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场面
飞机剧烈地颠簸一下, 广播还在继续,乘务长的语气虽然平稳但是不可避免的带上了一丝紧绷。
“请医护人员协助……”
在某一瞬间,陆先生看到他对面的那个小小的身影突然动了, 她从尚未完全放下的挡板中猛地翻出来,他下意识地想去接,可是飞机剧烈的颠簸让他只捉住了她扯下来的毛毯。
柔软, 带着一丝温度。
“你…”
他扶住旁边的座位, 看着她没有一丝犹豫地、趔趄地冲向了广播里的方向。
波音737MAX的机型在商务舱后是八人位的超级经济舱,楚辞盈在气流中跌跌撞撞掀开帘子, 映入眼帘的就是正在做CPR(心肺复苏)的两位机组人员。
突发疾病的旅客上衣已经被解开,是一个大约四十到五十岁的中年男性。
楚辞盈的出现让正在翻找急救箱的空乘青年眼睛一亮:“您是医生?”
她的呼吸有些喘, 但是声音清晰有力:“我是医生。”
楚辞盈没有浪费时间在交代身份上, 她快速走上前去从他手里拿过了一对定睛手套。有些紧,她来不及皱眉调整就注意到患者正在不正常的抽搐。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几次, 手肘不正常的翻折, 有两个空乘正查看他有些扩散的瞳孔和发青的面色。她们不顾裙装跪在地上, 双手排着病人的肩膀大声喊着对方的姓名, 一连三次毫无反应。
楚辞盈戴好手套后半跪,就在病人又一次剧烈抽搐时她快速将手指先垫在了对方的口中,钻心的痛传来——幸好,不是舌头。
她压下隐忍的喘息抬头望着帘子旁边待命的人:
“乘机资料里有既往病史吗?”
空乘说:“在找。”
楚辞盈环顾四周, 其他周围的旅客紧张地观望,还有一位白人女性正捂住嘴小声啜泣。医生姑娘一边将男人的头侧过来, 防止不断涌出的呕吐物堵住呼吸, 一边冷静地对她说:“你是亲属吗?这是他的基础疾病吗?”
家属显然六神无主, 慌慌张张地说:“…他,他有糖尿病。”
没有从登记资料里查到任何有用线索的空乘员皱眉, 这种情况怎么可能是糖尿病这种慢性病。他正想开口说什么,却听见那位年轻的医生旅客镇定地鼓励她:“很好,还有什么?癫痫?过敏?”
“没有…没有……”
白人女士喃喃着瘫坐在地,楚辞盈见状连忙让旁边的人帮忙照看,然后她快速地重复了空乘方才对于患者状态的评估:出现了典型的浅表呼吸症状,颈动脉没有探查到脉搏。
男人的挣扎和抖动已经平息,脸色出现了一种难言的青紫。
楚辞盈没有犹豫,立刻配合着正在进行人工呼吸的那位空乘人员交替做心肺复苏。她的动作很用力,也分外标准,刘寅格掀开帘子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他永生难忘的画面。
那个他们一直以为是辍学高中生的小安娜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指挥着一群同样受过专业训练的空乘人员对倒地的一个急症病人进行抢救。她明明看起来还是那么小,可是说话动作间露出了不容置疑的权威,使得在场的所有人都默默地依从。
她裸露在外的胳膊上沾染上了各种奇怪的污渍,但是却丝毫不影响她的动作,有节奏地按压着那个没有反应的胸膛。她的手指上似乎有伤口,正在渗着暗色的红。
刘寅格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正想说些什么,就一眼看到了旁边的人。
他的老板站在过道里,没有挡住任何行动的空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给做人工呼吸的空乘指令和拍子。他的神色比起那些慌乱的人们来说要平静太多,可是刘寅格知道,先生心中的波澜只怕不比自己的少。
楚辞盈完全不知道身旁的一切,或者说她没有精力理会。
心肺复苏对人的体力消耗要求极大,在不过五分钟后刘寅格就看到了安娜额头不停滴落的汗水。一个男性旅客主动过来接替,她这才有机会拿过空乘手中的氧气面罩,只看了一眼就摇头:“不行,完全没有反应了。”
虽然经受过严格的训练,那个一直掐氧气瓶的空乘眼底还是有一丝绝望。
没有人想看到一个生命在自己的工作岗位旁逝去。
楚辞盈没有安慰他的时间,从急救箱里翻出了一根吸痰器,但是在撕包装的时候几次都没有成功。她为了阻止患者咬伤舌头而导致自己的手指破了一个极大的口子,她甚至来不及处理,只能匆匆地套上第二层手套继续。
手上的污渍和疼痛让她又一次没能撕开,就在她准备咬的时候,一双手从她手里将吸痰器接过,在很短促的时间内拆开包装递了回去。她甚至没能注意这是谁,就膝行回病人的身边争分夺秒地清理着那些阻塞呼吸道的呕吐物。
意外发生的第八分钟,乘务长过来询问:“医生,您觉得能坚持到返航上海吗?现在飞行已经超过三个小时了,上海是国内距离最近的国际机场。”
国际航班尤其是大陆飞往澳洲的航线通常需要13个小时的飞行时间,哪怕往返回国内六个小时也不过一半的航程。燃油没有耗尽,飞机的最大安全降落质量未曾达到,还需要通过在机场上方盘旋排油。
上海已经是稍微中和的选择了。
楚辞盈此刻正将患者的头抬起,手稳稳地将插管送进去,在呕吐物和昏暗视线的阻碍下,随着她在男人的喉结上微微用力。她从声音判断终于对接到了气管。
这时她才有机会抬头,手部匀速捏着送气的装置,轻轻摇头:“坚持不了三个小时。”
乘务长看着她的表情几秒后轻轻点头,然后径直跑回了驾驶室所在的方向。
意外发生的第十五分钟,AED(自动体外除颤仪)被调试好,随着机器发出短促的一声“clear”,患者抖动后依旧没有反应。
楚辞盈没有慌乱,在第二次尝试失败后接管了男乘客的位置,继续做CPR。
她的手臂打直,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和节奏,同时观察输送氧气的人员操作是否正确规范。也是在这一刻她抬头,看到了站在远处的男人。
他也在看着她。
他手中是吸痰器的包装。
透明的塑料被他攥在手里,高大的身影显得机舱是如此逼仄,但又没有影响任何人的动作。
她张了张嘴,来不及细想,通过广播就听到乘务长冷静的播报:“尊敬的各位旅客您好,因为机上有旅客突发健康状况,本次航班将在最近的新加坡国际樟宜机场紧急迫降。请您不要随意走动,系好安全带。”
意外发生的第三十分钟,驾驶室从空中管制员处得到了指示,同意备降在樟宜国际场最为外侧的53号跑道。因为飞机燃油完全没有消耗到能够安全降落的状态,机长持续在空中盘旋了将近一个半小时。
整整两个小时,刘寅格就陪在先生身边看着安娜和三个空乘交替着进行心肺复苏,她的表情从最开始的平静变得有些吃力,苍白的脸色也染上的嫣红。
汗水像湿透衣衫的雨水一样从发丝旁坠落,打在地毯上。
但是她的眼睛是那么亮,能一眼看出谁的动作慢了,然后毫不犹豫地顶上。她明明是那么乖巧柔软的性格,此刻却像一柄淬火的刃,人们会不由自主地追随、安心、听从锋利坚韧的灵魂。
53号跑道全长2800米,机长在最极限的安全迫降状态中依旧滑行了2790米,在冲出跑道前的最后一刻平稳安全地停了下来。
随着消防员和医生冲上飞机将患者送上担架,所有参与抢救的空乘和热心旅客都瘫坐在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楚辞盈趴在那重重地喘了几口,这不是她第一次参与这么漫长的抢救,曾经乌干达教会医院遭遇过夏季停电,她曾手动摇透析机摇了一夜。
可也许是机舱的空间太过狭小,或者是那两片布洛芬的药效即将过去,她只觉得自己的视线也有点模糊。
在站起来的一瞬间,她听到了来自两个人的惊呼。
乘务长惨白着脸焦急于没有扶住她,刘寅格是在看到安娜倒下的时候被先生敏锐而牢牢地锁在了怀里。
他看到了陆总沉着的脸色和微微发抖的手。
陆闲没有思考的时间,他或许在那漫长的两个小时有过无数个念头,但是这一刻他只觉得怀里的生命像是羽毛一样轻盈漂浮。
他伸手探去,对方冰冷的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水。
“医生。”
陆闲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将人打横抱起,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下悬梯抱着人送上了救护车。刘寅格一直陪着先生看着安娜到了新加坡最近的私立医院,确定只是因为低血糖和经期脱力引起的晕厥后。
刘寅格也仿佛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急诊室的门口。
“去查……”
“先生您说什么?”
刘寅格抬头,靠在冰冷洁白墙壁旁的先生似乎说了什么。他仔仔细细从远处的喧闹中剥离开,仔细去听——
陆闲的声音疲惫异常,他可以听见自己逐渐安静的心跳和依旧躁动的鼓膜:“她不叫安娜,至少,不止叫安娜。”
“去查。”
文案场面
楚辞盈醒来时, 头痛欲裂。
因为无意识地蜷缩了太久,她的手臂感受到了麻木的酸痛,冰冰冷冷地没有血液循环。医生姑娘挣扎着坐起来, 意识在一片混沌中缓缓浮现,仿佛在迷雾中摸索前进。
窗外的景色是模糊的暗。
她记得…降落了,医护人员来了, 然后——
她晕倒了?
楚辞盈抬起手砸了砸额头侧面, 脑海中的记忆仿佛是一副不完整的画作,所有的重要细节都因为笔墨模糊而缺失。她强迫自己将思绪集中在墙壁上的时钟和周围的环境上。
这是一个单人病房。
她低头, 自己在飞机上沾满病人呕吐物和血渍的衣服已经被换下,此刻穿的是统一的粉色病号服。旁边的心电监护仪在低沉地发出运转的声音。傍晚七点五十二分, 中央空调的温度是75华氏度, 她脑海里过了几遍知识储备,最终在病房床边柜里的便签纸上看到了医院的名字“伊丽莎白诺娜”——新加坡最好的几家私立医院之一。
她动作间手背有些刺痛, 一转头才看到一瓶看不清标签的点滴已经消失了大半。
医生姑娘艰难地拿下吊瓶走到床尾的档案夹处, 翻开卡片, 在昏迷的时候已经有人帮她处理了左手上面的伤口, 打了破伤风、做了传染病检测,下午注射的是比较普通的葡萄糖和生理盐水。
刚醒来时的迷茫烦躁让她不想再被点滴牵制,
于是嘶了一声单手把针头拔了下来。
疼痛使记忆渐渐回笼——
病人送上救护车了,她站起来后休克但是好像被接住了?
她撩起衣服看了看关节处, 光滑白皙的皮肤反驳了任何淤青红肿的存在。她除了肩膀酸痛以外也没有感受到任何挫伤的存在,那看来的确有人…至少扶了她一下。
想起在昏迷中曾察觉的那丝温暖的雪松熏香, 她若有所思地抓了下被子的边角。
门开了。
“楚小姐, 你有没有不舒服?”
一个华裔护士显得有些惊喜, 上午新加坡航空出现的意外已经得到了一些关注,他们这些直接参与救助的医护人员更是清楚面前人的身份。这个看起来年轻可爱的患者显然是一位同行, 在极端的条件下完成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心肺复苏。
小楚露出一个带着虚弱的笑,摇头示意自己除了累以外没什么别的事情。她醒来的第一句话却是:“是不是有一个中年男性患者和我差不多一同入院,他现在…?”
她说到后面有些迟疑。
心脏停跳那么久,对大脑神经的损伤几乎是不可逆的。但哪怕是如此凶险的后遗症也不能阻止医生对于生命的执念,她贪心地希望对方死里逃生,又盼着患者不付出一点代价。
护士打开灯才发现楚辞盈自己任性停了点滴,不赞同地在单子上写了几句,然后回:“你放心,新闻说他在另一家医院住进ICU了,现在生命体征很平稳。”
“…新、新闻?”
护士耐心地给她解释,这次的航空意外在中午事件没有出结果前有很恶劣的影响,虽然并不是它们的错,但是新加坡航空的股价还是因此而受损。于是在患者被抢救下来的那一刻,消息就立刻被新加坡航空转载到了官网上,鉴于旅客中有几位身份特殊,他们只是暂时言语不详地表彰了在救援中付出巨大努力的工作人员,和几位热心的旅客。
“哦哦。”
楚辞盈在这六个月的历练中也并非对金融一无所知了,她此刻扶着额头若有所思地表示自己明白了。
护士翻过一页材料:
“你的情况不严重啦,有点dehydrate(脱水)。现在血氧心跳都正常,明天后天就可以discharge(出院)咯。”护士说话中英夹杂,楚辞盈倒是听的不费力,有些词甚至中文她才需要反应一下。
“好,谢谢。”
“保险和费用的事情不要担心,送你来的陆先生垫了卡,不过坡航的代表刚刚过来表示会全权负责的。这趟航班的好心人可真多呀。”
护士感慨到最后把查房卡重新放回床尾的小夹子里,就看到楚辞盈几乎是呆滞的表情:
“什么、什么陆先生?”
“Xian Lu呀,大陆不读Lu咩?”
她一字一句拼完,有些困惑地矜了矜鼻子,然后挥挥手说了声anyway你好好修养哦楚小姐,就又似来时一般从容轻快地带上了房门,消失在了安静的走廊里。
房间内,只剩下楚辞盈还停在那个僵硬的状态。
——陆先生垫了卡
——Xian Lu呀
什么…啊,她无论如何再不愿相信也不会蠢到认为这世界上还有第二个陆闲刚好叫陆闲的男人,还长着…B1153的脸。楚辞盈的脸色变了又变,赤着脚趔趄两下扑到自己的衣物旁边拿起手机,她在微弱的光源里轻咬了下嘴唇。
抖着手搜索:
「陆闲陆氏董事长」
不会吧。
不…不会……不会是这样吧。
她一时间心中全是慌乱,不知自己究竟是在想什么,是期待什么答案,还是已经在既定的结局映射下嘲笑奚落自己的愚蠢和误解。
在漫游长时间的卡顿后,界面刷出了外网转载的百度资料。
天蓝色渐变背景的证件照上,温柔儒雅的男人平静地看向摄像头。没有现实中见到的那样迫人冷漠,似乎为了官方资料特意带上了些笑意的男人英俊到和那严肃正式的背景仿佛不在一个次元。
可…
可是。
耳畔一瞬间传来了很多声音
——我们可以谈一下,资助的问题,还有挂在路灯上的问题
是笑着的。
——英镑更值钱
是无奈的语气。
——你不该来这里
是冰冷又疏远。
——安娜,报纸老板说就是这份呀,你再看看有没有B1153的消息
——真的没有,只有一个中国的商人
记忆是味道、声音和颜色。
她想起有人在疾驰的车内从后座捞起一条柔软的毯子盖在她头上,他说他开车很快,他说害怕就捂住耳朵。他在爆炸前的那声微不可察的闷哼,还有铺天盖地暗色的红。
脑海中闪回的是他站在李为别墅前,将宽大的外套罩在她的肩颈,他在飞机上默不作声地守候,利落撕碎的吸痰器外包装。
还有…昏迷前最后一丝记忆回笼,她还记得在外套下模模糊糊被抱着走下悬梯的感觉。
漂亮的女孩昂起头,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曾多么接近真相。可是心无旁骛也好,迟顿懵懂也罢,让她整整一年的时间都因为各种阴差阳错而失去了发现的机会。甚至连陆闲本人都没有意识到…
楚辞盈扶着旁边的凳子坐在了柔软的羊毛地毯上,不知是何思绪地抬手捂住脸。
“怎么是他啊…”
陆闲,陆闲。
金帆酒店。
“陆先生。”
刘寅格敲了几声门进来,他的脸色平静看不出心中的惊涛骇浪。特助先生身后跟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斯斯文文的很像是文学工作者。
事实也确是如此:
“陆先生您好,我是新加坡本地一家媒体的合作记者,我叫谭其。”
他道出来意:“当时我也在超级经济舱旁观了全过程,拍下了几张照片。”
刘寅格适时穿过套房的会客厅倒了两杯茶水后离去。
主位上的男人因为连着几日的舟车劳顿有些微微疲倦,他没有倾身,只是稍抬眼看了下桌面上被洗出来的照片原件——
有空乘在竭力抢救的画面。
有某个小姑娘垫住病人抽搐的下颌不顾自己被咬伤的情景。
一张两张三张,有她开放气道的动作,也有乘务长焦急询问返航时间的口型。
最后一张,
陆先生的视线微微顿住,谭其观察到这位大人物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放在沙发上的手指也轻微屈起,不着痕迹地敲了敲。照片是非常巧妙的角度,将所有喧嚣和杂乱的背景隐去,画面中心只有两个不可忽视的身影。
是陆先生抱起安娜的那一刻。
小姑娘的脸色惨白,大部分精致漂亮的脸颊被湿透的长发所遮盖,唯一露出的下巴可以看出人影的瘦弱可怜。深蓝色的手套被取下,十指指尖是被泡皱后的嫩粉色。
也是从第三方视角所捕捉的照片里,陆闲第一次看到自己有些紧绷的下颌和连他自己都忘记了的严肃神情。
这张照片,就是谭其找到陆总的来意。
见这位大人物出神,青年记者客客气气地重新把照片一张张铺好:“…我也是因为公事去澳洲采访,没有想到遇到这样一幕,所以职业惯性想要记录。这位医生女士的操作很专业,我也希望通过这个案例让更多人注重紧急救援的重要性。”
“我来之前已经草拟了一份稿件发给了您的特助。只是有一点……”
他的手指放在最后那张照片上。
“我拍到了您。”
他露出一些谨慎谦虚的笑容:“所以想问问,能不能发?”
陆闲看了眼刘寅格,特助先生不知为何一直站在门口的阴影里,此刻被老板的视线扫到,犹豫许久终于当着外人的面将那份报道的草稿递了上去。
5月22日,
福宁飞往澳洲的新加坡航班上旅客突发疾病,无国界医生楚辞盈见义勇为。
标题包含了事件的六要素——
起因、经过、结果。
时间、地点。
人物。
人物是谁?他的家庭医生,楚辞盈。
共事六个月又找了六个月的安娜。
就这么巧合的是一个人。
陆先生的手指在这份报道的标题上摩挲了一下,抬头便看到刘寅格的微微躲闪的神情,想必秘书先生在十几分钟前得知消息时就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
谭其还不知道陆先生为什么会突然笑起来,就见到男人放松地靠在沙发的椅背上,手心稍稍下压:“你…认识她?”
这个问题有点奇怪。
但是记者青年老老实实地回应:“我以前采访乌干达圣索菲亚医院的时候曾见过楚医生,她的名字外国人不好读,于是她就说可以叫她安娜。”
安娜。
陆闲的唇齿间触碰了这个名字,就听见谭其继续:“您之前应该也见过她吧,圣索菲亚医院已经改名为圣帕丽斯医院了,是陆氏的投资项目呢。”
刘寅格的脸色已经很尴尬了,他看了眼神态自若的先生,又看了看一无所察的记者,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陆总说:
“她是我的家医。”
男人换了个手揉了揉发痛的眉心,对着震惊到张着嘴的记者说:“报道我看了,谭先生文字功底很好。”
谭其受宠若惊,连忙起身握手感谢。
但是,陆先生的话锋一转,抽走了最后一张照片:“陆某喜欢清静,就劳烦你少提及。”
谭其前来显然也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
闻言也并没有多么惊讶,反而低调地点头称是,说回头会将底片原件也删除。这张洗出来的照片就交还给陆先生自便就好。
陆闲颔首。
“另外,”男人圈出稿件标题中的五个字,“无关的信息就不必与公众交代了。”
谭其探头,是【无国界医生】。
青年人虽不解,但是将上位者的要求认真记下。行业里的规矩行话他都了解,陆先生的意思就是连同这个词所带的一切都不要再讲,也不能传播。
虽然失去了一些看点,他也明白凡是像陆先生这样的人修改的稿件,一定会给他应有的补偿。
往往比一篇头条的收益还要丰厚。
他点头:“您放心。”
等到谭其离开,刘寅格才一脸失魂落魄坐在他方才坐过的位置上,从包里掏出一沓材料重新递给先生。那是当时楚辞盈应聘家医时的简历,左上角的照片里,小姑娘笑的阳光又可爱。
再无一丝弄错的可能。
至此,一切的迷局终于散场。
为什么他们动用那么多能量都无法找到一个叫安娜的,生于罗切斯特的高中生。为什么他受伤之后,医生说他的包扎专业,说他幸运。为什么她每一次见到他都没有认出。
因为她是在乌干达的无国界医生。
因为她是匿名把一百万英镑交给扎伊尔的安娜。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如此专注又热爱,于是什么都没有发觉。连带着他也因为这种不合常理的澄澈陷入了逻辑的窘境。
她不是小孩子,却比小孩子还要简单明了,他甚至再没有思考她是成人的可能。
直到下午,他看着她跪在那里,拼命地按了两个小时。看到她的汗水和果决,不同于那些几次相遇时的懵懂仓皇的善意与好奇。
她是个医生。
师从于纽大医学院的诺奖得主乔安妮教授,在23岁完成了从业资格考试,在战乱和贫穷的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里执着地守了一年又一年。
她不是个莽撞的小孩子。
所有的回忆都变成了一张手画的地图,
在最初的错过中,她曾连夜绘制乌干达当地的风土人情。那张地图里有鱼贩的小屋、有偷钱包的奈特,有教堂尖尖的顶层和悠扬的钟声。
还有那句最初最初的问候——致,亲爱的陆先生。
刘寅格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不怪你,是我亲口说相信顾廷敬的眼光,你没有看简历也是正常。”陆闲只是轻轻摆了摆手,眉宇间从来都没有如此明显的倦色。
刘寅格:“那…您为什么要删掉无国界医生的定语?”
他同谭其一样不解,却清楚地知道原因一定不是先生刚才轻描淡写交代的一句“无关信息”。
陆闲看了他一眼:
“我在想,她为什么要跟着李为?”
刘寅格猛地醒悟,打了个哆嗦。他想了许多种可能,追求个人发展、回国改变环境,却唯独没有想过这个人是安娜,是乌干达洒脱自由的义工,是毫不留恋将百万英镑交给卢卡斯的医生。
他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却不敢说出口。
他想:楚医生,老板也许都暂时没想明白你究竟要做什么。
但他帮了你。
*
楚辞盈准备出院的上午,黎笑笑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
“你吓死我了!”
“幸好没什么事。”
女主管把包挂在衣架上,直接亲亲热热地坐在小姑娘的病床旁,拿洗手液简单地消毒过后就开始给“病号”剥橘子。水果金黄灿灿,带着喜人的水珠。
她一边忙活一边叨叨:“幸好有陆总在,不然你的宝贝脑袋瓜磕在地上损失可大了去了……”
楚辞盈却已经听不进去了。
她满眼满心都是那个跟在黎笑笑身后进入病房,又站在远处的高大男人。
她看他。
他也在看她。
男人眸子深沉如潭水,面上不显声色地也将外套挂在了门口的衣架上。他再不见前几次相遇时的随和或者外露,只是漠然地站在那里,似乎为了完成公事一样例行关心一个自己的下属、合作者。
楚辞盈被他那种疏离的眼神震了一瞬。
仅仅是从这一眼中,她就知道他也和她一样明白了一切。明白了这场彻头彻尾荒诞可笑的闹剧不过是几个阴差阳错的误会。
暗流涌动。
黎笑笑咬了口橘子,回过身去笑道:“陆总,这是你们第一次见吧?”
陆闲还没有回复,楚辞盈的心就已经提到了喉咙处。
不是。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他们的相识早在一年前,早在名为安娜和B1153的废墟里。
她放在被子里的手微微锁紧。
可是在李为方面的视角中,医生“楚辞盈”的确还没有见过她的上司,她服务照顾的对象。
她绝对不能被知道跟“安娜”这个名字相关的一切。
小姑娘的内心的急切无法言说,甚至发丝都因为紧张而炸了起来。她想用眼神去示意、祈求,可是陆闲甚至都没有看向她的方向,更不要说懂得理解她的慌张。
黎笑笑歪头,听见高高在上的陆氏掌权人摇头:“不是第一次见。”
楚辞盈的脸色一瞬间惨白。
男人慢悠悠地否认:
“昨天是第一面,让我对楚医生的印象深刻。”
陆先生慢条斯理地走过来也同样坐在床边的家属椅上。
他伸出手。
楚辞盈握住的那一刻才知道她掌心的冰冷有多么夸张。
她哑着嗓子:“您好,我叫楚辞盈。”
男人颔首,客气、冷淡、矜贵:“陆闲,请多指教。”
烛光晚餐
两个人的指尖很快分离, 陆先生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
他转过头去问:“黎组长是特意赶来新加坡的吗?”
楚辞盈跟随他的声音看向黎笑笑,心里不知道她会如何说,如果承认, 又如何与陆闲解释她们为什么会去澳洲。如果否认,到时候在澳洲相见岂不是很尴尬。
她不擅长处理这种场合,所以陆闲的视线看过来时只是悄悄装作没看到一样别过眼。
谁料黎笑笑分外坦荡:
“我和小楚受邀代表李先生去参加伟杰信的企业年中会, 我的签证临时被check一下, 所以只能改签到下一班。出了这样的事,我就直接先飞新加坡了。”
陆总微微点头。
“我也是去参加伟杰信的企业年中会。”
黎笑笑适时露出一个夸张惊喜地笑容, 她伸手挡住胸口温温柔柔:“哇,那真是太巧了。宴会明天就开始, 我还以为我和小楚是唯二迟到的人呢。”
她说完也不在乎陆闲的反应, 从包里重新掏出了手机摆弄几下递过去:“陆总,要不加个微信吧, 回头路上要是跟您同行也是我和小楚的福气。”
能在年纪轻轻在金融的圈子里混出名堂的人当然是长袖善舞的高手, 只要对方没有拒绝, 任何过分亲近或者招人厌烦的话都可以随口就来。何况她的每一句话都客气漂亮, 虽然试探却不算冒犯。
她句句话都不离楚辞盈,也是在赌这姑娘在男人面前是不是有几分砝码,见陆闲没有当众下她的面子,弯了弯眉眼抓了下病床上小姑娘的衣角:“快谢谢陆先生。”
小楚被点名, 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在课堂上叫起来评价同学作业的时刻,结结巴巴地:“谢、谢谢。”
这就是确认他们要一同去澳洲了。
可是这全程也没有问过男人愿不愿意…而且他们之间又这么尴尬。也许陆闲再也不想看见她了, 这真的没问题吗?她心里胡思乱想着, 一直不敢对视。
男人一直没回话, 她更加心虚,而黎笑笑还在一旁看着……可怜的小楚只能又一次笨拙地说:
“谢谢你, 陆总。”
男人看了她泛红的脸颊,云淡风轻地说:
“不客气,明天见。”
他收起了手机,站起身来与两个人重新握手道别,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商人模样。男人骨节分明的手重新拿起外套,从容不迫地离开了病房。
小姑娘想:完了,他一定是气跑了
*
陆闲是否生气暂且不知,网上却因为那篇报道闹的沸沸扬扬。
「HOT」从热搜过来……没想到今年才过半,就有了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1
美人,嘿嘿嘿,战损美人,嘿嘿嘿,小臂肌肉(嚼嚼嚼)汗水汗水(嚼嚼嚼),有没有人懂爱上医生的感觉,不懂的我们这辈子都不要再说话了!懂的也不要再说话了!婉拒同担。今天又帮互联网上的天仙姐姐阻止了一场狂热的求婚,得益于我超强大的自制力(窸窸窣窣蟑螂爬行)
#2
楼主你冷静一点,我怕你心脏骤停需要我老婆去抢救你
#3
真恶心。非常受不了你们颜控什么都叫老婆的陋习。我老婆一个医生,那么拼命救人,你们只关注她的脸?她的小臂肌肉?她淋漓虚弱的汗水?她起皮的红唇?她粉色的指尖?她杏仁眼中的光芒?
肤浅……
#4
晕过去才醒来,进展到哪了?叫什么,几岁啦,有没有联系方式?
#5
你区顶流的家医。散了吧,不谢
#6
啊?世界线收束?一个普通医生怎么和太子扯上关系的?
#7
楼上拜托你做做功课,你口中“普通医生”的老师是乔安妮。23岁拿到资格证。避免你不会使用百度,我告诉你美国医学院平均毕业年龄27.6岁。领英显示在巴黎议会和梅奥诊所都实习过,找个好主顾不是轻轻松松?
#8
她晕倒还是xx亲自抱下来的。xx脸色臭的要杀人
#9
Is she Chinese? So pretty! Love from Australia!
(论坛机翻:她是瓷器?太美好!爱来自澳大利亚)
#10
完了,怎么外国颜狗都爬进来了。
#11
姐姐,你是一朵可爱的小花~宝宝,你是我的命中注定~我今日能在热搜登顶前刷到营销号视频是我这一生积德行善的福报(比心)
#12
真的抱了,感觉关系很不一般
#13
能不能姐辞了工作来拯救内娱……需要菩萨,我的眼睛
#14
哎哟你们这群死宅的动作快的哟,连人家的毕业采访都找出来了。好嫩,姐姐好嫩,我是女铜我先恋姐,姐姐你真的很有安全感,做2小时CPR的体力谁懂
#15
…信我,男的抱很紧,拍下照片的人手中底片被买走了
#16
「泪」「泪」姐看起来不缺人追的样子,已经有高中同学爆料说是坐姐同桌半年吃巧克力吃到胖了三十磅
#17
笑死,谁理一下楼里那个抱抱哥,他看起来很破防……
虽然b站一晚上全是姐的拉郎视频,但xx就算了。xx看起来像是那种会在职场里把姐训哭的恶魔……谁会和上司谈恋爱……
新加坡官网为了挽救股价联合了多家媒体转载了谭其的报道,目的是将公众的重点转移在机组人员的专业能力和乘客最终平安的结果上。
没想到,真正引起世界范围内共鸣和轰动的,是一段由其他乘客模模糊糊拍下的三十秒视频,上传到了TikTok后在24小时内收获了将近三百万的点赞和五千万的播放量。
配文直译:飞行器上,心脏停跳的第54分钟,没有放弃的医生
视频并没有配音乐,因此可以听见那种飞机上独有的低沉机械嗡鸣,还有女孩拼命按压病人胸口时逐渐加重的喘息。
最开始人们只是惊讶于她的执着和努力,后来在得知病人已经转危为安后,所有外网的观众都被这种奇迹所感动。接下来,才有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那张…统一了审美的东方面容。
视频的最后,拍到了楚辞盈因为实在呼吸不顺而扯掉了自己的口罩。
拍摄人也仿佛被她的容貌震惊,在三秒后就失措地不小心暂停了录制。
所有人都在寻找,她是谁?她叫什么名字?
他们被那双眼睛中对于生命的执拗所打动,不停地在ins上搜索着线索。国内的网友因为最初谭其的报道中用的是中文,很快就找到了答案。
楚辞盈医生。
这个名字相关的一切辉煌很快传遍了互联网的角落。
陆氏的公关接收到某位高层领导身边人的吩咐,在微博上简单地转发了一下该视频,相当于在一切风言风语传起之前认领了楚辞盈的身份——
「@陆氏科技小助手:哇~/害羞,是我们的小楚医生。她在半年前实习结束后加入我们的大家庭,一直用最热情的工作态度对待她的病人,为我们带去希望。很高兴,也很幸运这位旅客遇见了她 /玫瑰」
至此,官方的口径定调,网友们逐渐传开这份履历。
任何超出陆氏公布的内容都被暂时定性为谣传,再没有人去探究她的过去。
其实大多数人对于这位见义勇为的医生的态度是欣赏居多,并非人人都将匿名区的癫狂带到现实生活中。所以楚辞盈在第二天来到机场航站楼的时候,完全没想到一个少年会冲到她跟前行了一个大礼,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角——
“姐姐!”
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去扶,那个少年却大声喊道:“你不承认,我就不起!”
小姑娘瞪大了眼睛,她抬头,远处西装革履的几个男人是刘寅格与秘书助理们,他们都一副波澜不惊地看着这个方向。站在为首的男人似乎回到了如陌生人一般的冷漠疏离,旁边的黎笑笑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似笑非笑。
她反应了一下赶紧把人扯起来:“有什么事你起来再说。”
那少年立刻顺竿子往上爬:“好嘞姐姐,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姐姐,我就是你弟弟。我叫车显赫,我家的群叫显赫之家,等你过段时间就加进来吧!”
他这一连串话说的太快,把楚辞盈直接震懵了。她的唇瓣开合了一下,下意识去看陆闲,可是对方却好似并没有关注这个方向,正低头和秘书说着什么。她心中不知为何落空了一瞬,好像在过去八个月中所有的工作难题都由那一段段来自于这个人的会议录音解决。
他如此果断、轻松。
所以她总是潜意识里依赖、信任,按图索骥。
不过对方,大抵现在应该是不愿意和她再如常相处了。她垂下眼,不知怎的,对方心有灵犀地和她没有提起那些对她而言危险的过往身份,她本该庆幸感激。可是…
她摇摇头,可能她方才一闪而过的思绪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身前这个不知来意的少年吧。
好在有人解围。
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走近,鞠躬递上名片:“楚医生,这是伟杰信的三公子,车显赫先生。”
“不要叫我先生!我才18岁!”少年又咋咋唬唬起来,“姐姐你叫我显赫少爷就行。”
楚辞盈的额头跳了一下。
没说话。
从秘书柔和的叙事中她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她救人的事情大约被许多人知道,车显赫也是其中之一。这位生性随意的少爷执意要飞来新加坡同她一起参会,还为了她延迟了今夜伟杰信本该如期举行的年中晚宴。
她还没有怎么反应过来,被车显赫拉着上了对方的私人飞机。十六位乘客刚好涵盖了陆氏的一行人和黎笑笑。
在悬梯前,她提着行李突然绊了一下。
刘寅格为了先生一直持续地关注着这个方向,他看到男人的手似乎动了一下,在黎笑笑同时下车后又状似不经意地移开眼睛。刘寅格想着避嫌的确重要,他这时也不能代表先生多做容易节外生枝的事。
就在他准备叫工作人员时,就看到本来已经跑上飞机的车显赫一路蹦跳下来:“姐姐我给你提。”
他不由分说地接过她的行李。
“你别介意啊,我哥就是这么高冷的性格。”
“你…哥?”
她愣了半秒才意识到他说的是陆闲。
“崇拜的男人叫哥,爱慕的女人叫姐,怎么啦?”车显赫摇头晃脑,小少爷显然也是没坐过粗活,提个小小的登机箱都有些气喘吁吁。可是他的话语太直白,以至于楚辞盈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活到24岁,从来没有和这么热情奔放的人打过交道。
车显赫的嘴从上了飞机就没有停下:
“哎哟姐,你给哥打工是不是很辛苦呀?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对谁都很冷漠,他要是欺负你我替他给你道歉哈。他这么忙的人处理企业就很焦头烂额了,常常事情做不到很周到。”
“其实……”楚辞盈想说,其实完全没有…
“不过姐啊,你真的太厉害了。谁要是有你在身边不就跟开挂了一样吗?多条命啊姐,要是哪天你跟哥闹矛盾了你过来澳洲给我家干吧。我家老爷子也体弱多病的。”
“我…”
再一次被打断,车显赫兴奋尖叫:
“姐!你看!我让他们给你准备龙虾!你看看!昨天晚上我亲手给你捞的。”
“私人飞机就是这点好,想吃啥吃啥。我哥就不买私人飞机,当然不是说我哥买不起啊,他比我有钱多了,但是他这个人就是不太会享受,对自己不好的人咋知道心疼妹子捏……”
车显赫嘟嘟囔囔端上来一大堆东西。
黎笑笑和助理们坐在前舱,已经在用餐了,后舱只有车显赫、楚辞盈,还有陆先生与特助先生。
一回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招呼他家的大合作方,他爸的金主,他的偶像,他从小死缠烂打的超级英雄——
“哥,你吃不?”
被点到名字的男人抖了下手里的报纸,单手推了下用于阅读的平光眼镜。他的视线平淡如水,语气也冷冷的:
“我不饿。”
刘寅格盯着那乱七八糟的菜品旁边的玫瑰和蜡烛,张了张嘴:“我…也不饿。”
车显赫点点头,抄起两瓶红酒就开始倒:“姐,咱俩吃好喝好哈。”
楚辞盈的表情还有些茫然的游移。
刘寅格叹了口气。
陆先生,在闭目养神。
他和仓鼠
车显赫这杯烛光交杯酒到底是没喝下去。
因为气压的原因, 他开瓶器压上去的一瞬间就炸了出来,泡沫状的粉色液体染了他一手,也顺着真皮座椅的缝隙流到了地毯里。漂亮的淡色羊毛被彻底污染, 变成了一片让人可惜的斑驳狼籍。
刘寅格方才不忍的叹息便是早就预见了这样的场景。
楚辞盈坐在少年对面,看着他呆呆愣愣地用手背抹了下湿透的额发。少年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显出些清秀的英俊,只不过确实因为对自己的口腹之欲过于放纵, 有些看不清明显的下颌。
他身上的花衬衫已经报废了, 手里的酒也只剩下一个底子,大部分液体都挂在了他的脸、脖子、前襟上。车显赫提起瓶子看了眼年份和酒庄产地, 面色一痛。
少年当机立断毫不在意形象地舔了舔手指,诚挚邀请:
“姐, 你舔不, 罗曼尼康帝啊。”
还不是最顶级的,就这一瓶500多毫升要他30万, 就这么喂了地毯。他心疼地摸摸手里还沁了些酒渍的木塞, 热情分享给他唯一的姐。
楚辞盈微微战术后仰避开这个舔瓶盖邀请, 礼貌微笑:“没事, 我…不渴。”
在陆先生、刘特助分别以不饿的理由拒绝后。
她也学会了新的拒绝方式。
赞。
她暗自松了口气,也没有碰那些颜色夸张摆盘奢侈的“海鲜”,从旁边叉了几块土豆和番茄沙拉勉强垫了垫肚子。车显赫没有看出她的拘谨,还在心疼阵亡的红酒, 自顾自地蹲在地上拧着地毯上被打湿的毛毛,弄的到处一塌糊涂。
“车显赫。”
有人突然平静地开口唤了一声。
“到!”
小少年猛地站起身来敬了个礼, 屁颠屁颠地冲过去蹲那人的长腿身侧,追连载文,加企eq以污贰二期无儿把以 跟一个小太监一样给自己认的哥倒了一杯水:“您有什么吩咐捏?”
陆闲自方才开瓶的爆炸声后便睁开了眼, 默默看着这场除了车显赫乐在其中,其他人都手足无措的闹剧。当然, 刘寅格显然不在“手足无措”的范畴内。
“你去拿四份意大利面,还有纯净水。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怪鱼都拿下去……”陆闲提了一口气,眼神扫过连头都没去的巨型安康鱼…青面獠牙,死不瞑目,又默默地揉了揉眉心。
“哦…行。”
车显赫答应地干脆,却还依依不舍地盯着地毯,目光灼灼。坐在他正对面的医生姑娘有点心惊肉跳,生怕一个没拦住就让在场唯一一个未成年(?)人扑过去嘬。她想,要不要跟他说舔地板有霉菌感染的风险…
就在这时,她对上了陆闲的眼神。
她眼底那种惊恐和纠结还没有完全消退,就撞进了一滩安静深沉的湖水。很多人说,陆先生的眉眼深邃,似乎是祖母一系有东欧血统的原因。他没什么表情看着人时,仿佛是观察思考,又像是一种沉沉的对望。
她还没有从那种恍然中走出,就听见男人又一次吩咐:
“不许舔地板。”
“这次带了多少酒你自己去签支票,我报销。”
少年的欢呼响彻云霄。
楚辞盈终于松了口气,她抿了下送上来的纯净水,桌面上的意大利面散发着飘渺蒸腾的雾气压下了刚才沙拉的冰冷。她有些出神,为什么他总能有办法…好像什么都知道,好像什么都能做到。
方才他出言阻止,究竟是看穿了车显赫,
还是她?
医生姑娘被自己这个反问句吓到,连忙晃晃脑袋刻意不去想这个问题,吃完饭后血糖上升的感觉让她有些晕晕乎乎,静静地缩在座位里听着车显赫用他那永远不曾消散的精力大谈特谈。
从十个小时的飞行时间到到达酒店,她几乎知道了车家上下五代每一个人的前世今生。
也知道了他们和从始至终再没说过一句话的男人之间的关系。
原来,车家的祖父是第一代澳洲移民,创办了当时还只是一个小汽修厂的伟杰信。这三个字的确有着老一辈华侨追求的价值观。到了车父这一代,他已经是土生土长的澳洲人了。赶上经济周期不好,他并没有上大学,在家发展这个祖辈继承下来的小店面。
不知怎的,一来二去踩在时代的洪流上完成了几次重要的扩张,也逐渐成为了有自主研发能力的大型车企。
不过,最大的危机在五年前爆发,因为和银行方面有一笔涉及抵押的资金出了问题,伟杰信一度濒临破产重组。
“幸好有我哥啊……”
那时候车显赫不过才十二三岁,一开始家里卖了两个庄园时还没有什么感觉,等到他发现气氛不对的时候险些就一辈子再也尝不到他心心念念的罗曼尼康帝了。
在他的口中,神秘的东方人陆闲就是一个天降的财神,开口三两句话就叫停了银行的财产冻结。用了半年的时间让伟杰信起死回生。
直到今天,陆先生都是伟杰信最大的外资股东。
“姐,今天你能叫我一声少爷,都靠我哥。”
经历过十几个小时的噪音穿耳,有些社恐的医生姑娘也逐渐认清了小少年瞎说八道的性格。她闻言也不在意,反而伸出手揉了揉他刚才吹干的头发。
柔软的手心温柔地擦过车显赫的发丝,让他整个人都僵硬了一瞬,三秒之后脸红到像煮熟了的虾子,张了张嘴许久都没再说一句话。
少年难得地安静下来,缩在角落里开始发出奇奇怪怪的笑声。
楚辞盈抬手的这一下纯粹是因为想起了乌干达的奈特,也是十几岁的年纪,叭叭地说个不停。等她收回手感受到整个机舱的安静氛围才犹豫自己是不是过界了。
而且…
陆先生为什么也在看着她的手。
她有些心虚地低下头把手收起来,心里默默谴责自己:果然一放松又变得太不专业了,揉第一次见面的客户家继承人的头发太放肆了吧。不然,他的眼神怎么又好像不开心了。
……
入住的酒店就是第二天宴会的场所,她和黎笑笑被安排在两间不同楼层的房型中。
她看了眼门牌号:
“我在16层。1613。”
女主管全程在前舱不受噪音影响,踏踏实实地睡了个好觉,此刻显得有些神采奕奕。她跟楚辞盈交换了房间号之后就径直去健身房了,只有小姑娘捏着房卡一个人去了电梯间。
百无聊赖中,她想着前台说的话:“楚小姐,16层的衣帽间两两是互通的,中间有连廊,彼此的房间内有带锁的门。您记得夜里锁好门。”
很多上世纪的建筑都有这种问题,楚辞盈常年到处跑自然有经验。
到了房间后她先是放下东西,然后换了睡衣拿出电子书点开很早之前下载好的文件。她曾经听过陆闲六年以来所有的年终报告会,但是对五年前的伟杰信重组印象不是很深刻了,这次她恰好对接这个客户,听到车显赫的叨唠才想起来可以查查当年的线索。
小姑娘昏昏欲睡地捧着做过很多笔记的文献站在浴室刷牙,等到吐出最后一口含着薄荷味的清水,她才猛然想起要检查衣帽间的提醒。
慢吞吞地拿着电子书走去连廊的尽头,她伸手下压门把,果然没有锁。
衣帽间门口的墙壁上没有摸到灯的任何开关,她愣了一下猜测是不是感应的?于是借着电子书屏幕的亮度,松开厚重的门往前踏了一步——
她光着的脚从地毯一下子踩到了光滑冰冷的木质地板上。
属于她这边的门突然失去支撑,发出砰地一声。
她被彻底锁在黑暗的衣帽间里。
小姑娘在黑暗里被吓了一跳,摸索着往前探,不知是什么东西失去了阻挡的作用,她甚至碰到了不属于自己的衣物。是西装。她慌张之下手中的电子书摔在地上,发出了更大的杂音。
就在她扭头找到正确方向,又一次试图开自己这边的门时,隔壁的房间主人听见异动拉开了他的衣帽间。
——光透了进来。
陆闲看到了可怜的窸窸窣窣的小仓鼠。
整个人的头发都因为在各种乱七八糟的布料衣物中蹭来蹭去起了静电,像是炸了毛的委屈线团。他低头,视线凝在她雪白的赤足上,淡粉色的脚趾因为尴尬或者冰冷而屈起,男人微微皱起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陆先生我不知道它是这个样子。”
是什么比被锁在奇怪构造的连廊里,又在对方挂好的衣服里钻来钻去后发现隔壁房间的主人是陆闲还要可怕的事?她几乎是一瞬间就已经想好了检讨的3000字写法,尤其在看到对方脸色越来越差时,她恨不得自己现在能直接一头从墙里撞回自己的房间。
男人往前了一步,他看到楚辞盈又吓的躲进几件他的西装后面。
“我我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陆先生的身材比一米六出头的小姑娘要高大太多,她往后一退,简直要被衣服遮住整个人影。
楚辞盈就眼见着男人的眼神越来越深沉。
他转身,离开,不一会拿了一双没有拆封的柔软拖鞋递过来。
楚辞盈愣愣接过,看着男人不知从哪里打开了灯,两间房间连起来的地方因为她晕头转向的乱窜已经被撞的一团糟,她的礼服和他的西装不知为何缠在了一起。她又一次绝望地想要道歉。
就听到尝试帮她开门未果的男人带着淡淡喑哑的声音说:“先穿鞋。”
“哦哦…”
她稀里糊涂地被带到了他的房间。
楚辞盈想起他的声音——陆先生,是被吵醒的吗?
可是还没等到问,男人就沉默地先拨打了前台的电话。很快,两个经理模样的人诚惶诚恐地赶来送楚辞盈回去,还动作飞快地叫来了维修去处理她那边的门锁和灯光问题。男人披着一件外套,一直站在旁边默默陪着。
一切终于安静下来已经将近凌晨一点。
她躺在床上听见三声礼貌的敲门声:“还有什么事情吗?”
她打着哈气打开门:
“陆…”!!
男人将她不小心落在衣帽间里的电子书送了回来。
它没有熄屏功能,上面密密麻麻地笔记和资料瞒不过他的眼睛。有谁会把别人六年的会议录音打成文字再分析啊啊啊啊,只有变态吧。可是我不是变态啊啊啊啊啊。
小姑娘一夜之间经历了太多社死,愣愣地眨着眼睛不知是先说谢谢,还是说……
“早点睡吧。”
“有什么问题可以以后问我。”
他说完颔首,关上了门。
她和驼鹿
楚辞盈不可避免地做了一个噩梦。
在梦里, 她是一只叫“乌云籽”的小绵羊,她从长辈的童话故事里得到感召,为了追寻鲜美的水草背井离乡独自来到了一片森林。
她刚出生不久, 走在泥土做的路上膝盖还在打缠。
乌云籽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但是越走周围的树木就越来越密集,仿佛是一个个高大的柱子将她困在了阴森的地方。突然间, 从树林深处传来了沉重的的脚步声, 乌云籽吓得心跳加速。
她转身想要逃跑,却被所有的树根纠缠住了无法动弹。
直到一头巨大的驼鹿出现在视野的尽头, 与一栋小房子可以媲美的身高压迫感十足。刚出生的小羊连他的膝盖都不够,驼鹿慢悠悠地闲庭信步款款而来, 头上巨大的角威严又优雅。他的眼睛里是一种睥睨的不满。
“小羊, 你吃了我的草。”
乌云籽委屈:“我还没吃呢。”
“小羊,你喝了我的泉水。”
乌云籽后退着摇头:“我没有!”
她可怜巴巴地解释道:“你误会了, 我才刚出生, 除了母亲的奶以外什么都没有喝过。”
驼鹿先生皱眉嗅了嗅, 仿佛感受到了她身上没有消散的乖巧奶味:“好吧, 你说的是实话。”
小绵羊松了口气,头上粉色的耳朵也因为劫后余生而抖了抖。她悄悄试图挣脱身上的藤蔓,可是它们依旧不肯放过可怜的小羊,似乎唯一的出路就是祈求面前的巨大驼鹿。
她鼓起勇气, 大声说:“先生,我没有吃你的草, 也没有喝你的泉水。你放过我吧, 我可以再也不来你的森林了。”
驼鹿先生突然笑了笑, 他漂亮的蹄子踏着松软的泥土而来,站在她旁边居高临下:
“可惜, 我吃了你这样乱跑的小孩子是不需要理由的。”!!!!
楚辞盈猛地吓醒了。
她睁开眼,阳光从纱帐窗帘外面透过来,温暖而柔和。身上轻薄洁白的羽绒被成为了最好的守护结节,她默默把挡在眼睛上的手也悄悄收回了被子里,睡衣覆盖着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小姑娘默默缓了好久,伸手从旁边的充电器上把手机拔下来,打开搜索引擎——
“驼鹿吃肉吗”
热门回答:是的,驼鹿是唯一一种角型体型的鹿类,通常被称为北极驯鹿。主要以植物,如苔藓、地衣、草和嫩枝等。在极端严寒情况下,它们也会食用小型哺乳动物。
小型哺乳动物楚辞盈:……
圣诞老人的坐骑好凶残qwq
她到现在还不能忘记驼鹿冷漠睥睨的眼神,高高在上不可一世,是捕食者看食物的样子。可是森林里那么多水草还有果子,他为什么不吃别的,非要吃肉!
这不是我的梦吗?
从心底升出幽幽的怨气,她默默爬起来洗了个澡。不知道是跟梦里无理取闹的驼鹿先生生气,还是跟如此在意梦的设定的自己生气。
等到楚辞盈整理完毕的时候,才不过早上七点钟。
因为熬夜想要补觉的心也因为噩梦而戛然而止,她决定去吃个早饭看看。
医生姑娘小心翼翼地合上厚重的门,再一次确认锁好后往电梯的方向走,路过1615时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发现门把上挂着“不需打扫”的牌子。
——这么早就已经出门了?
她有点惊讶对方的自律,也又一次因为意识到昨夜自己打扰了男人而感到抱歉。她闷着头随便捡了点水果沙拉,小口小口地嚼着。过了一会她想,一定是昨天飞机上吃了太多的沙拉让她做了这个小绵羊的噩梦!于是愤愤地叉了几块培根送进嘴里。
对面的座位上突然来了人,盘子放在大理石桌面上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楚辞盈抬头,与她精神萎靡不同的是,黎笑笑红光满面的伸了个懒腰坐下,拿起刀叉开始分割盘子里的牛排。她问了声早。
黎笑笑专注切牛排,她选的是mid- well done的熟度,里面加生的血水不是很多,她分好后就叉了一半送到小姑娘的盘子里:“吃点肉补补,天天睡那么晚。”
楚辞盈乖乖点头,转念一想:“诶?她怎么知道我睡的晚。”
“所有人都知道。”
黎笑笑勾唇,昨天晚上那动静可不算小。倒不是指维修的声音,而是某位大人物打了投诉请了人来,弄到一点才算修好。酒店上上下下吓的不轻,又连夜上报了两层过来道歉。说是有一位管理层昨夜恰好赶上值班时间但违规离岗去度假,连夜赶回来怕有什么吩咐。
“你一点就睡了,只怕你邻居三点都没能睡着。”
“陆总?”
“车显赫小朋友的爹每天八点睡,三点起,他凌晨一听出了这事直接赶过来了,两个人估计没一个小时说不完。你刚刚说那谁七点之前出门了?那估计是一夜没睡……”黎笑笑啃了口华夫饼,撇嘴。
楚辞盈不理解,不就是修个门吗?
“不是门的事。”
“像陆闲这样的身份,许多人一辈子也就打一回交道,态度和表现高于一切。昨天这事确实是酒店方面办的不好。一,为什么给他选的房型会和别人连着?又不是只有16层有套房。二,既然知道连着为什么不锁好你这边的门,如果住户不是你,有可能发生什么风险没有人能预测。”
黎笑笑慢条斯理地给了她一个眼神:“有时他们这样的人也辛苦,明明一个小事,所有人非要给陆先生一个交代。”
楚辞盈听懂了也有点无奈,却疑惑:“老车总三点多过来,我怎么什么都没听见……还有那些人。”
黎笑笑:“你邻居人好呗。”
这话她说的意味深长,有些事看的太明白就不好玩了,就是像小楚一样啥也不知道才有意思。
两个人用过早餐来到大堂,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在那里多时,黎笑笑干脆利落地把人一把推上去了。
“去哪?”
“他们企业的工厂。”
黎笑笑在副驾系安全带时转过头来乐呵呵地说:“我昨天给陆总发消息,说你想看看他们尽调团队的工作,他同意了哦。”
楚辞盈惊讶瞪大了眼睛,她什么时候…
黎笑笑的微信很快过来:小楚,李先生会对你的学习成果很感兴趣。
小姑娘垂下眼,安安静静地不说话了。
她从来都没有忘记,她来澳洲的最初目的。
当大型企业进行审计和尽调时,往往可以动用超过一百人的团队进场工作。车企的审查流程更加复杂,往往长达几天至数周。办公地点、生产基地、供应商对接场所都要详细经手一遍。陆氏对这次的合作也比较看重,因此早在董事长访问之前就已经展开了小半个月的尽调。
楚辞盈带着安全帽跟在一个厂区负责人的身后路过审计的工区,他们指定的会议室里,大桌子上摆放着堆积如山的文件和资料,专业的审计员们围绕着这些文件,一些成员在检查其完整性和准确性,另一些则在进行数据分析和核对。
“陆氏的团队很严格,一般如果能通过的话…和四大的审查结果都不会有很大的出入。”领路人如此解释,楚辞盈点头,听见后面一句客气的英语:“我来带楚小姐就好。”
她转过头去,惊喜:“齐先生!”
齐泾源,此前常驻乌干达的陆氏负责人。
男人和刚才照顾她的工作人员握手告别后才重新面对楚辞盈:“没想到,又见面了。”
乌干达教会医院被陆氏接管后,齐泾源的主要工作就变成了基金会的管理。这一年多来形势稍微稳定,他也被调离非洲。像他们这种上面特意关照想要培养的领导班子,在经历过乌干达这种情况的考验后,就直接同级晋升,来到了各方面条件都好上不止一星半点的澳大利亚。
他在昨天已经听刘寅格简单地说了前因后果,也感叹世事无常,缘分天定。
只是特助先生给的资料比较简略,Anna医生究竟为什么回到国内,又成为董事长身边的家医,又如何和李为的公司扯上关系,他大约是一概不知的。
唯一清楚的,大概是陆总亲口交代过:“不涉及重要事项的报告,都可以讲。人前不要叫安娜医生。如果有你不敢透露的材料她问起,可以让她来找我。”
他由此推断,自乌干达一别后,恐怕又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让两人认识了。
楚辞盈沉默了一会。
简单地讲了她去扎伊尔赶上当地内乱,然后遇见了陆闲的事。隐去了不能讲的部分,又一笔带过了两个人之间的误会。齐泾源听的啧啧称奇,坐在工厂一处楼梯间的楼道里摸了摸头:“…这,我可真是不知道说什么了。”
楚辞盈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至于为什么后来又在李为处共事,她没有跟任何人提起——不知情对她而言是安全,对他而言也是保护,这和她多么信任一个人都没有关系。
小姑娘摘下了安全帽,扣着上面的绳扣。见到熟悉亲密的人,她有太多话想说,这半年在李为处工作的艰辛,遭到的怀疑和试探,不敢与从前同伴联系…还有,突如起来的相认。
她心里想着陆闲又想着车家的项目,许久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齐泾源却不解她的低沉:“你现在可不像从前口口声声说要把他挂在路灯上的人。”
小姑娘终于露出一些无奈的笑容。
齐泾源知道安娜医生绝对不会是因为知道了陆总的身份而变得敏感谨慎,像他们这样在社会上呆的久的人,自然知道有些事情别人不想说就不要细细探寻。
“不管你怎样想,我只知道我认识的陆总不是一个轻易发善心的人。他有他的原则,行事的逻辑。至少今天让我辞去一天工作陪你,就不像是对普通员工或者合作者的态度。”
他这话说的不假,甚至还分外保守了一些。
陆氏对外的作风一向很强硬,为了保证尽调的真实准确,从来都是加班加点地完成任务,谢绝一切参观和摆放。规矩立在那,久而久之就杜绝了所有想要来打探消息的不轨之人。
这次陆闲虽然并没有允许齐泾源透露任何项目上的事,但是却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说法:如果安娜问起,可以让她来找他。
规矩还是规矩,只不过似乎留下了一个微妙的余地。
这对于陆氏、陆闲而言都是不同寻常的。
陆先生自己有想清楚吗?
齐泾源意识到这点,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微笑着却并没有多嘴,他眼底闪过一丝隐藏的爱慕,最后变成朋友之间的缱绻和欣赏,拍了拍她怀里的安全帽:“…其实陆总,也没有你想象中的……”
他这个词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用。
无情?冷漠?小气?
他想不准,于是接着说:“你从前不怕他,给他带来了那么大的收益,救了他的命,他怎么会是因为生你的气而冷淡。从逻辑和情理上都说不通啊。”
如果连你都觉得他冷,恐怕别人就该觉得他恐怖了。
“我…”
楚辞盈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想的,从理智上她知道齐泾源说的是有道理的。如果陆闲那样的人记恨她的欺瞒,根本没有必要再做这些表面功夫。如果是在报答当时在扎伊尔的事,她在那场意外中何尝不是因为他才全身而退。
他们之间所谓的恩情,该早已两清了才对。
“…就算他不介意,我也……”
她低下头,归根结底还是她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陆闲对她的信任,是基于那么多似真似假的误会,基于她在陆老爷子那里的工作。而她现在,在利用着这种信任为她自己,或者说李为的工作去或多或少地牟取便利。
她宁愿陆闲生气,甚至唾弃她。
她不值得…
小姑娘越想越委屈,像一盆蔫了的花一样。
齐泾源看到他们两个人都如此的别扭,心下更是感慨万千。也许,就是小楚医生这样澄澈的人,才能让陆总也动摇。而也只有陆先生能给她于旁人而言想象不到,于他自己却是力所能及的帮助。
他思及此:“如果你真的这么慌张,不如当面和他道歉。有些事情你不能和我说,他总有知道的权利……等你道歉了,你就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怪你了。”
“这样吗?”
“至少,我敢肯定,陆总把你当朋友对待。既然是朋友,你有什么顾虑都该跟他说。”
楚辞盈抬头,睁着有些迷蒙的眼睛看向他。
齐泾源总是不敢和小姑娘这样的眼神对视,于是轻咳了一声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继续转转吧,你不是想问伟杰信资产方面的事?”
他帮她认真带上安全帽,终于安心地看着安娜笑起来。男人眉眼柔和,安静地陪在她身侧,仿佛只要看见她一如乌干达时无忧无虑就宽慰了。
“你今天晚上穿什么颜色的裙子?”
“红色!”
楚辞盈并没有选择任何夸张的晚礼服,她代表李为的基金会而来,穿的是一件水墨点缀的红色缎面吊带长裙。设计师是泰国人,裁剪时不免带上了东南亚的异域风味。无需过多的装饰和繁琐的设计,仅仅只是靠光影和曲线就能展现出主人的优雅。
她是极好的身材,只是常年热衷于穿宽大舒适的布料,突然身着礼服,连黎笑笑都吹了一声口哨。
“嘶!”车显赫一向喋喋不休的嘴也停下了,发出了意义不明的气音。
他作为家里最小的儿子,应酬什么的还轮不到他。于是早早就跑到楚辞盈的房间门口蹲着,等他一见倾心的姐姐出来时,他再伶俐的口舌都说不出话来了。
楚辞盈看他脖子红了一大片,有点担心地问:“你过敏了吗?”
车显赫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支支吾吾地说:“姐,一会跳舞的时候你陪我跳呗。”
医生姑娘大方地笑了笑:“可以呀。”
她提起裙子往电梯里走,的这件裙子是吊带,因此露出了漂亮优雅的肩颈曲线。车显赫虽然年纪小,但是一米八也是有的,靠的近些时压根就不敢低头。他胡乱瞟着镜子,又被里面的火红与雪白弄的手足无措。
他想:姐姐平时那么害羞的一个人,一会我得多表现表现。
谁料楚辞盈比他还要从容几分。
小姑娘拿着一杯果汁,淡定地经过大多数探究、好奇、惊艳的视线和不同的人问好,交换了名片。
忆樺
她出生在一个热情的国度,哪怕再是委婉的性格,也不至于被一个晚宴压住。
何况,她有一个从来都想把她推到台前的兄长。
不喜欢不代表不擅长,不代表不妥帖。
车显赫就愣愣地看着她和陌生人握手,简单攀谈:“…是,我为李先生工作。啊?毕业两三年了,是的,是的,我有印象。”
听到专业相关的信息,她露出一个温温柔柔的笑容:“乔安妮老师最近应该还好,德国的斯特林老师前段时间发表的这篇文章应该是您会关注的项目。”
她又和一个人交换了邮箱。
车显赫看着他以为会躲在人身后的姐姐拉着他转了个圈,最终手里拿了十三张烫金的名片,还直接加了三四个人的私人联系方式。楚辞盈抬头,黎笑笑在二层给她隔空举了杯。
小少年觉得自己太没用了,默默去拿了一杯酒。
“何必沮丧,她本就不需要这种帮助。”
一个陌生的声音。
他愤愤转过头去,一个优雅的中青年男人朝他点点头,显然是看到了方才他的窘境。男人率先自我介绍:“齐泾源,这次尽调组的组长。”
“我听过你,我哥说你有几分本事。”车显赫偏过头去,语气好了些,但是依旧鼻孔看人。
齐泾源笑:“能得到大少爷的肯定是我的荣幸。”
他只不过是路过取酒,就看到了刚才这一出好戏,小男生从骄傲到失落的表情他怎么能不熟悉?曾几何时在乌干达,他也被她如此惊艳到。
“你若是喜欢她,就去多想想她需要什么吧。光靠帮忙挡酒是行不通的。”齐泾源对车家这个小孩有几分喜爱,友善地提醒道。
安娜是医学院出身,那里都是凤毛麟角的人精。能在那种地方活下来的人又怎么是不懂人情世故的蠢材?选择一种澄澈的活法是她的心愿,并不代表她就在人际场所里低人一等。
车显赫却不相信这个男人:“你又怎么了解她?你喜欢她?”
齐泾源不答话。
小少年气的跺脚:“小楚姐姐是我喜欢的人!我一定会追到她!”
齐泾源还是笑:“喜欢就要替她着想呀。”
“无论她喜欢什么我都能给!”小孩子还带着争强好胜的脾气,什么也听不进去:“我姓车,我哥是陆闲,比他有权有势的人还有几个?”
“那倒是…极少。”男人哑然。
“等着吧!我哥一定会帮我的。”
齐泾源挑挑眉,不置可否地再敬了他一次,带着自己的酒杯和同事们去交谈了。
车显赫留在原地跺跺脚,四处转了一圈之后竟然再也没有看到心心念念的姐姐,他刚和她跳完舞还想在多玩一会,如今急的到处乱找,连长辈贵客们谈话的小包间都扒着门缝看了一眼。
等看清里面桌子上的酒时,他忍不住咂舌。
不愧是大人们,真是…好奢侈!
他那日带上私人飞机的罗曼尼康帝在这几瓶里面都排不上号。他爹和他亲哥作陪,旁边依次是澳洲本地的两个议员和企业家,桌子的另一边坐的是他认的哥陆闲。
车显赫使劲看,发现每个人的都或多或少给陆闲哥敬了酒,陆闲哥也喝了,看起来面不改色心不跳——我去!各种洋酒混着喝,太狠了。
他确认他姐不在这之后扭头就跑。
屋内,车家大哥哼笑一声:“这小子,找什么呢?”
一个议员咽下口中的菜:“我最近可是听说三公子有了心上人,还是陆先生身边的人?”
“咳咳咳!!!”
车老板心脏不好,狂咳嗽了几声,议员神色古怪地解释:“老车,我说是陆总身边的工作人员,没说是陆总的人。”
“哦哦。”
车老板擦了擦汗:“好啊,好啊,陆先生的工作人员一定都是个顶个的优秀。他们年轻人的事情,自然是最好的。”
在场七八个人,明明陆闲和车家大哥是同辈,但是底蕴能力都不是普通二代可以媲美的。如今这么一说,他似乎都成了楚辞盈和车显赫的长辈。
车老板又给陆先生敬酒:”这个小姑娘您熟吗?有空替犬子把把关。”
陆闲的语气和缓,语速也教平时慢了一些:“我让刘寅格问问。”
车家大哥听着这话怎么都有点奇怪,按理来说陆先生在私人宴会上不太喜欢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说辞,熟或者不熟总会有个确切的答案。让刘寅格去问…问什么?陆先生自己的医生他自己不了解吗?
突然,车家大哥似乎想到了什么之前当作是谣传的风言风语,背上徒然出了一袭冷汗。
话题转瞬即逝,又变成了和李为的项目。
陆先生抬了下眼皮:“李会长的基金从前也被查了许多次,同他买买艺术品也就算了。”
车父连忙点头称是,没有陆先生的支持他连合法的避税途径都不敢轻易信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要重蹈五年前的覆辙。李为明里暗里的那些生意他也有所耳闻,只不过从没有动过心思,这一次也只是想买一点可以升值的收藏品。
如果黎笑笑在此就会意识到,原来车家推脱资金不够的确和他们猜测的一样是个幌子。他们唯一没有猜到的是,这家因为从前的事太过畏惧陆闲,连这样的小事都要请他过目。
见陆先生并没有露出太反感的意思,私宴气氛又变得好了起来。
“喝酒,喝酒。”
…
与此同时,车显赫死活找不到的人已经回了房间。
她交换到了足够的名片,也没有什么继续穿着高跟鞋折磨自己的爱好。她心里有事,在嘈杂的地方自然呆不下去。
小姑娘没有换下衣服,只是脱了鞋换成平地的棉拖坐在房间的桌子前认真起草道歉稿。
「对不起,陆先生。我不是故意骗你的,因为事出有因……」
她写到这匆匆划掉。
不行不行,这样一来就一定要解释李为的事。
「对不起,陆先生。我不是故意骗你的,请你原谅我吧!」
啊!
这样也太不真诚了吧。
没有理由、没有反思,一句对不起就要别人原谅吗?啊天呀,如果这么简单的话还要警察干什么呢……
她皱眉把这一页涂涂改改的东西全部扔进了垃圾桶,写了许久才终于憋出了三句话。她望着纸上一片狼藉,脸红了一片,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第一次试图低声默念就被自己尴尬到想钻进桌子底下。
小姑娘想起在乌干达的日子,准备找个地方练一练。
房间不行,万一男人回来就会听见。
走廊不行,来来往往有太多的人。
她左思右想,终于——
小姑娘蹲在消防通道里,对着一个胖胖的消防栓说:“对不起,陆先生,我不是有意要隐瞒我的身份。我不奢求你的原谅,但希望你能够听到我的歉意。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隐瞒,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和你解释……”
呃,她念到着,摸摸消防栓的头:“听起来感觉我对他太重要了,他凭什么关心我的原因啊……不好不好,怎么办,还得改!”
小楚穿着那件漂亮的红裙子,和旁边的消防栓莫名般配。
她就靠在上面抱着它一遍遍忏悔。
在楚辞盈没有发觉的时候,楼下几层的感应灯渐渐亮了起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慢吞吞地顺着台阶而上,偶尔停顿,似乎在发呆。他身上的西服因为攀爬了太多层而显得有些凌乱,但是并不影响他的英俊。男人的发丝微微垂下,遮住那双此刻比平时柔和了太多的眼。他一边走,一边慢慢地松了松领带。
电梯间太多人,他突然不想进去,于是从楼梯一点点走到了十六层。
他知道自己醉了,最好的解决办法应该是联系刘寅格或者其他助理。
但是喝醉后的陆先生非常任性,还是执着地爬着楼梯。
到了13层时,他听见了有人在轻轻地说着什么,声音柔软地像刘寅格养的那只小猫的爪子。他突发奇想,要不自己也养一只猫吧。
他继续走。
领带也彻底送了下来,肆意不羁地挂在衬衫和西服的中间。
越来越近。
离光亮和小猫爪子越来越近。
他听见有人一遍遍说:“对不起,陆先生…对不起……陆先生。”
陆先生?
是我?
他皱了皱眉,终于站在了那个红裙子身影的背后,他听着那个几乎和旁边的消防栓融为一体的小家伙还在和消防栓道歉。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怎么有人比他喝的还多?他想。
楚辞盈被突然出现的身影吓了一大跳!
接着就是更加错愕慌张:“陆…陆先生。”
陆闲想,真可怜。
于是他说:“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楚辞盈瞪大了眼睛:“可是…可是……”她还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解释。她已经打好了草稿,从扎伊尔的误会、到那场福宁晚宴,然后是昨晚,她已经想好了最妥帖的方式。
“我说了,我原谅你了。”
无论什么事情。他在心里补充。
男人靠在楼梯间尽头的墙壁上,微微低着头,不知道是在看她还是只是单纯的神游。
在这个距离,楚辞盈可以清楚地闻到他身上酒精的气息,因为没有任何烟草的味道,所以不算难闻。只是这样的浓度几乎让她在靠近的一瞬间就有些晕晕乎乎。
同时,她也再一次看清了男人微微透着红的眼,湿润的眼眶和慵懒的眼神。
“你喝醉了,陆先生。”
“嗯。”
“我…本来想当面跟你道歉的。”
“我收到了。”
“可是你明天醒来不记得了怎么办?”
怎么办?
男人歪头,好像似乎确实有这种可能,他慢悠悠走过去,从试图躲闪的楚辞盈手里抽出了她的手机,下滑功能栏点开了录音:“你可以录下来。”
楚辞盈被他行云流水的动作惊呆了。
但不知是否是齐泾源的安慰起了效果,或是说此刻喝醉了的男人让她多了些“恶向胆边生”。于是她突然弯了弯眉眼,凑近手机说:
“5月24日,陆闲先生原谅我了,对吗?”
“嗯,原谅了。”
“可是他还不知道我在为什么事情道歉。”
“什么事情都可以,都原谅了。”
“那我以后可以去问你问题吗?”她突发奇想,加了新的条约。
“欢迎。”
“那你答应我,不可以反悔!”
“我答应你。”
他晃了一下,似乎有点站不住。楚辞盈吓得连忙冲过去扶住了他,男人的重心压在墙上,不愿意把全部的重量交给她。两个人就这么磨磨蹭蹭地回到了1615的门前。
“你的房卡呢?”
男人展开了手,一言不发。
“你喝了多少?”
“三瓶威士忌,两盅白酒。还有……”他记不清了。
“天啊,你完了,你要断片了。”
楚辞盈哀嚎一声,知道明天早上这人肯定头痛欲裂,可是当务之急最重要的是找到房卡。但不过她怎么问,男人都只是张开手,静静地、用那双深情的湿润的眼睛望着她。
楚辞盈知道没法和醉鬼讲道理,于是认命地过去在他上衣口袋里翻来覆去地找。可惜天不遂人呀,最后,从他西装裤的右侧口袋里摸到了硬硬的卡片。
她抖动着睫毛刷开了房门,这下真的不知道谁的耳尖更红。
喝醉了最危险的两件事是男性容易发生迷走神经晕厥,或者因为呕吐而被迫窒息。她心里有点着急,又怕他吐在走廊给清洁人员谈麻烦,又怕他一个人出危险。
小姑娘准备把人扶进屋子里,再叫刘寅格来照看。
没想到,男人好似突然清醒了一瞬,把她轻轻松松地按在了房门之外。
“你不要闹脾气了,你喝多了知不知道?”
仿佛看到了那些年的楚瑜,她有点生气。
男人一动不动。
他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别进来了。”
“屋子里有坏人。”
“啊??”她第一反应要报警。
男人把她的手压下去,松开,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别看了,就我一个。”??
他低低地笑起来,从口袋中拿出支票在纸条的背面写了九个字。
“你不是在学中文吗。”
薄薄的纸片上龙飞凤舞、遒劲有力地写着: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她读出来,却不明白什么意思。
陆闲的西装依旧整洁干净,但是领口被他自己扯的微微散乱。领带歪斜,露出一点点锁骨。他的发丝散落在额前,楚辞盈可以透过它看见他迷离的眼。不似平时冷漠疏离的样子,此刻他微微笑着,带着一丝肆意…和…调皮。
“意思是,傻姑娘,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人啊……”
他笑起来,把门合上,像是在招手一样在里面敲了敲。
楚辞盈捏着那张只有一句话的支票,愣了愣神。
*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成语解释:智者应该注意避免潜在的危险,以保护自己的安全
这里指——懵懂的小绵羊不应该因为自己的善意轻易地踏足陌生的环境,不应该不了解情势,不应该忽视他人对自己的企图。
因为这片森林属于一只成年的、强壮的、醉酒的、饥饿时可能吃肉的驼鹿先生。
但好在驼鹿先生他是个彬彬有礼的野兽,不是心怀不轨的猎人,所以愿意包容她的莽撞和无知,帮她避免所有的风险,无论风险来自于道德上的、情感上的、人身安全上的,并作出温柔的警告亦或是顽皮的提醒。
那么——
晚安,终会长大的、心软的小绵羊。
要做朋友
醉酒的男人任性走了楼梯, 却苦了焦急寻找的特助。
刘寅格侧身避过一个正在收拾服务人员,从熙熙攘攘散去的宴会人群中穿过。有人叫:“刘总!”
他只能强压下心中的忧虑客客气气地回过身来,对方是一个供应商的总经理, 刘特助点头同对方握手:“方老板。”
“你急急忙忙干什么去?喝几局再走吧!”
不能说实情,心中又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刘寅格露出一个克制的笑容, 低声婉拒:“陆总叫我, 先去了。”
说完,他拍拍对方的肩膀, 朝着看过来的几个人依次问过好之后就匆匆地向大堂走去。
这一路上他心中愈发惴惴,仿佛被某种不安全感驱使。男人的目光扫过一切进进出出的人群,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而他依旧没有看到熟悉的高大身影。
老板喝了很多酒。
他想。
脑子里一瞬间闪回过许许多多并不算美好的过往,他想起李凭, 又想起范思思那样的人, 无论男人女人、仇人伙伴, 此刻都是需要堤防的对象。
他攥紧拳头低眉看了几次时间, 在时针即将指向下一个数字时,旁边传来一声轻微的汇报:“刘先生,他们查了监控。陆总已经回房间了。”
心里的石头发出嘭的坠地声,他扶着墙壁捂着额头, 摇摇手拒绝旁边人的搀扶,仿佛一下子踏实了不少。
直到这时, 刘寅格才有心力去查看手机里的消息, 他发现早在一个小时前就有一个小猫咪的头像给他发了一句话:
「刘总, 陆先生好像喝了很多酒,现在自己在房间。如果你方便的话, 可不可以照看一下?(>_<)」
晚上的风有些冷,他方才着急出的汗已经彻底凉了下来,看到楚辞盈的消息时他也都没有力气责怪自己关心就忘了脑子,只是叹了口气,回了句好的。
他刷卡上了16层,对着电梯里的镜子整理了一下领带。虽然他醉酒的老板恐怕并不会在意他的形象,但是多年来严苛地自我要求已经让刘寅格时刻做到最好。
推开门,在看到酒店阳台上完好无损坐着的人时,他最后一点担心也彻底消散了。
刘寅格:“老板。”
他叫了一声,担心男人是在室外睡着了。
椅子上的人抬起手,挥了挥,驳回了他的猜测。
刘寅格走过去,倒了一杯清水:“车总和我说您喝了特别多,现在难受吗?还是已经吐过了。”
男人的眼睛还是有些朦胧,可似乎是吹了许久的风,已经渐渐清明起来。
“我该跟你说一声的。”他良久,慢吞吞地吐出一句话。
他能够听见特助靠近时紊乱的喘息,虽然甚至不能平稳地行走,天生强大的感知还是让他能在极端负面的状况判断旁人的思绪、想法、状态。
刘寅格叹了口气:“小楚医生和我说了,是我自己慌了神没有看消息。”
也不过就是因为从前的事太惊心动魄…
特助先生因为几天的舟车劳顿很疲惫,难得有机会坐下来跟老板说几句话。
他的话却让男人的眉毛皱起来,记忆回笼……他好像,的确…陆闲想起淡淡萦绕在身侧的果香,还有扶住他的手,惊喜惊讶惊吓的笑容,止不住的道歉。
“监控删掉。”他说。
“嗯,我来的路上就让人去办了。”
刘寅格知道老板想保护隔壁的姑娘,深夜和醉酒的陆先生站在一起,不管是好意歹意都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注意。所以,不用先生吩咐就已经交代下去了。
男人又是许久没说话。
他醉的太厉害,半天都没有点燃手旁的火柴,还是刘寅格看不下去帮忙,这才让明灭的火光燃起。
烟雾盈蕴。
陆闲看着燃起的烟草,没抽,又给按了。
刘寅格:“您这段时间太辛苦了…”他的意思是说,这样的工作强度换了陆氏的其他高管,都是一天一包的抽,陆先生不喜欢烟的味道,但是偶尔压力大了也需要缓解。
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克制。
陆闲的手指落在扶手上,撑着头:“……”
“什么…?”
刘寅格听着他含糊说了几个词遂偏过头去看,才意识到两个房间的阳台没有窗户,直接相连。
1613的房间灯已经熄了,安安静静,就像是里面住的那个姑娘。
特助先生这下心里才真真正正震动了一下。
他强压下心中的不安感,先生这段时间对楚医生的态度是极其冷淡的,就算是再亲近的人也看不出什么不妥,但是就是这样一个非常微小的细节。
在酒后的细节。
让他有点摸不清男人的态度了。
“您…”
他起了个头又没问出口,觉得不妥。
反倒是陆闲听见声音看了他一眼,慵懒的眸子像是某种正在享受惬意时光的野兽:“你想说什么?”
“我就是觉得,您最近好像挺…关注楚医生的。”
陆闲抬了抬眼帘,没反驳。
刘寅格这才鼓起勇气继续:“其实您心里肯定都清楚,她的性格来这里一定有蹊跷。跟您接触,也未必不是存有…”
“存有什么?”
目的。
特助先生抿了抿唇,皱眉吐出那两个字。
陆闲听到后挑了下眉:“你是这样想的。”
“不!”
刘寅格否认,语气低声又急促地说:“我不否认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医生,正是因为她太好了,所以她不可能跟李为是一路人。可是她又明明白白地出现了,她是一个麻烦,先生。”
无论楚辞盈想知道什么,想求得什么,都会是天翻地覆的东西。陆氏从来不接触这样的事,自然规避了所有的风险,何必趟一趟浑水?
她是一个大麻烦。刘寅格想。
陆闲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突然问:“之前丢的东西,找到了吗?”
刘寅格被突如其来的问题砸中,愣愣地摇了摇头。
“梅奥那边咬死了当年从来没有存过…陆…您,他的样本。这么多年过去,死无对证。”特助懊恼。
“李凭背后的人露面了吗?”
“这…”
陆闲笑了笑,仿佛在安抚彻底失去自信垂头丧气的助理,他的声音因为沙哑变得更加低沉动人,像是醇厚的佳酿美酒:
“你看,我也是个大麻烦。”
*
楚辞盈难得睡了一个安稳的觉。
没有做梦,没有早起。
她醒来时外面的阳光正正好好撒在阳台上,她走出去伸了个懒腰,一转头就见到隔壁的小藤桌子上放了一杯水,阳台门关着。
她想:“昨天晚上睡前好像没有看到这杯水,他半夜又跑到阳台上了吗?”
她出了门,正好碰见垂头丧气从1615中离开的齐泾源。男人的脸色有些苍白,看到她的时候,轻轻摇了摇头。
楚辞盈正在愣神,就听见半开的门中有人道:“楚医生?”
她答应了一声,眼神还看着齐泾源,对方朝她点点头就离开了。
门内,清醒后的男人打开了那扇厚重的阻隔,站在离她不算远的位置颔首:“昨天谢谢你。”
“没、没事。”
小姑娘神色有些不自然,她尴尬地摸摸耳垂,睡衣的口袋里还有那张薄薄的支票。她一碰到它,就又回想起男人的话语,还有那双迷蒙却锋利的眼。
不算难闻却让人脸红心跳的酒精气息还环绕在周身。
陆闲仿佛看穿了她的不自在,让过一步给了她一个走进来的空间,一边往会客室走一边道:
“昨天你说有问题,是什么?”
“你还记得?”
楚辞盈说完就想收回,这样仿佛是质问的语气显然不是她惯常的态度。医生姑娘掐着衣角,坐在了离主位比较远的小椅子上,她面前有一套茶具。
陆闲没回,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她询问。
楚辞盈这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她不知道男人还记得多少,也不敢问,她借着对方喝醉了顺竿子提了一堆的条件,现在男人平静温和地兑现,不好意思的反而成了她。
“其实…其实也没什么。”
这个问题并不是替李为问的,相反,是她自己的疑惑和好奇——
澳洲的这家车企陆闲一直有股份,每年都会有监管,一次普通的合作为什么大张旗鼓地招来了超过百人的尽调团队,又特意叫了齐泾源。
她虽然不清楚陆氏内部的安排,但是那天和齐泾源随口的交谈中,她似乎观察出了男人些许的不自信……
似乎是在担心,这是陆总不信任他能力的原因。
听她条理清晰地表达完,陆闲的手撑在额头旁点了点,唔了一声没说话。
过了会他问:“这是你自己好奇,还是替齐泾源问。”
明明没有提起任何别的人,却生生被看透了一切的男人点破可能的原因。楚辞盈眨眨眼睛,斟酌开口:“我…自己想知道答案。”
“好。”陆闲点了点头。
他转头看向桌子前没有收拾的两杯咖啡,跟楚辞盈说:“他刚刚来也是问这个,我说,这是公司高层的安排,暂时不能透露。”
哦哦哦…
楚辞盈愣愣地点头,她已经慌张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于是准备起身告辞:“那…那真的不好意思,我……”
“为什么要道歉呢?”男人突然露出连日来的第一个笑容,他本就是非常深邃英俊的面容,此刻眼底带着柔和,就像是山上的冰雪终于消融。
楚辞盈看的愣了。
她想:因为…我问了不该问的呀
“可是我说过,我原谅你了。”
没想到这他也记得!
她伸出手指,弱小可怜地比比画画:“这不一样嘛,以前的事情你原谅我了,可是这不是今天刚发生的吗。”
陆闲还是笑,男人仿佛不似前两日的淡漠,距离仿佛一下子消失了许多。他说:“每次见你都慌慌张张的,好像我很凶的样子。”
你你你。
楚辞盈垂头丧气,你怎么把实话说出来了。
人艰不拆啊。
这下子,她仿佛破罐子破摔一般放松了下来,嘴里小声说:“哎,你大人有大量,就不要跟我一般见识嘛…之前的误会我真的是没有想到,你要是介意,我回去就辞职。”
就算李为这边的事在此陷入僵局,她也…!
小姑娘壮士断腕。
男人轻笑:“楚医生,扪心自问,陆某从来都没有为难过你。不知道你这些误解是从哪里来?”
他的睫毛很长很密,垂下来时和那双淡色的眸子映在一起:“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语气还是清清冷冷,却莫名让人想到了委屈的一只大猫。
呃???
楚辞盈抬头:“朋友?”
她有点不敢置信这种颇有抱怨意味的话竟然是陆闲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说出来的。男人的示弱让她突然有了一种反驳的底气,他们什么时候成为朋友的,她怎么不知道?
仿佛一眼看穿她的心事,男人勾唇:
“我什么时候看起来对一个项目很满意?”
楚辞盈听了他六年的会议录音,不假思索道:“你把笔帽合上不写字的时候!”
“生气?”
“好久不说话。”她稍微回想,录音带的空白给了她答案。
“高兴。”
“你特别喜欢用指尖点桌子,高兴的时候点的稍微慢一些,不开心了就是有些快的连着点三下!”她都学会抢答了。
陆闲低低地笑起来。
“你比我都了解我,为什么觉得你不是我的朋友?”
楚辞盈被谈判桌神明的逻辑问晕了,磕绊了一会猛地想到破局的反问,此刻她好像也忘了刚进门时的紧张怯懦,变成了和男人较量的胜负欲:
“可是!就算我很了解你,你都不了解我!”
凭什么莫名其妙说我们是朋友?
“哦。”男人淡定地点点头,看着她的眼睛,勾了勾唇:“这样啊,是我的错。”
他认错的太干脆,楚辞盈张了张嘴。
男人说:“那你愿意让我了解你吗?”
小姑娘愣住……
什么?
啊,这,怎么还有人这么问的。
她脑子里瞬间什么思路都没有了,点头看起来有点太奇怪,可是摇头又显得不礼貌。天啊,这人,斗不过呀。
她长叹一口气像一只失落的小河豚。
陆闲不着急要这个答案,仿佛是要她慢慢考虑,转而提起她最开始的问题:“你还记得,六年前的年中会议的内容吗。”
小姑娘脑海内的记忆瞬间定位到相关的信息:
“那次你非常生气,因为有五家陆氏旗下的公司都因为不能按时执行你的批文而造成了亏损。”
陆闲点头。
“这五家公司叫什么名字?法人代表都是谁?”
楚辞盈皱眉,沉默了一会犹豫地给上了答案,她好像抓住了什么又转瞬即逝,最后她说:“真的不记得了…但好像是同一个人。”
男人慢慢地点了几下桌子,楚辞盈没有注意到。
这是他心情愉悦的表现。
“赵锐,他从前在陆氏是陆景和的秘书。”仿佛怕她不清楚,他耐心地道:“陆景和,是我的哥哥。”
“那他现在不在陆氏工作了吗?”
陆闲顿了顿:“他去世了。”
楚辞盈心里紧了紧:“…不好意思。”
男人笑:“不要总是道歉。”
他一笔带过了他的管理理念和兄长一直有些不和,再次提到这段往事时,他不知为何没有从前的压抑烦躁,仿佛像是讲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男人想,可能是因为他唯一的听众太过认真的眼神。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明明可以完成,但是在赵锐的影响下并没有遵循高层的指令。”
楚辞盈这时候渐渐想起了这几家公司具体的名称,发觉这些年他们的业务在这种拉扯中逐渐被边缘化,直到今年才因为更换法人代表和实在撑不下去选择了低头。
“他们都是很重要的支柱产业,现在正是很好的回收时机,他们主动低头,你没有道理不接受……但是他们……”
她说着说着,顿住,语速突然加快:“他们回归对陆氏是非常利好的消息,他们很可能借此也向你提出要求,比如,对从前的纠葛既往不咎……或者,对这五年人为的亏损重拿轻放。”
“但你不想受制于人。”
她抬头,对上了男人静静地、带着笑意的眼神,仿佛被肯定了一般继续说道:
“所以你彻查所有的项目,包括你最信任的、有直接控制权的车企。你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你告诉他们你铁面无私,不可能把旧账一笔带过。”
她很兴奋:“对不对!”
男人不置可否,听着这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分析,似是感叹,似是欣赏。又一次点了点桌面:“成语学的越来越好了。”
小姑娘仿佛胜利了一般,眼睛里亮晶晶地闪着光芒。
她问:“车显赫的父亲在配合你演戏,帮你把不喜欢的要求扼杀在摇篮里。”
陆闲适时出声:“陆氏高层的机密,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那当然,作为朋友我可不会出卖你。我都是自己梦游想到的。”
“好。”
“我以后可以多来找你问问题吗?”
“好。”
楚辞盈已经不紧张了,睫毛眨眨,阳光洒在她白皙漂亮的小脸上。她自己猜到了答案,有点激动又骄傲。声音清脆活泼——
一如初见。
“陆老师你真好!真希望能和你做一辈子的朋友。”
她这回不排斥这个词了,像是可爱的猫咪翘起尾巴和熟悉的人贴贴。
男人还是笑,这回却没说好了。
他和解药
澳洲之行的顺利程度超出了很多人的想象, 在伟杰信年中会议的三四个工作日后,属于李为项目组的尾款就到账了。
福宁传信:李会长非常高兴,让黎组长和楚小姐不要着急回来, 多玩几天,费用走公帐。
黎笑笑紧跟了将近七八个月,这下心中的事情落地, 彻底出去疯了几天。
楚辞盈大多数时候蹲在伟杰信的工厂看齐泾源做审查, 偶尔遇到不懂的问题就跑去找陆闲。
男人很忙,但总是会抽出一些时间回复她的消息。
点开语音便是他一边翻文件一边应答的声音:“我表达清楚了吗?”
“我明白了!谢谢你!”小姑娘永远都是非常热情。
刘寅格时常在心里腹诽, 陆总的解释何止是表达清楚了,就差手把手培养接班人了。
但是他这话不敢说, 一是因为不敢当着先生的面露出这个态度, 二是因为连日的相处下来,他也知道小楚医生不是缠着陆总浪费时间的人。有时候她突然灵光一现的念头, 连他都有点惊叹。
幸好他早生了几年。
特助先生放下了心中的成见, 有些感慨。他后来想, 男人和女人之间未必没有纯友谊, 先生好不容易有一个同一辈的朋友,他不能就这么搅合了。
于是偶尔楚辞盈蹑手蹑脚地问一些她不清楚其实是陆氏机密的问题时,特助总是眼观鼻鼻观心,退到一旁静静地不说话。
好在先生是个有原则的人, 倒是从来都没有说过不该讲给外界的话。只不过就算省略了个中细节,由陆氏的董事长亲自掰开了揉碎了讲出来的道理格局, 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的。
小姑娘是个知恩图报的性格, 这几天一有什么有意思的活动就想着陆闲, 她对那个相连的衣帽间有阴影,因此后来都是跑到两个人相近的阳台上喊:“陆总!”
过一会, 或许在会客、或许在线上办公的男人便西装革履地出现在她近前。温文尔雅地靠在阳台边,问她有什么事情。
“你去潜水吗!”
虽然这次还是千篇一律的答案,小姑娘也不气馁。
男人只是看着她笑:“你去吧,我还有工作要处理。”
他的声音有点哑,楚辞盈问他是不是生病了。男人点头又摇了摇头说没事。怕她担心,还拿出了一份不知道什么时候做的血常规。楚辞盈看到上面重要的指标都没有什么异常,放下心来。
“可能是那天喝醉了又吹了冷风,你可以多喝点热水或者茶呀之类的。”
陆闲颔首。
“哦,那…我去了?”
“嗯。”
她回头,男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轻轻挥手。
是车显赫叫她去玩。
楚辞盈想着如果来一趟澳大利亚不去大堡礁岂不是很遗憾,于是也高高兴兴地去赴约。到了那才发现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朋友叻?”
她在海边的阳伞下面慢吞吞地擦防晒霜,车显赫本来想动手帮忙,后来忍了忍才藏住翘起的尾巴蹲在一旁。闻言,少年心虚地说:“嗯…他们,他们在忙。”
他说完自己都脸红,幸好是他姐单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会相信这种鬼话的妹子。
其实这场旅行本来就没有什么三五成群朋友,相反,他这还是听发小的意见苦心营造出来的单人时光。
他道:“姐你会游泳吗?不会的话我教你?”
少年穿着潜水服,肉肉的肚子凸起来一个不算太尴尬的弧度,看得出的确从未亏待过自己的嘴巴。
楚辞盈弯了弯眼睛说,不用。
他们两个人就这么在沙滩上玩了一会堆沙子,等到观光的游船到了,车显赫招呼楚辞盈上船。
游艇内部装璜精致,在二层还有三条可以直接滑进海里的透明滑梯。很多外国的游客都异常兴奋,笑作一团抱着跳下去。
楚辞盈看到他们开心的样子,心中也暂时放下了压抑太久的情绪,开心地从船上跳进水中,冰冷刺骨的海水一下子冲淡了烦恼,透过观光板的透明玻璃,可以看到壮丽的珊瑚与穿梭其中的小丑鱼尼莫家族。
她抬起头像一只漂亮的小猫甩着长发上的水珠:“啊!真的好好看啊,如果陆先生和刘先生能来就好了。”
她不解,他们怎么就这么忙。
车显赫没下海,他土生土长的澳洲人,看大堡礁已经看出了免疫力。比起美丽的风景更加夺目的是眼前的人,少年花痴地盯着他的姐:“诶?你不知道?”
楚辞盈划水过来,疑惑地望。
她这么一问出来才意识到的的确确好几天没有见到那位温柔精明的特助先生了。
车显赫这才说:“刘寅格被方灿姐姐罚的很惨,我哥本来就不能到处乱跑。”
在楚辞盈不解的注视下,少年娓娓道来——楚辞盈只是陆老爷子在福宁的私人医生,他们景山的大宅里还有一位家医,和陆闲是同龄人,听说很早就为陆家服务了。
“方灿?”
楚辞盈歪歪头,不知怎的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但是仔细想了想之后又释然,也许这么多年总会遇到名字相似的人。
车显赫提到这个家医就打了个哆嗦:“她才三十出头,跟清朝人似的。”
这句吐槽楚辞盈没听懂,少年也没再展开。
于是她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什么叫,陆闲本来就不能出来?”
车显赫惊奇:
“你竟然不知道?他家里不让啊哈哈哈。”
少年仿佛想到了极其搞笑的事情,拍着圆滚滚的肚子笑的前仰后合,隔了好久都没有停下来:“我哥是熊猫血,还是超级超级稀有的熊猫血。”
他思考了一下楚辞盈可能是没有看过陆闲的档案,于是耐心地给她解释:
“小的时候他有一次受伤差点死掉,两个血库都差点没顶住…他爷爷管他跟看命根子一样,什么都不让干,也不让吃。你敢信,0202年了他连可乐都没喝过。”
他尽情嘲笑陆家的封建,还有他英明神武的哥至今还被家里严防死守的窘境。
“…什么?”
楚辞盈却一下子恍惚了一瞬,她扶着甲板坐下来缓了缓刚才一瞬间的恐惧,悄悄告诉自己扎伊尔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男人没有事情,也没有因为缺少血源而出意外。
她揉了揉发昏的额头,却怎么也无法忘记在陷入黑暗前对方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的模样。
什么啊…明明是这么脆弱的身体……
她不知是该在得知真相后立刻去送上再一次的感谢,还是应该生气对方如此不在意自己。
“那…他之前还赛车……”
“唔,这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我哥这种行为和找死没有区别啊。但是毕竟是我哥嘛,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车显赫心大,高高兴兴总结。
楚辞盈听着他说,因为伟杰信那天晚上的宴会之后陆闲一个人爬了16层,景山的家医团队得知消息后几乎是买了最快的航班过来,惩处了当天在场疏忽的所有人。
原来刘寅格当时的紧张并不是只是因为陆闲的身份,还因为他可能随时因为一场重伤失去抢救的机会……
楚辞盈忍不住回想起那天他烂醉如泥的模样,也有些后怕。
可是:“这也不是刘先生一个人的错……”
毕竟谁能想到喝醉的人竟然如此任性,生生爬了十六层。
“可惜老封建她不会这么想啊。”
车显赫没有注意到她的状态,自顾自地讲起陆家内部的许多事。从陆闲少年时在美国的一次意外,到这名叫方灿的这位家医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一直都没有被辞退,她也成为了老爷子的“爪牙”,对他哥的看管近乎于严苛。
“所以啊姐,我没跟你开玩笑。我哥真是没喝过可乐……”
“不可能的吧,他那几年不是不在老宅吗?”
车显赫嘟嘟囔囔,也许是小的时候想喝一直喝不到,等真的自由了就不在乎了。毕竟现在陆闲喝的都是最好的天山含翠,还有什么福宁毛尖,哪见过喝可乐这种东西。
他笑起来:“姐啊,你是不是觉得我哥的人生很酷炫?”
“酷…吗?”
楚辞盈歪头。若有所思。
等到回酒店的时候,她朝消防通道望了一眼,惊奇地发现16层的楼梯口站了两个西装革履的保镖。
小姑娘刷卡开门的时候还回头又看了一眼,几个男人带着墨镜往那里一杵,高大壮实一言不发,吓得同一层的住户都绕着道走。
一墙之隔的门内。
短发利落的女人穿着单薄的黑西装,她整个人高瘦到有些恐怖的状态,此刻正皱着眉对几个助理发脾气:
“你们知道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吗!”
“嗯?!说话!”
“陆先生,你真的太不注意了。你平时工作熬夜也就算了,因为不三不四的陌生人整宿都没有睡,你把自己的身体放在什么地方。”
她的唇很薄,语气也尖锐,她的手下医师给陆总量了体温,刚刚好有些低烧。
这仿佛又给了她训斥的理由,在整个房子里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你是什么样的身份!你怎么能为了一个随随便便的女人先是受伤,然后生病!!!”
被教训的助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小楚医生是什么人大家都有目共睹,这个女人说话忒难听了些。
虽然不知道受伤是怎么回事,但是有眼睛的人都知道陆总生病是几年难得一次,也是因为最近的舟车劳顿才有些轻微的热伤风。
何况陆总平时和他们相处从来没有摆过架子,她一个替陆家服务的医生,一口一个“身份”“地位”“阶级”,没由来的让人觉得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清朝都亡了多久了,真给自己找了个主子。
以为陆总容忍她是没办法吗。
在方灿第三次指着鼻子勒令助理交出楚辞盈的联系方式时,一直仰坐在沙发里的男人在手机里轻点了一下,机械音的女声响彻了整个安静的房间:
“不三不四,是一个汉语成语,常用来形容人或者事物的态度不够正派,有伤风化。”
“随随便便,是一个汉语成语,常用来形同人的态度不够严肃,对待感情不够专一。”
等到机械语音播放完,男人收起了手机,轻轻地抬眼看向方灿已经气到颤抖的身体:“很新颖的词,我第一次听,从前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女人的神色阴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
“阿闲…”
“方医生。”陆闲打断她,从容地说:“谢谢你给我的特助和秘书们放了几天假,他们这段时间的确辛苦,年终奖就翻一倍吧。”
秘书团里有人小小欢呼一声,因为方灿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强行憋住了笑。
她闹了几天又怎么样,先生不是一眼都没有看。她让大家写的检讨也没有人真的动笔。等到最后闹到先生这里,他一句话就打回了所有她的“惩罚”。
陆闲让其他人先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方灿。
她往前一步,神色哀戚:“阿闲,我是为你好。”
男人抿了口茶,觉得有些酸,吐出去又拿清水漱了漱口。
他的无视进一步激怒了精神状态岌岌可危的女人,她突然不似方才的关心,面容上闪过一丝狰狞:“陆闲!你不要忘了你的命是谁给的!”
她往前飞快走了几步,眼底的血丝暴起:“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景和根本就不会死,你凭什么这么任性?”
“你忘了你的家族和你的责任了吗?!你想死是吧,你想报复我们,你就是想找死,你这个疯子。”
她咬牙切齿,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
陆闲笑了笑:“你好像在演电影。”
他起身悠闲地回了书房,不顾身后还在怒骂的女人。
她的啸叫回荡在空旷的会客室内:“你就该死,你这种不懂回报的人就应该赶紧去死。”
男人停下脚步:“好啊,那你告诉我,我和陆景和究竟是什么关系?”
方灿哑了声音,低下头食指用力扣着地毯。
她砸了一个杯子,跌坐在地,喃喃:“不行,你不能死。陆家需要你,老爷子需要你…你是最后一个孩子了……最后一个了。”
男人不理会她的风言风语,见她这时也不愿说出跟真相相关的一句话,轻笑一声便关了门。
门外,
方灿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咧着嘴:
“你这样的人生活着有什么意义?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医生,你们生个孩子吧,生个孩子养大了你就可以去死了,我们再也不拦你了。”
陆闲在门内的步伐微微克制了几秒,然后露出一抹冷淡的笑容,没有应声。他坐在椅子上,发丝微微垂下挡住烧的泛红的淡色眸子。
他今天没有穿西装,是很轻便的常服。可是对于病人来说,这样的衣料也有些不妥。
他啧了一声。
方灿爬起来,狠狠地诅咒:
“陆闲啊,你这样的人怎么敢想逃离,怎么配得到幸福?”
从始至终,被辱骂、被污蔑、被反复提起那些陈年旧事并诅咒的男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就静静地坐在书房里,慢慢地看文件。
纸业侧边上面的笔迹错综复杂,仿佛来自两个人。
一个苍劲有力,行云流水。
一个方方正正,认认真真。
房间安静了许久,他听见阳台的玻璃传来轻微地刮擦声。男人抬头望过去,顿住。
良久,他站起身来打开了阳光与暖风透过来的路。
隔音太好,小姑娘什么都没有听到,面上开开心心,呆毛因为朋友的回应而兴奋地飘呀飘。
她只是隐约感觉隔壁的人走的差不多了,所以拿起衣架伸过去敲了敲玻璃:“陆闲!陆闲!”
等了不一会儿,男人就靠在了她旁边的墙上。
他的呼吸有些发烫,神色也恹恹地,好像很疲惫的样子。
楚辞盈莫名幻视童话故事里的长发公主,事实上从车显赫的口中,这个看起来高高在上的男人确实被家族捆进了深不见底的高塔。
小姑娘伸手探他额头:“你发烧了。”
“嗯。”
“车显赫跟我说有个叫方灿的医生来看过你了,你好点了吗?”
“没。”
“哦,那现在你难受不?”
“有点。”
楚辞盈嘿嘿笑了一声:“我有药。”
陆闲早就被方灿带来的人喂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还没有来得及拒绝,就感受到一个带着冰凉水汽的圆形罐装物体被塞进了他的手。红色的,那么刺目,那么常见。
轰然一声,从未被踏足过的至暗之境被呼啸而过的火焰一把燎起,星海划落。
他想,我烧高了。
天价礼物
男人顿了许久才将右手从口袋中抽出。
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在他身上, 形成斑驳的光影。他手里的可乐应该是刚刚从制机中拿出来,摇一摇仿佛还能听见里面绵密的冰沙晃动的声音。
陆闲微微迟疑地凝视着罐身,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红底白字艺术体的Coco Cola有点严肃的好笑。
楚辞盈就垫着脚尖趴在阳台的栏杆上, 用一只手轻轻托着下巴看他的视线落在那个小小的拉环上。仿佛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最终轻轻地斜着提起,他拉开了那罐可乐。
“兹——”
是二氧化碳从高压状态回到常温常压时发出的雀跃声响。
陆闲没有告诉楚辞盈,他怎么会没有喝过可乐?在那些年比赛后宿醉的庆功宴上, 在两年籍籍无名的轮岗时间中, 同事毫不知情下递过来的饮料。
他喝了一口,第二天看到那个和他差不多大的青年诚惶诚恐地向他道歉:
——阿闲, 不,陆总…我真的没想到你是……我再也不敢了
——请你跟陆景和先生求求情吧
他说了什么来着?
哦, 年轻气盛的陆闲说:“你没做错, 你可以申请劳动仲裁。”
他永远记得那个青年看向他时,那种不可思议、畏惧又怨恨的眼神。在那之前, 他一直以为他们是一样的, 是朋友。
后来所有人都说, 不是这样的。
你是你, 他是他。你姓陆,他不姓。
那个青年之所以今天能够和陆家的孩子坐在同一间办公室,是因为有人查过他所有的履历,他热情又单纯, 能力极强。他们想给陆家的孩子培养一个优秀的下属,并非是分享快乐的朋友。
陆闲站在梅奥顶层的病房外面, 隔着玻璃看着陆景和认真的表情, 转身就走。
然后有了美国的贝斯特。
陆闲后来不喝可乐不再是因为有人不许, 而是他不太喜欢。
无论是悄悄喝,还是光明正大的喝, 他都不怎么喜欢二氧化碳在口腔里爆炸的感觉。比酒还辛辣,又不能醉人。反复提醒着他的身份,他是陆家的孩子,是旁人艳羡但是喝可乐都恨不得要打报告的扭曲身世。
可是这一罐不一样。
这一罐不一样。
他修长的指尖勾起被扯下来的拉环,精准地掷进不远处的垃圾桶仰起头猛地灌了一口,好像是被呛到一样剧烈的咳嗽起来。
小姑娘咯咯地笑:“你慢点!可乐是带汽的。”
仿佛终于找到了什么比他更厉害的知识领域,楚辞盈给他讲,你知道吗?可口可乐第一年的销售额只有25罐。当时她上医学院的时候一个教授用这个例子去鼓励这些背负着巨额学生贷款的孩子们,一个伟大的事情从不是一蹴而就。
她怕陆闲不值得,还认真给他讲:“美国的学生贷款利率是百分之6.7,读完医学院加上需要还的利息一共要还30多万美金。”
男人嗯了一声,他知道。他原来不知道,但是他为了资助一个叫安娜的高中生被迫学了很多知识。
那个时候是助理收集好线索,把东西放到所有的待处理事项中。他需要在突然想起是从一厚摞文件里翻找到最底下,抽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不过我考的是纽大哦!没有学费。”
楚辞盈讲到这个超级开心,骄傲地分享。小姑娘的眼睛里有星星,比跳动的光点还要亮。陆闲就听着她讲话,站在她旁边低着头看她说话时地上蹦蹦跳跳的影子,那是她蓬松的长发。
酒店的沐浴露是椰子味的。
她也是椰子味的。
小孩的注意力总是很分散,她一会就又把话题转回可乐。她叨叨着,不知道他会觉得百事好喝还是可口好喝,要不以后都尝尝吧?她歪歪头:“你说呢?”
“太甜了。”
“嗯??”
陆闲终于抬起他的手,揉了揉他看着看着盯了许久的柔软发顶:“可乐太甜了,我都不喜欢。”
喜欢,不喜欢,想要,不想要。
他第一次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楚辞盈唔了一声。
男人看着她的眼睛,注视着里面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她会失望吗?会觉得扫兴吗?一向不在乎旁人情绪的男人突然为自己的这句话懊恼起来。
一定是方才的气氛太平和,以至于他第一次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在接下来的几秒里,他默默看着她从疑惑,到了然,到恍然大悟——最后变成一种重新燃起的快快乐乐:
“那我们下次去喝柠檬水!”
楚辞盈自言自语:诶,竟然不喜欢吗,那要多尝试才会找到喜欢的吧。
他很突然地吸了一口气。
咚咚咚。
好像是再也无法压抑某种从来都不被重视、不被认可、不被允许的情绪,杂念破土而出,心脏蓬勃,他反而前所未有地淡定、坦然,将杯子里的可乐一饮而尽:“不用下次,我们现在就去。”
“啊?去干什么?”
“喝柠檬水。”
等到两个人都带着帽子和口罩藏在Cheese Cake Factory(芝士蛋糕工坊,欧美国家连锁家常菜,类似于国内的真功夫)时,都有点没有反应过来。
陆闲比对面座位里的人要稍微平静几分,他淡定地翻过一页菜单,但是伸手去拿那杯冰水的动作摸空了两次。
楚辞盈比他更加凌乱,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在吃完午饭后又跑出来吃饭,两个人也没有带助理和秘书,更不知道周围会不会有闻风而动的媒体记者。他们就相顾无言,突然在对视时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我不太饿。”
“我也是。”男人同样忍俊不禁。
“那…我们一起要一份宝宝意面?”
Cheese Cake Factory的意大利面有三种规格,成人晚餐、成人午餐和宝宝餐。成人晚餐是四个肉丸和超大份面,成人午餐里包含三个肉丸和普通分量的面,宝宝餐里只有一个肉丸和大约普通人十分钟能吃完的面。
楚辞盈这么提议,男人没有异议。
他招手请了服务生:“我们…”
话出口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话有多离谱,两个成年人分一份宝宝餐,在一个靠整单价格付小费的国度,他甚至有点不好意思开口。此时陆闲知道楚辞盈为什么笑的缩在沙发座位的角落了。
压下这种莫名其妙的好笑的感觉,他清了清嗓子用流利优雅的英语说:“请帮我们上一份儿童餐吧,再要两杯柠檬水。”
他没有忘记来此刻的目的。
服务生写字的手顿住:“一份吗?”
她态度很好地伸手比了一个大小,暗示他们两个人可能不够吃。这个时候楚辞盈都有点不好意思准备要两份了,可是她又担心他们吃不了浪费食物。就在纠结的同时,就见到陆闲脸不红心不跳地点头,合上了菜单。
“是的,我们只要一份。”
可能是见过更多乱七八糟的要求,服务生非常专业地跑过去下单了,等到上菜时还非常有心地拿了两个儿童碗——先生用蓝色,女士用粉色。
楚辞盈:……
陆闲低低地笑起来,把肉丸叉起来放在楚辞盈的小粉碗里,又给她卷了两叉子可可怜怜的意大利面。等到分完她的分量,他面前的只剩下不到一口的食量,还有几片楚辞盈嫌弃的罗勒叶。
小姑娘盯着他盘子里剩的那点东西,有点尴尬:“你吃的饱吗?”
男人从容地叼着吸管,然后放开:“我有柠檬汁。”
她看着他温和淡然的眼睛,突然不知道怎么脸又红起来,她想:可能是真的点儿童份太尴尬了吧。楚辞盈叉起那个肉丸跟他解释为什么刚才导航到这里:“小的时候我爸妈带我来过一回,那个时候我觉得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餐厅。”
“这是我第一次来。”他说。
楚辞盈发出一声拖长了的哦——“那看来,你比我要可怜。”她眨眨眼睛。
两个人都笑起来。
她吃着吃着,突然想起很多从前的事,想起那个最后一个阖家团圆的新年。想起罗切斯特的冬天,兄长的怀抱和旁人怜悯肃穆的神情。
楚辞盈顿住:“我想我哥了。”
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面对陆闲有着淡淡疑惑探寻的眼神,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喝了口柠檬水。是酸涩的,带着清甜,好像是她和楚瑜的关系——永远有点拧。
陆闲不出声,静静地听着她讲起很多很多的细节。
他虽然不知道她的兄长是谁,但是对方对这个唯一的亲人的关爱绝不似作假。可是不管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都不会劝她做任何她没有准备、不愿意的事情。
所以只是当个观众,听她讲小的时候哥哥在梅奥医院当清洁工,她就拿个小夹子在每个病房穿来穿去。很多病人和家属都是非常热情善良的人,经常给她塞糖果。
“还有一个人每天都给我一个橘子。”
她抱怨:“现在才知道橘子吃多了会上火。”
陆闲在听到橘子这两个字的时候眉头猛地跳了一下,抬眼,状似不经意地问:“那是几年前?”
楚辞盈想了想报了个大概的区间。
男人喝水的动作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变成了一种莫名的沉思,深邃的眸子一寸寸落在她的脸上,好像要再一次认识她一样。他落在桌面上的手指轻轻点了几下,张开,又放松。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竟然是她。
他想,如果真的有命运,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巧合。在观察了许久确定她没有丝毫提到那件事的时候,再一次感叹所谓命运。
——她不记得了。
楚辞盈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自顾自地说:“后来啊,他又找了别的工作…就有钱送我去读小学了。”
她说到这,甩甩头仿佛要告别那些艰难的日子,好奇地趴在桌子上问陆闲:“你叻,你那个时候在干什么?”
男人将桌子上的柠檬水一饮而尽,冰冰冷冷的液体划过喉咙。
他说:“和家里吵架,出走,受了重伤又抢救回来。”
听起来好惨啊!
楚辞盈又后悔问这个问题了,她明明知道这人小时候好像一点都不幸福。男人好像看出来她的愧疚,反而是身在囹圄的人又一次摸摸她的头。
“那个时候我被…”他改口,“我从楼上跌下来,没有人看到。”
“啊!!”她瞪大眼睛。
男人慢悠悠地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了账单,放卡,签字,加税一共20刀的餐正常而言给百分之二十的小费就差不多了,他却替不好意思的小孩又留下了20刀的纸币。
可是楚辞盈没注意,她追着问后来怎么样了。
他说:“后来啊,运气好被发现了。”
他没说的是,有一个小孩走过来问为什么坐在她哥哥的垃圾桶上面,还把它弄坏了。他睁不开眼睛,听见她童言稚语问他,你在流血,疼不疼?他说不出话,只能任由她牵起手指尖。他终于动了动,不小心把她拉近了一些。
小小小孩踩到了地上的红,滑了一跤磕在少年的胸膛里——爆发了巨大的哭声。
哭声引来了她的哥哥。
现实,
“你别揉我了!我会长不高的。”楚辞盈对始作俑者怒目而视。
陆闲淡然收回手:“多高算高?”
医生姑娘幻想了一会,咯咯地笑起来,说她如果能长出地球,就可以一步从澳洲跨到美洲,到处乱跑看不同的景色。
陆闲点头:“那你长不到这个理想身高是不能怪我的。”
…
好像分享交换了同样“不堪回首”的童年,楚辞盈觉得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又近了几分。好像是真真正正的朋友了一样。
诶,她为什么要用“真真正正”这个词。
她钻进男人的副驾拉好安全带,盯着他专注开车的模样。好像从今天的不知道那一刻开始,他变得越来越真实,会跟她开玩笑、会和服务员和颜悦色的说话。
她胡思乱想着,和他到处躲躲藏藏怕被拍到的情况下乱跑了一整天。跑到刘寅格给他们两个人都发了三遍求求了才回去。
澳洲的夜晚凉了下来。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因为兴奋,又因为明天即将回国。
等到万籁俱寂时那些白日里没有细想的思绪才涌上心头。
她想,从预感中,好像回到福宁之后他又会变成陆先生,不是今天这个喝可乐、喝柠檬水,开车时会伸手试探空调温度的陆闲了。他们的工作关系在这,好像再也不能分同一份意面。
楚辞盈没由来地有点难过。
哎。
好不容易有一个同龄的朋友……虽然…也不是很同龄……或者,他也没有很把我当成朋友。嗯?他真的没有吗?应该是朋友吧……他自己都承认了。不要骗我啊啊啊啊。
她穿着珊瑚绒的睡衣在床上扭成一团。
烦躁时就揪住自己睡衣的耳朵使劲扯,数羊,一只两只三只……啊啊啊还是!睡不着啊!
她开灯,点赞了黎笑笑今天在酒吧给五个帅哥撒小费的朋友圈视频。
过了一会,她突然被消息吓了一跳。
陆:怎么不睡?
猫猫头:可能是太开心了,一躺在床上就越来越清醒qwq
陆:开门。
楚辞盈啊了一声,看见陆闲抱着一床被子又拎了一个枕头,她有点慌——却听到男人叫她悄悄出来,他有办法能让她好眠。
……
从堪培拉出发的最常高速公路时连接堪培拉和悉尼的Hume Highway,也称为M31,这条路全长约272公里,是澳大利亚最重要的公路之一。它从繁华的都市一路途径沿岸的海,起伏的山峦和明明暗暗的星星。
月光指引前路。
她缩在迈巴赫的后座,在白色天鹅绒的被子里和车身自然传来的白噪音中陷入好眠。
梦里,楚辞盈回到了罗切斯特。
她好像又碰到了漫天的飞雪,还有她所有的记忆、爱、眷恋。
她不曾说出口的理想,她的不甘和执拗,她不被认可的道路,还有她流尽眼泪也不想说出责怪的那个人。
在楚瑜缺失的时光里,有另一个人温柔地像哥哥。
可是,可是明天呢?
明天还会相见吗?
男人从不曾急刹车,车身平稳又带着因为高速行驶而必然的抖动,像是一个温暖的摇篮,空调是26度恒温,他换挡减速,在匝道时转弯也没有丝毫的感觉。
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的眼泪,微微皱眉;又随着她渐渐不再翻身,被长发遮住半张的小脸变得恬静,男人的神色也缓和。
……
楚辞盈醒来时,距离回国的飞机还有五个小时。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的酒店,也不知道陆闲去了哪里。她跳下床光着脚跑到门口,推开门,1613的住户已经退房,只留下保洁忙碌的身影。
她徒然失落地扶住门,却看到走廊电梯里有一个服务生模样的人端着一个黑色的绒布小包向这边走来。
他见到她站在门口,眼睛一亮:“楚小姐!有你的东西。”
她疑惑地打开,怔在原地:
这是一条项链。
它由一系列宝石精巧地镶嵌在铂金的链条上,项链由47颗钻石串联49颗璀璨夺目的红宝石。它鲜艳夺目,比旁边的每一颗钻石都要闪耀,光芒相应。旁边佳士得的标志是不可忽视的存在。
就算不懂珠宝,也明白它来自于一场高珠拍卖会。
她张了张嘴:“这不是我的。”
服务生说:
“陆总留下了一张给您的纸条。”
她迟疑地接过——
里面只有一张支票,不是用于钱币兑换,而是在背面用英语写到:
「This modest gift is a token of appreciation for your excellent sleeping habits.」
——谨以此薄礼,嘉奖好好睡觉的孩子
此物相思
楚辞盈慌了神, 这这这,她就算是不懂珠宝,也知道佳士德是什么意思。
一共九十五颗珠宝编织成的真金白银的项链可不是轻飘飘的一根绳, 她捧在手里像是一块沉甸甸的锁链,缠的她整个人的心绪都乱了许多。这是什么意思?
她下意识想要送还,可是那负责递礼物的服务生说他是酒店的工作人员, 如果楚小姐对礼物有异议的话, 可以自己联系陆先生。
他只是一个跑腿的,哪里知道他们大人物之间的事?
楚辞盈看着他, 男人棕色的皮肤油亮光泽,笑起来格外阳光开朗, 完全没有任何一丝撒谎的痕迹。她说不出再多话, 只能愣愣地攥紧钻石项链,不知是什么心情走到房中坐下。
她的行李箱还没有收拾, 她只能强作镇定地站起来四处将放在各个地方的物品整理起来。她先是打包好了洗漱袋, 然后将各种电子设备的充电线固定好。
最后, 她拉开了衣帽间。
灯被修好, 她走进去就自动感应亮起……她的那件裙子上还沾染了那天他身上红酒的味道。但男人那半边的位置已经空了。
他各色深色西装上的雪松味熏香已经被保洁人员的清洁剂压住,只剩下廉价的香甜橙子味。
她不知怎的心里空落落地。
好像这一次,她回福宁,他回北京——就是彻底的分别。
小姑娘没由来地呼吸一滞, 视线扫过所有的衣服。
楚辞盈看到裙子火红色的领口,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转过头去, 那条项链静静地躺在梳妆台前面的黑色布料上, 在室内的灯光下也依旧不减闪耀。
是因为这条裙子。
——这条裙子, 那天缺一条项链。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她忍不住后退两步,视线愣愣地转向墙上的钟表。她已经收拾好了所有的行李, 可是时间好像只过去了短短地二十分钟。距离航班起飞的还如此漫长,黎笑笑还没有过来,整个房间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慢慢走到了阳台上,隔壁还在清理,几个带着手套和口罩的人将阳台上的垃圾袋重新替换。淡灰色塑料里面没有别的东西,只是松松散散地和空气一同包裹着一个红色的易拉罐。
楚辞盈盯着他们的动作,让工作人员都有些不好意思:“小姐,有什么需要吗?”
她一惊,不好意思地笑着摇了摇头。
“对了,1613的客人是什么时候退房的?”她问。
“凌晨就离开了。”保洁笑笑,“但是那个先生说九点之后再来打扫。”
“哦哦。”她愣愣地应声,不知怎的走回屋子里倒在床上像昨天晚上一样一遍一遍地刷着手机。消息列表空空荡荡,这么久了,背负着秘密,她在国内一个朋友都没有认识。
突然,朋友圈更新到了刘寅格发的内容:
「转机新加坡看到了好玩的!」
她点开图片,是两只巨大的毛绒猫咪雕塑,她点了个赞。
五分钟后她爬起来看手机,消息列表还是一无所获。
小姑娘咬了咬唇,鼓起勇气拨通了那个电话。对方很快接起来,甚至有些惊讶:“你醒了?”
男人的声音似乎在机场的贵宾室,有些刻意压低,等到他走了几步声音突然清晰起来,背景音也变成了嘈杂的广播和来来往往的旅客声音。
“昂…”她答。
仿佛是知道她为什么打电话来一样,男人笑了笑:“看到项链了?我不是很懂你们女孩的东西,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这不是喜不喜欢的事!
为什么。
为什么要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明知道我还不起。
楚辞盈不说话,胸口随着呼吸静静地起伏,直到男人温温柔柔地问:“是不喜欢吗?”的时候才鼓起勇气开口:“…你是不是…不跟我做朋友了。”
这才惊觉自己的声音有多喑哑,带着不明显但是吓人的哭腔。
那边好像一下子慌了神,不小心撞到了还是踢翻了什么东西,一下子传来各种稀里哗啦的杂音。男人隔了几秒才传来慌张的声音:
“不、不是啊,我做错了,让你这样想。”
他不说:你怎么这么想?
而是直接不管不顾地道歉:我做错了,让你这样想。
陆闲挥挥手拒绝刘寅格过来扶的手,他方才一瞬间撞到了一个匆匆忙忙同样没有看路的清扫车,男人来不及处理自己西服上的各种褶皱,匆匆给了助理一个暗示,亲自说了声抱歉后拜托陆氏的人帮忙处理道歉。
这不过几秒的时间,他却更加心焦,抬手再次回到听筒前的时候满脑子都还是对面人方才压抑委屈的声音。他微微叹了口气,和声细语地安抚:
“是我想的不周到了,应该和你提前说一声。我在车显赫母亲那里看到这条收藏,觉得很漂亮,寓意也好……于是就讨要过来,你不必在乎它的价格,对我而言只是因为配你。”
他三言两语带过了项链的来历,也不否认它的贵重,更没有说什么‘于我而言算不得什么’的话来拉大两人的差距,以此抬高自己的能力身份。
原因清清楚楚,只是因为恰好看到,恰好相配。
他见对方还是不说话,但是呼吸悄悄的、柔和的,于是带着笑意问:“安心了?那现在能不能和我说,怎么突然这么伤心。”
楚辞盈捏着手机,扭过头去不看桌子上的项链,男人说了一大堆后又专门询问她的想法,小姑娘终于犹犹豫豫地开口:“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呃…嗯……
她说出来自己的脸红了一片,刚才酸涩的鼻尖泛着粉红,像一只可怜的小鹿。于是小鹿难得任性把锅毫不留情地扣在了男人的头上,为自己的悲伤辩解:“一觉醒来你就不见了,还送我、送我这么贵的东西……”
她委委屈屈。
小声说:“我以为,你回了北京之后就再也不来找我玩了。”
男人心下一片柔软,他笑着叹了口气:“怎么会?年中的确有很多事,我就是怕你多想才和车阿姨要了好久她才割爱,反倒让你难过。”
陆闲不知是叹惋还是懊悔,到底是把人吓着了。
他找了一个没有人来封闭角落跟她说了之后的安排——那五家公司的回归不是小事,有些流程他必须亲自出席,大多数时候会在北京和上海两地往返,如果开会,休息后看到她消息就会回复。他在国内的动向比较特殊,许多媒体口不是他一个人能把控,因此若是见了他工作场合下陌生的样子不要难过。他说了许多,和她说,他也是第一次交朋友,有什么不对的请她直说。
这番话说完楚辞盈还有什么能说的。
想到的、想不到的他都说了,他什么都考虑到了,却唯独没想到自己。
小姑娘紧了紧嗓子,软软地调子从听筒里隔着重洋传过来:“你…嗯……你要注意身体,少熬夜,多吃饭。而且,我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你开会第二天再回都没有关系。”
她笑起来:
“要不?你多上上新闻吧,我在电视里看你。”
医生姑娘有着金子般的心,她不会因为朋友的身份高低而影响对自己的看法。如果朋友是小孩,她就会和他们分享糖果,如果朋友是陆闲这样的大人物,她就会期待财经频道的播出。
她只是一个打趣似的玩笑,当然知道他的工作都是有专门特定的安排的,可是男人却说,好。
陆闲:“那你要看到我训人了。”
“我的好形象要保不住,要被你挂在路灯上了。”
他好似可怜的哀叹一声,小姑娘被逗的咯咯笑,她在澳大利亚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被子里,藏住自己的耳朵和脖颈。哎呀,怎么又提从前的事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她翻来覆去,那边的男人似乎已经跟随着引导回到了候机室,准备登机。
她最后问:“所以项链的寓意是什么?”
男人沉吟一会道:“红的像红豆,白的像米饭。就是希望你生活红红火火,然后好好吃饭的意思。”
楚辞盈想了想,觉得这寓意也太直白了,不是说她故国的文化底蕴很深,都偏向含蓄吗。
她这么想,就这么问。
陆闲说,是哦,确实直白了些,下次再编个更合理一点的。
小姑娘大叫:“你骗我!!”
她还没有再问出什么,男人这边就因为登机而互相道了再见。
也许很多年之后她在家里的书房里读古诗,会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男人此年此月的批注。有两个句子被当年的读者认认真真地标注了记号。陆闲没有说谎,这两个句子分别是一首诗的题目和另一首诗的结尾。
他指钻石为米粒,不是感叹粒粒皆辛苦,而是想起了那句——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叹的是《行行重行行》的开篇,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而红豆的中国意象大抵相似,这首诗要冷一些。
【小重山,苍虬示红豆诗,愧不能和,拈此报之。】
如果偏要找一个人尽皆知的,那么有一首王维的诗也写红豆,题目比这个更加直白一些。
名唤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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