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兔子呀
当晚, 纵使车显赫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姐上了飞机。
小少爷不顾阻拦跑到廊桥那里呜呜咽咽:“姐——你不能忘了我啊姐!!”
黎笑笑弯着眼睛看楚辞盈,见小姑娘也憋着笑, 于是主管女人彻底忍不住笑的前仰后合,豪爽的样子倒叫车显赫有点害羞了。
“三少爷,如果你想你姐姐, 你就买机票来中国呀?又不是生离死别。”
她把护照送进闸机, 现在的国际机场都搞什么无纸化服务,不需要打印登机牌, 仅需要证件就可以登机。车显赫被黎笑笑说的一愣,良久才拉起领带擦了擦鼻子:“哦, 对哦。”
他尴尬地招了招手, 最终把两人送上了回大陆的飞机。
这笔项目落成,李为先生恐怕真的是很满意, 楚辞盈和黎笑笑来的时候坐的是商务舱, 回程就升级成了头等。她们两个人各自有独立的空间, 黎笑笑走进去前抱着胳膊趴在她的椅背上转过身来对楚辞盈眨眨眼睛:“怎么样, 和我们的小陆总玩的开心吗?”
楚辞盈被问的睫毛忽闪忽闪地动了下,露出一个腼腆的笑:“都是工作上的事,很感谢陆总的照顾。等回去后我会向李先生汇报。”
黎笑笑拉长声音哦了一声。
然后突然用极其暧昧的语气贴近:
“说是前两天车显赫妈妈手里一条很重要的藏品被他买了去,你说, 他会送谁?”
楚辞盈的心砰的一声,面上镇定自若:
“笑笑姐好奇的话, 我们可以去问问。”
黎笑笑定定地看了她一会, 笑嘻嘻地缩回去把挡板放下来了, 她说,没事反正和公事没有关系。
飞机落地福宁的时候是当地时间的上午, 两个人连行李都没有处理就直接去李先生在福宁的半山别墅汇报工作。
中式风格的茶室内,厚重的书架上小心翼翼整齐排列着不同的古董摆件。楚辞盈等待李为前来的过程中看到了一个金色的小勺子,阳光反出的影子很闪亮,她盯着那东西看了一会。黎笑笑注意到她的视线,笑眯眯地转过头来对她说:“那个要七位数。”
楚辞盈的眼皮跳了一下,一个勺子?
“十七世纪贵族定制的贝壳勺,现在又有说法是皇室专用。李先生的藏品都很特别,看着不起眼,却都是好东西。”
女主管翘起二郎腿,饮了口茶。
这间小小的书房保守估计至少要上九位数的装潢,那边的青花瓷,这座位底下摆的那两个狮子,还有透过窗台看到的那两棵硕大的日本松树。黎笑笑看着楚辞盈若有所思的样子,问:“想什么呢?”
小姑娘被点名后不慌不忙露出一个单纯可爱的笑:“我在想,这么好的东西都是哪里来的。”
“拍卖行呗。”
她们的话题很快因为走进来的中老年男性而戛然而止,两个人都站起来,黎笑笑率先点头,楚辞盈鞠躬——“李先生早上好。”
李为笑呵呵抬手,让两个姑娘不要这么局促。
你们是公司的大功臣,让你们这么早跑回来述职真的是太辛苦了。他摸摸小胡子,又擦擦他座位扶手上的雕龙刻凤,说:可是我这个老头子实在是太心急了,你们不会见怪吧?
楚辞盈不想应付这种场面,装听不懂。
黎笑笑倒是熟练,挽起长发蹲在李为旁边,仰起脸两只手搭在他褶皱干枯的手腕上:“公司给我们平台,我们当然要珍惜。李先生你这话说的好像看低了我们的责任心一样……”
“哈哈,是我不好。”李为拍拍她的手,让黎笑笑坐回去了。
楚辞盈看着这一幕许久没出声,视线转了转不知道看哪,又落回那个勺子。
“这次多亏了人家小楚,我可不能和我手底下的人抢功劳。李会长,我实话实说,要不是小楚啊……你这笔单子是谈不成的!”
哦?
李为身子往前探了几寸,露出点感兴趣的模样。黎笑笑不顾楚辞盈退却,就把从最开始飞机上、到后来车显赫的崇拜、还有不过几天就“认识”了陆氏尽调组的组长齐泾源的事都一一讲了出来。
男人听后笑了笑:
“我就知道楚医生是个有能力的人。”
小姑娘勾唇笑了笑,还是没说话。
几个人又聊了几句有的没的的闲话家常,楚辞盈就一直静静地听,没有可以地标榜功劳也没有对任何升职加薪提出诉求。在两个姑娘告辞时,李为突然冷不丁地说了一句:“笑笑啊,小楚也来了半年多了,能力也强。你让她最近带几个新人……”
他后面这句话是对楚辞盈说的。
小楚,你下周上班的时候和笑笑开始学更重要的项目。不过最近风声很紧,要注意安全。
——她终于,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等他这句承诺落地,楚辞盈心中一直悬着的石头也放了下来。她终于露出一点克制的笑容,状似从容地点头:
“好。”
*
她手里被分到了两个新人,一个姓何,一个姓孙。
楚辞盈帮他们写周报的时候还有点恍惚,好像半年前她还在扎伊尔的医院营地,而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她就又变成了一个金融从业者。
她握着档案室的钥匙打开它,目不斜视穿过所有的卷宗,转过身来看到小何正盯着一本写着“扎伊尔3”的档案发呆。她露出一个自然的笑容:“怎么了?”
小何是一个刚毕业的年轻男孩,闻言被吓了一跳,连忙拍拍胸口说:“姐,我发呆呢。”
楚辞盈没有多想,取走了她需要的那部分档案后就把门重新锁好了。
她心中着急,但是却知道不能在这个时候慌了神。
于是淡定地、静静地处理着手头的工作。
办公室角落里常年开着的电视机里滚动播放着各个城市的财经新闻——
#上海证券交易所发布新规范,力促市场健康发展
#上海金融科技创新加速,吸引全球投资者关注
#摩根斯坦利发布行研报告:提示A股投资者市场波动风险。李大霄驳斥,3000点以下会有国家队进场
#新自贸区能源汽车产业链迎来新发展,成为全球领先技术中心之一,陈落马后,蔡团队或许得到以陆氏为首的其他企业支持
楚辞盈抬了下头。
这条新闻配的图片是多日没有联系的人在一场私人聚会上和其他人的合照。他似乎没有喝酒,眼神和表情都清明冷静,被围绕在人群的中心。俊美逼人。
她收回了眼,手里的周报再也改不下去。
小姑娘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两个人之间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上个星期日,男人问她——
陆:你吃饭了吗?
猫猫头:「煲仔饭 jpg.」好吃!
之后,彼此都再也没有找到机会说话。
就当她纠结着准备要不要打一句关怀的时候,突然被旁边凑过来的人惊到。是她手下的另一个实习生小孙,她是个女孩,比小何要活泼开朗许多。
“小楚姐你干啥呢?回男朋友消息啊?”
她说:你回呗,我不看。
这下搞得医生姑娘连忙摇头解释,不是男朋友,就是一个朋友。小孙哦着点点头,反正不管她的事,然后没心没肺地换了个话题:“我上午在茶水间听其他前辈说,姐姐你是跨专业来的,而且是公司里晋升最快的人!”
“有没有什么秘诀诶嘿嘿。”
楚辞盈沉思……
秘诀?
如果除了拼命干以外还有什么秘诀,那可能就是有个人像是一个外挂一样帮忙指点迷津,无论什么样的问题只要交给他就能迎刃而解。可是这话她不能说,于是轻轻咳嗽了下:
“我觉得,如果你谈项目前去听一听这个公司前三年的年末总结,应该能比较准确地把控负责人的心态,他们的诉求和发展的方向。”
这话不假,在陆闲出现的前半年,她的确是靠对方的所有音频度日的。
可是小孙却哀嚎:“啊!这也太难了啊啊。”
她嘟嘟囔囔抱怨了一小会,又一次对她的实习老师五体投地。楚辞盈也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一旁的实习生小何若有所思地打开文档记下了什么。
带两个新人的任务完全不能说轻松,楚辞盈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帮助他们熟悉工作。她有旁敲侧击地问过两个人是否知道这家公司背后的业务,想帮两个小孩规避可能的风险。但是小孙没有听懂,她是大四随便找的实习,准备盖完章后就跑——听到这句,楚辞盈没有过多的劝说了。
小何的表情没有变化,还是那副怯懦的青年模样。
她止言,继续去档案室收拾东西了。这一次她的手几乎是擦着扎伊尔的文件夹拿出它旁边的“中国香港”,楚辞盈自己的心也跳了一下,但还是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能急,就快了。
周五下班的时候,黎笑笑给了她一封邀请函:
“明天福宁有一场政府组织的科技创新峰会,李先生说你认识陆氏的齐总,他会来,你就去参加一下吧。”
小姑娘接过请柬,有些发怔。创新峰会,陆氏除了齐泾源以外还有人来吗?
她胡思乱想着,想问,又怕打扰对方。
算下来,他们上一次说话是两周前了。期间陆闲拆人给她送了一些枣,她回了两份自己捡的树叶后做成的书签。好似沉默都变成了一种默契,是繁忙,更是担心打扰。
她就这么纠结着,一转眼就到了第二天。
福宁科技峰会是一个聚焦科技创新和未来发展趋势的盛会,来自全球各地的科技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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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业家、学者和当地的政界人士都会齐聚一堂,通过相对轻松的方式分享过去的成果,并对未来的规划提出领导性意见。
她不是科技企业的代表,因此座位被分在了更加靠近政府部门的地方。
在稀松的人群里,她突然和一双熟悉的眸子对上视线。
一碰即散,对方好像没有看到她一样。冷冷地站在一行人的后方。
考察团前面的三四个人都头发花白,穿着行政夹克衫。他们互相引路,气氛轻松地交谈。从谈话的内容可以听出是方才访问了福宁市的公共图书馆。图书馆馆长小声开口,眉宇间掩不住骄傲:“我们的工作人员都受过良好的培训,致力于给市民最好的帮助。”
“好。”一位矮瘦的老人鬓角雪白,但是脊背挺直。在场大多数人围绕在他身边人都较为恭谨,见他开口赞扬,众人面上的表情都轻松了不少。
“小陆觉得怎么样?”
人群另一个中心是颇为高大的年轻企业家,他的容貌较之一个商人要出色太多。不知是否母系图谱中有斯拉夫血统的缘故,他的存在让空间都有些逼仄起来,那双眼睛认真地垂落,本来在听助理汇报的日程,见被点名,他只是露出一个笑:“岑伯伯重视科教,基层落实到位更加难得。”
他这话不卑不亢,却让被提到的两个人都分外舒心。上位者自然得意政见被认可,而图书馆馆长也有些受宠若惊。
岑重远拍了拍陆闲的胳膊:“准备什么时候接你爷爷的班?”
旁边的人琢磨着书记这话,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听见了也作不知。
压力中心的男人却神情自若:“单看您为国为民这样操劳,我就害怕,这种的想法哪里能成事。做做小生意也就算了。”
婉言拒绝,却是不着痕迹的恭维。
老者的眉眼彻底放松下来:“你呀,你呀。你们都听听他说的什么话?你的小生意连军工都敢做呀。”他开怀,旁人就也跟着一起笑起来。
这样的男人是她没见过的,从容、得体,又疏离地打着官腔,仿佛对这样的场合如鱼得水。
他们走过来,楚辞盈看到姓岑的书记旁边陪着的是顾廷敬。
中年人看到他热情地招呼了一声:“小楚!”
考察团闻言都转过身,用各色的视线盯着不得不走来的小姑娘,她点头和顾廷敬问好。男人给她介绍:“这位呢是上面下来巡视的领导,你叫岑书记就好。这两位是省里科技所的王处、郝局。”
他们依次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女孩,楚辞盈也镇定自若地同他们问好。
顾廷敬比较热情地介绍:“这是我们福宁来的小大夫,现在在李为会长那里挂职,平时给陆老爷子调养调养。”
听到这,有人的点点头,脸色也缓和着冲楚辞盈笑笑:“年轻人,不错。”
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引不起任何注意,但是李为和陆国平这两个名字要更加熟悉许多。对应上好,许多人的心防也放松了些,毕竟在场还有另一个出身陆家的人。
顾廷敬的手掌拍着身旁年轻男人的肩:“小楚,小陆我就不多介绍了,你们有一面之缘。”
陆闲还是那副冷清的样子,坐实了这句一面之缘,轻轻颔首冷淡地声音:“你好。”
“陆总好。”她叫了对方的职务,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对视。
对方陌生的样子让她有点无措,但是也知道这是必然。
楚辞盈伸出手去,握住男人温热的手掌,碰了一下就仓促分离。那些大人物的视线没有再继续落向这边,偶尔互相凑在一起交谈。峰会即将开始,顾廷敬仿佛是想多提携楚辞盈,主动让她去给大家拿一些水。
她点头称好,出去了。
陆闲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向这个方向,和岑重远说这话。
“那小姑娘是你们的家医?长得挺好,人也落落大方。”
陆闲笑,没说话。
老人手有点痒,想在封闭的会议室里点根烟。他身份在这里,别的人只有递火的机会,只有陆闲在他燃起后轻轻咳嗽了两声,带着笑:“岑伯你别见怪,最近忙的有点风寒。”
老人一听,连忙把烟掐了关怀起他的身体,还让秘书迅速通了通风。男人笑着说这怎么好意思,却也被旁边人摁住,说这是老岑心疼你干什么和他客气。陆闲就笑,不再说话了,也没有再有不适的反应。
楚辞盈回来的时候,整间会议室都有点热,她看了眼窗户发现开着,而空调也开着。她没多问,把水递给了在场的人,大家都很礼貌地结果,说谢谢。
等送到陆闲的时候,盘子里只有两杯饮品了,一杯柠檬汽水,一杯可乐。
显然都不符合男人的身份。
她这才注意到那杯黑乎乎的东西正在冒着小泡泡,显然不是她方才误以为的红茶。她有点懊恼,下意识想要再去拿一杯。可是这么一停顿,引起了注意。
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静静地看着陆先生。
顾廷敬解围:“哎呀,还是小姑娘有意思哈,搞点新奇的东西。”
岑重远说:“哈哈哈,这是什么?我听家里小朋友说,这就是现在流行的00后整顿职场!”
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仿佛是老年长辈强行融进年轻人的世界。在一堆严肃的官腔里显得格格不入,有点尴尬,可是大家都笑,说岑老师太平易近人了。有人问陆总,这位被整顿的人,怎么说?
陆闲看着一直低着头的姑娘,淡定道:
“这是创新峰会,需要下一代大胆的想法。”
“好!”
“说的好呀。”
场面热闹起来,有人去拿了两杯雨前龙井过来,把托盘撤下去,临走给楚辞盈随便塞了一杯柠檬水。她低下头盯着淡黄色的液体,又看了看男人气定神闲端着的茶水,张了张嘴。
什么啊…
搞得,好像不是一个辈分的人了。
她趁会场因为即将开始暗下的灯光做掩护,轻轻嘟了嘟嘴。
却骤然看到,男人也在暗下来的一瞬间冲她笑了笑。她慌乱地低下头,一眼就发现他的手指在桌面的阻挡中轻轻动着,摆出了一个特殊的形状。她细看去——
光影交错的地面上,映出一只手影小兔子。
小兔子的耳朵是男人修长的指尖,微微跳着。她想象不到男人是怎么学会的,光是一点念头就把她逗的把方才的无措、慌张和怅然冲淡了。
楚辞盈噗地乐了。
顾廷敬问:“主讲人这个口误这么好笑吗?”
她再看去,那只小兔子已经消失了。
男人温文尔雅:“年轻人活泼是好事。”
心动萌发
见顾廷敬起了疑, 楚辞盈也顾不上在意他那句“年轻人”了。
她悄咪咪地冲男人做了一个鬼脸,然后低下头。
谁是年轻人呀,你难道不是吗?
哼哼。
良久对方都没有什么反应, 她都有些怀疑对方没有看到了。
有些失落地摩挲起纸张的纹路,那些晦涩的官方用语好像变成了一个个跳舞的小人跑动起来,台上人的说的话也变成了翻飞的音符, 听不真切。她笔尖落下的地方已经成为了一个小小的黑色圆圈。
她地上的影子突然又波动起来。
她惊讶地去细看, 发现有一只影子小猫跳到了她的脚边,猫儿的尾巴晃呀晃。
楚辞盈瞪大了眼睛, 发现男人的手在桌子底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交握起来,随着光影角度变化落成一只手影小猫, 比方才的小兔子还要活灵活现。
不知道他一个大老板哪里学会这些哄小孩子的东西。
我又不是小孩子。
她想着, 却不再蹂躏自己的本子,反而起了坏心思一脚踏在了小猫的手影上。
男人的眉宇一瞬间松动了一下, 好似勾了勾唇角。旁边察言观色的人立刻凑上去询问:“陆先生, 您也觉得政府的新计划可行?”
陆闲收敛了笑意, 公事公办地答了句:“还是等公布详细决议后再判断吧。”
楚辞盈听到这里准备继续为难她一心多用的朋友, 于是悄悄拿起手机给他打字,你都会变什么?
过了一会,口袋轻轻震动。
男人回:小狗、小兔子、小蝙蝠…小鸭子
她疑惑:怎么没有小猫?
男人笑了声。
周围的人都不知道陆先生今天怎么这么开心,以为是台上的项目优秀, 所以都非常认真地记笔记。只有楚辞盈心不在焉地等着他的回复,不过同样猜测他为什么要笑。
良久, 他回:
“我的小猫被你踩死了。”
楚辞盈的脸一下子烧起来, 想笑又有点想反驳。不知道怎么熬过了整个峰会发言的下半场, 几乎是主持人宣布可以自由交流的一瞬间就走出去了。她怕再和男人呆在一个空间里就要笑的停不下来。
可是就这么一走,她却在楼梯间撞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或者说是一个熟悉的女人, 和一个陌生的男人。
小姑娘懵了:“嫂子?”
女人旁边的男人似乎四十多岁,带着副金丝边框眼镜,眼神凌厉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下。最后鼻子里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气音。似乎有些不满。
苏含也没有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楚辞盈,赶紧用力扯了一下秦亦的胳膊,让她家这个脾气坏的男人这个时候不要扰了她的事。然后连忙跑到前面,亲亲热热地拉过楚辞盈:“宝宝,怎么在这里见到你?”
她一边走一边回头给秦亦打眼色,让他不该说的话别说!
男人收到暗示没反驳,只不过脸色更差。
楚辞盈被她拉到消防空间,苏含趁她没说话就先发制人:“我回去就和你哥说清楚了,放心吧,事情都解决好了。他没欺负我,我已经寻找第二春了~”
医生姑娘愣愣地转头看了眼神色不太好的秦亦,这个男人看起来比她哥哥大,脾气也不太好的样子。难道能接受小宝?
她问:“那…小宝是我哥在养吗?”
秦亦:“…!”那明明是我儿子!
苏含一个眼神,男人又不说话了。
她赶紧跑过去给秦亦顺气,然后继续忽悠:“宝宝,没关系,你新姐夫很大度的,小宝他视如己出。”
楚辞盈点点头,她能理解苏含的新男朋友对她不满这件事,毕竟对苏含始乱终弃的是她哥。于是这善良实诚的姑娘对苏含和秦亦说:“该负的责任我们一定负,抚养费一定要收下。”
秦亦怒:“我们秦家不缺钱!”
苏含吼了一嗓子:“闭嘴!”
她产后的撕裂都要被这人气开了,怎么就偏偏逞这个英雄。不过她还是知道轻重缓急的,和楚辞盈认认真真地说:“没事宝宝,他不缺这个钱,我和你哥的事我们仨处理就行。你好好工作哈。对了,你不用改口,以后还是可以管我叫嫂子,你管他叫姐夫。”
“啊?”楚辞盈眨巴眨巴眼睛。
这关系把不在大陆长大的娃绕的有点晕。
最后,她还是选择先点头。
“嫂子。”
苏含娇滴滴地诶了一声。
“姐夫。”
秦亦脸色很差,但是微微颔首。他想,这是给他女人面子。
等认过亲戚之后,苏含问楚辞盈知不知道这会上还有谁。小姑娘不解,也不知道有谁又跟她有什么关系。苏含叹了口气说,你哥本来也来了。
什么?
她哥?
楚辞盈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嘴巴张了张,她最后偏过头去微微低下,没有说话。
“不过,他水土不服这两天有点病,最后就没参加。”
这下小姑娘不淡定了,她有点焦急地问:“病了?去医院了没?”
苏含哎呦了一声说没有,一个人在酒店躺着呢。
“他这么欺负自己的宝贝妹妹,活该没人管,就该一个人孤零零地躺着那病死。”苏含看着楚辞盈的表情,自己越说,旁边的小姑娘头就越低,最后手都有点抖。
“嫂子,我哥,我哥现在在哪啊?”
“我怎么知道?我俩早都没关系了,你姐夫还介意呢。”
“哦哦。”问出来后楚辞盈也知道不合适,魂不守舍地点点头。
苏含这时候再慢悠悠地来了一句:“他自己做错了事肯定不敢找你,你要是去问问,没准他能告诉你。”
仿佛是最后一记重锤,楚辞盈浑浑噩噩地应下,满脑子都是她哥哥生病的样子。小的时候,他们没有钱买哪怕最便宜的保险,于是生病了也不敢去医院,怕几百美金的挂号费,怕上千美金的输液。楚瑜的身体健康,不常生病,但是一旦倒下就是大事。
会不会烧的很厉害?
他会不会不知道怎么在福宁挂号?
有助理在吗?
她已经听不进去别的话了,匆匆跟两人道别后就跑了出去。
楼梯间内,只剩下秦亦微微皱眉:“你骗她干什么?”
楚瑜是生病了,但身边有梅奥一群医学官陪着。
怎么也没有到孤零零病的快要死的程度。
苏含瞅了她男人一眼,啧了一声:“我要不这么说,这俩人一辈子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秦亦不赞同。
“他们是亲兄妹。”
他上前几步重新挽起他孩子母亲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次巡视组的决心太大,你不能管的事情少管。”
苏含甩开她的手,心知自己的心事被看了个透。
怒气冲冲地走了。
其实秦亦说的是对的,她根本不是因为楚瑜生病让他妹妹去找他。她巴不得楚瑜那个神经病大变态一个人死在外面。可是这次的事情是冲着楚辞盈来的,她作为秦亦这一方的人不能随意地透露任何消息,只能祈祷楚瑜这家伙知道他妹妹的危险。
赶紧把人带走。
“我明白了。”
会议室内,被岑重远一行人单独叫下的陆闲轻轻颔首。
巡视组在私人的场合终于透露出来福宁的意图。上面掌握了李为及其团伙多年来可能在欧洲违规操作的贪腐情况,不容许这种不正之风侵染内地的大环境,因此这个巡视组表面上来是促进医药行业发展,实际上是为了清理、彻查李为及以其为首的所有涉黑、涉恶、涉贿案件。
必要的时候,也要及时开展队伍内的自我批评。
“文件里写的清楚,不惜一切代价,查前后二十年。谁给他做过事?谁给他提供保护?就算是跨国办案有难度,我们的决心是决不允许这样的人逍遥了一辈子,最后躲到内地来。”
欧洲不查,他们查!
岑重远年纪已经有些大了,他说这些话时却分外铿锵有力,是说给陆闲听,也是说给在场所有的巡视组成员听。
“他之前的项目都在国外,取证有难度。”
男人沉吟片刻,手指尖微动,慢慢抬眼。
岑重远身后的秘书点头,接过话:“陆先生,这个问题我们也考虑过了。柿子要挑软的捏,我们的人会从在他来到内地后加入的成员查起,顺藤摸瓜。已经有我们的同事经历过几层筛查后混了进去。他表示一个正在带他的实习期领导也许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有人拿过来几页文件,上面的照片中女孩笑的阳光可爱。
陆闲笑了。
他方才提出取证困难的时候就知道这事是冲着她来的。
他摇摇头:“岑伯伯,我可以担保,你们换一个人查会更有效率。”
不说她是否与巡视组怀有同样的目的,单说一点——
她绝不会与那些人同流合污。
“小陆!”岑重远的眼神锐利,“我不是征询你的意见。正是因为我们看重你,才要提醒你不要和一个外籍的女孩,尤其是李为的人走的如此之近。”
“我能保你,其他人不一定这么想。”
陆闲不卑不亢:“我还是那句话,换个人会更有效率。”
岑重远的水杯重重地磕在桌面上。
他的胡子颤颤:
“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陆闲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想过他代表的是一个企业,一个有许多分支、横跨了大量行业,甚至有很多涉密分支的企业。
他这样不管不顾会给陆氏带来麻烦!
就算这样也要和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孩扯在一起吗?
陆闲站起身,将水杯平静地放在桌面上。后退几步轻轻颔首:“岑伯伯,只论案件,如果你们愿意把来访目的和楚辞盈说,也许她会给你们一些惊喜。”
这是实话,他猜到她如此拼命是为了干什么,不应该在黎明的前夜最先被怀疑。
从大局看,有更多人比一个刚加入一年的小女孩更有价值,譬如黎笑笑、譬如李为身边的那个中国籍秘书。偏偏盯上了楚辞盈。
他心中有数,也许幕后之人还想借此试探陆氏还有他陆闲。而岑重远此刻激烈想要把他摘出去的反应也再一次印证。
“你鬼迷心窍!”
陆闲不为所动,继续缓缓道:
“这些年陆氏为福宁、北京,以及所有公司所在的城市、国家创造了无数的就业岗位,还有税收。扪心自问,没有一次审查不通过,没有一本帐目不透明。”
“陆氏上下从管理层到每一位基层员工为了公平所做的努力不应该被我一个人的言行影响。”
“同理,如果一件事是正确的,我也没有必要因为担心会影响陆氏而逃离。”
他顿了顿。
抬眼看向岑重远:“如果要查,那就所有企业、机关、研究所,一起查。先从我查起,再查陆氏。但是我只有一句话——”
“我想和谁见面,是我自己的事情。”
“就像这些年我管理我的公司,问心无愧。”
他说完,向岑重远郑重地鞠了一躬,然后在所有人看疯子一样的眼神中轻轻地将参会的身份牌从胸前的西装口袋上摘下,严谨地放在桌面上,大步离去。
岑重远看着那个写着“陆闲”的深蓝色塑料牌,深深吸了几口气。大声说了句:你就犟吧!查起来有你受的!
已经走到楼梯尽头的男人脸上没有丝毫的犹豫,按下了关闭电梯门的按钮。
他只身来到停车场,发现那个风暴的主人公还一无所知地蹲在角落等车。男人柔和了眉眼,长腿一迈走过去,阴影覆盖了小小的一团:
“怎么在这?”
楚辞盈惊讶地抬眼:“你怎么出来了?”
“里面闷,不参加了。”
“哦哦。”她点头,不知道要不要说实话,她给楚瑜发了消息,但不知道是不是对方在睡觉完全没有回复。男人提出送她,她没有反对,取消订单后给司机发了小费道了歉。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到车上。
突然,男人问:“怎么没带我送你的项链?”
哎?
楚辞盈被问的措手不及,反应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它太贵重了,不太日常嘛……”
其实是她压根不知道怎么搭。
她的手指点点自己身上这套淡雅的深蓝色格纹西装裙,应该也就是快消品牌几百块随便买的,哪里能配的上那么好的项链。
男人开着车点点头,他扫了眼后视镜又收回眼神:“那下次带你去买点配它的裙子。”
他没说送便宜的项链,反倒是要配贵的衣服。
楚辞盈一下子涨红了脸,拼命摇头:“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闲说:“嗯,是我的意思。”
“……”
这下没话题聊了!
楚辞盈见车里安静,就看着窗外飞速而逝的风景,随口问:“你有没有遇到那种,很烦的人?”
陆闲不太明白这个问题,微微歪头。
“就是…那种会缠着你,想要发展…什么的。”
她说的断断续续,但是男人却听懂了,皱着眉语气也有点冷:“有人骚扰你?”
小姑娘吸了一口气摇摇头。
倒也没那么严重,就是每次参加这种宴会都有人交换联系方式后以工作的名义约她出去,等到去了才会发现只有两个人。她觉得不对,就偷偷溜走了。
这么发生一两次,她也摸清楚了规律。
“如果你不喜欢,就尊重自己的想法,不要担心他们会难过。”他说。
心太好的小朋友还总觉得这样的人是正常的邀约,还在愧疚是不是偷偷跑掉的行为不好。他沉声安慰,不怪她太傻,轻柔地教她下次该怎么说,怎么做。
其实这个话题有很多人都讲过。
楚瑜会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说,蠢妹妹,你跟这些垃圾说什么话。
苏含教她,你得比这群男的还狠,才能捞到呀。
陆闲却是不同的,他温和地问了她在想什么,她为什么会迟疑,安慰她的担心和忧虑不是没有缘由的。然后,他告诉她如果想这样可以说什么,想那样可以怎么做。就像一个开着上帝视角的老师,教她踏过那些妄图沾染她裙角的泥泞。
不会责怪,也不预设。
“如果他们恼羞成怒要报复我怎么办?”
楚辞盈被他说的各种方法逗的大笑,拍拍手眨着眼睛像小星星一样望着专心驾驶的男人。
陆闲:“报警。”
“那……如果警察叔叔说没有什么证据怎么办?”
她好像有一个接一个的问题。
恰好车行驶到了她的住所,男人稳稳地停下拉起了手刹,这才转头看向她,拉长了语气说:
“这么狡猾的坏人啊……”
“对呀对呀。”
楚辞盈故意为难他,狂点头。
他笑。
慢悠悠好像也在吊她的胃口:“那你就说……”
“别这样了,我不喜欢。”
“陆闲会生气。”
这是,这是什么答案啊。
楚辞盈愣住,定定地看着男人气定神闲的模样。也是在这一刻她意识到,他好像,真的很厉害啊。会有那么多人忌惮他,害怕他。好像对于那些能够逃脱的老狐狸而言,他比规则还要有威胁。
可是这个答案是什么意思?
「她不喜欢,陆闲会生气。」
这是并列关系,还是因果关系?!!!
这个想法让她吓了一大跳,匆忙地说了声谢谢后就像是小兔子一样蹿回了家门口。她茫然地搓搓脸,从窗户里看到男人直到她亮起灯后才离开的车。
她揉了揉发烫的耳垂,还有奇怪的心动过速的感觉,怎么了,生病了吗?
空调开太高了吧!!
针锋相对
楚辞盈趁着关空调的时候坐下来翻开笔记本, 记下了今天遇见的几个人。
她无意识轻轻地啃咬着笔杆,这是一个表达思考的动作。她的头发微微垂落,发尾扫过密密麻麻的字迹和这个手绘的关系网的图谱。
在刚刚过去的一个月里, 她通过借阅毫不相干的四十份文件,横跨了十五年的历史,每一次只看固定的“投后管理信息”段落。为了防止任何人起疑, 她用的理由是模仿写作格式, 在黎笑笑的监督下并不能拍照,快速浏览两三百字的段落后三分钟送还。
这两三百字里, 存在了大量的数字、人名、报告撰写者的口吻差异。
非常短暂的时间极大程度上考验了她的记忆能力,她会在十五分钟内看五份报告, 没有人能相信她可以将这些内容记下来, 这也是为什么黎笑笑大大方方让她看的原因。
但是她记住了。
她当年考GAMT的时候,就是靠突击记忆的方式满分通过。
此刻, 楚辞盈的手稿里写明了毫不相干的40个项目所有的负责人、经办人, 所参与的政府职能人员, 国际慈善基金组织的秘书特助。
所有人的人名以完全随机的方式写在白纸上, 没有联系。
这些人有着完全不同的国籍、工作履历,而且有些人在岗位上的时间极短,甚至只有仅仅两三年。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根本没有办法证明他们互相认识, 更不要说曾一同参与过这些肮脏的故事。
她没有放弃,反复调整着搜索的关键词, 拿起剪刀将这些人名一个个剪开变成独立的纸片, 反复调整着空间位置试图寻找关系。
有人会是远亲吗?曾一同上过同样的学校?还是他们的妻子在买菜时偶然相识?
没有结果。
没有结果。
所有99年之前的资料在互联网上存在的痕迹甚少, 她没有更多的途径,又担心四十个人的名字一旦交给任何外人则会打草惊蛇。随着空调的温度渐渐冷却下来, 她闭上眼睛再一次思考,除了这些以外还有没有任何强绑定的纽带,可以证明两个人相识,而且有利害关系。
她心绪不宁,方才因为男人那番话而发红的耳垂也渐渐褪色。小姑娘拿起旁边的手机看了看聊天记录,楚瑜还是没有回复。
在这个时间里,她把纸条翻过来,把名字盖住露出背后的信息,随意地根据国籍把这些人分在了一起。
四十多个人里,十几个来自欧洲人,十五个美国籍,两三个南美裔,还有几个是亚洲人,从名字上看不出来是华裔还是马来西亚的友人。
——哥哥怎么还不回电话啊?
她心里小声地抱怨着,又担心,又焦急。
楚瑜,哥哥?
她和哥哥……
小姑娘突然砰的一声站起来,带倒了旁边的椅子也来不及去扶,她冲到卧室从包里翻出自己的ID卡然后从已经磨损很重的白色钱包中掏出那张一直夹在里面的照片。那是楚瑜从国内被接到罗切斯特的那一天,他们唯一的四口合照。
在那之后,她和楚瑜成了孤儿。
她会说的第一句话是在法庭上:“作为公民,我担保我的哥哥以亲属移民获得合法滞留身份。”
楚瑜是F8类别的亲属移民。
每一个人获得美国国籍的方式都被不同的字母和数字指代。
如果在美国投资50万美元并创造了超过15个就业岗位,投资者可以拿到I5移民签证,ta的配偶则是I52,孩子是I53。
她把所有目前是美国身份的人一张一张翻过来,有些人的名字很明显是西班牙裔或者法语名——他们是后来获得美国国籍的。
只要存在,就一定留有痕迹。
她查询了所有获得美国国籍的方式,结婚、亲属、投资、就业,还有一种大多数学者或者科学工作者会选择的NIW签证,获取资格是在领域内有杰出贡献,论文得到大量引用,并得到同专业的两名权威人士的推荐信。
小姑娘捏着她的ID,不知道怀着什么心情做回了电脑前。
她吸了一口气,抬起手在谷歌学术里搜索了其中一个人的文章,在十多篇文章,超过八百多个被引用的链接中找到了答案。这四十个人中,有七个跟他毫无关系的人在自己的文章中引用了他,帮忙增加引用量。
这个学者叫做威廉,美国USCIS移民局官网的公示记录里显示,他申请NIW移民签证的两位推荐人,分别叫康安(日籍)、达罗西(比利时籍)。他们都来自这四十个人之一。
这就是答案!
他们认识。
他们捆绑。
他们远隔重洋藏在学术和工作交流的后面,做着比学术造假还要恶劣的事。
楚辞盈重重地靠在椅背上捂住脸。
小姑娘清瘦的手腕在这一刻更显得瘦骨伶仃,她好像,快要摸到一个朦胧的线索。可是还是太慢,太慢。她仰起头,无助地盯着天花板——她需要证据,需要一个顺藤摸瓜可以证明这些关系是罪恶的证据。
李为的下一个“大项目”是什么时候?
她在翻手机备忘录的时候被突然弹出来的电话吓的小声叫唤了一下,随即抖着手慌忙接起:“哥……!”
*
楚辞盈慌慌张张半夜跑到酒店的时候,楚瑜的房间里冷冷清清,窗户半开着透着风。
她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扑过去探他的额头,仔仔细细地看有没有发烧。
楚瑜在昏暗的房间里,抱住她,轻轻地拍着。
“哥,哥,对不起……呜呜呜。”几乎是两个人相拥的一瞬间,她就掉下眼泪来。她不生气了,她再也不赌气了,她哥哥一个人病死在异国他乡怎么办。
楚瑜的黑发散落在眼畔,透过细碎的缝隙看着她哭,然后语气沉痛地说:“是哥哥不好,都是哥哥的错。”
他咳嗽了两声,拱起身子,左手握成拳放在嘴边,右手把她往旁边推。
可是他妹妹倔起来怎么是他一个病人管的了的。她几乎是跑着去关了窗户,然后脱了鞋子像一只终于找到家的小猫一样蹭上了他的床。她还不敢靠近,只能在床尾可怜巴巴地缩着。
“你怎么开着窗户啊。”她说。
楚瑜笑:“因为想听着你什么时候来。”
“呜呜呜呜。”楚辞盈的泪直接稀里哗啦地掉下来,几次没喘上气直接攥着床单打嗝。
楚瑜静静地看,给她擦眼泪。
他的左手藏在被子里,已经拔去的滞留针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孔洞。他的妹妹当然不会知道,他怎么可能一个人“孤苦无依”?他早在三四个小时前看到她的消息时就已经遏制不住疯狂兴奋的神经,连埃德都劝他平复一下心情,病人不应该心率负担这么大。
之所以这么晚回复——
是因为他的人把各种医疗设备搬出酒店的房间还花了点时间,开窗通风也是为了散去这些白人助理的香水味,呛的他头疼,怕闻不见他妹妹可怜的小狗味道。
他想,这下你也知道我的害怕了吧?
活该。
他的手慢悠悠地抚摸着她的长发,也不解释,就任由担心一晚上的小孩一会道歉一会反思,一会嘘寒问暖地给他送热水,剥橘子。
她哭的手抖,一颗沙糖桔剥的稀巴烂,楚瑜被塞了满口酸涩的汁水,还笑着跟她说:
“甜。”
楚辞盈把另一半橘子没有防备地塞进自己嘴里,被酸苦的味道气哭了:
“哥,呜呜呜!我错了,你一直都包容我,忍耐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病了。”
楚瑜噗嗤一声笑出来,把人拉到他旁边,两个人之间虽然隔着被子和一个人的身位,但是从来都没有这么近过。
她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和楚瑜分房,后来又见到他带人回家,两个人从此之间在这种静谧私人的环境内从来没有这么亲昵。
楚辞盈有点不自在地扭动一下,往旁边蹭了蹭。
“怎么了?怕哥哥传染你?还是大了嫌弃你哥哥了。”楚瑜察觉到她的动作,语气意有所指。
他妹妹疯狂摇头。
才没有!!
她坐起来,拉着楚瑜的手晃了晃,然后伸出一根手指非常坚定的摇了摇。
楚辞盈确定他能说能笑,心也安了一半。
这时候她才冷静下来,看到楚瑜床边的地毯上都有很重的压痕,似乎是放过什么很沉的物品。她盯着那些痕迹出神,这几天查李为,下意识就想这是什么?怎么留下来的?
楚瑜注意到她思索的样子,用手把人又勾回来,转移了话题:“我受邀来福宁,听到你很出名啊。还认识了新朋友。”
他故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
楚辞盈一下子就呆了,没再看那些压痕、拖痕,反而尴尬地说:“…哈。”
出名说的估计是澳洲的事。
新朋友,还能有谁啊。
她哥的消息也太灵通了,怎么什么都知道???
见她终于不在执着那些痕迹,楚瑜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虽然只有一瞬间,怎么觉得他的小妹妹快一年不见不太好糊弄了,果然跟讨厌的人在一起就会学着变得精明,这可不好。
他心里有气,自然句句都带着打趣,把楚辞盈说的都抬不起来头。
后来楚辞盈干脆捂着耳朵跳下床,跑到离的很远的沙发椅上一蹲:“不要再说了!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错!”
楚瑜笑:
“是哥哥的错,不应该是你的哥哥,不应该这么担心你。不让你考那么苦的医学院,不让你去非洲,撤你的执照,不应该因为你跑去扎伊尔偷偷哭了好几天。是哥哥的错,但是没办法,我不会改,怎么办?”!!
楚辞盈懵了:“你你你…哭了。”
换做是旁人肯定要气楚瑜这云淡风轻的要命态度,可是楚辞盈却第一时间问他是不是哭了。楚瑜长叹了一口气,心下塌陷了一大块…
“没有,我骗你的。我巴不得你再也不回来,以后我就一个人轻松自在了。”
“哥!”
“这时候知道叫哥了?差点被炸死的时候想过哥哥吗?”他拍床低吼,楚辞盈却噗嗤一下笑出来。
他就看着他刚刚还慌乱哭泣的妹妹笑的越来越开心,跳到他床上拼命的蹦,差点让他都被踩着。他问,楚辞盈你是不是得了狂犬病。
他妹妹尖叫:
“这么多年你管我,你管出什么成果了?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还爱我嘿嘿嘿,你就是舍不得我。说那么多有什么用?你还不是也想我。哈哈哈哈。”
楚瑜看着她活蹦乱跳钻来钻去的样子,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男人的胸膛微微起伏,眼神似是叹息、无奈、懊恼、悔恨、愤怒、最后变成了释然。
他想,楚瑜,你完蛋了,你这么聪明斗不过你的傻子妹妹。
男人静静地仰面躺在床上,感受到旁边的床一下起伏,一下凹陷,一下升高,一下降低……
“别蹦了,过来。”
他说:“我想你了。”
“让哥哥抱抱。”
差点把酒店掀了的姑娘安静下来,扑通一声坐下,撞进病人的怀里。男人痛呼一声,却笑。
万籁俱寂,楚辞盈缠着楚瑜说了很多罗切斯特这一年的近况。冬季的雪又大了,他有一次车坏在了半路,是几个好心人一起推到的路边。然后她又喋喋不休讲自己,讲跨行业工作的苦,和他说实话,分享调查的艰辛。
提到李为这个名字时,楚瑜的眼底划过一丝暗色。他没有打断妹妹,脑海中飞速转着一些思绪,耳朵里听着她说这一年最开心的一些见闻。
当然,这时反复不离一个名字。
楚瑜静静听,偶尔意味不明地笑一声。
楚辞盈问他笑什么,他说:
“我和陆闲合作了很多年,没有想到他是这么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家。知道你和家里闹矛盾,就代替哥哥陪着你。你也是,明明人家都做了当哥哥的事,你还只把他当朋友。”
他这么一说,给楚辞盈绕进去了。??她仿佛想说些什么,直觉认为有哪里好像不太对,但是对于她哥这样的人中妖孽,完全没有辩论的余地。
她托腮:“那该怎么做?”
楚瑜说:“我明天见他汇报工作,会好好感、谢、一、下。”
…
陆闲见楚瑜是在他自己的公寓。
他不常回福宁,一旦回来也不喜欢和老爷子一同住在祖宅。刘寅格在这里给他在市中心的江景平层准备了一套落脚的住所。
陆氏的生物医药管线铺的很长,大部分研发是在大陆完成,而真正上市、通过药监局备案是在罗切斯特的梅奥中心。
可以说,他是楚瑜的甲方。
这次福宁国际科技峰会办的极大,楚瑜既然受邀前来,就算因为生病没有出席,理应也该拜访一下自己的客户。收到他想要过来谈工作的消息时,陆闲并不意外。
他在智能中控那里点了几下,有公寓的管家将楚瑜带进了门。
“楚先生。”高大的男人上前握住商业伙伴的手。
“陆先生,早。”
楚瑜西装革履而来,因为大病初愈显得有些苍白。陆闲不知怎的下意识地关怀了一句:“突然换水土,免疫力下降,楚先生要多保重身体。”
楚瑜笑呵呵说好。
他一边落座一边说:“我和陆总认识也快五六年,第一次听您说这种话。”
陆闲话出口时也意识到自己似乎并不是一个经常在意旁人近况的人,更不要说把免疫力这个词挂在嘴边。男人不需要多想就察觉到了原因,他一怔,露出一个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
——他们彼此都留下了对方的习惯
楚瑜用力翻开一页报告,再抬头时,温和从容:“我这次来是汇报工作。”
他站起身,摆弄几下打开了陆闲家中的投影仪,站在旁边客客气气严谨地对着每一组临床数据进行简要的评估和分析,成果大多非常显著。
翻到一页时,陆闲微微皱眉,叫停。
“楚先生,这个项目在去年七月启动时预计应该在今年一月进入三期临床,现在为什么还没有……”
楚瑜知道他严苛,笑了笑答,在审批流程上出现了问题。
陆先生一针见血:“所有资料都是立项时准备好的,楚先生有做过复盘吗?问题出在哪里?是否是因为FDA方面增加了监管条例,我们下次能否提前规避?”
楚瑜顿了顿:“我的人会在月底之前把总结发给您。”
陆闲皱眉,但是接受了这个答案。
两个人讲起公事很快就忘了时间,都是工作狂的性格,一晃就到了下午。有的时候陆先生问出的问题,连楚主管都有些难以招架。楚瑜这时总会温文尔雅地咳嗽几声,表示,他会回去重新查看。
他态度好,陆闲也并非故意挑刺的人,整体气氛都很融洽。
等到最后一份报告汇报结束,陆闲这才看到了外面的天色,有些微微动容——楚瑜一直是他最信任的合作者,这份定力、能力和身体素质不是一般人能熬住的。
他抬眼邀请:“楚总留下来吃个便饭吧。”
楚瑜正巧收起所有的文件,闻言轻轻笑着摇头,挑眉说:“陆总,我还有事要和您汇报。”
陆闲有些疑惑,但是停下了向外走的步伐,回身静静地看着他。
“楚先生请讲。”
楚瑜终于坐下,因为回血的原因,从容地将左腿抬起翘在了右腿之上。他方才一直在抬手介绍,因此提前解开了袖口。楚瑜整个人的气势徒然放松,变得不似方才那样恭敬严谨。
反而有些凌厉,有些冷。
他抬眼,露出一个和善的笑。
“我有一点,私事。”
哥陆博弈
“所以……”
男人的笔盖合上落在纸面, 轻轻点了点,语气模糊:“楚辞盈是楚先生的妹妹。”
陆闲的眉眼微微上挑,似乎有些意外, 但是又在情理之中。他除了最开始一瞬间的恍然后,接着就是明了——两个人的确在笑起来时很像。
只不过楚辞盈爱笑,见到谁都是笑眯眯的。就算是喜欢的菜被做成了糟糕的口味, 她也会呲牙假笑;而楚瑜不常笑, 作为合作者时也是客气礼貌的点头居多,有时候真的笑起来, 反而要叫旁边人害怕是不是得罪了楚主管。
这样的两个人是兄妹关系。
他的笔尖在纸上顿住流出一个不起眼的划痕。
而那个楚辞盈口中和她有着极端冲突又不可割舍的人是楚瑜——好似也能说的通了。
陆闲:“她不知情。”
楚瑜颔首,脸色不变。
陆闲看到他光明正大地承认, 也并不意外。刚才那些话中的细节虽然只能来自于他的妹妹, 但是能说出这么冷绝果断的结论的人,只可能是哥哥。
“而楚先生今天来找陆某, 是反对我们继续来往。”
“我是这个意思。”
楚瑜松了松领口, 锋利的容貌因为不再顾及两个人在生意项目上的地位差距而变得气势逼人。他本就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垂下眼帘的时候懒懒的带着倦怠和烦躁。
他好似在这个问题上不会有丝毫退步的空间, 像是一条露出尖牙的眼镜蛇。
哪怕是狮子也要掂量一下这份威胁。
来自血缘的捆绑,绝对的眷恋,还有不容替代的二十年。
别说是一个认识了两三个月的“朋友”,就算是三年、五年, 楚瑜也丝毫不会减去半分自信。
只不过,主位上的人并没有因为他的步步紧逼而露出丝毫的怯懦, 反而从容地笑着提出疑惑:“为什么?”
他从楚瑜挑明身份的那一刻就猜到了对方的来意, 但是陆闲想听听这个人的理由。
在这一刻, 他信任的、一向服从他的工作对象变成了楚辞盈口中那个神秘莫测、牵动她情绪的哥哥。而二者合一之后立刻对他发起了不容质疑的阻拦,强势悍然。这种身份互换的感觉有点新奇, 又似乎带着些挑战。男人也只是笑。
为什么?
这个问题把楚瑜给逗笑了。
他说:“陆先生,我妹妹傻。她不适合你,你也不适合她。”
做朋友那套鬼话是哄楚辞盈的,既然他准备跟面前这个同样深不可测的男人交锋,楚瑜自然不会再费口舌和心力用在虚与委蛇上。如果陆闲真的是抱着做朋友的心接近楚辞盈,他今日就没必要坐在这里。
陆闲微微皱眉。
他并非是因为后两句的“不合适”,而是因为楚瑜对楚辞盈的评价。仿佛只是从这一句话,就能窥见两个人多年来关系之间的特殊。楚瑜做了父亲要做的事,对她的管教和判断也停留在对一个懵懂的孩子的认知。
她的交友、人生、理想,都在这种管教下受到了无法揣测的影响。
但是,他不想在这个场合评判楚辞盈的兄长。
因为这个偏执、疯狂的男人亲手养她长大,她是个……无论如何也否定不了的,长在爱里的孩子。
于是陆闲压下了那一点微妙的、想替她说话的情绪,还是彬彬有礼:
“楚总,还请你明示。”
对手的难缠在楚瑜的预料中,他本也没有期望着仅凭身份和几句模棱两可的狠话就能让陆闲这样的人让步。但是男人从始至终的客气、尊重,没有预料之中措手不及后的恼羞成怒,更没有上位者被忤逆后的烦躁,让楚瑜冷哼出声。
装模作样。
明示?
他想明示的东西可有太多,但是楚瑜已经厌烦了继续小心的试探。他不需思索,就可以扎到陆闲心底的最痛处——如果有一件发生在这个男人身上不容外人触碰的逆鳞,就是今天说出它最好的时刻。
“陆闲,我怕我妹妹和你生出一个残疾儿。”
陆闲放在桌子上的手猛地捏紧,抬眼看着不顾一切挑衅的男人,这一次,他似乎微微动容了。
笑容收敛,眸色微深。
在短暂的失态后,陆闲的手指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沉默着。
对面,
楚瑜笑,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从这句话说出的这一刻,梅奥医学院的主管就知道他们这么多年的合作会彻底崩裂,暴怒的狼会吞吃他的骨肉,这么多年守住的秘密终于被扯碎在阳光下,四散的灰烬会呛的所有在这个屋子内的人心头发闷,眼底透红。
良久,陆闲低低地笑起来:“…陆景和纵横了一辈子,最后选了一个清洁工。以为是条听话的鬣狗,没想到真的是一条差点咬死他的蛇。”
他的神情很复杂,似乎是叹息,又像是解脱。
如果一个秘密背负了太久,也许拿着它来要挟的人都能算作同行者。
楚瑜大病初愈,闻言偏头咳嗽了几声,神色同样苍白了许多—追更加企鹅君羊,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他知道,承认知情可能会受到多么恐怖的报复。但是就算如此,他也绝不会容许这个男人因为自私、下贱、肮脏的男女之情把他妹妹拖进陆家这个深渊!
他的妹妹应该和一个他能完全掌控的人结婚、生子,两个男孩,两个女孩,然后平安中庸一世。多年来的幻想已经成为了执念,陆闲、陆家无论从哪一个方面都不符合这个要求。
“你藏了这么多年,你…”陆闲似乎叹了一口气,看向楚瑜的时候仿佛像是在打量一个从未了解过的对手。楚瑜知情,超出了他的预设;而对方竟然选择拿出它来博弈,更是他没有想到的砝码。
楚瑜的舌尖抵住犬齿,似乎想冷笑,但是最终只是掀了掀眼皮。
二十年前,
梅奥诊所顶层VIP病房旁的楼梯间。
刚刚清扫完五层的十六岁少年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比正常的工作量多走了几层。或者是今天的病人都在问妹妹的去向,他只能收敛起乖张暴戾的性格,学着他妹妹的笑,说楚辞盈在地下一层的操作间坐着,有女同事帮忙看着。
今天小宝宝闹脾气,不想动。
他之所以有这样的好脸色,是因为看到那张和他妹妹相似的笑颜,这些非富即贵的病人们会给他塞上许多牛奶、饼干。这就是他妹妹今晚的晚餐。
在走进楼梯间的一瞬间,少年冷下脸来挥手拍了拍身上的工作服。这群混蛋有钱人的香水味太臭,他妹妹晚上又不肯和他在一张床上睡了。
心烦、手痒,胆大妄为、街头出身的楚瑜找了个没有人注意的角落,在室内违规点了一根烟。
燃起的那一刻,他哼笑一声。
「这下娇气鬼彻底不肯让抱了。」
他抽一口,在云雾里俊逸的脸庞还没有日后的阴沉,只有少年人的肆意。
突然,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传来隔壁楼梯间里巨大一声撞击。楚瑜下意识地抬头看层号,七层,是那个从来不许人上来的特殊病人所在的位置。
他下意识迅速将烟熄灭,静静地靠在柜子的侧面。
—长本事了?敢动手
死寂,没有人回应。
接下来就是一个男人虚弱却阴毒的声音,不知怎的,他的声音还有些含糊不清,但是听内容似乎是让手下的人教训一个人。
—大少爷…
—我的话都敢不听?打死了也不用你偿命
那些人说什么也没有动手,这时候楚瑜才从断断续续的音量中听到被打的人的身份——是二少爷。兄弟阋墙,难怪这些做事的不敢随便。楚瑜皱皱眉,他此刻所在的位置离的太近,应该早点走为上策。
他本也对这些权贵们之间的争斗没有兴趣,正当他想离开时,却听见外面传来各种嘈杂的脚步。
原来是那个特殊病人遣走了所有人。
楚瑜只能又一次被迫藏在狭小的柜子旁,静静听着楼梯间里传来的踢打声。被打的人似乎年纪非常小,在刚才的撞击力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可是纵使这样也一声没有吭,只有偶尔实在压抑不住发出的闷响。
是个男孩。
十岁?十二岁?他猜不准。
但是是个有骨气的。
他本以为是兄长教育弟弟,但是听见拳脚声从未消减,而那个小孩声音越来越弱的时候,楚瑜心中有了微妙的诡异猜想……
突然,一个沙哑的童声说:“哥,你终于承认了。你恨我。”
成年男人笑起来,哈哈大笑,声嘶力竭。
楚瑜以为他就要永远地笑下去的时候,听见了一句好像低到从未存在过的话:
“你怎么不记好?”
“下辈子,叫父亲。”
砰!
十六岁的楚瑜心脏狂跳,他将地面上所有的烟蒂用手清理干净,然后戴上手套将所有可能留下指纹的位置擦干净。再三确认旁边没有人后,他抖着手打开门,病房门开着,里面全是各种凌乱的桌椅板凳,还有看不太清的血迹。
这就是那个推弟弟下楼的男人最开始说的那句——还敢动手?
一个猜想逐渐成型,兄弟起了纷争而弟弟动了手,而这个自称父亲的哥哥……他不敢停留也不愿再细想,VIP楼层没有监控,楚瑜快速找到消防入口。就在这瞬间,他仿佛受到什么感应一样低头,他的鞋子底部踩到了一个很小的、坚硬的物体。
与此同时,从楼梯间里出来的陆景和突然闻到了即将消散的、陌生的烟味,勾起唇:“廉价的臭虫。”
…
楚瑜不知是什么心情从员工通道慢慢地往下走。
梅奥的楼梯因为圣诞庆典在整个天井里布置了许许多多的柔软装饰,有毛线,有玩偶,在二层时还有一张蜘蛛吐出的大网。这些东西都是缓冲物。
那个孩子很可能没死。
而且落在了他妹妹休息的附近。
小盈会吓到吗?
他又伸手去探那包烟,可是骤然想到VIP病人方才说的话,像是碰到火一样收回。他心脏狂跳,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发抖。对方知道他的存在。
十六岁的少年大脑飞速运转。
对方有恃无恐,为了脱罪最有可能编的理由是什么?他自问自答,这个人有可能会说,因为吵架扇了弟弟一巴掌,没想到他自寻短见。
是的。
如果那个孩子没能醒来,没有人会认为哥哥谋杀弟弟,所以此事就会揭过去……不会有人再去探究有没有人证,那个有权有势的病人也不会为难他和妹妹。
可如果那个孩子活下来了呢?
第一句话是——哥哥推了我。
那就会有人开始调查。
有没有人证?有没有物证?
这个时候……那个“哥哥”会做出什么。
楚瑜的脚步停下,他站在一层和底下一层的隔层,可以清晰地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发出的可怜的、濒死的喘息,那么微弱又顽强,嗬嗬声,带着血。这个孩子活着,至少现在还在求救。
可惜这个孩子说不出话,躺在医院圣诞节夜里冰冷的地上。
明早的第一班员工九点上班,他想。
少年坐下来,打火机发出啪嗒的声音,一瞬光影明灭,他燃起了一根烟。
——你运气实在不好,我有个妹妹,我也想活
楚瑜就这么静静地等。
时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又好像只是人间的几秒。
一个换牙期话都说不清的小孩问:“你是谁?你身上好多玩具。可以给我一个吗?”
楚瑜的心里紧了紧,捂住脸,颤抖。
“今天圣诞,我哥哥工作很辛苦。我想送他一个小熊。你有好多小熊……”她顿了顿,腼腆地笑,她从来不好意思要什么东西。这大概是她能说的最冒昧的话。
一直没有人回应,他能听见,濒死的男孩已经停止挣扎了。
楚辞盈又问:“你怎么还哭了,没说非要你的小熊啊。”
楚瑜仰头,脖子上的青筋挣扎着跳动,他伸手探脸,满手冰凉。
他踩灭这根,又抖着手点了下一根。
——他的妹妹话怎么这么多。
“你好像在流血?”
“你疼吗?”
“你是不是不能说话呀,我叫我哥哥来救你,他什么都会。”
她慢吞吞走过去,才看到毛绒玩具下面一大滩红色,她吓了一跳,又被地上的人拉住了手指。慌不择路之下摔倒在男孩的胸膛,他的肋骨磕痛了她。
小孩放声大哭:“哥哥——”
*
楚瑜将烟熄灭,看向对面的陆闲。
“这些年,你查过去的所有档案就是为了找一份他的生物样本。去验证自己的身世。”
成年后的男人在讲这个故事时情绪也没有丝毫的波动,表情淡漠,仿佛一个陌生人的生死与他无关。他也丝毫没有畏惧如果面前的男人知道自己曾经见死不救后的反应。
楚瑜骨子里刻着某种自私、冷静、精明。
就像他当年走下楼梯,也只是怕一个死人和他妹妹呆在一起太久。
陆闲睁开了眼。
他比之楚瑜强作出来的镇定要更加坦然一些。时隔这么多年,再一次听到其他人视角下的这个故事,他心中没有丝毫的波澜。
如果“陆景和、陆家不爱他”这个事是什么要紧事的话,他也没必要坐在这里了。
男人斯斯文文地擦了擦眼镜,对上楚瑜探究的视线:
“所以,楚主管在梅奥这么多年帮我查到了什么答案?”
“我是陆景和作孽生下来的儿子,还是他的兄弟?”
楚瑜笑着摇头:“这我怎么知道?他死后遗嘱连夜火化、海葬,烧掉了所有的档案和报告。你们陆家的事我不想管,所以劝你离我妹妹远一些。”
陆闲点点头。
他说:“既然死无对证,那什么结果都有可能。我暂时还不接受这个原因。”
楚瑜没有想到他这个时候还能冷静,这种话都能说出来。
为了追他妹妹连脸都不要了是吧!!
他冷笑:“陆总,你分得清感激和爱吗?”
“怎么讲?”
“陆总,你这个人命不好,到现在也算走过几回鬼门关。回回都是我妹妹陪在旁边,你感谢她是你还算知恩图报。吊桥效应很正常你自己看看医生就好了。而且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像追人。”
陆闲挑眉。
楚瑜讥讽道:“做了一大堆朋友不该做的事,又不告诉我妹妹缘由。怎么着,靠她猜啊!”
他就不想一一列举了。
陆闲顿了顿,打开手机打字——需要先告白?(他停在这,似乎在思考
楚瑜又说:“送了我妹妹还不起的礼物,她拒绝,你又不管不顾送了一堆裙子过去。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妹妹是什么见钱眼开的女人吗?”
陆闲皱眉,沉思,记——尊重她的喜好,多问,不要自作主张。
楚瑜干脆将不满全部都说了出来:
“如果你觉得她想要的是当年的玩具熊,你真的荒谬绝伦。你们是成年人了懂吗?成年人该做什么你懂不懂?你搞点什么影子哄人,是追不到女人的。在你身上我看不出你对她有一点欲望,只能说明你压根就不爱她。你醒醒吧。”
陆闲的眼皮跳了跳,想反驳什么,但觉得楚瑜经不起刺激。
楚瑜几乎是把所有能证明陆闲不是真心爱他妹妹的证据都拿出来了。不知道是为了说服对面的男人,还是自己。
妹控哥哥看到男人在看手机,以为陆闲终于知道要点脸面,被他说的不耐烦了。口口声声说的决心也不过如此!
他冷笑一声,决定就骂到此处为止。
今天这一遭也算让身居高位的人感受一下什么叫羞辱。
许久没有听见楚瑜再说话,陆闲疑惑抬眼,语气郑重:“楚总继续,我在记。”
……
一秒、两秒。
室内安静了一瞬,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多说了些什么的楚瑜几乎是猛地挽了一下袖子。
“你!!”
心无旁骛
楚瑜不知道用了多少意志力才忍下脱口而出的粗口。
他索性冷笑一声, 后退了半步说:“陆总真的是,好心性。”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呵呵, 楚瑜伸出手握住男人的手,两个人掌心相对的一瞬间都微微用力。楚瑜的脸上是克制的难看的笑,而陆闲则是真心许多。一个绝不退让, 一个以退为进。
他们从是否“合适”, 又谈到了楚辞盈在李为处的工作。
楚瑜强调他的妹妹不应该牵扯在内,会让她尽快抽离。而陆闲的态度微妙, 他指出,巡视组咬的很紧, 这个时候离开反而是引人注目的行为。凭他对岑重远多年处理案件的了解, 逃避是被追死的先兆。何况,楚瑜并没有询问过楚辞盈意见。
“就凭她是我的妹妹, 这就够了。”
陆闲笑:“她是你妹妹, 又不是小猫小狗。你若没有办法改变她的想法, 我只好请求你同我一样尽力提供帮助。”
“我说了, 只要楚辞盈别插手,她没什么危险。”
楚瑜态度坚决,丝毫不考虑陆闲提出的任何备用的应急预案。男人并没有强求,就算是楚瑜一丝一毫的资源都不肯用来帮助楚辞盈, 此处担心她安危的又不是只有楚瑜。
而且此地是福宁,陆家的根基都在。
男人垂下眼睛不再说话。
这个话题已经没有再继续争论的必要, 楚主管和陆先生都变回了那副彬彬有礼的商人模样。
“今天重新认识了陆总, 大开眼界。”
“我亦如此。”
陆闲客气地将人送到公寓的门口, 亲手拉开了门,楚瑜出去就迎面碰上了两个沉默的穿着黑色制服的人, 一男一女。他转身没忍住,有些幸灾乐祸地笑道:“看来陆总要忙起来了。”
他做出口型,在巡视组看不到的地方说:
「与其担心小盈,不如先保好自己。」
陆闲不置可否,也没有将目光分到巡视组的来访成员身上。他目送着楚瑜进入电梯,这才收起了刚才温和礼貌的笑容。
男人语气淡漠:
“有什么事进来说。”
*
两周内,福宁的生物医药届天翻地覆。
有一个姓吴的老板坠楼,两个监委的成员被留置。人心惶惶不安。
何清来到组里汇报时看到大多数同事都搬来了睡袋,吃住都在招待所,连梳洗打扮的时间都没有。他心下沉了几分,知道这场仗打的不容易。而这么多人共同的信任落在他一个人身上。让他的压力徒然增加。
“进。”
敲了几下门,岑重远的秘书出现在门后,看见他的时候眼睛里一喜。
这更让何清难受。
他捏着包里两张薄薄的纸,坐下喝了一口老师倒的水,然后语气沉重地将自己这段时间搜集到的为数不多有用的线索拿到了此处。
李为和黎笑笑为首的老人对他设防太重,每一次只有跟着楚辞盈才能接近那间档案室,可是同样完全没有机会对任何一份文件进行查阅。带他的这个小实习老师也从不告诉他任何辛密,反而隔三差五旁敲侧击地劝他离开。
何清怎么肯!
“…是的……是的,根据我的观察,黎笑笑他们很信任这个医生出身的女人。而且她段时间坐到这个位置很不简单。我问过她过去的许多事情,她都含糊装听不懂。”
“很有心机。”
“如果我们直接把人带走会比现在效率高太多。”
他斩钉截铁地做出结论。
而听到这个答案的岑重远不慌不忙地拿起茶杯晾了晾,微眯的眼神中似乎带着深深的思量。昨日陆国平来找他,这是从前的老领导、老同事不能不见。陆家的这位老爷子知道分寸,句句都没有提会让他为难的公事,但是口口声声说自己的身体都是身边的家医照料的。
离不了人。
而且明里暗里地表达:“你看,有医生在,我身子骨好了年轻人也愿意亲近,我那个小孙子回来的次数都变多了。”
岑重远简直不知道这个女孩给陆老先生灌了什么迷魂汤!
难道说是陆闲亲自求了家里?
他斟酌几分,觉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是陆老爷子转身把门关上拍了拍他的手,语气和缓:“重远啊,陆家的事你心里多少听说过。我老了,再多的不想管了。陆闲的事是他的事,但是这个小姑娘是我和你之间的事。”
“你要是带走她,会寒了好孩子的心……”
陆国平坐在那叹了一口气,将唐装口袋里装的帕子叠好擦了擦额头。眼神悠远不再说话了。
昔日的友人做到这个份上他不能一点都不考量。
听了师父说这些话,何清有些气愤地站起来:“难道您怕了陆家吗?他们分明是和李为沆瀣一气,要阻挠查案。他们越阻止,就越证明这个楚辞盈有问题啊。”
岑重远笑:“你先坐下。”
这年轻人有冲劲、理想是好事,可是不懂得利用巧劲。他们为了敲山震虎,先查了陆氏,陆国平唯一还剩的这个宝贝孙子配合着被折腾来折腾去,明面上的尊重是要给到位的。
楚辞盈这个突破口他们自然不想放过,可是要真说直接把人带来。
——岑重远现在倒有些没有想好了
如果陆家真的牵涉其中,楚辞盈又怎么是个简单的角色,恐怕供词和回答早就被人教好了。他们得找到一个机会,一个让她主动开口需求帮助的情景。
“你刚才说,你怀疑她还有个名字?”
经验老道的师父敲了敲茶盘,如果,只是说有可能——李为在知道这个小姑娘实际上隐瞒了一些事情后,会做出什么反应?
而一旦他们两方斗起来。
…
“小何小何,你今天怎么一直在发呆?”
带他的主管姑娘跳过来伸出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她手里拿了两份打出来的报告,因为青年的疏忽多打了一个逗号,一个九十万的项目不知道怎么显示成九千万。
小何脸一红:“楚姐,对不起。”
楚辞盈摆摆手:“你不是对不起我,下次一定要注意啊。明明在转正那天信誓旦旦说要出人头地、赚大钱,现在每天萎靡不振的还怎么实现目标?”
何清慢吞吞地眨了一下眼,哦了一声。
心里腹诽:那是为了骗你们瞎编的,我真正的梦想是把蛀虫都清除干净。
他恶狠狠地锤了一下身后工位上的软枕——
结果看起来最好打的蛀虫竟然是你这个油盐不进的家伙。
青年实在有点绷不住了。
潜伏到李为这家企业将近一个半月,他几乎把能想到的招数都用了一遍。
请客送礼?
楚辞盈从来都不收超过一百块的东西,约的米其林餐厅,她查了一下人均狐疑地问:“你一个月实习工资都没这么多吧”然后快快乐乐宣布不占小徒弟便宜。无奈,他在闲鱼买了一个标题为“假装是新手亲自做的钩针玩偶”给她,她感动地站起来说一定会好好教他。
推心置腹?
无论他说什么,编了一个多么凄凄惨惨戚戚的身世,楚辞盈都是一脸:“哦天呢我很抱歉听到这些。”然后义正严辞地劝他离职找一个发展更好的地方。简直跟设定好的机器人一样,什么输入都能得到既定的结果。
挑刺找茬?
这本来是何清最后一招。他想,挣着亏心钱却如此轻松的人们多少都有点怪癖。比如黎笑笑在酒吧往帅哥身上撒钱,让他们低头拿嘴捡;而李为喜欢收藏那些乱七八糟的破古董。这个公司的其他人也都各有各的病。
毕竟压力大。
他想,楚辞盈会有什么爱好呢?她怎么发泄?
如果能在这些途径中找到突破口,就能够成为轻易制敌的把柄。
他每天晚上故意多留下来看她干什么,于是就看见楚辞盈加班三个小时写报告、写报告、写报告。终于写完报告后,何清瞪大了眼睛偷偷拿了一面小镜子伸过去——她现在捧着一本成语大全学中文。
何清:……
你能不能有点正常人的生活?
拿着亏心钱真的一点都不愧疚吗?
他第一次对老师制定的计划有了一点点怀疑,并不是在这一刻他觉得他们怀疑错了对象,而是在怀疑,难道这个女人才是这群人中最不简单的?
他心里着急又没有高效的办法,只能假装平静,装模作样地听陆氏的各种宣传会,仿佛是在为工作努力。
何清压根就没有认真地学所谓的“管理”,毕竟这不是他来此地的目的,可是某一天,他无意点进了一个陆氏网站去年的宣传片,眉头猛地跳了一下。
…
楚辞盈哪里知道她每天怀疑没睡好走神的小跟班在调查她。
她这两天顺着当时那个“威廉”的线索,找到了两个与他直接相关的人。可惜最关键的证据链总是缺一些重要的环节,以至于她的拼图总差了那么一小步。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李为最近的状态好像有些紧张,手里一个超过三千万美金的项目拼命地催。她当然不希望又是哪一笔用于慈善的钱被他吞噬,于是故意磨蹭。
谁知有天路过茶水间,听到李为在电话里对黎笑笑吼:“如果下个月之前转不出去,你们全完蛋。”
她顿住,然后再自然地经过。
而且最近还有一件怪事,何清的理解力越来越差了,本来刚入职时还能够按时交周报。现在经常写到九十点钟,她只能陪着,也不好意思说……
有的时候她着急回家分析线索,看到何清在那里抓耳挠腮的样子就又不忍心,想着留在这里他要是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问。
毕竟听起来青年这身世挺不容易的。
又是一天熬到十一点,她从电梯下到地库的时候在角落里看到熟悉的车。漆黑的车膜遮挡了所有外界的视线,有着极好的私密性。医生姑娘快步跑过去拉开车门:“你等我这么久!”
楚辞盈在七点多预感到今天又走不了的时候就给聊天框里最频繁沟通的人发了消息,叫他不要一直等着,她可以自己打车回去。
驾驶位上的男人转过身来笑,不答她这句话。
楚辞盈一边把东西往后座放,一手拉开安全带的同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怎么样,我总觉得最近大家都忙起来了。”
陆闲见她系好安全带才重新启动车辆,慢条斯理地回复:“我啊…不算忙。”
这话是实话,巡视组的调查员一来,所有的事情都要为之让步。那五家企业的回归大抵要往后延,而很多中小部门也没有办法同时承担业务与检查。
陆氏高层开了会:一切以规范为先。
因此这场如火如荼的彻查开始后,陆闲就彻底地轻松了不少,仿佛提前过上了退休后的生活。每天就是上午配合岑重远工作,下午雷打不动地接楚辞盈下班。与之相反的,如果心里有鬼的人恐怕从彻查开始的那一天起就没有再睡过一个安稳完整的觉。
在和楚瑜的交锋过后,他再也没有说过任何让楚辞盈心跳颤动的话,也不再亲手替她系安全带。仿佛退到了一个不远不近地位置,静静地看着她下班、开心或者懊恼地抱怨工作,然后拎起东西跑上楼——再见!她挥手。
“那你呢?”
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让楚辞盈有一点措不及防,她想了好半天才意识到男人在问她最近忙不忙。她嘶了一声,犹豫道:“我也…不算忙。”
除了每天需要正常上班,加班带实习生,下班后回家做图谱以外——还好吧啊哈哈哈哈哈哈。
但是这话她莫名其妙不想讲给他,毕竟男人比她恐怕压力更要大。
而且她撇撇嘴,怀疑对方刚才那句“不算忙”也是报喜不报忧。
陆闲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直到她上楼,楚辞盈才收到男人的消息。
「如果一个人太难了,可以和我说。」
这一刻她觉得,他好像什么都知道,或者早就知道。但是从来都没有问过,没有好奇,没有质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陪伴。只有在她都即将撑不住时,才克制地说出这句话。
……
今天她搜集线索的效率特别高,心无旁骛。
但是做了千奇百怪的梦。
暗潮汹涌
楚辞盈家的灯亮起后, 男人便离开了。
他径直去了城郊的公墓。
此处的守陵人早已有人打点差遣过,穿着整齐不见差异地候在墓园的门口,刘寅格和几个助理站在旁边, 也都不见疲色。
陆闲和他们微微点头,从一个人手里接过鲜花后抱着迈开腿往里面走,有人递过来一页纸, 他看过后就交给了刘寅格。特助先生低头扫了片刻后便皱起眉, 心脏狂跳。
“…李为当年给大少爷做过秘书?”
他虽是疑问的语气,但是看面色已经惊诧起来。旁边的所有助理眼观鼻鼻观心, 显然是刚知道时也吓了一跳。墓园晚上寂静一片没有人回复,刘寅格越走, 越能听见自己心里不断加重的心跳。
终于, 陆先生在最前方站定。
众人看着他鞠了一躬后把花放在了旁边。
男人的眉眼深沉看不出在想什么。
陆先生和已经故去的兄长不睦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是他在这些小节上从来都没有落人口舌。男人微微屈膝, 仔仔细细地掸去上面月余没有照看便留下的几处灰尘。
守墓的人白了脸, 没想到自己天黑时不谨慎竟然有如此疏忽。
但是上位者没有怪罪, 他仿佛只是做了一个顺手的事, 然后深邃的眸子静静扫过每一个描金的字——
陆氏十五世长孙,陆景和之墓。
陆闲看着那个“长”字,黑夜中笔画狰狞狂傲,仿佛昭示了谁人一生的执拗挣扎。
他说:“已经确定了?”
刘寅格此刻已经把那几份文件全部都看了一遍, 语气沉重:“李为在十几年前申请了新加坡Astar公立研究所的奖金,到美国进修。”
这个人出身贫寒, 有一颗极强的功利心。
因为注重博后学校的排名, 选择了不受人尊重待见的方向——三五年都没有出路, 郁郁寡欢。几年下来只有几份无人关注的数据,他带着一份半成品随便投了一个学术会议, 没想到组委会欣然同意,邀请他到罗切斯特参加。
在梅奥温暖拥挤的展厅里,李为在角落看着人来人往。
直到有人叫住了他,语气温和:“您是新加坡人?”
“我是。你是?”
“我不是来参会的,但是我的老板最近想见见一些新加坡的学者。”
同一年,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新上任的负责人是一个新加坡人,她是个和蔼的老太太,常年在北美工作怀念自己的故土。然而就在即将退休之前,又被调任到FDA工作。
有传闻她很喜欢新加坡人。
…
“李为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拿了NIH的几笔资助,然后紧接着去了疾控,在那边做了一段时间后开始负责灾后救援基金的发放。又两年,调任欧盟……任,国际慈善基金救援会会长。”
念完对方这五百余字的人生履历,没有人说话。
在场的没有傻子,对于李为的一生来说最重要的只有三个贵人:
1. 把他生在新加坡的父母
2. 器重同乡的FDA老负责人
3. 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陆景和
刘寅格叹了口气,挥手让守陵人先陪着几位助理出去了。他独自上前两步,看着那人孤独的背影心里颤了颤:“先生,这不是您的错。”
陆闲没有回头。
特助先生咬了咬牙:“您已经尽力保他们了,却没有想到他们连这种钱都敢…这群人死不足惜!”
他说的是以赵锐为首的那五家公司。
他们现在手里的证据充分说明了这些人和当年各种事情千丝万缕的联系,很多关键节点的负责人都已经退休,但是也许是太过疏忽,给公司本身留下了巨大的隐患。
可以想象,如果陆氏毫无知觉地重组了这几家企业,会在这次的清洗中损失惨重!
“不是疏忽。”
男人突然开口。
他方才的沉默也并不是刘寅格猜测的那样——因为压力而沉默。他只是陷入了一个名叫安静的惯性,很多年前不被允许发声,很多年后不可以轻易发声。所以在真相惨淡时,他连情绪都没有。
刘寅格静静地听着老板讲那一天的事——
在外轮岗的青年在五月十号接到了几份病危通知书,跟随各种秘书一样的人进入病房,隔着透明无菌罩看到的就是连着几天几夜的抢救。
这场抢救持续到了五月二十二号,断断续续,病人时而清醒,时而陷入沉睡。
在回光返照的时候,曾经叫了自己唯一的弟弟到床前。陆闲没有去,是陆家的几个老人跪在二十几岁的青年面前祈求,最终如了陆景和的愿。
刘寅格张了张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陆景和那样的人会留下什么遗言?
“他说,他的永远是他的。”
七年后的陆闲说出这话,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一样笑起来。男人低沉的笑逐渐变成一种释然和轻松,他坐在了陆景和的旁边。
这些年,他查了很多当年的事,规范了陆氏的账、风控、法务、财税,将所有可能有风险的业务砍掉,业内人不懂,但只有真正和那条疯狗斗了很多年的老人才会明白陆闲的决定是多么明智。换个人来根本不会有这样的魄力、眼界。
陆氏的规范性无人敢质疑,成为了标杆,成为了他在商界最为重要的信誉。
很多人尊敬他,就是因为陆闲的能力和手腕。
可只有当年在陆景和病房里站着的二十六岁的陆闲才明白,他的“兄长”还给他留了一件礼物。
这个人死了七年,所有人都放松了,而年轻的掌权人没有,他在看到李为来福宁时就起了疑心。为什么是这个城市?为什么是陆家在的地方?他吩咐下去,有人开始查。
七年后这件礼物浮出水面——
这是一个可以把陆家带下去陪葬的“礼物”。
“你不是为了钱,你不缺一百万、一千万。”
陆景和说:他的永远是他的。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陆景和活着的时候,他是陆家的长子长孙;而陆景和百年之后,属于他的陆家要倾覆陪葬。那些信任陆景和陆家长辈不知道有没有想过,他们最器重的小辈是一个想让所有人一起死的怪物。
陆闲拧开一瓶白红色的酒,醇香刺鼻的味道淋在墓碑旁的土地上:“但是哥…你忘了,陆家现在不是你的了。”
男人低眼看着湿润的泥,踏了上去。
直到这一刻刘寅格才意识到先生的决心,那个在动荡里不得不接过权柄的青年最终变成了主动入局的男人。福宁的这场清洗是岑重远和李为的较量,也会是陆景和与陆闲的最后一次交锋。
这场争斗围绕着几个关键。
陆家、基金、楚辞盈。
“陆总…要不我们把和楚小姐之间的那几封推荐信烧掉吧。”
这个时候就不要和岑组长的怀疑重点牵扯在一起,是为了先生好,也是为了陆家好。
男人没有回头,走入夜幕。
“不用。”
似来时一样坦然。
*
楚辞盈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周末的清晨,天光大好。
她翻了翻手机发现何清给她留言,说最近工作上的事情受到了各种同事们的帮助,周日晚上的转正聚会想当众表达感谢。他写了一份稿子,不知道他的带教老师能不能帮忙看看。
小姑娘揉了揉眼睛,欣然说好。
她点开那份PDF,里面是各种奇怪的乱码。
她给何清打了电话,对方好像很惊讶:“诶!不可能呀,PDF怎么可能是乱码。楚姐你念一下你看到了什么,我看看和我写的内容是不是差不多的,还是我干脆传错了文件啊?”
他在那边翻翻找找,敲敲打打,好像很费解。
楚辞盈眯了一下眼睛仔细看了文件,有点迟疑:
“我登上电脑看是一样的。你的PDF里好像都是符号,没什么字。要不你重新发?或者干脆在对话框里打给我。”
“好好好,姐,那要不我直接录像给你吧,连语气表情你也帮我纠正纠正。咱那个酒店是不是有手持麦克风来着,我就怕自己像个呆板的司仪哈哈哈。”
楚辞盈笑:“不用怕,是挂耳的。”“可以呀,你录好再给我就行。”
电话挂断。
何清看着一旁的技术人员给他比了一个OK的手势,瞬间放下心来。刚刚楚辞盈的这段自然的对话中已经凑够了他们想要的所有用来比对的字。
登陆
打字
挂耳式麦克风
录好再
…
「我得把他打一顿,再挂在路灯上。」
何清站起来和同事握了一下手:“太感谢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陆氏官网一年多前的一个宣传片里听到这句话。我觉得声音太像了。”
如果能用技术手段证明楚辞盈就是安娜。
不仅可以让李为对这个女人产生怀疑,更可以断定陆闲早在很久之前就和她有了来往。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定不简单!
技术人员明白他的激动,点点头。
不过提到了一件事:“现在全球唯一能做到精度可以成为开庭时证据的两个音频分析师是一对夫妻,我之前联系丈夫,他说心梗在新加坡养病…可以帮我们问问他的妻子。不过他爱人是澳大利亚人,这两天不在他身边,回国带孩子开学了。”
何清抬头思考了一会,点点头。他们可以等几天。
找这种国外的技术人员也好,大概率陆闲的手伸不过去,再没有人能袒护楚辞盈了。
他的秘密
小姑娘不知道有人如此苦心钻研就是为了得到她的语音信息。
她早上起来快速洗了个澡, 对着何清发过来的视频认认真真提好了修改意见发过去。她穿着睡袍慢悠悠地倒在沙发里,从聊天列表里滑呀滑找到想找的人。
埃德接电话的时候是那边的傍晚:
“小盈!”
楚辞盈忧心忡忡地问:“我哥好点了吗?”
那日楚瑜去找过陆闲后当夜回来就发了高烧,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手底下人慌慌张张地带回了梅奥。各种精密地检查坐下来除了有点肠胃炎以外倒没什么事。
一个中医科室的专家本来想说抑郁攻心, 后来看了眼主管的脸色后又没说话了。
楚瑜的病来的又快又急,是多年的沉疴积攒下来的。
他一连几日都退不下去烧,楚辞盈在这边忙的团团转还要隔着时差给埃德打电话。
今天那边终于给出好消息:“醒啦, 一醒来就闹着要见你, 跟小孩子似的。我说不行,小盈在工作, 他就说要找人把你抓回来。”
这是真烧糊涂了。埃德不知道楚瑜十几岁之前的活计,这个“抓”字在小白兔眼里用的太疾言厉色, 在埃德心里, 从加入梅奥的那天就认为他们主管是世界上最温和宽厚的精英。
知道内情的妹妹扶额。
但是也没太当真。
——她哥都多久没和那些人联系了
埃德倒是提起了另外一件事:“那天老板给陆先生汇报工作,临走时把文件全落下了。不知道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就在发烧诶…小盈你有空去取一下呗。你别跟老板说是我叫你去的哈。”
偷懒的青年有点心虚, 不知道主管是不是真的烧坏了那个聪明的脑子。
小盈就在福宁, 还和陆先生关系那么好, 取一下文件再发个快递过来多容易。干嘛还否决了这个提案非叫他去呜呜——埃德心里苦, 见楚辞盈干脆答应之后高兴地欢呼一声!
“我这也算给你哥省报销费,你说是不。”
两个人一拍即合。
楚辞盈发消息过去时陆闲似乎也没有太惊讶,只是说让她可以中午过来,他做了饭。
她到的时候屋子里是一种非常香的味道。
“你竟然真的会做饭。”
她来过两三次, 轻车熟路地换了双拖鞋跑到厨房,看着两个盆里泡发的鱼胶和海参做出如上感慨。陆闲正在收排骨的汁, 闻言回过头来挑眉。男人此刻穿着相对来说更加休闲一些的衣服, 带了一个素色的米白围裙。
“你以为我点外卖糊弄你?”
楚辞盈嘿嘿:“我倒不是这个意思。”
本来想帮忙, 结果看着男人从容娴熟的动作后决定偷懒。她转了转这个公寓的厨房,陆闲自己的临时居所没有买很夸张的规格, 是150平米的平层,半开放式的厨房旁边就是一个漂亮的大理石岛台。上面已经放了一盅汤。
她有点惊讶:“多少人吃啊。”
数一数,一个煲汤,一道排骨,一份葱烧海参。陆闲现在手边还有洗好的苋菜和泡好的鱼胶,有一块豆腐没打开,但是准备在一旁。不知道还有一个菜还是两个菜,还是三个菜!
陆闲打了个蛋:“除了你和我,没别的人。”
楚辞盈啊了一声说,天啊,吃不了,炒个青菜就够了。
男人伸手在餐岛里面拿了个干净的素白盘子,闻言看了她一眼笑着说起别的事:“陆氏科技有一个小部门做了净化盐碱水的仪器准备投放到偏远地区,但是控制不住成本,计划流产。”
“他送了我一个。”
楚辞盈顺
铱驊
者他手指的方向探头去看,通往主卧的过道的位置放着一个似乎才拆开不久的纸箱子,里面坐着一个圆头圆脑的白色小机器人。
她走过去研究了一会,发现型号和产品序列获批了,但是市面上并没有任何售卖记录。果然是陆闲所说的,控制不住成本的流产项目。估计只此两台。
伸手翻盒子底下,在快递盒的夹层里,她突然摸出一个单面贺卡……
「陆总,这几天老爷子让你别出门,我给你开了所有视频软件和游戏平台的会员,虽然你也不一定看吧。反正这东西你先别给楚医生,她又不着急回非洲,你俩少见面最好——刘」
小姑娘手抖了一下,连忙又把贺卡放回去了。
天可怜见她不是故意看别人的东西,无奈这张贺卡正面朝上,这些字撞进她眼睛里。
——陆闲为什么不被允许出门?
她有点疑惑,但是回身看了看若无其事的陆闲…下意识没有问出来。她这才明白为什么陆闲家比上一次来时多了许多食材。他要很久不出去。
送给她?
没有人比无国界医生会更清楚这仪器在边远地区的重要性。楚辞盈的心里跳,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她捏着包装纸的动作紧了紧,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把一切复原。还是那个理由,陆闲没有说,她最好不要主动提吧…
但是,
——她过来会有什么不好吗?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就被男人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
“这个机器人是刘寅格改装后的,原本的功能不变,同时可以过滤菜汤和饭,我们吃不完可以用来喂流浪猫。”
楚辞盈若无其事地放下所有东西走过来,笑:“好心人,原来你今天是准备喂猫。”
说话间,男人已经把最后两个菜端了过来,顿了顿。
喂猫?
他听了这话思考了一会:“嗯。”
两个人面对面坐下,只吃了一口楚辞盈就幸福地眯起眼睛。太香了,真的是她在福宁吃过最好吃的中餐了。不,这个中餐可以排进她人生最好吃的前三。她完全不吝惜溢美之辞,兴高采烈地给出最积极的反馈,把一向被外人称作“喜怒不形于色”的陆先生都说的有点沉默了。
他轻咳了一声:“那就多吃,不要说话了。”
楚辞盈观察到他微微发红的耳尖,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你不会是不好意思了吧!”
她笑起来:
“厨师长!”
陆闲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夹了口菜,耳尖更红。
这么一打岔,楚辞盈好像忘记了刚才看到的字条上的所有内容,说起自己今天来的目的。男人点点头,耳尖上的红过了一会消失的无影无踪,最后跟她说:“梅奥的材料也算是重要的工作文件,我放在里面的房间了,一会带你去取。”
楚辞盈刚要说好,就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筷子凝滞在半空中。
是公寓的管家。
“陆先生,有客人找您。”
桌上的汤还冒着热气,楚辞盈看到男人微微拢起的眉头。
她想:是谁?
连陆闲这样的人都会觉得棘手。
可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她想起了刘寅格的纸条——最近少和楚医生见面。为什么?这个客人会和这张纸条有关系吗?最近的工作让她不由自主地会将所有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男人对上她疑惑茫然的眼神,喉结微微滚动。
他好像想解释什么。
就在这一刻,楚辞盈突然什么都不敢开口了,她怕询问会让陆闲为难。
于是猛地站起来说:“我回避一下吧。”
陆闲下意识拉住了她,没有说话。
男人的手非常有分寸地捏出了她的腕骨,不是很有压迫感的动作,但是代表了挽留的意味。
楚辞盈却避开了他灼灼的眼神。
“你…你去接待客人。我去后面呆一会,你知道我不太喜欢见外人。”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挣脱,自顾自收拾着筷子,然后将自己没有动过几口的碗放在了水池里。
从始至终,门外的管家一直静静地等着,而陆闲就站在客厅里看着她动作。
陆闲的挽留只是感受到了她方才的慌张和不安,他不想让楚辞盈在这种时刻显得像一只无处可去的小猫。男人的眼神微沉,又因为她这句“外人”而骤然舒展。
虽然只是托词,但是在她心里也分出了亲疏远近。
门外的是“外人”。
那他呢?
男人的肩膀也放松下来,拳头却攥紧。
从理智上,他知道最好不要让门外来的不速之客看到她。可是从情感上,他做不到看着她茫然又紧张地藏起来。她的善解人意仿佛是一种藏在软垫里的小石子,人们会沉溺其中,但是硌在心口。
他的喉结再次滚了一下。
“呆在这吧,没有关系。”
男人放软了语气,楚辞盈转头对上了他温和的、带着些许请求意味的眸子。她不敢再看了,偏过头去垂下眼,一言不发地拉着衣角。
门还在敲。
“陆先生?您在吗?有一位先生和女士说有事找您。”
门内,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怪异又安静,僵持着,又各自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留下吧,没关系。
不…不……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
许久,许久,久到门铃又响了三遍,在这场倔强的比赛中,男人认输,他似乎永远赢不了这场比赛——陆闲快速地走过去,拉过她的手腕利落地来到了走廊深处的尽头,小姑娘跟不上他的步子小跑了两下,见他用虹膜打开一扇厚重的密码门。
这是他存放“秘密”的地方。
入目所及,室内是无数书籍和文件的档案柜,色调低沉肃穆。
楚辞盈呆住。
他拉着她转过身来看着她的眼睛,轻声叮嘱:“所有机密的东西都是上锁的,所以不要担心,放在外面的东西你都可以看。你哥哥的文件也在,你先自己找一找。”
陆闲知道她总是为别人着想的性格会在这间满是秘密的房间里手足无措,所以故意说了这样的话,是信任,更是宽慰。“让她自己找一找”,也是给她自由活动的暗示。
他知道,楚辞盈能明白。
男人停住,眼神深邃:“我很快回来。”
离入户门太远,管家的声音微不可察但很执着:“陆先生,两位客人……”
见楚辞盈迟疑过后终于点头,男人高声应答:“请稍等!”
他的袖子被扯住,两个人沉默之间都没有说话,厚重的门关上。
“夏先生。”
陆闲拉开了门。
被称作夏先生的男人非常客气地率先点头问好,身后跟着的女性工作人员目光凛冽地扫过半开的室内。两个人在陆闲的带领下踏了进来。
她最先看到的是那桌丰盛的菜肴,微笑:“陆先生好兴致。”
显然是暗讽他一个人吃了太多的菜。
陆闲靠在玄关处,不动声色地将小姑娘换下来的鞋一点点踢到了柜子的下方,然后闲庭信步地坐到了沙发上:“老爷子说配合调查,暂停所有工作,一个人在家也就这一点爱好了。”
暗室中,有人突然攥紧了手指。
——暂停工作?配合调查?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
陆闲却是在场最坦然的:
“怎么?不可以。”
他挑眉,语气轻松。
夏云开也笑:“只要不浪费粮食,当然就好。”
“哦。”男人点头,挑眉伸手指了下角落里被拆出来的机器人:“正好我们公司的新产品,可以过饭菜汤水里的盐分,吃不了就喂流浪猫。”
夏云开顿了顿,点头。
然后过了几秒抬眼:“这样的高科技要是能用在落后地区,是造福一方的好事。”
陆先生更慵懒了,随便挥了挥手:“是这样想的,可惜市场不完善,成本控制不好……”
无论对方抛出什么问题,他都对答如流,丝毫不见方才面对小姑娘时的无措。可是楚辞盈看不见他的表情,这扇门太厚,隔去大部分声音,她只因为最开始的那一句而陷入了无尽的茫然之中。
为什么…
谁在查他?
和她有关系吗?
她不知怀着什么心情蹑手蹑脚地找了个位置蹲下,抱着胳膊像是回到母体一样的动作。这是人在感到无助时发生的事。楚辞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是她好像被人扼住了咽喉,不能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她捂住了嘴。
外面的对话还在继续,她已经什么也不想再听了,入目所及的是各种书,她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伊索寓言》《自然杂志》,这些书籍的年代很久远,似乎是孩童时期的东西,再往上追溯到现在,陆闲常看的并非是管理、财经类的,反而是一些生物、物理、历史方向的专业书籍。
他的兴趣很广,好像所有的爱好都藏在了这一间小小的屋子里。
每一本书都有翻动过的痕迹,上面有偶尔有各种思考和疑问。
她看着那些熟悉的、潇洒的字迹,突然冷静下来。
她应该相信他的。
门外的声音又渐渐清晰,是他在两个人之间斡旋…有女声提问能否参观他的卧室和书房,有几扇门被打开,对方一定一无所获。
脚步声在她这扇门前站定。
“这是陆某的隐私,如果夏先生好奇的话,下次带着搜查令来吧。”他温文尔雅。
对方并不逼迫,几秒后就离开了。
楚辞盈松了口气。
她在静静等待几分钟后开始寻找楚瑜留在这里的那几份文件,它们按理来说不会被收进主人比较深的位置,应该是一个可以随时拿取方便的地方,这样可以轻易交给楚瑜派来的人。
她看向暗室中唯一的桌子,它的构造很简单,只有一个抽屉和两个小柜子。
抽屉上着锁。
她蹲下拉开了柜子——
哗啦。
有什么散落了一地。
她低头看去,是六七个黑金色的小袋子,其中一个里面掉出来的东西……是一只代表冠军的法拉利小熊和…灿烂的勋章。勋章的飘带上,已经褪色的黑色笔迹龙飞凤舞地签下了当年车手的荣耀。
B1153。
她去看下一个礼物袋。
勋章,熊。
勋章,熊。
这些黑色袋子的每一个里,都有一只特殊年份的毛绒小熊,还有对应的签名勋章。名字是很多年前签上去的,是在那些最荣耀的、最骄傲盛大的时刻。
楚辞盈不敢再看,她知道这东西有多么重要,所以连忙捡起来放进袋子里。
就在她准备想将它们收好时,突然瞥见了一个信封。
它如此眼熟,是她亲手替宋希平写好装进去,给一个“从未见过的高中生”写推荐信。她当时想起自己为了一句“我推荐楚辞盈来到xx学院就读”付出的千百努力,曾小心翼翼地羡慕过推荐信的对象。
那是多么被偏爱信任的人。
通篇的文字里,只有一句最重要的话,“作为乔安娜女士的博后工作者,T大校长宋希平,我诚挚地替我的朋友推荐这个孩子入读任何学校。他会对此做出解释。”
她翻译这句话用了两天,因为太坚决、笃信、霸道。
申请哪里有这样做的,好像不尊重人一样。
她越翻译,却也越羡慕那个被无条件支持的孩子。是她得不到的、从未体会过的帮助。
可是现在,可是现在它出现在这里……
这份信的背后压了十几个信封,厚厚地藏在柜子的角落,整整齐齐地摆放好。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像是被蛊惑一般。
不,她收回手,她不应该看的。
这是陆闲的隐私。
她好朋友的秘密。
——不用担心,机密文件都已经上锁,其他的你可以随便看
可是好像男人临走前的那句话给了她勇气,她心跳如鼓,一生中从未做过这样大胆冒犯的事。可是她迫切地想寻求一个答案,一个和这些熊、勋章,相互印证的答案。
她打开了第一封。
作为瑞典科学院的终身荣誉院士,我诚挚地替我的朋友推荐这个安娜入读任何学校。陆闲先生会对此做出解释。
她的呼吸乱了一瞬。
第二封。
作为美国NASA航天局的顾问,我诚挚地…推荐安娜…陆闲先生会对此做出解释。
楚辞盈的心跳好像在发抖。
第七封。
作为辉瑞制药首席研发官,我诚挚地……
第八封、第九封、第十封。
第十三封,最后一封。
陆闲先生会对此信的含义做出最后的解释,他作为我最信任的支持者,我相信他的决定,也愿意以国会议员身份对她做出担保。
落款是罗斯·肯特斯特。
美国最年轻有为的科技教育大臣。
在这个柜子里的任何一个落款,都可以做到陆闲的承诺、完成陆先生的委托——即让任何一个人,去任何一所学校。可是他找了十三个人,他确保了中国、欧洲、美国,任何一个有出色高等学府的大陆上都有权威的人在为一个高中生作保。
这些人从政、商、学术界将所有可能的缺漏补好。
她不敢想,不敢想陆闲是如何见到他们,又是如何表达这个荒诞的需求。
——给一个连他本人都一无所知的女孩,一个梦一样的馈赠
他付出了什么代价?
已经没有人敢去想,正是因为了解,正是因为清楚其中的艰难,才在这个时候被如鼓的震动裹挟了所有飘忽不定的理智。
楚辞盈不知是怎么将一封封信重新塞好放回的。
那些袋子上的金色飘带像是火焰,让她炙烤到不停地分泌着湿润的潮气来保护眼底的黏膜。
她后退了几步。
门禁开了。
陆闲终于送客,突然眉头一皱似乎想起什么一样快步回到了这件密室,在推开门的一瞬间,那种慌乱的预感成真,他对上了一双还带着水汽的眸子——唯一忘记上锁的,不算“秘密”的秘密,似乎彻底荡然无存。
他吞咽一下:“你…”
楚辞盈突然猛地抬头:“我,我,我吃饱了。谢谢你啊……他们,他们走了吗?”
陆闲不知道该如何说,只能轻轻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想拉住她的手安抚她已经逐渐失控的情绪。可是楚辞盈躲开了。
她再次后撤,偏移,然后跑到了玄关穿上鞋子。躲过所有的视线和安抚,躲过他的椅子,他的气息和目光。
“我走了,谢谢你。”
“真的很感谢。”
她再也不敢看他,不敢看那一封封信、一只只熊、一块块勋章。
她不懂。
她不敢。
她不是不懂,但是不敢。
她跑掉了,连电梯都没有按,从楼梯间跑下了公寓,坐上车时眼泪才不知为何地落下来,然后狼狈地胡乱擦着。楚辞盈不知道怎么了,也许从她听到陆闲被查时慌乱气愤的那一刻她的脑海就不属于她自己,被各种颜色的海洋填满,沙子浇筑。
她走了。
……
陆闲的暗室书桌有两个小柜子,右侧的柜子是楚瑜的文件,左侧的柜子藏着他最不敢说的秘密。
这里有六个袋子,曾分别放在他常用的车里,每一个城市、每一个国家。后来刘寅格把它们收起,胡乱地塞在了这。
这里有十三封信,来自七个国家和地区,十三个领域里最赫赫有名的人,历时六个月。刘寅格提议烧掉,他没有表态,似乎觉得可惜。
这个屋子里关了他的秘密。
他的秘密是他的心。
而他只能看着她惊慌失措地跑掉,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男人捏着楚瑜落在这里的文件慢慢走回了餐厅的岛台旁——伸手探,
汤冷了很久。
深夜告白
楚辞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荒而逃, 就像是她现在离开那间冷淡规整充满另一个人气息的小屋后,深觉无处可去。
她连自己的居所都不想回了。
的士司机回头问了两遍:“姑娘,你去哪?”
楚辞盈张了张嘴, 许久才想起来今晚有何清的转正聚会。时间虽然尚早,但是也算是个去处。
她翻了一会手机这才找到了一个名字和对应的地址。她念出来,司机哟了一声调转方向:“这餐厅可不简单, 是陆闲开的。”
陆氏在福宁起家, 早些年踏上了房地产和实体行业的风口,这些年陆陆续续砍掉了这部分业务专注在高精尖的科技领域, 但是福宁当地这边还留下了前几辈开发的各种餐饮、酒店。
陆氏家大业大,旗下的生鲜超市从来都不会随意更改价格, 就连榴莲这种水果都可以开到满意的再带走。当地人很喜欢这个自家的企业, 也为福宁出了个这样的鼎盛的公司感到自豪。
这几年陆氏转型,似乎是要洗掉当年那种“家族制”“垄断”“专权”的外界标签, 任用的执行高管大多不是家族内部的人, 再成立公司也不冠以这个姓氏, 如贝斯特, 晨星科技。因此福宁本地人受此影响,不说陆家了,开始直呼掌权人的名字。
陆闲,陆闲。
他说话的当口抬眼从后视镜里望了下这个有点魂不守舍的乘客, 发现她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反应不大,反而是微微抿唇眨了下眼。
司机大叔热心:“咋啦, 小姑娘你外地的不知道他啊?”
楚辞盈心道:我不但认识他, 我还刚从他家跑出来。
可是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紧着嗓子嗯了一声。这不应不要紧,一提这个可算打开了大叔开车寂寞了一上午的话匣子。他从陆氏发家, 讲到几经波折,最后落在未来展望上,大谈福宁有了这个企业可算事蓬勃发展了。
谈及此,他感慨:“这个小伙子有良心啊。”
他说罢绘声绘色描写了六年前陆氏转型,旗下所有的酒店和餐饮地产大多都进行了并购重组,只有福宁这块保留了下来。
“陆闲说了,那福宁是他的根,绝对不能让咱们福宁的父老乡亲失望。”
楚辞盈被逗笑了。
她听过当年这场对福宁本地市场的评估分析,战略部的经理认为福宁开发的黄金期已经过去,可以最先进行转型。陆闲的原话是「吃水不忘挖井人,福宁不动。」
不知怎的就变成了司机大叔口中的“福宁是我的根”,这话转达的太接底气,一点也不像是陆闲这样总是冷冷淡淡的人会说出来的话。
可是却很符合福宁人对他的评价——踏实、勤奋的青年企业家。
她想到这,笑容又收敛了几分。
他在福宁是一个形象,在别处又是另一个形象。在北京这样的政治中心,总有人客客气气用“那位”指代,好像有些高深莫测、故弄玄虚;在澳洲、上海这些商业气息更浓些的地方,就叫“陆先生、陆总”;只有福宁的大叔会直爽明朗地叫“陆闲”。
因为他在此看起来朴实亲厚。
可是这些却都是专业的公关团队用了心思花了时间展示出来的蒙太奇。
每一面都是真实的陆闲,不可接近的、精明的、果断的、有人情味的,只是有人特意在不同的环境和情境下展现了他不同的一面。
楚辞盈的手指无意识地抬起放在车窗的边缘,茫然地看着窗外飞逝的光景——我看到的是哪一面?还是又一重蒙太奇?
那些推荐信放的位置很深,显然是并不常用,且主人短时间内不打算拿出来的。
他本不想让我看到。
为什么?
但她许久都没有想明白。
到达酒店的时候司机还在向她招手,叮嘱楚辞盈一定要记得去查一查陆闲:“这样的男人是不可多得呀,你们找对象就得找这种年轻有为、又心地善良的小伙!”
她挥了挥手,牵了牵嘴角。
明黄色的出租车远去,她低头看手机的消息,埃德的阴间作息让他在凌晨发来短讯——小盈!陆总和我说会找人亲自把文件送过来,不用我跑了。嘎嘎嘎爱你~
她的手指一顿,下意识切换到另一个绿色的软件,在最近的联系人聊天框里空空荡荡,没有一点消息的踪影。
楚辞盈熄灭屏幕,找了个没有人的角落随便坐下。连文件的事都是埃德过来讲的。
他生气了吗?
她想,但是又强迫自己晃晃脑袋把临走时对方那个落寞的眼神从思绪里甩走。这种魂不守舍的感觉一直到聚会的众人来齐时都没有好转,她去了几次盥洗室洗脸,对着镜子里的人说:
——楚辞盈啊楚辞盈
——你怎么把事情搞成这样子的
她回到座位上时,同事说何清的感谢词已经说完了,但是他表示有一个关于楚组长的事想要和大家分享。青年站在最前面笑的温文尔雅,楚辞盈对上他的视线时却莫名觉得有一种被野生动物盯上的毛骨悚然。
何清的手已经搭在了屏幕播放的按钮上……
同事们毫不知情,还在说楚组长不经常跟大家出来,天天给你小子改周报。好啊你,敢恩将仇报揭露楚组长的事情,快让我们看看!
何清听了之后拿着麦克风笑着说:“对啊,就是和楚姐呆了很久才发现她从前……”
她下意识按住了身侧背包,里面是她一直随身带着的证据。
在他说到这句话时,楚辞盈的心猛地跳了一瞬。方才所有的神游天外都被彻底拉了回来,她的脊骨开始发冷。
“她从前不会学成语!每天天天加班其实在看成语大全!”
何清大笑起来,伸手:“当当当当~”
屏幕上是一个闪回的偷拍视角,清晰地把楚辞盈、墙上显示晚上九点的钟表、《现代汉语成语大全》拍在了一个镜头内。
同事们哦吼一声,笑着闹起来:“盈盈姐!从善如流怎么用你会了不?”
另一个考:“一马当先和首当其冲是不一样的你知道吧。哈哈哈哈。”
座位上的小姑娘轻轻松开了捏着包的手,隔着乱哄哄的包厢对上何清的视线。刚转正的实习生还是很腼腆地笑着,但是眼底不似从前月余相处时间中感受到的懵懂,反而带着些她不明白的探究、审视,正在静静地观察她情绪的变化。
很显然,她在本就心不在焉的一天内猛然受到了这样的惊吓,虽然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了理智,但还是被别有用心的人观察到了她笑容在两秒内的失控。
黎笑笑本来觉得今天的活动过于无趣,但是在这一刻却微微挑起了眉。
——这丫头怎么回事?这么不经吓。
女主管饮下一杯威士忌,默默记下这个异常。
何清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没什么心眼的大学毕业生,跳过来拍了拍楚辞盈的肩:“啊呀组长你不要生气嘛,是我看你今天好像不开心才逗一逗你。”
他双手合十,湿润的狗狗眼认真:“原谅我吧QAQ。”
她看着他的样子,顿了顿。
楚辞盈几秒后露出一个笑,把旁边刚才别人塞过来的一杯果酒递给他:“好吧,那你自罚一口吧。”
包厢内传来各种欢呼。
有人哀嚎,完蛋了,连小楚组长这么可爱的人都被国内职场环境荼毒了。
何清不露怯,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末了还转过来倒扣在空中——示意干干净净。气氛活络,话题飞速从楚辞盈又转回了最近美联储加息的事。
可是组局的人心中清楚,他想达到的目的已经完成了。
何清今天的行为完全是临时起意。
他在宴会开始前五分钟收到了技术组同事的答复,说澳洲的那位女性音频分析师给了回复,但说自己非常忙,家人住院、孩子上学,最快也要下个月才能给出一份鉴定报告。
何清着急,他们哪里还能再等一个月?
李为手里最近的那三千万美金在月底之前一定会处理掉,没有看到黎笑笑最近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吗?他跟岑重远提议说先直接把楚辞盈带走问话,才能尽快减少偏远地区的损失。但是他遭到了职业生涯中最严厉的训斥——
「我看你是昏了头!我们查案要讲证据,可以合理怀疑楚辞盈,因为她的行动路径很古怪,但是你首先要自己站得住脚。你想通过这个线索离间她和李为,可是你自己也变成了李为那样罔顾法律的人。我只当你是太心急,自己回去好好反思一下吧。」
挂了电话,何清捏紧了手机。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老师说的是对的,但是,但是三千万美金是多少人的药品、纯净水。他们已经工作了两三个月,但是依旧没有触及到最核心的利益。他怨恨自己,也怨恨李为,没日没夜都在自责中无法安睡。
然后他想到了那句话:我们查案是要有证据的。
但是…
个人的猜测不用啊。
所以他在注意到医生姑娘今日情绪似乎不佳时,铤而走险设计了这个恶作剧,目的就是为了趁她毫无防备观察、确认他的猜想。楚辞盈有秘密,她是敌人?还是朋友?
他曾经无比坚信是第一种,但是此刻又不甚确定。他想,他也许需要抓住她的把柄,和她挑明来意,是敌是友都可以为他们所用。
楚辞盈不清楚何清心里的挣扎,她甚至都来不及细想就收到了一封邮件。这个消息提示的红点刺目异常,在何清的事情之后显得突兀又怪异。邮件没有主题、落款、称呼,只有正文一句话。
「你好,楚医生,我在楼下等你。」
她从窗户里往下面轻轻扫了一下,看着包厢里没有人注意这个角落,捏了捏手机,坐了将近十分钟后才拿着包轻轻地顺着楼梯到达了指定的地点。她想,难道是何清?还是哪个同事?
一个高挑的金发女人早就等在那里,转过身来,摘下棒球帽。
楚辞盈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你……”
一个她完全没有猜到的人。
她手足无措地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准备说什么,先是笑,然后松了口气:“你怎么在这,你丈夫身体好点了吗?”
这个神神秘秘把她约出来的白人女性,正是那个她在新加坡航空上抢救超过两个小时的男人的妻子。当时这个可怜的太太完全丧失了理智,楚辞盈一边心肺复苏还要教她如何呼吸,防止过度换气。
白人女性知道她可以说英语,于是也笑着说:“谢谢你的关心,安娜。”
楚辞盈的心跳漏了一拍。
笑容收敛,眼神镇定。
她下意识静静回头看了一眼,整个走廊只有她们两个人。她说:“索菲亚,你找的是楚医生。”
无论是否有人,她在来到福宁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和过去的名字短暂地做了告别。索菲亚来到这里的原因、情景都很怪异,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但是她依旧不能承认。
索菲亚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给她:
“好吧,楚医生。”
“我之前忘记和你说我的工作,我为国际刑警做一些精密的音频分析工作。你说话很有特点,喜欢笑,音调也高。当然技术上的问题我就不解释了,你只需要知道,有人要我查你的时候只需要几个字,你是谁,我就很清楚了。”
她报了几个名字,全部都是当年各种悬而未决的难案,均在这几年破获——可见能力。
索菲亚自信坦然。
楚辞盈接过文件,报告的最后一行白纸黑字地写着「两份音频出自同一人的概率超过百分之98.7,支持用作庭上证据。」
她这个时候没有惊慌失措,因为着急不会对结果起到任何改变。相反,她知道索菲亚突然只身回到福宁,又深夜出现在这里一定有她想说的话。
果然,索菲亚转折道:
“因为你救了我丈夫的命,我犹豫了。但是,他们和我说了这个案子的重要性,我愿意相信你是一个救人的好医生,但是不敢确认你是否是一个金融罪犯。我唯一能做的,是推脱工作太忙,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她说,请楚辞盈原谅她也有她的职业操守。
楚辞盈突然不知道怎么回应,看着索菲亚安静的深绿色眸子,呼吸一滞。良久,她偏过头去:“…你…谢谢。如果……”
她本想说,我理解你,你可以做你应该做的事不用来顾虑我。
可是她又只能沉默,这一个月对她而言有多么重要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否则索菲亚不会特地从澳洲飞回福宁。
小姑娘眉头皱起来,显得有些纠结苦恼。
索菲亚莞尔:
“楚医生,如果你是无辜的。你或许可以相信一个叫岑重远的人。我丈夫曾经和他合作,这个人很刚直、敏锐。”不过她说到这里有些迟疑,似乎想起来此刻怀疑楚辞盈的就是岑重远的徒弟,要想让已经建立怀疑的人放弃念头,可谓是难上加难。
所以她没再继续。
楚辞盈没有注意到索菲亚的戛然而止,再次道谢后突然提起一个细节:
“我们之前相遇,你们夫妻是从福宁离开……”
她已经意识到索菲亚和国内的联系不多,更不要说福宁这样相对较小的城市,如果说工作,那就更不太可能。对方上一次出现在福宁,会不会和这次调查也有关系。
索菲亚看出她的猜测,勾唇:“我答应过他要保密,你竟然自己猜到了。”
楚辞盈听到这个“Him”的时候闭了闭眼,心脏狂跳,呼吸也急促起来。她问:“是谁?”
“一个有钱的男人,请我和丈夫来中国。他愿意用一些条件换取我们永远不帮助未来的任何人分析你的音频文件。”
楚辞盈想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但是嘴角扯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
她看着索菲亚的表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神色空白。
“不过我拒绝了这个人。”
索菲亚笑:“我的丈夫劝我,其实这个先生也不确定会不会有人调查,只是提前防了一手。我们收下钱,赌的就是没有人查。这样既有了回报,也不违背本心。”
可妻子不同意,因为她不能确定这个被调查的对象是谁,牵扯进了什么样的案件中。他们不应该为了一些让人无法拒绝的条件而放弃他们从事这个行业的理由。真相比意外之财更令人动心。
索菲亚走了。
楚辞盈却更加迷茫。
她走在路上,反反复复思考着那几句话:
——你有一个月的时间让事情结束,如果你抓不住机会,我也不会再帮你
说的是李为的事。
她知道,她一直知道时间的紧迫。她也确信,已经就快要到终局的时刻了……所有证据的拼图还差最后的一点联系,一些散落在世界各地的消息。
可是真正让她茫然的,是索菲亚最后的那些话。
——他说,一个重要商业企划的宣传片一旦下架的影响会非常大,他不能冒险。但是如果你有任何纰漏,一定出自这个东西,他希望我们承诺无论未来有什么人在调查,都不要回复
——他说,就算我们拒绝了,也请不要告诉你
为什么。
她突然没由来的委屈。
凭什么不告诉我。你做了这么多事,帮了那么多忙,但是从来都没有说。让我变成了一个无知无觉还幸运的傻瓜。
月亮暗下去,星星也沉睡。她独自走离酒店,越走越委屈。
连带着一切事情都不顺眼起来——
这些花怎么这么香,草怎么这么绿,路为什么是柏油的而不是石子,太平坦了!
借着一点点酒意和泪,她直接打了那个联系人里的星标好友,对方几乎是立刻接起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楚辞盈:“我都知道了!”
对面传来一些乒铃乓啷的声音,似乎是不小心踢翻、绊倒了桌椅。小姑娘听着,强忍没有关心,反而小心翼翼地呼吸,等着男人开口。
他再说话时,嗓子都有点哑了:“你知道什么了?”
楚辞盈说:“推荐信、小熊、勋章,还有索菲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陆闲徒然松了口气。
他不顾一地的碎玻璃,从旁边迈过去走到落地窗前坐下,他不知道她在哪,但一定是因为那个宣传片里的音频。男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解决方案,他抿唇:
“…你不要担心,我会去让人查是谁……”找了索菲亚。
他这句话没说完,就被小姑娘扬声打断:
“陆闲,你,你……”
她卡顿了半天,好像在为难自己不知道应该站在什么角度指责,最终委委屈屈地带上了哭腔:“你是在学雷锋吗……”
男人本来听她哭,着急的捏紧手机,等她说完,他突然笑起来。
他闭上眼提了一口气靠在窗边,心里紧了一天的石头终于落地。
幸好,她不是因为…
小姑娘怒:“你笑什么??”
“我笑你越来越有文化了。”
电话里安静一瞬,陆闲发誓他听到了楚辞盈此生最生气、最愤怒的声音恐怕也不过如此:“陆闲!你要是还拿我当朋友就最好不要什么都不告诉我。说这些转移视线。我很生气!!!”
男人正色,正想道歉,就听见她突然又像是被扎破的河豚,咻地变回了腼腆弱小可怜但强行嚣张的样子,说到最后,她自己都因为求人的态度而感到不好意思,于是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微不可闻……
“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我不值得信任吗。”
怎么会?
陆闲沉默了许久,叹了口气。
他说:“只是觉得,没必要。”
“有些东西已经错过,何必拿出来诉说?”
指的是十三封迟到的推荐信,不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变得沉重而没有意义。那这样没有现实助益的旧东西去换未来人的欢心,好似卑鄙。
“有些事没有成功,又何必让你烦恼?”
说的是这场暗算前的未雨绸缪,他算好了一切,但是却输给了索菲亚的执着。只能庆幸,是命运和小姑娘自己挺了过来。这样尴尬又窘迫的事,他又怎么能说。
…
他顿了下,
“不觉得失败吗?好像除了有钱以外别的事情一无所成。”男人笑,但是语气却小心,好像承认了什么让他不安的事情。过去因误会而没有相逢,整整错过一年,他从未表达过遗憾但……至少还是责怪自己的傲慢和一厢情愿。
现在,他又为了她险些出事而耿耿于怀,不知是单纯的紧张,还是自责。
推荐信、小熊、勋章、索菲亚。
桩桩件件他的确付出了许多成本,但是商人只讲投资回报,对她一分益处也没有的情况下,他用什么去邀功。
听筒里又安静了。
楚辞盈过了许久说:“……陆闲,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如果不是知道你是真心的,我真的很想……”她拳头都捏紧了。
什么叫除了有钱一事无成??
什么叫
除了、有钱、一事无成?
她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被打乱的情绪,郑重地说:“其实,你在乎结果,可我在乎的是你曾经做了,而我竟然就这样无知地享受这一切,却并没有感谢。那年申请很难,但是谢谢你替我圆梦。”
男人这时候反而无措了。
不见方才的从容。
他连着说了两声不,不,但是却不知道怎么表达,他不想要她的感谢,更不想在这个时候因为这几件小事而收到感谢。
男人从落地窗的倒影里看到自己快速眨动的眼睫,还有微微抿起的唇,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不该瞒你的……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跟你说。”
陆闲快速说了很多,好像把他隐瞒的一切都全盘托出。
他说了他和陆景和当年残存的冲突,说了对方留下的危机,说了陆氏最近被彻查时发现的隐患,他主动停职为了暂避的事实。
他所得这些,楚辞盈从前从来不知道。
男人喝了很多次水,松了松领口:“明天、会有一份官方的调查出来,我的人说结果不太好,可能影响会……你相信我。”
楚辞盈呆呆地听着。
但是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我相信你。”
她说:“这就是…你所有瞒着我的事了?”
“对。”
她狐疑,其实已经信了,但是出于坏心眼想再诈一下:“我觉得是不是还有啊?”
——砰砰
陆闲那边又七零八落撞到了一堆东西。
他说:“…真的要说吗?”
“真的有啊!”
楚辞盈长大了嘴,眼神震惊,语气里是一种做出来的、很浮夸的、被背叛的受伤。
陆闲知道自己被诈,吸了一口气,沉默。
都怪她一哭,他完全忘记这是一个和他可以交锋的难缠对手。
怎么办。
是揭过去还是……
“我,是想追求你,楚辞盈。”
等这句话一出,后面的一切仿佛都顺畅起来,男人又找到了主动权,一字一句地剖白自己的心:“好像总也找不对方法,让你生气。我实在想学如何追求心爱的人,能不能请楚医生教我一下。”
陆闲没有再退。
他说出口,觉得像是二十六岁那年在谈判桌上以小搏大,all in了全部的筹码。
这回轮到对手慌了。
心心相印
在这一刻, 月亮和星星都变得安静。
“……”
电话嘟的一声挂断了。
在漫长的安静之后,男人在黑暗中微微低下头,看向刚才无意识打碎的水晶玻璃盘, 里面切好的水果散落一地,一片狼藉。
他绕开碎片躬身收起这些残存的碎片,艳丽的汁水的沾染了他修长的手指。
——明天起我可能会消失一段时间
——为什么?
——我一定会告诉你, 但是今天不行
——好, 那我等
——楚医生,我刚才的话不是玩笑…请你考虑
—— ……
安静许久, 他听见她小声说:“今天不行。”
拒绝了,意料之中。
但是还要学他说话, 男人微微挑眉。
隔着电话他似乎也能想到她那种紧张纠结的样子, 今天的确不是一个好时机,但是好像他已经不想再隐藏了。男人收敛起那种一直以来小心翼翼作出的距离, 变得放松、慵懒、靠近。
陆闲弯了弯眉眼, 良久露出一个笑。
他的口型是:好, 那我等。
似是一声轻叹。
太阳升起的时候会有一份针对陆景和之前遗留问题的调查开始启动, 到时候会有很多猜测、很多消息。可是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跟她说,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会相信他,所以无需费口舌。
比起那些没有意义的辩白,他更想悄悄地听她的呼吸。
明明不是恰当的时候, 但又偏偏赶在此刻。
他们谁都知道今夜过后福宁会发生的惊天巨变,没有人敢保证自己一定算准了所有的明枪暗箭。所以他没有承诺, 她也没有应答, 可是他说的是真心, 也知道她不会当作是酒后的儿戏。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挂着电话,楚辞盈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陆闲听着她走上楼梯,钥匙旋转,灯火亮起。听到她拨弄那些一次次被推翻的纸片。
听着她放下笔,直到有一方的手机彻底熄灭。
当夜,陆国平的人上门请先生回家。陆闲没有反对,明明是四点钟他却早已穿戴整齐等在门口。陆国平的两个助理要替他收拾行李——
陆闲却冷淡地抬了下眼睛:“回老宅,要什么行李?”
“可是…!”
助理的话哑在喉咙里,他本想说,这次危机艰难,您未必能短时间离开,还是要带一些顺手习惯的用品衣物。可是在看到先生的眼神时,什么也说不出,都吞进了嘴里。
助理沉默许久最终想起老爷子的吩咐,再次叮嘱:“您的设备都有专人监控,所以咱们还是避免事端较好。您在老宅的事是绝对不能和任何人说的,也不要和外人接触。”
“爷爷担心我告诉谁?”
助理又哑了。
他高大的身子低着头站在走廊里,似乎有些委屈。还是刘寅格上前一步把他挡在了后面。特助先生的眉眼紧皱,从先生手里接过一沓手写的吩咐后依旧紧张异常。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完成这些安排,更不知道如果事态变化超出先生的预计……什么人能够在一切开始之前,在并不清楚事态演变之前做好所有的命令?
可是在他看到男人的肢体动作后,突然什么慌张都没有了。
陆闲是在场的人里最镇定自若,甚至有些轻松的。
他拒绝了所有想要帮忙的动作,独自回身关门,在缝隙逐渐变小的最后一刻,他看着玄关处放着的那台白色小圆机器人,眉眼终于松动了一瞬。
*
“小楚,小楚?”
有人趴过来伸手撑着头在隔板的上面挑眉叫她,小姑娘斟酌打字的手终于停下,转过椅子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叫了一声笑笑姐。
黎笑笑穿了一件宝蓝色的西装套裙,手上卡地亚的豹子手镯就这么随意地磕在办公室的廉价板材桌面上。她的眼睛弯弯,眼底却没见多少笑意:“干什么呢?”
楚辞盈垂眼,语气轻轻:“上周小齐他们传回来的数据错了两个参数,我稍微调整一下。”
“哦……”
她招招手,说了句忙吧。
等到楚辞盈嗯一声之后准备重新坐回去打开屏幕时,就听见身后黎笑笑凉凉地拉长了语调,舔了舔干涩的唇:“还以为你有心事呢。”
她说完这句话,像是一个寻找机会的科莫多蜥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纤瘦的背影。
楚辞盈感受到背后目光灼灼,手指在键盘上的速度没有丝毫的停顿,快速地查完数据之后就上传了OA系统,好似没有被这种怪异的情绪影响。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呆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工位。
黎笑笑一直不走,也不说话,就看着楚辞盈将数据报表拉出来一张张处理,医生姑娘也颇为冷静地没有开口,偶尔停下来思考时也不回头。
突然。
“网上的消息你看了吗?”
楚辞盈一顿:“什么消息?”
“…哈哈。”
黎笑笑这声有点嘲讽的意味,但是嘲弄的对象却不是楚辞盈。两天前一个针对生物医药体系肃清整顿的调查组正式成立,把已经通过三轮审查的陆氏又推到了风口浪尖。
不要说日常天天冲浪的年轻人,就连只关注纸媒的老一辈都有所耳闻。
一些财经板块的论坛下面飘的帖子已经因为各种污言秽语被管理员查封,但不过还是有源源不断的最新讨论涌出。
@李大霄是大爹:你大A唯一真神陨落,前段时间不是说陆是36家检查企业里唯一合格的吗?哥们16倍杠杆重仓入场。现在像个小丑。
@红彤彤不要绿油油:楼上16倍杠杆?默哀……天台排队领号吧
@==:…&*#?@陆闲我#?&*
@重重韭:不是吧友,你赚钱的时候也没见感谢他。自己搞风险投资爆仓了就赖陆闲,多年学不会直立行走的婴儿吧。
市场的风向变化莫测,前段时间一片向好的夸赞转眼又变成了如生死仇敌一般的谩骂。9号开市两个小时,陆氏的股价跌破了历史新低。这份没有结论的调查报告仅仅只是启动,就已经给这个人心惶惶的经济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陆氏科技负责人陆闲遭证监会停职,配合审查」
各种纷传的小道消息说,新来的巡视组掌握了铁证,停职只不过是落马前的一阵预警。至于具体是什么举报材料,似乎涉及时间跨度较长,需要在月底之前才能真正核实。
尽管巡视组官方和陆氏发言人几次在发布会上强调“停职只是为了更好地保证调查的进度”,依旧没有挽救四处蔓延的恐慌。
而陆闲三日都没有露面,也被当作为“被带走”的实锤。
黎笑笑说的新闻,大抵如此。
楚辞盈听到这里垂下眼睛,勾了勾唇却不算笑地露了个温和表情:“…股市有赚有赔,亏钱有情绪很正常。笑笑姐,咱们做金融的应该会更了解。”
“啊。”
黎笑笑小声叫唤了一下:“小楚现在真的进步了,我还以为你光想着给人望闻关切,忘了咱们的本职。”
楚辞盈就算再迟钝也不可能意识不到她的来势汹汹。
但是小姑娘很冷静地慢吞吞抬起眼,她知道,李为和黎笑笑的情绪越异常,证明现在有人查到了他们介意忌讳的点,因此才会紧张不安。
所以她反而眼底真诚地道歉:“最近陆家的事是多了些,工作没做好笑笑姐有什么意见也是应该的。我去给你倒杯咖啡……”
侧过身子,楚辞盈能够感受到黎笑笑拼命起伏胸膛压抑住的呼吸。
她的脚步刚迈出去,手腕就被人死死拉住。
女主管盯着她的眼底,仿佛想要看透这个她一直以为简单憨厚的姑娘,一字一句地说:“这笔钱、到底什么时候能够转出去。”
“下个月十号。”
“太慢!”
女人的语气迫切:“这个月底。”
离得过于近了,楚辞盈能够嗅到黎笑笑身上香水味也有些遮盖不住的酒精气息。从前她玩的再疯也不会这样失去体面,恐怕是真的自乱阵脚。所有的紧迫感都来自于时间。
黎笑笑的眼底漫着熬夜过后的血丝,她一夜没睡,这个时候完全没有办法保持应有的风度。
她盯着楚辞盈,此刻并不像是看一个信赖的下属、同事,反而是像看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或者一个只要敢阻拦她就会被折断的花。
医生姑娘没有退,还是对着她的眼睛静静地说:“很多字签不下来。”
“我给你开绿灯!”
黎笑笑此刻已经顾不上楚辞盈才进入公司将将一年,把所有能给她的权限都交付了出去。她站在角落里不顾还是在室内就燃起了一根细细长长的白色香烟,也不抽,就是磨咬着烟嘴。
楚辞盈最终还是给黎笑笑倒了一杯咖啡,甚至有些关怀。
因为今天,她拿到了单独进档案室的密码。
*
办公室深夜只有一个身影还在忙碌,她似乎在给一笔即将转走的基金做项目报告。玻璃大楼灯火通明,墙角里几乎从来不使用的收音机调到了一个气象频道的午夜档。
“下面播放一位先生在三日前连续点播一个月的《明天见》。”
“他今天的寄语是:愿尔康强好眠食,百年欢乐未渠央。”
有人写字的手抬了一下,又认真笃定地落了下去。
陷入绝境
嘶!
楚辞盈在意识到自己写了什么的时候下意识将笔搁置, 转椅退了几步吸了口气。
刚刚不知不觉间,她默写了李为140个项目里所有的关键数据,年份、时间、地点、金额、人名。她只是为了寻找思路, 所以写的非常凌乱无序,甚至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能全部背下。
但这可不是什么值得欣喜的事情。
单凡有一个了解此事的人在场看到这张单子,她都开脱不了。
小姑娘冷静地抬头, 此刻已经是深夜, 她背对着摄像头将纸慢慢叠起,纸的背面是刚才她听到收音广播时随手写下的那句祝福“愿尔康强好眠食, 百年欢乐未渠央”。
她的中文娟秀,可是修改痕迹很多, 占据了大半张纸的背面。
这是因为康强和渠央在此处的用法她没有见过, 方才听到声音后纠结了几遍是哪些字。
她把这一面中文朝上,隐藏了写下的其他数字, 捏着A4纸走到了办公室已经关机的碎纸机前——调整设定需要超过三分钟的加载时间。楚辞盈静静地操作着机器, 手里的纸张捏的很紧。
明明已经是深夜, 但是她竭力做到万全。
办公室的自动感应门突然开了一瞬, 同时,碎纸机的工作也正在运行,那张纸被慢慢往下吞吃,咔咔咔地粉碎了所有的证据。她的脊背放松挺直, 没有回头看来人的身份,专注地看着纸被绞碎的模样。
“安娜。”
是李为的声音。
比起他怎么会在这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他口中的称呼几乎一瞬间扼住了人的咽喉。如一声惊雷, 楚辞盈的眼神猛地变化了一瞬, 但是她在失态前拼命克制着没有回头。
不能回头。
不能出声。
不能反应。
过了四五秒钟之后,小姑娘轻描淡写地转过身来挡住碎纸机, 感应门一开一合间进来了几个人——李为、他的秘书和几个保镖。都不是凌晨一点应该出现在公司的对象。
更不要说,这个称呼。
她还是没说话,呼吸轻轻起伏着,手指在碎纸机旁边慢慢地摩挲了两三次。
有一个秘书走过来和善地对她点头:“楚小姐在碎什么?需不需要帮忙?”
楚辞盈笑了一下,视线略过他低垂的眉眼和有些刻意作出来的谄媚微笑,这样看似低微的态度其实带着不容拒绝的探究和质疑。她从容伸手把只剩下一点的纸从机器上扯了下来递给他:
“演算纸。”
那个秘书模样的翻看了两次,正面是几串没有单位的零散的数,背面有七八句写毁了的古诗。
其余部分已经被碎掉,但是但从现在这个状态来看,的确是符合楚辞盈口中“草稿”的定义的。他很谨慎地四下看了一圈,同时在思考这几句诗是暗语的可能性。
就在这时,墙角一直被人忽略的公司广播器结束了歌曲的播放。
主持人热情洋溢地宣布:“今夜感谢有你,愿君好眠,记得我们节目八月十四号的寄语——愿尔康强好…”
一字一句,对上了手里的纸。
他知道公司的广播已经被改动过,不可能接上任何未知来源的无线电,所有的节目都是无伤大雅的、公示于人的。
应该不是暗语。
秘书收回了视线,笑笑:“小楚加班还有心情听广播。”
楚辞盈也勾唇:“人一到夜里脑子就不好用了,听一下音乐也挺好的。走神被晨哥发现了才尴尬。”她自然而然地从他手里拿回了那张纸,重新放进机器。
随着几声熟悉的咔嚓咔嚓声。
全部消失在如海洋一般的陈旧纸屑里,连拼凑都没有机会。
楚辞盈这才转过身来看向一直坐在远处等着的老人身上,刚刚她和晨秘书说话时对方从未移开过视线。她不动声色地略过几个保镖,笑着走过去倒了一杯温水。
“李会长刚才好像说了什么。”
在面对秘书时,静观其变审时度势算得上一个好对策。
但是面对李为这样老谋深算的狐狸,落后一手反而容易万劫不复。
所以楚辞盈装作没有听到,歪着头笑。
李为看了她两秒后乐呵呵地在膝盖上拍了两下,笑意达了眼底但无端令人觉得有些阴沉寒凉,可是一晃又变成了和蔼可亲的样子:“小楚,我是问你对安娜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楚辞盈皱眉似乎在回想,良久摇了摇头:
“是客户?”
李为哈哈大笑,指着楚辞盈对秘书和保镖说:“看看,看看!你们做事要是有人家小楚一半用心认真,公司也不会有今天了。”
其他人眼观鼻鼻观心,室内安安静静。楚辞盈也笑,仿佛李为真的在夸赞她。
过了一会李为笑够了,摇摇头:
“是客户,也不算客户。”
他抿了口水湿润干涩的唇,老人的眼角奸门炸花,眼神里放着精光:“我们给客户服务,是要给他们创造价值的。安娜这个客户,我们拿了她一百万英镑,但是没给利息。难怪人家生气了要找上门来。”
他说小楚啊,我这么做确实不地道。
楚辞盈在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彻底放松,她没有丝毫被暗示、或者威胁身份的紧迫感。李为在深夜突然前来,甚至越过了黎笑笑。
他显然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对方选择直接来谈判,还是用这种温和的方式,一定是因为事发突然不敢确定她手里到底有什么证据。
因此,李为的策略给双方都留了余地。
她笑着喝了口冰水,水珠顺着白皙的下颌滚落到无袖西装裙的v形领口。在某一刻,她在谈判时展露的从容和淡定,和另一个更加高大的身影混为一起。
不疾不徐。
楚辞盈:“生意嘛,有盈有亏,相信如果安娜知道李会长感到抱歉的话应该不会追究。”
“不不不。”
李为站起身来,拉过楚辞盈的手,几乎是连拉带拽地将她扯到了桌子前面。上面是两张支票,一张是七位数,一张是八位数,单位都是美金。
他指着一百万说:“这个,是本金。”
抽出下一张,是千万:“这个,是利息。”
他浑浊的眼睛慢慢变得锋利,方才的某种急躁也变成了淡淡的威胁,他看着楚辞盈又好像不在看她,盯着她旁边的几个打手:“…小楚你看看,我的诚意。”
安娜会原谅吗?
无论是因为这天价的“补偿”,还有身侧这几个高大男人的“保护”。
这是李为问楚辞盈的问题。
也是给安娜的。
小姑娘揉了揉刚才被攥的发疼的手腕,看着这两张支票许久,突然笑了:“百分之一千的投资回报率,如果我是安娜的话应该会很高兴。”
她的手捏起了它们,并且小心翼翼地从桌上拿了个回形针固定。
李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动作,嘴角勾起了一个笑——谁知,下一秒。
楚辞盈把支票恭恭敬敬地推回了李为的指尖旁边。
“会长,相信安娜一定会原谅您的。不过支票折了就不能兑现了,我帮您夹好了。”
“……!”
李为的呼吸猛地粗重了两下,然后才拼命地恢复如常。
他露出一个冷笑。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又怎么看不出楚辞盈这个小孩子在耍他。只不过,如果这几十年的工作毁在这么一个小崽子身上,他也太无能。
老人半阖眼,语气也淡淡:“小楚啊,你跟了我们一年多了,大大小小的工作事宜也参与了不少。最后一笔钱转不出去,不止我要追责,巡视组那边也需要交代。笑笑为我工作许多年,我不能这个时候把她丢出去挡枪。”
他说到这睁开眼,笑。
“这个单子从始至终都是由你负责的,小楚,你想好怎么跟我、还有岑重远解释了吗?”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一句中的某三个字。
大陆对于职务侵占的罪名极重,这个数目从死缓到无期都有可能。
楚辞盈如果这个时候才知道她做组长有风险就太傻了,如果她怕,当年就不会毅然决然来此地。因此压根都没有抬眼睛,问就是对工作没有做好表达歉意。
李为这个时候语气和缓了点:
“但是安娜就不一样了。”
“安娜是我的朋友,带着我的诚意、我的歉意。她永远得到我的尊敬。”
楚辞盈,我再一次给你机会好好考虑。
你想当拿到补偿的安娜。
还是随时有可能受到双方调查追究的楚组长。
你还有最后一次选择权。
3
2
“李会长,真的太抱歉了我一定争取在月底之前把基金转出去。不辜负您和笑笑姐的期望。”
小姑娘清冷地站在金融街办公室的落地窗前,被月光洒上柔和。
恭恭敬敬地鞠躬。
带着不容否决的坚定。
她宁愿做李为要舍弃的下属,也不是他的朋友、他的客户、他的债主。
他们之间的欠款,何止一千一百万美金。
楚辞盈转身侧着从几个保镖身体留下的缝隙中向外走去,没有再看李为暴怒扭曲的脸色。她知道这是一种即将扯下所有遮羞布的谈判崩裂,但是她走的很稳很平,刷卡,按电梯。
机器音女声传来播报:楚辞盈,岗位组长,凌晨两点下班。您本次的工作时长超过了十六小时,请注意身体哦~
楚辞盈似乎笑了一声。
保镖们没有得到雇主的命令,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踏进了电梯。
秘书倒吸了一口冷气,听着会长说了三个字:
“好、好、好。”
…
小姑娘刚走到公司门口,迎面碰到了两个男人。
她下意识小声诧异了一瞬:“大山哥?”
另一个人也摘下兜帽,是和前者相似的长相,是小山。
她的脸色变了几次才找到一点头绪:
“你们…我哥?”
十几甚至二十年前,大山小山是楚瑜跟着的一对兄弟,做一些见不得人的灰色生意。后来十六岁时楚瑜向两个人辞行,一转眼就变成了今天的人前精英。她以为他们早就不联系了。
她对大山小山有印象,但是也仅停留在她不过五岁的那一年。
两个男人见到她也没有什么叙旧的意思,有些公事公办的漠然:“明早前收拾好东西,回罗切斯特。”
“为什么?”
楚辞盈瞪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她哥哥病愈后的第一件事是派这两个人过来带她走。不是埃德,也不是任何梅奥的助理。大山小山的存在太特殊了,楚瑜知道她清楚这两人代表着什么,他们不会对她动手,但这是一种威胁和警告。
她下意识向后退,露出了方才在李为面前都没有的一种失措。
因为实在是太奇怪了。
她去乌干达一整年,楚瑜都没有把大山小山送过去,为什么一个李为……
大山小山的气势太强,步步紧逼,她偏过头去发现果然有一辆全黑的车半开着门等在广场的尽头。
小姑娘手指尖不留痕迹地探进包里。
“别做傻事,小盈。你回去你哥哥会给你解释。”
“你知道我们两个不会动你,所以,没必要。”
小山比他的哥哥要温和些,是笑着的。
他看着楚辞盈已经伸进包里的手,眼神无所谓,连一点波澜都没有。报警还是拿刀,楚瑜的妹妹也算是他们从小看到大的,她自己不知道,他们对她可熟悉。
她心软,其实如果楚瑜这次说自己病危估计就能把她骗回去。
大山不耐烦地看了眼还在游说的弟弟,说了句:速战速决。
楚辞盈怎么可能如他们所愿?
已经就在最后一步了,就算再难——“岑重远的人去了扎伊尔,他们的人单独找了你所有的病人谈话。卢卡斯也被找到,但是他没有办法和你联系。”
楚辞盈一瞬间僵住。
小山继续循循善诱:“他找了苏含,秦亦又告诉了你哥哥。我们知道当初撤销你的执照是楚瑜太狭隘了,但是现在他在保护你……好么?”
楚辞盈的睫毛快速眨动着,手不自觉地在抖。她不是害怕,只是一种悲哀。
“所以,”
“我直接离开做实这件事吗。”
“没有人信你啊小盈,你手里再多的证据只会让李为想弄死你,岑重远要找机会定你的罪才能合法拿到你手里的东西。你…”
大山直接让小山闭嘴,他一向沉默寡言,不在乎楚瑜和他妹妹的情况。他心中只有迅速完成合作者交代的任务。
他的手探向腰间,另一只惯用手碰到了楚辞盈的肩膀。
“女士!”
旁边警灯亮起,有一个穿着制服的巡警走下来:“有住户说广场上有两个陌生男人徘徊,你还好吗?”
他锐利的眼神扫过了大山小山,他们在警察出现的一瞬间收敛了气势,接受过证件检查之后就迅速上车离开了。
楚辞盈对巡警道谢,在对方也离去后扯了一下嘴角。
失去力气一样松了口气坐在广场的花坛旁。
大山小山是对的。
她的过去,或许有意、无意,无辜或者不无辜地留下了巨大的隐患。卢卡斯人手不足,每天生病的老人孩子像是鱼一样涌进即将干涸的泥潭。她自己一开始只是打下手,后来卢卡斯忙不过来,她只能独自主刀。
一个多月,她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台这样的手术。
医生姑娘深吸一口气捂住脸。
就在她还在试图平复剧烈跳动的心脏时,一阵尖叫伴随着冲天的火光燃起——她抬头,是档案室在的第七层。
那是,那是一百四十多份纸质的文件。
李为所有罪证唯一的底稿。
那些数据、名字……
她几乎是下意识往大楼冲,却被不知道那里一个人扑过来按住手腕死死地留在了原地,她拼命挣扎,泪都要控制不住掉下来。两个人翻滚了一下对方的手臂磕在了花坛上,发出闷哼。
楚辞盈愣住。
——是刘寅格。
方才突然出现的警察也有了答案。
他的距离不可能听到她和大山小山的对话,但是只是看着她后退的动作就做出了最果断的决定。特助带着口罩和棒球帽,似乎如果不是这场意外,他会一直在寂静无人处替什么人守护着她。
火的味道让人想呕,渐渐蔓延。
直到现在理智恢复才意识到方才如果去了,也无济于事。
楚辞盈忍了一晚上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她失去所有的力气和站起来的能力,只能死死地抓着刘寅格的衣角,哑着声音说:“是他拜托你来的吗?这些天你一直都在……”
男人没有回话。
漫天刺耳的火警已经响起,这是深夜,冷风和月色一样的冷。
楚辞盈问:“陆闲…”
一声剧烈的爆炸声,七楼的玻璃在高温下终于岌岌可危,变成了碎片。这一刻再也不会有人寄希望于还有什么文件能够在这样浓烈的烟雾和烈焰中留存。
小姑娘瑟缩一下,泪落的更凶了。
刘寅格看着她无助的表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楚辞盈只能一遍遍茫然地问:“怎么办,怎么办。”不知道是在问今日的种种逆境,还是在问所有的证据付诸一炬。
她哭的看不清视线,刘寅格甚至都有些不忍心,突然低头用手指抚过她的眼睛。但是最终停留在她的皮肤之上,没有落下。
“他在哪?”
楚辞盈没有察觉到刘寅格的犹豫,她下意识地用一种哀求的眼神看着他,陆闲在哪,好像已经变成了绝望之下唯一想寻找的人。
在过去无数次遇到难题时,只要听几遍他的会议录音,就能找到答案。
在所有线索理不清的时候,只要把数据拿给他,就有了云散日出。
可是楚辞盈也知道,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还能有办法,他不能让时间倒流,也同样深陷囹圄。可是她真的很想很想见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光把这个名字放在舌尖就会止不住眼泪。
是委屈。
他在哪啊。
她死死抓住刘寅格的衣角:“你告诉我他在哪好不好?他还好吗?”
火警的速度非常快,已经有消防员赶到了现场,高压水枪的声音响彻云霄。
刘寅格压下了棒球帽,一点点掰开了她的手指。
在火光和警报里留下一句:
“你不能有事,他才会好。”
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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