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白水姑娘
次日一早, 众人收拾行囊从白水渡上船。
船是朱漆描金的大船,底层装了货,上层是讲究的厢房, 供来往的贵人富商搭乘, 物品齐全, 环境干净,服务周到。
这种船是白水渡特有的,因着水急浪涌,船轻了容易颠翻, 在白水江中行不得, 故需要在船舱中压上重货。
一行人刚上码头, 便有那身形矫健的汉子过来接走了几匹马和三辆马车, 换了其他口处,送至下舱之中, 几人则带着随身行李跟随一个船娘上船。
船娘也生的膀大腰圆, 健硕非常,与连玉往日所见女子不同。
她来到这个世界,已大半年之久, 所见女子多以娇柔为美, 像她与飞霜这般喜欢穿风破雨的, 还没遇见过。
今日见得这里的船娘,个个体态健美,行走如风,精神饱满, 声高气壮, 很是喜欢。
这一欢喜,便失了分寸, 眼睛滴溜溜在几个船娘身上转来转去,还一脸的色眯眯,不是,是笑眯眯。
寒竹伸了脑袋,看她一眼,讶异道:“你看什么呢?”
连玉赞叹道:“好女子,好女子啊!”
寒竹听了这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瞬间红了脸,羞臊道:“非礼勿视。”
船娘们见了他俩的动静,咯咯笑起来,声音爽朗清亮,没有江南女子的婉约,倒是与此地风浪山川自成一道风景。
引路的船娘笑道:“姑娘好眼光,咱们白水渡的女子都是在这江里讨生活的,力气足,性子也爽利。遇着风浪,要跟男人们一样,上阵撑船架帆,身子弱了,在这船上立不住。所以白水渡的女子与大周其他地方不同,以健壮为美,大家族的小姐也是如此。”
“咱们船主彭家的大小姐,就是一名掌船的好手,多少男儿都比不得。”
连玉笑道:“原来如此,我就喜欢你们这般的女子,不知道有没有缘分,见一见彭小姐掌船的风姿。”
“那可不巧,大小姐出船了。”船娘笑道,“不过,路上倒是有可能遇到大小姐的船。”
连玉笑道:“若是遇上了,姐姐可得指给我看一看。”边说边走,人已行至船上。
“哈哈……”一阵豪爽的笑声传来。
“你们这些丫头,又开始替阿鹰吹嘘,也不怕惹得客人笑话。”转过舱房,甲板上站着一个中年人,他虽穿着一身武人的短装,却是处处考究,身姿笔挺,虎背蜂腰,说话的正是此人。
引路船娘立刻拱手行礼:“见过大当家。”
连玉见她行的是江湖礼,眼珠一转,也抬起手一抱拳,笑道:“见过彭大当家。”
“哈哈,客气了,客气了,咱就是个撑船的,当不得姑娘的礼。”那中年人笑道。
他在江上走了一辈子的船,见过的人比水里的鱼都多,一个照面就猜到,这是上层人家出来的公子小姐。
孟泽深与彭大当家目光相对,略略点头,打了个招呼,便转身入了船娘安排的厢房。
连玉则是一个跳跃,蹿上了甲板,站到彭大当家身旁。
李承基抬步跟了过来,对着彭大当家虚虚行了一礼。
彭大当家,抱拳还礼,道:“在下彭越山,不知贵客怎么称呼?”
李承基捋一捋被风吹到肩上的胡子,道:“老夫……”
连玉打断了他的话,抢道:“这是我老爹,姓连,叫连花池。”
李承基一顿,手在连玉头上呼了一把,心下叹道,丢人玩意儿,姓连可以,就不能换个名字?这名字让他的老脸往哪里搁?
脸上却装的一本正经,笑道:“老夫姓连。”
彭越山见他一身儒服打扮,便称呼一声:“连先生。”
连玉歪头看他,笑道:“我叫连玉,不知道阿鹰姐姐的鹰是哪一个字?”
“连姑娘可是问了一个好问题。”彭越山笑得一脸骄傲,“幼时,给她取的是个璎珞的璎字,谁知姑娘长大了有她自己的主意,偏要将这璎字改成苍鹰的鹰,自吹她就是这千嶂山白水江上的鹰。连那掌的船上都扔了我彭家字号,挂的是红底黑鹰旗。”
李承基笑着赞叹道:“巾帼不让须眉。”
彭越山自谦道:“连先生谬赞了,小地方,没什么见识,在这深山里逞逞英雄罢了。”
“啊。”连玉叹息道,“得遇此等奇女子,不能一见,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她一个小小的人儿,做出这般样子,引得甲板上的众人一阵大笑。
李承基手摸着她的头,揉了揉,笑道:“你才几岁,就动不动的一生憾事。”
他见甲板上摆了祭坛,侧首问道:“这是在做何?”
“三神祭。”彭越山说,“我们这里与别处不同,白水江凶险,行一趟船,靠的是山神水神风神赏饭吃。每发一趟船,都要算黄历选吉日,起锚前,更要开坛祭三神,求三神庇佑风行水顺,一路平安。”
说时,祭祀案台上已摆了蒸熟的鸡鸭和白肉,一个穿着黑色大袍身挂繁复银饰的老人站在船首,高声唱道:“开祭。”
彭越山辞别二人,走上前去,取了三炷香立于祭案前,船上众人都持了香,井然有序立于他身后,有船长、舵手、船夫,甚至船娘们也立在后边,庄严肃穆。
黑袍老人唱道:“禀三神,今日白水渡彭家顺昌号启航,求三神庇佑。一求风顺浪稳,二求客安货平,三求财源广进。”
众人在彭越山的带领下,三求三鞠躬,然后将手中的香,插.进船首的香炉内。
几十支香在香炉内同时燃烧,空气中漫来浓浓的檀香味。
风势起,香炉中生气的袅袅白烟瞬间被刮散了,彭越山和那黑袍老者已经下船。
船长立在香炉旁,大笑一声,用一种特殊号子的腔调,唱道:“起风了———三神显灵———顺风,扬帆,启航———”
三桅齐开,大船顺着强风,逆流而上,开出了白水渡。
江水两侧皆是崇山峻岭,山峰连着山峰,峭壁接着峭壁,山上古树青翠幽深,时有猿声回荡山间。
船行过后,激起一片白浪,一群飞鸟随在船后,于白浪之中叼起肥鱼。
连玉几人坐在三楼船尾的一间厢房之中,煮茶看景。
日光西斜,已到黄昏,风势减了,船行的颇为缓慢,遂将船尾一侧的窗全开了,嗅一嗅青山碧水蒸濛水汽的风味。
小铜炉上烧着的水,是船上送来的灵泉水,据说取自白水渡外灵泉寺后山的灵泉。
桌上摆了一套精巧的茶具,孟泽深颇有趣味的一道道摆弄着,煮茶、沏茶、品茶。
李承基坐在一旁,目看野鸟,品茶品得心满意足,意趣恒生,随口念两句诗。
连玉和寒竹,两人坐在椅子上,转身趴在窗口,看笨鸟啄胖鱼,看得不亦乐乎。
有时那只笨鸟好不容易捉到一条,连玉又拿了点心扔过去,坏心地给它敲掉。
夕阳将清澈的江水照得波光粼粼,火红一片。
暮色将合,风静浪稳,现出一种岁月静好来。
寒竹似是突然想到什么,歪头问道:“连玉,你不是让李先生跟你姓吗,那先生怎么姓连不姓陶?”
李承基闻言看过来,惊讶道:“丫头,你不姓连,姓陶?你与西云是什么关系?”
大家一直“连玉”“连玉”的叫,她自己对外也是这么称呼,李承基从来没想过,她可能姓陶。
孟泽深也抬眸凝视着她,连玉转回身,笑道:“陶西云是我爹呀,所以他是我表哥嘛。”伸手,指了一指孟泽深的方向。
李承基叹道:“西云成亲了啊,那很好,很好。”
说着又看看连玉的脸,似乎是想从上面看出陶西云的影子来,叹道:“说来,你既然是西云的女儿,咱们也不算外人了,一声舅父,我还是当得的。”
连玉眨巴眨巴眼睛,这是怎么个走向,怎么就成舅父了,难道那个编纂出来的娘,是李老头的妹妹,如此,岂不是要露馅?
“三舅父,没有成亲。”孟泽深倏而插了一句。
李承基问道:“连玉是养女?”
他说呢,这张脸怎么一点也看不出西云的影子。
孟泽深看着连玉,淡淡道:“你说。”
连玉决定反客为主,笑着问道:“我爹爹没有成亲,先生这个舅父,从何而来?先生可否给我解惑。”
李承基啜了一口杯中茶,遥遥看着远退的群山,道:“西云和我小妹阿纯,虽然没有成亲,却是定了约的,我们李家一直将西云视作女婿。”
“定了约,为什么没有成亲?”连玉接着问。
李承基道:“阿纯有疾,遍寻名医不得救,大夫断定命不久矣,她想葬在少时生活的故地,家里便送她回乡养病。西云与她是在回乡的路上相遇相识相恋的。”
“西云求了亲,阿纯自知已无多少岁月,不愿耽搁他,徒占原配正妻之位,只定了私盟,不允婚事。”
连玉追问道:“那后来呢?”
李承基叹息道:“后来阿纯病故,葬在故地。西云伤心,吐血昏迷数日,再醒来时,双腿便不能走路了。他在阿纯坟前守了百日,之后不辞而别,我们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又几年,我听人说,陶家三公子隐居云回山了。”
“你们给我送来的那封信,是阿纯走后,他第一次与我联系。”
满室静寂,一时无人出声。
寒竹戳了戳连玉的胳膊,凑过悄悄道:“你是假的吧?”
连玉横了他一眼,嗤道:“你以为你的声音很小,大家都听不到吗?”
寒竹小声嘀咕道:“你是假的,又怪不到我身上,凶我有什么用?”
连玉抿着嘴不理他,也不吭声。
孟泽深看她一眼,问道:“令妹仙逝,是在哪一年?”
李承基回道:“景和五年,夏末。”
孟泽深道:“三舅父是在景和七年的冬日回的朔北,中间这两年不知他在何方。”
连玉抿着唇就是不吭声,再也不像以前一般,总有千个万个的理由去圆自己的身份。
孟泽深还在看她,她却垂着眸子,谁也不看。
“丫头这是怎么了?”李承基问。
寒竹坐得离她近,又伸手去戳她的胳膊,小声道:“你娘是不是在景和七年生的你?舅老爷离开之后遇到了你娘,有了你,他又后悔了,觉得对不住李姑娘,然后抛弃了你娘和你,自己回了朔北。那舅老爷还挺……挺……那什么的,不是个好男人。”
连玉忽然站起来,道:“不记得了,我困了,先回去睡了。”话落,人已经推开门走了出去。
孟泽深看了寒竹一眼,那眼神凉凉的,比外面的寒风更冻人。
李承基一脸古怪地看着寒竹,问道:“你说的是真的?西云不是这样的人啊。”
寒竹刚想说,这都是我瞎猜的,便被孟泽深一个眼神吓了回去。
孟泽深倒了一杯茶,看着李承基道:“凡事都有可能遇到意外,可能舅父也有难言之隐。”
第82章 可以嫁给我吗
连玉这一走, 连晚饭都没有出来吃。餐桌之上,众人也是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吃饭, 没发出一丝声音。
饭后, 往回走的长廊上, 李承基忍不住问道:“丫头这是怎么了,连饭都不吃了。你们说的真假,又是怎么回事?”
孟泽深沉声道:“她受过伤,许多事都记不得, 以后这些就不要再提了。”他这话是回答李承基的, 然而眼睛看的却是寒竹。
寒竹两只手缩在衣袖中, 手指绞来绞去, 轻轻嗯了一声。
此刻,被众人担忧的连玉, 正守着一个大锅吃得津津有味。
锅子很大, 似乎是给船员做饭用的大锅,锅中是一条红烧的大鱼,鱼也很大, 占满了整个锅。那颗伸进锅子里风卷残云的脑袋, 就显得特别小。
房间靠江的那侧窗户开着, 黛色黑影的群山缓缓后退,桌子的另一侧坐着一个人,正是上午给她们引路的船娘。
“姑娘觉得味道怎么样?”船娘问。
“好吃。”连玉头也不抬。
“真的能吃完?”船娘咯咯笑问。
“吃得完,我食量大着呢。”
“姑娘真会说笑, 我们船娘食量也大, 还没有谁,能吃下这么一大锅。”船娘笑说, “不过姑娘若是不嫌弃咱们的吃食粗陋,下次有需要再找我,我让老勺子给您做。老勺子最喜欢做大锅菜,他说小碗小碟的不过瘾。”
“知己呀,我觉得小碗小碟的,吃着也不过瘾。”连玉摸出两块银子,推给船娘,笑眯眯道,“你一份,老勺子一份,多谢你们替我忙活。”
船娘笑着收了,道:“那我就不打扰姑娘了,您吃完让人通知我一声,我过来收拾就好。”
连玉笑着点头应了。
下午那些话,听了便听了,她倒也没有真的生气。
她本来就是假冒的,别人不确定,她自己心里却是清楚明了的,也时刻记着。并不会因为装得久了,就真把自己当成陶西云的女儿,孟泽深的表妹。
她不过是懒得解释,也不想一遍又一遍的去解释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在末世摸爬滚打那么多年,这个道理她比谁都懂。
她也没想过一直跟着孟泽深,说不上什么时候,大家就会天南地北的散了。
最初赖上孟泽深,不过是想学点本事,在这个世界能活下去,很好的活下去,活得随心所欲。
自也不会去计较别人待她有几分真心,有几分假意,便是寒竹言语如刀,针锋相对,她也从没放在心上。
一个骗子,去要别人的真心,才是荒唐。
她将一锅鱼吃了个干干净净,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在房间内溜了一圈,转到桌前,倒了两杯茶喝下去。
“吱吱”小狐狸盯着她叫了两声。
连玉走过去,打开笼子,将它提了出来,提的是小狐狸的颈带,小狐狸四肢拼命挣扎,一时上不来气,差点被勒死。
将小狐狸抱进怀里,连玉揉一揉它后颈的毛,笑道:“别叫了,今日不想喂你,明日给你捉鱼吃。”揉了一会儿,又道,“今夜天气好,我带你去看星星吧,你肯定也很喜欢,对不对?”
“唉,别挠了,别挠了,我知道你也很喜欢。”
小狐狸:……不喜欢,不喜欢,外面冷风嗖嗖的,有什么好看的,我要吃肉。
“你知不知道,在我以前的世界里,星星都已经看不到了,风也不温柔,到处一片焦土,连这么美味的鱼鱼也吃不到,只能喝营养液,廉价的营养液,高端的营养液,都不好喝。”
“世界上只有很少的食物,控制在上层人员的手中,我小的时候连最便宜的营养液都吃不起。”
“饭量还大,总是吃不饱,就只能出去骗。我骗过好多人的,我一点都不好。”
“不过,我后来有吃到真正的食物哦,我骗大元帅,说是他的女儿,他就带我去高级餐厅吃了一次,其实他知道我在骗他的,那个饭一点都不好吃,一点都不好吃,但是我有点想他了。”
连玉抬起衣袖,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揉着小狐狸的毛,自顾自呢喃:“他说,我以后就是他的女儿,是小骗子也没有关系,喜欢狐假虎威也没有关系。我死了,他会不会难过?我是牺牲的,联盟会把我的军功章给他吧,不知道他会不会把我的军功章和阿姐的放在一起。”
小狐狸抬起头,伸出舌头添了一下她脸上的泪珠,连玉一把掌把它的头按了下去,叱道:“不准看,我才没有哭,是眼睛里进沙子了。洗一洗就好,嗯,洗一洗就好了。”
她将小狐狸扔在地上,走到屏风后的盥洗架旁,在铜盆中抄了冷水,将脸洗干净。
出来时,仿佛已经变了一个人,一脸笑盈盈的,抱起小狐狸,道:“走,姐姐带你去看星星,我们找一找姐姐以前住过的灰星。”
夜空高远,满天繁星,连玉坐在船首的甲板上,怀里抱着毛茸茸的小狐狸。
船楼里灯火通明,有丝竹之声,有饮酒作乐之声,热闹纷繁。
船外却很静,山静夜静,只能听到大船破开水面的淙淙声,还有风吹船旗的猎猎声。
她按着小狐狸的头,强迫它一起看星星,嘴里还念叨着,“这一颗最亮,肯定不是,这一颗也很亮,那也不是,灰星是暗暗的吧?要不怎么叫灰星呢。”
又愤愤道:“这谁起的名字,灰星灰星,听着就很晦气,亮不起来的样子,难怪要完。”
最后,她终于不再找了,放过小狐狸的脑袋,也放过天上的星星,垂下头,一下一下揉搓着狐狸的尾巴,道:“阿狐呀,你是我的,记住了吗?以后要好好跟着我哦,跟着我有肉吃,不跟着我,你就要变成那块被吃的肉。”
小狐狸抖了抖,老老实实趴在连玉的腿上,认搓认揉,不敢反抗。
———不是我骨头软,是这个女人太变态,狐狐也不想变肉肉,还是吃肉肉比较香。
孟泽深走到甲板上,就见那一人一狐,在孤盏渔灯的昏黄光晕下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走近了,并排坐在连玉的身侧,伸手从她怀里将小狐狸揪了出来,放在自己腿上。
小狐狸的脖颈上戴了一个黑色的皮圈,皮圈下坠一颗青黄的兽牙,孟泽深捻着兽牙,问道:“哪里来的?”
连玉看了一眼兽牙,却没有看他,目光盯着前方的幽幽江水,闷声道:“飞霜捡回来的。”
“还在生气?”孟泽深温声道。
连玉道:“没有。”
孟泽深侧首看着她:“没有,都不喜欢笑了。”
连玉转过头,扯起嘴角,冲他笑了笑,道:“孟泽深,你若是不想要我了,说一声就好,等下了船,我就走,以后不跟着你了。”
孟泽深还在看她,轻声道:“没有,连表哥都不叫了。”
连玉笑一笑,从善如流,甜甜地叫了一声“表哥”,又道:“你有十八个表妹,还差我一个叫你表哥吗?”
孟泽深轻笑一声,淡淡道:“是你有了新的选择吧?”
连玉一顿,眸光闪了闪,笑道:“才没有。”
孟泽深勾起嘴角,哼笑道:“没有最好。”抬手在她的头上揉了揉,“不会不要你,莫要瞎想。”然后起身回了船舱,手臂上还搂着小狐狸。
连玉呆了呆,回头去看,人已消失在船舱内,她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怀抱,吼道:“我的小狐狸———”
第二日,金色的阳光洒下来的时候,连玉又变成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好姑娘,从船头蹿到船尾,看人掌舵,看人摇帆,好奇心重的像个刚下山的猴子。
午后,她在厨舱的老勺子那里寻来一根鱼竿,趴在船舷钓鱼,紫竹笼子放在甲板上,小狐狸蹲在里面等待被投喂。
大约半个时辰,在小狐狸急得挠笼子时,终于钓上来一条三尺长的白水鲫。那鱼甚是肥硕,扔在甲板上,还打了几个挺,馋得小狐狸直流口水。
连玉提着这鱼去了厨舱,找老勺子给刮了鳞去了内脏清洗干净,然后勾着鱼嘴走回来。
有个比她高一点的小男孩,正蹲在甲板上逗弄小狐狸。
连玉走过来,在小狐狸对面坐下,掏出匕首,开始从大鱼身上片肉。
片下一条,扔进笼子里,小狐狸接了立刻开吃。
一个片了扔,一个接了吃,配合得非常好。
小男孩看看小狐狸,又看看连玉,小脸有点羞涩,尝试了几次,终于开口问道:“这是你的狐狸?”
“嗯。”连玉淡淡回道,手中匕首飞快,并没有停,也没有抬头去看小男孩。
小男孩得到了回应很开心,虽然只有一个字,但好似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一般,再次开口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连玉回道:“阿狐。”
小男孩道:“我叫闻远,你叫什么名字?”
“连玉。”
闻远眼睛眨呀眨,终于鼓足勇气:“你……你长得真好看。”
……是要商业互夸吗?连玉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浓眉大眼,长得还行,就是黑了点,遂也夸赞道:“你长得也好看。”
“真的吗?”闻远欢喜道。
连玉:“嗯,真的。”
闻远咯咯直笑:“我娘也说我长得好看。”他在身上摸了一圈,好像在找什么,最后摘下了腰间挂着的白玉佩,递到连玉面前,“送给你。”
连玉一看,这玉佩光泽水润,是块好东西,遂拿丝帕擦了擦手,接过来,笑道:“谢谢,你真好。”
这一笑,眼睛亮亮的,更好看了,差点晃瞎小男孩的眼。
“不……不用谢。”闻远羞红了一张脸,不过他太黑了,不太明显。
连玉又开始片鱼肉,心里暗道,遇到土财主了,出手这么大方,只是夸他一句好看,就给玉佩,那不得多夸几句。
她又抬头上上下下打量了闻远一遍,笑着夸赞道:“你长的好高呀,还很健壮,长大了肯定是个大英雄。”
闻远笑得嘴巴差点咧到耳根,自得道:“我娘也这么说,而且我功夫也很厉害的,读书也很好,我家还有很多的钱。”
“哇塞,闻公子,好厉害呀。”连玉做出惊讶崇拜状。
———熊孩子在炫富?我已经这么配合了,赏赐呢?金银财宝呢?小钱钱呢?怎么还没有给。
闻远扭捏一下,鼓起勇气:“那,你以后嫁给我,好不好?”
———啥?我只是觊觎你的钱,你竟然觊觎我整个人,竟是个比我还贪心的。
连玉收了脸上的笑容,冷冷道:“不好。”
闻远追问道:“为什么不好?我一定会对你好的,娶你回去做正妻。”
连玉都懒得看他了,低头继续片手中的鱼:“我不嫁人。”
“为什么不嫁人?”闻远继续问。
“为什么要嫁人?”连玉反问。
闻远想了想,数道:“嫁人有很多好处的。嫁给我以后,我可以保护你,可以给你钱花,还可以照顾你。总之女孩子长大了,都要嫁人的,娘家又不会养你一辈子。”
连玉嗤笑道:“你看吧,你自己都数不出来,嫁人有什么像样的好处。功夫我会自己学,书我会自己读,钱我会自己赚,我可以保护自己照顾自己,娘家不能养我一辈子,我可以自己养自己一辈子,所以说,我为什么要嫁人,要你有什么用?”
闻远被她惊世骇俗的言论震住了,一时口塞,挠了挠头,憋出一句,“我,我可以让你生孩子。”
连玉“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掌将眼前口出狂言的黑小子拍了出去,愤然道:“去你的生孩子。”
她这一掌力道颇重,闻远倒飞出去两丈远,“嘭”的一声摔在船舱门口。
船舱中跑出一个黑色锦衣的公子,蹲下身子揽起闻远,急急问道:“阿远,阿远,你怎么了?”
闻远借着哥哥的帮助,从甲板上站起来,委屈吧啦地看着连玉,嗫嚅道:“打夫君是不对的。”
连玉站在原地,凶悍悍地瞪着他:“你找死是不是?”
黑衣公子看着连玉,皱眉道:“小姑娘,有话好好说,你家大人呢?”
连玉冷声道:“杀这个黑小子,用不着我家大人出面。”
黑衣公子脸色阴沉下来:“小姑娘,你再这样说话,别怪我不客气了。”
“哥哥,哥哥……”被他护在身后的闻远虽然疼得龇牙咧嘴,但又很着急。
“你要对谁不客气?”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来。
接着一身雪色锦衣的孟泽深从船舱中走出来,立在连玉身前,看着那个被闻远叫哥哥的黑衣公子。
连玉走上前一步,抓住孟泽深的衣袍,但是脸上凶狠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手上还提着刚才片鱼的匕首。
“在下玉屏山闻遥,敢问阁下尊姓大名。”黑衣公子抱拳道。
“龙虎山,张连玉。”连玉回道。
孟泽深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接道:“孟天雄。”
不知道玉屏山在哪里的连玉,与不知道龙虎山在何处的闻遥,皆不想露怯,遂都没有多问。
闻遥道:“不知我家弟弟哪里得罪了姑娘,惹得姑娘如此喊打喊杀。”
连玉小嘴一瘪,扯一扯孟泽深的衣服,眼泪汪汪:“表哥,他让我给他生孩子。”这般梨花带雨地一哭,脸上哪里还有刚才的风起云涌。
众人的眼睛立时都看向了闻遥身后的闻远,然而闻远却浑然未觉,只盯着连玉流泪的脸,心疼道:“不……不生也行,都听你的。”
闻遥:……
孟泽深哂道:“这就是你们闻家的家教?闻公子觉得打错了还是杀错了?”
闻远忽而又道:“你们龙虎山在哪里?你与我详细说说,等回家以后,我让爹爹去提亲。”
孟泽深冷声叱道:“闻小公子慎言,我家阿玉和你没有半分关系,莫要污她清誉。”
闻远绞着他哥的衣袖,羞答答道:“她收了我的定情信物。”
连玉冷笑道:“什么?”
“玉……玉佩。”闻远抿唇笑道,“在我们玉屏山,女孩子收了男孩子的玉佩,就是定情了。”
连玉笑道:“在龙虎山,给我们张氏一脉送财物,是敬献给天师求庇佑的。”
“没想到你年纪小小,不学好,满肚子都是男男女女的私情之事,真是给你们闻家祖宗蒙羞。”
她从怀中勾出那枚玉佩,挂在手指上,笑道:“还给你也无妨,就是你们玉屏山戏耍神灵,遭了厄运,可怪不到我身上。闻遥公子过来拿吧。”
闻遥早没了刚才的气势,尴尬笑道:“不用,不用,都是阿远不懂事,冒犯了张姑娘。我这就将他带回去好好管教。”
话毕,抓起闻远就往船舱走,那速度奇快无比。
“哥,哥,娘说……”闻远挣扎的声音从舱中传来。
“别跟我提娘。”是闻遥的呵斥声。
玉佩在连玉的手指上一转,又回到了她的衣襟内袋中。
孟泽深伸出一只手,道:“交出来,不能随便拿男人的玉佩。”
连玉笑了一笑,无视了这只手,转身蹲下继续给小狐狸片鱼,哼道:“他又不算男人。”
第83章 救人
最终那块玉佩连玉也没交出来, 她是一个贪利的人,凭本事弄到手的东西,怎么可能交出去。
“我不嫁人, 得多存点养老钱。”连玉道。
孟泽深笑道:“行棋者, 走一步看十步, 你人还未长成,便开始安排暮年生活了。”
“玉屏山是个什么地方?很厉害吗,都可以当大旗,扯出来唬人了。”连玉不想再跟孟泽深纠缠玉佩的事, 转而问道。
孟泽深盘膝坐了下来, 手指将小狐狸的尾巴从笼子中勾出来, 一下一下捋着:“玉屏山是一座山, 也是一片山。整片山林,只玉屏山最是奇险出名, 故黔中人将那片连绵大山都广称玉屏山。”
连玉抬头看他一眼, 道:“怎么,山险人野吗?出来都可打旗号了?”
她以前的世界,有个荆棘谷, 是各路凶徒集结地, 能在里面存活下来的都是狠人。他们在外行走, 便喜欢报一句“荆棘谷,谁谁谁”,震慑八方不可能,震慑三丈远倒是可以。
连玉在外行走之时, 偶尔也会冒充一下, 借一借他们的恶名。
这玉屏山若是个好地方,她以后说不得也可以用一用。
“这两兄弟看着不野, 反而有点蠢,特别是那个弟弟,娘宝男吗?三句话不离他娘。”连玉吐槽道。
孟泽深笑了一下,轻声道:“你这是哪里来的新鲜词?我猜他们是,玉屏山虎威寨,闻啸天寨主的公子。虎威寨盘踞黔中西南群山数十年,已经颇成气候,南境边地各路人马,都是要给几分面子的。便是各任黔中道节度使,也只有笼络,不敢妄动。”
“玉屏山群族聚集,人确实悍勇,据说闻啸天能笼络住各族,成立虎威寨独占西南,一半的功绩要得于他的夫人,他的夫人是寮族人,是玉屏山中最大的族群。”
连玉怪笑一声,拉长了调子,嘀咕道:“哦,原来黑小子的娘是个母老虎。”
孟泽深轻叱道:“不可口无遮拦,闻夫人算是女中豪杰。”
如果说闻夫人是个母老虎,那连玉必是要算一个小母老虎的,见过她动手的,对此绝不会有异议。
闻远这个黑小子,不知是不是受母亲强势的影响,连玉对他越凶,他越是爱得不得了,每日里寻着机会,就要往前凑。
闻遥看得直黑脸,将其提回去,教训了无数次,却全然不管用。
闻远有自己一套理论,并坚定地在执行。
他道:“娘说,烈女怕郎缠,见到好姑娘要提早下手,不然就会像哥哥一样,都二十岁了,还在打光棍。”
被拉踩的闻遥:……
他又道:“娘说,爹当年就是这么追求她的。”
闻遥汗颜:“爹追求娘的时候,已经二十二岁了,你现在才十二岁。”
闻远一挺胸.膛,傲然道:“我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闻遥冷声道:“我看你还是回家多读点书吧,少出门,丢人现眼。”
闻远威胁道:“你要这么说,等回家,我就告诉娘,你自己不努力,还不让我找媳妇儿。”
“你真是脑子被粪糊上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闻遥没好气道,“张姑娘再揍你,别想着我去救你。”
闻远:“那不用你帮忙,打是疼,骂是爱,爹也经常被娘揍得满院子跑。”
闻遥:“张姑娘可不是你媳妇儿,跟爹娘如何一样,而且她都不想跟你有瓜葛。”
闻远自信道:“现在不是,以后会是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闻遥扶额:“你不是读书太少,我看你是书读的太多了。”
“哥,你要是再拦我,我就把你不肯成亲的小秘密告诉娘哦。”闻远得意道。
闻遥身体一滞,瞬间黑了脸,沉声道:“你被人填了白水江喂鱼,也不要喊我去救你。”
“谁要你来救,你连阿鹰姐姐都打不过。”闻远哼哼道。
闻遥气得胸腔起伏,再也不愿听弟弟在这里戳他痛处,按着额头,摆手让他出去。
———如此不听话,以为是在玉屏山,谁都让着他,任他撒野任他狂,出来了,总有好汉教他做人。
从闻遥舱房里出来的闻远,又开始满船转悠,寻找连玉的踪迹。
最后在船楼顶部看到了她,便攀着绳索也爬了上来,在她身旁坐下。
连玉瞪他一眼,不想搭理他。
闻远见她冷冰冰的样子,也不打怵,甚至觉得这样冰霜般,也别样的好看。
笑嘻嘻地解下腰上一个黑底绣金莲的荷包,递到连玉面前:“这是一颗夜明珠,不知道可不可以进献给天师?”
说着,将荷包打开口,露出了婴儿拳头般大小光亮辉煌的珠子。
连玉看一眼珠子,很是心动,忍不住露出一个同样光辉灿烂的笑容,倏而又敛了笑容,冷声道:“不会又要说什么定情信物吧?烫手得很,我可不敢收。”
闻远急忙解释道:“不是,不是,就是想进献给天师,替我们玉屏山祈福。”
连玉瞥了他一眼,心道,这么上道的傻子可不多见,遇到一个还不多搂点财,那她也是傻子。
遂收了夜明珠,接过荷包拢好,塞进衣襟内袋里,笑道:“你很好,天师会感受到你的诚心,庇佑玉屏山的。”
这一笑如春阳初露,春水初生,看得闻远眼神恍惚,口水差点流出来。
连玉见他这副样子,立刻冷了脸,重重哼了一声。
闻远如梦初醒,谄笑道:“你们龙虎山在什么地方?”
“你要干嘛?又想打歪主意?”连玉冷冷道。
闻远笑道:“没有,没有,我还有很多奇玩珍宝,想进献给天师,以后不知去何处寻你。便想着到龙虎山去献宝,总是没错的。”
连玉清咳一声,做一番世外高人的姿态,道:“龙虎山是海外仙山,等闲凡人去不得。不过看在你这般心诚的份上,也不好阻了你的福运。”
“我还要在大周历练几年,等时机合适,给你去一封心,你将珍宝送过来便好,天师自能收到你的心意。”
闻远很是激动,满口感谢道:“多谢姑娘相助,我们玉屏山的未来就靠你了。我真的有很多珍宝,你可一定要给我送信来,我对天师的诚心日月可鉴。”
连玉点点头,道:“一定,修行之人最重诺。”
两个各怀鬼胎的人,在一番你撒谎我圆谎的拉扯中,达成了一种令双方都很满意的奇怪约定。
一个要贪钱,一个要钓人。
闻远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自此每日里使尽浑身解数,不,是使尽压箱财物,逗得连玉笑声不断,再也没有对他喊打喊杀。
他也是乖觉得很,闭口不提定情提亲之事。
连玉钓鱼,他递竿,连玉逗鸟,他端点心,连玉爬桅杆,他在下边张网,出钱出力,照顾地万分周到。
看得闻遥和孟泽深直皱眉,一个担忧这小子奴性过重,一个烦心这小子不安好心。
李承基却捋着胡子,乐道:“这小子,黑是黑了点,不过,是个做女婿的好料。”忽而又转头看了闻遥一眼,“做哥哥的也不黑啊,以后长大了铁定也能白回来。”
“连玉还小。”孟泽深淡淡道。
李承基笑道:“小了好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多好的情谊。”
“先生想多了。”孟泽深冷了脸。
闻遥本来看着弟弟这样子,是很不顺眼的,但此时听了孟泽深的话,语气里满满都是看不上他弟弟的样子,就不乐意了,讥笑道:“怎么,孟公子是觉得我弟弟配不上张姑娘?”
孟泽深嗤笑一声,道:“你觉得,我觉得,都没有用,这要看阿玉觉得如何。”
李承基问道:“张姑娘是谁?”
孟泽深回给了闻遥一个讥讽的笑容:“看到了吧?这就是阿玉的态度。”
这边的一场官司,并没有影响到趴在船舷上钓鱼的两个小孩子,浮标下沉,有鱼儿上钩,连玉起杆。
她随手一抬,竟没能抬起来,又用力抬了一下,只见鱼钩挂住的并不是一条鱼,而是个孩童,因着这一用力,鱼钩挂穿了衣服,孩童露出水面一瞬,又脱离鱼钩往江里沉去。
闻远惊叫道:“是人。”
话落,连玉已经从他眼前消失,跳了出去,水中传来她的声音,“表哥,绳子。”
孟泽深闻言,立刻奔向船尾,拿起一根麻绳朝连玉的方向扔了过去。
连玉手中抓着那孩子,在白浪中几个起伏,终于抓住绳子,喊道:“表哥,接住。”一个用力将手中的孩子扔了上去,孟泽深在船上,将那孩童稳稳接在怀中。
连玉两手并用,快速攀着绳索爬了上来。
孟泽深将那孩童交给聚过来的船夫,他们终日在水上生活,救治落水之人的经验更丰富一些。
他脱了外袍将浑身湿透的连玉一把裹住,同样脱了外袍奔过来的闻远,没能赶上。
这时,忽然有人喊道,“还有人,江里还有人。”
“快放舟,放舟下去救人。”
“定是前方沧浪湾有船出事了。”
前方五里处沧浪湾,水急石头多,又有折转弯道,是白水江上最险的地方。
一旦船体触到礁石,大船立时失控,会在激流的推动下,被水下的礁石繁复撞击,直到船体彻底碎裂于江中,人也坠于江内。
往来的行船,若是遇到此等情况,都会全力救援落水之人。
已有水手跳入水中,船夫们也快速将两条小舟下放到江中,只以一根手臂粗的麻绳连在船尾。
连玉往外看了一眼,见江中已有十数人冲下来,江面上还飘荡着解体的船板和物件,水手们在急流中救人非常困难,以这个速度,根本做不到把所有人救起来。
她将手中的绳索往腰上一系,又将另一端系在桅杆底下的粗柱上,脱了孟泽深的外袍,道:“我下去救人,表哥你接人。”
话落,人已经飞了出去,落在一处漂来的横木上,拎起一个水中挣扎的人便往船上抛去。
这次可不是个孩童,是个成年男人,但她那手臂却扔得依然轻轻松松,着实把船上张望的众人吓了一跳。
船上的孟泽深淡定地伸手接人,没有一丝惊忧的样子。
连玉因着人小身轻,在那些漂浮下来的物体间快速跳跃,并不会沉入江中,借着这优势,她将船体这一侧的落水之人,一个一个提起来扔到船上。
水手见状,便将江面上的人留给她,其他人齐齐潜入水底,寻找那些被卷入水下的人。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江上渐渐已看不到落水者,众人齐齐上了船,连玉也抓住身上的绳索爬了回去。
人刚落地,飞霜就用一床棉被将她裹了个结实,只露个小脑袋在外面,柏松端着一碗姜茶伸到她嘴边,沥沥洒洒地灌了下去。
“快看,是大小姐的黑鹰旗。”
众人望去,迎面一艘大船快速驶来,顶部一面红底黑鹰的大旗迎风猎猎作响。
船侧有两根绳索垂着,低端绑着两个人,一点一点被拉上船,再看船舷处也趴着不少人在往两侧观望,应是在搜寻落水者。
两船渐渐近了,几位船娘都向着船首奔去。
连玉将身上的棉被一掀,也跟着奔了过去,喊道:“彭小姐在哪里,指给我看看。”
闻远也跟着跑了起来,叫道:“你要看阿鹰姐姐,我来,我来指给你看。”他可算见缝插针的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处。
连玉回身扯了他一把,道:“快点,哪一个是?”
两人挤到船舷处,闻远将自己的外袍不动声色地披到连玉身上,伸手一指:“立在船首,穿着黑衣服红披风的那个就是。”
“看不清。”连玉皱眉道。
“等一会儿,马上就能看清了。”闻远挥动手臂喊道,“阿鹰姐姐,阿鹰姐姐,我是闻远,我是闻远。”
这时,一个穿着黑色衣服长相颇为英气的女子立起身,向这边看来。
连玉也跟着挥动手臂,叫道:“看到了,看到了。”
“娘———娘———”
连玉转头,只见一个小屁孩正贴在她旁边,也挥舞着小胳膊,在冲对面的彭鹰喊娘。
连玉问道:“这是彭小姐的儿子?”
闻远一脸迷茫:“不是吧,阿鹰姐姐才十七,生不出这么大的儿子吧?”这孩子看着怎么也有五六岁了,“而且,我哥还想……”
剩下的话,被跟过来的闻遥一把捂了回去。
连玉歪头看着这小孩,心想,遇到同道中人了?她蹭爹,这里来了个蹭娘的?
“娘———娘———”小屁孩喊得声嘶力竭。
众人循着他的目光,看向对面的船,看向彭大小姐。
“我的宝儿,宝儿———”一个妇人从彭鹰身后闪出来,趴在船头,朝这小孩招手。
两船越来越近,眼见就要错身而过,母子二人趴在船边哭得震天震地,肝肠寸断。
闻远喃喃道:“这怎么办,也过不去啊。”
连玉看了看两船的距离,一把扛起小屁孩,喊道:“彭鹰,准备接人。”
喊完,人已经扛着小孩穿过船舱,到了船尾刚才解下绳子的地方:“表哥,给我把绳子系上,快。”
孟泽深看了一眼她肩上的小孩,提起绳子,在她腰上绕了一圈系紧。
连玉飞脚将一根长篙踢入江中,而后扛着小孩跃了出去,沿着长篙一路往前跑到尽头,大喊:“接人。”
抬手将肩上的小孩抛了出去。
此时,彭鹰已经到了船尾,离二人最近的地方,一跃而起,抱住了小孩子,落地转身,将小孩交给了他的母亲。
连玉立在长篙上,泱泱江水之中,向彭鹰笑着挥了挥手:“我叫连玉。”
彭鹰立在船尾也向她挥了挥手。
连玉转身往回跑去,跑到长篙末端,用力往下一踏,长篙在水中立起,她一手握住长篙,一手握住绳索,孟泽深在船上拉动绳索另一端,她便手持长篙飞回了船上。
船上立时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
闻远站在人群中,用胳膊戳了戳他那一见到彭大小姐就失了魂的哥哥,洋洋得意道:“我家阿玉厉害吧?”
闻遥低头,给了他的脑袋一巴掌,呵斥道:“什么叫你家阿玉,跟你有什么关系?让她们家人听到,怕是要把你扔下去喂鱼。”
闻远手指放在唇边,悄悄嘘了一声,道:“现在不是,以后肯定是,我先悄悄过一下嘴瘾,不会被别人听到的。”
“不像你这么没用。”
闻遥被戳了痛处,一巴掌又呼了过去,哼道:“少得意,那姑娘以后也不会是你的。”
第84章 萧霁月
救上来的其他落水者, 已跟着船娘进了舱室,水手船夫也已回到自己的位置,行止有序, 大船继续前行。
从满江碎物中穿行而过, 不出数里, 也行到了沧浪湾。
船夫们高亢的号子声,混夹在轰轰隆隆浪打山壁的水声中传来,船体开始左右摇晃,人在其上难以立稳。
早已接了通知的船客们, 个个紧门闭户守在自己的舱室之中。
沐浴过后, 换了衣衫, 在房中擦拭头发的连玉, 听到这动静,立刻丢了巾帕, 一跃而起, 往外蹿去,她要去看看传说中的沧浪湾。
门刚打开,船体一个剧烈摇动, 她猝不及防扑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脸有点疼, 但是有点香, 说不上来是什么香,清清淡淡的,很好闻。
她循着香味,又往前拱了拱, 想闻得更清楚一些, 嘴里还呢喃道:“好香啊!”
“哐当———”
“男女授受不亲!”
连玉被人捏着后颈,从这股香味中提了出来。她抬头看一眼, 是孟泽深,又转头向声音处望去,闻远正一脸愤愤地趴在地上。
两个人都熟知连玉的性子,必不是会安稳蹲在房里的人。
孟泽深是出来阻拦的,闻远则是出来,要陪着连玉一起去。
只是很不幸,实力不济的闻远,被船体的晃动甩在了地上。
大船又一阵摇晃,这次歪倒的方向与刚才正好相反,连玉跟着往背后倒去,她两臂往前一抱,紧紧地环在孟泽深的腰上。
“哐当———”
很不幸,闻远又被抛到了这一边的船壁上,他龇牙咧嘴顾不上身体的疼痛,喊道:“男女授受不亲!”
连玉从孟泽深的腋下钻出个脑袋来,没好气道:“你是不是有病。”
孟泽深看了地上的闻远一眼,将连玉从自己怀中撕下来,抓着她后背的衣服,提回了自己的房间。
闻远爬着往前挪动,还想去敲门,被赶过来的闻遥提了回去。
闻遥将他按在椅子上,训斥道:“你不要命了,船颠成这样,你还到处乱跑。”
“阿玉要出去玩,我当然要陪着。”闻远不服气道。
闻遥讥笑:“阿玉,阿玉,你知不知道,你的阿玉根本不姓张。”
闻远托着脸,缩在椅子上,一脸惆怅,漫不经心回道:“我当然知道啊,而且我也知道她不是来自什么龙虎山。”
“知道,你还……”闻遥瞪着他,突然就不想讲了。
“她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拐回玉屏山就好,何必执着于这些小事。”闻远嘀咕道,然后给了闻遥一个蔑视的眼神。
闻遥冷哼一声,嘲笑道:“到底是谁拐谁,还不知道呢。”
闻远点点头,赞同道:“她把我拐走也行。”
闻遥懒得再跟他争辩,心中暗叹,这个弟弟怕是废了,娘最好再生一个。
船出了沧浪湾,又上行两日,在奈云镇靠了岸。
连玉一行人,从此处下了船,换乘马车继续往蓉城而去。
巧的是,闻家兄弟二人,也带着人在此处登岸,往西行去,与连玉倒是同路,也是往蓉城的。
他们一行人骑着马,着急赶路,自是无法与连玉他们慢悠悠的三辆马车同行。但闻远却吵着要留下来,跟连玉一起,让他哥先行。
闻遥叹了一口气,二话没说,直接将他敲晕,强行带走了。
三辆马车,晃晃悠悠,磨磨蹭蹭,在路上又走了三日,才到蓉城。他们没有入城,直接北行,上了青城山,入了云天观。
青城山,在多山的剑南道,不算高山。云天观,在道教盛行的大周,也不算大观。
此处怪石嶙峋,山路崎岖,马车不可通行。虽然,山也明水也秀,但人烟稀少,颇为适合远离世俗,修仙问道。
孟泽深与观中的玄霄道长似乎是认识的,观中小道童将众人住处安置好,便有一人带着他走了。
连玉无所事事地在观中闲逛起来。
道观不大,前后也就三进的院子,连玉迈着小步子,不急不缓,一院一院地溜,一间一间地看。
偶然遇见打扫的小道童,人家也是行个礼,便继续忙碌,没有热情的招待,但也没有阻拦。
道观的西侧,有一处高耸的木制塔楼,立在顶层不仅可目视全观,甚至可以览尽半座山。
此时,孟泽深与一仙风道骨的老道士正站在塔楼的最高层,看着白墙灰瓦间那一抹红色。
玄霄道长捋着在风下飞舞的长须,笑道:“这就是你信上说的那个孩子?”
孟泽深淡淡“嗯”了一声,他不知道连玉的耳朵到底能听多远,此时并不想多谈。
玄霄看他这样子,笑道:“真能听见?”
孟泽深点点头,不欲多言,转身回到桌前坐下,晃动了一下棋罐中的棋子,意味分明。
玄霄又看了一眼,道:“她去后山了。”
孟泽深已捻起一颗黑子,放在了棋盘中,静等着。
玄霄一甩拂尘,回身歪在蒲团上,落落拓拓。
刚才那一身仙气,瞬间散了去,随手捏起一颗白子搭在棋盘上,笑道:“你带她来,不就是让老道我断一断吗?”
孟泽深接着将一枚黑子落入棋盘,“啪嗒”一下,声音颇大,带着警示。
“不说不说,年轻人真是不爽利。”他捏着棋子吹胡子,“也不知道尊老爱幼,你这般,那沈小子也这样,一个个的都不将我老道当回事。”
“后山,哎,她去了后山……”一说到沈小子,玄霄忽然想起,后山那两座坟茔,这姑娘不会撞进去吧?
孟泽深问道:“后山怎么了?”
玄霄想着,应是不会这么巧的,不过,就算真走到了那里,只要没撞见沈小子,也不算什么事儿,还是先下棋吧,随口回道:“没什么,沈小子在后山埋了两个人。这孩子看着也不像胆小的,没事儿。”
孟泽深皱了皱眉头,问道:“沈兰台埋的?”
玄霄哼道:“除了他,还有哪个沈小子敢在我的云天观乱掘坑。”
“你这次来,是不是要见他?”玄霄抬头望向他。
“嗯。”孟泽沈点了一下头。
玄霄叹道:“你来的不巧,他昨日刚走,出外巡边了。”
孟泽深:“无妨,左右我是闲人一个,在这里等他便是,就是要麻烦道长了,想来道长也不会觉得麻烦。”
玄霄:“想来,我这穷观要多一笔香火钱了。”
连玉从观中转了一圈,没寻到什么有趣的事物,穿过后院的小门,便往后山走去。
后山上老树虬枝,寂静清幽,没行出几步,见一个土黄色毛茸茸的东西从眼前闪过,虽然没看见正身,但那摇晃的毛茸茸大尾巴甚是招人喜欢。
连玉想将它捉回来给小狐狸做个伴,抬腿就追了上去。
那大尾巴黄一圈黑一圈,蓬蓬松松在前边一跑一摇,很是勾引人,在连玉马上就要抓到的瞬间,它“刺啦”一下蹿上了树。
连玉抬头去望,那东西也挂在树梢上在瞧她,大尾巴还在招摇地左右晃着。
她攀上树枝,笑道:“小家伙,你给我等着,姐姐这就来带你回家。”
人刚站上第一根树枝,便呆住了,树的另一侧有两处坟茔,墓碑上的名字很熟悉。
熟悉到从她来到这个世界,这个名字就在绕着她转。
虽然从没见过,但是却已经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对这个名字牵连出了一丝特别的感情,一丝她也不知道该如何界定的感情,但总归是特别的,特别到一出现,便让她忘记了那诱人的大尾巴。
连玉从树上跳下来,走到那墓碑前,手指轻轻触上碑身上的字“萧霁川”。
她的手指沿着刻痕,一点点滑过,将这三个字的每一笔每一画都描摹一遍,冰凉的大理石,漆黑的字。
墓碑后那个高高隆起的坟茔里,是不是就躺着他。
连玉的情绪,倏然就淡了。
她歪着身子,靠坐在墓碑旁,望着那高高的坟茔,一动不动。
她靠着那墓碑,像是靠着一个人,大理石很凉,她却仿佛完全感受不到一般。
挂在树梢上的九尾狼,跳跃下来,躲在坟茔另一侧,露出圆圆的小脑袋,偷窥。
连玉不动,它便往前一步,连玉还是不动,它又往前一步。
这一步一步的,不知不觉,它就凑到了跟前。连玉抬手,一把薅住了它的大尾巴。
“吱吱———”
连玉抓着大尾巴,将它提起来,盯着它的小眼睛,笑道:“这叫兵不厌诈。”
九尾狼扭动着身子抗议。
连玉狞笑一声,抓着它的大尾巴摇了摇,道:“抗议无效,以后你就得跟着我了。”
她提着九尾狼,回身又转到墓碑前,仔细打量起来,心中惊异,萧霁川怎么会葬在这里,他就算不葬在淮南,也应该葬在萧家族地吧?
萧家的族地在哪里,她不知道,但肯定不是这里,这是云天观的后山,是云天观的属地,周围空空荡荡,只此两座坟茔。
咦,还有一座是谁?
连玉走过去,看着那个墓碑,上边三个大字“萧霁月”。
这名字一看就是萧霁川的兄弟姐妹,左下角写着生卒时间,生于景和五年,卒于景和十五年四月十五。
十岁?这个时间,与萧霁川一起死的?
是她吗?
连玉盯着这个时间,蹙起眉头,她是在去年四月来到这个世界的,但是具体哪一日,并不知道。
她还在思索,自己到底是不是萧霁月,然而一抬头,看清楚墓碑上的其他字,惊得手指一颤,九尾狼便拖着大尾巴逃出生天了。
连玉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九尾狼。
那墓碑上竟写着“爱妻萧霁月之墓”,爱妻……
连玉如遭雷劈,她定了定神,再去看那落款处,那里刻着“夫:沈兰台”。
她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盯着“沈兰台”三个字看了半晌,还是觉得不能接受。
———十岁?沈兰台,也太不做人了。
第85章 坟前相遇
自这一日起, 一行七人就在云天观住下了。
他们都已习惯了,这种四海为家的生活,并没有人去问询, 停留在此处的缘由, 各人找着自己的事情做。
钟平来往山上山下, 置办各种物什,寒竹忙里忙外,安排大家的起居。飞霜带着柏松,从早到晚的练功。孟泽深也是终日不见人影。
一日日里, 倒是连玉和李承基成了两个闲人, 杵在观中的院子里, 大眼瞪小眼。
说是大眼瞪小眼, 也不完全准确,是连玉一个人在瞪着大眼看人, 李承基被她盯得直接收了书, 与她对视,良久,叹一口气, 道:“丫头, 你就这么闲, 无事到要看我这个老头子?”
连玉撸着怀里的小狐狸,道:“谁说我没事了,这不是还没到时辰吗?”
李承基顿了顿,无语道:“你的事就是到后山烧纸去?”
“对。”连玉点头道, “孤坟野冢的, 太可怜了,我给他们送点钱花。”
“那你每日里去烧, 送的是不是有点多了?”谁家孝子,也没有这个送法的。
连玉道:“不多,不多,多烧点,多积点阴德。”说不定,等她死了,还能再穿越一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李承基道:“你这打算得挺长远的,别人走一步看十步,你连下辈子都安排好了。”
连玉看一眼他手中的道家经书,问道:“老爹,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觉得这方山野挺好,要看玄霄道长愿不愿意收留我这个老头子。”李承基道,“这一把老骨头,没力气跟着你们年轻人折腾了。”
连玉嬉笑道:“道长与我是同道中人,贪财爱宝,等着我去捐一笔香火钱,保您在这里住到天荒地老。”
“怎么好让你破费。”李承基道,“丫头的钱,不得存着做嫁妆。”
连玉搓了搓小狐狸的尾巴,笑道:“你安心住着,等我以后安定下来,就来接你去养老。我认了你做老爹,自会给你养老送终。”
“不过,你也不能闲着,在这里好好写书,或教两个学生。日后,咱们连家也是书香门第。”
李承基听了,很是感动,抬手揉一揉她的脑袋,道:“好,不闲着。”
日光偏西之时,连玉捏上一沓金箔纸,抱着小狐狸去了后山,无事的日子里,这便成了她每日的课业。
她在两座墓碑之前各燃一处火堆,自己坐在两处火堆前,拿起金箔纸折金元宝,折成一个,扔入左边的火堆中,再折一个扔入右边的火堆中,做的那是不偏不倚,绝对公正。
送钱是真的,等人也是真的。
小狐狸老老实实蜷缩在她的腿上,身后摇着火红的大尾巴,眼睛滴溜溜乱转,寻找着什么,寻找的是那只总过来偷窥的九尾狼。
今天,那个“偷窥狂”没有来,小狐狸很无聊,很寂寞。
“咔嚓———”
一阵阴风刮来,小狐狸打了个哆嗦,连玉也拢了拢身上的外衣,转头望去,织锦黑袍绣着金丝兰花纹路,再往上看肩部垂下来黑黄相间一条毛茸茸。
那只被她抓过的九尾狼,立在此人肩上,一脸得意地看着她。
再看,是一张玉貌仙姿的脸,脸很白,天色阴沉沉,冷风飕飕,那脸更见苍白。
两人四目相接,时光仿佛沉寂了一般,没有人动,没有人出声,只有阵阵阴风拂动树枝摇曳。
坐在地上的红衣小姑娘,站在树下的黑袍公子,一个怀中抱着赤火狐,一个肩上立着九尾狼。
火光闪耀中,这一看彷佛定格了时空。
风过,卷走了连玉手中刚刚折好的一个金元宝,落在黑袍公子脚侧。
他弯腰捡起那只金元宝,抬手一抛,投进了“萧霁川”前方的火堆中,“雷小姐,怎么在这里?”
连玉:?
他走上前,在碑前停下,手中有一个竹篮,篮子里放着各种纸做的珠钗首饰,还有纸做的衣服,首饰精巧,衣服细致,一看就是特别用了心的。
连玉看看那赤红色的衣服,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怎么觉得有点相似呢。
她忽又再次抬头看向他,手指着墓碑上三个小字:“你是沈兰台?”
“嗯。”沈兰台看她一眼,“雷小姐,还没说你为何会在这里?”
“什么雷小姐?你不认识我。”连玉指一指自己的脸,甚至怕他看不清楚,从地上站起来,翘着脚往前凑了一凑。
沈兰台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沉声道:“雷小姐,请自重。”
“什么雷小姐?你真的不认识我,你再好好看看。”连玉一跺脚,又要往前凑。
沈兰台又后退半步,道:“去年,驿站之中,与雷小姐有过一面之缘。”
“驿站?雷?”连玉恍然记起,“那个马车中的人是你呀?”
“嗯。”沈兰台从她身侧绕过去,停在“萧霁月”的墓碑前,将竹篮中的首饰一件一件投入火堆之中,“多谢雷小姐的祭奠。”
连玉往旁边让了让,坐回“萧霁川”的墓碑前,继续折金元宝,丧气道,“我不姓雷,不是什么雷小姐。”
沈兰台也坐了下来,坐在“萧霁月”的墓碑前,捋一捋,将那套红色衣服展平,投进火堆之中,侧首看她,这一看便注意到了她身上的衣服,回头又看了一眼火堆中已经燃烧过半的红衣。
……
他清了清嗓子,掩去尴尬,问道:“小姐,贵姓?”
“你看看我的脸,有没有觉得很眼熟?”连玉将手中新折的金元宝抛进火中,把脸转过来,凝视着他。
明眸皓齿,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不过,真的没有眼熟。
他回道:“没有。”
小狐狸贴在连玉身后,九尾狼贴在沈兰台的身后,都露着个小脑袋在打量对方。
倏然,小狐狸一跃而起,扑了上去,一爪子扇在九尾狼的脑袋上,按住,接着四肢并用,将其按在身下钳住,对着连玉嗷嗷叫了两嗓子,表功。
九尾狼被按在地上,“吱吱”乱叫着挣扎。
连玉一见,急忙喝道:“阿狐松手。”她抢先过去,抱起小狐狸。
但小狐狸不知怎么,倒犯上了倔脾气,揪着九尾狼不松爪子,最后硬生生给挠下来两撮毛。
九尾狼狼狈地缩到主人腿边,凄惨地叫了两声,沈兰台抄手将它抱进怀里。
有一撮毛毛正是脑袋上的,现在看去,圆圆的脑袋缺了那一块,真是又凄惨又可怜又丑陋。
连玉尴尬道:“对不住啊,都是阿狐惹得祸。小家伙,你回去好好练练,回头找机会薅回来。男子汉大丈夫,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姐姐相信你可以的。”
小狐狸在连玉手中,回头又凶狠又傲娇地瞪了九尾狼一眼。
连玉将它的头扭过来,楚楚可怜看着沈兰台。
沈兰台被她这串话,惊了一下,揉了揉九尾狼的脑袋,道:“确实是它没用,怪不上小狐狸。这小东西自从跟了我,便懒惰了。”
连玉又坐回去,继续回他刚才的问题:“我叫连玉。”
“连小姐,抱歉,之前认错了。”
“无妨。”连玉拜拜手,眼睛盯着“萧霁月”三个字看了看,“我想问问她的事情,你介意吗?”
沈兰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疑惑道:“你是说阿月?”
“嗯。”连玉点点头,“可以吗?”
“你想知道什么?”
连玉又摸起一张金箔纸,手指翻动起来:“我表哥是孟泽深,我常听人将他和这位萧公子的名字放在一起,所以对萧公子也算熟悉。知道他去年春日出了事,表哥也觉得甚是遗憾。”
“我见这两块碑文所书,卒日相同,这一位是不是萧公子的妹妹,可是与萧公子一同出事的?”
“嗯。”沈兰台轻轻应了一声,问道,“你是孟泽深的妹妹?”
“对呀,你认识我表哥?”连玉看他。
“很久以前,有过一面之缘。”
“哦,那你们以后就算有两面之缘了。”连玉回道。
沈兰台:“怎么讲?”
连玉:“因为我表哥就在云天观里呀,我就是跟着他来的,你定能遇见他。”
她接着又问道:“他们为什么葬在这里,没有回淮南吗?”
沈兰台只注意到她是孟泽深的妹妹,倒是没管那个表字,因着孟泽深与萧霁川齐名,世人总将两人放在一处相论,再见她与阿月生得一般年龄,也是个爱着红装的小姑娘,心底便生了几分亲近,不似之前那般淡漠。
温声回道:“这处是我立的衣冠冢,他们真正的身骨葬在淮南。”
“那为什么又要在此处立衣冠冢?”连玉不解。
沈兰台垂眸,又添了一件纸扎的首饰进火堆,淡淡道:“阿月未成年,入不得萧氏族地。我忧她无人祭奠,便在此处立了衣冠冢,时常过来看看她,送些东西,望她在下面日子能好过些。”
他又看看连玉身前的墓碑,接着道:“阿月从小是跟着哥哥长大的,她最想要的,可能就是有哥哥陪在身边。”
“萧家将她的坟冢分离在外,孤苦伶仃。我便给表哥也立了一个,让他陪着阿月。”
“爱妻”两个字在连玉心中转了转,她终是没有问出口,初初见面,问多了太过冒昧,遂将这一处疑问压了下去。
今日的金元宝已经折完,碑前的火堆也已经燃尽,连玉起身道:“我要回去了,沈哥哥,要走吗?”
沈兰台将九尾狼放到自己的左肩上,也站起身来,回道:“一起吧。”
两个人,一狐一狼,向着云天观行去,夕阳已落了山,天色暗沉沉的。
两人身后是两座空荡荡的坟茔,凝结着一个人的期望。
第86章 好久不见
夜色漆黑, 山间漫起迷雾,云雾升腾而起,笼住整个山头, 笼住山顶的云天观。
云雾后有一丝昏黄的光亮, 悬于空中, 若隐若现。
那光亮发出的地方,是塔楼的最顶层。油灯昏暗,堪堪照亮这一处斗室,孟泽深坐在这处微光下, 遥望窗外的云雾, 一缕冷风蹿入, 摇动油灯上的火苗, 满室微光晃动。
“吱呀———”老旧的木门被推开,沈兰台拎着一坛酒站在门口。
孟泽深伸手挡住风, 护了护油灯, 抬首看他:“好久不见。”
沈兰台关了门,笑着走进来:“是挺久的,二公子长得越来越俊俏了。”
“你说这话, 是想让我夸夸你?”孟泽深轻笑了一下, “兰台公子, 如今真是花容月貌,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生得甚得我心。”
沈兰台在孟泽深对面坐下, 暧昧地眨了一下眼睛, 道:“我倒是欢喜,怕是二公子有心无力。”眼角余光, 轻飘飘从他腿间扫过。
孟泽深瞥他一眼,倒了一杯茶,推过去:“还是这么不正经,玉面银枪少将军的名号是你自己吹出去的吧。”
沈兰台歪着身子,靠在桌边,笑道:“还是这么假正经,喝什么茶,现在是十八岁,不是九岁,喝酒。”
“你九岁的时候,酒也没少喝。”孟泽深嗤笑道。
“不准再提这事,再提我可就动手了。”沈兰台呛道。
当年在云京,他因为骤然得知姑姑离世,伤心难过之下,出来喝酒买醉,结果最后抱着孟泽深哭晕过去。
此等有损沈将军威名的事情,怎可再提。
沈兰台:“你这么个大闲人,怎么有空到蓉城来?老道士还说,你特意等在这里是要见我。”
孟泽深:“谁让你这个大忙人没有空,我就只能带着人来见你了。”
沈兰台从酒坛顶上拿下两个玉碗,起了酒封,倒了两碗酒,清冽的酒香瞬间溢满小小的斗室,随手端起玉碗道:“谁?能劳动你这个闲事不管的。”
“人,你不是已经见到了吗?”两个玉碗相碰,孟泽深浅浅抿了一口。
沈兰台仰首一饮而尽,又去倒酒,问道:“见到了?有话直说,卖什么官司,没有心情陪你猜谜语。”
孟泽深放下玉碗,凝视着他:“后山两座坟冢,我看到了。”
沈兰台垂下眸子,淡淡道:“嗯。”没了刚才的潇洒落拓。
孟泽深接着道:“你身上有冥纸燃烧的气味,应该在后山见过连玉了吧?她每日都去。”
“你妹妹?”沈兰台抬头看他。
孟泽深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确定不是你表妹?”
沈兰台无语道:“你在说什么?你不是她表哥吗?”
孟泽深眉心紧锁:“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脑子还这么不好用。你确定她不是萧霁川的妹妹?”
沈兰台回呛道:“这么过年过去了,你说话还是这么不利索……不是,你说什么,你说她是阿月?”
“我只问你,你确定她不是萧霁川的妹妹?不用回答了,看你这样子,答案已经很清楚。”孟泽深起身要走。心想,沈兰台见了人,是这个反应,看来是他猜错了。
沈兰台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将人拉住,拧眉道:“你坐下,把话说清楚,你表妹怎么就成了阿月?”
“路上捡回来的,她应该是受过伤,记忆出现了偏差,但从一些行为反应上,我猜测可能是萧霁川的妹妹,所以送过来给你认一认。”孟泽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人已经见到了,看来是我猜错了。”
沈兰台起身将他按回去:“等一下,你说清楚,她的什么反应让你产生了这样的猜测。”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没有见过阿月。”
“你姑姑姑父和萧霁川,你总见过吧?”
沈兰台回想了一下那小姑娘凑过来的脸,长得很好看,萧家人长得都好看,但是她的样貌却与每一个人都不像。
遂回道:“都不像。你觉得她是阿月,不直接带她去淮南,怎么跑我这里。”
孟泽深无语道:“你的脑子别要了。她现在没有记忆,若真是萧霁月,回到淮南那个泥潭里,还有命活?”
沈兰台:“也对。你还没讲她有什么反应?”
孟泽深将碗中剩下的酒喝了,把连玉一路上的行为都与他讲了一遍。
沈兰台听了,笑道:“嗯,还挺有意思的。”
孟泽深沉了脸:“我不是在让你听故事。”
沈兰台摆摆手,安抚道:“我没有在听故事,不过,她应该不是阿月。听你这么说,这个姑娘生龙活虎的,比牛还壮,怎么可能是我家阿月。阿月生来体弱,连萧家的大门都很少出。”
孟泽深:“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沈兰台问道:“什么事?”
孟泽深:“当年你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说表妹生来体弱,姑姑不给你定婚约,要等她长大成人。听你这话,她后来身体一直没养好,算来到去年出事,也才十岁,不算长大成人,那你后山立的碑,又是怎么回事?萧节帅给你们立了婚约?”
沈兰台叹声道:“没有。去年他们乘船来蓉城,本也是有意向定婚约的。表哥想立了婚约,把阿月留在蓉城交给我照顾。淮南如今的情况你也清楚,他怕有人在阿月身上动心思。只是没想到,来的路上就出了事。”
“你连人都没见过,为什么从小就要死要活地,非娶她。你这个身份,这个容貌,又不缺美人,为何惦记上一个小姑娘。”孟泽深很是不解,九年前不解,今日也不解。
沈兰台白了他一眼,道:“那可是我姑姑的女儿,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姑姑就允诺我了,要生一个像她的女儿,给我做新娘子。她本来就是我的。”
孟泽深:“明白了,你是想要一个像萧夫人的新娘子,那就没想过她也许并不像萧夫人?”
沈兰台道:“表哥来信说了,阿月很像姑姑,性子跟姑姑一样温柔善良。”
孟泽深看了看窗外的云雾,好像更浓重了,他总觉得自己认识了个假的沈兰台,跟别人传说的不一样。这人就没注意到,萧霁川只说了性子,没提容貌吗?估计这萧霁月长得根本不像萧夫人。
他自己倒了一碗酒,喝下去,道:“人我已经带来给你看了,你既然认定不是,那我便带走了。没有婚约,我劝你把后山的墓碑换了,不要徒惹误会。”
“不换。”沈兰台继续喝酒,“你自己的表妹想带走便带走,与我有甚关系。”人歪在椅子上,眼神迷离,已是醉了。
“你最好记住今日这句话。”孟泽深起身将他扛在肩上,下楼去,“酒量这么差,还非要喝。”
这一幕,像极了九年前,他们在云京的时候,那时九岁的他也是这般将醉死过去的沈兰台扛在肩上。
一夜宿醉,沈兰台直睡到下午才起来,动了动身子骨,提起银枪走到院子里。
每日晨起练枪是他的功课,今日起晚了,但是该练的枪不能落。
他刚开了门,走到院子里,便见昨日那个小姑娘抱着小狐狸,坐在他门口的栏杆上,两条腿悬在空中晃呀晃。
连玉听见开门声,转过脸去,笑道:“沈哥哥,早呀!”
沈兰台清咳一声:“不早了,你在这里是等我?”
“没有等。”连玉笑道,“就是过来看看沈哥哥。”
“有事?”
连玉继续笑:“没有事,觉得沈哥哥长得好看,过来多看看。”
沈兰台脚步一滞,这姑娘说话这么直接的吗,便随口问道:“你表哥难道不好看?”
“也好看呀。”连玉说,“不过是不一样的好看,我更喜欢沈哥哥这样的,沈哥哥的眼睛好漂亮,要是对我笑一笑就更漂亮了。”
沈兰台僵硬地对她笑了笑。
连玉纠正道:“不是这样笑,是很温柔的笑,很温柔的那种。沈哥哥,你不会吗?”
“这个确实不会。”沈兰台收了笑容道。
连玉道:“那也没有关系,不会笑的沈哥哥,我也喜欢。哥哥,你是不是要练枪,我可以看吗?”
“可以。”沈兰台点头道。
“哥哥,你开始吧。”
沈兰台:……
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他也没再多想,在院子中练起枪,估计小姑娘看一会儿,觉得无趣就走了。
半个时辰后,等沈兰台练完枪,小姑娘还坐在栏杆上,晃呀晃,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直接得让人有点手足无措。
抢在沈兰台前面,连玉先开口了,笑道:“沈哥哥好厉害啊。”
沈兰台:“……也没有,你表哥更厉害。”
连玉:“哦,他用扇子的,我觉得还是沈哥哥的银枪更威风,一枪下去,横扫一片,若是在战场上更威风。”
沈兰台:……
是不是他今日起床的姿势不对?
孟泽深的表妹也太不见外了吧?不对,他说这是阿月,阿月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的,阿月可是像姑姑一样又温柔又內秀的女子。
这些年,孟泽深的脑子越来越不好用了。
连玉:“沈哥哥,这个枪法好厉害,我可以学吗?我表哥说,你练的是沈家枪,你们是不是不外传,只有嫁进沈家才可以学?话本子上都是这么说的,我……”
“不,不用。沈家枪人人可学,你想学我可以教你,不用嫁进沈家。”沈兰台赶紧抢断她的话。
目的达成,连玉笑得更灿烂,她当然知道沈家枪人人可学,但师父不一样嘛。
又追着问道:“那太好了,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学?”
沈兰台抬头看了看日光,道:“今日天色晚了,你明日一早过来吧。”
连玉从栏杆上跳下来:“沈哥哥还要去后山看萧小姐吧?咱们一会儿见,我回去拿金箔纸。”
等两人在后山相遇之时,墓碑前立着一个人,手中还提着一支很粗很大的毛笔,正在认真端详眼前的碑文。
第87章 自作多情
两人上前一看, 那墓碑已换了一座崭新的,上边的刻字铁画银钩,甚有气势。他们都认得出这是孟泽深的字, 连玉正纳闷, 他好端端的, 来换什么墓碑。
就听见,沈兰台厉喝道:“你在做什么?”
孟泽深转身,看到一齐出现的两人,淡然道:“既然没有婚约, 这碑文自是要换一换。你是大忙人, 我便代劳了, 不用谢。”
连玉闻言, 定睛看去,果然碑文上的“爱妻”、“夫:沈兰台”几个字已经消失不见, 新的制式与旁边萧霁川那一座完全相同。
她在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 原来没有婚约啊。忽又觉得,自己松得哪门子气,沈兰台的态度, 已经完全证明了, 她根本不是萧霁月。那萧霁月有没有婚约, 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是不是亲表哥不要紧,这条金大腿还是要抱的。
等到她哪一日身份暴露,惹了孟泽深厌弃,还可有个新靠山投奔。狡兔三窟嘛, 她就是这么聪明。
人怎么可以在一棵树上吊死?当然要先种一片森林。
小可怜找家, 这事儿着实困难,到了此时, 她已经觉得没必要了。
人不能总纠结于过去那点事儿,要向前看。
她现在有老爹,有表哥,有飞霜,有很多人,也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又何苦纠结于自己是谁呢?她就是连玉,就很好。
说不定原身本来就是万千孤儿中的一个,与以前的她一样。
她在这里思绪乱飞,另外两个人已动起手来。
“接着!”两人齐声喊道,一个装着冥币的竹篮和一支又粗又大的毛笔向她飞来。
连玉伸手接住,孟泽深和沈兰台已经打了起来,两人都没有动兵刃,赤手空拳,避开坟冢,移动山林。
“要你多管闲事。”沈兰台一拳挥出,喝道。
孟泽深出手格挡住,悠然道:“我愿意管的自然不算闲事,只能怪你自己脑子不好用。”
“人身攻击是吧?”沈兰台愤然道,“孟二,你个废物。”
“猪脑子。”孟泽深回道,心想,把连玉交给他,怕是也照顾不好,萧霁川什么眼光,替妹妹就挑了个这样的夫婿?
墓碑前,燃起火堆,赤红的火焰照亮了连玉的脸,她正一脸趣味地欣赏两人的缠斗,并在心里品味谁的出招更胜一筹。
竹篮里的冥币已全部倒进火堆,现在里面静静躺着那支毛笔。
连玉眼睛注视着山林之中,手指也没有闲着,拿起金箔纸翻来覆去折金元宝,念叨着:“我以后应该不会每天过来给你们送钱了,不过你们不用担心没钱花,可劲花就行。我把老爹留在这里,让他每个月初一和十五都过来给你们送钱。”
单从武功的招式技巧上,孟泽深略微强一些,但沈兰台明显气势更胜,气息外放之后,身上自带从战场上养出来的杀气,招式简单粗暴,但却非常实用,两人一时难分胜负。
连玉将最后一个金远宝抛进火堆,站起身来,喊道:“今天的坟已经上完了,哥哥们该结束了吧?”
两人动作一顿,齐齐向她看来。
连玉摇着头,叹息道:“你们这么久都没分出胜负,还是算了吧。”
“让你表哥把碑换回来,这事才能了。”沈兰台瞪着她。
连玉道:“你们先松手,咱们好好谈谈这件事。”
沈兰台冷哼一声,松了抓着孟泽深的手,孟泽深也松了手,理一理衣袍,不再看他,施施然向连玉走去。
连玉柔声道:“沈哥哥,我表哥没经过你同意,换了碑是不对,但他也是为萧小姐好。没有婚约,你这样立碑是很不妥当的。”
她见沈兰台又要变脸,忙解释道:“沈哥哥,我可没有偏帮表哥的意思。我是女孩子,肯定比你们更了解女孩子。”
“我若是萧小姐,你这样给我立碑,我可就要生气了。”
沈兰台不解,眉心深锁,问道:“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找第二春啊。不对,你们没有婚约,萧小姐不算第二春。万一她在下边遇到了喜欢的男孩子呢,你这样做不是在阻碍她寻找幸福吗?”
“而且,这对你以后的夫人也不公平吧,说不定因为这个,人家都不想嫁给你了。”
孟泽深哼笑了一声,道:“走了,他脑子不好用,不用理他。”
他这一声笑里,满满的都是嘲讽,惹得沈兰台差点又动起手来,幸亏连玉安抚得快。
“表哥,你怎么能这么说沈哥哥呢,沈哥哥只是心疼表妹,一时想岔了。”她笑道,“我若是死了,表哥也会这么对我的吧?时时与我送钱花。”
孟泽深冷冷一笑,道:“你若是死了,直接路边挖个坑埋了省事,还想着去地下挥金如土,门都没有,好好紧着点自己的小命。”又瞟一眼沈兰台,威胁,“你若是再动这碑文,我还来换,看你是不是想扰得她不得安宁。”
说完,一甩衣袖,人已走了,不再理会身后的二人。
夕阳落下的最后一道光,照在两人身上,碑前的火已经燃尽,只剩一捧灰烬,晚风忽起,冥纸的灰烬随风飞飞扬扬,打旋儿绕在两人周围。
连玉抬起手臂用衣袖挡了一下,眼珠一转,蓦地出声道:“沈哥哥,你看,换了之后,她是欢喜的。”
沈兰台身体一滞,抬手接起一片纸灰,转身看着“萧霁月”的墓碑,道:“阿月,这是你想要的吗?”
“嗯,嗯。”连玉在身后点头回道。
沈兰台:……
“那便如你所愿吧。”他抚了抚那三个字,也转身走了。
最后那抹夕阳,落在他的肩上、背上、衣摆上、靴子上,直到最后看不见。
连玉侧身,靠近那墓碑,悄悄道:“阿月呀,你看看阎罗王长得好看不,我给你送钱,你去把他拿下,日后等我到了下边,罩着我呀,嗯,再送我一次穿越也行,不过下次开局可不能这么惨了。”
一阵强风吹来,飞沙走石,吹得她直接睁不开眼睛。
连玉用两只衣袖护住头脸,又道:“你这是听见了,在回应我?我就当你答应了哈。”话毕,拎起地上的竹篮,也走了。
身后风声啸啸,暮色渐深。
次日,连玉一早便准时出现在沈兰台的房前,等着跟他学习沈家枪。
沈兰台也是教得非常用心,并没有因为与孟泽深之间的矛盾,而对连玉有丝毫慢待,又因那日孟泽深走时说的话,对她起了点怜惜的态度。
上百年来,沈家从未对沈家枪法藏私,军中兵士一直都有学习。沈兰台教过很多人,却没有一个像连玉这般学得快,学得好。
只三天的时间,已经掌握了六七分,剩下的不过是靠着终日练习,和战场上磨练。
沈家军中每一个枪神,都是靠敌人的鲜血喂出来的,没有上过战场的枪是没有魂的。
连玉现在所缺的便是那道枪魂。
这几日,不知道孟泽深又去了哪里,倒是再没露面,沈兰台与他不同,是有公事在身的,并不能在山上久居,明日准备下山。
连玉听了,要跟着他一起去蓉城玩,她在这山上关了些日子,已经日渐觉得无趣起来。
沈兰台本想着,回去以后,挑一杆枪遣人送来,给她。如今她想跟着回去,倒是正好,让她去兵器库里亲自挑一杆,便应了下来。
夜里,月朗星稀,塔楼之上又亮起一抹昏黄的光。沈兰台见了,笑一笑,提上一坛酒,向着那方走去。
一层一层,塔有七层,他走到第七层,推开那扇老旧的木门,笑道:“在等我?”
“没有。”孟泽深手拿一卷棋谱,对着油灯,在研究桌上的棋局。
“嘴硬。”他将酒坛放到桌上,“下什么棋,来喝酒。”
孟泽深瞥了瞥酒坛,又给了他个一言难尽的眼神,“我已经扛过你两次了,并不想第
三次。”
“醉了便睡于此,何须劳烦二公子。”沈兰台将两只玉碗摆上。
“你在军中也是这副样子,三两不过岗的量?”孟泽深放下手中的棋谱,抢先拿过酒坛,给沈兰台倒了一碗。
“那怎么可能,到了军中,本将军向来是千杯不醉。”沈兰台端起玉碗,饮了一口,却是没说,他在军中喝的都是白水做的假酒。
孟泽深的那只碗中,还是空空亮亮的,他提着酒坛直接对口,灌了起来,几口之后,将酒坛放于身后,抬起衣袖抹了一下唇角,开始一粒一粒收拾桌上的棋子。
“孟二。”沈兰台怔怔地看着他身后,“你……你表妹明日要跟我回城。”
“嗯。”孟泽深淡淡应道,并没有抬头。
沈兰台见他无甚反应,拿起一枚棋子敲敲桌子,道:“你表妹要跟我走了,你就这个反应?”
孟泽深抬头,凝视着他,问道:“你想要我什么反应?”
他向前凑了凑,神秘兮兮道:“你表妹不会是看上我了吧?这个我觉得有点为难。”
“呵!”孟泽深冷笑道,“我竟不知道,你除了脑子不好使,还有自作多情的毛病。”
沈兰台道:“可是她对我很热情啊,还总是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我看,这很难让我不误会。”
孟泽深:“你是不是有病,她才几岁?”
沈兰台思索片刻,道:“看着好像不大,她几岁了?”
孟泽深:“十一。”
沈兰台:“跟阿月一样大呀。”
孟泽深看他,就像在看一头猪,“你放心,她那不是看上你了,是看上你的功夫,看上你的钱,看上你手里的权力。”
沈兰台不解道:“那她不就是看上我了。她觊觎我,我真的很为难啊。那是你的表妹,你最好管管她,不要芳心错付,我只把她当妹妹看。”
孟泽深眉心拧起,看向他:“你听不懂人话?”
这一看着实惊到了他,沈兰台竟然两颊绯红,眼神恍惚,又醉了。
“三口?”这家伙的酒量竟然只有三口,真是人菜,瘾还大。
他收好了棋谱和棋子,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捏了捏额角,又转身回来,将沈兰台扛在肩上,往楼下走去。
塔外,银色月光撒了一地,冷风吹过,斑驳的树影在地上摇动。
摇动的不只有树影,还有两条腿,那是连玉的腿,她正坐在连廊的栏杆上看月亮。
见孟泽深扛着一个人在夜色中走来,笑着叫了一声“表哥。”
孟泽深淡淡“嗯”了一声。
待他走到近处,连玉已看清了他肩上的人,笑道:“是沈哥哥呀。表哥,我明日要跟沈哥哥去蓉城玩,你要是打算走了,记得去叫我。”
孟泽深停了脚步,道:“沈兰台说你看上他了,让他觉得很为难。”
“啊?”连玉哈哈笑道,“我还是个孩子呀,就要面对这种烦恼吗?”
孟泽深定在那里看着她。
连玉敛了情绪,正色道:“没事,我明天告知他,我是修道之人,不婚嫁,让他放心便是。”
孟泽深点点头,继续往沈兰台的房间行去。
连玉看看天空中的明月,幽幽叹道:“我还是个孩子呀,我真的还是个孩子吧?最近怎么总碰上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
第88章 沈家秘密
景和十六年, 春,二月。
地处大周西南的蓉城,还是一片繁荣的景象。这一处繁荣, 是蓉城侯府给的。
只要蓉城侯府还在, 蓉城的百姓便可心安。
两百多年前, 前朝末世,天下大乱,群雄并起,逐鹿天下。沈家先祖也是义军队伍的一支, 然最终缺了些运道, 势弱于大周开国君王赵启, 于天下即将大合之际, 激流勇退,献出地盘, 归附赵氏, 退守西南,换了个蓉城侯的爵位,替大周紧守西南门户, 抵御吐蕃各部两百年之久。
蓉城侯府, 这朱红的大门, 是沈家无数男儿用鲜血染红的。外有吐蕃虎视眈眈,内有王朝帝王猜忌打压,沈家每一步都走的很艰难,一百年前也曾到只剩一人苟延残喘的地步, 但他们挺过来了。
如今大周气数将尽, 而沈家兵强马壮,家中男儿个个悍勇无双, 携天地灵秀之子,这一代沈家便占了两个,只可惜霁川去的突然。
白发苍苍精神矍铄的蓉城侯沈年,手持三炷香,立在侯府的一处密室之中。
密室昏暗,两根缠金红烛在香案上静静燃着,照亮墙壁上挂着的一副画。
画中事一个眉目如画的男子,一身白衣,手持银枪,遥视远方,他的目下是万里江山。
“先祖遗命,沈氏子孙一日不敢忘,两百年谨守本心,不敢踏出西川一步。”蓉城侯持香跪在画前,肃然道,“待到我沈家军出山,必将倾覆皇权,问鼎天下。以我沈家血脉,灭周朝赵氏,了先祖百年遗恨。”
大门外,沈兰台下了马,带着连玉和飞霜,走进府内。
蓉城侯府内,已是一片花团锦簇,往来之人却都是身着劲装,气血饱满的男子。城中不比山上,要温暖许多,已经初见春日盛景。
沈兰台领着两人,向府中的演武场走去,兵器库在演武场后方,要过去挑选兵器,必定从演武场经过。
演武场是沈家男儿练功的地方,不过年龄稍大的都已在军中,这一处多是些没有成年的孩子。
沈家不知道是祖坟埋得好呢,还是埋得不好,有个让其他家族颇为艳羡的地方,那便是沈家代代都是只生男儿,偶尔有一代能出个女儿那真是,疼宠若明珠珍宝。
上一代出了萧霁川的母亲一人,到了沈兰台这一代,至今没有一个女孩出生,这可能也是沈兰台对表妹阿月念念不忘的缘故之一。
他们刚走到兵器库门口,库门倏然推开,一个红衣少年从里面跳了出来,差点撞在连玉身上。
连玉一闪,避开了。
那少年笑道:“这个妹妹看着好眼熟啊,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少油腔滑调,再这般没个正形,我就把你塞进新兵营去。”沈兰台叱道。
那少年抬起头来,这才看见立在一旁的沈兰台,忙笑道:“五哥,你回来了?正好你把内库打开,让我去挑一杆枪,外边这些,没有一杆用着顺手的。”
他眼睛又转到连玉身上,笑道:“妹妹是五哥带回来的吗,是哪家的呀,以后要在府里长住吗?我院子旁边的明月楼最好了,妹妹住去那里可好?我今日见着妹妹,觉得跟妹妹甚是有缘,好像很早之前就见过一般,心里欢喜得很。”
“沈兰止,你闭嘴。”沈兰台喝道。这个九弟是沈家的异类,不爱武功,不爱读书,学什么都是个半吊子,就是爱说话,招猫逗狗的。
祖父问他,以后想做什么?
他说:“想做个说书先生,说尽天下奇人轶事。”
因着这事,被罚跪了三天的祠堂,出来之后还是不着四六。
连玉看着他,笑道:“沈公子好,我叫连玉,不是哪家的妹妹,也不住在侯府。”
沈兰台道:“你不住在侯府,要去哪里?”
“我们要去住客栈。”连玉回道。
沈兰台道:“你表哥将你交给我,我就要负责你的安全,如何能让你去住客栈?这也不是沈家的待客之道。”
连玉笑道:“沈哥哥,表哥说,你觉得我想嫁给你,这让你很为难。他说,我不能住在侯府,这样容易让人误会的。”
沈兰台:……
他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他有这么自恋?竟然觉得一个小姑娘会想要嫁给他,怕不是有病吧?有病的肯定不是他,定是孟二在背后造谣诬陷。
他刚想解释一下,旁边已传来一阵疯癫的大笑声,一听便知是沈兰止。
红衣少年已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大笑之声仍然不止。
连玉又接着解释道:“沈哥哥,你不用为难的。其实我是修道之人,终身不婚嫁的。”
沈兰台:……
也不必这么狠吧,孟二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
沈兰台干咳一下,劝道:“那个话,你表哥可能听错了,你年纪还小,不要多想。”
沈兰止站起来,笑道:“连妹妹,你不要放在心上,肯定是五哥喝醉了,又在胡言乱语。你不知道,他在我们蓉城可抢手了,好多姑娘都惦记他,他害怕得紧,要每日三省吾身,为阿月表妹守身如玉。”
沈兰止又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他酒量差,一喝就醉,醉了就觉得全天下的女孩子都在觊觎他。”
连玉认真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沈兰台一眼。
沈兰止一看,得到了对方的认同,立马谄笑道:“妹妹修的是什么道,可否替我引荐一下,其实我对这方面也是颇有兴趣的,咱们这个派系是不是一定不能成亲啊?我也不想成亲。”
沈兰台,敲了一下他的头,威胁道:“你这是想让三叔打断你的狗腿?”
“公子。”晴天穿过演武场跑过来,正看见站在最后的飞霜,讶异道,“是你?”
飞霜惊喜道:“大哥,好久不见,多谢大哥之前的指点。”
晴天忙道:“不用客气,你的剑术又有进步了吧?有机会咱们切磋一下。”他转向沈兰台,解释,“公子,这就是属下在驿站提过的,那个很有剑术天赋的姑娘。”
沈兰台点一点头,道:“那一会儿进去,挑一柄剑吧。这里的剑虽然没有枪多,但也有几柄品质还不错的。”
飞霜行了一礼,道:“谢谢沈公子。”
众人跟在沈兰台后,一起走进兵器库。
库内非常宽敞,是一间宽三丈,长十多丈的大屋子,一列列架子上,分门别类,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兵器,连玉目不暇接,看得兴趣盎然。
沈兰止凑过来,悄悄道:“不要看这些,这里没有好东西,五哥的私库里才都是宝贝。”
连玉看他,眼中故意露出不解之色,等着他再多说点。
沈兰止果然是个话匣子,一见她这眼色,便迫不及待解惑道:“我们沈家的男儿以军功立身,谁身上军功多,谁在家里就更有话语权。私库这种东西,当然只有五哥这样的才有,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就什么也没有,在家里毫无地位,甚至比不上五岁的大侄子。”
连玉投来了一个同情的眼神。
沈兰止笑道:“哎,哎,你不用这样看我,我嘴甜,在家里吃得开,他们都很疼我的。五岁的大侄子都把冰糖葫芦留给我吃。因为我们家没有女儿嘛,我这样的小可爱,也是独树一帜的,物以稀为贵。”
沈兰台走到里侧的一间小屋门口,晴天上前开了门。
众人入内,房间不大,四面墙上挂满了兵器,每一样都是崭新锃亮,一看就知道是经常保养的,比外面大库中的,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沈兰止钻进去,直奔目标,一把扯下了西墙上的一杆□□,那枪身比其他的枪要短上两尺,枪杆也要细瘦许多,枪头挂红缨,枪尾部刻有一株兰草。
他握着那柄枪爱不释手,叫道:“五哥,我要这个,这个最适合我了,外面那些枪太重,累手得很。”
“这柄是给连玉的。”沈兰台轻叱道,“你再换一杆。”
沈兰止恋恋不舍:“为什么?”
沈兰台恨铁不成钢:“这是我八岁时用的枪,长度和重量是为孩子特制的,你看看你自己的身高,你已经十四了。它在你手里还是长枪吗?”
然而连玉却没有看上这杆小巧玲珑的□□,人已经走到东面的墙角,那里躺着一杆漆黑的枪,外形暗沉朴拙,隐于这个角落里并不显眼。
连玉嫩白的小手,握上了漆黑的枪杆。
“这杆枪是乌玄铁所炼,枪身太重,你再看看别的?”沈兰台提醒道。
下一刻,连玉已经将它拿在手里,轻轻比划了两圈,用起来颇为轻松,笑道:“我觉得不重,很合用,沈哥哥能送给我吗?若是不行,我就重新再挑一杆,表哥教我,不能夺人所好。”
沈兰台瞳孔震了震,虽然孟二提过一嘴,但他也没有想到小丫头的力气如此之大,乌玄铁难得,能炼制成这杆枪更是难得,终是因为太重,用起来缺少灵巧,弃于库中多年。
他也是因为不忍神兵蒙尘,才收到私库之中,让人时时打理,却没想到真正拾起这杆枪的竟是个小姑娘。
他理了理心神:“那倒没有,你觉得合用就可。”
沈兰止蹭过来,瞄一眼,道:“我看一看,你找到了什么宝贝。”
连玉将手中的枪轻轻往他那边一抛,沈兰止接住,又没有接住,因为他已经被黑枪压在了地上,躺在地上艰难道:“救……救我,好重。”
连玉脚尖一挑,又将黑枪挑了起来,伸手接住,笑眯眯地看着地上的沈兰止。
沈兰止从地上爬起来,揉着被压痛的胸膛,道:“太沉了,你力气怎么这么大?你们这一派是不是修了什么隐世功法?”
“连妹妹帮忙引荐一下,收我入门呗?我很有天分的,市面上的道家修仙话本子,我都看过。”
连玉故作深沉道:“不行,你年龄太大了。我派讲求从小入门,修的是童子功。”
沈兰止听了年龄太大,耷拉下脑袋,一脸丧气,等他听到“童子功”三个字时,眼神立刻亮了起来,叫道:“我是,我是童子,练童子功绝对没问题。我保证入了师门,一辈子不破童子之身。”
众人:……
沈兰台一言难尽地看看沈兰止,又看看连玉。
连玉虽然是张口就来的大忽悠,此刻被沈兰台的眼睛一看,心底也是发虚,她真的很难拒绝这双眼睛。
于是,清了清嗓子,拍拍沈兰止的肩膀,一本正经道:“我们要先练筋骨,再修内经,你现在筋骨太弱,承受不住天地灵气。你先把沈家枪练好,筋骨强壮了,我再引你入门。”
沈兰止惊喜道:“此话可当真?”
连玉小手往身后一背,做一派高人样,点点头道:“自然当真,有沈哥哥作证。你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沈哥哥?”
“好,一言为定。我五哥说的话,最是可信,有五哥作保,我信你。从今日起,我就勤加练枪,争取早日得入仙门。”
沈兰台心道,我说什么了,我一句话都没说,话都让你们说完了。
他看着沈兰止那疯癫样,试探着问道:“你不想说书了?”
沈兰止道:“说啊,修道又不影响说书,反而还能丰富我的说书内容。五哥,你不知道,现在茶馆酒肆最是盛行这个,什么御剑飞行,什么捉妖除怪,都是最热的场子。”
沈兰台扶额,果然不能对他抱有太大的期待。
飞霜也选了一柄合用的长剑,她现在已经十四岁,这一年身量长高了许多,那柄短剑虽然还在用,但有些剑法是需要用长剑的,就有些不合用,发挥不出真正的威力,如今能得一柄上乘的长剑自是好的。
几人选好兵器,从库中出来,沈兰止还是拿了那杆秀气的兰草银枪。
连玉要去住客栈,沈兰台极力的劝说挽留无果后,只能骑了马亲自送她们过去,沈兰止嚷嚷着也要陪她们住客栈,长伴仙师左右,接受熏陶。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了城中最大的客栈,刚刚踏进门内,就遇见熟人。
第89章 太祖遗诏
这客栈之中的熟人, 正是闻远兄弟二人。
闻遥此番到蓉城,正是来求见沈兰台的。时有不巧,耽搁了这么久, 也没能等到沈兰台, 今日在此处见了, 甚是欣喜,邀了他进厢房之中,相谈要事。
而弟弟闻远,已在蓉城之中寻访多日, 差不多寻遍了每一家客栈, 都没能找到连玉, 在颓然沮丧之时, 骤然得见思慕之人,更是喜难自控, 上前一扑就要拥住心心念念的未来媳妇儿。
连玉脚下微移, 往旁边轻轻一避,倒是将身后的沈兰止让了出来。
闻远便结结实实地扑进了沈兰止的怀中,委屈道:“你知不知道, 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我每日都在侯府之中, 也没见你上门, 小远子,你苦从何来?”沈兰止笑道。
闻远听了这话,忽从他怀中跳起来,惊叫道:“怎么是你?”
沈兰止道:“你以为是谁?”
“连玉呢?”
“上楼了。”沈兰止看一眼房顶, “你也认识连妹妹?”
闻远蹙眉道:“什么连妹妹, 那是我以后的媳妇儿,不准你这么叫, 花蝴蝶。”
“哈?”沈兰止上下扫了闻远,挑眉道,“妹妹连我五哥都看不上,会看得上你这只黑□□?”
“你找打,是不是?”闻远愤愤地瞪着沈兰止,以前他只觉长得黑,有男子气概,最是看不上沈兰止这样一身脂粉味的花蝴蝶,现在有了小心思,黑便成了他的痛处。
他这样貌,与芝兰玉树的五公子,确实比不得,心下更是忧愤。
沈兰止对自己的半吊子功夫,还是很清楚的,并不与他纠缠,闪身上楼,回道:“等我跟着连妹妹入了仙门,神功大成之日,再来与你一决高下。”
自那日起,沈兰台和闻遥便忙碌起来,甚少出现在客栈之中。
连玉要在蓉城游玩,沈兰止作为一个正事不成,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的沈家唯一纨绔子弟,终日伴在左右,极尽地主之谊。此外,还跟着闻远这个钱袋子,负责结账。
这世间,人与人的欢乐并不相通,人与人的苦难更不相通。
三月中旬,大量流民涌入蓉城。起初,府衙还能出面安置,直到月末,涌入的流民越来越多,城中不得已,关闭城门,将流民阻于城外。
然而流民越来越多,甚至在城外安营扎寨,修房建屋,有了长住之意。
这些人,说是流民,却又不能算是难民,他们拖家带口来到蓉城,却是有粮有衣,甚至有钱财,所以城门虽关,他们在城外一日日地,茅屋简帐,竟建了个外城一般。
东川南境失守,百姓闻风而逃,都奔向了西川蓉城,寻求沈家军的庇护。
剑南道境内制守不同,这是大周建朝之初便留遗留下来的问题,也是沈家在大周的特殊之处。
大周初年,太祖令蓉城侯府镇守西川。当时,大周四域之外属西南部的吐蕃势力最强,番邦异族,茹毛饮血,并与沈氏有世仇,太祖此举有借吐蕃,灭沈氏之意。
并令西南之地,东川西川合并,成立剑南道,沈家守西川,剑南属军守东川。但明白人都看得清楚,这东川军防得就是沈家。
蓉城侯只有西川军权,政权受中央皇权掌控,西川境内各州刺史由朝廷委派,其中自然包括蓉城刺史。沈家在这种情况下,艰难守身,长达百年之久。
直到百年之后,皇权势弱,各地藩镇崛起,多地出现最高长官总揽一地军政大权的情况。沈家才撺掇当时的剑南道节度使东川军主将染指政权,总揽整个剑南的军政,才让西川政务彻底脱离中央的直接掌控。
最后又在一任一任,节度使权力更迭之时,慢慢蚕食,彻底掌控整个西川军政,自成一体。如今的剑南节度使,不过总揽一个虚名,在西川插不进一根手指。
若不是有太祖遗旨,沈家军无帝诏,不得出西川一步,否则视为谋反,天下万军共逐之。今日之沈家,又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困守西川方寸之地,早已效仿朔北孟延礼,占据整个剑南,脱离朝廷掌控。
城墙之上,三个红衣小人儿,正探头望向下方的流民营。
为什么是三个红衣呢?因为连玉和沈兰止都爱着红衣,又都是唇红齿白的仙童之貌,走在一起颇为惹眼,仿佛自成一国,看得闻远非常不适,遂也换了红衣,虽然这红衣衬得他反而更黑了。
此时太阳西落,晚霞漫天,正值造晚食的时间,袅袅炊烟从营帐间升起。
连玉吸了吸鼻子,往下嗅一嗅,道:“好香啊。城下的百姓越来越多了。”
闻远看向沈兰止,道:“你们沈家怎么还不出兵?剑南节度使徐有虎的求援信兵,已经来三拨了吧?真要看着整个东川陷落?”
沈兰止瞪他一眼道:“你不懂,不要瞎说。徐有虎若真是诚心救东川,应该快马加鞭送信入云京,求了圣旨来。圣旨一到,我沈家立即出兵,绝不耽误一刻钟。”
“他这般畏首畏尾,失了前线,又不敢上报云京,想拉我沈家下水,救他。他想得倒是美。”
“你怎么知道,他这不是与南诏合谋,拿东川百姓为棋子,要戮我沈家。”
“当年吐蕃大军屠戮半个西川,东川军围观不援,我沈家军差点兵死旗灭,都没出西川一步。更何况是今日东川求援。两百年了,太祖遗诏,很多人都忘了,但是我沈家每一个男儿,从说话起,就要背诵,要谨记在心。”
闻远道:“你们就看着东川百姓,身陷战火之中,南诏兵马驰骋剑南土地?”
“看着他们受难的是云京的皇帝陛下,不是我沈家。”沈兰止道哼笑道,“裹住我沈家马蹄的是皇家遗诏,不是我们自己。小远子,未免有些慷他人之慨了,如今白水江未失,不若你与闻遥哥哥赶紧坐船回玉屏山,带领你们虎威寨的兄弟,去救援徐有虎,将南诏兵逐出东川,说不定云京的陛下还能赏你爹个一官半爵的。”
连玉也转过头,看着闻远。
闻远支支吾吾了半晌,道:“我们怎么能一样,我们虎威寨又不吃朝廷的俸禄。”说到底,他们虎威寨是匪,虽然不是作恶多端的山匪,但在朝廷眼中却是一样的,甚至更为忌惮,若不是连绵大山阻隔,王朝势弱,他们寨子早就被剿了。
这世间哪有兔子帮狼打虎豹的道理,那兔子不是活够了,就是蠢得无可救药。
“呵,你这么说,朝廷也欠了我们沈家军几十年的俸禄和军需了。”沈兰止道。
站在蓉城高墙上的连玉,并不知道,此时带兵屠戮东川的正是她的老熟人———凤亭。
凤亭在岭南战场,遇到连玉,两度折戟,赔上了两个大将军的性命,在南诏军中高层之间得了个“灾星”的名号。
这要是搁在别人身上,早就前途尽毁,跌落尘埃,但谁让人家的舅舅是铁血国主杨庭易。
杨庭易与凤亭母亲平乐公主的生母,是被商人贩卖到南诏的大周歌妓,因缘巧合下进了王宫,被国主收用。
平乐肖父,杨庭易肖母长了一张大周人的俊俏面容,因此在南诏皇室之中受尽排挤,最终以养病之名,退居云峰山脉南麓。王位更迭,更加与他无缘。
平乐公主下嫁的是南诏勋贵凤家,谁知诞下的麟儿,却遗传了外祖母的容貌,嫩白俊俏得仿若女子,这个孩子便是凤亭。
他因这容貌,被家族厌弃,从小成为南诏贵族欺辱调戏的对象,母亲病逝之后,处境更加艰难,直到被养病的舅舅悄悄接走,日子才好过起来。
消失数年,凤家竟从未寻找过,直到他为先锋,替舅舅撬开王都的大门,将傲慢的王室勋贵斩于剑下,王都血流成河,凤氏家主,才跪在地上求他回家。
舅舅说的对,尊严长在剑上,只有握紧手中的剑,才握住了自己的尊严。
他从走出云峰山脉起,一路所向披靡,未有败绩,直到遇见那个臭丫头,在他光辉灿烂的履历上涂了两个闪耀的黑点。
池州大败之后,王都再没有大将军愿意收他做副将,甚至一度流传,凤亭跟谁,就是国主想解决掉谁,此等流言一起,凤亭的处境分外尴尬。
毕竟死得分外憋屈的蛮树和乌绰,都不是杨庭易的心腹爱将,很难不让人多想。
最后凤亭独自带了一支人马,重新杀回岭南找场子。他横行岭南一个月,再未遇到敌手,除了有强军驻守的池州,没能触动。整个岭南,地皮都被他刮了三层,大周的援军才姗姗来迟。
南诏对岭南这片焦土,彻底失去了兴趣,火速撤退,离开了岭南,并未与北地援军交锋。
在两国边境,重兵以待了半月有余,见大周兵马只是原地驻守,未有进犯南诏的意思,才真正撤离。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援军本就是些乌合之众,正面相遇也不一定能打得过南诏军队,而且属地不同,军心涣散。
他们一到,南诏就退了兵,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而且他们接到的旨意是驰援岭南,又不是进攻南诏,自然不愿意再往前踏出一步。
但是驱逐蛮夷,收复岭南失地的请功折子,却如雪花般飞入云京皇宫内。
在岭南得了好处的南诏,现在又将目光盯上了云峰山脉以西的东川。
上一次出兵岭南的,除了凤亭一人,其他全非杨庭易嫡系。此举,其实本就有消磨其他军队实力的意思。只是没想到,岭南如此的不堪一击,倒是便宜了这几支军队,不过除掉了蛮树和乌绰两人,杨庭易还是很满意的,没有了大将军,下边的兵就容易收复掌控了。
他心底对那个让凤亭愤愤不平的小丫头,反而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态度。
有了岭南之战缓冲,南诏王权已经初步稳固。得了好处,又失了主将的军队,自然已被杨庭易握在了手中。
北征东川,也有奖赏嫡系部下的意思,东川富足,远胜岭南,所以这次出征的是杨庭易从云峰山脉带出来的嫡系。
领军的是大将军庸崖,凤亭在云峰山脉受训时,得庸崖教导甚多,这一次名为副将,其实做的是前锋。
二人配合的非常好,在东川,一路势如破竹,攻下南境三洲。
大周云京,朝中一帮老头子吵了大半个月,在确定实在抽调不出援军后,终于发旨蓉城。
这背后,当然也少不了沈氏的运作。
景和十六年,四月二十,圣旨抵达蓉城。升沈兰台为大将军,领沈家军救援东川。
同时还有一道诏令,剑南节度使徐有虎延误军机,屡失疆土,捉拿押解回云京治罪,御史大夫董闵为新任剑南节度使。
四月二十二日,沈兰台带领沈家军出西川。
沈家等这一天,等了两百多年。
蓉城侯沈年,再一次走进密室之中,持香跪地,激动道:“先祖大智,留下的指引,已经一一应验,下一步就是我沈家儿郎问鼎天下,望先祖在天之灵继续护佑沈家子孙。”
出征的大军中,多了两个身穿银甲的小小人影,一个负枪携弓,一个身背双剑。
第90章 信州被围
七日前, 白水江已失,南诏兵马占据白水江,烧杀抢掠沿江码头上的船家富商, 至此两月时间, 南诏攻占了大半个东川。
攻势之猛, 行军之快,出乎剑南军所料。一路攻城略地,如一把锋锐的利剑插入东川腹地,剑南军在其威势之下, 一溃千里。
信州为江北第一大城, 徐有虎带领剩余部下急退入信州城, 据城以守, 阻挡南诏军。
四月二十,云京天使鲍公公携圣旨入信州城, 治罪捉拿徐有虎。
同一日, 南诏兵马过白水江,围攻信州城,云京天使与徐有虎同陷信州城。
徐有虎自知罪孽深重, 此回云京在劫难逃, 但他本是关内人士, 宗族妻儿俱在离城,这一遭怕是要累及家人。
他站在信州的城墙之上,看着下方连绵数里的篝火,终于下定决心, 做出了选择。
让心腹传话鲍公公, 城楼见面,详谈撤离信州之事。
鲍公公本就因为陷于城中, 着急冒火,大骂南诏兵就不能等上一日,让他押了徐有虎离开信州,他们再围城。
现在简直是骑虎难下,也不知道徐有虎撤退的时候能不能带上他。
他是认定了,徐有虎必定有门路,可以走的。
徐有虎从南境被敌军一路赶着追着,能完好无损地跑到信州,打仗不一定行,但逃跑的本事定然练到家了。
如此,一听徐有虎找他商讨撤退大计,心下暗忖,这人必是要以此为礼,求他回云京之后向田公公进言。
便决定,先骗他一骗,顺利回了云京,交了差事,到时他已成阶下囚,又能耐我何,遂欣然前往。
明月高悬,夜风拂面,是春天的温暖柔和,而城墙下的刀光仍如冬夜里的寒风一样冷。
鲍公公登上城墙,便见徐有虎一人立于此,笑问道:“徐节帅,怎么一人在此,没有安排人守城吗?”
徐有虎颓然道:“他人不知,鲍公公最是清楚的,我如今还算什么节帅,不过一阶下囚而已,有负圣恩啊。”
“徐节帅何须这般自轻,回到云京走走门路,是罪是功,不过是田千岁一句话的事。”鲍公公轻笑着走到徐有虎身旁,“咱家认为徐节帅不是迂腐之辈。”
徐有虎提了精神,看着鲍公公,道:“那就有劳鲍公公提携了。”
这话还未落地,倏然寒光一闪,一柄长剑扎入了鲍公公的腹中。
剑是徐有虎的佩剑,剑柄此刻还握在徐有虎的手中。
鲜血溅出,染红了他的手。熟悉的血腥味在空气中漫延开来,太熟悉了,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在被这种味道包围,但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因这味道而热血沸腾。他握紧手中的剑,用力,再往里推送了两寸。
“你……你……”鲍公公一开口,血便从口中涌出来,话已难发出。
徐有虎露出了一个笑容,一个恶劣又疯狂的笑容,“你想问我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你?为什么敢杀你?”
“哈哈,鲍公公,你不会以为,我远在剑南就不知道你两面三刀的劣性吧?比起信你这种阉物,我还是更相信自己,更相信朝堂上那帮没用的老头子多一点。”
“鲍公公,你以身殉城的英名,会传回云京的。”他长剑一抽,将鲍公公的尸体推下城墙,跌落城外。
这一次,他不再逃,誓死坚守信州城。
四月二十六日,沈兰台带领的沈家军抵达信州城北五十里处华林岗,停军安营落寨,派出斥候探寻敌情。
此时,信州已经被围城七日,击退敌军攻城七次,城中兵士死伤惨重,防城器械短缺,身负武艺者无论男女老幼尽上城墙御敌。
华林岗。
中军大帐前,不远处有一块巨石,连玉坐在上边,两手托腮,懒洋洋地看着大帐的门帘起起落落,来往兵将进进出出,耳朵悄悄动着,窃听里面人说话。
飞霜靠在巨石一侧,低头认真擦拭自己的长剑。两人这般闲适的样子,与整个军营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无知女流小儿,也能随军,五哥真是越来越放纵了。”一个尖锐傲慢的声音突然传来。
连玉从那繁琐无趣的军中事物中收回耳朵,侧目望去,巨石之前正有两人行过,一个银甲少年,一个黑甲壮汉。
银甲少年生得俊眉秀目,与沈兰止有七分像,但与沈兰止的温润不同,这少年傲气天成,冷冽如霜。
嗯,眼睛差不多要斜到天上去了。
黑甲壮汉,身高九尺,满脸横肉,肌肉虬结,一条胳膊比连玉的腰都粗,手提一个巨形狼牙棒,光亮亮一个头上青筋鼓起,只在后脑留一撮头发混着红绳编成一缕小辫子垂在身后。
“站住!”连玉瞅瞅他那撮小辫子,手指勾出一条自己的小辫子瞅一瞅,嗯……一个样儿……
她秀眉深拧,站起身来,指一指黑甲壮汉的头发,叱道:“你回去把头发剪了,不准再梳这样的小辫子。”
沈兰卓刚刚那话,就是存心挑衅的。他早已看两人不顺眼,只是前几日一直处于急行军,两人又跟在沈兰台身边,他离得远,寻不到机会。
刚刚连玉喊一声“站住”,他停下来等着对方搭腔,结果那人直接无视了他,眼睛只一瞬不瞬地盯着夔牛,纠缠于夔牛的头发,还敢喝令夔牛去发,谁给她的胆子。
夔牛跟着沈兰卓停下脚步,闻言,呆了呆,抬起肥大的手掌摸一摸自己脑后的小辫子,清澈懵懂的眼睛,看一看连玉的小辫子,闷声道:“不行,夔牛不想当和尚。”
沈兰卓冷笑一声,叱道:“无知小儿,竟敢在我沈家军中口出狂言。”
“无知小儿,你在叫谁?叫我吗?”连玉转过头来看向沈兰卓,笑眯眯道。
“我劝你们尽早离开,不要在这里招摇过市,损我沈家军威名。”沈兰卓瞪着连玉,冷着脸叱道。
连玉又重新坐下来,手中扯了一根草摇着,笑道:“八哥哥,不要板着脸嘛,你这样看上去都不俊俏了,要被兰止哥哥比下去了。”
“谁要跟那个废柴比。”沈兰卓顿了一顿,忽又觉得哪里不对,喝道,“谁是你八哥哥,少攀关系。”
“哦,沈八。”连玉依然笑眯眯地,从善如流。
沈兰卓:……
更气了,他最讨厌别人叫他“沈八”,总让人联想到丑陋的王八。
“沈家军难道是个以年龄排位的地方?那这一身轻甲也轮不到你来穿。”连玉眼神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笑道,“你现在应该在伙头军里烙大饼。”
沈兰卓剑眉倒竖:“这里不是你个臭丫头撒野的地方。”
“飞霜,教教他做人。”连玉侧脸看向旁边擦剑的少女,喊一声,清清脆脆的,带着笑声,银铃一般。
飞霜将手中擦剑的巾帕收了,在沈兰卓看过来之时,一剑刺了出去。
沈兰卓没想到,她从擦剑到出剑,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就杀了过来,连忙擎起长枪抵挡。
飞霜一上来就攻势迅猛,一路高歌猛进,剑走龙蛇,呼吸之间已经连出十数剑,只攻不守,将出招慢了半拍的沈兰卓压着打得节节后退,一口气缓不上来,身形颇为狼狈,早已失去了小将军的英姿。
沈兰卓压剑出枪,飞霜长剑回旋,两兵相接,铿锵之声不断,引来无数兵将围观。
飞霜且战且进,长剑架住银枪,忽然松了剑柄,剑以枪为支点快速回旋两圈,向沈兰卓手上绞来。
沈兰卓回枪之时,飞霜已旋身贴上了他的背后,短剑横于其咽喉一寸之处,长剑一个飞转收入背后剑鞘之中。
“沈八,别动哦,再动脑袋就搬家了。”一个清脆的笑声响起。
沈兰卓身体一滞,众人才发现他已受制于人。
围观人群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刚才那一瞬刀光剑影太快,他们竟然没看清八公子是怎么被人制住的。
没想到这个不声不响的少女,竟是如此厉害,也难怪会被大将军带在身边了。
“公子———”
身旁那黑甲壮士嗷一嗓子,就提着狼牙棒哐当哐当地奔了过去,要救沈兰卓于水火之中。
连玉脚尖一挑,斜依在巨石后方的黑枪向着夔牛飞去。
连玉从巨石之上,凌空翻跃而起,接住黑枪,抵在夔牛后颈处,笑道:“想救你家公子,先打赢我。”
“啊———啊———”
夔牛大叫两声,手中狼牙棒在地上“哐哐”锤了两下,转过身来,怒瞪着连玉,左手向黑枪抓去,右手中的狼牙棒已经锤来。
连玉手中黑枪不避,反而任其抓住,自己松了枪杆,脚下在枪尾重重一踢,人已借力滑了出去。
狼牙棒锤了个空,夔牛抓住的黑枪,枪尾直飞敲在了他的脑袋上,“咣当”一声,枪头还握在他的手中,看上去像是他自己拿着黑枪在抽自己的脑袋。
他摇一摇蒙蒙的脑袋,去寻连玉,手上一疼,黑枪已被夺了去。
他不再用眼睛看,狼牙棒直接冲着力道来处锤去。但连玉人小灵活,一个滑身倒提长枪,从他胯.下滑到了背后,人还跪在地上,枪尖已点在夔牛的后腰,此局胜负已分。
周围再此响起排山倒海的叫喊声,欢呼声。
夔牛僵硬地转过身来,见那小人还半跪在地上,背对着他,手握枪尾,回头对他笑,“你输了哦,记得回去剪头发。”
“都在看什么,这么热闹?”一个清润又威严的声音穿过欢呼声传入众人耳朵中。
场面一下仿佛按了暂定一般,瞬间静寂无声。
众人自觉后退,这才发现沈兰台竟然一直站在最前方。
他挥挥手,道:“热闹看完了,都回去吧。”
看热闹的士兵们,如受惊的鸟兽般,瞬间散了个干净。连玉收枪站了起来,飞霜也收剑入鞘。
沈兰台看着四人厉声道:“军营不是给你们好勇斗狠的地方,大战当前,敌人未灭,自己倒是先斗起来了。一人二十军棍,先给你们记着,战后再罚。”
“精力这么旺盛,明日出战,你们四个为先锋,现在去营帐后面给我跪着。”
四个人垂着头,闷不吭声。
“怎么,不服?”沈兰台沉声问。
“服……”四人拖拖拉拉回答的甚不整齐。
沈兰卓提着枪,向中军帐篷的后方走去,其他三人立马跟上。连玉和飞霜,这才知道,“帐后跪着”原来是跪在中军大帐之后。
沈兰卓当先跪下,连玉跪在他身侧,他另一边是高大憨实的夔牛,连玉另一侧则是飞霜。
沈兰卓铁青着脸,一声不吭。他这般,主要是因为打输了,觉得没脸。
连玉歪头看他,嘀咕道:“你跪得这么熟练,看来是个惯犯呀。”
沈兰卓不看她,不想理她。
夔牛憨憨地接道:“公子,才不是。”
连玉看向那大块头脑袋后边碍眼的小辫子,叱道:“快剪头发,不准跟我梳一样的辫子。明日再让我看见它还在,我直接给你薅下来。”
夔牛两只蒲扇一般的大手,倏然护住自己的小辫子,叫道:“夔牛不要当和尚。”
这一转头,连玉才看见,他光秃秃的前额,刚才被枪杆敲过的地方,已经鼓起了一个又红又肿的大包,分外滑稽。
连玉没忍住哈哈笑了起来,沈兰卓误以为她是嘲笑夔牛智弱,愤然道:“不准欺负夔牛。”手已经捂上了连玉的嘴巴。
———夔牛最怕别人嘲笑他笨,心里会偷偷难过。
手捂上来的那一瞬,连玉直接张口咬住了,沈兰卓疼得“嗷”一嗓子叫出来,伸手去推她,连玉也出手去挠他。
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滚了出去,你抓我挠,你推我搡,不讲武德,不讲章法,像两个三岁孩童一般,在地上滚来滚去。
“住手!”一声厉喝传来,两人僵在一起,同时抬头望去。
沈兰台正站在旁边,居高临下地瞪着他们。他俯身,抓住两人身后的甲衣,一手一个提走了。
回到帐中,在门帘内,将两人扔在地下,叱道:“一边一个,跪好。”
两人讪讪爬起来,自分左右,在门两侧跪下。
不久,斥候队队长进来禀报,信州城大危,七日来,南诏日日攻城,不出三日城门必破。
第91章 再遇凤亭
四月二十七, 南诏再度攻城。
城墙之上,徐有虎持剑厮杀,身上已经多处负伤, 却是愈战愈勇, 对身体之伤毫无所忌。
他懦弱胆小了一辈子, 这几日,反倒是真正的勇猛了起来,骨血都在震颤,不知疲, 不知倦, 有了一种明光普照、脚立大地的踏实感觉。
又一个南诏士兵被杀下墙头, 徐有虎扶墙而立, 手臂处挨了一刀,热血涓涓而出顺着手臂向下, 浸染墙上砖石。
“徐节帅。”一黑衣女子击退敌手, 持刀护卫过来,“今日攻势比之前更猛烈,城门怕是守不住了。”
徐有虎往城下看一眼, 城下一黑衣银甲的少年正立于马上, 看着他笑, 那漂亮的容颜,在春日的暖阳下,反而散发出刺骨的寒光。
心下一沉,多日未见, 这匹狼还是来了。
他被这少年一路追着赶着, 南诏大将是谁都还没见到,就失掉了半壁东川。这几日攻城的敌军之中没见到他, 还多存侥幸,以为敌军已经换将,却不想该等的没等到,怕见的反而来了。
天亡信州城啊!
徐有虎叹息道:“彭小姐,城破以后不要抵抗,带着你的人逃吧!”
这彭小姐正是白水渡彭家船队的彭鹰。
她行船至此,运气不好,恰遇南诏兵至,夺了白水江,便被堵在了信州城。城中守军疲弱,彭鹰带了船队中的好手,自发协助守城,与徐有虎并肩御敌七日。
虽然此前也一直听说,这徐节帅懦弱无能,但这七日,她见到的徐节帅与传闻中并不相同,是个不畏刀枪、以身护城的硬汉。
彭鹰对其品格,甚是敬佩。
“徐节帅,你?”她眼见着徐有虎往城下看了一眼,便瞬间失了精气,整个人颓丧下来。
徐有虎道:“狼来了,拦不住了。”
彭鹰砍杀掉一个敌兵,向城外望去,要看一看,这令徐节帅丧了气的“狼”,到底是什么人物。
这一看之下,只见远方旌旗飘荡,迎风猎猎的红色大旗上,一个曜黑的“沈”字锋锐毕露,如铁枪银剑,气势冲天。
她大喜道:“沈家军,是沈家军,有救了,信州有救了。”
徐有虎站起来,极目望去,见果然是沈家军旗,正快速向这方移动,瞬间热血燃起,大笑三声,豪气冲天,喊道:“兄弟们!杀啊!援军到了,沈家军到了!今天就让这帮南诏小崽子们,有来无回!”
城上所剩残兵,瞬间被鼓舞到,士气大震,刀锋凶利向敌兵砍杀去。
沈兰台命军四面合围,每处留一个缺口,只求快速救城,不图灭敌。
沈兰卓带着夔牛,为先锋,领一支队伍,围攻南门。连玉和飞霜,分至东西两处城门,协助领军偏将攻城,沈兰台领主力部队围杀于北门。
红色旌旗漫天,战鼓雷雷,喊杀声四起,沈家军兵强马壮,声威震天。
先是飞箭如雨,倏然而至,南诏兵马被射了个人仰马翻。接着骑兵飞到,马踏刀砍,敌军瞬间溃散逃窜。
连玉追击一名将领至城南,将其斩落马下,见沈兰卓与夔牛二人正与一人缠斗,竟是已渐落下风。
她策马狂奔,看夔牛有危,脚踏马背,凌空飞起,长枪一挺,架住了削向夔牛颈部的利剑,定睛看去,竟然是老熟人。
她小手往后一推,将身壮如山的夔牛直接推离到战圈范围之外,凤亭在这个当空儿,一脚将沈兰卓踢飞出去三丈远。
连玉黑枪一立,笑道:“好久不见呀,小叛贼。”
“臭丫头,又是你。”凤亭怒目,扬起手中长剑攻去,连玉横枪去挡,却不想这是一个虚招,风亭脚下一挑,激扬起无数尘土扑向连玉眼睛。
连玉立刻闭眼摇头,抬手去遮,凤亭已经后退数步,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连玉见不远处正有一空骑,遂长枪戳地,擎飞而起,落于马背上,双腿重踢马腹,向着凤亭逃跑的方向追去。
“穷寇莫追!”沈兰卓朝她大喊一声,但连玉已经消失在密林之中,不见踪影。
城墙之上,彭鹰砍掉一个敌兵头颅,惊喜道:“退了!退了!南诏退兵了”
回首,只见一个南诏兵的长刀刺入了徐有虎的腹部,彭鹰飞跑过来,一刀砍掉这名敌兵的脑袋,去扶徐有虎。
徐有虎靠在墙壁上,对她摇摇头,惨笑道:“信州,终于守住了,我也该走了。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话落,双眼已慢慢阖上,脸上最后凝固一摸释然而满足的微笑。
他要的结果达到了,其实彭鹰并没有注意到,他是自己放弃抵抗,任由敌兵的长刀插.进体内的。援军到了,他也不能再苟活了。
只能向死而生,以自己的命,拼一个守城有成、殉城有节的名声,为家族与妻儿博取一条生路。
他这一生起起伏伏,庸庸碌碌,都在为个人名利而钻营,到死终于做成了一件有价值,有血气的事。
“徐节帅———”彭鹰凄声大呼。
南诏兵大败,溃逃。
沈家军立于城下,信州城门大开,百姓夹道欢迎。
沈兰台下令,大军于城外安营扎寨,沈兰卓领三千兵马入城,接管信州。
沈兰台坐于马上,立在南城门,极目远望。一亲兵来报,徐有虎刚刚于城墙之上殉城了。
他身形一滞,翻身下马,抬步向城墙而去。
彭鹰跪在徐有虎身侧,凄凄惶惶,叫一声“徐节帅”,抹一把脸上的泪,听甲胄之声渐近,停在自己身侧,见一双绣金黑靴出现在眼前。
她仰首望去,甲胄凛光,风神俊貌,正是蓉城侯府沈兰台。
沈兰台伸出一只手,她将手搭上去,借力站了起来,眼尾泛红,轻声道:“五公子。”
沈兰台:“彭小姐,好久不见。”
彭鹰道:“阿鹰谢五公子救命之恩。”
“兰台此行,尊的是皇命,于彭小姐并无微尘之恩。”沈兰台道,“反而是彭小姐义勇守城,令在下钦佩。”
“送徐节帅回府衙。”他吩咐道。
“是,将军。”身后两名亲兵,立刻上前抬起徐有虎的尸首,沿楼梯下去。
彭鹰这才发现,此情此景之下,自己那声“五公子”唤的有些不合时宜,脸颊微红,道:“沈将军,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阿鹰在所不辞。”
沈兰台往前一步,一手搭在城墙砖石之上,道:“在下正有一些关于徐节帅的事情,想求问于彭小姐,望小姐相助。”
彭鹰伸手抚一下耳鬓的发丝,笑道:“沈将军客气了,您问就是,阿鹰知无不言。”
南诏兵马退回白水江畔的道路有两条,沈兰台早已在两处,各埋伏了一千弓弩手,但见逃兵,立刻射之。
逃兵与箭雨,也顾不上反击,四处躲藏逃窜,再损一半,等回到营地,已是所剩无几。
凤亭当时见己方兵马溃散,敌军来势汹汹,知道大势已去,无力回天,本想斩杀其两名先锋官,也算不枉自己走这一趟。
后见连玉杀来,知道一时拿不下这个臭丫头,再耽搁下去,周军合围过来,自己反倒可能殒命于此,不敢恋战,遂耍了心机,从连玉手中逃窜而去。
他在前方一路狂奔,身后马蹄声阵阵,猜想必定是那丫头追来了,心下惊惧她的一手箭术,极力控制座下马儿穿行于树林之间,蛇形前进。
突见前方回撤之兵马,遇到林中埋伏,死于箭雨之下无数,他不敢贸然前进,又恐后方追兵,只得临时调转马头朝山上奔去。
这一耽误,便露出了破绽来,连玉紧跟其后,看准时机抽弓拔箭,要将这臭小子射杀于此。
一抽?嗯?没有……
再摸一把,还是没有……
她低头看去,才发现座下骑的并不是黑风怪,她的弓箭还挂在黑风怪身上,而这匹马的箭壶之中孤零零晃荡着一支箭,弓早已不知何处去了。
她眉头一皱,不再耽搁,直接举起手中长枪冲凤亭后背掷了过去。
这一枪携风雷之势,呼啸而来,眼见枪尖已近,凤亭要命丧于此。
可是,他胯.下骏马前蹄踩中一处坑洞,直接陷入其中,跪倒下去,急速之下,凤亭越过马头,被甩了下去,长枪深深地刺入了撅起朝天的马臀之中。
凤亭落地之后,一个翻滚卸去冲力,蹲在草丛之间,见那丫头孤身一人来追,现在又失了兵器。
他立时改了主意,手握长剑,借着山势向下滑去,迎着奔驰而来的骏马,剑出削其马腿。
腿断马倒,连玉临机跳下马去,凤亭挥剑朝连玉落脚处杀去。连玉身子一矮,直接躺倒在地,像他刚才一般往下滑去,拔出腰间匕首,向凤亭两腿之间狠刺下去。
凤亭大惊,立刻后退,收剑回防。
然而,这一处,地势非常陡峭,他这一退,一脚踩空,往后倒去,连玉匕首刺空,也没能刹住车,滑了出去。
两人于乱石山壁之间急速滚落。
良久,凤亭被一处巨石接住,总算停住下跌之势,长剑已失,头脑嗡嗡作响,他揉一揉额头,向上望去。
倏然,一个黑影掉落下来,直接砸在他身上,砸得他差点一口气没能上来。
他蒙了半晌,终于把这口气喘了上来,听到身上传来一声嘤咛,心中大惊,顿时彻底清醒了过来,抬手攻去。
连玉滚下来之时,本想攀住一处止住落势,她可不想陪那个家伙坠山而死,谁知运气实在不好,腾空而落,什么也没能抓到,就这样直直摔了下来。
以为这番不死也要摔残,结果落地之时没有想象中的剧痛,身下竟然软软的,就是头不知道磕上了什么硬物,两眼直发黑,看不清东西。
她双手撑地,想爬起来,手下凉凉地触感,不是地面,是硬甲?
再联想到那软软的触感,心下一惊,这是人,还是身着硬甲的将士,除了那个小叛贼,还能是谁?
还未抢攻出去,脖颈处已被人狠狠掐住。
本就摔得七荤八素,眼睛至今还看不见,咽喉又被人扼住,呼吸不畅,头更晕了。
凤亭扼住身上之人的脖颈,一个翻身将其压在身下,这才看清正是那臭丫头。
手下继续用力,眼角瞥到寒光一闪,定睛去看,那丫头手中还握着匕首,知道她是一时摔懵了,还没能反应过来。
不能给她反应的机会,手下继续用力,头歪向一侧,张口咬住那只握住匕首的嫩白小手。
小手疼痛之下,颤抖挣扎,匕首掉落,滚落巨石下方。
连玉在这番刺痛之下,大脑终于清新了几分,感受到压在身上的重量,突然躬起一条腿,膝盖重重向身上之人某处脆弱之地顶去。
“啊———”
凤亭惨叫一声,收手向下捂去,身体侧倒在一边,痛得直翻滚。
这一翻滚,便从巨石头之上翻落下去,再次向下坠落。
良久,下方传来一声巨响,是人落入深水之中的声音。
连玉长长喘了一口起上来,躺在巨石之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第92章 连玉回城
“连玉———连玉———”
山上传来一声声清亮的呼喊声, 连玉瘫软在巨石之上依然不动,运一口气,朝天大吼一声:“飞霜!”
喊完之后, 继续躺在上面不动, 煦阳暖暖, 微风徐徐,水流拍岸,山鸟啁啾,一片春光正好。
恍惚间, 她好像感受过无数个这样的春日, 熟悉的春风暖阳, 熟悉的水唱鸟鸣。
“连玉, 还能动吗?”飞霜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奇妙悠远的感觉。
她还保持着软躺的姿势, 往上看去。这姿势很是容易让见到的人, 误会她已经摔残了。
飞霜趴在一根树枝上,正在往下看,急道:“还能上来吗?”
“能。”连玉看一看山壁上的乱石, 回答的软绵绵有气无力, 这点坡度不是问题, 她只是突然懒懒的,不想动而已。
飞霜见她不动,看了一眼,又从树枝上爬了回去。
不久, 一根纠缠了无数道的藤蔓从上边垂了下来, 呼在连玉脸上。
“系紧了,快点上来。”
连玉爬起来, 晃晃脑袋,在心里将凤亭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愤恨道,臭小子,还挺难杀。
顺着藤蔓爬上去,那屁.股上扎着黑枪的马儿还在坑里挣扎,她抬手拔下自己的枪,与飞霜共乘一骑,向山下奔去。
及至城门,一座肉山哐哐奔来,叫道:“连……连玉,你回来了。”
“嗯。”连玉从飞霜背后,露出个脑袋来,看他。
夔牛的大眼睛眨啊眨,眨啊眨,然后指着自己头上那个包,又指一指连玉头上鼓起的包,道:“包包,痛。”
连玉顺着他指的方向,抬手摸了一下额头,痛得轻嘶一声,嘴上却硬得很,一本正经道:“我不痛。”
夔牛信以为真,点点头,崇拜到:“你,厉害。”
连玉仰头哼一声,与飞霜骑马入城去。
夔牛呆了呆,也转身跟在她们马后,哐当哐当向城内跑去,追着喊道:“跟我走,跟我走。”
飞霜勒慢马儿,跟着夔牛前行,一路到了府衙,两人下马往内行去。
刚入内院,就与送彭鹰出来的沈兰台撞了个正着,三人往一侧避让。
沈兰台顿足,叫住连玉。
连玉仰头看他,唤道:“沈哥哥。”
沈兰台将一身灰土狼狈不堪的连玉上下打量一番,又见她额头红肿,不自觉剑眉深锁,叱道:“不尊军令,擅自行动,去廊下跪着。”
连玉应一声“是”,自觉走到廊下跪着去了。
飞霜和夔牛,赶紧跟上,也在她身旁跪下。
沈兰台见了,气道:“你俩出去,受个罚还要人陪。连玉你跟我出来,是打仗的,还是来做大小姐的?”
连玉叹一口气,伸手戳戳跪在她左右的两人,低声道:“快走,去给我弄吃的,在这里陪着有个毛毛用。”
两人得了她的任务,立刻起身出去,没有丝毫停滞。
这时,信州刺史潘济被一名士兵领着走进来,沈兰台不再管连玉,和身旁的彭鹰道一声“失礼”,便领着潘济进了内堂。
连玉跪在廊下,溜溜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彭鹰,彭鹰没有走,也转过身来打量她。
连玉微微一笑,小声道:“阿鹰姐姐,不认得我了?咱们在白水江沧浪湾下见过的呀。”
彭鹰瞄一眼内堂的方向,缓步走来,她刚才就觉得“连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原来竟是当日江上救人的那个小姑娘。
确实也不太好认,现在这个头发散乱,灰头土脸的小丫头,跟当日那个清灵灵如出水芙蓉般的俊俏女孩,差别有点大。
“原来是你呀。”她走到廊前,蹲下来。
内堂之中,沈兰台坐上首,刺史潘济在下,亲兵奉上茶水,一时寂静无声。
这刺史是被士兵从家中的地窖之中找出来的,据说自信州被围,他便没出现在府衙过,幸亏徐有虎在这里主持大局,不然信州城一个时辰就得破。
沈兰台看他虽面有菜色,但一身行头倒是整整齐齐,清了清嗓子,道:“明日送往云京的奏疏,潘大人准备怎么写?”
潘济一愣,竟没反应过来,他弃民自逃,本来觉得今日小命难保,怎么听沈将军这意思,他头顶的官帽好像还能保住。
他一个激动,从椅子上下来,跪倒在地,道:“但求将军吩咐,在下万死不辞。”
沈兰台端着茶杯,慢条斯理地滑动盏盖,轻笑一声,缓缓道:“潘大人,这是做何?兰台年纪轻,怎么受得了大人之跪。”
他说是受不起,但坐在那里稳如泰山,不见丝毫惶乱。
潘济知道,自己这么大一个把柄落在沈家人手里,以后是生是死都捏在人家手里,哪里敢真把沈兰台的话当真,虽年纪一大把了,却依然笔挺挺地跪着。
沈兰台轻啜一口杯中香茶,笑道:“潘大人还是起来吧,这若是跪坏了,明日的奏疏可就不好办了。”
“下官愚钝,沈将军有话尽管吩咐。”潘济看不透他的意思,依然不敢起身。
沈兰台一双漂亮的瑞凤眼,盯着他笑,笑得潘济后背生寒,恭谦道:“将军。”
沈兰台道:“起来吧。咱们坐着细细聊。”
潘济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坐回椅子上,却也不敢放肆,臀部只沾了一个椅子边,虚坐着,等待沈兰台吩咐。
沈兰台垂眸,看着手中的茶盏,轻声道:“徐节帅拼死守城,已经在刚刚殉城了,这一事还需要潘大人秉公详记,呈送云京。”
他说完这话,便眼神幽幽地看着潘济。
潘济额间细汗涔涔而出,心念快转,知道他是要听自己怎么写这奏疏,这奏疏还要写得让他满意。
他是知道鲍公公带着圣旨入城的,也知道徐有虎是有罪之身,不过当时命都要没了,谁还管得上这些官司。
他早早藏了起来,只等着南诏搜刮城池之后,再寻机会逃出去,只要没人知道,伪装成农夫,活命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留在府衙之中,城破以后,他这个刺史就是头颅搬家,挂在城楼曝尸的结果。
心思电转,沈兰台说的是徐节帅,不是徐有虎,也不是徐贼,态度上应该是要保徐有虎。
遂沉了沉心肺,决定赌这一把了,低声回道:“鲍公公在城下遇南诏兵马殉节,徐节帅身先士卒,守城七日,终以身殉城。”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沈兰台的反应,直到看见一个破云散雾的明亮笑容,才终于确定自己赌对了。
不管以前双方有什么矛盾,这次沈家是要保徐有虎了,保徐有虎的名声,保离城徐家。
潘济心下一叹,他这条老命是保住了,但以后就是沈家的提线木偶,只要他还是信州刺史一日,信州就是沈家的地盘。
何止是信州啊,以后整个东川,整个剑南道,都要是沈家说的算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出了西川的沈家军,怎么可能还会老老实实地回去。就算真让他们回去,面对虎视眈眈的南诏,东川现在也是无一兵一卒可用。
半个时辰后,沈兰台笑着将刺史潘济送出门。
连玉看着这老头子,比起进去时的一脸菜色,出来时,甚至连脊背都塌了,也不知道沈兰台对他做了什么。
她因着跟彭鹰交流了一番感情,耽误得连一句话也没有听到,真是白瞎了这个听墙角的好位置。
沈兰台往回走的时候,看了她一眼,但脚步未停,人也没吭声,完全没有让她起来的意思。
她身体好,跪一跪没什么,就是无聊得很,还有,没能将那个屡次犯到手里的小叛贼斩杀了,让她愤懑得很。
“追了那么久,人杀了?”清越朗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哎?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连玉抿抿嘴,懊丧道:“没有。”
“没打过?”沈兰台轻笑。
连玉听来,这声笑里满满都是嘲讽,仰起头,不服气道:“下次一定杀了。”
沈兰台蹲下身,一手按在连玉额头鼓起的红肿大包上,呵斥道:“不准有下次。再违反军纪,就将你送回去,还给孟二。”
连玉疼得龇牙咧嘴,抬手推开他作恶的手,道:“知道了,下次在阵前杀。”
沈兰台从身上掏出伤药,拿细棉布蘸了,按敷她额头的红肿处,笑道:“这是谁啊?多大的仇,让你心心念念,非杀不可。”
“在崖州破城时结的仇,我走到哪里,他带兵围杀哪里,这不是天大的仇,是什么?”连玉哼道。
沈兰台道:“这就是你不对了,带兵打仗,只有国恨没有家仇。他也是遵令行事,不是个人行为,你不能将这个论算到私仇之上。”
敷完额头的伤,他起身进屋,拿回来一个湿淋淋的帕子,抓起连玉的手,将上面的血渍擦掉,然后敷上伤药,念道:“你可怨我没派人去寻你?”
连玉道:“这有什么可怨的,我自己又不是回不来。”
沈兰台道:“你呀,哪里像个姑娘。”停了一瞬,又叹道,“不遵上令,私自追击敌军,违反了军纪。不是针对你,就算追出去的是兰卓,我也不会派人去寻。每一个将士都很珍贵,不能为了违反纪律那人,白白搭上无辜将士的性命。”
连玉道:“我知道,不会因为这种事怨你的,你放心好了,大将军还啰啰嗦嗦的。”
庭院外,拿着伤药别别扭扭走来的沈兰卓,见到这一幕,手指紧了紧,没有进去,悄无声息地转身走了。
次日,沈兰台命副将王筹带领五千人,从白水江上游显山强行渡江,掩藏行踪,准备伏击,连玉、飞霜、沈兰卓随行,为先锋。
显山此处,山高壁峭,水流湍急,地势凶险,但因水道狭窄,又礁石遍布,白水江至此段已经不能通航。
众人步行攀山而上,及至江边,王筹令十名“水鬼”,腰间缠缚麻绳下山壁,游过江去。
这些人是沈家军中特别训练出来,专门过江用的,过的都是普通人有去无回的险地,所以得了个“水鬼”的称号。
山壁之下,水急浪凶,十名水鬼在其中起起伏伏,艰难前行,游至对岸,再取钢爪套在手脚之上,攀岩而上。
水中损失一人,被大浪掀翻,头撞礁石而亡。
及到攀上对面崖顶,又损失一人,半途跌落触山石而亡。
十人去,八人至。王筹长长吐出一口气,道:“还好,损失两成。”
接着,八人合力一起,将一人腰间的麻绳拖拽过对岸,麻绳尾端系的是一条铁索链条,铁索拽至对岸缠于巨石或粗树之上,连续八条全部悬于山崖深涧之上。
五千兵将攀爬铁索过到江对岸,隐藏于山林之间,等待晚上夜黑风高之时,配合沈兰台率领的主力大军,攻白水江岸的南诏驻军,收复白水江。
第93章 回去
是夜, 弦月高升,星斗满天。
白日里吃了败仗,南诏军营之中士气萎靡, 大将军庸崖在营帐内来回转圈, 心中烦躁不平。
打仗本就是有胜有负的事情, 但他们一路冲来,节节胜利,无有一败,士气高昂, 直冲云霄。
如今这一败, 直接将其狠狠摔在了地上, 士兵们倍感懊丧, 各个精神萎靡。
这跟站的越高,摔的越狠, 确是一个道理。但此时的庸崖却无心抚慰将士, 重整军心,因凤亭至今未回,怕是凶多吉少。
他们现在据白水江天险以守, 并不担心沈家军立刻攻来。
但凤亭的失踪, 却让他坐立难安。凤亭可以死, 但是得死在战场上,万军面前。
如今这般去的不明不白,他如何向国主交代,王都那些闻风奏事的, 定要给他扣个大帽子, 说他因惧怕凤亭身上的流言,而先下手除掉了他。
在庸崖要将头上的毛毛挠秃了的时候, 沈兰台大军的弓弩队,已经潜行接近白水江北岸。
一声令下,箭雨齐飞。
南诏士兵急急寻找各处掩体躲藏,在箭蝗飞来的方向,快速用盾牌筑起一道防护墙,组织弓弩手向着这个方向放箭反击。
殊不知,此方弓弩手已经撤离转移,另一处弓手接替,发动攻击。
飞蝗长箭又从其他方向射来,攻势更加猛烈,打得南诏兵马毫无招架之力。
在这样不停的转换阵地,转换方向的连射之下,南诏士兵不得不放弃江北营帐,上船逃往白水江南岸。
他们在走之前,一把火烧了整个江北营盘。大火在沿江北岸冲天而起,阻挡住了沈家军,替其赢得了渡江的时间。
沈兰台从信州城征小舟无数,从火势燃烧的上游放舟,每舟只一人驾驶,向对岸漂流而去,至江中,人尽趴俯在船舱内。
此处码头,正建在白水江的风平浪静之地,收了船桨,只靠水流,行舟缓慢。
江南岸的南诏守军,见之,立刻万箭齐发,向江中行舟射来,其中夹杂无数火箭。
因所有船只出行之前,全部用水浸过,火箭并未将其点燃,船行到下游,漂出射程,士兵再从舱中出来摇向北岸。
如此反复数次,南诏损失箭羽良多,却无一收获,渐渐人疲心燥,箭势越来越弱。
忽然,一支信号射向空中,王筹带领的那支提前渡江的队伍,点燃火箭,从南面向南诏军大营射去。
然后战鼓惊雷树枝摇动,喊杀声一片,做出一派千军万马的样子。
南诏着重防守北侧江岸的兵士,立刻调转方向往南部跑来防守,又分派一部分人马快速灭火。
连玉、飞霜、沈兰卓几人,带头杀入敌营之中,目标明确,直冲马栏。
连玉上前,运力于脚,哐哐将面向营帐的两处栏杆踹翻。
各人自取一匹骏马骑上,然后以火把恐吓驱逐,将数千马匹全部驱赶入大营之中,被点燃马尾的骏马嘶鸣、逃蹿,践踏撞伤敌兵无数。
连玉边杀边寻找中军大帐,目标很明确,擒贼先擒王,打仗先杀主将。
南诏大营后方被偷,那些守在江岸的弓弩手,本就因为对方的多次戏耍,而心浮气躁,此时才醒悟过来,对方这是在声东击西,遂立刻放弃飘来的船只,调头支援后营。
然而,这一次漂来的小舟,船舱中挤满了士兵,水下两边船舷也搭扶着无数士兵。
先是第一船在后边船只的掩护下,顺利登岸,占领一地,接着在相互掩护下,一船一船的士兵被运送上岸,形成南北合围之势。
连玉四目搜寻,这里有房屋有帐篷,一时找不到中军指挥在何处,遂杀到飞霜身边,两人一起互为后背,相协相助,往里杀去。
一个剑芒闪动,一个枪影飞舞,所过之处,片甲不留,一时凶猛无匹,令南诏士兵胆寒,忙避走退让,两人越冲越远。
沈兰卓一见之下,立刻带兵跟上,借着两人的冲力,在南诏军中撕裂开一道口子,让其军不成军,阵不成阵。
白水江边,渡江而来的沈家军已经占领码头,无数小舟前后相连,由绳索铁链绑在一起,削掉棚顶,形成一条临时的水上浮桥。
士兵们踩着浮桥,快速奔过白水江,抵达南岸,这般速度,比用船运送快了数倍。
沈家军越来越多,南诏兵马惊乱四散,再难组织起有效防御,庸崖知道大势已去,不可恋战,保住有生力量才是最重要的,遂命令部下鸣笛撤退。
尖锐的竹笛哨音响彻夜空,南诏士兵闻声,有的边战边退,有的立刻四散而逃。
连玉坐在马上向四周看去,远处白光一闪,见一人腰上挂着一只兽牙,那青白兽牙与小狐狸脖子上挂着的很像。
她突然念及,阿狐的兽牙是飞霜从池州城那个将领身上得的,立刻聚目看去,这身携兽牙之人的衣衫盔甲比其他人都要精细许多,遂喊一声“飞霜,护我。”
自己收了长枪,从背后抽出黑色长弓,搭箭瞄准那人,弓弦一响,利箭飞出。
长箭从庸崖的后颈刺入,穿喉而出,人立刻倒了下去。身旁的副将,大惊之下赶紧去扶,等将其翻过身来,人已断气。
副将急急摸索庸崖身上的符印,刚搜寻到手,一起身,一支同样的黑色羽箭从后背穿胸而过,力透而出,他垂头看了一眼胸前露出的箭刃,接着便倒了下去,手指松开,符印滚落在地。
沈兰卓奔驰过去,捞起地上的符印收入怀中,捡起一把刀将那身带兽牙之人的头颅砍下来,戳在枪尖上,高高举起来,在场中骑马展示,嘴中还叽里咕噜的用南诏话,吆喝道什么。
连玉会意,这人肯定是对方的主将,沈兰卓在以此攻击敌人心防。
半个时辰后,沈家军彻底拿下白水江,俘虏南诏士兵五千人,斩杀敌军将领二人,其中包括大将军庸崖。
连玉功勋卓著。
次日,沈兰台将营帐迁至白水江南岸,临时驻守于此。
他将连玉叫到自己临时办公的书房内,问她,关于往京中呈送捷报的事情。
斩首敌军主将是大功,送往京中的捷报上要书名请赏的,因为连玉是姑娘之身,上报之后可能请不下封赏,反而给了云京有心之人攻奸的把柄,所以只能将她的性别虚报为男,如此要与她商量一下。
连玉喝完杯中的清茶,笑道:“沈哥哥,怎得这样客气,我跟着出来又不是为了封侯拜将,只是想磨练一下枪技。”
“再者,那头颅可不是我斩的,明明是沈八割下来的,全军将士们都看着呢,沈哥哥何须再多此一举。”
沈兰台沉声道:“在我沈家军中,丁是丁,卯是卯,没有冒名顶功之事。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如何让兰卓顶替。”
连玉笑道:“沈哥哥,你就不要试探了,我真的不在意这些。你们要真是这么死板,沈家哪里会有今日。沈哥哥,不要看着我小就好忽悠哦。”
“你们排你们的阵,布你们的局,不用考虑我和飞霜,等这场战争结束,我们就走。”
“不过,等以后我们落魄了,沈哥哥可得收留哦。要求也不多,给口饭吃就行。”
沈兰台眼神闪了闪,笑道:“阿玉这就见外了,沈哥哥这里随时为你俩敞开大门。”
连玉眨了眨眼睛,盯着沈兰台的眼睛看呀看,一边看,一边咧着嘴笑,直看得沈兰台垂眸敛目,干咳一声,端起茶杯喝茶,掩去那份不自在。
连玉笑道:“沈哥哥的眼睛真好看。”心道,同样是沈家人,兰止和沈八的眼睛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看。
沈兰台看看她,语重心长道:“不要过分注重男子的外貌,要看品格。”
“哦,沈哥哥真容易害羞。”连玉道,“我表哥长得也好看,他就不怕看。”
她从椅子上跳下来,挥手道:“沈哥哥你忙吧,我去找沈八。”
看着她的背影闪出门口,沈兰台心中思忖,难道是自己不让看,她去看老八了?是不是应该给孟二去一封信?
大军整顿三日,再此出发向南去。
从白水江往南,再无天险可守,再加上南诏失去主将,人心涣散,调任旨意甚至赶不上溃败的速度。
一个月的时间,沈家军连破数城,将战线一路推到了南境。
现在只剩南境三州还在南诏手中,大部分东川土地已经收回。
南境三州依云峰山脉衍生出的凉山山脉而建,各据关口,易守难攻。直到此时,南诏的援军已到,所有兵马由带领援军的大将军黑汜掌管。
沈兰台驻军嵋州,遥望三州,不再进军。
连玉看得明白,知道这场仗怕是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起来,就算真打起来,也是你来我往,两相试探,不会真刀真枪地干,甚至可能磨蹭个三五年,也不会结束,遂辞别了沈兰台,与飞霜一路向北,回青城山寻孟泽深去了。
中途路过一小市镇,两人在镇中客栈住了一晚,第二日清晨,在客栈前边的饭铺中吃过早饭,上马继续前行。
待两人身影消失在茫茫晨雾之中时,饭铺外的一个小巷子中闪出一个身影,对着两人离去的方向遥望许久。
这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脸上尽是灰泥,跟每一个因战乱而流落的难民一样,但那一双眼睛却格外的清澈漂亮,有满身泥淖也遮掩不住的光辉。
他正是被连玉一膝盖顶下山崖的凤亭。
当日,落水之后,他疼痛难忍,没来得及自救,被水浪卷走,裹挟其中一路在山石之间碰来撞去,直接昏迷。
等再醒来时,人夹在两个大石之间的夹缝之中,已经是在下游百里处。
他身负重伤,难于行走,又缺食少药,只能弃了铠甲,装作流民,一路连偷带抢,又讨又骗,好不容易才走到军队驻地所在,结果那里已经被沈家军占领,只得继续南行,寻找南诏军队。
也幸亏长了一张大周人的面孔,再加上会些大周话,才一路顺利混到这里。
然而,南诏军队节节败退的速度,比他拖伤带病的赶路速度更快。
自己人没找到,先遇到了仇人。也幸得他眼睛利,早发现她们,躲了起来,不然这条小命怕是回不去南诏了。
时至今日,东川已经进入一种看似还在打仗,其实内部已经平和下来的状态。
新任剑南节度使董闵也是个老奸巨猾的人物,看透了整个剑南已经落入沈家囊中的事实,刚入了北境随州,便以病重为由,再不前进半步,只等着朝廷换人。
青城山上,云天观中,塔楼第七层,玄霄道长立于窗前,往山下遥望。
孟泽深盘膝坐于蒲团之上,将刚结束一局的棋子一粒一粒收拾到两个棋盒之中。
玄霄道长迎风捋一捋稀疏的胡须,道:“要回来了。”
“什么时候?”孟泽深问。
“明天,日落之时定然能到,该让厨房多准备点饭食了,那丫头吃得多。”玄霄道长说。
孟泽深抬眸看他,问道:“看了这么久,道长该有论断了吧?”
他带连玉到这里来,见沈兰台是其一,其二是请玄霄道长看一看连玉身上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总觉得,那丫头身上有些出乎人所认知的东西,不知道对其身体是否有害。
玄霄道长笑道:“丫头什么事情也没有,身体康健得很,不论是精神还是体魄,没有比她更好的了。”
“你呀,担心过了。以后不要想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孟泽深收回视线,淡淡道:“嗯。”
第二日下午,她们果然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到了云天观。
沐浴洗漱,吃过晚食之后,飞霜回屋休息了,连玉精神还很饱满,并不觉得累,抱了小狐狸一边拿肉条喂她,一边给眼睛放光的寒竹和柏松讲这一趟的见闻和经历。
晚风徐徐,吹动头顶的木槿花瓣,飘摇荡落在三人身上,月光清亮,银辉遍山。
这里没有刀枪,没有鲜血,没有战争,还是一番太平盛世、世外桃源的景象。
七日后,钟平从山下带回来一封信,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
信是从朔北送过来给孟泽深的。
信中说,家里给他定了一门亲事,姑娘是他祖母娘家侄孙女,婚期已定,让他速速回去成亲,若是不回,便让弟弟抱着公鸡替他拜堂。
第94章 云京
寒竹知了这信中消息, 急得上蹿下跳,抓耳挠腮,恨不得立刻收拾行李, 当夜就快马加鞭回朔北去。
连玉手中握着一根从院中刚折的木槿花枝, 枝头垂着七八朵娇艳欲滴的花头。
她一片片撕扯着上面的花瓣, 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嚼着,看一眼猴子般躁动不安的寒竹,嘲笑道:“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表哥都没说话, 你在这里蹦跶什么, 又不是你成亲。”
寒竹瞪她一眼, 道:“少说风凉话, 你以为公子娶了曹家表小姐,你以后会有好日子过?”
继而又在那里抓挠着头发, 嘀咕:“这么多表小姐, 为什么偏偏是曹家的呢?”
柏松蹭到他身边,手肘戳一下,小声问道:“曹小姐有什么不妥吗?”
寒竹偷偷看一眼他家公子, 见其目光还凝在信纸上, 遂贴近柏松的耳朵, 小声道:“那曹小姐最凶了,仗着老夫人的宠溺,在府中张扬得很,连一些庶出的公子小姐都不放在眼里, 可着孟家是她的一样。”
柏松道:“你们夫人呢, 不管吗?”
寒竹手指放在嘴唇间嘘了一声,将声音压得更低了, “我们原夫人已经仙逝了,现在的继夫人性子软,又只生了一个女儿,在府中不怎么管事的。”
“别嘘了,越嘘声音越大,你是怕我听不见?”孟泽深看向他。
寒竹禁不住缩了缩脖子,唤道:“公子,咱们什么时候走?”
柏松往后缩了缩,让寒竹的身影挡住他。
孟泽深淡淡道:“婚期在八月十五,一看这个日子,便知道是父亲的玩笑话,催我回去罢了。咱们在中秋节前回去便是。”
次日,孟泽深修书一封,让钟平送下山去,着信使送回朔北交给父亲,声明自己中秋定然回去,让他不要乱整这些,有损人家姑娘闺誉。
六月的天,空气闷热的让人透不过气来,山上倒是比别处清凉几分。
云天观南边有一处小小的池塘,塘下种了莲藕,此时荷花盛开,清香宜人,是一处难得的好风景。
午后,孟泽深常会到此处的凉亭看书作画。
从凉亭出,有一条木板铺成的小栈道延伸至池塘中,作一处小渡头,停泊采莲的小舟用。
岸边斜探入池边的一株高大杨柳,投下的阴影恰好落在这渡头上,遮出来一片清凉地。
连玉换了红纱薄裙坐在这片清凉地里,褪了绣鞋,一双嫩白的脚丫埋在下方凉沁沁的池水中,手里抠着一个莲蓬,在认真剥着里面的莲子,旁边的木板上随意放着几株娇艳的荷花和三两个刚采摘回来的莲蓬。
孟泽深在凉亭中展开一张宣纸,调了颜料要作画,本是画山画水画荷塘的,今日见得杨柳树下的连玉颇有一番童趣,便着笔勾勒了她的身影。
见她将一头小辫子盘在头顶,作一个道姑式样的发型,微微蹙眉道:“你将头发散了,我作一副画。”
连玉头也不抬,继续跟手中的莲蓬奋战,随意回道:“不要。天气热得人心烦,这样清凉些。”
“这样子太丑。”孟泽深道。
连玉双手捏住一个刚刚撕扯开的大莲蓬,回首笑道:“人家睡不着觉,怨床歪,到了你这里,是作不出画来,怨我的发式不美,表哥果然是风雅。”
她眼睛弯弯,双目含星,亮晶晶的,这一笑,把整个池塘的荷花都压了下去,美不胜收。
孟泽深呆了一呆,立刻笔走龙蛇,画了起来,将这一刻捕捉住,落在纸上。
连玉见他微微垂首,手中飞笔,并不理会自己,遂转回身来,继续剥莲蓬,脚丫在水中晃呀晃,溅起水花无数。
良久,连玉解决完手中和身侧的莲蓬,回身问道:“真的要走了吗?就不能再多住一段时间呀?”
“山上都这么热了,下山赶路,不是要将人晒晕过去。”
“现在离八月十五时间还很久呀,为何要着急走,就不能等凉爽些吗?”
她拿起一支荷花,扯下一瓣扔到池中喂食锦鲤,红色的锦鲤围绕在她的脚畔争夺花瓣,有时也会啃到她的脚丫,惹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随风飘来,飘入孟泽深的画作之中。
他搁了笔,欣赏着这幅新成的画,回道:“中途要去一趟云京,再回朔北。”
侧身换了一支狼毫,落了时间:景和十六年,夏,六月十五。
转头看向杨柳下的连玉,悠然道:“你若是不想去,我把钟平留下,等晚些时候,你们直接回朔北。”
连玉扔了手中的莲茎,笑道:“云京啊,当然要去。大周的京都之地,定然有很多美食,我得去尝尝。”说着,她从池中收脚跳起来,急切道:“咱们明日就走吧,这山上呆久了,也没什么趣味。”
孟泽深走入柳枝下的渡头上,从连玉身旁越过,跨入小舟之中,摇桨入莲池,穿行一圈回来,上岸,递给连玉一把带茎的新鲜莲蓬,自己手中握了三五只还未绽放的花苞,道:“不热了?不晒了?”
这夏日的风都是暖的,连玉的脚已经干了,穿上红色的绣鞋,跟在孟泽深的后边往观中走去,见他在这样的天里依然锦衣玉带,穿得严严实实,哼道:“你都不热,我当然更不怕了。”
两人一路进了云天观的后院,寒竹见了,自去凉亭之中收拾画作和工具。
孟泽深回房中拿出一个泥陶罐来,接了水。
这水是用相连的竹筒,从后山引下来的山泉水,淅淅沥沥,水流不大,用起来却很方便。下接一小坛,坛满溢出,便顺着一条小石铺就的溪道出云天观,流向山下。
孟泽深一手握住莲苞底部根茎,一手轻轻笼盖在莲花苞上,打着转往下压了压,几圈之后,整个莲花便盛开了,他重复几次,将所有莲苞打开,插在粗陶罐中。
泥陶清荷,别有一番风情。
三日后的清晨,一行人轻车简从,出发,离开青城山,往北而去。
六个人,六匹马,独独把李老头留在了这里。
李承基作一副道士装扮,与玄霄道长并立于高塔之上,遥望他们下山的方向。只是晨间雾大,极目远去,只是白茫茫一片,缭绕于青山绿树之间,并不见人影。
喧嚣过后,这一处又归了云山仙境世外之地。
因着夏日天热,
他们一路上只上午赶行程,走得很是悠闲,穿山越水,到达云京已经是半月之后。
入城之前,孟泽深换了一身灰蓝色粗麻布衣,头戴斗笠,脸上覆一张灰铁面具,看上去沧桑了许多。
连玉看着他这副做派,笑道:“你是怕遇到那个永寿公主,被抢走当男宠吗?”
孟泽深白了她一眼,不想搭理这个问题。
连玉接着道:“哎,罗绮云说她的男宠都很好看,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看一看。我最想看那个神奇的薛情了,飞霜,你想看吗?我们去爬公主府的墙,看一看,也不枉此行。”
飞霜淡淡道:“不想看。”
连玉叹息道:“飞霜呀,你这样好无趣哦。”
寒竹插话道:“连玉,你这样容易有去无回哦,公主府可不是那么好爬的,特别还是现在这位地位堪比太子的当朝公主。”
连玉羡慕道:“做公主真好呀,我怎么不是公主呢?回头我得去庙里多烧几炷香,积积阴德,争取下辈子也能托生成公主。嗯,就要做这种位压太子,当朝第一的公主。”
寒竹啧啧两声,道:“你这话,真是大逆不道,这里可是云京,小心被人听到,抓起来砍头。”
他话虽这么说,但是语气里却没有一丝一毫对皇室的尊敬和畏惧。一个小厮都是这种态度,看来在朔北人眼里,这大周皇帝怕是早已经名存实亡了。
进城后,一行人在京城东市一家客栈中入住。
东市乃是云京商贸活动最为繁华之地,各种商铺酒楼林立,行人如织,是真的盛世繁华景象。
他们住的这一间客栈位于主街之后,有一种闹中取静的雅致,名字也有意思,叫雁留居。
这样的客栈在云京,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并不打眼。
孟泽深这次不管从穿着还是住宿上,都秉持着一种谨慎低调的态度,不想惹起任何人的注意。
当日夜里,一个不起眼的客栈伙计,走入孟泽深的房间,给他添茶水。
那伙计添完茶,并没有立刻走,而是放下茶壶,单膝下跪抱拳道:“属下柴重,见过二公子,听二公子吩咐。”
孟泽深看他一眼,道:“起来吧,这般跪着,被人看见了,徒惹是非。”
“是,谢二公子。”柴重起身道。
孟泽深问道:“萧公子的事,现在有什么进展吗?”
柴重道:“倒是有一点,但不知道准确不准确,好像牵扯到了国师。不过国师长居宫中,咱们也没有渠道可以印证。”
“哪里来的消息?”孟泽深问。
柴重道:“一个小太监喝醉了酒,跟别人念叨,国师经常出入承天殿,本来也没人当回事,但那不久之后,他就意外死了。”
“那个时间点,正好在萧公子出事之前一段时间,小太监还漏了一句星象东南。”
“属下猜测,这东南可能与萧公子有关。”
孟泽深淡淡“嗯”了一声,又问道:“忠勇侯手里那快田黄石,是不是要出?”
柴重回道:“是。他儿子欠下赌债,还不上了。现在的忠勇侯府就剩个空架子,也只有祖上传下来的这块田黄石还值些银两。田公公的一个干儿子,看上了这块石头,给忠勇侯世子下的套。”
“老侯爷骨头硬,不愿意向阉狗低头,不想把宝石交出去,要卖给真正懂石头的人。”
“只是,如今田真权势滔天,手下那群干儿子跟狼狗一般,横行无忌,大家多有忌惮,没人敢收。”
孟泽深道:“你找个稳妥的中间人,跟忠勇侯联络一下,我要他这块田黄石。”
“是,二公子。”柴重应道。
孟泽深抬起杯子,轻轻啜饮一口,道:“下去吧。”
柴重行了一礼,躬身退了出去。
他虽然在这里做一个小伙计,隐藏身份,但这处客栈,并不是朔北在云京的据点,真正的据点是两条街以外的花楼春归处。
出去吃了一圈的连玉和飞霜,抱着一大堆小食从外面走进来,与楼上下来的柴重迎面遇上,柴重悄悄打量二人几眼,被连玉发现,看了一眼,才赶紧低头敛目转向后院。
他知道这两位是二公子带来的姑娘。这么多年了,二公子身边还是第一次出现姑娘,这消息必须尽快报知节帅。
次日,一封密信夹带着两人的简陋画像,向着朔北飞去。
第95章 故人重逢
这一日, 孟泽深带了连玉在城中月华楼约见傅衡。
如今云京奸佞当道,魏国公府也是明哲保身,不愿与奸佞有牵扯。
佞臣足下野狗无数, 一不小心沾上了, 总是麻烦的, 就算最后能把野狗打死,自己也会被野狗撕扯出伤口。
之前在浦州便罢了,如今在京城,傅衡倒是不好与作为朔北二公子的孟泽深, 明目张胆地混迹在一起。
京城里, 眼睛多, 道道多, 无风也能给你整出三尺浪来,更何况看魏国公府不顺眼, 想取而代之的, 多得是。
两人相约的这处月华楼,地处西市,布局雅致, 风味做的好, 虽然名声不显盛, 却是一个好去处。
孟泽深换了一身富贵闲人装,简单修饰了容貌,和连玉坐在二楼的包厢内,喝茶等人。
不多时, 傅衡推门进来, 他穿一身藏蓝色常服,没有着金挂玉, 看上去颇为素雅,与这间月华楼的调子十分契合。
“阿深,好久不见啊。”他走到方桌的对面坐下,一脸灿笑。
孟泽深替他斟了一杯茶,淡淡道:“不久。”
从浦州分别,到现在,已经一年有余。
说长也不长,成年之后,大家各有所忙,大多朋友十年二十年也不一定能见一面,比之起来,一年说来确实不算长。
但说短也不算短,一年里也可发生很多事,再见已是另一番光景。比如眼前这位,去年此时,还是春香院的花娘种子,今年竟已跟着孟泽深坐在这里。
他自是早已记不得连玉彼时的名字,笑道:“阿深,这女儿,你最后还是领走了呀。”
连玉盯着他,嘿嘿一乐,笑道:“傅叔叔,安好。”
“哈哈,大侄女,好啊。”傅衡哈哈笑着,伸手在身上摸了一圈。突然发现今日出行不想引人注意,身上没带值钱的物什,一时拿不出合适的见面礼,遂干咳一声,“叔叔今日出来的匆忙,没带见面礼,下次给你补上。”
连玉笑笑,看上去颇为通情达理,温软可人,说道:“那就谢谢叔叔了。”侧转头,看向孟泽深询问,“爹爹,咱们下次什么时候和傅叔叔见面呀?明日好不好?”
傅衡:……
这是明目张胆得在点他吧,是吧,是吧?
孟泽深手中折扇敲一下她的脑袋,轻叱道:“玩够了没有?”
连玉吐一吐小舌头:“玩够了,玩够了。”而后收了脸上的俏皮色,起身一本正经行了个礼,道,“连玉给傅公子见礼。”
傅衡眼睛在两人身上溜转一圈,好奇道:“你俩现在……这是什么情况,我实在是看不懂了。”
“阿深,给我解个惑呀。”
孟泽深淡然道:“我三舅父的女儿。”
傅衡瞪大一双眼睛,惊讶道:“那她之前……”
他是想问,连玉之前混迹浦州,流落花楼的事情,不过,一时又想到,这番经历对一个姑娘来说,那都是不堪和污点,提了平白给人招惹是非,徒增伤怀,所以立时又住了嘴。
房间里的两人,都明白他咽回去的那半截话是什么意思,倒也不甚在意。
连玉本就不是拘泥于闺房后院的女子,那些经历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不能提起的禁忌。
她弯起眼睛,笑道:“我是流落在外,被表哥捡回来的。”
傅衡转头凝视着一脸淡然的孟泽深,看他的反应。
孟泽深点了一点头,自顾将话题转向了别处。
点好的菜还没有上来,连玉喝了一肚子茶水,便想如厕,刚从包厢里出来,就被一楼大堂中的动静勾了过去。
她趴在二楼的栏杆上,往下看去,穿着一身素白底子蓝花纹的唱曲小姑娘,被一个又肥又高、腰宽八尺的男子抓在手里,往外拖拉。
小姑娘看上去并不比连玉大上多少,哭着默默反抗,也不敢大声呼救,拉胡琴的老叟穿插到两人之间阻拦求饶,被胖子一把推在地上。
堂中坐着的食客,凑着脑袋,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却没有一人上前去帮忙。
胖子呵斥道:“唱曲有什么好的,跟爷回去享福去。”
老叟爬起来,颤颤巍巍求道:“大爷,小人的孙女年岁小不懂事,您就发发慈悲,让她跟小人回去吧。”
连玉站在二楼,看了这一场争端,本欲跳下去救人,但又想到当年云柳的遭遇,知道一拳头把这胖子揍飞出去倒是轻松,然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她走了,胖子反而会变本加厉地报复这两人。
她眼珠转了转,咯咯娇笑起来,笑声散落,引起了楼下众人的注意,也引得那胖子抬头往上看去。
连玉沿着楼梯缓缓往下,笑道:“不知道大爷是哪个府上的啊?去了真可以享福吗?”
胖子痴痴地看着连玉,呆呆回道:“我叫卫进,祖父是当朝吏部尚书。”
连玉心道,这竟然是罗绮云嘴里说的,他那脑满肠肥、不求上进的纨绔表哥。
她跟罗大小姐还真是有缘。
走到两人身边,抬手轻轻将唱曲的姑娘手臂从胖子手中抽出来,道:“你看她长得还没我好看呢,不如换我去吧?跟她这种不识抬举的不一样,我最喜欢享福了。”
“好,好,爷现在就带你回府。”卫进早顾不上唱小曲的爷孙俩儿,去抓连玉的手臂。
连玉微微一侧身,避让开来,笑盈盈道:“大爷前边带路,我自己走。”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月华楼。
卫进邀请她上马车,连玉说想走一走,逛一逛,卫进便拖着肥胖的身体跟在后边。
逛着逛着,人流越来越多,卫进只觉得到处都是人挤人,跟的愈发吃力,但是难得有个自请自愿跟她回家的小丫头,不像以前,个个都又哭又闹,喜事弄的跟丧事一样,他也觉得自己需要温柔一点,忍耐一点。
这一番心里活动下来,再看,眼前哪里还有漂亮姑娘的影子。
长街茫茫,人头攒动,卫进急得直冒汗,大脚一跺,呼喊来跟在身后的护卫,嚎道:“快去找人!”他担心漂亮姑娘被坏人掳走了。
其中一个护卫大叫道:“这边,我刚才看到她往这边一拐,人就不见了。”
众人跟着他指的方向,跑了起来,往那个方向追去。
连玉趁着胖子不注意,一个闪身,蹿进了街旁一条横巷之中,耳朵注意身后的动静,本以为随随便便就能甩掉的人,谁能想到,她的行迹竟被一个眼尖的护卫发现了。
那护卫立功心切,带着其他几人,狼一般地追了进来。
连玉看看长长的横巷,听着那劈里啪啦的脚步声,知道他们再过一个转角就能看到自己。
虽然看到了也无妨,她的拳头也不怕,但又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躲一下吧,毕竟这里是云京,王朝的心脏,墙头掉下来一块砖头,都可能砸到一个王爷的地方,一个芝麻大的小事情,都能引起风云变幻的地方。
墙头?
连玉抬头往旁边看了一眼,这面墙的墙头上种满了带刺针的植物,密密麻麻,下不去手,也下不去脚。
真是,防得一手好贼……
看到这些针刺,她身上突然长出一根反骨,你越防,我越要进。
她爬上墙对面的屋顶,一个用力从对面屋顶上跳了进去。落地之时,不知道踩了什么,脚下一滑,整个人扑倒在地,一阵臭烘烘的气味,从身下传来。
“啊———我的种子,我的菜,我的粮食。”一个身着粗袍的年轻男子,从屋子里奔出来,推开连玉,去扶被她压断的嫩苗,嘴里还不住的哀嚎。
连玉听到外面的追兵,已经要拐进横巷,立刻将男子按倒在地,捂住他悲嚎的嘴巴。
看他这寒酸模样,也是个没有背景,没有靠山的,若是把外面的人招惹进来,又要连累这个无辜之人,连玉决定还是继续做一只缩头乌龟。
护卫们跑入横巷之中,一眼望去,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护卫头子一巴掌扇在那个献计献策的小护卫头上,喝道:“连个鸟儿都没有,让你乱指路,看大家回去怎么交代。”
众人往回走,在长街边,遇到了气喘吁吁的卫进,护卫们如实说了,没有追到那姑娘。
卫进催促道:“你们快去找啊!她定是被坏人掳走了,现在肯定害怕得紧,等着我去救呢。”
众护卫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还是那个指路的小护卫,悄悄试探道:“公子,你有没有想过,她其实是自己跑了?”
“啪”一巴掌扇了上来,这次是个又肥又大的巴掌,扇得格外响,也格外疼,小护卫的脸都被扇歪了。
其他人悄悄投来了,又同情又嫌弃的眼神,同情他屡次被打,嫌弃他没有眼力见,傻傻的光说实话,一心为了主子谋划。
遇上这种拎不清的主子,不好好划水,还想着出头,真是蠢透了,他不挨打谁挨打。
卫进愤愤道:“她说过要跟我回家的,怎么可能跑?肯定是被坏人抓走了,咱们去衙门找三叔,三叔肯定能找到。”
这时,护卫们齐齐上阵拦住了他,七嘴八舌,劝道:“这事情三爷知道了,肯定要告诉大人,若是大人知道了,那姑娘可进不了府了。说不定公子还要受罚,跪祠堂。”
“咱们慢慢找,云京就这么大,总能找到的。”
“公子,你可不能去找三爷。”
他们这群护卫跟在卫进身边,除了护卫进安全之外,还要劝住他,不要招惹官家人,不要惹事给家里人添麻烦。
不然,真闯出大祸来,拿来祭刀的肯定是他们这些护卫。
第96章 糟心事
月华楼中, 傅衡听了留守在外面的小厮禀报,从窗口探身往外看去,见那丫头果然与卫进并行, 往街市走去。
他蹙眉道:“她跟着卫进走了, 你不去拦?”
孟泽深淡然道:“无妨。”
“无妨?”傅衡瞪着眼睛, 惊道,“你怕是不知道卫进是什么人。”
孟泽深问道:“什么人?”声音平缓清润,不见丝毫着急之意。
傅衡道:“那可是个败类,专爱糟蹋年龄小的女童, 你这新妹妹正是在他爱的年纪上。”
孟泽深道:“哦。”
傅衡讶异:“你不要觉得她会两手功夫, 就不上心, 这里是云京, 卫进身边可带着护卫呢,不是两手三脚猫的功夫能解决的。”
孟泽深抬头看了他一眼, 道:“不用着急, 她不是性子冲动的人,做事有分寸,摆不平的局面, 不会贸然出手。”
傅衡冷哼一声, 往后靠在椅背上, 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嗤道:“得了,你这个表哥都不担心,倒也轮不上我这个外人瞎操心。等真吃了亏, 可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
孟泽深道:“嗯。”
“切, 多说几个字,能死啊?”傅衡撇一撇嘴道, “亏我还当你是好兄弟,得了消息,立刻打听了行踪,给你送信去。见了面,也没几分热情。”
孟泽深白了他一眼,道:“你若是空虚寂寞,就娶亲生子去,在我这里找的什么热情。”
傅衡叹息道:“你可别提娶妻生子这糟心事情了,我现在听了就心烦得很。”他眉心紧皱,连喝几杯茶水,似是将这当成解愁的烈酒了。
孟泽深见他这般作态,知道其中必有内情,便适时问道:“怎么了?”给他个台阶,让他吐一吐心中之事。
傅衡道:“前两年祖父给我定了一门亲事,是离城姚家的小姐,这事你也知道,婚期就在今秋九月。谁承想这姑娘春日里生了一场重病,人去了。”
孟泽深:“痛失爱妻,心绪郁结,你这般遭遇确实可怜可叹。”
傅衡将手中茶盏,当一声落在桌子上,愤然道:“问题根本不在这里,我与姚小姐既没有见过面,也没有通过书信,实在是谈不上什么感情,知道她去了,虽然心下唏嘘一场,但真是没到痛心的地步。”
“是那姚家隐瞒了此事,不想断了这门亲事,偷着做一招李代桃僵的打算。准备到了秋日,将她十一岁的庶妹塞进花轿送过来。他们怎么想的,送一个孩子过来。”
“这要是没被发现,真嫁过来了,我岂不是成了那卫进之流。”
孟泽深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傅衡道:“他们家里用一副薄棺材将姚小姐悄悄埋了,没有发丧。姚小姐的丫鬟心下不忿,逃了出来,在国公府门口拦了我的马。”
“真嫁过来了,放在府里做个童养媳,养着就是了。”孟泽深随口回道,对这一件事并不感兴趣,眼睛在新上桌的美味佳肴上转一圈,想着连玉这一跑,错过了一桌好菜。
傅衡听了他这不咸不淡的一句,惊道:“什么童养媳,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有养童养媳的?”
接着他眼珠子转了转,一脸古怪,诧异道:“你竟然有这样的想法?刚才那个丫头,难道不是你表妹,是你的童养媳?”他痛心疾首,拍桌子大呼,“阿深,你个禽兽,不做人?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拐。”
孟泽深抬起头来,幽幽地盯着他,也不做声,但那明显是看傻子的眼神,又透着丝丝危险。
傅衡记忆回笼,讪笑道:“哎,哎,我一时忘了你不行的事。”
孟泽深冷声道:“算了,以后还是书信联系吧。”
傅衡赶紧转移话题,笑道:“那个田黄石,你最好快一点下手,迟则生变。”
……
小院之中,连玉趴在地上,远远听到,胖子卫进和他的爪牙护卫终于走了。
她收回手,从地上坐起来,环顾四周,见这一处的房屋很是简陋,看上去摇摇欲坠,跟几十丈之外西市的繁华,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院子倒是不小,种满了连玉不认识的植物,打理的井井有条,一派欣欣向荣之象,与破败的屋子完全不同。
“我的苗苗啊!我好不容易养活的小苗子,都被你给压坏了。”身边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号。
连玉垂眸,这才发现自己摔在了一处冒着各种苗苗芽芽的地里,那臭气就是小苗子旁边黑黢黢的东西散发出来的。
她蹭地一下跳了出去,站到没有臭土的地方,看着几株被自己压断的小苗芽,道:“多少钱?我赔给你。”
孙慈回过头来瞪着她,怒道:“多少钱也赔不了。”
连玉这才注意到,他一身儒服,是个读书人的打扮,睁大眼睛瞪回去:“那不赔了,正好省点钱。”
孙慈见她不过是个孩子,不愿再与其计较,起身从门口不知名的植物上折了数根小枝,冷哼一声:“大门在此,慢走不送。”然后迈步走回刚才的小苗前,轻轻扶起来倒下去的小苗,将小树枝贴在一边,用麻绳细细绑缚住。
连玉并没有走,转身看到门的另一边,那处空地上用泥土垒制了很多土包。
她走到近处,仔细一看,竟然是各种堤坝的模型,地上有未干的水痕,可见这些都是实验过的,顿时对他生了兴趣,不再急着离开。
踏入其中,研究起那些形状各异的堤坝水利建设。
孙慈医治完几株惨兮兮的幼苗,回身见这姑娘还没走,竟然又蹿进了他的模具田中,大叫道:“出来,你给我出来,莫要碰坏了。”
连玉闻声,轻轻一跃,跳了出来,站到他身边,问道:“你是工部的官员吗?这些水利工事设计的真好。”
孙慈回道:“不是。”
连玉没在意他的回话,手指着最近处的那一个,赞叹道:“雨季蓄水,旱季溉田,设计得相当精妙。”
孙慈喜道:“你竟看得懂。”他又指了另外几处问连玉。
连玉都能说上几点来。
孙慈大喜,终于遇到了一个懂他的人,不觉得他是傻子,捣鼓的是些无用之物。遂从灶房里取出餐食招待连玉,一边吃,一边拿了一本厚厚的笔记图画册子,与连玉讲解他的这些建设理论。
连玉戳了戳桌子上黑乎乎的东西,外皮滚烫,一股焦糊的气味,像是从火堆里刚扒拉出来的。
孙慈道:“剥开吃,里面很甜的。”
连玉忍着烫,将其从中间捏开,一股甜腻的香气瞬间扑鼻而来,黑壳里面焦黄软糯,还冒着丝丝热气,看着很是诱人。
她轻轻咬了一口,甜甜的,软软的,向对面的孙慈笑道:“很好吃,这是什么?”
孙慈挺了挺胸脯,笑道:“我叫它番山药。是从一个番邦商人那里买的种子。”说着起身跑进屋子里,又拿出一个大册子,翻给连玉看,这次上边又写又画的,全是植物的成长记录图。
他一边翻,一边介绍道,“这个也好吃,烤着吃,蒸着吃,煮汤吃,都好吃。”
又翻开一页,介绍说,“这个种出来直接吃,很清脆,煮熟了软绵可口。”
连玉边吃,边看,跟着他的介绍,不住地点头。
孙慈骄傲道:“这些都是我用番邦的种子种出来的。”
连玉赞叹道:“孙大哥真厉害,这个还有吗?我还想吃。”
孙慈见她手中的番山药只剩一个黑壳子,遂把自己碗中那个递了过去,心中甚慰,终于有人能够欣赏他的成果了。
原来这孙慈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读书不行,却极爱钻研农事。
屋子不修,婚事不思,沉浸其中,忘忽外物,被邻里送了一个“疯秀才”的外号。
连玉吃饱喝足,看着院子里茁壮成长的小苗苗们,问道:“这些也能长出好吃的东西?”
孙慈走上前温柔地抚摸着小苗苗的叶子,笑道:“这是我尝试改良的粟米幼苗,若是成功了,产量将翻倍。”
“孙大哥,你一定能成功的。”连玉鼓励道。
孙慈笑道:“借你吉言。”
连玉很是佩服这种对一样东西,有着持久钻研精神的人,就像飞霜对于剑术一道的钻研一般,眼前这个孙慈执着于农事一道,更是功在千秋,利在万民。
她从身上摸出两张一百两的银票,塞进孙慈的手中。
孙慈连忙拒绝道:“不用赔。”
连玉:“没有赔,是饭钱。”
孙慈推辞道:“这点东西不值钱,姑娘喜欢吃,能够欣赏认可它,我已经很高兴了。”
连玉强塞进他手里,道:“是以后的饭钱。”她手指把整个院子一划拉,“你好好种,这些,等我以后有空了,过来吃。”
孙慈连忙笑道:“好,好,我在这里等着连姑娘。”他突然心潮澎湃,志气高昂,那是遇到人生知己的兴奋感。
等他回过神来,眼前哪里还有连玉的影子。
一连好几日,他都没能从这种振奋的状态中走出来。
每日都要去墙下看看那几棵被压断的幼苗,再掏出银票摸几遍,才能确定那一天的经历,不是在做梦,是真的有人出现过,并认可他做的事情。
连玉回到客栈,在楼梯口遇到了,早已回来的孟泽深。
孟泽深见她安然无恙,心情颇为不错,倒也没有多问,只嘱咐了几句,以后离那卫进远一点。
连玉撇嘴,哼道:“我不过是帮那个唱曲子的小姑娘解个围,理他做甚。”
孟泽深看她一眼,道:“不要想着敲他闷棍,云京水深,小心把自己淹了。”
连玉小心思被看穿,讪讪道:“知道了,不敲。”
嘴上答应的好,心里的小算盘却早已打上了天。
第97章 永寿公主
两日后, 傅衡着人递了消息来,说是卫进派了护卫,又花钱请了帮闲, 在西市之中四处打听寻找连玉的下落, 建议她这段时间, 最好不要穿着红衣出现在西市。
与消息一起来的,还有一张画像。
一张连玉的画像,这样的画像,护卫和帮闲人手一张, 作一个寻人的依据。
连玉看着画像上的人, 陷入了沉思, 寥寥几笔勾勒出的人形, 看得出来作画者很是努力了,但作出来的画, 比城门口张贴的通缉令还意象。
也不能说完全不像, 至少身上的衣服还是红色的,这一点非常贴合实际。
连玉将那画像往桌子上一扔,笑道:“就这, 贴在我脸上, 怕是也认不出来吧?”
孟泽深道:“不管认不认得出, 你都不要去了,我们这次云京之行不可张扬。”
“知道了,表哥。”连玉乖巧应承。
她是没有再去西市,而是换了男装, 跑到吏部尚书府门口, 蹲人去了。
人没蹲到,尚书府里的隐秘小事却听了不少, 特别是关于卫进某种特殊癖好的。
心下愤愤,本来只是想着,套了麻袋揍他一顿。如今知道他竟是这种糟蹋女童的畜生,不阉了,不足以解人恨。
有了这个打算,她来的更频繁了,身上还单独买了把新的小刀带着,不想让这畜生的脏血污了自己的匕首。
守了两天,也没能等到卫进出来,只听得他在府里使唤这个,派遣那个,出来找他的红衣小仙子,自己只蹲在家里舒服,不动一分力,不出一步门。
连玉正想着,得找个方法将他引出来,结果这畜生倒是先自己出来了,说是今日有水中仙的场子,要去吉祥楼听戏。
连玉终于寻到机会,一路悄悄跟着进了吉祥楼。
她在一处摆置的花树后,隐了身形看着卫进入了二楼一间包厢。身后的包厢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后衣领,将她拎了进去。
连玉左手往后一抓,右脚从侧面转圈向后踢去。
“住手!”
连玉的脚被那人捏住,仰起头,看到是孟泽深的脸,旁边又传来傅衡哈哈大笑的声音,“小姑娘,武功精进不少啊。”
“跟傅公子比还差得多。”她笑嘻嘻地回道,人还挂在孟泽深的手里,也不当回事,从容得很。
傅衡笑道:“你鬼鬼祟祟地跟在卫进后边,做什么?”
孟泽深松了手,连玉落到地上,正色道:“请注意用词,我没有鬼鬼祟祟,我是光明正大进来的,而且也没有跟着卫进,是来听水中仙唱戏的。”
傅衡更乐了,问道:“你知道水中仙是谁吗?就来听他唱戏。”
“唱得好听就可以了,我还需要知道他是谁?”连玉走过去,自然地坐到其中一个空位上,兀自先倒了一杯茶喝。
傅衡道:“说得对,我与你表哥也是来听水中仙唱戏的,早知道你也喜欢,就一起叫上了,倒害得你一个人过来,都是在下疏忽。”
这时,楼下传来轰隆隆一片跪地叩拜的声音,好像在喊什么“公主”。
连玉趴在窗口往下看去,大堂之中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却看不见跪的对象是谁,不过“公主”的话,是不是当朝的永寿公主?
连玉一下来了兴趣,缩回脑袋要出去看看,刚起身就被孟泽深按了回去。
傅衡皱眉道:“运气不好,竟然遇上她。”
连玉急道:“谁,是永寿公主吗?”
“嗯。”傅衡道,“能来戏园子里捧角儿的,只有她这么一个公主,别人都是直接请到府里去唱。”
连玉不服气道:“你们能出来听戏捧角儿,怎么公主就不行了?”
孟泽深轻轻咳嗽了一声,傅衡也收了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问道:“要不现在走?”
孟泽深道:“来都来了,提前走反倒引人注意,继续听戏吧。”
连玉本还要继续问的,这时楼下传来一个甜腻娇柔的女声:“薛情。”
薛情?
连玉早已顾不上刚才那个话题,又凑身到窗口,悄悄往下看去。
见一个锦衣玉饰满头珠翠的女子,正由一个白衣男子扶着向向楼上走去,由于他们去的是对面的包厢,连玉只看到了背影,猜想着这白衣男子,应该就是薛情。
只看这上楼的背影,天韵自成,也是独一份的。
薛情忽然回过头来,向楼下看去,对着身后一丈外的侍从轻声说了一句话,又转回身继续扶着公主向楼上走。
连玉禁不住啧啧道:“极品呀,极品。”
傅衡好奇道:“什么极品?”
连玉转回身子,打量打量傅衡道:“极品狐狸精啊,你不觉得那个薛情像一只男狐狸吗?”
接着又兴奋道:“他若真是只狐狸,就抓来配给我家阿狐。哎,难怪他被那什么永寿公主给抓走了。”
傅衡冷哼一声,道:“什么被抓走的,我看他高兴着呢,借着永寿的势,在宫廷之中兴风作浪,吹风煽火,自在得很。”
话落,看见孟泽深的脸冷得仿佛要起霜,遂转了话题,谈起今天的戏和名角儿水中仙来。
连玉这才知道,水中仙戏台上演得是女娇娥,但却是个男儿郎,传自名师,技艺精湛,刚上台半年,便在云京打响了名头,是个天生吃这碗饭的人。
当然,长相自然也是非常的俊俏,不然怎么能引得永寿公主来捧场。
戏曲开唱,台上人耍来耍去,咿咿呀呀唱着,傅衡和孟泽深都遥遥看着,听得颇为享受的样子。
连玉却是听不甚懂,她一颗心早就飞到卫进那个畜生身上了,兜里的刀还没派上用场呢。
她耳朵注意着卫进的动静,眼睛却透过窗子在打量吉祥楼的布局,心里悄悄地谋划着,一会儿在哪里动手。
一场戏结束,台上又换了另外一波人。
连玉注意到卫进一个人出了厢房,悄悄往戏台后方走去。
就他那个体型,悄悄地有个什么用,再小心,脚步落地的动静也比别人大。
连玉起身准备去找卫进,刚站起来又被孟泽深按了下去,冷冷地问道:“要做什么?”
连玉跺了跺脚,一脸焦急道:“如厕。”
孟泽深尴尬地收回手,不再理她。
连玉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直冲后台卫进出现的地方。
卫进鬼鬼祟祟捅破窗纸在找寻水中仙的身影,连玉躲躲藏藏在看卫进的身影,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好大一场戏。
连玉慢慢靠近,忽然跃起,一个手刀将卫进砍晕过去,然后一手将他提起来,举过头顶,噌噌噌从旁边的梯子,爬上了屋顶。
她突然有了一个祸水东引的好主意,从屋顶走到永寿公主的包厢上方,往下听了听动静,里边没人说话,却有哼哼唧唧的声音。
这声音她熟,她毕竟是在浦州春香院里,偷听过无数墙角和隐秘,见过世面的人。
一听就懂里面在做什么,只是比较奇怪,好好的公主府盛不下他俩了,要跑到吉祥楼来乱搞。
时间紧急,连玉也不想趴在房顶继续等时机,直接将卫进放在屋顶上,手掌在他背上用力往下一按。
“啪”的一声,屋顶碎裂,卫进掉了下去,等到屋子里发出“嘭”的一声巨响时,连玉已经飞跃到另一边。
她快速跳下屋顶,走到自己的包厢门口,轻轻推开房门,没事人一般走了进去,好像真的只是去如厕了一般。
耳朵却一直在注意永寿公主包厢里的声音。
卫进摔在地上的声音之后,接着是一声男人尖锐的惊叫,再之后是女人的尖叫声和愤怒声。
卫进这一摔,虽然没有摔在那两人身上,可他摔下来砸到了桌子一角,带翻了桌子,桌子上的热茶和点心泼了他一身。
连玉敲的本来就不重,他一摔一烫之下,已经醒了过来,迷茫地抬起头来,终于看到了寻找的目标水中仙。
这俊俏的名角儿现在正衣衫不整的与永寿公主贴在一起,眼角的泪珠儿往下落去,脸上是一副惊慌失措惹人怜爱的模样。
永寿公主将水中仙一脚踹下了软榻,拢了拢衣衫,厉声喝道:“来人!”
薛情和侍卫们听到了动静,早已站在门口,只是知道内里的情况,不好贸然闯入。如今得了公主的命令,薛情率先推开了房门,唤道:“公主。”语气里含了浓浓的担忧。
永寿公主斜靠在软榻上,下颌朝地上的卫进一点,冷声道:“将这个登徒子给我杀了。”
薛情先看了一眼跪在榻脚瑟瑟发抖的水中仙,才转头去看地上趴着的卫进,温声道:“公主,他是吏部尚书的孙子。”
吓傻了的卫进,这才反应过来,大叫道:“公主饶命,公主饶命,我是被人陷害的。”
永寿公主冷叱道:“就你刚才看水中仙的眼神,还敢说是被人陷害的,你当本宫是傻子?”
转头冷声道:“吏部尚书的孙子?哼!以下犯上,不管是谁的孙子,本宫也照杀不误。”
“薛情,你是想做本宫的主?”
薛情躬身行一礼,温声道:“薛情不敢。”那声音里透着之前没有的魅惑。
忽然身后一人蹿了出来,寒光一闪,长刀已插入了卫进的胸腔之中,他第二声求饶还没能喊出声,人已经倒了下去。
杀人的护卫,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恭敬道:“公主,属下幸不辱命。”
永寿公主将两只脚伸出来,薛情上前,温柔地为她穿上嵌着东珠的金凤红绣鞋。
穿好之后,公主起身走到那侍卫面前,手指轻轻挑起他的下颌,风情地笑道:“阿招,做的不错,今晚有赏。”
第98章 朔州城
公主起身, 薛情上前为她整理好衣衫,动作温柔又多情,像是在侍弄手中珍爱的牡丹花一般。
永寿公主转身看了一眼缩在地上的水中仙, 冷声叱道:“没用的废物。”接着便抬步出去了, 薛情跟随在侧。
那名叫阿招的侍卫龇起牙齿, 瞪了水中仙一眼,恶意满满,然后起身,像一只斗胜的公鸡一样, 昂着头走了。
屋子里, 只剩下哭哭啼啼的水中仙, 和血溅当场的卫进。
永寿公主的鸾驾离开吉祥楼之后, 众人才敢靠近那个房间一探究竟。
这时水中仙早已被班主派人扶走,只剩下一具肥硕的尸体瘫在地上。
闻讯赶来的卫府护卫, 一看这种情况,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皆转身悄然隐没在人群中,回去收拢财物, 逃出了云京城。
大家都知道, 保护主子不利, 回去了也是凶多吉少,不如逃了,外面的天地更广阔。
只那一个小护卫伏在卫进身上哭喊半天,爬起来回府报信。
坐在包厢里的连玉, 一本正经吃着点心, 耳朵却长在了对面永寿公主的房间里,听着听着, 心下惊叹,里面那男人竟然不是薛情,而是水中仙,这公主还真是会玩。
和前世的一些女势力主有的一比,不得不说权力真是个好东西啊。
孟泽深看她出去一趟回来,从抓耳挠腮的猴子,变成了乖巧安静的小猫,就知道这般动静肯定是她搞出来的,只冷冷撇了一眼,并没有揭穿。
对面的傅衡倒是真的以为,她刚才出去如厕了,遣了跟来的小厮前去探看那边的情况。
两日后,拿到田黄石的孟泽深,已经带着一行人离开了云京,向着朔北奔驰而去。
这一件事情引起的风波,早已与他们无关。
越往北,山川风貌变化越大,跟之前所见不同,大地辽阔,一望无际,天看上去很矮很矮。
不知道是进入北地的原因,还是因为夏时已过,天气倏然凉爽了起来。
孟泽深好像是算计了时间一般,他们进入朔州城的这一日,正好是八月十五,月圆人团圆的好日子。
甫一入城,就听到了吹吹打打的锣鼓声,再见远处长街上围堵了好些人,一顶红色的花轿正晃晃悠悠地往前移动。
连玉笑道:“表哥,那不会就是给你娶的新娘子吧?你不是说姑父骗你的吗,他好像没骗你哦。”
“不会。”孟泽深道。
连玉打马继续往前:“哦,那是正好撞上人家办喜事了?”
“不是,不是。”寒竹大叫道,“公子,跟在花轿后边的那个丫鬟,我见过,我在表小姐身边见过。”
孟泽深蹙眉:“哪个表小姐?”
寒竹急道:“曹家啊,就是节帅信上说的那个曹小姐。完了,完了,府里真的用公鸡给公子娶亲了。”
孟泽深霎时冷了脸,看向寒竹。
寒竹瑟缩了一下,劝道:“公子,你别急,我下去问问,也许……可能……大概是个误会。”说完,人已经跳下马去,奔向前方聚集的人群。
他钻入其中,不多会儿的工夫,又钻进了出来,向回跑,步子急得都摇晃了。
不用多说了,光是他那如丧考妣的脸色,就知道是最坏的结果。
“公子,真的是你在娶亲,娶的还是曹家表小姐。呜呜……节帅怎么可以这样……”寒竹还没走到跟前,就开始哭唧唧。
孟泽深调转马头,沉声道:“去云回山。”
“表哥,等等,你这样走了,公鸡也会替你成亲的呀。你要是不想成亲,现在不能走。”连玉喊住他,可是声音一听就在幸灾乐祸。
孟泽深停了马,冷眼瞧着她,想看看她又要作什么妖。
旁边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嘹亮的鸡鸣,连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嘿嘿笑道:“公鸡娶亲,当然要娶一只母鸡啊,不然也太委屈人家了。”
她眼睛在四周扫了一圈,看向前方的雨收茶楼,道:“表哥先去茶楼里喝杯茶,休息一下,我去替大公鸡完善一下它的婚礼。”
孟泽深一向了解她的折腾劲,知道她要去,这婚礼断然是不可能成得了,遂歇了去云回山的念头,向雨收茶楼行去。
心道,父亲送了他一份大礼,就不要怪他回赠一份大礼了。
连玉跳下马来,把缰绳往寒竹手里一塞,傲然道:“我去帮你解决曹小姐这个麻烦。这大恩,你要想想怎么谢才好。”
说完,招呼着飞霜和柏松走了。
队伍一路前行,锣鼓敲打出来的喜悦从外面传进花轿里,新娘子曹紫秋紧张得不停绞动手指,祈盼着这一场婚事能够顺顺利利。
于她来说,男人行不行有什么要紧的,重点是有身份有权势,只要能嫁过去,整个孟家,甚至是整个朔北以后都是她的。
子嗣这东西,不过是安排个同宗同族的男人借一下种子而已,老夫人自然会给她安排好。
她看的最明白了,大公子这个有勇无谋的蠢货早晚都得死在战场上,不管是孟家还是朔北,最后肯定都是孟泽深这个二公子的,也就是她的。
快了,快了,只要过了今日,她就从寄人篱下的表小姐,成为府里真正的女主人了。
她的心跳地如同外面的锣鼓一样响,她的手已经绞缠出了粘腻的汗液。
忽然,花轿一阵颠簸旋转,外面传来噪杂的声音,队伍乱了,锣鼓声还在继续,但是调子也杂乱起来。
曹紫秋刚要开口问,出了什么事,眼前一黑,人已经失去了知觉。
花轿外,被一群鸡鸭牛羊冲乱了的送亲队伍,刚站稳还没组好队形,脸上画得跟鬼一样的媒婆,从地上爬起来,就大声叫道:“快点,快点,别误了吉时。”
众人也顾不上找人理论,便快速往前赶去,不管怎样,现在肯定是吉时最大,不能误了。
队伍走后,柏松拿着树枝,从一头牛身后露出个头来,笑道:“大功告成。”
花轿摇呀摇,晃呀晃,轿帘也跟着晃来晃去,细碎的光线从晃动的缝隙中照射进来。
半个时辰后,外面响起了爆竹声,与更加激扬喜悦的锣鼓声混杂在一起,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
“请新娘子下轿———”媒婆尖锐的声音,倏然响起,盖过了满场的爆竹锣鼓。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怀中抱着一只大公鸡,从府中迈步出来,站在花轿门口。
那公鸡体型颇大,毛发油亮,高昂着头颅,一派英武,比那孩子还要神气,对着花轿帘打了一声长鸣,听起来有些挑衅的意味。
男孩子左手紧紧箍住雄鸡,右手将花轿帘子轻轻拉开,然后花轿之中也响起了一声高亮的鸡鸣。
小男孩孟临泉呆了呆,悄悄向后退了两步,将门口让开。
众人期待地盯着花轿,然而从花轿之中走出来的,不是什么凤冠霞帔的新娘子,却是一个同样十岁左右抱着一只鸡的小姑娘。
大家看看两只鸡,又看看两个人,不知道节度使府上到底是在做什么。
“你,你是谁?新娘子呢,新娘子丢了?”媒婆最先反应过来,半个身子扑进花轿中去寻找,只是花轿之内已经空空如也。
连玉嘴角扯出一个笑容,指了指自己怀里的鸡,道:“新娘子就在这里呀。”
孟临泉看了看她手中的鸡,又看了看自己手里抱着的大公鸡,慢吞吞道:“你那个是公鸡。”他好像在说,公鸡不能当新娘子。
连玉瞪了他一眼,道:“你凭什么说它是公鸡?”
孟临泉又慢吞吞道:“它会打鸣。”
连玉冷冷哼了一声,道:“谁规定的母鸡不能打鸣?我的母鸡就会打鸣,而且比公鸡打得更好,怎么,你不服气?”
孟临泉沉默片刻,慢慢回道:“服气。”
围观众人:……现在是讨论母鸡会不会打鸣的时候吗?
孟临泉把手中的红绸递给连玉,慢慢道:“走吧。”
围观众人:……
“我家小姐呢?”跟花轿后边的那个小丫鬟从花轿中抽回身子,大叫着扑了过去,“你把我家小姐弄哪里去了?”
连玉轻轻一闪就避了开来:“你家小姐是谁?”转头看向旁边抱鸡的男孩子,问道,“你认识吗?”
孟临泉摇一摇头,道:“不认识。”声音是依旧的缓慢。
连玉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道:“那走吧,还要赶着去给我们的鸡拜堂呢。可不能误了它们的吉时。”
孟临泉立刻跟上:“好。”他的步子可比说话快多了,连玉明明是故意加快了脚步的,一眨眼的工夫已经进了庭院之中,沿着红毯向正堂走去,这男孩子也一路跟着,并没有落后。
“捉住她!快捉住她!这丫头把我家小姐抓走了!”那丫鬟喊道,送亲的队伍和孟家的侍卫们,这才反应过来,急急往府内追去。
怪只怪刚才孟临泉的反应太正常了,好像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一般,把他们弄晕了。
后边乌泱泱喊打喊杀的声音传来,孟临泉道:“他们来抓你了。”
连玉道:“那咱们跑快点。”说完,已经抱着鸡蹿了出去。
孟临泉赶紧跟上,抱着鸡往前冲。
两个人沿着地上的红毯,迈开步子狂奔,像两股旋风一般,两侧的宾客还没看清人影,两人已经扑进了正堂之中。
奔跑起来速度太快,连玉故意没有减速,一头扎进了正堂上坐着的一个妇人怀里。
孟临泉跟着连玉一直跑一直跑,光看连玉去了,也没有减速,一头钻进了正堂上另一边坐着的老夫人怀里。
老夫人到底是弱一些,直接被他一头给撞晕了。
第99章 婚礼
堂内瞬间乱作一团。
孟临泉退后几步, 站稳身子,慢悠悠唤道:“祖母。”
一个嬷嬷赶紧上前,去掐老夫人的人中, 另有一个丫鬟在一侧扶着, 回头娇声叱道:“五公子, 你怎可如此莽撞。”
孟临泉充耳不闻,将目光再次转到了连玉身上,连玉却是还没有起身,趴在那妇人怀里, 昂着头与那美妇人大眼瞪小眼。
孟临泉扯扯手里的红绸, 扯得连玉晃了晃。
“吉时已到———”一声尖锐高亢的声音拖着长长的调子, 突兀地响起, 唤醒了一团糟乱的众人,也提醒了连玉。
她立刻从那美妇人身上退下来, 与孟临泉并排站在正堂中央, 将手中的红绸在鸡身上裹了一圈。
孟临泉学着她的样子,也将红绸裹在怀中的雄鸡身上。
“一拜天地———”
连玉转身向外,背脊挺的笔直, 只两根手指按着鸡头往下点了一点。
孟临泉时刻关注着她的动作, 也赶紧将小腰一挺, 站得如一棵挺拔的小白杨,手指去戳鸡头,一戳没有戳住,小脸一红, 立刻换了方式, 一把握住鸡头,往下点了一点。
“二拜高堂———”
两人又转身, 面对着坐在堂前的美妇人和老夫人拜了拜。美妇人拿着丝帕轻轻捋着自己的胸口,直到此时,一口气才上来。而老夫人还在被掐着人中抢救。
“夫妻对拜———”
两人对立而站,两只鸡也被迫面对面,拜了一拜,但是手下梗挺着的脖子,表示着两鸡的抗议,并不想跟对面那只鸡,成这个婚事,而只想下地斗上一斗。
“礼成———送入洞———”
“哪里来的野丫头,你们在做什么?我的秋儿呢?”老夫人终于醒了,眼睛刚刚睁开,就厉声呵斥,打断了礼仪官的话。
“房———”礼仪官缓了一口气,倔强地将最后一个字唱完了,心道,今天也有好好完成工作呢,完美。
“抓……抓……给我将这个野丫头抓起来。”老夫人大叫道。
刚才忙着救她的那些丫鬟婆子们,立时都向连玉抓来。
连玉扯下鸡身上的红绸,闪身避开,向外跑去,还不忘叫一声:“走了,入洞房去喽。”
孟临泉也扔了手中的红绸,抱紧雄鸡,跟着跑了出去。
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的,他扔掉的红绸,正好将追赶连玉的丫鬟婆子们绊倒,摔作一团。
“将这贼丫头给我抓住!人呢,人呢,都是死的吗?快点抓人!”老夫人见眼前这番乱象,差点被气得又晕过去,提高了声音,起身朝外喊去。
门外的护卫抢上前来,去捉连玉,反而被她一脚踹了出去。
跟在后边的孟临泉,赞叹道:“你真厉害。”
聚拢过来的护卫越来越多,连玉跑到庭院之中,直接跳上了宾客们的桌子,踩着桌子继续往前跑,桌子在她脚下震动,瓜果、点心、茶水、杯盏、盘碟被震的四处乱飞,宾客们齐齐起身避让,还是被溅得到处都是。
这一下,场面更乱了,起身躲闪的宾客把路都挡住了,护卫们被阻拦在后面,追赶不上。
孟临泉也跟在连玉的身后,上了桌子,一路跑,又是一路乱溅。
曹紫秋的丫鬟,送亲队伍里的一些亲属,也追了过来,呼喊着去抓连玉。
本来已经跑到宾客席尾处的连玉,一见这些人,又跳上另一排桌子,呼啦啦地往回跑,继正堂乱作一团之后,整个庭院也乱作一团,而且更加乱上加乱。
等她再跑回这头的时候,老夫人已经带着正堂里的人追了出来,她再次跳跃到另外一排完好的桌子,跑了起来,简直是誓要糟蹋完所有的宾客桌子,让其用无可用。
等她再一个来回,转回来的时候,这次倒是有一些聪明的,在尽头等着直接抓她。
连玉快跑几步,纵身跳跃,一把抓住旁边大树伸出的一根树枝,荡飞到了屋顶上,孟临泉跟着跳了起来。
……没有抓住树枝,摔了下来,幸亏一个宾客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才不至于摔得过于凄惨。
孟临泉挣扎着脱离宾客的手,站稳,仰头看向屋顶上的连玉。
连玉往下瞅了一瞅,见那红绸不知何时被人扔了出来,此时正搭在孟临泉脚下那张桌子旁边的椅子背上,遂指了一指,道:“你把那个扔上来,我拉你。”
孟临泉俯身抓起椅子上的红绸,立刻扔了上去。
连玉接住一抖,红绸垂落,另一端搭在了孟临泉的手上,喊道:“抓住。”
孟临泉抓住红绸,还在手上转了一圈,下一刻就身体一轻,整个人飞上了屋顶。
两个人,抱着两只鸡,并排坐在屋顶之上,看着下边的人叫嚷呼喊。
“你们在做什么?”一声粗犷爆裂的声音响起,压过了庭院之中乌泱泱的吵嚷声。
整个院子,瞬息之间变得鸦雀无声,大家都向声音的源处看去,连玉也跟着朝那处看去。
园子门口处,立着一个身穿铠甲的魁梧大汉,面部黑中透红,粗眉大眼,一脸虬髯,长得还算周正,但一脸的凶相看着颇能唬人。
连玉小声问道:“这人是谁?好威风的样子。”
孟临泉眨巴一下眼睛,缓缓道:“我爹。”
“你爹是谁?”连玉又问。
孟临泉继续慢悠悠地回道:“我爹是孟延礼。”
原来这就是孟泽深的爹,那个霸占朔北一方,不鸟大周朝廷的朔北节度使孟延礼,她的亲亲姑父啊。
不过,这般样貌,怎么生出来出尘仙人一般的孟泽深的?
这就是所谓的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吗?
她俩在房顶上嘀咕的声音非常小,下边的众人却还是安静如鸡,没人吭一声。
“你们将风淅园贴喜挂红,整成这样,聚在这里做什么?”孟延礼再次厉声问道。
众人的目光都偷偷觑向,正堂门口的孟老夫人和孟夫人。
年轻貌美的孟夫人,将头一低,装死到底,反正从她嫁进孟府那天开始就没什么存在感,重要场合就出来当个摆设,其他时候一直处于在府中装死的状态。
孟老夫人也冷脸站在那里,闭口不谈。这种情况下出声,岂不是很没有面子,虽然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很没有面子了,那也要做一点挣扎。
孟延礼刚才是在盛怒之下,现在冷静了几分,猜到是自己老娘整出来的幺蛾子,但他也不能大庭广众之下,将自己的老娘提溜过来问话。他那个夫人又是只鹌鹑,更是不用指望了。
眼睛扫视了一圈,指了一个平日里比较机灵的护卫来回话。
那护卫双手抱拳,单膝跪地,还在想怎么把这个场面委婉地表达出来,而又不惹节帅生气。
他话还没出口,正堂房顶上就传来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我们在给鸡成亲呢。”
孟延礼这才看到房顶上还有人,而且还不只一个。
两个孩子,一人抱着一只鸡,手里还扯着结婚用的红绸。
“给鸡成亲?”孟延礼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了,不是给阿深成亲就好,不然阿深估计会直接气得再也不回来了。
孟临泉慢吞吞回了一个“嗯”字。
“成完了?”孟延礼问道。
“成完了。”连玉嘻嘻笑道,“已经送入洞房了,只是这两只鸡第一次成亲比较激动,到处乱飞,把院子里弄得一团乱,我们两人追到房顶上,才好不容易捉住。”
孟延礼得了这么一个顺滑的台阶,赶紧下来,把这桩事圆过去,遂清了清嗓子,道:“既然两只鸡的婚礼已经结束了,大家就请回吧,多谢各位在百忙之中抽出空,过来观礼,恕本帅不远送。”后边简直是一字一顿咬着牙根说出来的。
这场婚事,本来就是孟老夫人瞒着孟延礼置办的,请来观礼的宾客都是些平日里巴结她,但在孟延礼面前又排不上号的人家。
见了孟节帅是这般态度,一听放人,立马如流水一般快速散了出去。
等外人都走光了,就是关起门来,处理自己家事的时候了。
孟延礼迈开步子往正堂走去,看着屋顶上的小姑娘,问道:“你是谁?”
院子中的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他们也都想知道,这个大闹喜堂的孩子到底是谁?
连玉往前探了探身子,笑道:“我是母鸡的娘家人啊。”
孟延礼:……
众人:……
想到之前旁边的男孩子说她手中的鸡是公鸡,连玉又义正言辞地强调道:“它真的是一只母鸡,就是长得比较英武而已。”
孟延礼:……我不是在质疑它的公母,突感有了一种鸡同鸭讲的感觉。
他转移目标,看向孟临泉,问道:“你怎么在这?”
孟临泉将手中的大公鸡亮了一亮,慢吞吞回道:“你说这是给二哥养的鸡。”
嗯,又是一个鸡同鸭讲。
“节帅啊,让她把我家小姐交出来,我家小姐被那个野丫头抓走了。”曹紫秋的丫鬟拦路跪在地上哭诉起来。
连玉手中抱着的鸡,“卜”一声,一颗鸡蛋滚了出来,直接掉在那丫鬟的头上,裂开了,蛋液粘了她一头。
连玉一扭头,骄傲地看了孟临泉一眼,道:“我就说它是母鸡,你看,这蛋下的多好。我的母鸡又会下蛋,又会打鸣。”顺道撇了一眼孟临泉手里的公鸡,“你能娶到这样的媳妇儿,真是赚大发了,再敢乱伸头,就让她踹了你,另寻他鸡。而你,没用的废物公鸡,就只有炖了吃肉的结局。”
孟临泉认真地点一点头,道:“嗯。”
孟延礼在心里默默吐糟一句“傻儿子”,他低头看向眼前惨兮兮的丫鬟,问道:“你家小姐是谁?”
他这一句直接将丫鬟问懵了。
孟老夫人终于开口了,淡淡道:“她说的是紫秋,你外祖家的侄女,上次我提起把她配给二小子,你不是同意了吗?”
“我什么时候同意了?我只说骗他八月十五给他娶媳妇儿,吓一吓他,让他回来。”孟延礼瞪眼道。
他确实写了曹家表小姐,那不是当日正好听到母亲提起来,还记得有这么个人嘛。
府上来来去去这么多表小姐,他哪分得清都有谁,都姓什么。
只不过偷了个懒,怎么还被赖上了?那可不行,他们家二小子,气性大着呢,啥事也不让别人做主。
孟老夫人知道自己是故意曲解儿子的意思,想着先将事情办成了,有她在,总不能再将人退回去。
结果现在事情也没办成,还被儿子抓了个现行,她也不想再与其争论。
她太了解这个儿子了,在他眼里就没有什么“百善孝为先”的想法,再争论下自己也讨不到好处。
遂温和了声音道:“其他事情倒是不要紧,就是紫秋被这贼丫头抓走了,你让人捉了,审一审,她将紫秋藏到哪里去了?”
孟延礼看着母亲已经让步了,道:“行。”
他又转身吩咐道:“将这些东西撤了,好好的风淅园,都成什么样子了。”
满院子的护卫小厮丫鬟都快速地忙碌起来,将那桌椅杯盘,红绸喜贴,收拾下来,撤出去。
孟延礼往后退了两步,再次抬头望向屋顶上的连玉,温声道:“小姑娘,你下来,咱们好好谈谈。你把那谁,哦,曹小姐放了,我也不追究了,你看怎么样?”
连玉笑道:“我不知道呀,那个曹小姐是谁?”
她又转头看向旁边的男孩子,问道:“你知道她是谁吗?”
孟临泉点一点头,道:“知道,她是个坏女人。”
“哦?”连玉继续问,“她哪里坏了?”眼睛却笑弯弯地,在男孩子和地上的孟延礼之间转来转去。
孟临泉慢吞吞道:“她打我,把我的小食扔到湖里喂鱼,还骂我是小畜生。”
孟延礼转头怒视着孟老夫人,问:“怎么回事?”
他这个儿子是生来就蠢呼呼的,说话慢半拍,不讨他喜欢,但是他没想到一个表小姐,就敢在他的府里欺负他的儿子,真是好大的胆子。
孟老夫人眼神闪了闪,冷声叱道:“五小子,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紫秋什么时候做过那些事,她最是温柔和善不过的人儿。你一个男孩子,竟然在这里搬弄是非。”
连玉在房顶上,咯咯咯笑起来:“哎哟,好大一出戏哦,鸠占鹊巢。小子,懂不懂,这就叫鸠占鹊巢,在自己家里还要被别人欺负,看来你们府上是个风水宝地嘛。那我也要做一只鸠来占一占这个鹊巢了。”
“这个风淅园看着不错,我宣布,它以后就是我的了,请你们这些人离开。”她手指一划拉,将地上的所有人都划拉起来,包括孟延礼在内。
孟老夫人大怒:“好猖狂的贼丫头。给我上弓箭,将这贼丫头射下来,生死兀论。”
院子里的护卫都默默看向孟延礼,等着孟延礼的指示,他才是孟府真正的主人,是整个朔北的主人。
孟临泉慢慢道:“风淅园是我二哥的园子,他不会给别人的,他很厉害的,谁都打不过他。”
连玉笑道:“没有关系,现在它是我的了,你这么听话,欢迎你以后过来找我玩。我肯定不打你,还分小食给你吃,也不骂你。”
孟临泉点一点头:“好。”
连玉站在屋顶上,一手抱鸡,一手叉腰,居高临下,喊道:“你们怎么还不走,速速退出风淅园,再不走,我可就要动手了。”
孟老夫人被气得跳脚,骂道:“我孟府岂是你个黄毛丫头撒野的地方。”
她转头瞪向孟延礼,道:“你堂堂朔北之主,就让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丫头骑在头上撒尿?”
孟延礼眉头深深皱起,还没等他说话,屋顶上那清脆的孩童之声又响了起来。
“这位老夫人,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可是很有教养的,从来不在别人头上如厕。”
孟老夫人差点从地上蹦起来,她出身低微,是靠着美色和手段嫁了个好人家,又生了个好儿子,才有了今天的好日子。
平日里她一贯端着,今日是气得狠了,将多年藏着的尾巴都露了出来。
她最恨别人说她没教养,没规矩,简直是去他娘的,老娘都是朔北的土太后了,竟然还有人敢嘲讽老娘没有教养,必须撕烂这个贱丫头的嘴,让她见识见识老娘的教养有多好。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养儿子有什么用呀,老娘被欺负了,都只会干瞪眼,在阳间受着样的气,我不如死了算了,老头子呀,你快点来接我走呀。”
孟延礼被她哭得头疼,遂提高了声音道:“行了,别哭了,我让人上去把她抓下来。”
孟老夫人的哭声戛然而止,拿下刚刚盖在脸上的手绢,上边一滴眼泪也没有。
孟延礼扶额,他就知道又是这一套,摊上这么个不靠谱的老娘,真是要命,这玩意儿又换不了,只能认命。
他指了指庭院中几个还在抬桌子搬椅子的护卫,吩咐道:“你们几个,上去把她抓下来。”
这几个护卫都是孟老夫人院子里,跟着老夫人过来的,特点就是人俊嘴甜,真功夫稀稀疏疏。
几人看看着正堂那高高的屋檐,犯了愁,爬不上去啊。
但是,任务已经派下来了,总不能说,节帅,我不行,我上不去,我就会给老夫人采采花,驱赶驱赶蚊虫吧。
这丫头刚才怎么上去的来?好像是抓着树枝,一下就飞上去了。
几人围着那颗大树转了两圈,开始往上爬,下边推着上边,爬呀爬,爬了半天,也没爬上去。
孟延礼看着他们的蠢样子,更加头疼了。他在军营里呆久了,没想到府中竟是这个样子,实在不成样子。遂呵斥道:“都滚出去,丢人现眼的东西。”
转身对跟在身后的亲随吩咐道:“孟铜,你上去,把人给我提下来。”
孟临泉缓缓道:“完了,铜叔很厉害的,你快点逃吧。”
孟延礼:……你个小叛徒,站错边了。
他又补充一句:“把老五一块提下来。”
连玉哼笑一声:“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吧,他才抓不到我呢。”
孟临泉道:“哦,他抓到我也没有关系,我不怕挨打,忍一忍,过几天就不痛了。”他扯起衣袖,指着上边青紫的疤痕,“这些都已经不痛了。”
连玉看了,撇一撇嘴,道:“你不是孟延礼的儿子吗,你怎么过得这么惨?这些都是谁打的?”
孟临泉道:“四姐和表姐打的。”
“表姐,就是你说的那个坏女人曹小姐?”连玉问,眼睛却一直瞄着下边的动静。
孟临泉道:“嗯。”
“哎,不对呀,我看你刚才那样子,明明是会功夫的,你打不过她们?”连玉不解,她之前动手的时候就发现了那个什么曹小姐,是不会武功的。
孟临泉垂头,缓缓道:“祖母和曹姨娘不准我还手,还手了要罚跪挨打,还没有饭吃。挨打忍一忍就过去了,没有饭吃很难受的。”
连玉做个大人的样子,拍一拍他的头,安慰道:“你以后跟着我住在风淅园吧,不用挨打,也有饭吃。”
孟延礼怒瞪向孟老夫人,道:“母亲,我把老五交给你,你就是这样照顾他的。以后让曹家的人滚出去,不准出现在府中。”
孟老夫人心虚地强辩道:“他撒谎,他从小就是个撒谎精。”
“他有没有撒谎,我自然会查清楚。来人,送老夫人回祥瑞堂。”孟延礼厉声道。
这时,孟铜已经上了房顶,向两个小孩子走去。
连玉有恃无恐地看着他,并且露出一个诡异笑容,她往前一步,一手锁住了孟临泉的咽喉,笑道:“铜叔叔,你再往前走,他的小命就要没了哦。”
“你们来的晚,可能不知道,我可是会功夫的哦。我能一只手把他拉上来,也能一只手拧断他的脖子,不信,你就问问院子里这些人。”
孟延礼心中咯噔一下,看向院子里的人,大家拼命地点头。
她们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么点一个小孩子,就用那红绸将孟临泉提了上去,也就孟临泉那个傻子真敢让她提。
这下好了,现在成人家手里的人质了吧,果然傻子就是傻子。
孟延礼喝道:“孟铜停下。”
孟临泉慢慢道:“你刚才说以后会对我好的。”
连玉笑道:“对呀,对你好,和杀了你又不冲突。”
孟延礼道:“小姑娘,你松开手,有什么事情咱们好好商量。”
连玉温柔地笑道:“我一直有在好好商量呀,是你们一直喊打喊杀地要上来抓我。现在怎么还倒打一耙呢,大人欺负小孩子哦。”
孟延礼沉了沉心绪,耐心问道:“你有什么要求,说出来,我们尽量满足,你把老五放了。”
连玉:“我要风淅园,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啊,请你们这些无关的人都出去,以后风淅园归我。”
孟延礼道:“不行,风淅园是我家老二的,不能给你,换一个条件。”
“给她。”突然一个清润疏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众人闻声望去,月白衣衫的公子立在门下,灼灼风华,实在耀眼,正是府中的二公子。
孟延礼激动道:“阿深,你回来了,想死爹爹了。”说着就向门口迎去,看那样子早将他家老五给忘了。
连玉大叫一声:“表哥,救命,他们要杀我。”
话音未落,人已经松开了孟临泉,也扔了手中的鸡,身子直接从屋顶跌飞下来。
孟泽深身影一闪,错过向他奔来的老爹,伸手将跌下来的连玉接到怀里,叹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僵在路上的孟延礼:……
众人:……
第100章 兔崽子
她那是不小心吗?她明明是自己跳下来的。
还有, 谁要杀她了?明明是她要杀五公子。
二公子外出游学几年,是不是把眼睛学坏了,怎么睁眼说瞎话。
我们那个英明睿智、守正不挠的二公子呢?
孟延礼回身, 瞪着让他朝思暮想的好大儿, 不可思议道:“这姑娘, 你认识?”
“嗯,我的人。”孟泽深放下怀中的连玉,又替她理了一理衣服,捏掉身上粘着的几根鸡毛。
“嗯?”孟延礼眼睛瞪得更大了, 盯着连玉端详一遍, 心中暗道, 这儿媳妇有点小呀, 而且还有点疯,不过长得倒是挺好看的, 唇红齿白, 玉雪可爱,不然他也不能容忍她在屋顶上得瑟那么久,还愿意跟她讲道理, 但凡换个丑点的, 早一箭给射下来了。
孟延礼有个毛病, 这毛病无关痛痒,就是有点膈应人,让他无法对所有的子女一视同仁,因为他喜欢好看的, 这个喜欢是纯纯的欣赏。
他喜欢好看的人, 但是又不贪花好色,也就娶妻的时候可着美人挑, 结果生出了的孩子,个个都被他给串了,就长出了阿深这么一个仙苗苗。
阿深不但长得好看,还文武双全,从小便天资非凡。
就这,能不招人喜欢吗?搁谁身上,这碗水他也端不平。
阿深唯一的缺点,就是不求上进,整日里惦记的都是诗酒花茶、山啊、水啊、道啊、佛啊,一副脱离红尘要出家的样子。
真是愁煞他这个老父亲了。
孩子也是苦,有隐疾,咱们就去治疗嘛,怎么能放弃挣扎,直接看破红尘了。
红尘多好,红尘多欢乐,现在有了小心思,应该愿意治病了吧。
他攒的那些偏方神药,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孟延礼一大圈复杂的心理活动跑完之后,一挥手,大气道:“好,阿深都这么说了,以后风淅园归你了。”
“老二,你以后住旁边的静水居吧。”
孟泽深皱眉道:“不要叫我老二,还有不需要,我继续住风淅园。”
风淅园在孟府是一处特殊的存在,占据整个西南方向,形成一处独立的空间,是个两进的大园子,假山流水,花木扶疏。
孟泽深自己画了图纸,监督着工匠建起来的。地虽然大,人却少的可怜,平日里也不太与府中之人来往,有一种闭园修身的态度。
要说旁边那静水居,说着近,其实离得并不近,只是因为其他院子更远,显出来了它近而已。
孟延礼心道,他懂,这是要亲自看着小媳妇,亲自教养。看来老二得了他的真传,喜欢长得好看的,这都不惜下血本,亲自养了。
以前真是他这个当爹的误会了。
也对,那些庸脂俗粉怎么能配得上他的神仙儿子,以后的孙子岂不是又要给串坏了。
还是阿深聪明,果然聪明人在哪个方面都聪明,做什么事都透着聪明劲。
孟延礼脑补了一通,满意极了。
孟老夫人此时还没被送走,她清了清嗓子,道:“二小子啊,你让那个丫头把紫秋放回来。”
“紫秋是谁?”孟泽深问。
“紫秋是……”孟老夫人很想说,那是你媳妇儿,但瞧见虎视眈眈瞪着自己的烦心儿子,只能改了口,“紫秋是你表妹。”
孟泽深道:“我的表妹有点多,不知道是哪一个?”
孟老夫人:……兔崽子,跟他那个烦心的老爹一样,让人心梗。
孟老夫人急躁道:“是哪一个不重要,你让那丫头放人,她知道。”
孟泽深垂眸看向连玉,问道:“你知道?”
“啊?”连玉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无辜道,“我知道什么?我只有一只鸡,没有人啊,而且刚刚鸡也放了。”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坐了她的花轿来的,我家小姐好好坐在花轿里出门的,等到了,是你从花轿里出来的,肯定是你绑架了我家小姐。”那一直跪在地上的丫鬟哭诉道。
连玉道:“哎,你可不要诬陷人哦,我这个人脾气可不好。”
孟延礼又开始被她们吵得头痛,想着不管怎么样,人还是应该先找回来,遂问道:“小姑娘,那你说一下,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花轿里?”
连玉乖乖回道:“我去市场买了一只鸡,然后有个人跟我说,有户人家在给公鸡娶亲,只要用一下我的鸡拜个堂,那只鸡也归我了,我就可以平白多得一只鸡。然后我就坐进花轿里面了。”
“这种好事,要是让你们遇见了,你们会不动心?”
孟延礼喃喃道:“确实很难不动心。”
这么一说,连玉忽然想起了那只拜堂的大公鸡,膘肥体健,炖了肯定很香,抬头往屋顶一看,空空的,没有人。
“在这里。”孟临泉站在树下出声唤道,怀中还老老实实抱着那只雄鸡,原来他已经被那个叫孟铜的抱了下来。
连玉点点头道:“抱好了,这只鸡也是我的。”
“你胡说,肯定是你绑架了我家小姐,快将我家小姐交出来。”那丫鬟哭喊着向连玉扑过去。
连玉轻轻抬起一只脚,直接将她踹飞出去三丈远,嗤笑道:“你们在这里抓着我不放,还不如多派点人,赶快出去找,如果真是被人绑了,你们再磨蹭下去,要带出城的,也早已经出城了,要成亲的,洞房都已经入完了。”
经她这么一提醒,老夫人才醒悟过来,大叫道:“快派人出去找,延礼啊,让你衙门里的兵也去找。”
孟延礼吩咐道:“孟铜,你亲自带人去找。”抬手指了指地上的丫鬟,“把她带上认人。”
孟老夫人又指了指跟在她身后的几个丫鬟婆子和护卫,道:“你们几个都跟着去,分开来找,这样快。”她的这些人都是非常熟悉曹紫秋的,也能帮着认人。
呼啦啦,院子里少了一多半人,只剩下几个主子,还在这里,孟夫人全程秉持着装死的美德,没吭过一声。
孟泽深环视四周,没有发现自己院子里的人,问道:“青潭在哪里?”
青潭和寒竹都是他的小厮,不过青潭更擅长庶务,被他留下来看管风淅园。
按理说,有他的命令在,青潭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人进来的,但是,现在风淅园都快成戏园子了,反而没见到他。
院子里又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之中。
孟延礼沉声重复一遍:“青潭在哪里?”
孟夫人不说话,孟老夫人也不说话。
“寒竹,去找人,除了风淅园,府中每个地方都搜查一遍,包括祥瑞堂。”孟泽深冷声道。
寒竹应道:“是。”
寒竹就这么去搜查,别的院子肯定是不让搜的,结果就是打架,先把人打扁了,再搜。
孟泽深小时候就干过这种事情,因为有个曹家的小孩偷拿了他的东西,他去祥瑞堂搜查,直接干翻了整个祥瑞堂的护卫,差点拆了祥瑞堂。
也是那一次,孟延礼才发现,这个儿子不仅是个会念书的,手脚功夫也厉害得很,以前那软绵绵的样子,都是装出的。
“我也去,带我一个。我最喜欢找人了。”连玉呼啦从孟泽深背后蹿了出来。
孟延礼一看这姑娘两眼放光的样子,再联想到她之前的做派,便知道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还要上去搅两下的主。
孟延礼沉声道:“等一下。”
寒竹当然知道,他家公子那么说,不过是故意吓一吓,让他们主动交人罢了,所以,脚步停的也很快。
孟延礼无奈地唤了一声:“母亲。”
孟老夫人冷哼一声,道:“二小子,回来这么久了,你连一声祖母都没叫过,反而派人去祖母的院子里耀武扬威,这就是你的孝道?”
孟泽深道:“父慈才能子孝,祖母想要孙儿孝顺,也不难,多修己身便好。”
孟延礼在心里默默吐槽,谁父不慈了,我对你可慈祥了,也没见你多么孝顺我,哼。
但是不能拆儿子的台,他忍。
“好你个兔崽子。我真是命苦啊,千辛万苦生了个不听话的兔崽子,兔崽子又生了一群不听话的兔崽子。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孟老夫人又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寒竹。”孟泽深冷声道。
“住手!”孟老夫人赶紧道,“在祥瑞堂的后罩房,不准碰我院里的其他东西。”
……
寒竹带着柏松几人,立刻去了祥瑞堂找人。
孟延礼看着这场闹剧终于结束了,过去扶起地上的孟老夫人,道:“娘,我送你回去。”
孟老夫人顺势起身,装死了许久的孟夫人终于动了,走到另一面虚虚扶着老夫人,跟着一起往外走去。
孟老夫人冷哼道:“少在延礼面前装孝顺。”
孟老妇人看这府里的任何一个漂亮女人都不顺眼,因为她强行安排给儿子的曹姨娘,被儿子嫌弃丑,冷落多年。
孟夫人对她的冷嘲热讽充耳不闻,反正她就是虚情假意的,不过是借个契机,离开风淅园而已。
孟延礼忽又想起来,今日是中秋节,回身嘱咐道:“阿深,你稍微修整一下,晚上全家一起吃团圆饭,正好给你接风洗尘。”
“嗯。”孟泽深淡淡应了一声。
不多时,寒竹从祥瑞堂中带回来了三个小厮和两个丫鬟。
为首的一个灰衣男子见到孟泽深,立刻双膝跪地:“公子,属下有负所托,没能守好风淅园。请公子责罚。”
“不怪你们,是我太久没回来了。起来吧,青潭,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孟泽深道。
青潭顿了一下,刚要起来的身体,又跪了回去:“属下该死,昨日睡着之后,便不知事了,今日醒来的时候,就被塞住口,绑在一个小房间里。还不知道发了什么事。请公子责罚。”
孟泽深抬起手,捏了一捏额头,道:“起来吧,将小风楼收拾出来,给两位姑娘住,安排两个丫鬟过去照顾。”
青潭道:“是,公子。”
孟泽深抬头看一眼寒竹,道:“柏松的住处,你来安排吧。”
“好来,公子。”寒竹笑嘻嘻应道,一揽柏松的肩膀,“你以后在这里就跟着我混,保准不吃亏。”
柏松抿唇笑一笑:“谢谢寒竹哥。”
孟泽深已经独自一人,穿过正堂向后院走去。
小风楼在风淅园附带的一个单独小院子里,因着地势特殊,孟泽深在那里建了一座两层的小楼,闲来坐在二楼吹风沐日,从堂前庭院的月洞门穿过去便是。
现在倒是正好合适给两个姑娘住,虽然同住在风淅园中,又有单独的一个小院子,极为方便。
这场婚事,主打的就是一个时间差,所以连夜绑人,只布置了个喜堂,后院和小风楼倒是都没有动过。如今撤了那些红绸彩带,风淅园又恢复了往日的风貌。
青潭和几个被绑的丫鬟小厮,还是一头雾水,他们只知道出大事了,但是什么大事,却一无所知,一路上寒竹也装哑巴,什么都不说。
现在回来了,看到风淅园一切如旧,心下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
“咳咳,你们听好了,以后风淅园就是我的了,要听我指挥,不然都赶出去,换了听话的过来。”连玉一背着一双小手,踱着步子道。
青潭刚松的那一口气,又绷了回去。
什么?风淅园易主了?他还以为没出什么大事,这事情大得简直是天塌了。
他把公子一砖一瓦建起来的风淅园给看没了。
他定一定神,问道:“这位姑娘是?”对哦,这院子里现在就只有两位姑娘,应该就是要入住小风楼的两位。
寒竹道:“算是表小姐吧?”
连玉嗤道:“什么算是?寒小竹,现在这风淅园可是我的地盘了,你最好把尾巴加紧了过日子。”
寒竹讪讪一笑,改口道:“是表小姐,最真最近的表小姐。”
青潭一看寒竹这态度,立刻缓了心神,从善如流道:“表小姐,安好。”
连玉点点头,道:“很好,去忙吧。”
另一边,孟铜带着衙门的士兵和孟府的护卫,在城中翻天覆地找人,最后终于找到了曹紫秋。
她被人绑了放在雨收茶楼隔壁人家的鸡栏里,栏中养了十几只鸡,扑扑棱棱的,让人无处寻。
最后还是这家人去收鸡蛋的时候发现的,见一个穿着红嫁衣的姑娘缩在窄小的鸡棚里,坐在一堆鸡蛋上孵鸡蛋。
可把来收鸡蛋的老太婆吓得不轻,大叫着跑了出去。
这才惊动外面寻找的士兵,将曹紫秋从鸡棚子里解救出来。
这时候的她,已经是一身的鸡粪味,估计她这辈子都对鸡有阴影了。
城中也流传开来,原来那红红火火的送亲队伍,不是节度使府的二公子在娶亲,是他们家的公鸡在娶亲,据说娶的母鸡又能下单,又能打鸣,还很雄壮,是千里挑一的母鸡。
哎,有钱人家真会玩,公鸡娶亲,还要大张旗鼓,人作陪衬,而且娶只母鸡也得千挑万选的,普通凡鸡还入不了人家的眼,原来鸡界的竞争也是很激烈的。
曹紫秋这些年一直住在孟府,如今被解救出来之后,竟然被送回了曹家。
她看着眼前陌生的门楣,转身便走,说道:“你们送错地方了,我是孟家的表小姐,住在节度使府里。”
孟铜往前一步,拦住她,道:“曹小姐,你闹了这么一出,觉得孟府还会继续收留你吗?”
曹紫秋冷冷看了一眼孟铜道:“什么叫我闹了这么一出,这些都是老夫人安排的,我也是受害者。怎么你们现在就只会欺负我一个弱女子。”
“呵,强娶强嫁,这种事都做得出来。我可看不出曹小姐哪里弱来,脸皮可比咱们这些臭当兵的还要坚硬上几倍。”孟铜讥笑道。
周围的士兵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有那嘴碎的起哄道,“姑娘家家的,看着脸皮白白.嫩嫩的,竟是比咱们这些糙爷们的还硬。”
“胆子也大得很,咱们铜哥这样的硬汉子,都不敢强娶了哪家姑娘,这姑娘比咱们铜哥硬多了,都敢强嫁给二公子。”
一个老兵油子嘿嘿乐道:“到底是铜哥硬,还是曹小姐硬,俩人又没搁一块比比,你们又知道了?”
曹紫秋被气得眼圈泛红,手指紧紧绞缠着,怒声叱道:“你们竟然敢羞辱我?我要去问问节帅,这就是他手下的兵吗?随意欺辱一个弱女子,调笑府上的表小姐,看节帅能不能容得下你们这样的孬兵。”
孟铜笑道:“不想被别人侮辱,首先要自珍,自己都不珍惜自己,那就也怪不了别人看不起。”
府上说是给公鸡娶亲糊弄过去,但是他们这些人又怎么会看不明白呢,心里都清楚得很。
孟铜又接着道:“你连累我这些兄弟跟着折腾了大半天,还不允许他们发发牢骚了,节帅也没有你这么苛刻。”
“你最好老老实实回曹家去,你进门,我交差,都省事。节帅已经下了命令,以后曹家人不准出现在节度使府里。你去了,也进不了门,还是快点回家去吧。”
曹紫秋听了这话,脸上瞬时失去了血色,变得煞白,她用力推开孟铜的胳膊,往前跑去:“不会的,老夫人不会这么对我的,老夫人最疼我了。”
这么多年她早已忘了自己还姓曹,早已忘了曹府是什么样子,她一直将自己当成孟家人,老夫人也说了,会一辈子将她留在身边的,现在怎么可以抛弃她,这不是让她去死吗?
她爹娘早已经不在了,曹家这些以前巴结她的废物,她若是失了势回到这里,怎么会有人善待。如果回到这里,以后的日子有多惨,她不用想都知道。
她拼命地往前跑去,只要见到老夫人,她就有办法让她回心转意,只要一次机会就可以,她不要回到曹家,不能回去。
孟铜紧跑两步,一伸长臂直接拦腰将她提了回来。
曹紫秋对着孟铜又打又踹,但是她这种娇弱的闺中女子,又怎么能跟孟铜在军营里练出的铜墙铁骨比,所有的挣扎不过是一场徒劳罢了。
老兵油子笑着起哄道:“看来还是咱们铜哥硬嘛,铜哥真汉子。”
“曹小姐,要不你嫁给咱们铜哥算了,保证能夜夜欢畅,不比跟着二公子当活寡妇强。”
孟铜厉声喝到:“说什么呢,二公子是你们能非议的,屁.股长脑子上了?老牛回去自己领二十军棍。”
那老兵油子也知道自己一时兴奋说秃噜嘴了,讪讪道:“是,铜哥,都是我的错,我认罚。”
小道消息传,那是一回事,明面上说可是另一回事,二公子是节帅心尖尖上的人物,若是这话被节帅听到了,后果不堪设想,一气上来,直接砍了都有可能。
曹紫秋知道自己的挣扎无用,已经放弃了挣扎,软软地挂在孟铜的胳膊上。
她必须想一个办法出来,竭尽全力地回到孟府,去见老夫人,她的一切都是孟府给的,脱离了孟府的曹紫秋什么都不是。
她现在甚至连名声都没有了,更加不能离开孟府,零落成人人都可指指点点,人人都可践踏的污泥,她要做檐上雪、枝山梅、天上云。
要为自己争出一条路来,不管用什么方法。
已经到了曹府的门口,她突然轻声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进去,给我留一点最后的尊严。”
她既然已经是这样软和的态度,孟铜也不想把事情做的那么难看,遂将她放回了地上。
曹紫秋前后看了一眼,确定这处夹角没人看得见,忽然上前将软软的身子贴在孟铜怀里,趁着孟铜发.愣的一瞬,翘起脚尖亲在了他的嘴唇上,柔软与坚硬的碰撞。
一瞬即退。
她红着脸,挺直脊背,迎上他锐利如刀的眼神,提出要求:“帮我回去,跟老夫人见一面。”
孟铜上前一步,两人刚刚拉开的距离,又近到呼吸可闻的距离。孟铜抓住她的两个手腕往后一锁,看上去就像将她拥在怀里一般,其实,除了锁住的手腕,他一丝一毫都没有碰触到她。
他松开左手,单独一只右手锁住她的两只手腕,用力一翻,将她转了过去,面朝曹家的大门,然后从身后锁住她的手腕,推着她往前走去,一直走到曹家的大门,继续往前越过大门,将她交到了曹家人手里。
松手前,他压低了声音,在她耳侧说了一句:“你真是看轻了我孟铜。”
随后直起身子对曹家人说道:“交给你们了,节帅说了,以后不想在府上看见曹家人,你们都明白了吗?”
曹家人连连点头道:“明白了,明白了,绝不给节帅添麻烦。”
“那便好,在下告辞了。”孟铜一拱手,转身大步离开,没有看脸色惨白的曹紫秋一眼。
曹家人忙道:“多谢铜将军帮忙把紫秋送回来,铜将军慢走。”
他刚拐出曹家大门,在夹角处就遇见一个手下的士兵,士兵嘿嘿笑道:“铜哥,这小姐的味道怎么样?香吗,软吗?”
孟铜耳根悄悄爬上了一层红晕,哼笑道:“怎么了,你又不是没尝过女人味,自己不知道?我可听他们说,你是那里的常客,赚点钱,都搭那点事儿上了。”
士兵道:“贵人家养出来的小姐,能跟窑子里那些货色一样吗?铜哥,快跟我说说香吗,软吗?我这辈子怕是没有命尝到了。哥,你行行好,跟我说说。”
孟铜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啐道:“香什么香,一股鸡粪味。”
士兵:?鸡粪?
孟铜又恶狠狠地警告道:“这事不准告诉别人,若是让我知道传了出去,直接剁了你那二两肉,喂鸡。”
士兵一惊,双腿猛然夹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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