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相遇
“本市消息:今日, 著名企业家、投资人陆闲先生将会参与我市中心华表礼堂的开幕剪彩仪式,据悉,陆先生今日会访问他之前捐赠的福宁大学实验室及…”
福宁, 某别院。
室内7米挑高的璀璨吊灯照耀出宴会厅的奢华,餐桌上摆放的是欧洲考究的骨瓷和银器。这个品牌自2010年破产重组后被藏家视为“失去了灵魂”,所以此刻所选用的都可以称得上“古董”, 算是正统的设计与生产。
音乐轻缓悠扬, 与会服装要求穿正装,女士们没有穿特别夸张的晚礼服, 多为西装套裙、裤样礼服。男士的衬衫颜色也都非常低调,领带与皮鞋选择相得益彰。
看得出这并非是一场以社交为主题的活动, 参与者大多熟识, 也由此推断出这是一场极其私人的、低调的聚会。
顾廷敬姗姗来迟。
有人目光一直放在门口,一见是老领导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门口被小小地围住, 比起敬酒——有人接过了中年人脱下的衣物, 有人挽过他的手, 有人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含着笑点头。
“李先生已经在等您了。”
顾廷敬挑眉:“哦,市里有些忙。”
这是在解释来迟的原因。其实高位者往往不用如此周到,但是他一贯是亲和的政治形象,因此这句话说上来在场的人脸色都跟着和煦起来, 忙说没事。
李为先生作为前基金会主席在国际上享有很好的声誉,对方虽然是新加坡人, 后来因为工作原因加入了美国籍, 但祖父母有一方是中国人, 也算是文化相通。他在职期间曾经常对口为国内的偏远地区提供帮助,也以私人名义捐赠了不少的物资。
这样一个人品贵重、可敬可亲的人退休后选择到福宁定居, 政商几界但凡今日有空的都过来捧场,是退休宴也是赴任宴。
——陆氏和李为先生达成了合作
这也是今天不少人闻风而动的原因。
顾廷敬对此心中都有数,他把手机交给停车后赶来的秘书,回头看,一个满头鹤发的男人站在楼梯口冲他招手:
“顾书记!”
场面又热闹起来,有人叫着顾书记,有人叫着李先生。又是好一番谈天说地嘘寒问暖后才从人群中脱离,两个人一前一后上了二楼的书房。
这是顾廷敬第一次见这个人,从前只是在新闻里瞧见,如今倒是觉得对方长相普通、气势一般,只不过笑起来时和蔼,不弯眉眼时因为脸有些瘦削而显得尖酸。
他面上不动声色,客客气气地先问好,客套话充满细节说的很漂亮:“李先生愿意来福宁指导工作是我们的荣幸。12年那场洪水国际慈善援助基金出了两千多万,我们的群众都非常感激您。”
李为神色一正,似乎有些不满:
“钱又不是我的,换做是任何一个人来都会如此。我只是签了字,那些在救援第一线为了人民健康、财产奉献一切的志愿者和军人们才是最应该被感谢的。顾先生这样说,要把我放在不信不义之地了。中国有句话叫在其位谋其事,如果尸位素餐,那我不如直接引咎辞职!”
他这几个连着的成语将调性起的极其迫人,若是换了旁人只怕会觉得不好相与,要么就想此人太过刚正不阿心生退意。可是李为如今面对的可不是外面那些年轻人。
顾廷敬:“您的境界太高,是我失言了。”
做惯文字游戏的人心里打了个来回,顾廷敬早年也是在陆家老爷子手下做事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他的笑意变都没变,目光落在书房高大书架上,静静看着阴影随着窗外光影变幻一点点将这个干瘦的基金会主席吞吃殆尽,顾廷敬没抬眼心里估摸着时间。
“小陆说路上堵,估计也快到了。”
“顾书记和陆闲先生很熟?”
“世交。”
轻描淡写两个字,不多不少给了听者思考的余地。李为脸上的笑容突然大了几分,他开始滔滔不绝:“原来我在欧洲工作的时候就很欣赏陆先生,只不过他很少来这边。上次乌干达的事情我看到了,很遗憾他没有和我们基金会合作。”
“是吗?”顾廷敬给自己倒了茶,慢悠悠地搭话。
李为:“乌干达是个很好的市场,英国和法国都想接洽……可惜给了荷兰!”
他这话说出来,顾廷敬眼底划过一丝似笑非笑的了然。还以为是什么大义凛然的性格,一个做慈善基金的人突然提到了“市场”两个字,居然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言辞吗。
他却不急,淡淡地开口:“陆闲做生意一向是有主意的。您喜欢中国的成语谚语,有句俗话说好饭不怕晚,又有句话说千里相会。”
“也许过去没有促成的事情来日就有了机会,或许在今日。”
他这话明显说到了李为的心坎里。
只不过有几分真几分假就要由每个人自己去理解,至少两个老狐狸在这一刻相谈甚欢,顾廷敬顺势关怀了一下对方的近况,李为提出他最近招了一个私人医生,希望顾书记帮忙办妥一下对方在中国合法工作手续。
“这个不难,您可以让人把资料发到这个邮箱。”
他递过秘书的名片,唠家常一般:“中国也有不少的好医生,您带个外国人来,不怕他吃不惯睡不好吗。”
李为笑起来:“华裔。”
“哦。”
见顾廷敬没有追问的意思,他也就放弃了继续炫耀的心思。
这个私人医生可不仅仅是照顾起居,她还是个不得了的背景——乔安妮的学生,跟梅奥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样自己带资源的家医不好找,他收到推荐后几乎立刻让人飞来中国见他。
虽然毕业后一年半的履历是空白的,但基础非常扎实。李为也觉得合理,毕竟美国小孩娇气任性些Gap个两三年都是常有的,这样的人才再古怪些又怎样,于是利落地签了合同。
此时人就在他这处新家里住下了。
他摇了摇铃铛唤秘书:“陆总到了吗?”
“没有呢。”
“没有呢。”
刘寅格摇头,否定了这个问题。他从后视镜里看到老板在嗯了一声后直接闭上了眼睛,似乎非常疲惫的模样。
被人心心念念的陆闲并非是故意迟到,他从京城飞福宁要三个小时,早上最早一班航班的飞机到这紧接着就是剪彩、参观、采访。
他的中饭都是在休息室里简简单单吃的一口。
刘寅格坐在迈巴赫的前排翻资料,挑挑拣拣些重点给自家闭目养神的老板读:“这个李为呢在职时间比较久,一共在国际慈善基金总部任职超过三十一年。他之前一直想要谈乌干达的项目,风控那边直接没过,也就没和您汇报。”
“嗯。”
“他本科是瑞典毕业,在美国读博,后来是医学院背景……”
男人睁开了眼。
刘寅格察言观色立刻知道老板的心思,咧开嘴笑着回:“他这次受福宁实验室的邀约来的国内,他的意思是这份工作不重要,是想要您的人情呢。我们有需求的话他没有不满足的理由。”
陆闲的手指抬了抬,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似乎在思考。
宋希平那边的推荐信已经写好了。
刘寅格知道老板此刻一定是在计算这个人的价值,还有对方的推荐信能否有意义。他这段时间天天查天天看,已经对美国高中升大学的流程了如指掌了。他觉得如果自己有孩子,或者陆氏倒闭,他可以随时跑路去干中介。
不过他思考了一下自己目前的工作强度,他觉得这两种情况都非常渺茫。
可是现在最大的难题是——教会学校那边咬死了不会提供任何学生的信息,以至于他们到现在还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线索。
短短两个月,各种重的吓人的推荐信已经攒了一箩筐,可是他们连姓名那里填什么都不清楚。
刘寅格叹了口气回头。
陆闲没有再提李为的事情。
对方这次来国内不是他直接关心的事由而是顾廷敬的班子里有人想做的成绩,最后千方百计用了他的名头,这些人情做出去对方都是要加倍还的,所以他没所谓这次去参会卖个好。
甚至李为这个名字他都是今天才知道。
他看着车外景色从飞速而逝变得渐渐缓慢,路旁的景观也从高架变成了山林。陆闲的神色不变,在车停稳后独自下车,刘寅格和司机去停车。
男人还没有走到门口就听见一个工作人员为难的声音:“…女士,不是我们不让您进。而是您没有邀请函,这实在说不过去呀。”
背对着他的身影娇小又可怜,明明只能听到声音,却好似看到了她委屈到发红的眼眶。
“可是,没人说需要邀请函……”
楚辞盈是真的费解,她一个住在这里的家庭医生要什么邀请函,她只不过出去买了点需要用的东西,等回来的时候整个别墅就被专业的宴会团队接管了,里面觥筹交错压根就没有人来核对。
她给李为的秘书打了两个电话,都是占线。
因为合同的流程还没有走完,外国人在中国合法行医的工作证件也在办理,她一时之间又拿不出任何能佐证的文件,眼见着有人的眼神警惕起来,她是有口难辩。
小姑娘懊恼地踱步,女性工作人员脸上也有些不忍。福宁深秋近冬的天气已经很差了,楚辞盈因为就出去片刻还打了车,压根没有穿保暖的衣物。寒风瑟瑟又无人来接,不管是真是假都显得可怜。
站在最近处的男人准备想说些什么,就看到一个常在财政新闻里看到的大人物慢条斯理地走过来,把臂弯里的外套罩在了这个可怜的小女孩身上。
楚辞盈只觉得视野暗了一瞬,接着就是铺天盖地陌生的温暖与压迫感极强的冷淡的雪松气味。是一个陌生男人,她连忙要把衣服从头上扯下来说自己不用,却被人直接不容拒绝地控制了左手。
两个人的互动让一旁人眼观鼻鼻观心。
陆闲的语气意味不明,手掌压在身旁人被惊吓后挣扎的脖颈后侧对工作人员说:
“你再看看名单,是不是我的客人。”
声音一出,楚辞盈一下子不挣扎了,她有点呆呆地眨了眨眼。
“这……”
侍者是认识陆先生的,当然也知道对方今天没有伴,跟随的人里也只报备了秘书和司机。他于是摇头,结果动作出来之后反应过来觉得自己没眼力见。
不过陆先生竟然也没有怪罪,他唔了一声。
“那现在是了。”
他拉起楚辞盈的手,把笔推进了她还发愣的指尖中。
“他想知道,你叫什么?”
明明是自己寻求许久的答案,在这一刻猎人却可以放慢了脚步,享受起接近成功的每一秒。他不急着听声音,反而要旁观一个不擅长书写汉字的人一笔笔笨拙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就像大人总会不厌其烦又玩味地教育小朋友,是打趣也是故作骄矜的考验——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文案场面
写…写什么?
写名字。
对, 写名字……我知道我叫什么。
楚辞盈的手在寒风中已经有些失去知觉,她试图屈伸手指,却看到五根肿肿的小胡萝卜艰难地蹭着彼此。她的指尖因为干燥而有点痒, 这种痒一路从衣袖蔓延到睫毛,让她不停地眨着眼睛。
陆闲就这么静静地,没有逼迫也没有轻纵地等待。
寒风吹的院子里的落叶打着卷地翻, 他失去外套却好像丝毫不受影响, 甚至因为行程仓促而在后半程解开的袖口都还随意地挽着。男人的手臂结实,可以依稀看到放松后并不明显的流畅的肌肉线条, 让人忍不住想起方才他就是这么按住了想要落荒而逃的女孩。
旁边的人都屏息凝神想候着这个姑娘写完,流程做的漂亮也能给陆先生交差。所以有人催促:
“女士, 您填在最后一页就可以了。”
他们还耐心地翻过纸张, 给她点明了位置。
几个人不复方才的疏离冷淡,此刻言语动作之间都带上了几分亲昵友好, 还有一个工作人员小跑着递过来两杯热水。
温暖再一次强行落入她的世界。
这下楚辞盈再也没有愣神的机会, 小姑娘下意识地抬头, 在看到身旁男人的视线前又快速低了下去, 她终于按动了笔芯在纸上划出一个痕迹,接着急促地停顿。
——她不能写
苏含、安娜,她要用这些名字吗…可是如果这里有人知道她是家庭医生怎么办?
她应聘用的名字是楚辞盈,一个字没有改, 用那些漂亮的过去和不容置疑地履历得到了李为的信任。她跟对方说,毕业后的一年半她留在梅奥偶尔做做实习维系生活, 她和埃德打好了招呼瞒过了所有背景调查。
但是B1153不同, 他知道, 他知道她明明九月份还在扎伊尔。
她不能写。
一旦承认就是数不尽的麻烦,要从她不是粉丝开始讲起, 接着是扎伊尔,然后是现在。
B1153既然会来到这里,说明他是李为的客人——他会不会因为需要迎合李为而把一切都全盘托出。这不行。
怎么办,怎么办。
小姑娘吞咽一口热水,仿佛食道都跟着烧灼起来。她呛了几口在各色视线内又一次捡起笔,这一次,墨水似乎因为卡顿给她留下了一线生机。
“没…没墨了。”
不知是否是刚才不慎掉到地上的缘故,圆珠笔的笔尖有了缺损,有人接过去在旁边划拉了几下确定它的“退休”。不好意思地走过来,他们拿出整整一盒新的黑笔递给楚辞盈,里面密密麻麻的笔盖像是一张张可恶的笑脸:
“没事,我们有新的。”
楚辞盈:“……”
折腾了许久,刘寅格都从别墅区的停车位过来了,离着很远就见到自家老板鹤立鸡群地站在那,他眼睛尖,发现对方外套都没穿。
这是被拦了?
谁敢拦陆先生?
“老板。”他先是扬声喊了句。
特助先生眉头一皱快步赶来,从西装口袋内掏出名片夹,抽出一张双手递过,同时直接问工作人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刘寅格,陆氏董事长助理。
那个人捏着名片看了看刘寅格,显得更加紧张:“没有没有没有,您请进。三位可以在东边回廊那里自取酒水,李为先生的赴任宴还没有开始。”
“三位?”
刘寅格想否认,一偏头就见到自家老板外套罩着的那个不起眼的身影,等看清脸时,一个心心念念、加班查到梦里都是的身影撞进眼底,他似惊喜又似惊吓,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在这?”
他这个反应过于激烈,让本就心里有鬼的医生姑娘强作镇定,捏紧了衣角。这个时候如果多说一句话,就有可能让之前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不…
她这回终于抬头看陆闲了,好巧不巧对方也把视线落在她身上。在陆闲的视角里,这真是非常可怜的一副场面,有人因为写个名字吓到脸色发白,又因为刘寅格的问题陷入为难,睫毛冻的上了霜,慢慢又纠结地眨着。
怎么这个时候又胆小了?
他把刚才这小孩和门口人员据理力争的样子回想了一遍,确定这种慌张恐惧是仿佛只在他出现后才有的情境。
男人微不可查地啧了一声。
这样的表情变化被察言观色下位者们迅速理解成对于流程卡顿的不满,于是突然诚惶诚恐地收回了签名册——“您的客人怎么会需要签字。”
他们甚至都不敢看陆先生越来越沉静的表情,只以为自己做对了事情,还盼着能在对方心里留一个好印象。刘寅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催着让他们开门。在场恐怕只有楚辞盈真心松了一口气,连忙把那支崭新的黑笔悄悄藏回了盒子里。
蹑手蹑脚的动作让某人的脸色更阴沉了几分。
进了室内,两个男人走在前面,都是优越的个子也没有刻意放慢脚步,楚辞盈在后面跟的有些吃力,于是连忙想还了衣服开溜。就在这时,一个甜美的声音突然出现:
“您想喝什么?香槟,干红。”
楚辞盈此刻刚把男人的外套从头上摘下,因为静电的原因本来就柔软的黑色长发就像好欺负一般纷纷炸了起来,刘寅格闻言回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颗爆炸后有些焦糊的“小栗子”。
他扑哧一声就笑出来。
楚辞盈面前的侍者也忍俊不禁,她笑着又问了一遍想要托盘里的香槟还是干红。
已经行至走廊尽头的男人这时才转身,视线在水晶玻璃杯里的液体扫了一遍,慢条斯理地说:“没有果汁,我们不喝。”
“啊?”
侍者愣住,就见到大人物招呼一声就带着他晕晕乎乎的糊栗子消失在楼梯口。
比起顾廷敬方才一进来就吸引了视线,此时宴会即将开场大部分人都并不在廊厅之内。视觉范围里空空荡荡只有几个正在准备冷菜的工作人员。刘寅格的手机响了一下,他脸色微变凑过去跟老板说了几句话。
陆闲的神情没有丝毫的影响,他唤刘寅格拿一个口罩来。
等楚辞盈乖乖带好才垂了下眼:
“省的被记者拍到还要找你监护人要授权。”
算是个解释。
冷冷淡淡的语气,刘寅格却莫名觉得自从小姑娘跟上又各种配合后,陆总的心情好了不少。这句话如果放在平时,已经算是先生能开出来的非常幽默的玩笑了。不过他也知道先生不是因为肖像权的事,而是有人通知,会场内有南方周报的记者混进来了。
这家媒体一向喜欢深挖陆总的过去,有白的也写成黑的。让小姑娘带个口罩也算一种保护。
他眼观鼻鼻观心找了个机会从休息室往外蹭,把门一关就只留下两个人。
“之前不是挺聪明的吗?”
楚辞盈愣了一会,这才反应过来男人指的是在梅奥那次意外。当时那些高中生预约了体检,拿着证明报告混进了医院。这人在笑她这次没有邀请函被拦下来的事。
她张了张口,最后垂头丧气地撇了撇嘴。只要不涉及这次的目的,她什么锅都肯背。
“我笨呗。”最后,对于没有邀请函的事,她这么说。
“为什么不肯写名字?”第二个又是敏感的问题。
在楚辞盈刚才于门口纠结犹豫的时候,有人把她的慌张害怕尽收眼底。于是最后哪怕刘寅格阴差阳错打乱了计划,上位者也出于某种特殊的心情而没有追究。
“我…”
她没回答,因为不想撒谎于是换了个答案:“我叫安娜。”
Anna。
陆闲把这个名字在心底和唇齿间过了一遍,他想:如果不是亲口说,这样一个字母表第一个的名字每天有上千人出生,查不到是有原因的。
他看着在无人处还乖乖带着口罩的小孩,她炸毛的头发已经渐渐平和下去,连带着整个人也不复方才的慌张。那双熟悉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好像是好奇又有些机敏。
男人放在身侧的手指隔空搓了搓。
他们第一次见是带着口罩,那晚酒店大堂见也是带着口罩,今天还是。他都有些恍然,他原来也是见过她没戴口罩的模样。只不过那天出了太多事,忙乱到没有注意她的样子。
只记得委屈巴巴很可怜。
楚辞盈看了看面前陷入沉思的B1153,把那件外套伸手递过去——“那个,我…我就不洗了。”
男人没接:
“一会让刘寅格送你回去。”
楚辞盈一阵沉默。
“这个…”
她也不能说她就住在这里呀。
所以她说:“我自己回去就行,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马上就走。”她心里悄悄祈祷,求求了,不要再问了,真的不想再撒谎了。
求求你了QAQ
但是她这点把戏糊弄旁人还行,陆闲却不是几句软话能哄好的角色,男人抬手看了下时间眼皮一挑:“…”正要说什么就被外面的声音打断——
“老板,顾书记找您。”
是刘寅格敲门。
陆闲于是不由分说地拉起人,将西装盖在她头上挡住脸,匆匆嘱咐:“有些事刘寅格会和你说,去哪里告诉司机,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不…我真的只呆一会就可以了。”楚辞盈吓地挣扎,把昂贵娇气的呢子布料抓的起皱,这宴会要开一两天李为如果找她怎么办,再说她住哪,东西证件都在别墅。慌乱中,她口不择言地小声请求:
“你就让我留下来吧,我真的只能呆在这里了。如果不放心我会捣乱的话,就让我跟着你。我保证我不会添乱的!”
陆闲的动作顿住。
他的表情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冷漠疏离的样子,后退了几步松开手,任由衣服无人握住后摔在地上。布料和金属扣子和木质地板发出奇异的刮擦声。
男人似乎有些疲惫,他摆了摆手,想说些什么又什么都没能说出口。陆闲往后退了几步打开门,楚辞盈知道他态度转变,有些兴奋:“你同意了?我…”
陆闲的背后徒然传来快门声。
男人猛地将门合上大半,语气冰冷:“别跟了。”
“呆在这。”
不知道有多少摄像机盯着这里。
春秋笔法可以让任何无辜的男女死在新闻稿件里陆先生的名字旁。不过有太多人挤破头,宁愿由白变黑,也要借这个机会留下只言片语。
男人握着门把的手渐渐收紧。
门里和门外仿佛隔成了两个世界,方才的平淡、打趣、漫不经心的关怀与逗弄都彻底变成了凝固的冰封。仿佛再也没有人能抚平他微微拢起的眉宇,参透其中的心事。可他的身体挡住了这扇门狭长的缝隙、窥探的视线,只有光与影的粒子从中穿梭。
他站在门外的光亮处,愣住的小姑娘站在门里的阴影中,他看不见的地方快门声又响了几次。
一切发生的太仓促,楚辞盈没有听清他的声音,但是隐约察觉到外面好像有人。她怕发出响声,于是轻轻摘了口罩,比着手势带口型对他说:
——怎么了?
“别跟着我了。”他抿唇,但句式有了微妙的变化。
——好吧,可是你不要这样撑着门,伤口会痛
她一抬手,那段切断又重联的红绳滑下来,和雪白的皓腕一起晃着人的眼。他终于想起那个嘈杂危险的夜,记得她的样子,很乖,很胆小。
——刚刚忘记问了,我很担心你
其实一点也不乖,一点也不胆小。什么地方都敢去,什么人都敢搭话。
黑暗吞
依誮
噬了小孩。
光明此刻在陆闲的身侧,所以这一次他看清了她的样子——
几秒后,男人呼吸放松,然后不着痕迹移开视线。
陆先生并没有收回曾经对于小孩的评价:不算太笨,有点呆。
并且最新增加了三项罪状:
轻信他人、装模作样、多管闲事。
*
南方周报12月23日晚特辑《福宁之行:陆似对研究所工作有所不满》
配图是觥筹交错的人群中,被簇拥敬酒的英俊面容似乎在走神,微微偏头看向二层的某个方向,并没有听旁边人说话。据描写,从不出错的这位也是在媒体提醒后才和顾廷敬等人握手合影。
在一众两鬓花白的中年男人中,最中心第一排端坐的角色是让人心颤的年轻。
不过,不知是否是福宁的冬天太过寒凉,
以至于陆先生的耳廓有些冻红。
偶像剧哦
「hot」很可怕……福宁晚宴有人说拍到了一个女孩披他的外套!!你爹这是铁树要开花吗
卧槽!!家人们谁能懂啊……我现在就是一整个手抖心跳加灵魂出窍!???啊啊啊自从这个晚宴有风声, lz天天刷同城寻找蛛丝马迹,就是一整个暗恋十年归来依旧0物料的状态。可是!就在这时!突然刷到一个初中同学发了只有互关可见的分享,我怎么觉得…你们自己看……
—》
「附上微博好友圈截图:@Ammmy不想办会发布了一个瞬间:今天组织很成功哦, 听到楼下的实习生说只有一个小客人比较意外。不过有人解围,很偶像剧哦。/捂嘴笑/可爱/吃瓜」
然后看起来评论区是贴主问初中同学:是我想的那个吗!!!!
@Ammmy不想办会回复阿卡:/捂嘴笑你猜猜?我私信你
《—
接着,楼主贴了一张被截掉姓名头像的微信聊天记录, 毕业后从事会议组织策划的老同学给她发了一个绿色的对号表情。
楼主心中的猜测得到印证, 丝毫不顾及自己平日矜持的形象,在许久不见的老同学面前发了十分钟的大疯才冷静下来。
楼主:快说快说, 什么情况!「猫咪咆哮jpg.」
同学:一个小女孩要进会场,没有登记也不愿意说名字, 看起来和你正主认识。是他的特助亲自陪进去的。
同学那边切换了几次输入法, 似乎是在思考楼主能不能承受,最终选择全盘托出——
同学:准确说, 是你正主披了外套挡住脸让特助打点门童然后自己亲手牵进去的, 第一时间要了口罩塞进小屋子里, 两个人单独在里面说了十分钟话才出来哦。/玫瑰
楼主:卧槽陆闲这么短??/咆哮
同学:???
同学:「打咩jpg.」你冷静一点, 怎么可能……就是说话而已……
楼主:/流泪嫂子好看吗,多大了,家在哪里,有没有微博ins小地瓜
同学:……
隔着屏幕都能看出同学对于狂热饭的不理解, 最后给她发了一条语音,背景音有些嘈杂显然还是在忙:“我一会跟你说哈, 没那么复杂, 看起来不是恋人关系, 但是确实不一般哈。因为有人抓拍到了穿外套的照片,还有他站在门外挡着镜头, 把小姑娘藏在里面只露了一只手拉着他衣服。”
啊啊啊啊啊!!!
楼主着急:照片呢??让我看看嫂子手相分析一下/热锅蚂蚁爬
老同学回:买走了/捂嘴笑
同学:当着会场的人面收拾的,放话说不管谣言(意思是无论什么我和你说什么已经被打成“谣言”了哈,只是他不追究),但看到一张图一段视频就等着收函。南方周报的老鼠咬了他这么久第一次遭殃哦,不简单/玫瑰
楼主抓耳挠腮:花了多少钱?
同学淡淡地回了个:5
*
至此,主楼的全部内容都发完了,一共十二张截图其中楼主发疯的“啊啊啊啊”加起来至少有五张。吃瓜群众一边等刷新一边吐槽,等看到最后的时候也忍不住扣字的手微微颤抖。
#1
卧槽,我以为今年不会有更大的瓜了…
#2??这年头已经纯靠聊天记录就来开贴了吗。你区江河日下不是一日两日,再有两天就直接梦游吃传信。标题我给你起,就叫——报!梦到爹复出,中国队夺金有望。
#3
这楼在说啥,看不懂。
图太乱,说的谁?
#4
楼上别装傻,这年头俩关键词“福宁”“夺金”都明明白白放在你眼珠子里了,合照里面能用一个性别代称就暗示的爹有几个?
#5
福宁这次来的大人物很多啊……
#6
卧槽谁能把这几个傻子叉出去,看不懂别来匿名区!
#7
其实不止楼主同学说了,我刷到我朋友圈富婆发的一张合照。她在福宁研究所有自家业务,那天去陪着参观,这张集体照里有外套,晚宴的合影里就没有了!
Ps. 说热的查一下福宁晚上户外的温度谢谢/双手合十
而且,他走的时候助理捧着外套,上面全是皱/玫瑰
—》附图:新闻链接:福宁慈善晚宴圆满结束,与会人员相偕散场。
#8
但是。但是。但是。
不是说嫂子很小嘛,或许是妹妹呢。合作伙伴那么多,帮忙照顾一下小朋友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嘛/可怜/委屈
#9
“伙伴”
Lx听到都会笑死,哪个伙伴有这个面子?
#10
我补充…
(笨人十年老粉兼金融社畜。)
下面这张图是英文,看不懂的家人我简单解释一下:陆氏两个月前在美国一家分公司申请了一笔基金的审批,用途没有披露。因为许久没有进度所以业内没有一直关注,前两天批号下来公布了详情。
用途:公益教育- 罗切斯特市教会中学- 优异学生全额本科奖学金- 名额 15
资方:贝斯特科技(陆氏子公司美国分部)
笨人觉得有猫腻,查了这个教会学校的官网,的确有一个在途的资助基金没有到位。描述也很简略主要是套话,但请注意这是一个美国的高中,可是评选规则里有一条加分项:
“中文流利”
谁懂这四个字给人的感觉……
#11
哈哈哈哈哈哈哈什么萝卜坑
#12
贝斯特这个公司他们两年多都没有什么动静了,业界和媒体都觉得陆氏已经放弃了,大部分骨干员工回国重组,这藏的是真好啊。九哥牛逼
#13
所以这说明啥?
#14
说明苍了天了嫂子真的是高中生(闭目
#15
出生……
#16
知道谈个小的,没想到谈个这么小的……lx叛逆是不是来的有点晚,出生!出生!那是高中生啊!嫂子我想过是ly或者qyy那几个蛇精脸,男的我也想过,这我真没想到。养成是吧好好好,真的不愧是他,做的事就没有一件不炸裂的。
但有14个苦命娃沾嫂子光也…挺好……怎么感觉谈恋爱让人拥有良心(bushi
#17
不是到底谁传是嫂子的,不是说不像恋爱关系吗???
…
【本帖已被管理员封禁】
—》返回主页
福宁慈善晚宴究竟成功与否,仅仅只看媒体报道是不知道其中深意的。
大多数新闻稿件停留在对于几位核心人物相谈甚欢的客观描述上,却并没有对当天较为私人的谈话有任何形式如影像、文字的记录。
如果将晚宴归结为辞旧迎新,那的确是算得上圆满。可如果细细挑起个人的想法……不一定得到了满足。
“您留步吧。”
男人的外套并不在身边,12月底的风太冷,他微醺的眼神清明了片刻,随即不露声色地颔首退后几步握手谢绝了李为想要继续游说的意图。
“陆先生,这支基金一定会帮陆氏在税务方面……”
“老主席!”顾廷敬走上前来拉住李为,笑呵呵地摇了摇头,这算是打圆场也是阻止对方继续再说出什么对所有人都不利的言论。
可是也许今夜太高兴,同样也算久在高位的人不想承受一点失败,所有的贪婪都转化为迫不及待的诉说,再一次不顾劝阻开口:
“您一定要考虑考虑,陆先生。”
陆闲已经走出几步,闻言停下脚步回身抬头。明明是站在台阶下方,男人与生俱来的睥睨气势却生生让俯视者也丝毫感受不到主动权,只能低头用客气的目光徘徊试探。
陆闲:“李先生,乌干达的成功是因为陆氏图利,那支基金用于投资能够发挥它最大的价值。”
“至于您说的慈善事业,陆某不太了解。”
李为有些不满他的拒绝。
慈善基金通常可以收取百分之二十的管理费,如果有陆氏做背书,在东亚三个较为发达的国家一定能再一次有所建树。退休是年龄因素,也是他迫不及待想要开展亚洲工作的第一步。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陆先生会拒绝。
分明一支慈善基金如果规模足够,走合适的政策可以为陆氏抵下天价的税!
顾廷敬的酒已经彻底醒了,心里暗骂这人看不懂情况。
陆闲脸色如常不见愠色:
“李先生,陆氏不是一个小企业。得到国家的支持,创造就业和税收是义务更是责任。有时候中小企业发展困难,确实有开源节流的需求。但是到了陆氏这个量级,挣多少钱不是我们个人想法可以左右的,取决于我们能给社会、公众带来多大的价值。”
“我一向敬佩醉心公益的人,至少他们身上没有我们这种商人的铜臭味。”
他说完笑起来,旁边的几位企业家也笑了。
有人喝醉了大声喊:陆总!您是金子味,不是铜板味。
李为的脸色沉下来了,但也知道自己现在一句话都不能多说。
顾廷敬明白陆闲没有当场发作这是在给他面子,也走过去心悦诚服地拍了拍年轻人的肩,低声说:“越来越像你爷爷。景和有你这样的弟弟…”
陆闲看了他一眼,顾廷敬瞬间不再出声。
中年男人的心脏微微收紧,他没有想到对方这么多年过去还在介意这件事,于是又一次叹了口气,主动伸手弯腰拉开车门,目送着对方离开。
迈巴赫的前照灯在地上星辰流转。
车内,
刘寅格低着头翻记录跟老板简单汇报,照片的事情处理好了,人也依照吩咐在宴会结束后帮忙交了的士。小孩执意要还衣服,他带回来询问不知道老板是要干洗还是直接扔掉呢?
他问完,许久不见回话。
刘寅格一回头就见到先生沉默的表情和垂下的双眼,肉眼可见的低气压让人有些喘不过来气。特助跟了他这么多年,只有极少数的情况下见到陆总如此情绪失控的时刻。
一次是在六七年前,对方临危受命回国。
最近一次是去年年底,自贸港的陈入狱被查。
“刘寅格。”
“我在。”
“去城郊公墓。”
这话让刘寅格的脸色白了一下,可惜并没有人看到。
说完这句,男人好像是终于感受到一日操劳的疲惫,摘下手腕上的袖口随手放在车的后座凹槽中。纽扣落在黑色的盒子底部发出闷响,男人不在意地揉了揉眉心。
他闭目许久却突然感受到身上一沉、一暖。
外套的呢子衣料因为褶皱而变得有些毛躁扎手,他不用香水,熟悉的熏香气味已经淡去,只剩下某种谨慎的、残存的甜腻香气。不算讨厌,因为虽然幼稚,却像是汽水和奶糖给人的感觉。不算喜欢,因为如此陌生又在这个心绪不宁的夜晚骤然闯入他的周身。
刘寅格看见先生的眉头松动了。
介绍认识
半山别墅内, 李为的脸色不太好看。
他推开秘书想要搀扶的手,一个人穿过还在收拾的宴会厅,上了二楼走到西侧书房扶着座位坐在了窗边。他没有开灯, 屋子里只有隐约昏暗的月色透进来,饮水机发出几声回水的异响,秘书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口。
“把楚医生叫来。”
他说。
深夜的别墅走廊已经彻底安静下来, 楚辞盈穿着薄薄的黑色高领毛衣, 外面简单套了一件白大褂。她手里没有拿太多东西,秘书只说李先生要见她, 并没有说是因为身体原因。
医生的步伐很稳,不疾不徐地穿过了回廊, 她口袋里的手机已经提前关机交给秘书。她的表情淡淡, 只是呼吸时偶尔有特殊的停顿。
扣门。
“李会长找我。”她露出一个笑容颔首,本来就是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长相, 此刻在柔和的阴影中更显得温柔顺从。李为喜欢这样的人, 安静、懂事, 没有太多主见只知道做好分内之事的手下人。
他对于楚医生的满意, 从将她的房间安排在一层面对着花园的阳光最好的位置就可以看出。
“嗯,坐。”李为笑着抬手,秘书从身后走来为她拉开了椅子。
“你在梅奥呆了多少年来着?”他抿了口醒酒的茶饮,冷不丁问出了这么一句。
“毕业之后断断续续实习了一段时间, 我不是梅奥毕业的。您忘了,乔安妮老师她一直在纽约大学的医学院兼职, 我MD-PhD项目也是在纽约完成的。”
“哦, 不错。”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
楚辞盈还是那副人畜无害的表情, 手上灵活地拿过茶具行云流水地重新泡了两杯。曾几何时楚瑜逼着她好说歹说养的技艺终于派上了用场。如果有熟悉那位医疗主管的人在场恐怕会想到,她此刻客客气气的表情也带上了那种特殊的、不可捉摸的温和。
她的视线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书房的布置, 很清雅的摆设——桌面上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文件,一个老式的固定电话放在角落,显得有些陈旧。
“你这么好的背景,怎么想到来我这?”
“父母原来祖籍在福宁,长大了就想回来看看。”她这个答案无功无过也算合理,中年人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她低头泡茶,他的视线也静静地打量。从那几根纤细灵活的手指到她如墨色一般黑的被挽起的长发。
“楚医生有男朋友了吗?”
这超过了她和苏含商量的答案范畴,楚辞盈的睫毛快速眨动了一下试图判断对方是简单的关心还是对于她来此地目的的又一重试探。可是李为没有再给她思考的空间,突然大笑起来:“看来是没有,小楚你别紧张嘛,聊聊天而已。”
楚辞盈也笑,不说话。
老男人的话题转的快,他从个人生活一下子跳到了工作。他问楚辞盈,在梅奥工作时有没有听说过一位叫陆景和的病人。
医生想了片刻,轻轻摇头。
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准备回去问埃德。
谁料李为直接开始解释起来:“这个人,是陆家第三辈的长子嫡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笑,念叨着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说法,却也默认在一些世家大族里的的确确还恪守着血缘的继承顺序。
“陆家?”
“陆闲的亲哥哥。”
这个名字一瞬间勾起了她的回忆。她想起乌干达的一切,奈特的笑、斯利亚的平安、齐泾源的帮助,医生的视线恍惚片刻随即收敛变成淡淡地了然。过去的泪水欢笑仿佛还在昨日,细细算也只是七个月之前的事,可是情景却已经天差地别。
李为:“六年前他病逝,在此之前在梅奥住了12年。如果他还在,我们的陆先生怕是也没有今天的一切。”
“病逝…吗?”
楚辞盈对他口中陆家内部的权力斗争没有什么概念,梅奥接待的权贵来自世界各地,能在这里住上十二年的人应该是有着最顶尖的医疗技术拼尽全力也没能挽救的顽疾。她脑海中却怎么也对应不起来这个病人的档案。
“基因病。”李为看出她的疑问。
但楚辞盈还是想不到这个名字和今天的这场谈话有什么联系。她恍恍惚惚好似抓住了什么线索,却因为紧绷的情绪而一闪而逝。
李为终于不绕弯子,缓缓道出了他的想法:“六年以前,没有人知道陆闲…或者说,没人把他和陆家的二少爷联系在一起。资料太少,也就不了解这个年轻人。我现在有一笔生意想请他帮忙,却被他拒绝。”
“我,不懂您的生意。”
楚辞盈垂眼,仿佛是一只安静柔美的鹿。医生是为了他的“生意”而来,却巧妙地以退为进。她说自己不懂时那种可怜谦逊的样子能够让任何老谋深算的狐狸被迷了眼睛。
李为笑起来,拍了拍她的手背:“不懂可以学。”
李为说,如果,他只是打个比方——如果有人可以替他拿到陆闲在梅奥的所有档案,这里面会有他的心理咨询记录,还有与陆景和相关的当年的许多事。那么就能够帮助大家更好地了解陆先生。
比如,他26岁以前的过往。
比如,他的喜好和性格。
比如,他和陆家内部那些不为人知的龃龉。
“当然,医疗档案这种东西是绝密。我也是做个假设……楚医生年轻有为,更是一个守规矩的人。咱们今天说的话你就当是玩笑。”
楚辞盈没说话。
“楚医生有男朋友吗?”
这话问出来,李为的神情不变,慢悠悠地说:“年纪大了,刚才好像问过。人生不止有工作,劳逸结合才是能长久为社会做贡献的方式。你也应该多出去走走,认识一些青年才俊才好。”
他把冷掉的茶倒在废液池里,提到楚辞盈的工作证明已经在办了。她可以抽个时间去感谢一下顾书记,以后在福宁的工作也可以多和陆先生的人接触。
说到这,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小楚这么漂亮,性格也好。我喜欢,想必大家都会喜欢的……”
楚辞盈回到房间里时,脑海里有些乱。
漂亮的小孩因为过度思考而微微蹙眉,贝齿轻轻撕咬着有些干涩的唇瓣。李为对她的出现一直不够信任,反复的试探证明他没有打消所有的警惕。尽管如此,久在权力场浸淫的老人还是选择先利用她的身份,今天对方模棱两可地透露了许多信息。
首先,他要和陆闲做一笔生意,但是对方不同意。
是新的“慈善基金”吗?
她来到福宁来到李为身边,就是为了试图找到当年那些援助基金的真正流水。她知道光是凭着家庭医生的身份无法接近这些内容,而李为现在主动递出了橄榄枝。一个真正参与进对方核心利益的途径。
这笔和陆闲的交易是李为的机会,也是她的。
她揉着眼睛倒在床上,觉得视线有些晕。
把生意的事情按下不表,李为因为想促成合作提出要“了解”陆闲,至于究竟是寻找献殷勤的机会还是寻找威胁的把柄对方没有透露。但是暗示她必须替他违规拿到陆景和的档案…
电话突然急促响起。
她看了一眼来人就立刻接起,神情也不再紧绷,语气信任:“嫂子!”
苏含在楚辞盈拿工资给她租的房子里瘫着,一天不见小孩动静打电话过来关怀一下。要知道这娃做好准备要跑来中国的时候她差点被楚瑜生撕了。幸好她嘴巴快,声称在自己的努力游说下他妹妹终于选择尝试安全体面的工作,跑到中国做医生不也比在非洲强?
楚瑜对此怎么想她不在乎,反正楚辞盈对她是真好,见她不想回罗切斯特就一起来了中国。租的房子离李为的别墅也不远,小孩每天早上跑过来给她买吃的做饭。
爽!这日子是真舒坦!
她摸了摸肚子,掐着嗓子开口:“宝宝呀,今天累不累?”
“嫂子我不累的,你怎么样?今天测血糖了吗?”
苏含陪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察觉到小姑娘有心事,问出来后听见人不好意思地把刚才和李为的对话复述了一遍。主要纠结的点在于李为最后一段好像暗示了她什么,但是傻孩子没有听懂。
苏含吐了瓜子壳:“哦,他那句话的意思是你要方便的话找时间陪陆闲睡一睡。”
“什…什么……!”
小姑娘的脸一瞬间爆红,接着就是一种慌乱又震惊的表情砸了手机。苏含被她这种纯情的反应也吓了一跳,于是立刻换了种态度柔声细语地安慰:“没事的宝宝,你就装听不懂就行。”
心道果然过了多少次都不习惯楚瑜那个败类有这么个可爱的妹妹。
可是楚辞盈不解:“我跟陆总打过交道,他看起来不像是这种人……”
倒不是相信那个资本家的人品,毕竟他们也没见过,主要觉得他看起来是那种完全不会为了谈恋爱影响自己利益的冷酷性格…她在心底默默吐槽。
“他自己就算没这个心,多少人上赶着拉他下水?讨好不成就找把柄,没有需求就创造需求。李为把你当礼物,别人也会这样。”
位高权重的人大抵是不会在乎底下人的心思,陆闲心情好了指缝里漏下一点都够旁人生活。因此别有用心的人绞尽脑汁地献宝。当然这话苏含没说,只是千叮咛万嘱咐:
“记住,所有让你找陆闲的,都叫拉皮条!”
*
顾廷敬坐在咖啡厅里,他的人经手了楚辞盈的材料,知道这是一个很低调专业的医生。陆国平前辈有心回福宁定居,身边总有人照料才是。
这个孩子跟李为的时间不算长,谈吐相貌又好,他也起了惜才之心。
于是把人约出来见见。
“小楚医生,你对陆闲先生了解吗?”
“我想介绍你们俩个认识。”
噗——!
小姑娘被滚烫的咖啡呛咳住,差点吐了顾书记一身。
恋爱顾问
咳咳咳咳。
医生姑娘的脸因为咳嗽而变得发红, 舌尖烫的难受,她又不敢当着顾廷敬的面吐,只能猛灌了一口旁边的冰水。舌头回去肯定肿了, 她欲哭无泪地想。
顾廷敬对于她的失态非常关怀,温和地递上了帕子:“怎么了?小楚医生有什么顾虑吗?”
他知道陆闲这几年在外名声不好,他本人也不甚在意。却没想到把这个小大夫吓成这个样子。他仔细回忆, 最近临到年关马上要公布经营情况, 大多的宣传都很正面呀。
任凭顾廷敬再怎么聪慧也不会想到世界上有一个叫苏含的女人早已在楚辞盈耳畔叮嘱了千千万万遍——所以想把你介绍给陆闲的人,都不是好东西。你一个医生, 认识他干什么?
体制内说话做事留有余地的风格反倒在此产生了巨大的误会。
顾廷敬说的“介绍”指的是——把小楚医生介绍给陆先生,如果有机会, 可以给即将回福宁别居的陆老爷子做家医。
可是他太过简略, 只留下了“把你介绍给陆先生”这部分。
楚辞盈眼观鼻鼻观心:“没…就是,陆先生这样的大人物, 我有点受宠若惊。”
看这个表情可不像是“受宠若惊”。
顾廷敬搅了搅杯中的咖啡, 他打心底里是喜欢这个孩子的。专业、耐心, 看得出基本功很好。他家中也有两个远方的侄女在差不多的年纪, 都是跟花一样天真浪漫的岁月。
对于这样的年轻人,有些时候选择要远大于努力的重要性。跟在李为那样的人身边,轻则一生碌碌无为,重则误入歧途沦为弃子。
他有心想挖人, 语气也带上了些劝导:
“你还年轻,跟对人比盲目努力更重要。”
却不知正正好踩在了下一个雷区。
小楚警惕——简直和苏含举的例子一模一样!
「你还年轻, 要知道选择比努力更重要」被苏含称为哄骗小孩干坏事最高频的常用话术。与之并列的还有「分享生活的美好不在于年龄、身份的差距」以及「我想见证你的成长」。
她想:真是多亏了嫂子在国内长大, 自己虽然交流无障碍, 但是潜台词真是听不明白
苏含教她,中文语境总是分外含蓄, 如果遇见这样的话就一定要明确拒绝,不能态度含糊暧昧给人可乘之机。说不感兴趣也好,自谦能力不足也罢,总而言之就要坚定地说“不”!
于是小楚照猫画虎:“可是我觉得陆先生可能不太需要……”
顾廷敬:“怎么会呢?只要是人就会有需要的呀。”
楚辞盈又猛烈地咳嗽了几声。
在外面不好称职务,她就学着找了一个礼貌的代词。
她说:“顾老师,我…这不太好吧。”
小姑娘脚趾抓地,默默看了三次时间,心里想着咖啡冷却的速度怎么这么慢。又想,怎么城里人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谈这些。
顾廷敬一愣?怎么不太好?
他想了想明白,许多聘请家医的人确实会担心自己的医生同时服务同一个圈子里的人,以至于隐私泄露。但是陆老爷子情况相对简单,而且他相信楚辞盈的人品,因此郑重地说:
“没事,陆总不介意的。”
小姑娘彻底说不出来话了。
顾廷敬低头擦着自己的眼镜,见她似乎没那么抵触后心里很高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长辈的味道,既是关怀也是打趣:“你和陆总算是一辈人,他年长你几岁,你们平日里多相处相处也算在国内多个朋友。”
“如果你能把他爷爷照顾好,就算是顾好了他的大后方。是陆家的恩人呀。”
“啊?”
什么…
楚辞盈瞪大了眼睛,一口气堵在胸口又一次涨红了脸。只不过上一回是紧张,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感受到灵魂在体内死去的感觉。她,她都误会成什么了呀!
我真该死啊,她的内心有一只小猫在尖叫着流泪。
但是小楚表面上在对方看过来前,随即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立刻低头盯着咖啡杯上的纹路。嗯嗯,这个印花挺有艺术气息,挺美好的。她盯着上面印的“U鼎咖啡”四个字的纯色咖啡杯如此感慨。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顾廷敬疑问的眼神彻底击碎了她最后一点沉痛的良心,却偏偏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恍恍惚惚地接下一张黑色的名片。
她目送顾廷敬远去,低头看——
鎏银小楷写着两行字:
陆闲
陆氏集团董事长
*
男人挥动球杆,动作流畅而优雅。
福宁的冬季虽然比北方要好上不少,可零度左右的气温终究是让大多数人在这个天气内选择留在家中,绿茵场上寥寥可见几个零星的人影。
随着球童小声的一声惊呼,那颗雪白的球最终在一个漂亮的弧线后滚动到距离球洞还有不过一个手掌宽度的位置。
“可惜了。”中年人自背后走来,陆闲没有回头。
对于这声可惜,男人倒泰然:“凡事如果都是一簇而成,那也没有意思。”
他收杆,顾廷敬穿着一身灰色的运动服就站在他身侧三步的距离。中年人对上男人的眼神,表情带着些许歉疚:“我昨天去公墓,看到景和的墓前有花了。那天晚上是我……”
“顾叔。”
区别于职务,他叫的很亲近。
陆闲打断顾廷敬,两个人随着球的线路慢慢往前走,边打边说:“您没有那个意思,我明白。只不过我回福宁不去看他,老头子又要念叨了。”
顾廷敬垂眸不语。
他知道,这个孩子心里的事从不愿意说,宁愿压一辈子都不会低头。
这些年没有人知道当时陆闲和陆景和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陆国平自己也讳莫如深。不过顾廷敬有一点心里清楚,外界所传的:如果陆景和还在,陆家绝对不会轮到陆闲来接班,这句话,
对了一半。
如果陆景和还在,他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触碰他自己的利益。正是因为陆景和不在,所以陆家才能求着陆闲回来,用破釜沉舟的举动将这个年轻人永远地绑在了荆棘寒铁铸成的王座上。也算是以无法想象的代价为陆家从此以后的坦途找到了保证。
“老爷子前段时间和我说了你在扎伊尔的事情。”顾廷敬斟酌地开口。
“嗯。李凭的人吐了不少的东西,该处理的有人已经去办了。”
陆闲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圈子里的腥风血雨。
可顾廷敬想问的不是这个:
“你的伤……”
他是从上个世纪就跟在陆老爷子身边的第一批学生,他的同窗有的故去、有的退休,兜兜转转辗转半生最后还在位置上保全自身的也只剩下他这么一个。
陆景和是他看着长大的,陆闲他也算见证了一半。
陆家这些沉疴太重,背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他看着陆闲又一次挥杆,漂亮的破风声昭示着无论两个月前对方有多么接近濒死的状态,如今又重新活跃在最核心的位置。
问骄傲的胜利者背后的伤痛是一种冒犯,顾廷敬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陆闲就这么一杆接一杆地打。
突然,他似乎想到什么:“您上午发了一个简历给刘寅格,他打出来了我还没有看。是什么人?”
顾廷敬:“哦,是我给老爷子物色了一个医生。”
他把楚辞盈的情况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并没有隐瞒对方目前为李为工作的事情。陆闲唔了一声,倒是没有反对。只说信任顾叔的眼光,资料他就不用详细看了,老爷子满意就行。
“你呀…”顾廷敬知道自己心事被拆穿,面上无奈苦笑。
其实陆家选个普通的随行医生哪里需要顾书记亲自去见,更不要说让陆闲再过一次眼。他这么用心,到底是存了让小陆总多见见年轻的异性的心思。陆家势大,不需要靠着所谓利益交换来促成婚姻,能有真心相待的姑娘是最好的。
“你不着急,老爷子还等着抱重孙子。”
男人听了这话轻轻笑起来。
“做陆家的孩子是什么好事?”
顾廷敬一噎:“…那你也不能就这么过一辈子呀,我这次可是跟老头打了保票,说你这几年稳重不少了,有些话也听得进去。人家是个好姑娘,长得也漂亮,你工作场合见一面……不喜欢就算了。”
“不见。”
“嘶…”
顾廷敬心里狐疑,眼珠子也跟着转。他想到前两天晚宴上闹的不大不小的声势,多多少少有了猜测。陆闲专心打球,他就在旁边跟着试探。从陆氏的身边人报起,又念了几个合作伙伴的女儿,然后开始猜福宁本地的几位女企业家。
“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有在意的人了。”
啪。
陆闲的球歪了一个微小的弧度,打断了一处用作标记的旗杆。
“没有,别问了,都不是。”
顾廷敬的笑一下子就收不住了。
“哎呀呀,我还好心办坏事了呢。认识多久啦?算了算了不问了。让你们年轻人自然发展最好。我也得跟老爷子说不让他管,越管才越坏事呢。”
他这番话说完喜上眉梢,从兜里派出几个红包给旁边的球童一人发了一个。陆闲坐在休息位上冷眼看着,半晌才憋了一句:
“不是。顾叔。”
“还在读书的一个小孩,我们是…”萍水相逢。
“学生呀!学生好,是研究生呢还是博士生呢?”顾廷敬欢天喜地,根本不听后面的话。满脑子都是小小陆闲的样子,女儿好,儿子也好,都好都好。
陆闲:“……”
他闭眼叹了口气。
顾廷敬喋喋不休:“哎呀,要是读研究生的话那还有点小哦。23、4岁的话你知道人家女孩喜欢什么吗?现在的孩子兴趣爱好可广泛了,你知道什么叫咕卡吗?”
他忍不住卖弄起小孙女教给他的时髦知识。
陆总额头青筋跳了一下。
干脆装听不见。
他又不是要追人表白,干嘛要了解小孩都喜欢什么。她不因为到处乱跑把自己搞伤搞丢就算是积了大德了。如果真要说些什么,也是希望她好好学习好好生活,不要在没意义的事情上耗费时间。
不过这些话他跟顾廷敬说了对方也不会听,还会当他是嘴硬。
顾廷敬:“这样,你把小楚微信通过了。有什么问题多跟人家请教,她肯定了解小女孩的心思,毕竟是同龄人。”
陆闲挥挥手叫刘寅格赶紧把一到这种问题就控制不住自己的长辈赶紧请走。
男人插着口袋走在后面,面上淡定又从容。他手指悬在屏幕上许久最终按灭了显示。
过了一会,他又看了看那个红点。
依旧没有理会。
*
晚上十一点半,楚辞盈迷迷糊糊被一条消息吓醒。
「陆闲通过了您的好友申请」
「快来一起聊天吧!」
重要的人
“楚医生, 这个月的报表交一下!”
背后有人高声喊了一嗓子,楚辞盈立刻飞速将刚刚斟酌许久的聊天框隐藏。
一个穿着西装套裙的年轻姑娘从楚辞盈身后擦过去,悄悄拍了拍她的肩膀。两个人凑的很近, 被唤作楚医生的小美人可以清楚地听见对方低声询问:“怎么了?写的有困难吗?”
楚辞盈回过头去喵喵流泪,默默点头。
“我真的不行…”
从她答应给陆家做私人医生后李为就分外高兴地将她调到了一个特殊的秘书团队——“如果能帮上陆老爷子的忙,我这里又有什么需要呢?楚医生不如去做些简单的工作, 这样两边跑也算不会太辛苦。”
看似是调离她本来擅长的岗位去做一些杂活, 但是薪水却又一次有了微妙的涨幅。
这是一个特殊的信号。
李为又一次依旧什么都不告诉她,却用另一种方式对她的未来作出暗示。
他很看重这个小姑娘。
楚辞盈没有立刻拒绝, 做医生本也不是她留在李为身边的目的。她在来到这个新岗位后,发现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并非是生物医药行业出身, 主要做的是金融和行业资讯的分析。他们对接许多已经上市的公司或者匿名的富豪, 帮助他们进行“财务规划”。
她心中有一种预感,这就是李为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的起点。
一个坐落在福宁市中心最普通的办公大厦的小小工作区里, 有超过十个拿着七位数薪水的人。他们大多其貌不扬, 带着眼镜笑起来温文尔雅, 可是每一个电话打出去都是以亿为单位的项目。
楚辞盈从前的工作环境与这里相差甚远, 她唯一需要动笔写的只有:处方、病例。
这种需要交给组长审查又在例会上通报的周报,她是真的从来都没有接触过。更不要说用炫酷无比的PPT展示所谓的工作思路……医生转金融,是真的遇到了瓶颈。
这个偷偷跟楚辞盈聊天的姑娘叫笑笑,虽然看起来年岁不大, 但是已经在这个“团队”工作了五年。这一次也是李为让对方来“培养”楚辞盈。
笑笑把楚辞盈的电源键按了。
“!!”
“哎呀没事,写不出就别写了。一会下班了我帮你。”
楚辞盈适时露出一些惊喜和感激的表情, 心中也明白对方这是有事情要说的意思 。于是抬头看了下旁边注意力并不在此的众人, 她挽起笑笑的手站起身:“你想喝奶茶吗?”
两个人找了个窗边的位置坐下, 笑笑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询问她在乔安妮老师手下学习感觉怎么样,得过诺奖的教授跟别的讲师有什么区别。
楚辞盈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所以斟酌地开口:“乔安妮老师的研究一直不受重视,几次连着被取消教职头衔,从欧洲到波士顿又去纽约…如果不是前几年mRNA药物突然被审批通过,她可能一直都需要在比较艰难的情况下完成研究工作……”
她总结:“乔安妮老师一直是很有信念感的人。”
“那你也想走这条路吗?”
小姑娘被问的一愣。
“从本科熬到博士毕业,然后六年飞升即走的教职考核,欢迎加入tx裙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追锦江连载文肉文承担行政工作,每七年为了一个项目的经费低三下四地求NIH那帮老顽固。这样的人生你喜欢吗?”
笑笑说完嘬了口奶茶,小口小口地咬着吸管里面的布丁。
见实习生不说话,笑笑又说:“或者像那种做医生的,按手术挣钱。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在国内上海北京的主治要熬多少年?年薪现在有实习期的你高吗?”
楚辞盈听着那种细微的嘎吱嘎吱的声音,觉得自己像是那块被碾碎的布丁,被嚼碎、分析、揣摩,然后放在唇齿间供他人饱腹。
笑笑又问了一遍:“你想走那样的路吗。”
小楚心中清醒,镇定自若地回:“人为财死。做生物医药的人如果能在金融行业有发展,肯定比教职挣钱快一些。”
“也比上台做手术轻松。”她补充。
“哦,你这么想。”笑笑不置可否,眯了眯眼睛,上上下下又看了她一遍。
最终,露出几分满意的笑容
笑笑交了底:“你也别怪我多问,咱们做的工作利润大,培养起一个人来也不容易。就怕是到时候你撂担子不干,闹的大家都难堪。你是诺奖得主的学生,这些光环要好好利用。”
她拉住楚辞盈,说,李为先生很看重你。
“你和陆先生那边相处的怎么样?”
楚辞盈放在口袋里的手机轻轻捏紧——
她含糊:“工作内容还没有交接。”
她说的是实话,毕竟陆闲的爷爷尚未到福宁。她隐瞒了一件事,陆现在通过她好友的那天晚上问了一个问题,她到现在并没有回复。因为这个问题太古怪,她完全无从下手。
笑笑满意点头:“挺好的,慢慢相处。以后在国内的合作就要靠你多去跑。”
楚辞盈适时露出一点疑惑,手指在口袋中动了下,按住按钮:
“笑笑姐,咱们做的是什么项目,投资吗?”
“说了多少次,叫财务规划!”笑笑夸张地白了她一眼,恨铁不成钢:“小宝小宝,你的金融知识还需要加强啊。咱们的服务对象就是那些高净值客户,帮助他们合法、合理的减少税务支出。”
她掰着手指头:拍卖、慈善、收藏,这些都是他们的专项。
“你的工作不是帮他们投资赚钱,而是省钱。懂了吗?”
楚辞盈眨眨眼睛,依旧摇头。
笑笑忍不住继续说:
“就比如之前有一百万英镑……”
她的话头到这里突然止住没有在继续,嘬着奶茶晃悠悠脑袋。笑笑低头看了眼手机,说:“来活了,有个大单子我去处理一下,可能下周就要开始进场了。周报的事今天周五就算了吧~周末我手把手带你。”
楚辞盈有些着急,她预感到对方刚才无意中说出来的数额,就是她捐给扎伊尔的那笔钱。而本该直接用于购买物资的上百万就这样变成了如从前一般的废铁和沙子。李为退休了,但是他的“客户”依然源源不断,难道这些事本来就是脱离国际援助基金组织的?
他们到底如何操作才……
“笑笑姐!”她叫住对方,露出一个可怜巴巴的表情:“我什么时候才能进项目呢?不是说有提成。”
笑笑:“等你会写周报。下周这个太赶啦,你没有这个能力。”
她抛了个媚眼:“不过,或者你可以让陆先生多需要你一些。”她比了一个暧昧的打电话的手势,对楚辞盈许诺:“下周给我看聊天记录~”
说完,主管就直接拎着包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显然是对同事口中的大项目心动不已。只留下原地楚辞盈怔怔地看着还在运行的录音软件。
项目。
项目。
李为试探了她两次,笑笑刚才又是一次。他们这么谨慎一定以为着背后隐藏的东西不同寻常。有些话她自己说着说着甚至都开始相信,她就是一个名校毕业追求发展而且愿意付出一切的人。
可是在言不由衷的每一刻,她都会想起卢卡斯在沙子落地时发红的眼眶。
她会一次次想起不是为了钱、合作、项目和社会关系而来的。她是在求一个答案,一个或许她要承担无尽麻烦的答案。
那些陌生的数据太过错综复杂,如果她没有整理好,下一个项目开始…又是哪个地区的资金,或者物资下落不明。
她仰头,不知觉地露出优雅的脖颈曲线,像引颈受戮的天鹅。
笑笑的话还回荡耳畔。
——或者,让陆先生多需要你一些。
李为和笑笑都不断告诉她…陆闲,对他们很重要。他们想要了解他可是无从下手。
她想着那个冷漠的男人问的特殊的问题,一个和陆家、陆老爷子都没有丝毫关系的奇怪问题。他也许还有别的在乎的人,这也许是他唯一可以多吐露信息的机会。
陆闲。
陆先生。
她念着这个名字。
楚辞盈想,我只有一个周末的时间了,你会救我吗?
我想你需要我。
我想你救我。
*
会议结束后男人才从刘寅格那里重新拿过手机。
在一些汇报和工作消息中有一条来自没有备注的联系人发来了一段话。随着聊天记录稍微往上翻,是属于他自己的问题,对方之前迟迟没有回复。
陆闲:楚医生,你对青少年心理健康有研究吗?
而现在,这个问题得到了一段客气的答案——
「陆先生,抱歉之前工作比较忙没有及时回复您的消息。您所说的…具体是什么问题呢?如果是青少年高发的精神类疾病,我确实没有了解。您需要的话,我可以练习一些美国这方面比较专长的老师。但如果只是沟通上的问题,我想我也许能够帮到您。」
也许是看他许久没有回复,对方谨慎地发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愉快
陆闲皱眉,他甚至都忘了还有这样一回事。
他想起那天顾廷敬好说歹说让他通过这个叫楚辞盈医生的微信,他一直到深夜才因为一个消息而突然下了决定。
秦亦的人在罗切斯特传来了消息,在那所教会学校,姓、名、中间名中带Anna,甚至带Annie的十四名学生里目前只有一个人SAT成绩看起来能申上一所普通的公立大学。而他们说这个唯一有希望上大学的“Anna”是一个中间名带了母亲名字的男生。
陆先生陷入了无尽的沉默。
刘寅格做了个计算,如果想要让这十四名“Anna”都能够得到资助,他们至少要将资助名额扩大到70,而这所教会学校同年级一共只有80个学生。
与见面时所表现的聪明伶俐不同,陆闲看过十四个学生的成绩单,有几份明显可以做到更好——但是字迹潦草,充满了敷衍与自暴自弃。
所以他通过了楚辞盈的微信,问出了那句:
“楚医生,你对青少年心理健康有研究吗?”
可是现在回头看,这句话是不合时宜的。他已经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所有,再往前一步就越过了他的行事准则,也不该由他去控制。就算他弄清楚之后又能怎样,他不会亲口找到人去说。
是时候结束了,他想。
确定好是哪个孩子以后单独给一笔钱,不想学习,学一个技术也好。
他准备关掉手机,却看到那个对话框又一次发来谨慎的措辞:
「如果是家里的弟弟妹妹的话,可能您作为成年男性长辈确实不好沟通。如果可以…」
对方似乎打到这里不小心按了发送,然后飞快地将这个未完成的句子撤回。楚辞盈在被子里懊恼地皱了皱眉,顺着刚才的思路正想继续写。
突然,那个系统默认的头像发来两个字。
“不是。”
不是什么?
小姑娘反应了一会才知道不是弟弟妹妹的意思。她悄悄给自己鼓劲,同时对打探别人的隐私感到深切的不好意思。
楚:那是比较重要的人?
她发完这句之后一下子把手机丢开,闭着眼睛双手合十祈祷。求求你了,一定要是啊。你一定要很在乎很在乎ta,而且你要说你在乎ta。这样我就可以通过帮助ta来搭上你。我如此需要你,他们才能让我参与。
她等了很久很久,久到太阳落下月亮也有点冷,可是时间只过了短短的三分钟。
手机震动一声。
她一骨碌爬起来膝行过去在黑夜里点开,手机屏幕的光亮如此刺眼,但那条回复简单有力。
“嗯。”
接受采访
“BVI…”
“B…”
楚辞盈的肩膀被人快速拍了一下, 她吓的瑟缩一瞬间之后快速遮住还带着生理性泪水的眼睛,然后缓了缓说:“不好意思…”
那个同事显然是故意吓她的,此刻笑眯眯地凑过来说:“你这几天干什么呢?这么困。”
小姑娘揉了揉干涩的眼睛露出一个笑, 把手背靠在唇前打了个哈欠。她侧过身来说,最近睡眠不好,右手的衣袖不经意间盖住了桌上放着的几本书的名字。
《青少年心理学》
《精神病卫生健康手册》
《沟通的500句》
《边际效益递减:经济入门基础》
《离岸基金与避税天堂:英属开曼群岛》
她刚刚梦里出现的那几个词就是出自最后一本书的中心思想——BVI, 英属开曼群岛的简称, 许多顶级上市公司最高架构中的投资方或者注册地,如小镇一般的大小的土地上云集了超过十四万亿美金的资产, 核算出岛上的人均GDP超过了四千万美金。
每天上百亿的离岸基金交易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流水经过这个避税天堂。它并列于百慕大、维京群岛,这些游客眼中的度假胜地同时也是资本最好的帮手。
同事似乎看到了这本书, 笑了笑:“挺有心啊小楚, 难怪周一上午例会那个周报写的这么好。”
楚辞盈:“没有,看着玩玩。”
“你今天来的挺早。”
楚辞盈:“嗯。”
等同事离开她才松了一口气, 将电脑重新打开——桌面上最后一个文件的标题是
「双周例会周报_楚辞盈_31版」
她将这个反复修改的文件重新命名删掉了最后三个字, 在办公的OA系统中上传给了中台的同事。不久之后, 微信里收到了对方回复的猫猫头点赞。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扯着旁边的窗帘有点趔趄地站起来走到盥洗室洗了把脸。冰冷的水拍在几乎看不到毛孔的皮肤上, 刺骨的冷让她重新清醒。
——她不是来得早,而是没有离开。
在周五晚上收到陆闲消息后她就直接回到了公司,从楼下24小时书店中快速选了自己需要的内容。好像又一次回到了当年考医学院的时间,她泡了最苦的美式浓缩液, 加满满的冰块。等到天亮时冰块融化,咖啡液被稀释后虽然酸涩却可以入口, 就又是一个白天。
她没有找笑笑帮忙。
周报只不过是这个岗位上最简单的东西, 她不能被它绊住太久。
一月份的福宁很冷, 只有公司的电脑可以查看其他同事写过的周报范例,她怕被大楼的保安发现甚至没有开暖气。
小姑娘的手红红肿肿, 借着台灯一页一页的看。
她对中文不算特别敏感,读的有些吃力,最后干脆找了大量的英文文献去读。整整两天没有休息,她紧靠着加起来三个小时的睡眠时间撑着写出了最终的版本,然后在例会过后忍不住沉沉的困倦轻轻趴了一会。
周一工作时间一到,那个传说中的大客户就和他们开了一个电话会议,她隐约听到了那个人浓重的澳洲口音。还有偶尔夹带的几句生涩的中文。
小姑娘擦干净脸上的水珠等在门口,一直到午休时间会议室里的几个人才陆陆续续地走出来。
“笑笑姐。”她叫了一声。
笑笑回头挑眉,问她有什么事。
“我…我和陆先生联系上了。他最近的确有一些事情,我,我可以帮助他。”
笑笑点头,不置可否。
“还有什么事吗?”
小姑娘有点着急:“就是…项目。”
你不是说只要可以和陆闲搭上关系,就可以进项目的吗。而且周报我也交了。
笑笑一下子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傻宝宝,加上微信说几句话就能算认识陆闲了吗?他能为你做什么呢?他能给你做一个基金吗?”
楚辞盈愣愣地眨了眨眼。
笑笑又说:“你发我的聊天记录我看了,你很用心。但是宝宝,你的目的不是为了帮他呀。你得查清楚,他在乎的人是谁,叫什么,喜欢什么。陆闲愿意为了这个人付出多少。”
“如果我们找到这个人,怎么打动她/他,让这个人说服陆闲。”
位高权重的人不好买通,那就要从对方关心在乎的人里下手。从前没有听说过陆闲周围还有这样一个人物,这小孩也算是有点天赋。结合起这两天监控里看到的内容,是个有狠劲儿的拼命宝宝。
——他们这种生意,怎么可能不装监控?
楚辞盈回公司的第一时间就有人给李先生打了电话,他们知道她看了什么书,查询了系统里什么文件。在确定这个傻孩子只是为了学写周报后,连李为先生都有点感动呢。
他们需要这样有野心,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的人。
楚辞盈不知道自己阴差阳错的谨慎又一次替她化解了一次危机,甚至让对方彻底信任。
笑笑揉了揉楚辞盈有点炸毛的脑袋,又替她整理了领口。
“这个项目很新,让老人们做比较有把握。你好好处理和陆先生的关系就是帮了最大的忙了。好不好?”虽然是询问,她的笑容一直都是带着淡淡的笃定。
似乎这个决定不容质疑。
她也不过是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但是所有更加年长的同事都听从于她。可见一斑。
楚辞盈抿唇,在笑笑走出去几步后快速追上去,把人拉到了茶水间。
在笑笑微微诧异的表情中,
她冷静地表达:
笑笑姐,我知道这是一个澳洲的客户。周末我为了写周报,看了系统里140个项目的总结。我们有120个项目来自欧洲和美国,12个来自亚太地区,还有8个在新西兰。
我们之所以从来没有和澳洲人合作,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国家基金委员并不承认在开曼群岛开户的慈善组织。这个规定从02年到现在从来都没有变过,你们也没有把握一定能成功对吗。
她一口气说完,注意着笑笑眼底的情绪变化。
女主管似乎有点诧异,又有点满意:“宝宝,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想要你来了。你是有天赋的。你怎么从周报里看出这些的?”
她不关心答案,没有给楚辞盈回复的机会,耸耸肩:
“我们想过这个问题,有办法解决。”
“什么办法?”
笑笑不说话,用舌头怼了怼腮帮。
最后,主管对她信任的实习生小楚抛了个媚眼:“这样,下次立项你旁听,我给你个见世面的机会。能不能抓住就要看自己了哦。”
她对楚辞盈的聪明很感兴趣。
原地,楚辞盈因为通宵而狂跳的心脏渐渐平静。
她扶着旁边的墙慢慢坐下来,点开微信对着那个没有回复的聊天框轻轻地做了一个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吻。是感谢,亦是某种乞求。像是从陷阱中挣扎找到生路的小兽对友善的森林表达庇护的哀求。
没有人知道,在过去的两个昼夜里她还看了能找到的所有来自陆氏的总裁批文,会议录音。
他们让她了解陆闲,她就去看他的文字,听他的决策,去走进陆氏每一个生死关头。
有些甚至追溯到几年之前,音频文件都因受损变得有些模糊。
在黑暗忙碌的夜里,她一边像一块执拗的木浆海绵一般吸吮着公司内部文件中的能力。而另一边的有线耳机里播放的是有些失真的陆氏董事会决策录音。
男人有些年轻,声音中还不似在乌干达会议中的冷漠疲惫,带着略显玩味的戏谑嘲讽。前半段会议他不出声,却在一个科技人才引进项目上突然发了脾气,字字珠玑——
「澳洲的基金会不接受任何开曼群岛注册的非盈利组织。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会后直接去人事结工资,公司立项会的所有领导从下个月去基层轮岗三个月。」
「你们这个提案就像是发誓要把猪肉卖去印度尼西亚。」
录音用的仪器似乎就在董事长的手畔,签字笔合上的那一瞬间像国王收起权杖。
她当时心里愣愣的,好像也成为了在场手足无措的员工。
原来澳洲不接受开曼账户。
原来印度尼西亚是不吃猪肉的。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
“您好像什么都知道。”
杨漫漫是一档财经节目的主持人,他出色的口才功底和临场应变能力帮他在这个独特的生态位上拿到一席之地。他和陆先生算是同龄人,各自在自己的领域中都是佼佼者。
他的助理团队经过一年的沟通协调,又托人几次请顾廷敬的秘书吃饭,这才找到了一个非常恰当的采访时机——陆氏在乌干达的投资终于进入正轨,预计在五到十年内完成一个撤出,而下一个项目似乎即将官宣。
恰巧这一年杨漫漫的节目做的非常出彩,这才有了拿下《对话:风马牛》的机会。
风马牛不相及正是有随意自由的内涵,暗示了节目并没有固定的台本或者采访范围,主要是记录一些主持人与嘉宾的临场对话。过往在节目中翻车的企业家也有不少,大多是离开了智囊和秘书就有些口不择言。不过大多数都被剪掉了。
杨漫漫在来之前也有些担心,这位传说中的大人物有着让人担忧的年轻,虽然三十二岁已过而立之年,但是对于一个涉及如此庞大商业领域的掌权人还是太过于青涩了。
这种忧虑在他和陆闲相处的第十分钟就彻底打消。
一月十八号正好是陆氏的年终汇报,所有部门的主管负责人会从世界各地赶回来,给董事长以及高管领导汇报一年的工作成果。
陆闲先生大多数时候静静聆听,偶尔问上几个问题。
杨漫漫因为业务能力在线,对这些项目本身有基本的理解,他能听出来对方非常敏锐地把控住了最为关键的要素。而且从一个主持人的角度,他能够察觉到员工们在收到问题后一瞬间高度重视的态度。
陆氏的项目从涉密到民用,从商业建筑到半导体科技。
杨漫漫观察着陆闲的反应,超过十四小时的会哪怕有休息时间他也从来都不显疲惫。旁边的几位高管轮着去抽了几次烟,有的拿了功能饮料回来。陆先生的杯子里却还只是矿泉水。
所以他发出了那句感慨:“您好像什么都懂。”
此时是一个十分钟的休息时间,镜头落在陆先生的身上。似乎因为是公司内部的活动,他没有穿的很正式,是比较简约的深色西装,打了一个浅蓝色的领带。他甚至没有像出现在新闻里时那样有一丝不苟的发型,而是任由发丝凌乱的垂落下来,显得松弛又慵懒。
陆闲:“他们都是行业的佼佼者,我是门外汉。有些问题不要当作是我的考核,要看作是一种询问和好奇。”
杨漫漫心底被对方这不着痕迹的公关能力小小地震撼了一下,问:“您太谦虚了。陆氏作为一个组织架构十分健全的企业,其实公众会很好奇您是如何在接管的六七年内迅速撑起这个重担呢?您二十六岁那年继承陆氏,似乎好像没有轮岗的时间。”
“是之前一直在关注陆氏的发展么?”
他这个问题的层次很深,其实甚至有些微妙。对于陆闲究竟是什么时候以陆董的身份出现在公众视野的争论一直在财经界有浪潮。
最权威的消息是内部的股权变更时间——的确在陆闲的二十六岁,他接管了陆国平和陆景和手中全部加起来超过百分之三十一的股权,成为最大的个人股东。
而在此之前,陆闲的另一重身份也格外耀眼。
他什么时候完成这么惊人的转变?世界上再伟大的天才也不可能没有实践的积累,陆先生的成就只能说明他比天才还要再多一点勤奋。
关于什么时候轮岗的问题,男人微微抬眼思考了一下,报了两个年份——杨漫漫瞪大了眼睛:“您那个时候不是还在比赛?”
这个话一出,还在会议室里假装看文件的员工们立刻有些汗流浃背了,开始有些后悔刚才不如一起去上个洗手间。杨漫漫不是一向很高情商吗,怎么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陆总一向不喜欢别人提起往事。
不过陆闲似乎没有介意这句话,或者说没有任何正面的回复。他似乎陷在回忆中:“…那几年我在北美和内地往返比较多,很多部门我都亲身去实习过。”
“当时我第一个自己创立的公司,叫……”
“贝斯特。”杨漫漫补充。
“嗯。”
男人笑了笑:“当时是做一些房地产方面的创新应用,但是美国城市化完成的很快,这个行业最多只有三十到四十年的高峰期。贝斯特上市后的转型并不顺利,破产重组后一些老员工愿意重新回国,现在在做新能源汽车的锂电池开发。”
他伸手介绍了一下:“成安。”
杨漫漫回头,看到了一个方才坐在副总位置的中年男人客气地对他颔首。他心里愈发感慨主位上的人敏锐的商业嗅觉,房地产行业直到现在还是最为支柱性的产业,虽然有了颓势但还可以苟活。可是陆闲却在至少三年前就在规划后撤,转型到极其强势的科技领域去。
“陆总曾经做的指示,去年末为期限,陆氏不可以再承担一平米的开发。”那个叫成安的男人补充,跟杨漫漫握手。
陆闲:“成总喜欢过多解读我的意思。市场都是有上下波动的,陆氏的业务开发更多的是跟随国家的发展需要。”
成安挠头笑笑,知道自己说的有点多。
杨漫漫被他这眼看的心里一惊。
如果是旁人只会觉得陆闲是个没有任何漏洞的精明人,但是他却能从对方这些漫不经心的客套话中窥见这个整个陆家的行事风格。温吞的、正统却强势地拿下所有的蛋糕。
杨漫漫可不会因为陆闲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就会认为这个男人脑子里空空,相反,这个男人已经过了需要彰显智慧的时期,他刚继承陆家时需要锋利,需要压制心怀不轨的敌人和内部环伺的虎豹。他需要带领员工吃饭,寻找一个突围的路。
而现在的陆家更多的是一种平稳的中庸策略,陆闲身上带着的那种万事漠不关心的态度也是为了在风口浪尖寻一处不败之地。
杨漫漫的这一天采访他真的是一分钟都不想删,可是又知道观众可没办法看14个小时的节目,何况陆氏的人还会专门确定他们剪掉了敏感内容。
“谢谢您陆总,真的是受益良多。”
他关了摄像机之后诚恳地道歉:“下午那句口误,是我职业习惯太过于尖锐了。您不要放在心上。”
陆闲笑了:“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为什么要怪罪?”
杨漫漫一愣。
陆总,这,什么时候转了性子。
“…很多情况是我们没有办法预测的,但是过去发生的每一件事如果尽力做到不后悔,那未来的路也会走的问心无愧。”陆闲提到最后这四个字,手中的笔敲了敲,眼神看向旁边的刘寅格,似乎想起了什么人。
“很多年轻的朋友会看杨主持的节目,你一直建议年轻人脚踏实地,做不会让自己后悔的努力。我觉得很认同。”
陆闲笑了笑,不去看杨漫漫惊讶又若有所思的表情。
“您这句话是…对谁说的?”杨漫漫心里越来越激动,这似乎是六年来对方唯一一次隐约主动地踏进这个领域。
“小孩子们吧。没有成熟的,还会为了不重要的事情耗费精力金钱的小朋友。”
陆闲泰然自若,似乎没有看到杨漫漫激动的脸色。
“读书的年纪就好好读书,向前看。”
会议室的门关上。
只剩下杨漫漫和同样陷入疯狂的摄影师,他们彼此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底的激动:天啊,天啊,天啊。你也听到了是不是?
上位者说话冷淡克制,但有心人一定能听出来其中的话里有话——
不后悔,好好读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陆先生说他不后悔,但是在劝谁向前看?是谁,让他第一次正面回复了这个禁忌一样的话题。
杨漫漫有预感,热搜会坍。
准备礼物
杨漫漫正激动, 却突然一拍脑袋懊恼大叫一声:“摄像头关了!!”
这下子不要说热搜和流量了,他这么空口无凭说出去不仅没人信,估计还有人追着他骂想火想疯了。啊, 啊,陆总能不能配合补录一下啊。
——想也知道不可能。
杨漫漫在陆氏的顶层会议室内无声握拳咆哮,恨不得穿越回刚才手贱关摄像头的前一秒把自己打死。
就在这时, 摄影师似乎反应过来什么——指了指杨漫漫领口的黑色小零件。刻着Daji的收音器上面代表运行的红色光源还没有熄灭。
“哥, 有救。”
「NEW」你区怎么突然活了……
#1
起猛了,大早上起来看到首页飘着俩1600页的高楼。直接吓晕……以为回到了2013年, 你区日活最高10几万的时候都没有这个场面吧。上一次还是俩姐们一个泥塑一个整肃对喷了十年才整出一个两千页高楼。你们今天啥情况啊楼主真的懵了。
#2
恭喜这位楼主宝宝达成早睡晚起好成就,请自行看热搜捏~
#3
那俩楼太高了不想爬==
和楼主同样懵逼的早睡社畜现在在坑位上捏好纸巾准备吃瓜了。快, 需要点课代表
#4
就宠你这一次啊丫头/比心-
》链接:您的好友邀请您围观微博热搜词条, #我已嫁作人妇
#5
还是不懂
#6
楼上那个词条太新了,建议楼主从第一个#杨漫漫采访开始, 然后看#陆闲:我们企业时刻跟随国家需要, 再看#陆闲:我轮岗是24岁, 再看#不后悔, 好好读书,最后看#老公,你是不是穿越了。
你想像一下最开始追你区顶流的妹子今年都多大了,博士都能读完两轮了。
到这一刻你才能理解什么叫#我已嫁作人妇
#7
笑死了已经, 还是这楼比较正常,隔壁两栋大厦里面的人精神状态有点不太好了……
#8
我总结一下, 就是你爹突然毫无预兆复活, 说要粉丝好好读书
/疑问/疑问
那俩楼标题稍微长一点的主要是在吵他是不是和之前的高中生嫂子分手了, 然后失心疯了。那个楼里主流观点是杨漫漫的采访被他用作恋爱结束宣言。但是早上起来一堆人说“啊,他不是这样的人”“之前完全就是捕风捉影”“这是给粉丝的话, 他没谈过恋爱”。
这两拨人吵了八百多楼,剩下七百多楼主要是在分析这话到底对谁说的。两边人握手言和了,有生之年真的感谢哪个真神把他逼开口了。
毕竟lx是真冷酷,就说一句“在什么年纪干什么事,好好读书。”
连一句“好好工作”都不愿意加。
/玫瑰
#9
标题短的那一楼我总结一下,主要云集了当年狂热如今理智到令人发指的各种技术流。从心理学、社会学、精神病学和传播学角度分析某人24岁轮岗意味着什么。
#10
大喘气吃方便面没调料,结论呢?
#11
他26岁官宣的继承。
之前一直以为是突然上位。
但这个采访里清清楚楚写到他第一次回企业实习是24岁,同年年末还在跑欧洲的闭门赛,只不过现在回头看的确能发现减少了更新ins的频率。
大佬她们分析24-26这两年他可能犹豫过,不是突然消失的。
#12
意思是现在开始洗太子其实内心软软咯?谁信#我已嫁作人妇
#13
所以他这话到底对谁说的「呆」「呆」
#14
不是……为什么都在骂啊,其实我还挺高兴的。那个无画面音频真的好温柔哦哦哦哦
#15
放心没人真的骂。
被和谐了六年多那群人怨气比鬼重,1000楼垃圾话之后基本就是抱头痛哭了
#16
报——
1300楼后是喜大普奔!
你猜为啥?
十五年前他单身,姐们也单身
十五年后他单身,姐们孩子上初中了都早恋了
感觉他凭一己之力单身成下一辈人,女友粉都变妈粉了(闭目)
#17
这是解封了?天下大赦了?可以提陆闲名字了?
「本回复已被管理员折叠,详情请见版规」
#18
楼上你笑的我想袅袅……
#19
这么久过去突然提起释怀了也是有可能的吧。/委屈
#20
为啥没人骂啊…
虽然追星都知道蒸煮有退圈风险…但是搞得这么大张旗鼓腥风血雨……最后又毫不留情离开我真的……事业心成谜的男人。
#21
抱一丝因为他20岁大满贯捏 /可爱
抱一丝因为他归根结底是竞技运动员啊,又不是星 /骄傲
抱一丝因为咱能拿他怎么样啊/摘墨镜/泪流满面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22
所以谁解释一下他什么意思!!//咆哮//咆哮
还有到底是谁能让他开口了啊啊啊啊啊啊
*
网上的腥风血雨没有传到清净者的耳中。
陆氏没有所谓的“高管专用电梯”,平时早晚高峰的时候都可以见到董事长沉默地站在角落的身影。这个时间也通常有一些普通的员工凑上去汇报工作或者阐述问题,陆先生都会静静地听。
但是因为此刻是深夜,电梯厢内只有陆先生和助理两个人。
安安静静的空气突然被几声剧烈的手机铃声打破,刘寅格眼观鼻鼻观心默默伸出手将口袋里的设备静音。
“下班了,有什么消息就回吧。”
陆先生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没有回头。刘寅格尬笑着接话:“没什么要紧事,家里的阿姨下班了,是自动喂食机的拍照提示。”
现在的宠物设备大多比人用的还要智能几分,小猫小狗吃了什么都有计量,自动投粮后还会有拍照的消息传载到主人的手机,确保毛孩子按时按点用餐。
刘寅格自己都做不到这么健康规律。
他心里正感慨,听见陆先生似乎有些起了兴致:“你什么时候养了狗?”
刘寅格:“不是狗,小狗这种东西太需要人伺候了,猫好一些,可以离得了人。”
他掏出手机找出一个相册,如果有了解宠物的人就会知道这只幼猫不过四五个月大,但是这个相册里已经有了超过500多张照片。陆闲的眼睛扫过这个惊人的数字,对自己这位精明能干的特助有了新的了解。
此刻电梯已经从33楼来到了地下二层停车场,今天董事会开的太晚,陆先生让司机先回去了,自己一个人走到驾驶位叫住准备打车的刘寅格:“我送你。”
特助先生咧开嘴小跑着过来,他怎么好麻烦老板给自己当司机,于是说:“老板你把车钥匙给我吧。”
陆闲只说:“上车。”
在地下车库的栏杆前停顿等待扫描牌照时,陆先生的左手轻轻搭在窗边,右手放在方向盘的侧位同时启动油门:“怎么突然想起养宠物了。”
刘寅格正在副驾驶系安全带,闻言啊了一声道:“这不是,家里多点人气儿吗。”
他挠挠头。
他这个年纪做到这个位置光靠聪明是不行的,能跟着陆总走南闯北的人自然也不是普通的角色。平日里不要说个人的感情生活,就算是朋友也大多带上了利益往来。
久而久之,更不会随便让外人踏足自己的空间。
他问:“陆总,您不养个什么吗?您家太大了,每次去我都害怕哈哈哈。”
他们一同工作六七年的时间,这样的玩笑也是开得起的。还没有等陆总给他回复,就听见车内突然又响起几声震动,刘寅格正想着自己的手机不是静音了吗?一扭头发现是老板放在中控台上的手机亮起了屏幕。
“帮我念一下。”
陆闲稳稳当当地过了一个U型弯,他的手机通常有助理帮忙回复,因此密码什么的刘寅格都知晓。这个时间来消息的人通常是有要事,不然也不会深夜打扰。
刘寅格带了个眼睛解锁后看了眼对话框:“是成安总,他说今天在杨漫漫那块有点说多了,给您道歉。”
陆闲:“让他最近跑项目注意身体,少吃些上火的东西,别的你看着回。”
刘寅格心里打了个哆嗦,成安总最近接触的是澳洲一家本土的制造龙头企业,对方请成安去澳洲吃了几顿饭。陆总会上不说是给老人留面子,私下里果然是提醒了。
他忍不住有点咂舌,不知道成安总今天晚上能不能安睡。
“另一条消息是…额,楚医生?”
陆闲的表情不变,余光瞥了一眼刘寅格:“说什么?”
“楚医生给您发了一些整理好的资料。然后问您…之前的建议有效果吗?”
刘寅格脑子里困惑一天的事终于才想明白,楚辞盈的消息他不用这么往上划就基本上看了个大概。医生姑娘在上周二给陆总发了三个建议:
1. 像追星这种事情是很正常的爱好,您不能太过于紧张,也不利于和小朋友沟通。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是要借别人的口跟ta表达比较中性的理解。最好不能贬低ta喜欢的人
2. 如果您方便的话也可以赠送ta一些礼物,至少可以显示您不是和ta的追求站在对立面。如果不干涉正常生活,这样的小爱好也无足轻重
3. 不过不管是什么样的途径表达这些态度,总是您亲口说比较好
她发了一个「猫猫加油」的表情包。
陆闲没有回复,可是刘寅格却意识到今晚杨漫漫后来听到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了。他没想到这个医生还真有点本事,说话客客气气小心翼翼地,却让陆总真的听进去了。
特助先生脑子里思绪飞扬,嘴里嘀咕着:“您要回复吗?”
陆闲没出声。
刘寅格回头看了眼后座上那个无声无息放在那许久的黑色礼袋,他老早之前就问过司机是谁送给陆总的。却得到回复说是老板自己的东西,放在那里不让动。礼袋上面用简单的金箔花朵封了口,显得又低调又奢侈。
这辆车是陆总最常用的一辆。
司机说在其他车的后备箱里都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小袋子。
刘寅格忍不住毫无边际地发散——
先生没跟他说,也没叫司机帮忙,是谁系的蝴蝶结呢?
嘶。
他咳嗽一声没再多想哪怕一个画面,职场最忌多管闲事。
文案开始
那个黑色的小袋子就这么静静地放了六个月。
刘寅格最开始还会偶尔回头确认, 后来经常出差久而久之也慢慢忘了这一茬。等到他有一次陪客户坐在车后面,突然摸到车门内侧的夹层里的袋子时,他才意识到又一年夏天到了。
司机不敢打开, 又怕里面是食物——因此拜托刘特助问问先生,这东西有没有放坏的可能?需不需要定期清理。
特助不敢再拿这件事去打扰老板,于是自己偷偷拆了包装。看到里面的东西后一下子沉默了, 他良久之后自己上网学了教程, 又一次把那个拉花的蝴蝶结打回去。跟司机交代:
“小李啊,不是吃的。你就放在那……”
“有人问起来你就说不知道就行。”
刘寅格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五月份是美国大学申请季的尾声,罗切斯特的校长对资助方非常感谢, 前两天特意飞到中国来还带了几封得到资助的学生的信件。这些孩子的品性都很好, 对未来也有规划,让他想到了当年被先生选中的自己。
可是直到最后, 整所学校的升学名单里都没有出现那个名字。
“安娜”。
说不可惜是不可能的, 兜兜转转折腾了将近八个月, 到底还是没有见到一个大家都满意的结果。
其实作为陆总的身边人, 秘书先生心里清楚不同于外界纷传的各种暧昧关系,先生对于Anna的态度一直都很微妙。是一种绝对称不上喜爱的友善,带着挑剔和控制的态度。
可正是因为他太多年都没有向外界展示如此明显的信号,这才被圈子里人的猜测揣摩。
刘寅格有时候自己也忍不住去怀疑:先生真的什么想法都没有吗?
从特助先生的推测中, 至少老板最开始只是想找到人表达感谢,后来又意外得知对方的年纪, 吊桥效应夹着微妙的情愫戛然而止。资助的项目一启动, 他就明白老板没有那个意思了, 因为这是最合适、体面的办法斩断两个人之间的因果。
大路朝天一别两宽,一笔来源正当、能在以后人生中帮助安娜的钱就是陆总对于发生的所有的一切的交代。
可也许真是命运无常, 他们的人竟然因为种种阻力和意外,八个月都没有结果。
上周罗切斯特教会学校的校长来拜访时,他明显看到陆总怔住的眼神……北京圆明园的荷花都开了满池,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久到先生都已经要放弃了。
最终罗切斯特教会学校一共有十五名学生通过资助上了美国排名前100的公立大学,四年的学费总和为240万美金。学生们可以选择在毕业后来到陆氏在美国的公司实习工作。另外,还有十四名学生拿到了半奖,合同写明由基金方全额资助本科学业,毕业后无利息在十年内偿还一半即可。
因为一场意外和一个可爱的小姑娘,二十九个孩子的命运因此来到了拐点。
她把孩子们的名单打印好了交过去,每个孩子的名字旁边都是他们的照片,A4纸张上还有他们后来亲手写的感谢的话。刘寅格看到先生扫了眼第一页后就放下了。
校长至今不知道内情,说到最后有些哽咽:“不知道怎么感谢您了,陆先生。”
陆闲只是简单听了听资金的用途,说了句:“挺好的。”
他亲自倒了几杯茶水陪校长说了会话,然后就让刘寅格带着她和两个考上US NEWS排名前三十大学的两个优秀毕业生在陆氏的产区里面转转,安排人过几天在北京也玩一玩。
陆先生不再说话,一个人留在了办公室。
走在路上,刘寅格突然被一名优秀毕业生戳了戳手臂,特助先生温柔地回过头去问:“怎么了劳拉?”
这个姑娘考上了耶鲁,在毕业留言中表达了想考医学院成为无国界医生的愿望。她方才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陆总的眼睛,似乎认识他一样。
劳拉已经褪去了一年前和朋友们追星时候的青涩冲动,现在显得有些腼腆:“我其实…一直很喜欢他。当时校长说带我们来中国感谢资助人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想到是他。”
不过,她挠挠头:“刚才差点尖叫,幸好忍住了。”
刘寅格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起这话,都是比他小了将近十岁的孩子,他代表老板也不会说什么重话,而是很客气地讲:“谢谢你没有当面提起,我回头会转告老板他的小粉丝里有这么出色的姑娘。他应该会高兴的。”
“啊!不用不用……”
劳拉忍不住脸红起来:“你不用跟他说,就当是咱俩之间的秘密吧。毕竟之前在梅奥医院和扎伊尔的时候给他添了不少的麻烦。新年的时候听到那段采访,我也想了不少……”
“追星也不是一定要付出一切让他好,像B1153这样的人,可能更希望我们能认真对待自己的生活。”
她这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正是她将整个高中的疯狂、迷茫、醒悟写进文书里,最终才在常规申请阶段被耶鲁的招生官录取。
可是刘寅格的心思却全不在她的后半段上了,他心跳如鼓满脑子都是那两个词“扎伊尔”“梅奥医院”。他哆嗦了一下,迅速把人拉近办公楼走廊里的茶水间,几乎是哑着嗓子问:“你认识Anna吗?她现在在哪你知道吗?”
劳拉吓了一跳,但是心里又想:我当然知道安娜了,你知道我们想考医学院是为了谁?
可是刘寅格这个样子,她又说不准该怎么表达。因为从安娜当时从扎伊尔离开后曾和她短暂地联系了一下,请求她无论如何不要把曾在扎伊尔见过安娜的事透露给任何人。
所以劳拉警惕:“怎么啦?”
刘寅格没有注意小女孩态度的转变,耐心地说:“她在扎伊尔帮助了先生,我们之前一直想感谢她。但是不清楚如何能联系到她…你知道她现在去哪了吗?为什么没有继续读书呢?”
劳拉被这几个问题问的有点晕,什么叫为什么没有继续读书…
但是她坚持保密的原则,无论刘寅格说什么她都只有那一句话:“我很久没见安娜了呀,什么?在干什么?就是正常生活呀……”
她绞尽脑汁:“嗯,追星?工作?谈恋爱?”
她说:“我不知道,别问了。”
可是她随口瞎编举的例子已经把刘寅格的理智震碎了,他的表情有点开裂……追、追星?追谁?啊?你说啊?她不是喜欢我们老板吗,怎么这么轻易就移情别恋了!!!
他想到车内那一个个小袋子,还有陆总办公室保险柜里那一摞子推荐信,又想起每次罗切斯特基金进度汇报时董事长都会出席。
苍天啊,错付了啊!
他恍恍惚惚地送走了罗切斯特的客人们,回到办公室看到老板正在处理澳洲合作发回来的第三版合同。对方的口吻一向很不客气,所以磨了许久。
“怎么了?”
陆闲没有抬头,仅从对方急促的脚步就猜到了来人有心事。
刘寅格有点喘气,话到嘴边又后悔。觉得这事本来都要过去了,这个时候干嘛又翻出来给先生添堵。究竟是“老板,她没考上大学不是因为你”安慰效果更好一点还是“老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你理解的对吧”哪个更委婉。要不不说了?
可是办公室位置上的男人此刻静静抬眼,似乎在等着他的汇报。
没准先生不在乎这种事呢。
刘寅格一咬牙:
“我问了。罗切斯特的学生说认识安娜,她一直没回去,很早也没上学了。她,反正她现在生活的挺好的,也有自己的追求。您放心吧!”
陆闲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突然笑了。
心里早就有的预感被亲口证实,男人说不上是好笑还是释然,“你害怕我生气?”
刘寅格:“……”抿唇冷汗。
陆先生把修改好的文件从
銥誮
桌面上拿起来,指着一条条修改意见说:“老爷子那边说楚医生照顾的很好,我也能放心出去一趟。周末你定好机票,我必须当面去澳洲跟那边谈一下。”
“好。”
刘寅格还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陆闲又笑:“我跟小孩子生什么气呀。”
当天晚上下班后陆先生看到车内的小袋子不见了,他看了刘寅格一眼。骄傲的精英特助先生此刻连抬头跟老板对视都不敢,支支吾吾地说袋子皱了,他找人好好放回先生家里了,毕竟是很重要的东西丢了就不好了。如果先生不满意,他换个包装再放回车里。
陆闲揉了揉眉心,语气里只是淡淡地无奈。
“刘寅格,我最近看起来很脆弱?”
*
楚辞盈离开陆家在福宁的别墅时已经天黑了,陆老爷子执意留她吃饭,她就无奈只能听从。
在饭前实在撑不住去洗手间里翻出身上带的布洛芬咽了一颗。
回到家连鞋子都不想脱,她直接一个小跳扑进沙发里缩成一团,再次从冷汗和噩梦中醒来是苏含的电话。
“喂,嫂子。”
她意识有点模模糊糊,但还记得冲着镜头笑。
那边传来小孩子震天的哭声和苏含烦躁的求助:“乖宝啊!小孩能吃安眠药吗?”
楚辞盈一下子吓精神了。
她咳嗽了几声连忙摇头,几乎是要喊着对苏含说嫂子你不要冲动,孩子哭你就让保姆去带,你好好休息不要伤害你的儿子。苏含听了这话看了眼手忙脚乱的“保姆”,撇撇嘴。
“我开玩笑呢,你怎么样宝宝。”
“我…我还行。嫂子我太困了先挂了。我哥在你旁边吗?我…”
楚辞盈的脸色有点发白,眼前闪着断断续续的画面,她不想让刚生完孩子的产妇担心。从镜头略有些黑暗的视角里看不出来,苏含问候了几句后就又风风火火挂断了电话。
一直抱着孩子的男人睨了她一眼,语气意味不明地调侃:“你倒是关心楚瑜的妹妹。”
苏含叉起西瓜咬了一口:“啧,保姆,我怀孕的时候可是人家亲手伺候了好几个月。我不关心我小姑子我关心谁?”
“我可不记得我有妹妹。”男人穿着居家服,领口被婴儿抓的皱皱巴巴,他却一直好脾气地跟襁褓里的小家伙讨价还价:“别抓爸爸的领子好不好呀?”
“你他妈真会蹬鼻子上脸。”苏含抄起旁边的遥控器直接往秦亦的头上砸,男人灵巧躲过去,还知道护着怀里的孩子。
“你关心楚瑜的妹妹,关心到亲手把她送李为那。苏大‘记者’,请问你那些暗访技巧从哪学的?《碟中谍3》还是《消失的爱人》?”秦亦的语气淡淡,似乎全心全意只有手里的婴儿。他四十多岁有了一个儿子,连孩子妈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介意了。
要知道一个月前苏含突然出现在他办公室大着肚子说要生了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懵了。这女人十几岁就没名没份跟他混在一起,除了花钱以外什么都没图过,到现在三十多了,却突然闹出这种事。
他是不愿意接受的。
可是等这小玩意真呱呱落地,他比谁都哭的厉害。
“秦亦你跟我说实话,李为这人你们是不是都认识?”
“怎么了?”男人眼皮都没掀。
“证据呀?你别让小孩继续在那苦哈哈地干了,刚才我看那瘦的哟。你要是能直接给他抓了,我宝宝还用这么努力吗?”
秦亦笑:“李为不是那么好动的。”
“那你就想办法呀!我不管,楚瑜的妹妹跟他那个贱人可没关系,她帮了我,我就得帮她。”
室内一阵沉默,孩子的哭声也停下来了。
秦亦突然语气变冷地说:“苏含,有些话我只说一次。李为的事你不可以插手,你要是想,就把楚辞盈劝回来。但你最好别让楚瑜知道是你挑拨他妹妹去见李为的,我的孩子不能丧母。”
苏含的脸也沉下来:“他是我的孩子。”
秦亦不跟她争,把睡着的宝宝放进婴儿摇篮里后就拿着她吃空的西瓜盘子走出去了。
*
周五例会,笑笑公布了一份消息:“澳洲客户说资金出了问题,他们现在最大的指望是把陆氏的订单拿下来。希望我们帮忙。”
她的视线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不少被看的都低下头。
这笔跟了半年的生意谁都不想折在这,但是想要陆氏签合同,指望他们?
“废物。”笑笑拍了一下桌子,众人又抖了抖,“一点野心都没有,遇到困难就退,连尝试一下都不愿意吗?”
被骂的人都有苦说不出,资金的交易进出他们得心应手,但是谁能有把握说服陆闲那个怪物?人家一个眼神就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怎么可能帮忙。
笑笑说了两次好,直接点了一个名字。
“周末,小楚和我去澳洲。”
文案开始
被点到名字的去澳洲的小姑娘霎时瞪大了眼睛。
她没有立刻应下, 放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面上镇定自若地笑着说:“笑笑姐,我还没有参与过项目呢。”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有些迟疑, 这样的机会求之不得。可是太过突如其来往往并不是百分之百的好事。或许,又是另一重试探。短短半年内她的成长速度很快,已经能处理中后台的很多资料, 可是这样前台的业务从来都没有接触过。
根据之前他们对澳洲客户表露出来的重要性, 楚辞盈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她出头的机会。
一旦冒进,就会前功尽弃。
但是万一呢?万一他们是真的想死马当活马医呢?
脑海里乱作一团却又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个项目她一定要掌握,但是不能急, 不能太快。
小楚抿唇, 眼神清澈又柔和,好似真的是出于业务的忧虑而迟疑。
楚辞盈在赌, 赌笑笑是真的想让她去。
片刻后, 会议室被人从里面推开, 所有员工陆陆续续地走出去。只剩下了脸色并不算好看的笑笑和沉默相对的楚辞盈。
“小楚有什么顾虑吗?”笑笑烦躁地摁了几下签字笔, 她的耐心在六个月的等待期中已经逐渐消磨殆尽。他们的生意不受法律保护,直到钱入账的最后一秒都不能放松。
没有人能想到这样有实力的客人就在这个关头违约叫停,唯一的出路就是陆氏松口,用一个订单弥补对方的资金漏洞。
“没有, 笑笑姐。你信任我我很高兴,可是我之前没有……”
“你想做成吗?”笑笑干脆地打断还在推辞的姑娘。
“我…”楚辞盈的睫毛飞速眨了几下, 似乎在犹豫。她心里掐着秒数, 在笑笑最后一次深吸气之前突然拉住了她的手, 慢慢抬眼:“笑笑姐,我只是紧张。”
她有着同性也会发愣的容貌, 此刻故意将那种无助可怜的样子诠释到位,落在黎笑笑的眼里,只看见一向听话又勤奋的小孩委屈巴巴地说:
“你教我好不好?”
她顿了顿,斟酌仔细开口:“项目我之前只是旁听,也不熟悉。如果能帮到你当然是最好的。”
笑笑的舌尖怼了怼虎牙,终于仿佛松了一口气,使劲揉了揉楚辞盈的头发:“你呀。”
从这一刻两个人似乎彻底站在了同一条船上。笑笑从档案室里找了几份材料,明明确确地指着上面的标题。从前他们的生意一直都不和楚辞盈透露,此时好像终于在无尽的等待和努力中拉开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我说过,咱们的项目是做财务规划。”
客户通过这个团队购买收藏品,再经过一系列哄抬价格成功让东西升值。这样就能核算在企业的总资产中,达到抵税的目的。
楚辞盈听到这微微垂了眼帘,这和她想的差不多,但是却并不是她此行的目的。
“那像之前的那一百万英镑也是这种情况吗?”
她鼓起勇气小心试探,黎笑笑却突然抬眼看向这个方向:“小楚,一个项目有一个项目的规矩玩法,过去的项目不要随便问。”
她这句提醒似乎只是警告,说完后就又回身兀自翻找资料了。
黎笑笑的动作比较大,激起许多陈年的灰尘。楚辞盈本就不太好的脸色因为呛人的烟雾又有些苍白,隔着许多层被封的死死的书架,她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两个卷宗,上面斑驳的几个标签写的清楚:扎伊尔I,扎伊尔II。
它们静静地躺在那儿,上面的签字笔迹已经模糊,两个档案离楚辞盈的距离那么近,就好像她再凑过去一点就要被上面陈年的味道刺到流泪。太近了,她可以看到牛皮封面的纹理还有一些浅层的污渍。
她的手指动了动。
“小楚,我找到了。”
黎笑笑举起什么,就看到小姑娘乖巧地站在档案室的门口,用手机的闪光灯给她照着路。
“那我们快走吧笑笑姐,我有点头晕。”
“哎呀,怎么搞的?”
“生理期吧。”
…
李为先生没有对这个安排提出太多不满,他听后只是沉思了片刻,让楚辞盈记得和陆家还有顾廷敬提前说好请假的事。
小楚依依照做,一个人和被黎笑笑拿出来的档案呆了一夜,终于再一次熟悉了澳洲项目的全部细节,她把每一个重要的人名都记在了心里,在唇齿间过了许许多多遍。
她一直背到在机场休息室停留的最后一刻。
直到黎笑笑打电话来跟她说自己的签证被查验的有点久,为了方便直接改签的下一班时,楚辞盈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自己该登机了。
“笑笑姐你放心吧,我去酒店等你。”
她伸手探了下额头,使劲晃晃虽然没有发烧但是一片混沌的脑子。为了别人的健康,医生姑娘从包里随便拿了一个口罩带上,在此之前又吃了两粒布洛芬。
福宁国际机场商务候机楼,
刘寅格从盥洗室重新打了领带,他的神色中有些许疲惫。这不怪特助先生,自从昨天首都预计暴雨天气后他们就临时赶了夜班的飞机提前来到了福宁。和澳洲企业约定的时间不能轻易变动,为了避开特殊天气而跟换出发地点的事是商业里常用的做法。
只不过凌晨到达福宁后,先生又专门去看了老爷子,然后绕路从城郊公墓走了一圈后才又回到机场。
这一大圈绕下来,一行人当中只有陆先生还面色如常,刘寅格这个忙起来就经常忘记健身吃饭的白领体质彻底遭了大罪。好在他跟了世界上最好的老板,早上八点后就让他自己寻了个地方补觉去了。
刘寅格看了看镜子里眼底青黑的自己,随手扯了张纸把脸擦干。
有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提醒几位贵客摆渡车已经准备好,可以准备登机了。他们的人带着专门的机器过来,谨慎地双手接过随行助理秘书们的证件一一扫过,刘寅格也把陆先生放在自己这里的递过去。
在这一秒,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什么,问旁边团队里的小郭:“今天几号?”
“…刘哥,二十二号了。”
小郭显然是也反应过来,脸色不太好看。刘寅格忙让她压低了声音不要提,心里默默祈祷着赶紧检查完了登机,等到了澳洲就过了今天。
他环视一周,商务贵宾楼的所有钟表为了显示古朴优雅的气质都是机械的座钟,没有电子日期的显示。也算做了件好事。
可是天不遂人愿。
工作人员终于查到了陆先生的护照和签证,她翻了一下,眼神一下子柔和起来,毫不知情地祝贺起来:
“旅客,您今天生日呀。”
“祝您生日快乐。”
旁边的几个人也笑,纷纷送上了善意的祝福。
陆先生颔首:“谢谢。”
刘寅格吞了下口水,最后连机上餐饮都忘了提前预定就连忙催着人把行李带上车,然后快速地拿回证件,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地坐在摆渡车的副驾驶。
他回头看了眼,陆总的脸色如常,并没有被祝贺生日的喜悦,也看不出什么明显外泄的压迫感。他心里松了点精神,大抵觉得只要不再提就赶紧过去吧,陆总大约是不介怀了。
可是他猛然又想起,如果忘了,先生怎么会凌晨特意去了公墓。
特助心里擦了几轮的汗,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换做是谁,也恐怕无法忘记亲生兄长死死撑到自己生日这一天才咽气的感受
这是多大的仇怨,才要弟弟本该年年欢喜的日子从此再不能提。
岁岁困顿于此。
往年的五月二十二日先生都在出差,也甚少回福宁。也就是今天转机路过,还要特地去看看老爷子。刘寅格不知怎的莫名想叹口气,生在这样的人家,的确不知是幸也不幸。
好在后面都没有出什么差错,因为是临时改签所以只买到了商务舱。工作人员礼貌温柔地给逐渐登机的旅客拿来饮品供选择,刘寅格拿了一杯橙汁一杯水,转头看到商务舱最后排的挡板已经拉了起来,上面贴了个免打扰的贴纸。
他心中了然有个陌生的旅客已经休息,所以也压低了声音问先生:
“您喝吗?”
陆闲微微摇了头,他看着窗外忙忙碌碌的地勤工作人员,深色的眸子里不知在想什么。
等到起飞后飞机平稳,陆先生拿起一份报纸轻轻地翻了两下。封面上硕大的一行今日日期让刘寅格不免有些汗流浃背。可是陆总就这么静静地读,后来还带上了平光眼镜,显得斯文英俊。
楚辞盈是在睡梦中晕醒的。
她上飞机前在晕机药和布洛芬中纠结了一会,最终决定先抢救自己的腰和肚子。两种西药不能同时吃,等到她难受地撑起头,才发现额发已经被冷汗湿透。
她想找杯水喝药,于是慢吞吞地披着毯子推开隔板。
刘寅格已经因为疲倦沉沉睡去,被这声轻微响动吸引的只有另一位从始至终都在读报纸的旅客。男人揉了揉眉心抬眼,和昏暗光线下小姑娘撞了个正着。
从楚辞盈的视角里,熟悉的男人带着陌生的金丝眼镜,抬起眼睛的那一瞬间眼底是她不曾见过的冷漠和沉沉思绪。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B1153,似乎被浓重的负面情绪吞噬纠缠,看向异响来源时的表情似乎带着不耐和厌倦。
可是这样的男人只存在了一秒。
她看到他捻过报纸的指尖停顿,那张英俊到令人不敢直视的脸上顷刻间变成了某种淡淡的、带着叹息的笑意。
潮水消退。
五月二十二日于陆先生而言是个特殊的日子,不知情人祝他快乐,知情人劝他节哀。从六年前的那天,他再不信所谓的念念无忧、岁岁欢愉。生日从最为普通的一天变成了厌恶的噩梦。
可恰巧在这个糟糕的时间遇见这个熟悉的小小身影,那么突然又巧合地闯进视线。在无比安静的环境中,他突然忘了八个月以来的无奈、焦虑、疲惫。视线落在她乱糟糟的头发上,手指微微地摩挲了片刻,千言万语只说了寥寥五个字:
“怎么是今天。”
怎么偏偏是今天,偏偏是他没有心力生气追究的日子。偏偏是他撤回了所有寻找的力量的第二天。偏偏是他什么都不想说,也不想劝的日子。所以他只能静静地看着她,带着自己也没发觉的情绪。
楚辞盈听见他突然问了这个奇怪的问题,后面又好像跟了什么,五个字,轻轻的、似是叹息又好像纵容。可是太小声…她没有听见。或者,是因为突然响起的警报太过刺耳,替陆先生遮过了最后一刻所有不为人知也不该为人所知的思绪。
“紧急情况:现在进行空中广播,我是本次航班的乘务长。请问飞机上是否有旅客为医护人员。”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