇后又道:“若有乐曲,怎能没有歌舞?不若也请一位贵女来为沈姑娘伴舞,如此花团锦簇, 方才热闹。”
大太太此刻起了身,行礼道:“皇上,皇后娘娘, 沈姑娘这些时日来一直与我家二姑娘研习歌舞, 配合默契。”
沈兰听言,诧异地向大太太看了眼。
她与萧莺可从未研习过什么歌舞。
而且,两位姑娘里, 若说更擅舞艺的, 应该是萧贞才是。
“那就请定远侯府二姑娘伴舞。”
皇帝金口一下,再无转圜余地。
萧莺脸都白了, 侯府虽有教习她们学舞的舞娘,但那舞娘被她收买,每次都在母亲面前对她夸奖不尽。
可其实,她的舞跳的最烂了。
体态也远远不如萧贞优美。
大太太让萧莺使了个眼色,让萧莺出席叩拜,这可是露脸的绝好机会。
萧莺手都在发抖,她只能在母亲期许的目光下硬着头皮到了殿中沈兰的旁边,跪拜道:“臣女萧莺,叩见皇上,皇后娘娘……”
“不知萧二姑娘为大家跳个什么舞呢?”皇后娘娘温柔地问道。
萧莺大脑里一片空白,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就在她觉得自己要完了的时候,沈兰温暖的手掌轻轻握住了她,在她耳边低声道:“乞巧。”
乞巧?
萧莺怔了一下,忽然想起女儿节那日她跳的那个剑舞,忙道:“剑舞,臣女愿为大家舞剑一曲,以祝酒兴。”
“好!不愧是将门之女,来人啊,赐剑!”皇帝抚掌而笑,似乎对萧莺提出的剑舞很是满意。
萧莺大松了一口气,暗暗看向沈兰,紧张的都快哭了,漂亮的杏眼眼尾浮上几分薄粉,颇有几分楚楚可怜。
沈兰第一次见萧莺这么可怜巴巴的模样,心底不禁觉得好笑,低声安慰她道:“放心,就像那次一样就好。”
萧莺心里还是觉得慌张,就算这剑舞是自己熟悉的,可沈兰从未配过曲子,难道要现场做出一首吗?两人又该如何配合?
但当琴音从沈兰纤长秀丽的指尖传出之时,萧莺顿时就找到了感觉。
琴音沉冷压抑,又带着凌凌肃杀,一瞬间,萧莺恍如置身战场之上,眼前是敌军雄兵百万,向自己威逼而来。
她骤然取剑,日光下射出寒光凌冽,气势逼人。
琴音急促起来,恍如冲锋一般,萧莺掠步起舞,伴着沈兰的琴音,每一步仿佛都踩在飘出的音节上,她只觉得自己意气风发,哪怕面对百万敌军,也从容自若,剑饮狂血。
第一次,她感觉到了战场的壮阔,感觉到距离自己那遥不可及的梦想如此之近,她热血沸腾,每一剑每一步都极有力道,仿佛真的在砍杀敌军一般。
萧莺唇角不禁扬起快意的笑容,原来这世间终有一人懂她,是沈兰。
锦澜殿内,萧莺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是多么的光彩照人,她那一袭粉紫色的长裙与剑光上下翻飞,说不出的潇洒快意。
冬日温暖的阳光照耀在她那俏丽的脸蛋上,那双水灵灵的眸子泛着亮盈盈的光,从容自信的少女宛如自由在花间飞舞的紫蝶,但却更像浴火而生的凤凰。
而沈兰,是平静无波的水,是寂静无声的叶,她拨琴的动作很小,举止优雅从容,若不把目光一直放在她身上,甚至都不会感觉到如此慷慨激昂热烈潇洒的琴音竟是从她的指尖流出。
她真真正正地把自己藏起来,把这个金辉耀眼的舞台,全然让给了萧莺。
终于,一曲毕。
就连大太太都没想到,萧莺竟能跳出如此精彩的剑舞来。
她激动的眼睛里泛着泪,脸上说不出的骄傲与得意。
萧莺潇洒收剑,激.烈的剑舞让她微微喘气,英气漂亮的小脸透着粉嘟嘟的红,恍如一颗饱满剔透却还未完全成熟的樱桃,虽尚有青涩,但却已醇香诱人。
“好!”
皇帝看着殿内的萧莺,第一个鼓起掌来,“朕还从未见过如此精彩的剑舞,定远侯真是教女有方啊!李德福,待会儿把朕的那把乾坤剑赏给她!”
萧莺欣喜跪下,连忙谢赏。
“萧莺,你还想要什么赏赐,说吧,朕一并赏给你!”
萧莺暗暗看了眼大太太,见母亲也十分高兴,心里更加欢喜,她抬头看向皇帝,天真的道:“臣女想从军,想像父亲一样驰骋沙场,报效皇上。”
这话一出,殿内一片静寂。
一旁的大太太简直想冲过去揪住她的耳朵好好教训一番。
谁想皇帝却没有生气,哈哈大笑起来,“小姑娘倒挺有志气,不过打仗的事交给你父亲就行了,燕国几十万大好男儿,不需你一个女儿家上阵杀敌,不过明年春猎,朕必带上你!”
自己一直以来的心愿被皇帝当场否了,萧莺心里有些失落,但听到自己能参加明年的春猎,她又喜笑颜开,连忙叩头,“多谢皇上。”
“父皇,萧二姑娘的剑舞固然一绝,可若是没有沈姑娘的琴音,恐怕便要少五分颜色,您已赏了萧二姑娘,可不能忘了沈姑娘啊。”永安走到皇帝身边,撒娇地道。
皇帝点头称是,看向沈兰问道:“沈姑娘想要什么赏赐?”
“为皇上、皇后娘娘、公主与各位夫人姑娘献曲,是沈兰的荣幸,沈兰不敢求赏。”
她真的想把兄长的事说出来,请求皇帝查明真相。
但是此事牵扯到礼部尚书府和太学院,背后恐怕并不简单,她并不敢贸然行动。
沈兰虽不求赏,但皇帝却并不能不赏给她,最终让内务府赏了她二百两银子和两匹贡锦。
相比萧莺的赏赐,沈兰的这些赏赐算不得什么,她松了口气,本来她也不打算抢萧莺的风头。
身为先生,看到萧莺在这么多人面前一鸣惊人,她比自己露脸还要开心。
两人各自回了座,宴席正式开始。
唐婉笑着在席案下牵她的手,低声道:“兰娘,你的琴越发好了。”
沈兰也低声与她谈笑,又问:“你可知晓礼部尚书府的夫人是哪一个?”
“有过两面之缘,看到没,就是对面第二排第二个位子的那个,她后面是府上的两位二房的姑娘,可惜了,礼部尚书的亲女以前在上京可是风华无两,后来却死了,礼部尚书府只能把二房的姑娘推了上来。”
“你可知她们……”
沈兰正想问问唐婉是否知道礼部尚书更多的事情,身后却忽然来了一个宫女来。
“沈姑娘,公主请你到后殿一见。”
沈兰诧异,但想到方才永安公主故意把她推出来,又为她求赏,她倒也挺想见见她。
她悄悄起身,跟了宫女去后殿的一个房间里。
“你自己进去吧,公主想单独见你。”
那宫女没跟进来,等到沈兰进了房间后,便关上了房门。
两座暖炉摆在门后的东西两侧,屋内十分暖和,一旁的香炉里飘出淡淡香烟,是极其好闻的檀香味儿,清雅舒怡。
沈兰往内室里去,却见屏风后映出女子玲珑有致的身影,傲人的曲线让她忙低下头,不敢直视。
她忙跪下行礼,道:“沈兰叩见公主殿下。”
“过来,帮本公主把这件衣裳换上。”永安公主没回头看她,慵懒的声音从屏风后飘了出来。
沈兰只好起身,低着头到了屏风后。
永安此刻已把刚才在大殿上的那件厚重的宫装脱了,挑了件单薄的纱衣换上。
这纱衣穿起来极其简单,此刻只有腰间的流苏系带没有系上,沈兰没做他想,只觉得是公主习惯了被人伺候着,她便过去帮她整理好纱衣,把系带从腰后轻绕系上。
两个女子十分亲近,沈兰只觉得自己一低头,就能够将永安那傲人的雪白揽入眼底,虽是女子,但沈兰还是不由得脸红了。
她正为永安系了一半,眼前的女子忽然伸出白如玉脂的手指挑起了她的下巴,红唇轻笑,美的不可方物。
“看来沈姑娘并不会伺候人呢。”
她似乎在笑她做的不好。
沈兰动作僵在那里,被迫对上永安那狭长漂亮的凤眸,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继续,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脸色微红地道:“公主恕罪。”
永安低低一笑,摸过沈兰的手,取回系带,双手翻了个漂亮的花,便已系好。
沈兰忙退后了两步,拉开了几分与这个娇媚如妖孽一般的公主的距离,垂眸恭敬地道:“不知公主召沈兰来,所为何事?”
永安又逼近到沈兰面前,伸手拉出她纤长的手指。
沈兰的手冰冰凉凉,但永安公主的掌心却十分温热。
她握着沈兰的手指,忽然低头轻轻吻了一下,“本公主当然是爱你容颜,心生欢喜。”
沈兰怔住。
指尖被轻吻得酥麻感觉让她如遭雷劈,整个人都麻了。
“啊?”她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永安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永安看沈兰那认真的一副完全把她的话听进去了的模样,像是被逗乐了般,三两步滚到榻上,倒下哈哈笑了起来。
她的衣衫滚得凌乱,哪怕此刻捧腹大笑,毫无仪态,也美的让人移不开眼。
好一会儿,她才止了笑,又看向沈兰,饶有兴趣的道:“沈姑娘来京城这么久了,就没听过本公主的一些风闻轶事吗?”
圣谕
沈兰垂眸道:“公主恕罪, 沈兰自入上京,便一直在定远侯府,并未听说过关于公主的风言风语……”
“你过来。”永安忽然打断她。
沈兰抬眸看了眼面前侧在床榻上风情万种的女子, 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坐下。”永安命令她。
沈兰依言坐在床沿上, 但却十分正襟危坐, 不敢逾矩。
她的模样又把永安逗笑了。
永安握住她的手,在掌心里玩弄, 道:“沈姑娘,本公主能问问你, 为何要把定远侯府大公子萧瑞的那位姨娘挖坟焚尸吗?”
沈兰脸色骤然一白,震惊地看向永安。
那件事她做的隐秘,永安公主怎么会知道?
“别这么看着本公主, 本公主问你话呢。”永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她那媚眼如丝的眸子此刻也颇为正色,让人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
沈兰道:“是她生前所托,她说她不想被埋在阴暗的地下, 让我把她的尸体焚成骨灰,撒于山间,永得自由。”
“可你知不知道, 尸体没焚烧成灰撒于山间, 她死后就会成为孤魂野鬼,再也不能转世投胎了。”永安捏着她的手,邪邪的一笑, 煞有其事地道:“沈姑娘不是帮了那位姨娘, 而是害了她啊。”
沈兰抬眸正视永安,“公主也信这异端之说吗?”
永安被沈兰问得又笑起来, 她松开她的手,往床架上一靠,慵懒又妩媚,“听说你在上京府衙大骂徐开?”
沈兰看着永安,觉得她不像是要找自己的麻烦,可怎么会对自己的事如数家珍呢?
难道,那个一直在暗地里监视她保护她得人,是永安公主派来的?
她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本公主在问你的话呢?”永安伸手抓住沈兰的衣领,让她俯身压了下来,妖冶的唇角勾起,“本公主不喜欢等待,第一时间回答本公主的问题,明白吗?”
沈兰被她忽然扯下,只感觉自己的胸口压住了那极其饱满的柔软。
好……好大。
竟然有女子可以这么大的吗?
她脸色绯红,目光忙躲闪,“公主恕罪,上京府衙确有其事,那日是沈兰一时冲动,请公主责罚。”
“你对大燕的官制不满?”永安问道。
听到这话,沈兰脑海中的旖旎顿消,脸色惨白,忙道:“沈兰不敢。”
永安看她慌张模样,低低笑了,她漂亮的手指轻轻擦过沈兰的红唇,“你方才说,自由,你知道自由是什么吗?”
沈兰哪里还敢乱说话,“沈兰不知。”
“那本公主再换个问法,你觉得你现在自由吗?”永安的语气颇有几分咄咄逼人,让沈兰心慌不已。
沉吟了片刻,沈兰见她眸中露出不耐,忙道:“沈兰,灵魂自由。”
“那就是躯体不得自由喽?”永安挑眉。
“沈兰不敢这么觉得。”
“不是不这么觉得,而是不敢这么觉得?”永安松开了她,似乎对她的这个回答很满意。
沈兰暗暗松了一口气,她觉得这个永安公主实在太奇怪了。
忽然,永安拍了拍手。
清亮的声音传出,外面侍奉的宫女进来。
“把本公主给沈姑娘准备的礼物拿来。”永安道。
那宫女应是,出去了片刻,很快回了屋内,送来了一个恍如装着女子整整一套妆面的檀香箱子。
她让沈兰去接,沈兰走过去,从那宫女两手中接过,才发现这箱子里装的东西竟然那么重,差点让她一个踉跄。
这绝不是妆面。
“听说沈姑娘的兄长是位考科的举子?沈姑娘可曾学过策论?”
沈兰如实道:“衡州府家中时,兄长带着沈兰品读过不少策论,但从未写过。”
策论是男子学的东西,为的是考科举。
女子纵然读书,也是不会学这些东西的。
“本公主听说,巾帼女子不输男儿,沈姑娘就写一本策论,让本公主看看,你是不是如传言所说的那般才德。”
沈兰心里一万个疑问。
但是她却不敢去问,只能应下。
回去的时候,她抱着这一箱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胳膊都累酸了。
到了正殿,宴会已过了大半,皇帝和皇后都已撤了,只有众夫人和世家贵女在场,大家也不在拘泥,场面十分热闹。
唐婉看沈兰抱着这重重的箱子,累得小脸涨红,不禁好笑,“你这是抱的什么?”
“是永安公主送给我的东西,我也不知里面是什么。”沈兰把箱子放下,大大的喘了口气。
她的额间都沁出了些薄汗,唐婉拿出帕子给她擦了擦。
亲昵的相处,恍如还在衡州府时。
忽然,唐婉鼻尖一酸,眼眶泛泪,“兰娘,你说女子为何一定要成婚呢?我真想再回到衡州府,与你做长长久久的姐妹。”
沈兰看她难受,自己心里也泛疼。
可周围还有这么多人,大家都欢欢喜喜,若是让人看到唐婉这般,必定是要说闲话的。
她暗暗为唐婉擦过眼泪,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是国公府的大奶奶,将来是主母,整个上京比你地位高的女子都没有几人,你莫自己委屈自己。”
“世间男子皆如此,从无一个有情郎。”唐婉握着沈兰的手,指尖都用力得有些泛白,“兰娘,我真希望你是例外的那个。”
她含泪的目光,忽然让沈兰想到了梅绫。
那日,梅绫倒在她的怀里,眼中含泪,满脸都是绝望。
她说,“难道世间女子皆如此,偌大天地竟无女子的容身之处,人人都只能困于囚笼之中……”
两个女子的身影恍如在她面前交叠。
沈兰心里莫名一慌。
绝对不行,她绝不会让唐婉与梅绫一样!
“婉儿,你一定要想开,就算没有男人,我们也可以好好活!你是衡州府万里挑一的世家贵女,这点小事怎么能把你打倒?你可以的,你一定能在国公府站稳脚跟,只要你好好活着,你就是将来国公府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沈兰压低了声音,连忙劝她。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当年同在闺中,两人一起畅想成亲之后与相爱的男子相知相守,可如今,她竟然说,就算没有男人,她们也可以好好活。
沈兰觉得自己疯了,但是梅绫的事就在眼前,她决不能让唐婉步入后尘。
唐婉仿佛被沈兰这话镇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那灰暗的眸子里渐渐生出光彩,她仿佛悟到了什么,“你说的对,只要抓住权势,就能立于不败之地。兰娘,你总是那么透彻。”
抓住权势,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沈兰的脑海中好似一阵电光火花,隐隐的抓住了什么。
但那实在太快,瞬间在她的脑海里又恢复平静。
直到宴会结束的时候,沈兰还一直在心里咂摸着这句话,甚至都忘了去接近礼部尚书府的太太姑娘们。
她与大太太、两位姑娘会合,萧莺看到她抱着这么重的箱子,好奇地问道:“先生,你这是什么?”
沈兰如实道:“是永安公主的赏赐。”
大太太闻言看来,眸中闪过一抹异色,但到底也没说什么。
她们一路从东五门出来,若是大太太这样的朝廷命妇搬着这么大一个箱子,宫里早就有太监宫女来帮忙了,但沈兰只是个普通民女,没有一人来帮她,她只能自己抱着这重得要命的箱子跟上大太太和两位姑娘。
到了侯府马车上时,沈兰只觉得自己的双臂都在抽筋打颤。
幸好一到侯府,大太太就安排了个小厮帮忙把东西给沈兰搬去了落雪斋,她们一起回到内院,大太太正要让她们四散回院,宫里的赏赐也下来了,她们忙去前院谢恩。
这是沈兰第一次去前院,一进去便是左右两个寮院,中间是正院,再前面两个司房,两边是二十来间下人房,最前面则是引客的四间门房。
一层一层,一套一套,这才是真正的一入侯门深似海。
来到侯府半年,沈兰第一次见到定远侯萧虎,他大约四十多岁,穿着黑色绒甲,体型高大壮硕,黝黑的皮肤,毛躁浓密的络腮胡子,爆发性的肌肉极有威慑力,给人一种极其粗糙的野兽感。
但他又有一双沉冷睿智的眸子,被他扫上一眼,就会有一种仿佛被他完全看透了的恐慌感,仿佛自己是一个被猎人盯上的弱小无辜的小兽,半点反抗的念头都生不起来。
那久经沙场而沉淀下来的杀气,并不锋芒,但又好像顷刻间就能爆发出来。
沈兰暗暗打量他,萧瑞倒还与他有几分相似,但俊秀清雅被娇养长大的萧珏,真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是他的儿子。
宫里来的太监并没有带来圣旨,只是送来了宴席上给沈兰和萧莺的赏赐。
就在大家欣喜之时,那太监又道:“皇上口谕,让萧二姑娘年后入宫,侯爷,你们准备着吧。”
“入宫?”萧虎拧眉,“张公公,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让萧二姑娘入宫。”太监故意咬重了最后两个字,尖细的声音似笑非笑,让人极其不适。
萧虎将张公公拉到一旁,塞了几张银票,“皇上特召小女入宫,不知其中可有内情?”
那张公公收了银票,喜笑颜开,“侯爷是聪慧之人,此事难道也要说的明白?今日萧二姑娘剑舞,皇上甚是喜欢。”
“什么?可小女只有十三岁。”萧虎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侯爷莫急,到宫里养上两年,便能及笄了。皇上亲下的口谕,侯爷可不好违抗圣旨啊。”
哀求
张公公走后, 定远侯府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萧虎坐在上位的丝楠雕花太师椅上,扫视了一遍屋内所有的人,最终将目光落在大太太的身上, “宫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太太此时也暗悔不已,早知道就不让萧莺出这个风头了, 或者当初她应该让萧贞献舞的。
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吃, 她只能咬牙接受了这个事实,把宫宴上的事告诉了萧虎。
萧虎的脸色沉冷许久, 最终道:“莺儿入宫,对我们来说并不是坏事, 这些日子你为她准备一下……”
皇帝虽然五十多了,但怎么也有十几二十年好活,萧莺年岁小, 入宫必然受宠,能保定远侯府接下来十年的荣华富贵。
十年根基,已经够他做很多事情了。
至于与世家联姻,府上还有萧贞与萧怜两位姑娘, 将来也还有二房的几位姑娘,已经足够了。
“我不要!”萧莺面色惨白如霜,秀眸含泪却十分倔强, “我才十三岁, 不想去伺候老头子,爹,您帮帮我, 求您了。”
向来张扬肆意的萧莺跪在萧虎面前祈求。
她真没想到, 自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自己想带兵打仗驰骋沙场,转眼间皇帝就把她置身于后宫的囚笼之中。
命运为什么要这么作弄她!
“皇帝金口已开, 哪里有你拒绝的余地,你若是不想去,便是抗旨之罪,你是要连累全家人陪你一起去死吗?”萧虎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那强大的威压一下子爆发出来,如一个暴怒凶悍的野兽般让人颤栗。
萧莺吓得浑身一抖,含在眸中的眼泪颤抖着滚落。
在定远侯府,萧虎是绝对威严的存在,虽然她是萧虎最疼爱的女儿,可也丝毫不敢面对暴怒中的父亲。
“不……”萧莺颤抖的红唇中还是吐出了这一个字,她忽然站了起来,坚定地与萧虎对视,“我不要入宫!”
未等萧虎反应,她转身撒腿就跑了。
“抓住她!”
可还未跑出堂门,两个手持长戟的护卫就将她挟制住了。
她拼命挣扎,雪白的脖颈被锋利的长戟划破,渗出惨烈的血花。
“把她押回房,没有我的允许,不许放她出来。”萧虎的声音极其阴沉冷静,似乎眼前受伤挣扎的萧莺并不是他的女儿,只是万千士兵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卒子。
“爹,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死都不要入宫……爹……”
萧莺凄怆的哭声越来越远,但她的声音,却那么清晰地落入沈兰的耳中,沈兰只觉得浑身都冷到了极点,如坠冰窟。
她本以为,萧莺是自由肆意的凤凰,可如今看来,她的命运与梅绫又有何不同?
对性格活泼、向往外面世界的萧莺来说,踏入那一生再无法走出的皇城,成为献媚争宠的女子的其中一个,是比死还要痛苦的事情。
更何况,皇帝是已近六旬的垂暮之人。
沈兰都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落雪斋的。
林妈妈是侯府的万事通,萧莺被召入宫之事,落雪斋里的人也都已知道了。
今日受了这么多赏赐,本该是欢天喜地的日子,但所有人都笑不出来。
“姑娘,皇上和公主的赏赐都送到库房里去了。”锦书知道沈兰最喜欢的就是二姑娘了,她不想让沈兰一直沉浸在悲伤里,便上来报告了赏赐之事,想让沈兰心情好一些。
沈兰沉默少顷,道:“把公主的赏赐放到偏厢里。”
吩咐后,沈兰又叫了林妈妈来,“林妈妈,你来上京多久了?”
“奴婢是侯府的家生奴才,侯爷还没有封侯的时候,奴婢就伺候老太太了,老太太从燕京迁来上京十来年,所以奴婢也在上京十来年了。”提起这些,林妈妈颇有些自傲。
沈兰道:“那林妈妈一定也知道京城里的一些风闻轶事喽?”
“这个自然,姑娘是想要打听谁?”
“永安公主。”
听到永安公主,林妈妈脸上有一抹异色,顿了顿,她犹疑着问道:“姑娘,奴婢问句不该问的,永安公主怎么会给您赏赐?”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来问你。”沈兰道。
“姑娘,咱们到屋里说吧。”
转到屋里,林妈妈才敢小声地对沈兰道:“这位永安公主,在上京可没有什么好名声,姑娘还是……别和她走的太近,否则会玷污了您的清誉。”
“妈妈别再拐弯抹角的了,请直说吧。”
“传言,永安公主府上养了几十个男宠,每日每夜都宿在不同的男人那里,不止如此,她还整日和朝中大臣厮混在一起,听说就连当朝丞相都是她的裙下之客。她还向皇上讨了教坊司,又自己在外面开了一间青君楼,里面全是迎来送往的男.伎,奴婢还听说……永安公主连男女都不挑,还曾……宠幸过女子……”
林妈妈暗暗瞅了眼沈兰,眼神一看就别有深意。
若永安公主真喜欢女主,像沈兰这样清风霁月般的女子,自然是能入公主青眼的。
也许那些赏赐就是……
“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沈兰想到之前在锦澜殿后殿永安公主对自己奇怪的举止,心里莫名有些慌乱。
可是,她又觉得永安并非是把自己当做玩物,否则为何要让自己写策论呢?
林妈妈离开后不久,锦书就把那个极重的檀木箱子搬了过来,累得气喘吁吁的。
沈兰走过去,将箱子打开。
看到里面厚厚的一层摞一层雪白的熟宣纸,还有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她怔住了。
沈兰拿起一张。
“宝安二年乙酉科,吴士。”
“欲问吏洁冰霜,俗忘贪鄙……”
“臣闻栖培?者,不睹嵩泰之干云……”[1]
沈兰看着上面的文章,越看越震撼。
“姑娘,这是什么呀?上面的字奴婢好些都看不懂。”锦书凑过来瞅了两眼,只觉得艰涩无比。
她也是跟着自家姑娘学了不少字的,可这文章对她来说还是太难了。
“是乙酉科状元的科考策论。”沈兰又拿了一张,宝安五年壬戌科状元黄离,再往下翻,又是状元策论。
她不由激动起来,这些可以说是仕林瑰宝,永安公主竟然找人抄录了下来,又送给了她。
忽然间,她心里又有些酸楚。
若是兄长还活着,看着这些不知该有多高兴。
她眼眶微微泛红,将这些文章一张一张铺开,叠放在一起,一共七十二张,是自燕国以来开科以来,所有状元的科考策论。
除了这些策论,箱子的底下还放着几本厚厚的蓝皮书。
《论吏治》《历代灾情治理》《盐政录》《漕运》《狱案》……
“姑娘,公主怎么给你这些东西?”锦书好奇地凑过来。
沈兰有点懵懵的,但很快反应过来,安排锦书道:“公主赏赐的这些东西千万别告诉任何人。”
要是让人知道公主给她送了这些东西,那还得了?
上京估计都要翻天了。
这可比太子送给自己的万金之礼更加震撼。
她轻抚着这些蓝皮书,眸中闪过一抹坚定。
不管永安公主送自己这些东西是为了什么,她一定要写好这篇策论,只要得了永安公主的欢心,就可以求她救萧莺。
皇帝想必也知道此事见不得人,暂时并没有颁下圣旨,只是派人传了口谕。
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从那日宴会看来,永安十分得宠,由她开口,说不定能劝动皇帝。
大年初一,清早便开始飘起雪絮。
定远侯府十分热闹,但这热闹的背后,却又透着一股凝重,让人喘不过气来。
三位姑娘的课都停了,直到上元节,沈兰都不用再授课。
她也不再出门,只闷头看那些状元的策论,一字一句的啃读,丝毫不敢懈怠。
夜晚,桂妈妈忽然来找沈兰,“沈姑娘,二姑娘想见你。”
“二姑娘怎么样了?”沈兰担心地问道。
“她不吃不喝,在闹绝食,哎,沈姑娘,大太太吩咐,让你见了她一定要好好劝劝,入了宫也没什么不好,一辈子荣华富贵,别的女子想求也求不来呢。”桂妈妈这话自己都骗不过自己,说完就不由得叹了口气。
沈兰也正想见见萧莺,“劳烦妈妈带路。”
路上,桂妈妈又是好一番嘱托,沈兰只当了耳旁风。
到了萧莺的青箩院,院子里里三层外三层的嬷嬷丫鬟,门口还有两个护卫守着,似是生怕萧莺逃了出去。
沈兰在众人的审视下进了萧莺的房间,她此刻衣衫不整头发凌乱,两三日没有吃东西,小脸蜡黄。
“你们出去吧,让我和二姑娘单独谈。”沈兰把桂妈妈等人支开,关上了房门。
从沈兰进来起,萧莺的眸子就出现了一抹亮光,等到其他人都出去了,她忙跑来扑到沈兰的怀里,委屈的眼眶嫣红,哽咽道:“先生,你一定要救我。”
沈兰抱住她,第一次觉得怀里的少女是这样的纤弱轻柔。
她心里也酸涩不已,“二姑娘,我会想办法请求永安公主为你说情,也许能让皇上改变主意。”
“永安公主怎么会帮我?”萧莺不相信。
“她今日给了我赏赐,我想只要得了她的欢心,她一定会帮你的。”
“欢心?”萧莺连忙道:“不,先生,你不能屈身于永安公主。”
她也听说过永安公主的那些风闻,在她心里,自家先生如明月一般圣洁无瑕,怎能与永安公主扯在一起?
“先生,我有个更好的办法。”萧莺一咬牙,“你去找大哥,大哥武功很厉害,他可以救我出去,有大哥在,也可以把我安顿在别的地方。”
沈兰听到萧瑞的名字便觉得有些不适,“大公子怎么可能会帮你?不如,我去找二公子……”
“不,二哥不行的,他不会武功,在外面也没有势力,只有大哥他才能够救我,先生,求你了,你去求大哥,大哥最疼我了,他一定会帮我的。”萧莺抓住沈兰的手,宛如抓着最后一棵救命稻草,哀哀乞求。
沈兰心里慌乱不已。
让她去求萧瑞?
她真的做不到。
萧莺“噗通”在沈兰面前跪下,“先生,难道你也不肯帮我吗?若是我不能出去,情愿死在家里!”
“也许,永安公主会帮你的……”沈兰知道,萧莺的办法更靠谱,如果萧瑞愿意帮她,完全可以让她假死脱身,而她就是说动了永安公主,决定权也依旧是在皇帝手中,她们只能听天由命,可是……
“原来先生也和他们一样,我还以为这世上先生是最懂我的人。”萧莺彻底绝望了,惨败一笑,“罢了,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我这就去死!”
她转身就要往墙上撞去。
沈兰忙拦住她,艰难地道:“你别冲动,我帮你就是了。”
谜团
细雪在夜空中杂乱无章的伴着寒风飘摇, 恍如是在昭示着沈兰混乱如麻的心境。
她答应了萧莺,可只要想到去找萧瑞,她的心里就生出极其强烈的抗拒。
她厌恶那个男人, 更恐惧那个男人。
桂妈妈来问她在里面与萧莺说了些什么,萧莺现在情绪怎么样, 沈兰只是应了句, “给她送些吃的吧,她会好好吃完的。”
她让萧莺好好吃饭, 如此才能有足够的体力逃走。
桂妈妈听言欣喜,忙让人去准备吃的。
沈兰则是一路失神地回落雪斋, 路过翠玉轩门口的时候,她看到里面的灯火亮着,终究是没能迈动步子。
她在月洞前站了许久, 漫天风雪冻得她几乎没有知觉。
忽的,身后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
沈兰顿时一慌,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见是萧瑞和一个男子并行而来, 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忙抬步要走。
可她站的浑身都僵了,雪地路滑, 竟一下子摔了下去。
她的膝骨磕到了坚硬冰凉的青石板上, 疼的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半点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爷,是沈姑娘。”康景认出了沈兰。
萧瑞比他更早就认了出来, 看到沈兰摔倒, 若是君子,必定会请院子里的丫鬟婆子来送沈兰回去, 但萧瑞很明显不是君子,他看着沈兰,甚至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康景,你先带甄先生进去。”
萧瑞把周围的人都支开了。
沈兰看了眼那位甄先生,是之前曾经在侯府门口与她们搭话的甄乔,沈兰记得,他是侯府的参事。
“兰娘更喜欢甄先生这样的男人吗?怎么直勾勾地看着他?这可不像是端方知礼的名门闺秀做出来的事。”他蹲下身子,像得了一个新鲜的玩物,饶有兴趣地嘲弄她。
沈兰瞪了他一眼,“我没有直勾勾地看着他。”
她只是瞥了一眼而已,可从这个男人嘴里说出来,全没有一点好话。
沈兰咬牙想要站起来,可她摔得实在太严重,一动便觉得眼前发黑。
萧瑞也没有要扶她起来的意思,当然,这正合了沈兰的心意,她一点也不想让这个肮脏的男人碰她。
“兰娘刚才在这里停了许久,是来特意见我的?”看着眼前动弹不得的女子,萧瑞心情极好。
“我……”沈兰刚想说没有,但又忽然想到萧莺的哀求,她咬牙,有些难以启齿的道:“你知道二姑娘要入宫的事吧?”
萧瑞悠然地看着她,“我当然知道。”
“你……能不能想办法救救她?”
“什么?”
“你是她大哥,平日里也最疼她,你也不想看到她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后宫中枯守一生吧?”既然开了口,沈兰也不再扭捏,她对上萧瑞的眸子,希望眼前的男人能有一丝良知,救救他自己的妹妹。
萧瑞嗤笑了声,“沈姑娘,你是真的很爱管闲事。”
他伸手掐住沈兰的下巴,语气阴冷,“你口中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是燕国最有权势的人,不只是萧莺,就连你,只要他一句话,也同样可以要了去。你让我帮她,你可知道违抗圣旨的下场?”
沈兰想要打开他的手,脱离钳制,可一动,便疼得几乎窒息。
她只能任由他这么做,但神色却露出几分轻蔑,“大公子曾经说贞姑娘是软骨头,只要遇到一点压迫就卑躬屈膝,可在我看来,你甚至比不上贞姑娘,至少她一直在追寻自己心中所想,而你,只是皇权的奴隶,是皇帝驯养的一条野狗。大公子有没有照过镜子,看看你如蛆虫一般蛄蛹爬行的样子?”
她的话激怒了萧瑞,猛地一下,萧瑞掐紧了她的脖子,将她压到了地面的青石板上,缝隙之中铺就的鹅卵石将她后背硌的生疼,但沈兰却完全顾不得,被掐住动脉的她几乎快要窒息而死。
“沈姑娘这求人的态度还真是前无古人,让我大开眼界,不过你忘了,激怒我的下场。”
他说着,一只手就往沈兰的衣服里摸去,冰冷的眸中是阴恻恻的笑。
沈兰浑身的汗毛乍然立起,她拼命挣扎,却又那么无力。
“沈姑娘,你应该求我,让我放过你。”萧瑞玩味的笑,隔着里衣,揽住沈兰纤弱的腰肢。
沈兰咬牙瞪他,“你这个禽兽!”
“你不求我,其实是很想让我继续摸你吧?沈姑娘,你其实很期待我继续对不对?”他低哑的声音在这风雪天地里轻飘飘的落入沈兰的耳中,沈兰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她倔强地看着他,眸中仿佛有一种永不屈服的力量,“萧瑞,你真的不会愧疚吗?”
“什么?”
“你两度害死了梅绫的孩子,又逼得她服毒而死,你真的心里没有半点愧疚吗?她与你,终究有两年的情分。”提起梅绫,沈兰的声音中不由带着几分哽咽。
一刹那,萧瑞掐着她脖子的手松开了,他的眸中闪过一抹痛色,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我没有愧疚,害死她的人是许漟,是她的父母,是她自己,也是你,如果你们都不存在,绫娘是不会死的。”他冷冷地道。
沈兰再也忍不住,她气的发抖,“萧瑞,你还有没有良心?你竟然能说得出这种话?”
“是你给了她希望,就像你现在给了萧莺希望一样,没有希望就不会痛苦,你给了她希望,她就只有死路一条。”萧瑞道。
“不!心怀希望,向往光明才是真正的活着,如果委身绝望,自堕自弃,只是让自己提前进了棺材,与朽木腐草又有何分别?人最可贵的,就是面对强权面对压迫也永不服输永不放弃的勇气。萧瑞,你自己堕入深渊,就觉得所有人都应该像你一样屈服,你之所以这么折磨我,折磨梅绫,只是因为我们和你不一样!你只是在嫉妒!嫉妒我们有你没有的东西!”
萧瑞似乎被沈兰的话震慑到了,他怔愣了好一会儿。
良久,他伸出手轻抚沈兰的脸颊,眸中流露出几分怅然,“没错,我嫉妒你们,我不相信你们永不屈服,我真想知道,如果你们遇到那样的事,会作何选择……”
那样的事?
沈兰不知他在说什么。
但萧瑞没给她问的机会,“好吧,我会把萧莺救出去,兰娘,我会让你知道你是错的。”
他站起身来,低眸看着沈兰,高高在上,方才短暂的怅然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他又玩味地看她,戏谑道:“需要我把你抱回去吗?”
“别碰我。”沈兰厌恶地道。
萧瑞也没有生气,轻笑了声,转身悠悠然地回翠玉轩去了。
他竟然真的放过了沈兰,把动弹不得的她留在了这风雪之中。
但沈兰却觉得十分庆幸,她冷极了,只能裹紧了衣裳,希望膝盖上的疼痛能够减轻一些,让自己能勉强走路。
可时间越久,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越僵,越动弹不得。
不行,她不能死在这儿。
沈兰用手臂撑着,一点点的往前挪,只要双腿不用力,倒也不觉得疼。
只是她的手肘也被磕伤了,挪起来颇为费劲。
她在心里暗暗的估摸着,以自己这个速度,应该能在亥时之前回到落雪斋。
她又庆幸,幸好现在附近没有人,要是被人看到她这个样子在地上爬,她这侯府女先生的脸都要丢光了。
幸好,萧瑞答应救萧莺了,他既然答应,总不至于害自己的妹妹,沈兰只觉得心口的一块大石落下,爬的也更快了。
忽然,她忍不住笑出声。
刚才她还在骂萧瑞是个蛄蛹爬行的虫子,现在在地上爬的人竟然是自己。
“在地上爬,这么开心?”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忍俊不禁的声音。
沈兰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是之前在雪地里救了自己的那个黑衣男子。
想到自己刚才在地上蛄蛹蠕动的样子全都被这个人看到了,沈兰小脸瞬间暴红。
天哪,丢脸死了。
黑衣男子走到她身旁,沈兰看到他的靴子是极其昂贵的金鳞布,漂亮的暗纹极有质感,做工也精细得出奇。
“我看你挺开心,还犹豫着要不要出来帮你,不过你这么爬回去,衣服都要磨破了。”男子的声音也带着几分戏谑,但与萧瑞不同,他的声音给人一种极其安心的感觉,像春日里和煦的风。
“不,不用了。”沈兰忙低下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青石砖缝里,“男女授受不亲,多谢公子,我没事的。”
男子却没听她的,一手揽住她的肩背,一手从膝弯穿过,将她横抱了起来,“身体要紧,姑娘还是莫折腾自己的身子。”
他一边说话,一边掠起轻功,便往落雪斋去。
沈兰抬眸看着他,男子密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睛又漂亮又幽邃,她把这双眼睛记下,想着若是有一天见到没有蒙面的他,自己也能一眼认出来。
“公子是永安公主的人吗?”沈兰忍不住问道。
男子没有回答她,却道:“你最好不要接近她,她是个危险的人。”
看来他不是永安公主的人了。
“那……你是太子的人?”
男子低笑了声,“我看起来就那么像别人的手下吗?”
沈兰一下子反应过来。
是哦,他穿的靴子那么贵重,必定身份尊贵,不可能是别人的手下。
“你为什么要帮我呢?”沈兰有些锲而不舍。
男子此刻抱着她,落在了落雪斋的房顶上,他垂眸看了她一眼,“沈姑娘,你的问题真的很多,如果你不能接受你的身边有谜团存在,接下来一定会很痛苦。”
他说着,从房顶上跃下,落到廊子里,一如上次。
不过这次他没进屋,塞给沈兰两个药盒,便如风一般地消失在了沈兰的视线里。
沈兰低头看了眼,一瓶是祛疤膏,一瓶是化瘀药。
她看向左手手背上那次伤口留下的明显的伤疤,一时愣住。
屈服
大年初六的夜晚, 年节已过,侯府中的人都在忐忑地等待着宫里何时会传来让萧莺入宫的消息。
寒霜吹过屋顶上每一片冰冷的青瓦,垂下长长的冰凌。
萧莺从来没过过这么凄惨的年节, 往年里每到年节,家里是极其热闹的, 平日里不会到后院用膳的萧虎、萧瑞和萧珏也都会过来, 一大家子欢欢喜喜地吃团圆饭。
她是最得宠的,每年都能得到最多的礼物, 惹得萧贞与萧怜羡慕不已。
她以为,父亲和两位兄长是最疼她的。
可如今, 父亲狠心地把她关在房间里,两位兄长亦没有一人来看她。
萧莺坐在床榻上,只穿了一件简单宽大的袍子, 披头散发,把自己缩起来,露着光洁秀丽的脚丫,眼眶红红的抽噎。
忽然, 她听得外面“哐哐”两声。
紧接着,便有人拿钥匙开了她房门的锁。
萧莺警觉起来,可在看到进来的那人时, 高兴得光着脚丫就扑了过去, “大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
萧瑞一身夜行衣,越发显得他高大精壮, 他对萧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声些,我是从墙外翻过来的, 院外守着的护卫还没放倒。”
萧莺欣喜不已,忙压低了声音道:“大哥,你今天来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还什么都没准备呢?”
“准备什么,我在外面都已经准备好了,快穿上鞋子跟我走。”
萧莺忙去穿鞋,又裹了两件厚衣裳,激动地小脸红扑扑的。
她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刺激的事呢。
想到以后自己就可以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在外面过日子,她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萧瑞拉着她到墙边,将她打横抱起来,腾身便跳过了围墙,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发出。
“大哥,你真厉害,我真是越来越崇拜你了!”萧莺抱着萧瑞的脖颈,压抑着自己的兴奋,压低了声音道。
萧瑞把她放下,道:“跟着我,咱们从后门出去,这边有父亲安插的暗哨,不要闹出动静来。”
“哦哦!”萧莺声音更小了,蹑手蹑脚地跟着萧瑞。
萧虎安插的暗哨,萧瑞提前就已经把位置都查清楚了,他特意带着萧莺绕了远路,从马房的那条窄巷里出府。
踏出侯府的那一刹那,萧莺犹豫了一下,她有些害怕,有些发抖。
但想到自己将来要入宫伺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她一咬牙,迈了出去。
萧瑞提前已安排了马车等着,车夫是他手底下最信任的一个副将,“去吧,李副将会把你带到褚县,那里有我的一座官邸,你先安定在那里,未免父亲怀疑,后日我再去找你。”
萧莺感动的眼眶泛红,“大哥,谢谢你。”
“别谢我,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只能帮你走这一步,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萧瑞说着,便给了李副将一个眼色,让他带着萧莺离开。
但李副将马车还未动,忽然一只大弩角落里射来,一下子就射断了车辕。
未等他们反应,又一支细箭,射到了萧瑞的左肩。
强大的后坐力拉扯着,让他踉跄后退了两步。
“瑞儿,你真是个好哥哥。”
那个威壮如猛虎的男人从黑暗中走出来,凉薄的月光下透着十足的危险。
萧瑞看向来人,瞳孔微微一紧,不由跪在地上,“父亲。”
萧虎抬手作令,“把他们抓起来,带到福寿堂。”
他说着,又走到萧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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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黑厚的手掌一把抓住那支细箭,猛然从萧瑞的血肉中拔了出来。
伤口里的血顿时汩汩涌出,染透了那黑色的劲装。
萧瑞只是低低的闷哼了声,半句也没喊疼。
“我以为这种蠢事只有珏儿会做,没想到是你。”萧虎的声音冰冷充满压迫,他如一个高高在上的兽王,俯视着眼前爪牙已渐渐锋利的儿子,眸中不屑,但又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萧瑞道:“孩儿无话可说。”
“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冷冷扫了萧瑞一眼,越过他,回了侯府之中。
萧瑞惨然一笑,捂着涌血的伤口倒在地上。
“果然,怎么可能逃得了?萧瑞,你真是太傻了,明明知道不可能,却还这么做……”
是因为那天,沈兰的目光太明亮,太坚定,让他一瞬间的恍惚,竟觉得可以反抗命运。
他低低的颤笑,渐渐笑得越来越大声,可慢慢的,他又笑不出来了,在地上如死一般的沉默。
福寿堂。
萧虎看着下面一脸倔强的女儿,冷道:“你就这么不想入宫?”
“爹,你就帮帮女儿吧,你一定有办法的。”萧莺一转倔牛般的模样,哀求地道。
“皇帝召你入宫,而你却抵御皇命,是为不忠。”
“父母生养你十数年,从未亏待过你,你不思报答,竟然趁夜离家出走,是为不孝。”
“你为了自己逃走,让你的兄长背上欺君之罪,前途尽毁,是为不义。”
“我萧虎驰骋沙场几十年,北羌战场谁人听到我的大名不闻风丧胆落荒而逃?可没想到,我竟生出了你这么个不忠不孝不义的畜生!”
他一拍桌子,庞大的气势猛然向萧莺压来。
萧莺吓得眼泪含在眸中都不敢落下,“噗通”一下跪了下去,身体颤栗发抖。
看萧莺如此,萧虎才收回了气势,语气微微缓和,“你可知错?”
萧莺紧咬着唇,实在说不出“知错”二字。
“你若还不肯悔改,为父明日就去向皇上为你大哥请辞,他如此莽撞,不死后果,怎能担得起上京北部都尉一职?”
“不,爹,你别这样!大哥好不容易起复,你怎么忍心再让皇上撤了他的职?”萧莺求道。
萧虎道:“你大哥会不会撤职,就要看你怎么选择了。”
萧莺想到之前萧瑞被撤职时郁郁寡欢身影萧瑟的样子,她当即委屈得眼泪流下来,“我去……我去宫里就是了。”
看萧莺屈服,萧虎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
他正要再说话,却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冷笑。
抬眼看去,是萧瑞走了进来。
他黑色的夜行服被血浸湿了一大片,就连脖子和一侧的耳朵上都染上了血迹。
萧虎蹙起眉,正要开口让萧瑞去处理伤口,萧瑞却先开口了。
只是,他没有看向父亲,而是看向萧莺,一脸讽刺,“我本以为你和萧贞不一样,没想到这么点小手段就让你轻易的屈服,原来也只是一丘之貉。”
“大哥……”萧莺愣住,不明白萧瑞为什么忽然这么说,她可是为了他才选择入宫的啊。
“别说是为了我!”萧瑞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眸光变得无比厌恶,“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侯府,你要去宫里只是你因为你想去,一开始闹的要死要活不过是想要得到更多好处,如果不能,那就乖乖地去宫里好了,反正总有退路!”
“你要是真的不想入宫,那就去死!你以为你有多重要?皇帝会因为你不愿入宫自杀而死牵连侯府吗?我告诉你,不会。只要侯府对他来说还有利用价值,他就不会,你现在死,皇帝甚至还会觉得逼死了侯府的女儿而愧疚,将来给侯府更多好处!”
萧瑞将腰间的匕首抽出来,骤然拔出,塞到萧莺的手中,“死很简单的,你可以现在就去死,死了你就可以解脱了!”
他简直像一个恶鬼,在催促着萧莺的死亡。
萧莺被吓到了,她根本拿不住手里的刀,一下子倒在地上,眼泪滚落下来,“大哥,你别这样,我害怕……”
萧瑞鄙夷地看着地上的少女,宛如在看阴沟里的蛆虫。
他真是厌恶极了这样的女人。
落雪斋。
窗外寒风呼啸,屋内灯火通明。
沈兰坐在偏厢,依旧在啃读永安公主给自己的状元策论,这些状元皆是文采不凡学博古今之辈,写出的文章由浅入深,鞭辟入里,让她不禁汗颜。
她知晓,自己是写不出这样的好文章的,便是才华横溢的兄长,恐怕也落在下乘。
当然,她并不是说兄长不如这些状元,只是觉得,兄长到底还是年轻,文章虽好,却缺了些阅历和底蕴。
若是……兄长还活着,再潜心读个几年,一定也能写出这样的好文章。
想到兄长,沈兰又红了眼眶。
“姑娘,马上就亥时了,早些休息吧。”锦书已催了好几次,又没忍住过来催她。
沈兰正要说话,房门忽然被敲响。
“这么晚了,谁啊?”锦书嘟囔着去开门,想着许是林妈妈有什么事来。
一打开门,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个黑影从她面前越过闯了进来。
锦书愣了下,忙向进了屋里的来人看去,“大……大公子?”
萧瑞的下颌和脖颈处不少血迹,胸前也被鲜血浸透,看起来十分骇人。
沈兰默默地将桌上的策论收起来,暗暗放到桌下的篓子里,这才起身过去,冷冷地道:“大公子深夜到沈兰的房间来,恐怕不妥吧?”
“你怎么不问问我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萧瑞大摇大摆地在桌子前坐下,一点也不觉得于礼不合。
“这和我没关系,请你出去!”沈兰毫不客气地道。
萧瑞嗤笑,“好狠心的女子,当初可是你求我救萧莺,如今我为救她受了伤,你竟然如此无情。”
“你把二姑娘救出去了?”沈兰忙问。
萧瑞一副无赖的模样,“我伤得很重,现在很疼,想不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但是如果你把我的伤口包扎好,说不定我就能想起来了。”
春闱
锦书忙上前道:“大公子, 奴婢来为您包扎吧,这样的事姑娘从未做过,怕弄疼了您。”
萧瑞掀起眼皮冷冷扫了眼锦书, 那幽冷的脸色上上下下都写着三个字“你也配?”。
“锦书,去把药箱拿来。”沈兰知道自己不把萧瑞的伤处理好, 他是不会离开的。
而且, 她确实也想知道萧莺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锦书不情不愿拿了药箱来,沈兰又让她去打水, 自己则将萧瑞上身的衣物解开。
撕扯的时候,萧瑞低低“嘶”了声, 似乎是扯到了他的伤口。
沈兰的心里不禁生出几分快意。
活该!她心里暗骂。
锦书很快就从小厨房里打了热水来,沈兰用热棉巾把萧瑞伤口两边的血擦拭感觉,露出那细箭留下的伤口。
细箭拔出时翻开了血肉, 此刻周围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但里面还在往外沁血。
“你怎么受伤的?”沈兰给他洒了药,一边用白布帮他裹伤口,一边冷淡地问道。
萧瑞这次倒没隐瞒, 如实道:“我爹射的。”
沈兰为他裹伤口的动作怔住。
“他知道是我,特意射了这一箭,不过没射到要害。”萧瑞脸上露出些许怪异的笑, 看向沈兰, 讽刺地道:“我爹还挺疼我的吧?”
沈兰把那白布扔到他身上,后退了两步,嫌恶地远离他, “所以, 二姑娘没能逃出去?”
缠了两圈的白布顿时松松垮垮地掉下来,落在萧瑞紧实的腰腹。
“沈姑娘, 你太无情了,不能因为我失败了,你就不帮我包扎了吧?”他说着,默默自己把白布重新裹起来,将伤口勒紧,在胸前打了个死节。
但他自己动作,自然扯到他的伤口,血液瞬间又将白布染得通红,但是他却连眉头都没皱。
“滚出去!”沈兰厌恶的道。
萧瑞不紧不慢地穿上那被血浸透,又被冻得硬邦邦冰冰凉的夜行衣,起身悠悠然地道了句,“沈姑娘,虽然你态度恶劣,不过还是多谢你为我上药包扎,我明日回褚县,你可以轻松一段时间了。”
他说完,便往外面走。
到门口时,忽然又停住,对沈兰道:“对了,萧莺的事你不用再操心 ,她已经答应入宫了。沈姑娘,你是错的。”
“如果权贵胜利,就说权贵是对的,那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对错可言?”沈兰冷道。
萧瑞本要踏出去的脚步顿了下,回眸再一次看向沈兰,别有深意地冷测测的笑出声,“沈姑娘,你可真适合造反。”
没再等沈兰说话,他掀开帘子大步走了出去。
锦书瞪直了眸子,“他在说什么?竟然说姑娘您适合造反?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污了姑娘的清誉!”
她气呼呼地“砰”的将房门关上,对沈兰道:“姑娘,你别在意他的话,这个人就是个大坏蛋。”
沈兰咂摸着萧瑞的最后一句话,她又想到了那日公主所说。
“你对大燕的官制不满?”
她确实不满,但又怎敢说?
想到之前发生的一桩桩,沈兰觉得自己近来实在太口无遮拦,这样下去,恐怕还没等查出兄长死亡的真相,自己就先蹲进大牢了。
她以后要更加谨慎小心才是。
至少不能再让人觉得,她适合造反……
上元节一过,萧莺就被送到了宫里,侯府里变得沉默,恍如一潭死水。
沈兰的学生从三个减为两个,萧怜跟着乖顺的萧贞亦学的有模有样,可没有了萧莺,死寂的课堂上,总让沈兰觉得少了些什么,但大家都极有默契的不再谈起这个话题。
约莫到了傍晚,蔡婆子派了个丫鬟来,竟是有她的书信来。
随着书信一起送来的,还有个锦绣檀木小盒子。
她先看了信,看到封上“杜允”二字时,不由眼眶一红。
距离她给杜允写信,已过了三月了。
虽衡州府路途遥远,可回信今日才送到,让沈兰心中生出几分委屈。
她打开信。
兰娘芳启:
见信如晤。
去岁卿离衡州,家中多怨,吾虽知兰娘性情,亦有被弃之感,心中凄凄。今收到兰娘来信,吾心方定。
卿且安心,吾已劝说家中姑母,如今她们亦解兰娘之心,无有罅隙,只愿上京事定,你我结两家之好。
廉卿此生唯有二愿,一愿兰娘为妻,永结琴瑟,二愿金榜题名,以明我志。
笺纸寥寥,难寄我心,来年春闱,吾至上京,愿得见兰娘,细诉情衷。
附:日前在琉璃阁偶得一小物,赠与兰娘,愿卿如意。
沈兰忙拿过那锦绣小盒打开,里面是一对红豆鎏金耳环。
旁边一张小笺:愿卿得红豆,能知吾相思。
锦书在一旁瞅到这话,嘴巴都要笑歪了,“这耳环真漂亮,可见是用了心思的,表少爷对姑娘真好,姑娘可放心了。”
沈兰脸色微红,难得露出几分娇羞之色。
她让锦书给自己把耳环戴上,那赤玉般的红豆坠子落在颈间,更衬得她肤白如雪,身姿如玉。
“天哪,真好看,表少爷真会选。”
沈兰的耳环里很少有这样艳红的颜色,可这红豆坠子戴上后,不仅没有半点俗艳,反而更衬得自家姑娘面若桃花玲珑俏美。
沈兰的心里也仿佛打翻了蜜罐似的,甜滋滋的感觉从心底里沁出,让她一时有些轻飘飘的。
“今年二月春闱,想来廉卿表哥已在路上了。”
想到他想自己奔赴而来,她心里更觉欢喜。
“等到表少爷来了上京,就能与姑娘真真正正的见面了,真好,老爷夫人虽然不在了,但只要姑娘有个好夫家,将来就不会受苦。”锦书心里也为沈兰开心得不行。
沈兰眸中闪过一抹落寞,但想到日后与杜允成婚,眼尾又翻起羞涩的红。
二月初一,已是草长莺飞。
上元节的时候,沈兰便未出门,这次换了身水绿色的轻纱曳地裙,耳上坠着那对红豆耳环,清新贵雅,肤白如玉。
她蒙了一层薄薄的面纱,带着锦书前去吉祥寺。
路上,她悄悄掀起帘子,看到街上多了不少丰姿不凡的士子,他们凑在一起,谈天说地,意气风发,一如当年兄长的模样。
“阿福,你可知今年春闱是什么时候?”沈兰问小马夫。
苏福忙回,“回姑娘,今年春闱格外的早,二月初八,是个极其吉利的好日子。”
“若是二月初八开考,三月十五应该就下榜了。”沈兰估算着。
锦书笑嘻嘻地道:“姑娘莫忧心,表少爷必能中的。”
沈兰被戳中了心思,不由红了脸。
林妈妈好奇地道:“锦书姑娘说的表少爷,是沈姑娘的未婚夫?他今年也来参加科考吗?”
“是啊,表少爷是我们衡州府数一数二的才子,他十八岁的时候就中了举子。”提及杜允,锦书十分得意。
林妈妈啧啧道:“哎哟,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文昌星,十八岁便中举子,可真是太厉害了。今年咱们府上二爷也要春闱,他们要是都能中榜就好了。”
沈兰诧异,“我记得,二公子是秀才之身,怎么也参加春闱?”
“姑娘不知道,除了各地的举子能参加科考,国子监和太学院也能择选出众的士子科考,不需是举子之身,咱们二爷得了圣上青眼,今年国子监自然就给他送了荐帖。”林妈妈道。
“原来如此,二公子若是中了,恐怕便是燕国历代以来年纪最小的进士,定远侯府在上京的地位也必非同日而语。”
毕竟正是因为萧虎没有读过书,上京世家嫌弃他粗陋短鄙,才会被世家排斥,若是出了一位文昌天才,众人必定会对定远侯府改观。
想来,这也是萧虎让萧珏读书科考的原因。
萧家两兄弟,将来一文一武,相辉相映,必定能得朝堂半壁江山。
到了吉祥寺,沈兰下马车的时候,看着寺门,心里颇有些怅然。
她想到梅绫,又想到如今萧瑞在上京风头无两,不禁觉得可怜可悲。
进入寺内,沈兰如往常一样为爹娘和兄长诵经祈福,经历了这一桩桩一件件,她的心情变得异常平静。
午斋之时,引路和尚将她带到常去的客院,不一会儿,便有个小和尚送来了斋饭。
沈兰看着他怔了下,“怎么是你?悟智师父呢?”
“悟智小师弟被师父安排去了严州灵安寺,年前便走了。”那小和尚道。
沈兰拧眉,“严州?怎么这么远?”
“施主不知,大燕各个寺庙都是有来往的,常常互通有无,交流论禅,这是常事。”小和尚应对得十分妥当。
但沈兰还是觉得不对,“论禅应该都是寺里的大和尚去吧?他年岁那般小,恐怕还未通佛理,怎的会派他去?”
“这些事都是寺中住持和各位长老决定的,贫僧只是个打杂的小和尚。”
沈兰没从小和尚口中问出什么来,吃饭的时候,她觉得有些郁闷。
忽的,她心里想到了什么,对锦书道:“你觉得,会不会是有人把悟智师父故意调开了?”
“啊?把他故意调开?难道他犯了什么错?”锦书接话道。
沈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可总觉得,他被调开与我有关。”
她又想到之前前去白云寺,可容家二太太却偏偏那次没有去,未免也太巧了。
她一直觉得,有人在暗地里阻挠自己调查兄长的事情。
悟智被调走,让她心里狐疑更甚。
只是让悟智打听了下礼部尚书府的情况,那幕后之人便害怕得将悟智调走,他心里必定有鬼。
兄长之事,也一定有内情。
文章
风雪亭已是春暖花开, 两边刚发出新芽的绿柳在山崖之上轻舞身姿,说不尽的婀娜婉转。
上次梅绫至此的痕迹已被春风吹散,绿莹莹的青草从荒凉的土石间破芽, 已是遍地翠色。
从此处往下看,能将大半个上京揽入眼底。
沈兰看下面雕梁画栋, 箫鼓楼船, 繁华宛如一梦。
“兰娘?”
忽的,身后的竹林里传出一男子犹疑之声, 那声音是沈兰从未听过的,但短短的两个字, 却是诉不尽的激动与情意。
沈兰回头看去,一眼对上了来人的眸子,宛如一汪春水, 涟涟温柔。
眼前的男子着了一身雪白的太学生员袍,头戴青带玉冠,身形高挑,略显瘦削, 五官清俊,骨相柔和。
此刻,竹林为背景, 君子已翩然入画, 说不出的玉骨丰姿。
沈兰怔了下,但待她看到男子腰间挂着的青囊流苏坠子,立刻便明白了过来, “表哥?”
那坠子, 是去年她亲手所做,送与他的。
“兰娘, 霖书曾与我一副你的画像,那画像极美,我挂在书房,日日的看,只觉得画中人恍如人间仙子,可今日看到你,我才知晓,霖书的画终究浅陋,画不出你十之一成的风骨。”他向她走来,目光完全被她吸引,白皙俊朗的脸上翻起片片红晕,眸中压抑着暗潮汹涌的欣喜与羞涩。
沈兰此刻的小脸更是红透了,因这里没有外人,她方才解了面纱,没想到竟全然被杜允看到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觉得眼前的男子又陌生又熟悉,心里为他生得如此俊朗而欣喜,又被他夸得更加不好意思,垂下眸子,再不敢看他。
“表哥,对不起,我不该没有跟你商量,就自作主张到上京来。”此事一直梗在沈兰心间,让她对杜允很是愧疚。
“所以说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我如今也来了上京,是上天注定让我们在上京相见。”
杜允走到沈兰的面前,他有些紧张,耳根红得彻骨,“兰娘,你戴这对耳环,真好看。”
沈兰羞得已不知如何接话了。
杜允也紧张的不行,虽俊朗如玉,可却透出几分愣头小子的气质。
锦书在一旁偷笑,看着那暧昧的气息在两个人周围生长缠绕,心里别提有多甜了。
但这种时候,还是需要她这个小丫鬟出场一下的。
“姑娘,表少爷,这里风大,咱们到亭里去吧。”
两人这才回过神来,一起到了风雪亭中,气氛好似也缓和了些,杜允道:“我此来上京,是为科考,更是为了兰娘你,不管考中与否,我都会留在上京,与你……完婚。”
说到此,他的脸色又红了。
沈兰更是不好意思谈起这个事情,她是女子,怎能自己与男子谈婚论嫁?传出去必定令人耻笑。
“兰娘你放心,虽在上京,我们一无父母,二无兄弟,但我绝不会委屈了你,一定大操大办,办的热热闹闹的。”杜允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沈兰的神色。
沈兰低声地道:“此事全由表哥做主,只是,兰娘如今还在孝期,尚需三年。”
“无需三年,我从衡州府来时,特去见了两家族长、乡中三老,还有府尹唐大人,已求了夺情之书。”杜允道。
沈兰一下子站了起身,震惊地看向眼前的男子,“什么?你求了夺情书?”
所谓夺情,便是在孝期之时,若有特殊情况,定要举办婚事,可向族长长者、乡中三老以及当地的父母官申请夺情,若得允可,便可成婚。
但夺情一事,向来极少,似沈家与杜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做出这种事来,实在可笑。
她不敢相信,自己心心倾慕的少年郎君,竟然会是这样的人。
杜允看出沈兰十分抗拒,忙道:“这是我爹娘非要去求的,我曾拦过他们,可他们怎会听我的?两家婚事,本就已拖延了三年,三年又三年,我爹娘着急也是在情理之中,兰娘,你莫心急,如今我们同在上京,只要你不愿意,我可以再等你的,别说三年,就是十年,我也等你。”
沈兰眼眶泛红,一时心中不知多少委屈翻涌而出。
“兰娘,你放心,我必不会委屈你。”杜允实在怕沈兰生气,又补充了句。
沈兰微微抿唇,哽咽道:“并非我不愿早早与你成婚,只是父孝已守,母孝怎能夺情?天地孝义,自在良心,这夺情书骗不了别人,更骗不了自己。更何况,还有兄长之事……”
她说着,已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杜允慌了,忙到沈兰面前单膝跪下来,拿帕子去帮她拭泪,愧悔地道:“兰娘,是我错了,你莫哭,我不该提这夺情书,回去我就把它烧了。”
沈兰听到他竟然还把夺情书带到了上京来,心里更加觉得难受。
与杜允别后,沈兰带着锦书回了侯府。
一路上,她虽没再落泪,但一直面色惨白。
林妈妈看出气氛不对,本来还好奇地想问,被锦书扯住了。
回到落雪斋,沈兰摘下杜允送来的耳环,本要让锦书收起来,可想到杜允的那句话‘愿卿得红豆,能知吾相思’,她忍不住趴到妆镜前哭了起来。
“姑娘,您心里莫难受,表少爷不是说了吗,他会再等您的。”锦书安慰她道。
沈兰心里难受极了,她含泪从臂弯中起身,镜中女子梨花带雨,怜俏动人。
“我不是为这个。”她哽咽着道。
“那是为什么?”
沈兰咬唇,好一会儿才吐出四个字,“他非君子。”
一刹那,眼泪又滚落下来。
锦书还从未见过自家姑娘哭成这个样子,她心疼极了,劝道:“姑娘多心了,那夺情书是杜老爷杜夫人请的,并非表少爷,表少爷是心向着姑娘的。”
“你不明白,他若是君子,便不会在我面前提起夺情书,读书之人,唯忠孝二字,难道他会不懂?他是在试探我。既已怀了试探之心,又怎会是君子……”
沈兰只觉得她心里的那位丰姿卓然的翩翩少年郎君一瞬间都轰然倒塌,连带着她的爱情与希望,也一起被烈火燃烧炙烤。
“姑娘,那我们该怎么办呢?表少爷不是良人,将来你们成婚岂不是……”
“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我们婚约已定,怎能更改?便非良人,我也只能认了。”沈兰唇色惨白,痛苦不已,“绫娘、婉儿、二姑娘,都不得幸福,原来,我也是如此。”
她一直觉得爱情如明月般皎洁无暇,可如今,它却已跌落尘泥。
难道真的是,世间男子皆如此,便无一个是良人?
沈兰病了。
季节交替本就易生病,她吹了风,便受了风寒。
本只是一场小病,但一通折腾下来,几乎要了沈兰半条命。
她又耽搁了一次,二月十五未曾去白云寺。
及二月十八,永安公主派了人来府,送了封公主的亲笔书。
沈兰打开,一眼就看到了第一句话。
不是沈姑娘亲启,而是“礼所以辨上下,法所以定民志……”[1]
这是一篇策问。
所谓策问,便是策论的题目。
看来,永安公主让她写的这个策论,是要辨“礼”“法”。
这两个字,仿佛一下子戳中了沈兰。
夺情之书,是谓无“礼”。
府衙一案,是谓无“法”。
一瞬间,她仿佛千言万语凝于心,想要宣之于口。
“公主吩咐,让姑娘三月前回信。”
沈兰恭敬地送走公主府的宫人,便立刻让锦书准备了文墨,开始写策论。
她从白天写到深夜,又从深夜写到黎明。
天方颇晓,文章已成。
“咳……”沈兰只觉得一股郁结之气从口中咳出,忙拿帕子捂唇。
待看去时,只见帕子上一团刺目惊心的血花。
“姑娘!”锦书吓得顿时哭了。
她在旁边守了一夜,已不知劝沈兰歇息多少次,可自家姑娘一次也没听,如今看到这大片血迹,不禁眼泪涌了出来。
沈兰却是笑了,对锦书道:“你莫哭,我无碍,吐出这口血,反而觉得身体很舒服,我想,我的病应该好了。”
但锦书还是忙去请了钟大夫来,幸好来看了之后,钟大夫也说沈兰无事,她这才放下了心。
沈兰将自己写好的策论封好,差人送去永安公主府上。
她觉得格外清醒,看着窗外湖面上粼粼水波,心情平静如水。
永安公主府。
未及三月,永安公主府的浮香阁便已桃花盛开,阁内香雾缭绕,最中间是一个极大的温泉,这浮香阁正是建在温泉之上。
此时泉内,永安赤着身子,雪肤剔透如玉,娇媚的脸蛋在这香雾间更显得媚眼如丝,美得动人心魄。
两边侍男亦只穿了件宽大的袍子,甚至轻轻一动,便能从肩膀滑下,露出光洁的上半身。
一个俊美的小侍男正在给永安涂抹乳膏,另一个则在极尽讨好之态。
从远处看,场面实在有些糜.乱。
忽的,一个漂亮清俊的男子从外面走进来,恭敬向永安行了一礼,“公主,您等的沈姑娘的信到了。”
永安顿时眼前一亮,她对两边的侍男摆了摆手,让他们退下,就那么光着身子从温泉里走出来。
那个漂亮清俊的男子忙从旁边拿了一件绒衫给永安披上,那动作仿佛已经做了千百回般熟练。
那绒衫很快将永安身上的水渍吸干,她走到浮香阁外面,又是一个小侍男在那里等着,手捧着沈兰刚刚写好的策论。
永安拿起,打开看了一遍,唇角不由扬起。
“阿尹,你把这个誊抄一遍,送去礼部陶侍郎那,让他放到今年的科考卷子里。记住,名字叫沈章,籍贯兰州府。”
内情
三月十四, 文昌大吉。
今日是下红榜之日,一大早,老太太便请了沈兰到福慧堂去, 到了那里,沈兰看到二位姑娘和萧珏在两侧坐着, 老太太和大太太坐在上位。
彩月引着沈兰到了萧珏旁边的位子, 沈兰觉得有些不妥,但也没说什么, 默默坐了下来。
对侯府里的女眷来说,跟自家爷们在一起是不讲什么男女大防的, 尤其萧珏今年还不到十五。
她们都只把他当小孩子看。
“沈姑娘,听说今岁科考,你的未婚夫杜公子也有应考?”老太太为了缓和焦急的气氛, 和沈兰聊起闲话来。
提及杜允,沈兰眸光微暗,点头道:“是的。”
“听说杜公子十八岁就中了举子,是衡州府数一数二的才子, 想来他必定是能中榜的。”老太太说着,又看向萧珏,“可气我这珏儿, 往日里便不思学些正经书, 只知淘气,与那些王孙公子厮混。”
“老太太不必担忧,二公子人中龙凤, 定能中的。”沈兰垂眸道。
正说着, 一小厮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来,满心欢喜, “中了中了!二公子中了!”
一下子,整个屋里都欢喜起来,便是往日里严肃淡定的大太太,此刻也忍不住高兴得抹起泪来。
萧怜忙问,“二哥哥中了第几?”
康来愣了下,讪讪的挠头,“小的没看明白,好像是……最后一个……”
气氛短暂的尴尬了一瞬,但很快大家又高兴起来。
“最后也不要紧,咱们珏儿这么年轻就能中榜,不知多少人羡慕呢。”桂妈妈欢喜地道。
大家也都连连应是。
沈兰起身为老太太、大太太和萧珏道喜,又道:“今日只是红榜,应是不分先后的,等到四月殿试结束后下来的金榜,排下来的才是真正的名次。”
众人这才恍然,定远侯府武将出身,她们这些后院的女眷不知道那么多规矩,听到如今排名还没真正的定下来,更是欣喜了。
“彩月,你快去安排,今日府上必须得大摆一宴,为珏儿庆祝庆祝。”老太太高兴得都快要晕过去了,忙吩咐彩月。
而后又道:“今日府上上上下下,每人再赏二钱银子。”
大家正要欢庆,誊抄红榜的那个小厮也赶了回来,将红榜拿给众人来看。
红榜虽然名义上不分先后,但实际上依旧是按文章好次排列的。
一共录了三十三人,萧珏是第三十三个。
萧贞目光暗暗的往前面看去,看到俞越在榜单上第二名的时候,脸上微微一红,眸中闪过几分欢喜之色,心里更是像打翻了蜜罐似的。
但是她自不好提起俞越,忽而看到排在第一名的那人,笑着看向沈兰,道:“咦,这第一名是沈先生的本家呢。”
榜单的第一列,写着格外显眼的“沈章”二字。
沈兰也看到了,竟是和兄长同名同姓。
“是兰州府人氏。”萧珏神色有几分不自然的道了句。
萧怜笑嘻嘻地伸手指着“沈章”与“兰州府人氏”两列,道:“横着看的话,沈兰,多巧啊,没想到先生的名字有一天也能登上红榜。”
“确是巧。”沈兰讪讪笑了笑。
她的心里涌起几分酸涩,若是这“沈章”真是自己的兄长该多好,她一定会为兄长中了贡士喜极而泣的。
可是兄长已经死了,这一生都不可能再金榜题名。
“对了,沈先生未婚夫叫什么名字来着?快看看他有没有中。”
大家又连忙从前往后的去翻找。
第二名的俞越又让他们议论了一番,待看到第二十八个的时候,沈兰看到了“许漟”二字。
但直到最后一个,也没有杜允的名字。
他落榜了。
沈兰心里没有失望,也没有难过,那日与他见面之后,她好像便预料到了这一切。
但此刻气氛确因杜允没有中榜而有些尴尬,萧贞萧怜也都笑不出来了。
沈兰淡淡道:“上万学子,只录三十三人,落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杜公子也还年轻呢,他将来必能中榜的。”萧贞安慰沈兰道。
沈兰笑了笑,没说什么。
晚上大宴,沈兰不想在那里坏了她们的兴致,便一个人早早地回了落雪斋。
三月十五,沈兰想去白云寺,但刚一出门,便遇到了永安公主府的人。
“沈姑娘,公主请您到天香阁一叙。”
来请她的是个相貌极其出众,如白云般清淡温润的男子,他的声音如水波潋滟,极是好听,一袭雪衫,风雅如画。
沈兰不敢多看,行了礼道:“请公子带路。”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停了下来。
沈兰掀开车帘,往外看去,一眼就看到那檐角翻飞的高阁玉宇,又阔气又奢靡。
门上一道金红横匾,镶着“天香阁”三个大字。
沈兰在那位公子的引路下,直接掠过一楼客朋满座的茶馆,上了三楼。
三楼没有过廊,只有一个房门。
那位公子推开那房门,顿时一股清冽的幽香从那屋中传出。
沈兰向屋内看去,房间里那宽阔的空间让她一下子反应过来,整个天香楼的三楼与四楼,恐怕就这么一个房间,极尽宽大,极尽豪奢。
尤其是中间那一条长长的红玉阶梯,直通到楼上,万千价格昂贵的金丝玉纱沿着两侧落下,将整个屋子里渲染得又梦幻又缥缈。
沈兰只觉眼前的一切,与楼下相比,简直是天上人间。
“姑娘请。”那公子引着沈兰往楼上去。
但他们刚走到红玉阶梯前,便见永安公主从上面走了下来。
她穿了件红色的鸳鸯裹胸,外披着赤玉狐狸大氅,白皙如瓷的肌肤与这炽烈的红相映相辉,妩媚风情已尽极致。
永安头上一支金钗,青丝半挽,十分慵懒。
几缕发丝擦过她漂亮的肩颈,滑进鸳鸯裹胸那巨大雪白的缝隙里,勾惑动人。
“阿尹,你在下面等着。”永安说完,又对沈兰道:“沈姑娘,你上来。”
说着,她转身往楼上去。
沈兰只好跟上。
永安在一个墙壁前停下,那墙壁上贴着一张红纸,纸上正是昨日中榜的贡士名字。
“沈姑娘可看到今年的红榜了吗?”永安问道。
沈兰点头,“回公主,沈兰已看过了。”
“本公主听说你未婚夫没有中榜?”永安的语气仿佛还挺高兴。
沈兰垂眸,“杜公子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
“年轻?他多大了?”
“二十有二。”
“你呢?”
沈兰沉默了下,道:“民女十八。”
她不知永安问这些做什么。
“你可知这红榜第一名是谁人?”永安又问。
“沈兰不识。”
“那你可想看看她的文章?”永安似笑非笑。
沈兰心里微微一动,抬眸向永安看去,“若有机会,沈兰的确想领略一下今年文昌星的风采。”
“本公主让人誊抄了一份她的策论,就在前面的桌上,你去看看。”
永安指了指不远处的摆放着的一张书桌。
桌上确有一份文章。
沈兰走过去,只看了第一眼,就愣住了。
这……怎的是她的文章?
“怎么了?难道是这位文昌星写的不好?”永安玩味地道。
沈兰忙道:“公主莫耍弄沈兰,这明明是前些时日公主您让我写的策论。”
永安勾唇一笑,在一旁的软塌上悠然坐下,“可本公主把这篇文章放到科考卷子里了,沈姑娘,你得了头名。”
沈兰震惊地抬眸,“公主这岂不是徇私舞弊?”
“舞弊?这文章可是礼部尚书和几位大学士亲自评断出来的。”永安忽的站起身,走到沈兰面前,“沈姑娘,本公主只是想看看,是不是天下女子皆不如男儿?可现在本公主明白了,原来男人不让女子读书考科举,是怕考不过女子,丢了自己男人的颜面。本公主真的很想知道,在你的未婚夫落榜,而你得了头名之后,你会怎么看待他?而他若是知道此事,又会怎么看你?”
沈兰脸色泛白,不由后退了两步,“民女与公主无冤无仇,公主为何要害我?”
“害你?沈兰,本公主爱你还来不及,怎会害你?”永安逼近到沈兰面前,抓住她的手,“杜允根本配不上你,难道以你的才德,竟要此生屈于后宅之中?”
沈兰咬唇,“男主外,女主内,此是天理。”
“狗屁天理!那些男人只不过是把女子关在后宅做一个生育的工具,他们害怕女子走到前面来,比他们强,不受他们管制!他们只是在维护他们的霸权而已!”永安挑起沈兰的下巴,“沈姑娘,难道你甘愿成为男子的附庸?难道你不想一展自己的抱负?”
沈兰就算再笨,此刻也已经明白永安是什么意思了。
她思索片刻,在永安面前跪了下来,“公主既知我兄长沈章之名,一定知道其中内情,只要公主将兄长之事告知于我,沈兰愿为公主效死!”
“我当然可以告诉你,这个世上恐怕也只有我敢告诉你。”永安扬起唇角,俯身轻抚沈兰的脸颊,“你兄长沈章与礼部尚书府千金容雅私定终身,去年容尚书府上办了一场文昌宴,请的都是有名有姓的太学诸生,酒醉之余,众人发现你兄长沈章不见踪影,便到处寻找,最后在尚书府水榭中找到他,当时他与容雅正颠倒龙凤,场面十分不堪,此事由皇上和太子亲自压下,赐沈章一死,以全容府清白。”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我不相信兄长会做出这种事!如果兄长一事没有任何隐情,为何我暗查之时处处受阻?”沈兰悲愤地道。
永安道:“你应该接受这个结果,这个世上男人就是这样,永远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就算是你兄长也一样。沈姑娘,你应该庆幸此事被压的严密,上京没有几个人知道沈章是你的兄长,要不然你怎能安然呆在定远侯府?至于你调查受阻……也许是有人怕你接受不了真相。”
沈兰的面容惨白一片,她是绝不可能接受兄长那样清风霁月的人会做出那种事,可每个人都言辞凿凿,好像她的不愿接受只是因为自欺欺人而已。
“沈姑娘,请节哀。”永安看她如此,低声叹息。
“不,此事一定有内情!”沈兰的目光忽然又坚定起来。
永安蹙眉,“本公主不是说了……”
“有人曾经想要暗害我!”沈兰握紧拳头,目光灼灼,“我在上京从未与人结怨,要害我之人,必定与兄长有关!他要像毁了兄长一样毁了我的清白!绝不会错,兄长那日一定有人暗害!”
她清楚的记得,十月初十那天,她被人打昏,送到了萧瑞的房里。
看萧瑞那天的反应,那件事并不是他所做。
而且房中还有迷香。
沈兰后来每次想起都觉得奇怪,现在更是确定了,是有人想要借萧瑞之手,毁她清白!
坟墓
永安被沈兰那坚定的目光震慑住了, 她不明白,沈兰为何会对沈章如此信任,出身宫廷的她, 从小就没有感受过家庭的温暖,后来被皇帝赐婚下嫁给南疆王赵裕, 赵裕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他对当地百姓横征暴敛,搞得民不聊生, 王宫里上上下下足足有三百多的侍妾,整日荒淫无度, 永安嫁过去,只不过是安抚南疆王的一个棋子。
成婚两年,皇帝派兵平定了南疆, 将她带回了上京,可在南疆王府的两年,也造就她再不是原来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她不理解亲情,也不相信任何人。
看着眼前如此坚定的沈兰, 永安心里忽然有些羡慕。
不管沈章是个什么样的人,至少有这么一个妹妹,如此坚定的相信着他。
纵天下人误解, 唯她信你。
“你想要继续调查沈章的事, 本公主不拦着你,但是本公主也帮不了你,毕竟若是本公主管这件事, 势必会得罪礼部尚书府, 此事也会闹得更大更难堪。但若是你有其他事情你需要本公主帮忙,可以随时来公主府。当然, 本公主若是有事寻你,也希望你履行刚才的诺言。”
“沈兰明白。”
“容姑娘葬在东郊容府别苑的后山,距离白云山不远,也许你想去看看她。”
沈兰感激不已,微微哽咽,“多谢公主。”
“可惜了,若是没有发生那件事,若是沈章今年能真的金榜题名,也许两人会是一段佳缘。”
永安眸中掠过几分伤感,虽然她根本不相信这个世上有什么佳缘。
送走沈兰,永安又回到那桌前,看起那篇文章。
“法无所始,亦无所成;礼无所益,亦无所损……写的多好,可这世上怎就容不得女子一展抱负……”她纤长如玉的指尖拂过那白纸黑字的文章,眸中流露出几分忧伤来。[1]
一个男子从一扇宽大的金色屏风后走出来,他一袭玄墨束袍,腰间玉带上坠下两道琉璃绦,极其简约的装束却更显得他身姿端正,体态矜贵。
而那俊美无俦的容颜上,更是天质如玉,龙章凤姿,贵不可言,与永安身边那些卑躬屈膝的小侍男宛若天壤之别。
“皇姊不该把那件事告诉她。”他语气淡淡,声音清清冷冷,却又十分好听。
永安笑道:“阿瑾是觉得她承受不住?”
荀瑾沉默少顷,他想到那日雪地里沈兰坚定又倔强的目光,就知道她不是那么脆弱的女子。
只是……
“此事和太子有关,不是她能够插手的事,皇姊既然看上了她,不该再把她置于危险之中。”
永安不由多打量了荀瑾两下,“那日太子的确在场,但与沈章之事恐怕没什么关系吧?难道你知道什么?”
荀瑾垂眸,唇角扬起一抹不屑的笑,“我哪里知道他们的事。”
永安哼了声,神态颇有些娇憨,“我明白,你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我,这世上没有男人会帮我,就算是阿瑾你也一样,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利益交换罢了。”
荀瑾好笑地看着她,“皇姊若是这样,以后我可不敢来你这儿了。”
“好啦好啦,你和那些男人不一样好了吧?”永安把桌上的文章收起来,又问道:“对了,衡州府的那座铁矿开了几成了?”
“还余两成,今年年底就能收工。”
“记住,我六你四,要是被我发现你像上次一样贪了两成,我可饶不了你。”
“皇姊放心,这次定没有两成。”
“什么?你果真贪了!快给我吐出来!”
“……”
东郊,容家庄。
春风送暖,郊外早已是绿意盎然,马车在容家庄附近停了下来,沈兰带着锦书步行走了过去。
约莫过了一刻多钟,忽然听到前面传来打骂声。
“你这个丧门星,都是因为你,咱们全家都被赶来给那个贱人守墓,全家人一个月的月钱连一两银子都不到,现在天天喝西北风!我打死你!”
沈兰听到抽打声,男人的打骂声,还有女子的呜咽声。
“守墓”二字让她警觉了起来,忙走过去。
看到那男子又拿着手里的柳鞭要向那女子施暴,沈兰厉声喝道:“住手!”
那男人看沈兰衣着气质不凡,多打量了两眼,问道:“你谁啊?”
“瞎了你的狗眼!”锦书站出来指着男子骂道:“我们姑娘可是府上大太太的表亲,特意到此来拜祭大姑娘,没想到你一个小小的下人竟然敢在庄子里这般嚣张,小心回去我们姑娘跟大太太说两句,把你们全家都发卖了去!”
她那气势凌人的模样,颇能唬人,那男人听到顿时怂了,连忙跪下,“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求表姑娘恕罪,千万不要告诉大太太,我们在这里每天都有给大姑娘扫墓送贡品,不敢有一日懈怠的。”
容雅虽然做出了有辱门楣的事情,入不得祖坟,但毕竟是大太太唯一的亲生女,大太太对她的身后事还是十分在意的,之前还曾经亲自来看过。所以男人对锦书的话,半点怀疑也没有。
锦书哼了声,一叉小腰道:“还敢在这里碍我们姑娘的眼,还不快滚!”
那男人连连应是,忙起身跑了。
沈兰走到那女子身前,温声地道:“你是容姐姐的丫鬟?”
那女子被打得披头散发狼狈不堪,但一双杏眸格外明亮可爱,她抬眸看向沈兰,感激地道:“多谢表姑娘,奴婢是大姑娘的贴身丫鬟,玲珑。”
“锦书,给玲珑姑娘二十两银子。”沈兰吩咐道。
锦书从袖中拿出两锭银子,俯身塞到玲珑的手里,玲珑忙摇头,“不,这么多银子,奴婢怎么能收呢?”
沈兰握住她的手,“你侍候容姐姐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一向仰慕容姐姐,实在看不得她身边的人受这样的委屈,玲珑姑娘,你收下这二十两银子,想办法找个好归宿吧。”
“奴婢只要生生世世守着姑娘,就是最好的归宿了。”玲珑哽咽地道。
在沈兰的劝说下,玲珑还是收下了那二十两银子。
“玲珑姑娘,你带我去看看容姐姐吧。”沈兰将她扶起来,恳切地道。
玲珑含泪点头,“表姑娘请跟奴婢来。”
容雅被葬在一个庄子后面的一个小山坳里,很不起眼,但打扫得十分干净,旁边一棵一看就是新栽的桃树,土还是刚翻过的,桃枝上零零散散的开了几朵桃花,颇有些寂寥。
沈兰向那墓碑看去,竟连一个字也没有。
玲珑不禁眼泪又落下来,“老爷说,姑娘是不洁之身,有辱门楣,不配做他的女儿,也不配立碑字。”
沈兰看着眼前的无字碑,心中只觉说不尽的酸楚,眼泪也不禁滚落下来。
她在容雅墓前跪下,郑重地叩了三个头。
容姐姐,我定会为你洗冤。她在心里暗暗发誓。
“玲珑,这里没有别人,你能不能把容姐姐的事告诉我。”沈兰握住玲珑的手,恳求道。
玲珑一时觉得有些为难,毕竟,这件事已是容府再不可提及的禁忌。
“难道你真的相信容姐姐会做出那种事吗?我觉得其中一定另有蹊跷。”
沈兰这话一下子戳到了玲珑的心窝里,她悲愤地道:“姑娘绝不会做出那种事的!她和沈公子向来极有分寸,两人从未做过出格之事。奴婢也不知道那日怎么会变成那样,奴婢根本不敢相信。”
“会不会是有人下了迷情的香料?”沈兰想到自己中招那日,便闻到一股极其怪异的浓烈香味。
“香料?”玲珑垂眸回忆起来,呢喃着道:“当时大家的目光都看向姑娘和沈公子,没有人注意到其他,奴婢当时脑海里也一片空白,直到他们把沈公子绑起来带走之后,才回过神来,当时屋子里确实有一种奇怪的香味,小姐和沈公子的身上从没有那种香味,水榭里常用的是梨香,也不一样。”
“你能详细描述一下那香是什么味道吗?”沈兰忙问。
玲珑道:“奴婢当时一心想着姑娘,没有太在意,那香味也很淡,可是又有点黏腻,让人不太舒服,所以奴婢一直记得。表姑娘,难道是有人下了迷情的香料,暗害沈公子和我家姑娘吗?”
“有这个可能。”沈兰虽然坚信,但此刻拿不出证据,她不能盖棺定论,思索片刻,她忽然想到什么,忙握住玲珑的手,着急地问道:“玲珑姑娘,你可知那日在宴会上除了沈公子之外,还有哪些人?”
“那些人都是太学院和国子监的生员,奴婢并不全都认识,只知道有一位是定远侯府的公子,还有一位是沈公子的朋友,陆公子。”
定远侯府的公子?
沈兰瞳孔紧缩。
是萧珏!
那日他竟然在场。
她压抑住内心的震动,又问:“那位陆公子,可是陆言,字子先?”
“奴婢不知。”
“他是不是皮肤很白,个子和沈公子差不多高,身形瘦削,有些柔弱?”
“正是。”玲珑诧异地看向沈兰,“表小姐认识那位陆公子吗?竟说的分毫不差。”
果然是他,那日陆言也在,萧珏也在。
她找不到陆言,只能去找萧珏了。
“玲珑姑娘,多谢你把这些告诉我,我改日还会再来的。”
她带着锦书匆匆离开容家庄,回到马车上,立刻赶回了侯府。
侯府外此刻停了不少马车,一看就是来向定远侯贺喜的,十四五岁中了贡生,定远侯府落了位文曲星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上京了。
回到后院,沈兰正好遇到思檀,她正指挥着几个小厮把五六抬箱子送到如意馆。
沈兰心里一动,迎了上去,笑道:“思檀姑娘,你这两日可真成了大忙人了。”
思檀向沈兰行了个礼,一脸的欢喜,“沈姑娘,你今日回来的好早,你不知道,今日府上不知来了多少为二爷贺喜的人,奴婢带人搬这些箱子已经是第三趟了,这下可有的忙了。”
“这还是中了贡士,等到四月殿试,二公子若是中了进士,恐怕送来的贺礼要把如意馆的门槛都踏破了。”沈兰玩笑道。
“承姑娘的吉言,二爷若是中了进士,可得好好谢谢姑娘。”
沈兰见聊得差不多了,轻咳了声,微微正色,“思檀姑娘,不知二公子现在何处?”
“他忙着呢,在前院里应付宾客,恐怕要晚上才能有空了,姑娘找二爷有事?”思檀问道。
沈兰忙摇头,“不是什么大事。”
这么久都等了,再来几个时辰她也等的。
只是她担心,从萧珏口中问不出什么来,毕竟上次的时候,他就一直对她三缄其口,推推脱脱。
沈兰本想绕过萧珏去调查,没想到最终又回到了萧珏这里,仿佛他是一个绕不过的坎儿。
身价
稻花厅旁的月季开了, 绕着厅前一圈,开出雪白雪白的花瓣,在春风里微微颤栗。
沈兰坐在厅中, 看着那些风中的花,余光注意着下面侯府里来往忙碌的人生百态, 等待着萧珏从前院中回来。
直到亥时, 月已高梢,她才看到萧珏迈着疲惫的步伐走到后院来。
沈兰忙从稻花厅下去截他。
周围四下无人, 萧珏看着前面从厅子里快步走下来的沈兰,她着一件绿色的笼雾曳地长裙, 宽大的袖纱与披帛顺着她的步伐被风吹起,宛如一只月光下向他奔赴而来的翩跹蝴蝶。
他停下来看她,目光有些痴。
直到沈兰到他面前来, 他才掩下神色,故作惊讶地道:“天色这么晚了,沈姑娘怎的在这里?”
沈兰怕与萧珏错过,一路赶着步子, 此刻微微喘息,白净的小脸泛着樱桃般的红,月光下显得十分娇媚动人, 但她却不知, 对萧珏扬起几分讨好的笑,“我是特来等二公子你的。”
萧珏顿时心跳如雷,眼尾亦染上了几分薄红, 他怕沈兰看出, 忙躲过她的视线,偏过头去, 不自然地道:“你不会也和那些人一样,是来向我道喜的吧?”
“二公子,可否移步稻花厅?”沈兰心中酝酿着该如何开口。
萧珏点头,与沈兰一同往稻花厅走去。
他似乎也猜到了什么,垂眸凝思,两个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再开口。
直到了厅中,两人沉吟后竟是同时开口。
“二公子……”“沈姑娘……”
一时,二人又都停住。
沈兰讪笑了下,忙道:“二公子先说吧,我的事不急。”
“那篇红榜头名的文章,是不是你写的?”萧珏问道。
沈兰震惊,没想到萧珏竟猜到了这件事。
她心虚的垂眸,“不,不是。”
她怎么可能承认,扰乱科考,可是死罪。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你可以安心告诉我。”萧珏目光诚挚地看向她。
沈兰心里一动,对上萧珏的眸子,“若是我告诉你真相,你愿不愿意也告诉我一个真相呢?”
萧珏的目光变得无奈,少顷,他幽幽叹了口气,“你说吧。”
“那篇文章是永安公主让我写的,她给了我题目,我也不知这文章怎会到科考的卷子里。”沈兰好奇地问道:“二公子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你连是我的手笔都能看得出来?”
“沈章,是你兄长,对吧?”
沈兰瞳孔微微一颤,但顿了顿,她还是点了点头,“是。”
此事终究是瞒不住的。
“今日上万名太学生员里,也没再找出一个叫沈章的人来,沈章,兰州府人氏,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了。我早该想到,他是你兄长,你当时一心打听陆子先的事,我还以为陆子先是你心中爱慕之人,没想到只是旁敲侧击。你的心思真的很细腻。”
沈兰恳切地看着萧珏,“那二公子能不能告诉我真相呢?那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珏抿唇,玉指紧握,“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我不想让你伤心。”
“如果你说的是我兄长和容姑娘的那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但是我不相信那件事是真的,我觉得一定是有人陷害兄长,那个人在那个房间里下了迷情的药,故意将兄长和容姑娘引到那里,又引得众人前去。二公子,当时是谁提议你们去寻我兄长的呢?”沈兰努力克制着自己,尽量让语气显得不那么激动。
萧珏见沈兰竟已知道,眸光微微颤动,片刻,他垂下眸子,道:“人太多了,七嘴八舌就谈到了沈章身上,大家闹哄哄的就去寻他,我也记不清是谁第一个说的了。”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天参加宴会的太学生名单呢?”
“不行。”
他断然拒绝。
沈兰瞬间如被浇了一盆凉水,虽然她早就猜到会如此,可萧珏如此冷冰冰的回答还是让她痛苦不已。
“这件事是皇上亲自压下来的,如果我说了,会连累家人,请你原谅。”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此事你知我知,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是你透露给我,沈兰以性命担保!”
她咄咄逼人,步步紧逼。
往日里总在她面前保持温文尔雅的萧珏仿佛被她逼得无路可走了般,神色痛苦地道:“沈姑娘,你不要再问了,我是为你好,就当那件事没有发生过,好好的呆在侯府不行吗?正因为此事难堪,所以皇上才会压下,所以众人才会层层掩瞒,你非要把遮羞布扯开,只能看到更多的不堪,我真的不想让你伤心。”
“可是那不是真的。”
“什么不是真的?是沈章和容雅的感情不是真的?还是那日发生的事不是真的?我告诉你,那就是铁骨铮铮的事实,是我亲眼所见,是他们亲口承认的!就算其中有什么内情,你兄长和容雅也不可能会被原谅,他们私定终身本就见不得人!”
“难道就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难道明知道有人在拨弄是非,害死了我兄长和我娘,却让我视而不见?”
“那只是你的猜测而已。”他还是不相信她。
沈兰咬唇,倔强地与萧珏对视,“我会证明给你看,这不是猜测。你可以不告诉我,但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一定会找到办法,找出那个幕后黑手。”
说完,她转身便要离开。
萧珏忙抓住她的手,少年的手滚.烫而炙.热,亦用尽了力气,“别去查,沈姑娘,你就听我一次,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失去什么,你一定会后悔的。”
“沈兰九死不悔。”
她甩开了他,毅然离开。
离开稻花厅,夜里的凉风让沈兰激动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这一次与萧珏的对话虽然依旧没有得到什么,但是她能感觉到,萧珏知道的,比她预感的要多得多。
萧珏知道,与他亲近的俞越会不会也知道呢?
就算俞越不知道,那些考中贡士的太学诸生里,也一定有人知道。
毕竟那日尚书府的宴会宴请的都是太学院才华横溢的举子和国子监有身份有地位的生员,他们是一定有中榜的资质,所以才会被礼部尚书提前笼络。
她细细回想着刚才萧珏所说的话,忽然,她脑海中灵光一闪。
对了,兄长和容雅那天是怎么被引到水榭的?
不可能没有中间人牵线,他们便知道在水榭相见。
玲珑也许知道。
沈兰定住脚步,今日她该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全都问清楚的,可当时因为听到萧珏那日也在,她一时急着回来,竟疏漏了。
线索就在眼前,沈兰已等不到下个月,她决定明日就去找大太太告假,去找玲珑把事情问清楚。
想到此,她加快了脚步往落雪斋去。
路过翠玉轩不远的一座偏僻的园子时,忽然听到有呻.吟声。
沈兰怔住,一瞬间,她想到了梅绫。
难道有人在这里摔了?
她好奇地上前去,想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帮忙,忽然,又听到一阵淫.靡之声。
沈兰当即脸色涨红,吓得骤然停住。
假山后传来男人低低的笑声,“看来萧都尉没能满足你啊。”
“别提了,他根本就没碰过我,想到他我就觉得晦气,唔……再快些,好舒服……”
女子的声音越来越软,几乎化成一滩水来。
沈兰只觉得面颊滚烫,再听不得这些话,转身悄悄跑开了。
直到隔出两个园子,她才惊魂方定。
刚才那个女子,是大奶奶楚惠。
那个男人的声音,沈兰也觉得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天哪,他们竟然敢偷偷做出那种事,要是被发现了,可不得了。
不说萧瑞的脾气,定远侯萧虎和大太太绝不可能容忍侯府闹出这种丑闻。
沈兰越想越觉得不舒服,没想到萧瑞竟然从来没有碰过楚惠,而楚惠却又做出这种糊涂事来。
她晕晕乎乎的,又路过了翠玉轩。
看着月洞里黑黢黢的厢房,一时不由得停下脚步。
忽然,她又想起那日自己被人打晕了送到翠玉轩里,那浓烈又怪异的香味……
已经过了那么久,就算当时遗留下什么东西,也一定什么痕迹都没有了。
沈兰转身想走,但心里又隐隐抱有一丝希望。
那么浓烈的香味,萧瑞不可能察觉不到,他会不会让人查过,或者把那些香料的残渣保存下来了呢?
萧瑞如今在褚县,这里往日除了几个丫鬟来定时打扫,早已没有人在。
一生起这个念头,她就走不动了。
沈兰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什么人,便悄悄的进了翠玉轩里。
这里她也是熟门熟路了,正房的房门是虚掩着的,竟没有锁上,她心里更觉得庆幸,悄悄溜进了屋子里。
暖炉果然已经被收了,毕竟现在已经三月份,天气早已经转暖,早就用不上了。
她到偏厢的桌案前翻找,看到桌上放着不少卷宗,草草掠了一眼,沈兰便开始打开下面的格子。
格子里是萧瑞的印章和一些信件,沈兰自没有偷窥那个变态的兴趣,直到翻到第四个格子的时候,她闻到了一种淡淡的香味,那香味混着一种黏腻恶心的感觉,让她几欲作呕。
格子里是一个青色锦囊,香味就是从锦囊里传出来的。
沈兰欣喜不已,没想到她只是抱着一线希望过来,竟然真的找到了。
而且这个香料果然如玲珑所说,味道淡去之后,便生出一种黏腻的不适感,她几乎可以确定,这种香料和礼部尚书府水榭的那种香料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她激动的身体都有些颤抖,来上京这么久,她终于有了进展。
沈兰忙伸手,要去拿那个青色锦囊,却忽然听得“呼”的一声吹气,一根手指般粗细的火折子在她面前亮起。
“是不是太黑了,需要打个火吗?”
她惊恐地看去,萧瑞拿着火折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火光在他脸上跳跃,他似乎极想保持那善解人意温润有礼的模样,但沈兰看去,还是被他那阴森的表情吓到了。
“啊唔……”
她下意识地尖叫,但刚发出了一点声音,就被萧瑞捂住了嘴巴,压到了地上。
“嘘,小声些,要是让人听到奇怪的声音闯进来,看到你这位侯府女先生在我房间里,事情可就说不清了。”
沈兰看着眼前的男人,一时有些慌乱。
她生平第一次做偷鸡摸狗的事情,竟被逮了个正着。
萧瑞松开了她,饶有兴趣地从格子里拿出那个青色锦囊,“怎么?对这个有兴趣?”
“我只是想知道,那日是谁害我。”沈兰道。
萧瑞轻笑,“你查不出来,放弃吧。”
他语气十分笃定。
“你查过?”一瞬间,沈兰竟对这个男人抱有几分希望。
萧瑞悠然道:“我是查过,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沈兰嘴角抽了抽,果然。
“把这个香料给我。”她道。
萧瑞得意地笑出声来,“沈姑娘,我之前教过你怎么求我。”
他那神情,一下子和几个月前在吉祥寺中沈兰的记忆重叠在了一起。
那日,他说,“取悦我,我就把真相告诉你。”
真让人恶心。
沈兰厌恶地推开他,转身就要走。
萧瑞抓住了她,又把她摁了回来,“对你来说,我萧瑞的房间,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
“你到底想怎么样?”沈兰瞪视着他。
萧瑞牵起沈兰的手,把那个青色香囊放到了她的掌心里,“这是上京西市黑玉巷里才能买到的南疆料子,这么一点儿,售价一千两银子,告诉你吧,这不是一般人能买得起的东西,你的身价还挺高的。”
“南疆料子?一千两?”竟然有人用这么贵重的东西来害她?
“这料子药性极烈,你最好不要随身带着。”萧瑞说着,颇有些得意,“你应该庆幸那日遇到的是我,如果是别人,你绝对逃不掉。”
沈兰冷笑,“难道我还应该感谢你?”
“那当然。”他理直气壮。
沈兰气笑了,一把推开萧瑞,拿着料子便要走。
这次萧瑞没有拦她,起身悠然地靠在桌案旁,“幕后之人不是你能惹得起的,沈姑娘,我好心劝你,别再继续往下查。”
沈兰握紧手中的锦囊,回眸看向他,“你要是不想我调查,为何还要把这残渣给我?”
“我这不是让你自己选择吗?瞧,我多尊重你。”他玩味地笑。
“你是觉得招惹不起幕后之人,自己不敢调查,可又想知道是谁,所以想让我去查,对吧?”沈兰嗤笑,“你真是个十足的懦夫。”
他挑眉,厚脸皮地道:“这叫智慧。”
沈兰再不想理会他,迈步就要出门。
“对了,沈姑娘,以后偷东西的时候眼睛放亮点儿,我这桌子上的卷宗一看就是刚带回来的,你竟丝毫没有警觉,真是蠢的可爱。”他语气戏弄地道。
沈兰气结,一句话也不想再多说,直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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