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九王叔
连玉从楼梯上下来, 一眼便看见坐在一楼窗口的孟泽深。
这个时点,清风楼中的宾客并不多,三三两两地散落在大堂之中。
孟泽深一人独坐在窗口, 身前的酸枝木桌上摆着一瓶一杯, 瓶是瘦身瓶, 杯是细脚杯。午后暖融融的阳光,洒在他的半边身上,给他侧面勾勒出一道明暗的光影。
连玉逆着光线走来,眼中是他隐在明亮光线下暗淡的侧容, 鼻梁很高很挺拔, 微垂的睫毛很长, 像一把小扇遮了那琉璃般的眼珠。
他的唇抿着, 表情很淡,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就这样坐着,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整个大堂, 整个清风楼, 已经离他远去。
他在凡尘坐, 人已在青山。
连玉悄悄地放轻了脚步,轻了又轻,像猫一般无声地靠近,再靠近。
近了, 近了, 近到人已在眼前。她伸出一只手,不, 是一根手指,轻轻地沿着鼻梁处那条金黄的光线慢慢滑下去,指腹下是温润的触感。
孟泽深转过头来,微微扬起下颌,看着她。
连玉的眼睛里又是一种他看不懂地迷惘与恍惚。
她看着他,却又像是在透过他看别人。
那根刚刚从他鼻梁上滑过的细嫩的手指,还悬在他的脸侧,没有收回。
孟泽深的眉睫微垂,盯着那根手指看了一会儿,眼神闪了闪,抬手捏住了那根手指的指腹,而后将自己修剪的干净整洁的指甲立起来,在那柔软白皙的指腹上,用力一掐。
“嗷———”
连玉嗷呜一嗓子,警醒过来,眼眶里都浸了泪花,愤愤道:“干什么?”
“清醒了?”孟泽深淡淡道,“刚才在想什么?”
桌上飘来清冽的酒香,连玉的眼珠转了过去:“你在喝酒?”
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喝酒,她转过头细细端详着他的脸,这距离有些近了,能感受到对方鼻间呼出的热气。
孟泽深不适地往后靠了靠,拉开了两人之间地距离。
连玉闻到了他鼻唇之中逸散出来的酒气,淡淡的,温热的,又是一种很亲切的清冽香味,比桌子上的味道好闻,是一种让她感觉踏实的味道,但是她好像又粗心地忽视了这种不知从何处来的踏实。
孟泽深的眼神依旧如平日一般清凌凌的,脸色还是那种玉质的冷白,没有一点酒后或淡或浓的浮红。
桌上只有一只瓶,一只杯,杯中还剩浅浅的一口酒。
杯是再普通不过的白瓷杯,杯中的酒乍一看是无色的,再看又有似有若无的一点青。
连玉伸手拿起旁边那细长的瘦身瓶,对着瓶口喝了起来。
“放下!”孟泽深猛然沉声呵斥道。
连玉又怎么可能乖乖听话呢,她紧咽两口,然后拿着酒瓶凌空倒置了片刻,呆呆地,有些没反应过来:“真的只有两口啊?”
“你都喝光了,还凶我。”她瘪着嘴,闷闷道,心中很不服气。
“小孩子,贪什么酒吃。”孟泽深的声音冷冷的,他又召唤道,“小二,过来结账。”
楼梯上忽然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一听便是罗绮云的声音。
“你还没有走啊?唉,兰……”罗绮云惊喜道。
只是话还没说完,便被连玉打断了,她抢道:“唉?你来的正好,这一桌也算你的。小二,去找这位罗小姐结账。”
“怎么又是我的?”罗绮云不满道。
“请我表哥喝过酒,够你在姑娘圈里吹一年。”连玉瞎忽悠。
“是吗?好像有道理哦。”她转身看向跟在身后的翠菊,道,“去把帐结了。”
等她转回头时,窗边已不见了那两人的身影。
翠菊哀怨地摸出了钱袋子,作为一个抠门的小丫头,帮散财童子管理钱袋子,真是一件让人难过又伤心的事情。
两人走在回客栈的路上,行人如织,热闹依旧,权力的交叠并未给这座城带来太大的影响。
连玉一路上都抿着嘴,脸色沉沉,精神懒懒。
孟泽深问道:“怎么?还在为那两口酒生气?”
连玉抬头瞥了他一眼,闷声道:“不是。”
“那你这是怎么了?”
“刚才在楼上,听了一口袋的糟心事,烦心得很。”连玉说,“你觉得南诏会打过来吗?”
其实南诏打过来,好像也不太关她的事。她一个异界而来的灵魂,对于大周,也没有多少归属感。
但心底这奇奇怪怪的不安,到底是怎么回事,纠结又理不透。
“不知道。”孟泽深回道,“分而合,合而分,亲而战,战而亲,都是被自然大道推着往前走而已,非一人一力所能改变的,顺其自然就好。”
“若是深陷其中呢?也是坐而等死吗?”连玉问。
“从心而择,无愧己身。”
“你见过永寿公主吗?”连玉忽而转了话题。
这次孟泽深没有接着答,他沉默了很久,久到他们已经走到客栈,久到连玉以为他不会回答,他却又开了口:“见过。小时候随母亲在云京的时候,见过一次。”
连玉:“小时候?是多小?”
“九岁。”孟泽深的情绪有一点低落,似是不想过多的讨论这个事,这个人。
连玉便也不再问。
总之,看上去不是一段愉快的经历。
行至客栈的厢房门口,孟泽深蓦地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摊开在连玉面前:“拿来。”
“什么?”连玉一头雾水。
“两千五。”孟泽深淡淡道,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暗沉,反而带着一丝愉悦的气息。
连玉的脸却彻底垮了下去,哼哼道:“我保管不也是一样的吗?表哥如此不信我。”
他浅笑一声,道:“这种事,我还是想自己来。倒是你人太小,小儿持金过市,易惹灾祸,不如表哥替你保管。”
“哼!”连玉从怀中摸出那一沓银票,数出一半,拍在眼前的大手上。
而后,推开厢房的木门进了屋,“啪”的一声又把房门甩上,刚才两人之间短暂的脉脉温情,荡然无存。
他们并没有在池州继续逗留,第二日一早,便出发向着崖州奔去。
两地之间并不太远,中间隔了一座山,一条江。
山不太高,江也不太宽。行起路来自然顺畅许多,两日的时间,轻松可以抵达崖州。
找人的事情,比想象的容易了很多。
孟泽深一封拜帖,敲开了刺史林德本的大门。连玉也见到了,这个罗绮云口中执着于给皇帝递奏章的林大人。
她本以为爱写奏章的,应会是有几分儒生气,又有点年纪的人。
没想到,林德本是个看上去三十来岁,一双虎目,满面虬髯的健硕汉子。
一身官服穿在身上,分外的不和谐。这样的人,原本是应该穿铠甲,执长枪的。
孟泽深说明来意之后,他倏而变得热情起来,起身亲自引着两人往府衙后院走去。
穿过宽阔又简陋的后院,从角门出,入了一处巷弄。
沿着深巷往里走,拐过一道弯,现出一扇黑漆斑驳的小木门。
林德本在木门上哪个锈迹斑斑的铁环敲了敲。小门打开,握着门边,迎接他们的是一个头发苍白的老者。
或者也不能称之为老者,他身形消瘦,头发苍白,但是脊背还是直的,很直,像一杆枪,一杆还存着锐气的枪。
人是灰败的,眼神却又是清的。他淡淡地看着门外的人,无惊无忧,无喜无怒,像一潭无波无澜的水,幽深又静谧。
林德本自顾自地迈了进去,笑道:“李大人,他门是受人之托,来寻你的。”
“不要叫我大人”那老者说,“他们受的是谁的托?”
李承基退后两步,将林德本让进去,自己转身往院中行去。
孟泽深和连玉,也跟着走进了院子。
连玉悄悄抓住了孟泽深的衣袖,她的手心里都是汗,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身上也跟着有点软,说不上来有没有失望,但是这一刻她就是想抓紧孟泽深,抓住一点什么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她不是这位李大人的小女儿,刚才他看向她的眼神清冷又陌生,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
她到底是谁?她的亲人在哪里?
孟泽深垂眸看了看被抓住的衣袖,又看了一眼连玉,见她的额头在这寒冷的天气里竟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遂扯下连玉那只手,从怀中摸出一方绢帕塞进了她的手中。
抬手对李承基施礼,道:“在下姓孟名泽深,受舅父陶西云所托,来探望李大人。舅父远在朔北,甚是担忧李大人身体安康,特让在下为大人带了护身养气的药物。”
李承基倏地转过身来,问道:“你说谁?陶西云?”
“正是。”
“他现在可还好?”李承基问道。
孟泽深:“舅父除了不良于行,其他都好。”
李承基叹息一声:“那便好。”他整个人好像突然松弛了下来,背脊也不再挺直的似一杆枪。
迎着林德本和孟泽深进了屋子。
这一处,屋子不大,院子也不大。
连玉没有跟着进屋,她就站在院子里,移了脚步靠在墙角,抬头仰望着院墙上方的青天。
浓浓的灰色云朵漫过天空,遮住了温暖的日光。
天沉沉闷闷的,心也沉沉闷闷的。
一缕悠悠绵绵的檀香,从身后的屋子飘散出来。
连玉转身看去,屋子里昏沉灰暗,有三个星点红光在昏暗中闪闪烁烁。
她移步到窗前近处,往里窥探,斑驳的旧木桌上摆着一个香炉,香炉上插三支线香,那三个猩红闪烁的点,便是燃烧着的线香,香已燃了大半。
靠近了,屋中的味道浓重许多,似是经常燃香的缘故。
香炉前方有一条长案,那案上摆放的是灵牌。连玉仔细辨认着灵牌上的字,一个一个,是李大人.妻儿的牌位。
忽然,小院的木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黑衣差服的男人迈着大步急匆匆奔了进来。
入了院中,就开始喊:“林大人,林大人。”声音和他的步子一样急促。
林德本已从屋中迎了出来。
那黑衣服的差役一见到林德本,便急道:“大人,小风回来了,带了南诏的消息,要见您,很急。”
林德本回身对着跟出来的李承基,行了一礼,跟着那差役匆匆而去。
孟泽深看了一眼一直站在院子里,鼻尖已被冷风吹得发红的连玉,也跟着告辞,带着连玉出了小小的木门。
两人并排行在狭窄的小巷中,孟泽深开口问道:“怎么不进屋?”
连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看见灵牌了,李大人家人的灵牌。”
气氛一下子沉闷起来,两人无声地走在长长的小巷中。
南诏?
连玉忽然意识到,刚才那差役口中说的是南诏的消息。
她看了看旁边这一堵高墙,府衙的高墙,停住了脚步,耳朵轻轻一颤,听觉如丝线般延展出去。
孟泽深的视线在她轻轻颤动过的耳朵上,似有若无地扫过,跟着停下了脚步。
“你先回去吧,我……”
“听到了?”孟泽深问。
“嗯?”连玉一惊,看向他,“你……你知道?”
孟泽深淡淡道:“继续听。”
连玉也不再纠缠这个问题,静心仔细去听。
一个时辰后,两人坐在客栈后院的八角亭中,连玉舔着一个月中嫦娥的糖人。
孟泽深的手中也捏着一只,是后羿射日,画工精细,惟妙惟肖。
后羿拉满弯弓,箭指苍穹,甚是英武。
他没有吃,拿在手中转着圈,侧转眸子,看向舔得正欢的连玉:“现在可以说了吗?”
连玉砸砸嘴里的糖汁,说出的话也黏黏糊糊,带着糖汁的粘稠:“南诏易主了?”
“易主?”孟泽深重复一遍,“知道是哪个王子上位吗?”
连玉嘴角扯出一抹笑,手指在自己的脖颈处轻轻划了一道:“王子们的头颅都搬家了,上不了位了。”
“是谁?”
连玉看了看手中的糖人,月亮已被吃光,只剩下一个光光的嫦娥在上边,没有了月亮,这就不再是月宫中的嫦娥,不再是偷吃灵药飞升天上的嫦娥。
她从孟泽深手中抽出后羿,把两只糖人摆在一起,笑道:“还是这样好,两个人热热闹闹的在一起。”
“你知道南诏九王叔吗?好像叫杨庭易。现在的国主是他。”连玉道。
孟泽深:“南诏国主最小的弟弟,年龄和他儿子差不多大。”
连玉将手中的嫦娥和后羿叠在一起,两个糖人瞬间黏融起来,再也分不开。
她张开嘴咬了一口,用力扯下一块,嘴角拉出一条长长的棕黄色的糖丝。
糖丝在摇摇欲坠之际,又被她伸出的舌头,三两下卷入了口中。
“据他们说,这个九王叔杨庭易伪装身体不适,养病多年,在深山之中训练了大批人马,于一个月前,王子们争斗最激烈的时候,围了都城。”
“王室人员已经被屠戮殆尽,朝中官员被清算者无数。整整清理了一个月,才彻底打开都城的城门。”
“那个叫小风的,才找到机会,带着消息回来。现在南诏已经掌控在杨庭易手中。”
连玉忽然往前凑了凑,道:“你知道他把兵藏在哪里的吗?就是云峰山脉的南麓。”
“我猜想,周颢的铁矿石就是卖给了他,用于武装他的军队。”
孟泽深淡淡地“嗯”了一声,不再出声。
连玉也不再说话,开始认真吃起手中的糖人。
南诏易主,林德本应是要立刻写奏章送往云京的。
从杨庭易此举看,以后南诏还是不是归属于大周,都很难说。
大周自己都到处漏风了,哪里还能把手伸向南诏,南诏不往大周伸手就不错了。
依着目前的形势来看,杨庭易应是要先稳定南诏国内局势。
等局势稳定,北地调过来的兵马早已抵达,崖州之地还是有平安日子可过的。
过了两日,孟泽深带着连玉和钟平,将陶西云准备的药物,送到了李承基住处。
说来,李承基能到如今还好好活着,多亏了林德本。
大太监田真把他弄到这里来,是让他死的。但林德本虽是个武将出身,却一直仰慕李大人的风骨。
自人到了崖州之后,便被林德本安排在了府衙后的小院中,没有经受开荒种地,入山野深林找寻吃食的苦。
甚至他路途之上受到的磋磨,经过大半年的将养,也早已恢复。
他们走在回去的路上,街上热热闹闹,已满是新年将至的氛围。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情绪,疯跑欢笑的小孩子们手中也多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玩具。
连玉从路边摊子上买了一个狐狸头的面具戴在脸上,也被这种欢乐的氛围感染,笑着问道:“表哥,我们什么时候走?”
孟泽深抬手敲了敲她脸上那个白狐面具,回道:“先不走了,今年在这里过年。”
现在出发,新年可能就要在路上过了。左右已经无什么要紧之事,不如在此处把这个年过完。
离家之后,虽然每一个新年都是在异乡过的,但他也更愿意选择在热闹的地方。
看看人间烟火,纵使不入其中,也有一分愉快。
第62章 是不是小孩子
时光容易, 指间飞逝。
家家廊檐下挂上红灯笼,户户房门上贴好红对联,欢乐的气氛已洋溢到顶点, 这便是已到了除夕日。
这些时日, 连玉闲来无事, 不是和飞霜一起蹲在林德本的校场看练兵,就是带着柏松往李承基的小院里钻。
那校场并不大,其实大了也用不上,林德本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个兵。
崖州现有驻军五百人, 其中有战斗力的不足四百。
不过林德本练得很用心很起劲, 看上去比穿着官服在府衙处理政务时, 精神多了。
许是兵源太少, 练得不过瘾,自从知道连玉和飞霜会功夫, 就经常把这两个来校场看热闹的小丫头也叫上场练一练。
连玉很喜欢这里, 拼搏的、喊杀的、刀剑的声音,热血激.情的澎湃,会勾起她身体里滚烫翻涌的血液, 那是上辈子经了一场场炮火的洗礼, 留下的渗透骨髓的血气。
让人无法忘记, 又无比怀念的豪情壮志与意气风发。
除此之外,她还经常想起那间昏暗的,燃着三炷檀香的屋子,和那个白发苍苍的李大人。
遥遥天地间只剩一人的孤寂, 让她产生了一种神奇的情感。
这种情感催使着她, 往那间清冷的小院里去。
一盆花,一株草, 两把竹椅,一个袖笼,又或者一只烧鸡,一坛清酒,三两茶饼,一支糖人。
她每来一趟,都要带一点有用或者无用的东西,短短几日便把一方冷冷清清的小院塞得热热闹闹。
李承基也从冷冷淡淡默然无声,到忍无可忍,吹胡子瞪眼嫌弃她粗俗。
孟泽深见了之后,也是满眼的嫌弃,劝她:“不会买,就别买了。”
不过连玉又哪里是听劝的主,依旧乐此不疲。
除夕这天,她本想把李老头拉到客栈来一起庆祝新年,不过碍着李大人要替家人守丧,不可行宴饮之乐,只得作罢。
暮色渐黑,华灯初上。
客栈中的旅客并不多,掌柜很是热情地将他们住的这处院子好好装扮了一番。
窗户上贴了各种各样喜庆的红色剪纸,门上贴着书写了美好福愿的对联,每间屋子的墙上都粘着一个红底金笔的“福”字,这些福字和对联都是孟泽深写的。
客栈掌柜难得遇到这样一手铁笔银画的好字,求着他给写了一摞。
连玉想着,这怕不是明年的都已经有了。
院中那棵樟树上挂满了不同形状的小灯笼,有玉兔,有锦鲤,有牡丹花,有月亮船……都是连玉从街上买回来的。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世界过年,对什么都充满兴趣,每日里欢快得像只小鸟一般,从外面往巢中叼东西。
天色将黑时,掌柜送来一大抱芝麻秸秆铺在厅堂门前的石阶下,说是他老家北地的风俗,踩着碎碎响,俗称“踩碎踩岁”,岁岁平安。
因着知道他们几人是从北地来的旅客,便送一些过来,添一添家乡的年味。
连玉觉得甚是新奇,与飞霜两人在那芝麻秸秆上你来我往地踩来踩去,脚下就发出一阵阵咯咯吱吱细细簌簌的声音,然后又是一阵咯咯咯的傻笑。
寒竹路过,眼中分外嫌弃,觉得她们是两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夜色漆黑,寒风已起。
院子里的灯在风中飘摇,厅堂里的灯散发出昏黄又温暖的光。
一张大圆桌上,已摆满了美味佳肴,其间还多了一壶温在瓦罐中青梅酒。
六个人,围着桌子坐了一圈,吃着美佳肴,喝着青梅酒,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快乐和幸福。
虽然在路上,虽然在客栈,但他们的快乐和幸福,却是与每一个小家里的团圆一样的,一点也不比别人少,甚至更多。
这个年的欢声笑语特别多,快乐与幸福也特别多,不仅是因为多了连玉,还因为多了飞霜和柏松。
他们也已经好久没有过过一个像样的年了。
饭后,厅堂里,燃着红炭的黄铜盆被移到中央,寒竹在上边架了一个红泥小火炉,炉上温了一壶新酒,这酒是烈性十足的青竹酿,一会儿的工夫,浓烈的酒香就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连玉皱了皱鼻子,嘴馋地往前凑,孟泽深手中的折扇一挡,便把她推了回去,笑道:“这酒,小孩子不准喝。”
连玉反驳道:“我已经不小了。”
“哦,那孩子不准喝。”孟泽深从从容容地堵了回来。
连玉又道:“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孟泽深笑道:“那很好,不是孩子,这压岁钱正好省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红封捏在手中。
如玉的手,赤红的纸封,昏黄的灯光,浓浓的酒香。
连玉的手不自觉地往前伸去,不知道去够的是那红封还是那手。
在她的指尖将要触及的时候,那手忽然一抬,躲了开去,伸向了另一边:“寒竹,这是你的,岁岁安康。”
寒竹龇着一口大白牙,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得意非常:“谢谢公子。”
连玉猛得打了一个机灵,甩了一甩脑袋,把刚才那一刻的醺醺然甩了出去。
等她再抬头看去,孟泽深手中又多了三个红封。
他一眼也没往这边看,直接把三个红封递给了钟平、柏松、飞霜,一人送了一句新年祝福。
每个人拿到压岁钱后,脸上都是和寒竹一样的笑容。
旁边的小几上,不知何时多了两只酒盏,钟平将炉子上温的酒取下来,斟满两只酒盏。
孟泽深端起一盏,浅浅酌了一口,脸上露出一个满足的笑。
又在另一只酒盏旁轻轻敲了一下,侧眸看向连玉道:“喝一盏?”
连玉的脑袋又开始有点醺醺然,她连忙摇了摇头,把手往前一伸,嚷道:“我的压岁钱。”
“酒不喝了?”孟泽深的声音很缓慢,带着酒气。
连玉咕哝道:“不喝了。”
“是不是小孩子?”他今天好像兴致很好,声音低沉又缓慢,像壶中温着的青竹酿,又带着点逗弄的趣味。
连玉不再吭声。
他的眼眸中沾染了酒色,手中又捏出一个红封,轻轻举起,对着灯光研究起来。
连玉伸手去拿,他的手轻轻一扬,又闪了开去,连玉再去拿,他复又闪,几次下来,连玉都未能拿到手,气闷地缩了回去。
“是不是小孩子?”他又问。
连玉这次变了脸,嘻嘻假笑道:“是。”
孟泽深哼声笑了一下:“这么乖,那再给你加一个。”手指在腰间轻轻一挑,摘下了挂在那里的一个玉环。
左手一搓,打开红封的口,将玉环扔了进去,然后把这个颇有几分波折的红封递给了连玉。
东西一到手,连玉便迫不及待地将其打开,里面除了刚才的玉环,竟是一群拴在一起的小胖猪。
她牵着那根红绳往上一拎,一群小猪嘟嘟啦啦地跟着一起出来了,是十二只金子打造的小胖猪,形状精巧又憨态可爱,绑在一起,挨挨挤挤,热热闹闹,非常喜庆。
连玉很是喜欢,拿着它在手中转了两圈,侧身看向孟泽深,笑道:“谢谢表哥。”
孟泽深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像你一样,能吃是福。”
劈里啪啦,砰砰咚咚,爆竹声连连响起,传进屋子中来。
连玉将那一串小金猪往腰间一挂,便要出去放爆竹,她准备了好多,是要好好过一把瘾的。
“摘下来收好,不准招摇过市。”孟泽深折扇一挡,又一次将她推了回去。
连玉顿了一下,乖乖取下来收进怀中,撇撇嘴,冲了出去,嚷道:“飞霜,柏松,快点出来放爆竹!”
呼啦啦一下,除了孟泽深和钟平,其他几个都奔了出去。
厅堂的门被他们冲开,并没有关,夜里的冷风卷着硝烟的味道扑了进来,孟泽深拢了拢身上的衣衫,把剩下的半盏酒喝了,侧身歪靠在圈椅上看着院子里嬉闹的几人。
半晌,眼神回转瞟到钟平身上,轻笑道:“还不把酒喝了,留着惹那丫头惦记?”
“谢公子赏赐。”钟平将另一盏酒端了起来,一饮而尽。
孟泽深:“谢什么,今日过年,不讲究那些,陪我多喝几盏,好好乐一场。”
院子里劈里啪啦燃起火树银花,四个人又笑又叫,围着那烟火蹦来跳去,开心到忘乎所以。
廊下的花灯,空中的烟火,地上欢笑的少年和孩童,小小一方院子,有一种天下太平的美好。
这美好是真实的,又是虚假的。
此刻,大周南北,又有多少人在这个除夕夜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凄凄惨惨,萧萧瑟瑟,一梦不醒,再也见不到新一年的太阳。
壶里的酒已经见底,桌上的蜡也将要燃尽,铜盆中又添了一茬木炭,院子里的嬉闹声已经消失,远处的天空中炸响了一片片烟火,如繁星点亮苍穹,如春雷响彻黑夜。
连玉几人早已呼喊着奔了出去,要去街上看烟火。
孟泽深靠在圈椅上,阖着眼,静悄无声。
钟平起身,将厅堂的门关了,又将所有烛台换了新的蜡烛。
屋子里暖融融的,让人更加昏昏欲睡。
孟泽深没有睡,也没有醉。
他阖着眼,大脑却分外的清醒,好像冥冥之中在被一根丝线牵扯着,不让他睡去。
牵着,扯着,仿佛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第63章 逃命要紧
夜色深重, 冷风寒啸。
时间已快接近子时,每家每户的门口都有一处燃尽的火堆,路过之时有一股柴草燃尽的香味, 有的还夹杂着半张没有燃尽的黄色冥纸。
连玉几人并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风俗, 他们越过这些黑色的灰烬, 涌向长街。
长街上竟是分外的热闹,各家铺子门口都在燃放烟花,祈求来年生意兴隆。
小的铺子摆上一两处,大的铺子场场面面地摆着好几排, 占了半边的街道。
伙计们拿一根长长的前端燃着火苗的细木棍, 悄悄点燃一个又一个。
漫天星火一散开, 便引得围观的人群一阵呼喊赞叹。
长街上挤挤攘攘, 尽是出来看烟火闹新年的大人和孩子。
连玉几人,在人群中钻来钻去, 这里望望, 那里瞅瞅,已完全融入这欢欣喜悦的节日氛围之中。
一路走,一路看, 不知不觉, 几人已走到了长街的尽头, 走出了人群。
前方昏暗高大的一处轮廓,如山峦般巍峨,那暗沉沉的黑影上挂着一盏孤灯。
灯是煤油灯,发出黄黄的一圈光晕, 照得并不远, 照出一个身穿甲胄的守城人。
原来他们这一路没有目的的疯跑,竟是已经跑到了南城门。
背后的夜空中又响起一阵灿烂的烟火爆竹声, 连玉看了看眼前高高的城楼,眼睛一亮,回首跟身后的几人说:“我们去城楼上看烟花,目揽全城,定是别有一番趣味。”
话毕,也不等身后人的应答,已经自顾自地跑向了昏黄灯光下的守城人,那人正是她认识的。
见之,先道了一串新年的吉祥话,后又关切道:“李大哥,今夜这城门只有你一个人在守吗?”
李荣笑道:“嗯,新年嘛,大家都想乐呵乐呵,左右也无要紧事,便是我一个人守着就够了。”
连玉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城楼,问道:“我们想去城楼上看烟花,可以吗?”
李荣笑道:“别人不可以,但连姑娘是咱们的熟人了,这点要求,我老李还是做得了主的。”
“走,我去给你们开门。”说着,从腰间取出一挂黄铜钥匙,向着灯光所照边缘处的一扇小门走去。
连玉望着来路的方向,朝站立在那里的三人呼喊一声,招了招手,跟着走近小门。
“啪嗒”一声,门锁打开,李荣将小木门推开,从门后取了一盏油灯,用火折子点燃递给连玉,嘱咐道:“楼梯狭窄,连姑娘注意脚下。”
连玉从荷包中捏出一角银子塞进李荣手中,笑道:“我出来的匆忙,没有带酒,这个李大哥拿去买点酒喝,夜里值守的时候暖暖身子。”
“连姑娘哪里需要这样客气。”如此说着,手已经握住银子收了回去。
“这怎么算客气,除夕夜里,我们还要这样麻烦李大哥。”连玉笑眯眯地说,“也就李大哥这样的良善人,才愿意理会我们这些小孩子。”
李荣爽朗地笑了两声,心情非常好。
连玉手中端着那盏油灯,等飞霜几人到了跟前,便一起走上通往城楼的窄窄楼梯。
少倾,四人爬到顶端,出了城楼,走到城墙上,往前看去。
连玉灭了灯盏,随手放在城墙之上。
高处风大,冷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吹来,连玉抬起手揉搓两只失去知觉的耳朵。
往下看,是万家灯火,往上看,是七彩烟花,处处都是人间胜景。
她转过身,走到城墙的另一边,往城外黑漆漆的四野看去。
今夜无月,星光稀微,四野乌蒙蒙一片,远处山峦的轮廓也隐约难见,手中的耳朵终于渐渐温热起来。
她放下手,背靠着城墙欣赏夜空上此起彼伏的灿烂烟火,忽而一声轻微的兵戈碰撞之声传入耳中。
连玉心下大震,因为这一丝微弱的声音,竟然是从背后的城墙之下传来的,也就是说,这声音来自城外。
她立时催动体内能量,双耳一颤,听觉向着城墙下飞速而去。
呼吸声,成百上千的呼吸声,脚步声,无数人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还有那细细簌簌,甲胄轻微的摩擦声。
连玉的心如同坠了一块大石头,直直往深渊落去。
胸腔里又如同有一头疯了的牛,横冲直撞地要破体而出。
她用力抓住城墙,手心全是粘腻的冷汗,腿也不自觉的发起软来。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把听觉尽量释放到最远的距离,去听,去听。
“准备好了吗?北边信号一起,立刻攻城。”
“准备好了,只等将军信号,咱们就踏平崖州城。”
———淦!叽里咕噜说的什么?竟然听不懂……
不过她还是听出来了,这是南诏语,之前在城中听过两次。
虽然听不懂内容,但是从发声方式和语调还是能够辨认出来。
声音非常克制,压得很低,但这种说话的情绪,连玉很熟悉,是进攻的情绪,里面有掩饰不住的兴奋。这种情绪,她在前世也有过无数次。
南诏已经兵临城下了,城内还是一片毫无所觉的欢乐气氛。
再看那万千灯火,嚷嚷人声,像一场狂欢,一群待宰的羔羊在屠刀来临前的,无知的狂欢。
她仿佛看到了不久后的人间炼狱,心底漫上来一种想呕吐的感觉。
走上前,拿起那盏油灯,招呼着另外三人进了刚刚出来的城楼内,掏出火折子点燃灯盏。
她看向另外三人,沉声道:“你们不要出声,听我说,现在城外是数千人的南诏兵马,他们马上就要攻城。”
三人一下瞪大了眼睛,差点惊叫出声,立时都用手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没有时间给他们缓冲情绪了。
连玉在三人身上扫了一眼,她们四人这趟出来,只有飞霜一人的腰间挂着短剑,其他人都没有带武器。
连玉一脸严肃,吩咐道:“寒竹,你下楼以后跟守城的李大哥说一下情况,然后立马回客栈,将情况告知表哥。”
“柏松,你下楼以后,直奔府衙,将情况告知府衙的林大人,现在其他城门不知道有没有兵马,我猜想是有的。南城门这边至少有三千人以上。然后再从府衙直接去小院,带李老头去客栈跟表哥会和,他若是不走,你直接把敲晕了带走。”
“一会儿乱起来,走散了,就各自逃命去,到池州城咱们之前住的那家客栈会和。”
“若是情况允许,就去现在所住客栈的樟树底下那个树洞里留个信息,不允许就先逃命。”
“这崖州城守不住,不要做无畏的牺牲。”
连玉将手中的灯盏塞进寒竹手中,催促道:“你们俩快走。”
寒竹惊道:“你和飞霜呢?你们不走?”
连玉看了一眼旁边的飞霜,她的手已经握上腰间的剑柄,脸上也是坚毅与执着,便转回头来看着寒竹道:“我们在这里抵挡一下,等力不可为之时,会直接走,去池州。”
“时不待人,你们快点走,再墨迹,大家都没命。”说着,她动手将寒竹推进了楼梯。
寒竹和柏松同时回头看了她一眼,便回身向着楼下快速跑去。
五百守军,对上数千甚至上万有备而来的兵马突袭,再加之这一处崖州城也不是天险关口,简直是一分胜算也没有。
城墙之上有应对攻城的巨大石块,城楼之中应该也有一些能用的东西。
连玉转向旁边那个看着像是储物用的屋子,伸手一拽,“啪”的一下,将门锁扯掉。
进屋点亮火折子,从门内的灯台上取下油灯,点燃。
屋内物品,一应出现在眼前,几口大锅,两摞木柴,两根长矛,刀没有,弓和箭倒是不少,墙角还有几个大坛子,揭开一看,是油,到底是什么油倒是无关紧要。
连玉安排飞霜把几口大锅拿到城墙上,分隔开一段距离放开。
她自己则把那几坛子油抱了出去,一个一个地倒进那些锅中,最后剩了下一坛,将一抱箭矢插了进去,泡在里边,也搬到城墙上。
飞霜连忙把小屋里的弓箭和长矛都搬到城墙上。
连玉抱起大锅,将里面的油往城墙外泼去,耳朵听声辨位,确保油都泼在了有人的位置。
她脚下不停,泼完一锅,快速奔向下一个位置,抱起大锅再次泼了下去,城下已发出了呜呜嚷嚷的声音。
反正听不懂,她也不去听这个,只好好听油水落下的声音,记准位置,确保能将这些油泼撒到更多人的身上,不浪费一滴。
等她将所有锅里的油泼完时,飞霜已经把浸在油坛子中的箭矢抽出来,点燃了好几根。
连玉奔过来,拿起弓,搭上燃烧着的带着火焰的箭,弓弦一响,射向泼了油水的方位。
城墙下立刻燃起一片火焰,接着传来惨叫哀嚎之声。
连玉不敢有一瞬的停留,箭箭连发,城下一片光亮,已陷入火海之中,哀嚎不断。
连玉心中计算过,这些所能伤及的人最多不过三五百,对这场攻城的影响非常有限。
等她用射出的火箭点燃最后一锅油水泼过的地方,看着那处也燃起火焰,便弃了弓箭,奔向城墙上的大石头。
搬起一块抛下去,搬起一块抛下去,大石头滚滚而下,砸向敌军之中。
南诏兵马在一阵兵荒马乱之下,再也顾不上等什么信号。
都已经被发现,再隐藏行迹也是无用,便呼喊着开始攻城。
城门之下一片狼藉,攻城战车一时无法前行。
遂先搭上了云梯,向墙顶爬去。
第64章 如狼如狐一少年
一会儿工夫, 墙外已经架好数十架云梯,密密麻麻的士兵踩着云梯,像是一排排的蚂蚁, 快速往上爬。
连玉射出的箭, 在这几十上百的士兵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她跑向城墙边沿, 想用手力撕断云梯,然而那云梯顶端搭触在城墙上的位置,实在是微妙,正好差了半人高。
成年的士兵能爬上去, 连玉这般短胳膊短腿的小人儿, 却是怎么也够不到云梯顶端分毫。
见云梯是竹子制作而成, 她灵机一动, 转身往前跑了一段,拾起地上那两根长矛, 再次靠近城墙边一处云梯上方, 手握两根长矛,对着云梯侧面两根长杆的顶端,用力插了进去。
用此种方式把云梯接长, 然后催动臂力向两边一扯, 想把云梯从中间给生生扯开, 变成两根光秃秃的杆子。
只听得“咔咔”两声,云梯纹丝未动,手中的两根长矛,倒是已齐齐折断。
她呆愣一瞬, 左右看了两眼手中的半截木棒, 愤愤地往云梯上正在爬的士兵扔去,一根敲掉了一个士兵, 嘴里骂道:“废柴!”
不知道她骂的是被敲下去的两个敌兵,还是那两根断掉的长矛。
极目望去,这一段城墙上还剩最后两个大石头,只是离得有些远。
她顾不上其他,全力奔了过去,搬起巨石,往回跑一段,对着一架云梯的中间位置砸去。
“咔嚓”云梯从中间断开,十几个敌兵从空中惨叫着坠落下去。
复又搬起最后一块,瞅准一架云梯,扔了下去,又是梯断人坠,惨叫连连。
这时,连玉已懊悔刚才那些大石头实在是扔得太早,没能发挥出更好的作用。
断了这两处,再望去,竟是又架起了两架新的上来。
城楼右侧,地上躺了数十具尸体,又有几人爬了上来,飞霜持剑拦在前面,一个一个斩杀,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连玉重新拾起长弓,站定在那差不多有上百支的箭矢堆旁,也不再强求准头,一次手握四支箭搭在弦上,瞄准云梯上蚂蚁一般的敌兵,加重力道一齐发出。
箭势之猛,入肉便能将人带歪出去,从梯上坠落。
她也专挑已经接近顶端的位置射去,如此,掉下去的敌兵,即便未中要害,也会跌落而死。
每次弓弦一响,虽不能射下去四个,倒也有三个。一时之间,攀上城墙的敌兵锐减,为飞霜减轻了几分压力。
连玉回眸,见远处长街之上依旧是一片其乐融融,并未发觉敌人已打到家门口。
此间的喊杀声,全都淹没在烟花爆竹之中,淹没在嬉笑叫嚷之中。
寒竹和柏松的高声警示,也淹没在这些声音里,偶尔有那么两三人听见了,也只将他们当成疯子傻子,并不以为意。
南诏归附大周已有五十多年,崖州城也已五十多年没起过战火。
近几年,北地战火不断,这里反而安居一隅,平平静静。
一直咋咋呼呼,有危机感的,只有林德本一人。
但就是他,也因着南诏动乱,朝堂初定,料想杨庭易忙于内政,暂时没有精力和兵力向外扩张,反叛大周,而导致了今日这般局面。
城下狼烟突起,这是李荣在得到消息,对城门开启各项机关,重重加固之后,才得空燃起的狼烟。
只是这股浓烈的直呛鼻子的狼烟,在这样的夜晚,也是难见其效用。
连玉手中弓箭不停,看向还在砍杀的飞霜,高声喊道:“飞霜,送个人头过来。”
飞霜身影不停,手中短剑不停,一个旋身,剑光一闪,一个敌兵的头颅已在剑落之时,飞了出去,飞去的方向正是连玉所在。
连玉奔跑着迎向这颗还带着头盔的头颅,跳起来,飞身大力一脚,将这头颅凌空踢出几十丈远。
这颗血淋淋的头颅,呼啸着落入了长街之上,落入了还在庆祝新年的热闹人群中。
侧耳一听,人群已惊叫着四散而去,回到家中关门闭户。
也有那大胆的向着长街尽头的城门走来,想要一探究竟。
连玉抬脚,挑起地上的敌兵尸体,“嘭嘭嘭”踹下去几具。
那几人,凑近一看,立时连滚带爬地跑了回去,敌军攻城的消息终于在他们的惊呼中传了出去。
街上的人,街上的烟花爆竹,街上的热闹,统统退去,只剩空荡荡的长街,和那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重的硝烟味。
这种喜悦的味道,很快就将被浓重的令人恶心的血腥味所代替。
连玉脚下的箭已越来越少,城门处传来了“咚咚咚”战车撞门的声音。
她抬脚一勾,那泡过箭矢后,还剩下的半坛油便轻而易举地掉了下去,坛碎油出,正好泼洒在城门前的战车上。
掏出火折子,点燃脚下一具敌兵尸体身上的衣服,等其全身燃烧成一个火人时,又一脚踢下去,正对刚才坛碎油散之地。
战车的一部分燃起了熊熊烈火,只可惜只是一部分,还是很小的一部分,没能够让它彻底报废。
耳边传来,“砰当铿锵”兵戈相交的激烈打斗之声。
飞霜正与一个穿着黑甲的少年,你来我往,打得难舍难分。
少年星目剑眉,眼神如狼如狐,在夜里亮得惊人,嘴中哼笑道:“还以为是什么人物,原来不过两个臭丫头。”
“大周真是没男人了,要两个小丫头出来守城。”
此时,由于他的阻挡,已有六七个敌兵身缚绳索,沿着城墙往下而去,进入城内。
连玉转换方向,“砰砰”几箭下去,将那绷紧的麻绳全部射断,接着便传来尖叫声和重物坠地的声音。
连玉嘲讽道:“哟!这次是只会说大周话的鸟。”手中的箭已经瞄准了少年,“杀你这种废物,还用不着大周男人,我一个小孩足已。”
弓弦一响,箭已出,这一箭裹挟了雷霆之势,要将黑甲少年毕于当下。
少年凤亭荡开飞霜削来的剑,本已绝对避不开这一箭,然而他借着飞霜那一剑的力道,直接飞跃出城墙,悬空往下坠去。
连玉的箭便射了个空。
急速往下坠去的凤亭,从腰间摘下一个铁爪,往上一抛,铁爪上了城墙,“呛啷”一声,卡一个三角处,夺进墙砖中。
墙下传来一阵得意的笑声。
他这铁爪与普通士兵的不同,下方连着的是一条精钢细链,不是那些轻而易举能割断的麻绳,铁爪也是嵌入砖石三分,死死抓住,难以撬出。
连玉嗤笑一声,飞身上前,白.嫩的小手握住那坚硬的铁爪轻轻一拔,便给起了出来,接着往外一抛,那铁爪连着细链立时随着它的主人坠了下去。
搭箭上弦,在等到一声“嘭”响的瞬间,弦松箭飞,直奔坠落之人而去。
幸亏凤亭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慢慢往下移动,而是借助铁爪的拉力,一撑一荡,快速下落。
如此,摔下来之时,离地已不足三丈高,落地之时虽被震了个七荤八素,好在并无大伤。
他刚要起身,一支利箭已至,“夺”一下,扎进他的左肩,将其钉回了地上。
凤亭闷哼一声,皱着眉头,叽里咕噜骂了两句,不敢再耽误,忍着痛撑起身子,沿墙根快速向城门移去。
连玉手中的箭已用完,她抛了弓,在地上捡起一把南诏人的长刀,与飞霜背对背,和敌兵拼杀起来。
被凤亭这样一耽搁,城墙之上已爬上了上百个敌兵,近处围杀连玉和飞霜的就有三十余人,远处那些则挂上绳索滑向城内。
轰隆隆———
墙下传来一声巨响。
呜呜泱泱,群情高涨的喊杀声,由城外到城内,一连成一片。
连玉知道,是城门破了。
城墙上的敌兵还在增多,已有越来越多的敌兵向着她们两人围过来。
她们已经完全陷入敌军之中,再杀下去,恐将难以脱身。
连玉砍倒两个敌兵,顺手扯走他们腰间的绳索,叫道:“走!西南。”
飞霜会意,两人后背相贴,且战且退,向西南方向移动,那一处敌兵相对较少。
两人退至一处,连玉耳朵微动,听得内墙之下,此处并无人,便将绳索递给飞霜,急切道:“我挡住,你先下去。”
“那你怎么办?”飞霜忧道。
割断绳子这一招,可不是只有她们两人会,敌人更会,落在后边那个,根本没有办法靠绳索下墙。
“我自有办法,死不了,你快走。”连玉又砍落一个敌兵的人头,那身体还在城墙之上,头颅已飞入城中。
飞霜不再耽搁,铁爪在城墙上一挂,绳子缚于腰间,人已跳了出去。
连玉又捡起一把长刀,左右手各握一把,猛杀一阵,听到飞霜已经安全落地,她一个翻身,直接从城墙之上跳了出去。
身体快速往下坠去,冷冽的风刮过脸庞,她却不觉得冷,额头甚至滚下来一滴热汗,一滴混杂着血液的热汗,带着让人恶心的腥臭味。
她想甩一下头,将这滴惹人讨厌的汗珠甩下去,但境况不允许。
蓦地伸出一把长刀用力扎进城墙之中,在一阵呲呲啦啦火花四射之后,下坠之势骤停,她挂在了城墙半腰处。
缓缓吐出一口气,松开手,再一次往下坠去。
眨眼的工夫,又将另一把长刀扎进城墙之中,又一阵火花四射,她再次停下,挂在城墙之上。
低头向下望去,离地大约只有三丈的高度,而墙下一丈宽的路对面正有一株大树,枝叶繁茂,在这样的夜晚里,黑黑一丛。
她立时改了主意,放弃直接往下跳的打算,双脚在城墙上用力一蹬,跳向对面那棵大树伸展出来的一根距离地面两丈高的树枝。
右手抓住那根树枝轻轻一荡,人已落地。
借着冲势,就地一滚,站起来,人已消失在一侧的暗巷中。
本就隐藏于树后的飞霜,紧跟其后,也没入其中。
“我要回客栈,去吗?”连玉一边跑,一边问道。
“去,要跟你在一起。”飞霜回道,脚下不曾有半刻停留。
连玉耳力外放,快速选定没有人,或者人少的巷子,往前奔去。
心下急得直冒火,淦!她的小金库还藏在客栈的床底下,这可真是要了她的小命。
但愿那帮南诏龟孙子慢一点,让她还有机会拯救一下自己的小金库。
第65章 不正经的瓦罐
两人奔出一刻钟, 忽然听到前方横巷中,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喘息声,那人也在快速奔跑。
听上去相隔还有五丈远, 应是撞不到一起, 连玉脚下不停继续奔跑。
“府衙通告, 南诏袭城,西门撤离!”
这声音是从那人口中发出的,带着急迫。
连玉立刻转了方向,向其迎去, 待到近了, 认出眼前这人正是林德本手下的一个兵。
那士兵也认出了连玉二人, 柏松去见林德本之时, 他恰好就在林大人身边,知道此二人是从南城门来。
他闻到两人身上浓重的血腥气, 忙道:“北城门已破, 林大人通知大家从西门撤离,二位姑娘速往西城门去吧!”
“你这是?”连玉问道。
那士兵道:“大人下令,消息通知全城, 命我等助百姓从西门撤离。职责所在, 在下先行一步, 还有几条街没通知到。”
“南门已破,再往前都是敌兵。”连玉提醒道。
那士兵爽朗一笑:“多谢姑娘提醒,告辞。”话音未落,人已奔了出去, 消失在暗巷之中。
巷子深处, 再次传来粗犷浑厚的声音,“府衙通告, 南诏袭城,南北城门已破,西门撤离。”
西城门外是连绵的大山,山不高,也没有奇险,但只要人散入其中,便不容易被抓到。
而且,因临着山,路狭地窄,攻城器械难以进入,再多的兵马也发挥不出实际作用,这一处的敌军定是要薄弱几分。
连玉和飞霜,在星光下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一齐向客栈跑去。
不多时,迎面遇上一个南诏士兵,连玉脚下一顿,让出位置,飞霜速度不减,人至剑出。
敌兵刀还未砍出,脖颈已断在剑下,鲜血喷涌,人倒向墙边。
连玉立刻跟上,捞起这敌兵手中的长刀,继续狂奔。
越是往前,敌兵越多,街上逃跑哭叫的百姓也越多。
连玉通过耳力,已经找不到没人的道路,只能在一片混乱的声音中,选择相对安静一点的方向。
而安静的巷道里,敌兵并不少,只是他们还没来得及冲进百姓家中。
路已没得选,连玉和飞霜便不再想其他。两个人,一刀,一剑,直接往前冲去。
仿若疯了一般,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直接碾压过去。
也幸好这一路,遇到的都是普通士兵,没有如那少年一般的高手。
就如此,一路杀进客栈之中。
客栈前堂,门窗大开,桌椅倒了一地,雪白的墙壁上喷溅了赤红的血,在门口大红灯笼的映照下,与墙上贴着的“福”字,形成一种阴森诡异又嘲讽的画面。
连玉双目一扫,地上只有两具敌兵的尸体,并未见到熟悉之人。
里院传来“哐哐当当”翻找的声音,她不再停留,循着声音的方向杀了过去。
那声音,竟然还是从她的房间中传出来的,连玉目眦欲裂,整个人如狂怒的旋风一般,举起长刀,纵身扎了进去。
穿着南诏军服的士兵听到动静,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已被一刀穿胸。
他的头垂了下去,正好看到从自己跳动的心脏中刺出来的一截刀尖。
刀尖是红的,鲜红色,流动的红色。
那刀与他手中握着的刀一样,是南诏士兵的刀,是同伴的刀。
不过,他已经没有力气回头去看看,背后那个杀他的人是谁,便气绝而亡,倒下去,正倒在床前,堵住了床底。
连玉站定,手扶双膝,缓了一口气,然后起身一脚踹开这人的身体,嘴里骂道:“狗东西!姑奶奶的钱也敢肖想。”人已埋头钻进了床底下。
一番细簌鼓弄,她从床底爬了出来,手中拖着一个外形不太正经的劣质瓦罐。
一拖出床底,手就迫不及待伸了进去,直至碰触到,那熟悉的包袱布料和包裹形状,才终于松下心中绷着的那根弦,瘫坐在地上。
人抱住瓦罐靠上去,亲昵地用脸贴了贴:“我的小财财,幸好你们还在。”
她刚才奔跑入院中的声音,已惊动了另外两个在其他房间搜寻的南诏士兵。
两人提刀走出来查看,正与落在后边的飞霜相遇。
两人看一看飞霜手中那把还在滴血的剑,瞬间一齐举刀拼来。
刀落,人倒。
飞霜提着剑进了屋子,剑上的血,更红,更多,所过之处,地上留下一条血珠连成的清晰的红线。
屋子里的连玉,已脱了那层被血染透的外衣,正往腰上系一个长条形的布袋子。
那袋子,飞霜很熟悉,是连玉平日里装金银财宝用的。
连玉见她进来,提醒道:“你的东西呢?快看看还在不在?”
飞霜走向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衣橱,头伸进去,左右翻了翻,然后起身,淡淡道:“没了。”
这时,连玉已把瓦罐中的财物全部装在身上,又捡起一件翻找时被扔在地上的干净外衣,往身上套,讶然道:“没了?”
“嗯。”飞霜表情淡淡,似乎并不是很在意。
连玉系好身上的衣服,确保银钱全部裹得紧紧的,不会因打斗掉落,瞥一眼飞霜身上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服:“你也把身上的衣服换了吧。”
弯腰拾起地上的刀,对着床前的尸体,“刺啦刺啦”划了两刀。
尸身上的衣服,沿刀锋所过之处破裂,露出黑黝黝的肚皮,和散落在地的金银,其中就包括飞霜的东西。
连玉全部收拾起来,递给正在换衣服的飞霜,嘱咐道:“装好。万一走散了,身上没有银钱很麻烦。”
飞霜嗯了一声,接过来,全部揣进衣服内袋之中,再用力将其束紧。
连玉胃里突然一阵绞痛,身体也开始有脱力的迹象。她扶住飞霜,喊道:“饿!厨房,快去厨房。”
飞霜半扶半拖着她,大步奔向厨房。
入内,迎面就是一个大大的酱烧猪头,是客栈掌柜今晚祭祀天地用的祭品。
虽然那猪头面目狰狞,带着对死亡倔强地不甘,虽然它又冰冷又腥膻,但连玉一见,就满眼冒光地扑了上去,一口咬在猪鼻子上,撕下半块鼻子肉。
飞霜扫视一圈,走到水缸旁,舀了一盆水端过来,拉住连玉,给她洗了洗脸和手,才放她重新去跟那个猪头搏斗。
啃着猪头的连玉像一头狼,连眼睛里射出的光,都像是恶狼的光,幽幽的,泛着绿。
这还是飞霜第一次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这种光,一种完全兽.性化的光。
飞霜自己也洗了脸和手,忽又想起和寒竹他们分离时提到的那个树洞。
她提着剑出去又回,手中多了一块布条,上面写着:“西门出城。”
与连玉说了一声,但连玉已经啃得进入忘我的状态,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她咽了咽口水,看着看着,好像也觉得肚子有点饿,见灶台盖着蒸包子用的大大的竹篾盖子,猜想着里面应是还有包子。这家客栈平日里,每天都有包子供应的。
走到灶台前,揭开蒸笼盖子。
没有包子,盖子下是一颗瑟瑟发抖的人头,和一截颤抖得快产生虚影的刀尖。
头顶发髻上绑着的那块蓝布很眼熟,是厨房打杂的小伙计。
飞霜伸手戳了戳他的头顶,小伙计哆嗦着哭道:“别杀我,我能干活,别杀我,我能干活。”?
飞霜道:“是我们,不是南诏兵。”
原来这是一处废弃的灶台,里边并没有锅,小伙计作了一番伪装,藏在这里。
不过,这伪装实在是不太高明。遇到来找吃食的饿死鬼,一准暴露。
小伙计还在颤抖着重复那句话,并不理会飞霜。
她无奈伸手握住小伙计的脖颈,往后一扯,迫使他的头仰起来,看到外面的情况,看到飞霜的脸。
那双眼睛在看清飞霜之后,由惊恐转变成惊讶,又打了个颤儿,终于稳定下来:“姑娘怎么回来了?”
“取东西。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客栈其他人呢?”这么一动,飞霜看见了他手中抱着的那把刀,正是她们带回来的,周颢部下的佩刀。
小伙计看她盯着这刀,忙解释道:“不是我偷的,寒竹小哥给我的。”
“没说你偷。其他人都走了?”
小伙计点点头:“嗯。他们都跟着孟公子去了西城门。”
他探出头往外看了看,一见到连玉啃猪头的凶残样子,又把头缩了回去,哆嗦道:“你……你们……是不是饿了?另一头的锅里有饭……是热……热的饭。”
飞霜放下手中的蒸笼盖子,走向灶台的另一头,揭开锅盖,里面是满满一锅松软的包子,旁边还有两个大碗,一个碗里放着整只的白灼鸡,一个碗中是蜜汁腌肉。
她将那两个碗端了放到连玉面前,往前推了推,用力挤到连玉的鼻子下面。
她终于松了那只已被啃到只剩嘴的猪头,抓起腌肉往嘴中赛去。
飞霜拿起那个已骨瘦嶙峋惨不忍睹的猪头扔了出去,回身拿起一个包子塞进自己嘴里,又抓了两个塞给小伙计,道:“吃了,一会儿跟我们一起走。”
“我……我不走。”小伙计嗫嚅道。
“嗯?不走?”她从碗筷架子上找了一块布,手脚麻利地将锅里的包子全部取出,用布兜住打了个结,背在身后,“为什么?你不怕南诏兵?”
“怕,但是我娘说,只要肯干活,在哪里都能活。”小伙计说,“南诏人也需要人干活,我肯干活的。我……我要是走了,爹娘的坟就没人去祭拜了。”
嗯……说得好像还很有道理,看来他是主动留下,不跟孟公子一起走的。
飞霜又掏出两个包子塞给他,便不再劝:“那你缩回去。”
等小伙计重新把头缩下去,飞霜“啪”的一下,把刚才那个蒸笼盖子给盖了回去。
她将手中的包子吃掉,又喝了一碗水,然后拿起水瓢,从水缸中舀了满满一大瓢水,伸到连玉面前。
此时,那两个碗已经空空,地上散落着一层碎骨头。
连玉接过水瓢,咕噜咕噜,一气喝了个精光。
飞霜估算着她应该差不多了,问道:“饱了吗?该走了。”回手拍了拍背后的包袱,“这里还有包子,不饱,路上再吃。”
连玉环视一圈,抓了把皂角,搓掉手上粘腻的油脂,一手提起刀,一手钻进飞霜背后的包袱中掏出一个包子,刀尖一指,“那是什么?”
她指的方向正是小伙计藏身的灶台,飞霜瞥了一眼,道:“厨房的小伙计,要留下来干活。”
“干活?”
飞霜:“嗯,跟着南诏人干活。”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还有给他爹娘守坟。”
“哦,走吧。”连玉啃了一口包子,先一步走出去,“唉?我的弓。”
等飞霜踏出来之时,她已经蹿了出去,眨眼的工夫,人又蹿了回来,急道:“我的弓不见了。”
“可能,是孟公子给带走了。”飞霜将手中的布条递过去,“孟公子留在树洞里的信息。黑风怪也不再,应该是一起被带走了。”
连玉抬手敲了敲自己的头,体力消耗过度,连脑袋都不灵光了。
她就着飞霜的手,看了一眼布条上的字,手则伸到飞霜背后,又摸出一个包子塞进嘴里,点点头,咕囔道:“走。”
这一阵耽搁,前后其实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两人一出门,便斩杀了两个从隔壁铺子走出的敌兵,提刀掠进了旁边的横巷之中,避开大街。
第66章 给爷当小奴隶
天上的烟火已消散, 漆黑的夜空,层云退去,露出一弯新月, 冷漠孤清地照着这座城。
城中, 爆竹声也已停, 取而代之的是喊杀声、惨叫声。
寒风飒飒,冷月凄凄。
人间的一场热闹,无关风,无关月。
人间的一场杀戮, 也无关这风, 无关这月。
风还是冷风, 月还是凉月, 廊檐的灯笼还是红的,这红热烈过, 也凄艳过, 照过人间胜景,也照开乱世鬼道。
连玉和飞霜,就奔驰在这样的红色灯笼之下。
两人步速极快, 遇到敌兵, 不管对方挡不挡路, 先杀为上,杀完便走,不做丝毫停留。
一路走来,自然是顺手救下了不少百姓。
百姓们也心机灵巧, 直接在她们后边跟着跑。
于是, 两人身后的队伍越来越长,像一条月夜下穿街过巷快速滑动的蟒蛇。
连玉和飞霜, 便是这蛇头上的两只眼睛,探寻道路,选择方向。
愈靠近西城门,街巷之中逃跑的百姓也愈多,多处巷子已出现拥堵。
连玉一见巷道堵塞,便立刻换另外一条,那些不知所以的百姓见了,也开始加入其中,跟着逃窜。
等她们两人最终从一条横巷之中杀出来的时候,后边的队伍已经颇为壮观。
冲上长街,豁然开朗,西城门已近在眼前,两方人马正杀得昏天暗地。
城楼之下,门户大开,崖州刺史林德本带领的府兵占据着城门口。
城门内,这边在迎战从南门破城而来的敌兵,城外与本就守在西门的敌兵厮杀在一处,正处于腹背受敌之境。
然而,他们却牢牢守住城门,不退让半步。
长街两边的房屋角落处缩着无数百姓,每当林德本这方杀出一个缺口时,便有一群百姓从这处缺口冲出去,冲到城门口,再等待外面出现缺口,再冲一次,进入西边的大山密林之中。
满地的尸首,显示出这种方式的惨烈。
林德本的兵愈战愈少,而南诏的兵却愈来愈多,城门已渐渐有了失守的迹象。
连玉她们到来之时,正看到缺口打开,只是,这一次,仅仅成功跑进去一个百姓。
缺口便再次被南诏兵马封锁住。
连玉和飞霜相视一眼,并不停留,直接从南诏兵的背后杀了过去。
两人集中攻击一处,硬生生将这处包围圈撕出一条缺口,然后一起转身向相反的方向推进,在两人背后空出一条通道。
跟在她俩身后的那些人,也是眼明腿快,立即从缺口处奔了进去。
林德本的兵,见到两人的强效支援,士气大震,杀得更加凶猛。
缺口越来越大,涌入的百姓越来越多,然而,结果竟是都拥堵在了城门之下,明显是外面出不去。
连玉又砍倒一个敌兵,见林德本就在不远处奋力杀敌,大声喊道:“怎么回事?外面什么情况?”
“外边敌军更多,是孟公子在支撑。”林德本头不回,手不停,回道。
连玉双耳一听,城门外敌兵很多,再一听,远处已有马蹄声和大量士兵行进的脚步声。
如今情况非常危机,若是不快速破局,她们将直接被南诏大军前后夹击包了饺子。
就算自己能侥幸逃脱,眼下这些百姓却难有活路。
她眼睛往城楼一望,急急问道:“城墙之上还有防御器械吗?”
“有,人手不足,有也是无用。”林德本回道。
连玉吼道:“兄弟们,顶一下,我上城墙。”
话落,她已收刀窜了出去,挤进人群,钻到楼梯小屋门口,一脚踹开那小木门,快速往上爬去。
城墙上的防御器械,与南城门是一样的。
时间紧急,已不能像之前那般规划,连玉趴在城墙外沿,向下看去。
孟泽深正带着十来个人,与乌泱泱数百的南诏兵缠斗,颓势明显。
这处南诏人马,后边竟还有一排弓箭手,在背后放冷箭打辅助,这就导致形势更加艰难。
“表哥———回城门———”连玉冲着下方大喊一声,搬起一块巨石向弓箭手的位置抛去。
巨石落地,弓箭手倒下三四个。
孟泽深会意,立即召唤其他几人一起,回到城门之下。
接着,天上便如同下起巨石雨一般,大石头“哐哐”往下落,所过之处哀嚎一片。
城门下的士兵,大喜过望:“援军,哪里来了这么多援军,咱们有救了。”
孟泽深抬手往背后摸了一下,握住那支扎在肩胛骨上的长箭,指尖用力,在距离入骨三寸之处,“咔”的一下折断,牵连之下,人也跟着痛得闷哼一声。
“孟公子?”一名士兵叫道。
“嗯?”孟泽深抬头瞥了外面一眼。南诏兵已乱作一团,失了之前的锐气。
“城楼上是连姑娘吗?她带援军来了。”那士兵咧着嘴,兴奋地问道。
孟泽深缓缓摇首,道:“没有援军。”
他猜得到,这些石头都是连玉一个人扔下来的。
连玉身上,处处都是解不开的谜团,相处的越久,那谜团就越缠越绕的多,让人看不透,猜不明,理不清,又想去探究。
这世上让他感兴趣的事情不多,连玉身上的谜团,却恰好撩动了他心中的痒处。
若不是舅父的女儿,他也要找个理由把人留在身边,直到看明白理清楚为止。
“没……没有援军。”那士兵大惊,向外望去,“那这些从天而降的巨石?是天神相助?”
“利用机巧器械所为。”孟泽深一本正经胡扯。
“哦,连姑娘厉害,一人可抵百兵之力。”士兵赞叹道。
这些巨石,若想如此快速地抛掷下来,需要他这样的兵士一百人齐力,而连姑娘那么小,竟只需要一人足以,真乃天纵奇才也。
巨石已投尽,连玉不做停留,搬出小屋中的几坛子油水,也来不及用大锅分泼,直接连着坛子一起抛掷下去。
城下立时传来,“哐啷哐啷”坛子碎裂之声,她往墙外探头,大吼一声:“火!”
“哐啷”声之后,一阵油腥之气随着寒风,吹到孟泽深鼻下,他马上明白了连玉的意思。
手往背后一招,摸出连玉那张弓,又从腰间拿出火折子点燃,套在长箭的箭头之上,弓弦一响,连玉的声音传来之时,火箭已射出。
油坛摔碎的很近,带火的长箭飞驰得很快,南诏兵中立刻燃起一片火焰,混乱惨叫,一波将平一波又起。
孟泽深道:“有火折子吗?”
城门下的士兵和百姓,都快速掏出身上的火折子,递过来。
今日除夕,因着放烟花爆竹的缘故,几乎人人身上都带着火折子。
孟泽深搭好一支箭,那士兵便点燃火折子套上箭头,配合得快速又利落。
“走!放人出城!”地上团团火焰已燃起,连玉的声音再次从城墙之上传来。
孟泽深将手中的长弓和箭囊一齐塞进那士兵手中,嘱咐道:“上城墙,把弓箭交给连姑娘。”
“这?”士兵迟疑。
“很重要,有大用。”孟泽深说完,将他推入城门之中,又对着门内的百姓道,“现在开始,看准时机,立刻跑,不得耽误。”
话毕,已带人冲了出去,与剩余幸存的南诏兵杀在一处。
城墙之上,羽箭直飞,陆续将南诏后方的弓箭手放倒。
身后没有了冷箭,孟泽深等人压力骤减,百姓逃离也更安全,有那胆大的已冲了出去。
孟泽深带着士兵开出一条道路,连玉用弓箭在城楼上护持,积聚在城门下的百姓冲出来,快速向前方黑黝黝的山林奔去。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逃出去的百姓越来越多,但从城内逃到这里的也越来越多。
然而远处的兵马声已越来越近,连玉手中不停,额头却急得冒出来一层热汗,心底念着,快点,快点,再快点。
“连姑娘,你的弓。”那年轻的士兵,笑着跑上来。
连玉回头看一眼,急道:“放在地上,你立刻下去,告诉我表哥,快点走,城里的大军马上就到。”
那士兵看着连玉脚下多余的弓箭,叫道:“连姑娘,我帮你。”
连玉:“现在就走,大军来了,这城墙你下不去。”
“那就不下去,我不怕死。”士兵说着,从地上摸起一张弓。
连玉怒道:“滚,再不走,我现在就把你踹下去,让你死。滚下去,告诉我表哥和林大人,一炷香的时间,大军就到。”
“我……”
连玉手中不停发箭,左脚一抬,直接踢飞了士兵手中的弓,转头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怒吼道:“快给我滚,再磨蹭,下一脚踢飞的就是你。”
士兵怔了一怔,立马转身往来时的路跑了过去,噔噔奔下城楼。
———妖怪,他是不怕死,但是他怕妖怪。
他脚步不停,一口气冲出楼梯小屋,奔到林德本身旁,叫道:“大人,大人,妖……妖连说……”
“妖什么妖,说人话!”林德本叱道。
“大军马上到,一炷香……南诏的大军,从城里。”他断断续续,终于把信息说全。
林德本听到了,周围的百姓也听到了,霎时间引起一
阵混乱,人群疯了一般往城门涌去。
眼见城门处要挤住,动弹不得,林德本立时大骂道:“哪里来的奸细,在这里胡说八道,惑乱军心,给我斩了。”嘴里骂着话,眼睛却不停给那士兵使眼色,让他快点跑。
他终于警醒过来,自己闯祸了,想着城外的孟公子还没有通知到,立刻一矮身,钻了出去,消失在挤挤攘攘的人群里。
林德本眼见形势已经已经无法控制,一旦挤死卡住,一个人都出不去。
他立刻撤出站圈,那条杀出来的通道,因失去一方支撑,立刻被南诏兵堵住,后边百姓被截住,再也进不来。
这才才缓住形势,不再拥挤,城门保住了顺畅通行。
眨眼的工夫,长街上已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和轰隆隆大军行进的脚步声。
又是一阵混乱,与这混乱同时到来的,还有漫天的箭雨。
连玉从地上摸起自己的弓和箭,奔到城墙另一边,厉声喊道:“飞霜,快撤。”
一手四箭齐发,拦截那些射向飞霜的箭。
飞霜手旋短剑,荡开飞箭,快速后退,进入城门内侧。
在两人的极致配合下,飞霜终于成功逃脱,捡回了一条命。
再有就是林德本,刚才退出战圈那一撤,正撤到了城楼下,位置特殊,箭来之时,后退一步,躲了过去。
这一场飞蝗般的箭雨之下,只活了他们两个人。
地上血流成河,不管是崖州兵,还是普通百姓,甚至是南诏兵,都一齐被射成了刺猬。
他们竟连自己人都没有放过。
“飞霜,叫上表哥,立刻撤退,立刻撤退,不要等我。”连玉的声音再次从上边传来。
飞霜抓着短剑,看了林德本一眼,并未吭声,立即转身向城外跑去。
连玉站于城墙之上,继续搭箭拉弓,瞄准高坐马上的少年凤亭。
少年身侧,有一人身穿铠甲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甚是威武,是这队人马的领头人。
连玉猜想,这应该就是此次攻城的主将。
———呵,来验收胜利成果了?
弓弦响,箭已发,箭指向的是少年凤亭。
凤亭提刀去挡,然那箭竟是力有不足,在其前方一丈远处就落了地。
凤亭目测一下距离,大声笑道:“不自量力,臭丫头以为自己是箭神?”
“噌噌”又有两箭先后而至,同样都因力所不及,掉在前方一丈处。
“哈哈,蠢丫头,射不到,还要射。”凤亭继续嘲讽,“这么蠢,等着小爷上去吧把你抓回来,给爷当小奴隶。”
连玉并不吭声,她再次搭上一支箭,射出。
箭出,凤亭继续笑,整队南诏兵都跟着在笑,笑声之中,“嘭”的一声,有人落了地。
落地那人,赫然竟是立在马上的那位主将。
此时,他的咽喉已被刺穿,被一支漆黑的箭穿了个透。
“将军———”凤亭跳下马,呼喊着扑了上去。
原来如此。
因着前边那三支箭,他们放松了警惕,第四支箭射来之时,根本没人把它当回事,都在嘲讽讥笑。
便让她钻了这空子,狡猾,阴险。
风亭回头,愤恨地往城墙上看去,那里已经空空如也,不见任何人影。
他立刻翻身上马,往城门奔去,大声喊着:“我去给将军报仇。”
连玉见最后一箭射中,立刻拿起长刀,背上弓箭,从城墙外侧,翻身跳下去。
这一次,只有一把刀,这一次时间更紧迫,她不再中途减速,直到离地三丈之时,才将手中长刀插入城墙。
又是一阵火星乱溅,速度减缓。
“咔嚓”长刀断裂,连玉的速度还没完全减下来,又开始往下坠去,人儿眼看着,就要坠城而亡。
在这生死危机时刻,下边传来一个声音。
“连玉,接刀。”
她伸手一抓,一把长刀已落入手中,遂立刻又扎进城墙之中。
连人带刀,一路火花带闪电地向下坠。
将要落地之时,连玉松了握刀的手,准备就地滚上几圈,自救一下。
然,人还未落地,一只胳膊已伸上来,把她捞进怀里,就地滚了一圈,停下。
连玉毫发无损地从身下的肉垫上爬起来,惊叫道:“表哥,你怎么还没走?”
“锵锵”,飞霜砍开一个敌兵,喊道:“等你,快走。”
孟泽深从地上站起来,三人杀开挡路的敌兵,向密林深山奔去。
“臭丫头,我要杀了你。”凤亭的声音,从城门口,远远地传来,然而进入密林之中的三人已听不到。
“臭小子,我要杀了你。”站在城门下的林德本,一刀砍断了凤亭的马腿。
风亭摔下马来,两人缠斗在一起。
良久,一身是血的凤亭,走出城门,眼神幽幽地盯着黑漆漆的山林。
城门之下,林大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以身殉城。
第67章 箭伤
三人一入山林, 便如泥牛入海,消失不见。
凤亭没有遣人去追,廖廖残兵败卒, 没有追击的价值。
他们这一战, 求的是钱, 求的是人,甚至不是这座城,不是这片土地。
凤亭下令,命城门外仅剩的百十多个士兵入城, 关闭城门。
至此, 四方城门已锁, 崖州城彻底落入南诏手中, 烧杀抢掠,只能任其收割。
这就是杨庭易的目的。
他初登王位, 朝堂不稳, 又因手段血腥,杀戮过重,得位不正, 等诸多原因, 南诏国上下, 反对之声甚重。
对外兴兵,只不过是他破局的手段之一。
突袭崖州,一是转移国内矛盾。创造一个共同的敌人,然后戮力同心, 一致对外。
二是, 掠夺粮食财物,掠夺人力为奴, 富国富民,以利益诱之,平定朝内。
这路子很野,玩不好就是船翻人亡,哪一个统治者上位不是选稳重求进之道,又有谁会想到,这样一个称病多年默默无闻的人,竟是个脚走刀锋的赌徒。
如今,他这第一场突袭,走赢了。
天亮之后,南诏将会有更多的人马来接收崖州城,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将城中所缴获财物粮食运回南诏。
城中滞留下来的百姓,也将一同被送去南诏做奴隶。
城墙之内是烈火高燃,惨叫连绵。城墙之外是夜色幽深,静寂无声。
凤亭带着人马在城中抢掠洗劫,连玉随着两人在山林中艰难前行。
一道城门,两个世界。
月色清辉,从树冠之间的缝隙中,疏疏落落地洒下来,勉强照亮脚下的山路。
山路崎岖,灌木茂盛,连玉三人走在杂乱又昏暗的深林之中。
奔出二里路后,连玉听到身后并未有追兵,三人便放缓了脚步,向着与崖州城相反的方向行进。
孟泽深在前行中,一时不稳,闷哼一声扶住身旁的树干。
连玉的目光往他脚下扫去,这才发现他的大腿处扎着一支箭,箭尾已经被折断,只露在外面一小截箭杆。
这一处本是隐藏在衣袍之下,因着他刚才身体一歪,侧腿去支撑,便露了出来。
连玉惊道:“表哥,你的腿。”抬起头,眼睛急切看向孟泽深的脸。
脸还未看到,先看到了他肩胛骨上那截箭杆,这一处已经歪斜几近完全没入体内,竟是差点分辨不出。
她看得出,这是二次伤害。
想到自己跃下城墙,他接的那一下,当时地上一滚,定是压到了这处箭伤。
孟泽深松了扶着树干的手,仿若无意随手一拉衣袍,将那处箭伤遮住,淡淡道:“无事,继续走吧。”
连玉眼神在暗夜中,闪了闪,轻声道:“表哥,我的衣服好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了,你帮我看看,我怕一用力拽坏了。”
站在连玉身后的飞霜,眼神也跟着闪了闪,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那衣服是连玉自己挂到灌木上的吧?
孟泽深转回身,俯身看去,手刚触上那衣摆。
“啊!有什么东西咬我。”连玉惊叫着扑到了他背上。
下一刻,孟泽深软软地倒了下去,彻底失去意识。
连玉的手,还保持着砍他后颈的手刀姿势。
“阿玉,你?”飞霜疑惑,看看躺在地上的孟泽深,又抬头看看站在旁边的连玉,一头雾水。
“他腿上的伤,不能再走了。”连玉放下手,拉起昏迷的孟泽深,扛到肩上。
……
飞霜被她一连串动作惊呆了,这……这……孟公子若是醒着,确实不能允许她这般折腾。
不,应该是任何一个有自尊有尊严的男人,都不能同意,被一个女孩子扛在肩上。
更悲剧的是,还没扛起来。
没扛起来,自然不是因为连玉的力气不够,而是她的身高不够,肩膀太小,孟泽深又身高腿长。
他压在她身上时,手脚依然拖在地上,根本无法前行。
飞霜在心底悄悄同情起孟泽深来,并且无声地向诸天佛祖神仙祈求,千万不要让孟公子醒过来,不要让他看到这可怕的一幕。
眼前的连玉,还在举着昏迷的孟泽深来回摆弄,尝试了好几种姿势,也没法好好的,把他扛起来带走。
正纠结间,忽然看到前方一根树枝,她立刻两眼放光,放下孟泽深,提着刀奔了过去。
那树枝粗如她的手臂,长一丈多,特别之处在于顶端均匀生出两条枝桠,形成一个“丫”字的形状。
她“哐哐”两刀将那树枝砍下来,刀光飞闪,将上边多余的细枝末节削掉,令其成为一个完美又标准的“丫”字形树枝。
然后……然后……事情的发展,就走向了更加离谱的方向。
连玉扯一把藤蔓,将孟泽深的两只胳膊捆在“丫”字上边那两个短短的分枝上,胸口搭在分叉处,然后将腰腹和腿贴着“丫”字下方笔直的树枝主干捋直开始捆缚,并喊道:“飞霜,你过来帮忙捆腿。”
飞霜站在那里不动,拒绝道:“我不。”
“嗯?你说什么?”连玉手下不停,也没有抬头,随口问道。
飞霜吞了吞口水,装模作样道:“我说……我手疼。”
她看一眼,转开头,又看一眼,又转开头。心中腹诽,疼得不是手是眼睛,看得眼睛疼,这种方式,她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想着,若是有一天被这样绑的人是她,身上倏然打了个冷颤儿,感觉死一死也不是不可以。
听到她说手疼,连玉也不再强求,自己一个人继续忙活,从腰上缠绕绑缚到臀部,再往下绕开受伤的大腿,缠上小腿,缠上脚踝,绑得很紧很结实。
大功告成之后,她用力一甩将树枝扛到肩上,手扶着下方末端,孟泽深被捆在身后,头颈从枝桠中间耷拉下去,人也成了个“丫”字形。
“完美!”连玉自得地笑道,“我怎么这么聪明。”
她扛着孟泽深,抬脚往前走去。
飞霜僵了僵,蓦地蹿了出去,跑到连玉前方,道:“我在前边帮你开路。”
她实在是不想走在后边,随时都有可能跟醒过来的孟公子四目相对。那画面,想想都让人窒息。
两人这般,一前一后,快步行进。
大约一个时辰后,路遇一处深潭,潭边还有一处浅浅的山洞。
两人停下来,决定在此处修整一番,等天亮再走。
连玉将孟泽深放到山洞中,拆解下来,扶他背靠洞壁。
飞霜拾落了一抱木柴干草进来,生起火堆。
孟泽深还是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并没有醒来的迹象,飞霜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连玉洗净手脸,又从孟泽深怀中摸出一块绢帕。
果然在这里,之前总见他从这里往外抽绢帕。
她将绢帕递给飞霜,让其去潭中浸上水。
自己动手将孟泽深的腰带解开,上衣剥落,露出肩膀处的伤口。
拔出腰间的匕首,三两下把他贴身穿的内层罗衫割裂成三块,撕扯出来。
飞霜回来之时,见到的画面就是,孟公子脸色苍白衣衫不整地靠在石壁上,连玉的手伸在他衣衫之内鼓弄着什么。
她立刻转过脸去,羞道:“阿玉,你在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连玉抬起头来,伸手扯过她手中湿透的绢帕,回道:“给他治伤,那箭得快点拔.出来。”
“时间太久,感染病菌,怕是要废了。”
“什么男女?我还是个孩子,不算女人。”
“感染病菌?是什么?”飞霜疑问道。
“额……就是伤口烂掉。”连玉解释完,又吩咐道,“你找一片大点的树叶,从火堆下面掏点草木灰出来。现在没有药,一会儿箭拔.出来,只能先给伤口敷上这个止血消炎了。”
说着,拧干了手中的湿帕子,将孟泽深肩膀伤口周边的血污擦拭干净。
然后又塞回飞霜手中,道:“再洗一下。”自己则拿着匕首在火上反复炙烤。
“药?有金创药的。”飞霜说着,连忙往怀中内兜里掏,很快掏出一个小瓷瓶。
那小瓷瓶很眼熟,是在春香院时,荣妈妈给的那个。
“你还一直带着呢?”连玉惊喜道。
飞霜笑道:“嗯,这个药很好,很难得的。”将瓷瓶放下,转身出去洗帕子。
连玉拿起地上的白瓷瓶,手中的匕首也已烤好,走到孟泽深旁边,放下药瓶,左手扶住他的肩膀,右手握住匕首,以箭为中心,划开一个十字口。
两刀下去,孟泽深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人已闷哼一声,醒了过来。
眼睛一睁开,看到的便是满地散落的衣物,他的衣物。
他甚至都没顾上伤口的疼痛,震惊地转过头,斥道:“你在干什么?”
连玉用力握住他的肩膀,防止扯动伤口,厉声道:“别动,在拔箭。”
话落,划完最后一刀,抬起匕首,俯身贴近伤口处,用牙咬住箭矢的尾端,一用力,“嗤”的一声,箭头已拔.出。
头歪向一侧,张嘴吐掉那箭头,冷声道:“别动!”
白玉一般的肩头,血肉外翻,甚是恐怖。她拿起白瓷瓶,对着伤口处撒了撒,一层金黄色的粉末盖住那血肉,又快速被鲜血洇透。
她连忙拾起,那块撕下的丝罗布料,缠住伤口,包扎好。
肩上的处理完,给他将衣服披回去,眼睛瞄一下腿上那处,手又伸向了孟泽深的裤子。
第68章 凭本事画的饼
孟泽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叱道:“做什么?”声音暗哑虚弱,听上去无甚气力,手下却力道十足。
连玉抬首望去, 淡淡道:“帮你脱裤子啊, 腿上这支还没拔。”
此时的孟泽深, 如玉的容颜惨白一片,嘴唇更是白得没了颜色,额头之上冷汗连连,沾湿的发丝粘在鬓角, 火光映照下, 憔悴又破碎。
孟泽深被这双水灵灵的眼睛看得很是不自在, 抬起另一只手遮了上去, “不急,先帮我取点水喝。”
连玉歪头, 想躲开遮在眼前的手掌, 道:“我喊飞霜。”
孟泽深的手再往前一指,直接糊住她的眼睛:“你自己去,快点!”手下微微用力, 推着她的脑袋往山洞外一拨。
连玉也不再执着, 起身往外走去, 从潭边的树上摘一个圆盘大的树叶,浸在水中洗一洗。
双手一折,折出四个角捏住,成一个提篮形状, 兜住一汪清水。
飞霜将拧干的绢帕递过来, 道:“你一起带回去吧!”
“嗯?拿不了了。”连玉往前伸了伸双手捧住的树叶水篮,“你要干嘛?”
飞霜上前, 将绢帕缠在她的小指上:“夹住。”顿了顿,又道,“非礼勿视。”
连玉小指用力,勾住那块濡湿的绢帕,幽幽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我们飞霜是大姑娘了呀!”
那一本正经的语气,像是一个长辈在调笑家中的小姑娘。
笑声渐低,人已走远。
飞霜心道,其实小姑娘也不能看的,不过救人要紧,还是让连玉一个人看吧。
连玉再回到洞内,孟泽深已重新穿戴整齐,腰带束得整整齐齐,一副衣冠楚楚的样貌。
他接过连玉手中的树叶,缓缓喝水。
连玉拿出匕首,重又放在火上烤一烤,问道:“衣服怎么穿回去了?腿上的还没拔呢。”
孟泽深默了默,耳尖微红,努力沉了沉声音,道:“我自己来。”
水已喝光,树叶已落地。
他拔出自己身上的匕首,割破那一截长裤,露出箭伤,接过绢帕,擦拭干净周围的血污。
惨白的手背上青筋根根突起,那紧绷的手骨,看得出他在强自忍耐。即便如此,受伤的大腿还是因为疼痛而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连玉看得难受,再次上前,一手按在他的腿上,开口道:“还是我来吧,我快。”
她是快,完全不顾伤者的感受,说一句“忍着点”,便强行按住,嗖嗖四刀划下去,露出箭矢。
孟泽深紧咬着牙齿,还是有一丝呻.吟声溢出。
连玉扔了匕首,一手按住一边,低头欲将箭头拔出,额头被一只湿黏黏的手抵住。
“用手。”孟泽深闷哼道。
连玉抬眸看一眼,他的嘴唇依旧紧紧抿住,仿佛这句话不是出自这张嘴,声音很轻像是幻觉,但额头上那只手推拒的意味十足。
她收回视线,从容抬起头,在孟泽深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用膝盖压住他的大腿,左手按住膝盖上侧,右手捏住箭尾,“嗖”的一声,箭头已经拔出。
“啊———”
一声惊叫,那条腿也颤抖着往上跳起,被连玉一掌又给按了回去。
她扔了粘连着血肉的箭头,得意道:“还是我快吧。”
孟泽深闷不吭声,剧烈的疼痛席卷着全身,让他一时也开不了口。
接下来,撒药,包扎,一气呵成。
完事后,连玉拍拍手掌,笑道:“很好,两支都没有伤到骨头,很快就能好起来。”
孟泽深卸了气,歪靠在石壁上,脸上冷汗如雨,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看上去有那么点楚楚可怜的味道。
连玉起身出去,在潭水中洗了洗手。
“好了?”飞霜坐在潭边的大石头上问。
“嗯,都弄出来了。”连玉甩甩手上的水珠。
飞霜:“嗯……孟公子的腿,明日还不能走吧,该怎么办?不好再那样了吧?”说着,眼神瞟向山洞口立着的那根树枝。
连玉循着她的眼睛看了过去,心道,是不能再这样,一直这样,她也是很累的,总不能就这么扛着,一路走到池州去。
她拧眉沉思良久,道:“这山里应该有体型比较大,又能跑的动物吧?明日我去捉一只回来,训练一下,给他骑着。”
飞霜:“……骑什么?”
连玉:“抓到什么骑什么。看什么跟咱们有缘。”
待到两人说着话回到山洞,孟泽深已经睡了过去,眉头还是深深拧着,似是在睡梦中也不安稳。
两人自觉地静了音,连玉走上前去,用手背轻轻贴了贴他的额头,凉沁沁的,还好没有发烧。
飞霜拿起一根树枝,捅了捅火堆,火苗一下跳着高起,伸出火舌向洞顶舔去。
又添了些比较粗壮耐燃的树枝,将火续好,她们两人靠在一起,也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孟泽深是被一阵阵哒哒蹄声和“呼呼哈哈”的训斥声吵醒的。
火堆未熄,又添了新柴,正燃得旺盛。他离得火堆极近,身上被烤得热乎乎,一点没有冬日早晨的寒凉。
那“呼呼哈哈”的声音,一听便知道是连玉发出的,精力充沛,心情爽朗,在经历了昨晚那一场战乱,还能如此的活泼的,怕是这世间难再找出第二个。
不管身处何地何时,她的身上好像总有一种积极向上的能量,不看眼前,不看当下,按着自己的意向,一个劲地往前冲。
飞霜兜着一捧野果走进来,笑道:“孟公子,你醒了?”
孟泽深轻轻嗯了一声,问道:“她在外面做什么?如此吵闹。”
飞霜将手中的野果,一颗一颗排列着围在火堆边上,回道:“驯羊。”又指一指地上青青红红的野果,“这个可以吃,就是味道有点苦。”
看她这副平平静静的样子,这也是个异类,面对什么局面,都有一种清风拂山岗的淡然。
一个热烈如火,一个静若深潭,两人能凑到一起,也是难得。
“驯羊做什么?”孟泽深又问。
飞霜看了看他的腿,认真道:“给公子骑啊,阿玉说这头羊跟我们有缘,就骑它了。现在正在跟它进行友好交流。”
今日清晨,连玉起来外出如厕之时,恰好看到一头雄壮的黑山羊在潭边饮水。
她激动地立刻蹿了过去,手握羊角,翻身上羊。
那羊却只觉天降横灾,一个像往常一样美丽的早晨,不知为何会出现如此凶恶之徒。
它奋力反抗,想将骑在背上的恶徒掀翻下去。
一人一羊,展开了一场力量与技巧并存的搏斗。
孟泽深额角一抽,看了看自己的腿,想到,确实是连玉能干出来的事。
他起身扶着石壁走出来,只见远处,水潭边的空地,连玉骑在一头体型硕大的黑色山羊背上,一手紧握羊角,一手持着藤蔓截成的长鞭,啪啪往山羊臀部抽去。
黑山羊一边四蹄交替跃动,一边发出“咩咩咩”的叫声,声音里满满都是凄惨与愤怒。
山羊奋力摇着头,羊角不停地顶树,顶山,顶地。
然而连玉就如同黏在它背上一般,双腿夹紧羊的腹部,纹丝不动,稳健得很。
“啪”又是一鞭子下去,她叫道:“不想挨打,就乖乖听话。不过就是骑你一场,至于这么拼命吗?我告诉你,就一趟,以后你想驮还没机会呢。”
“跟着我有肉吃,有房睡,有媳妇娶,日子别提多快活了,不比你在这穷乡辟壤风餐露宿强。”
黑山羊根本不想听这个恶徒在背上,叨逼叨,叨逼叨。
听了那叽叽咕咕的魔音,反而变得更加暴躁,头摇得更猛,蹄子弹跳得更高。
孟泽深抬手捏了捏山根处,长叹一口气,真是……羊好像不吃肉吧?
他在想什么?羊吃不吃肉,他都不想骑在一头羊背上招摇过市。
“连玉,你给我下来。”孟泽深扶立在山洞口的岩壁,提声叱道,但底气不太足,听上去软绵绵的,毫无威慑力。
连玉闻声,从山羊背上抬起头,往这看来,高兴道:“表哥,你醒了,快看我给你抓的新坐骑,惊不惊喜?”
孟泽深无语道:“我觉得是惊吓。”
“表哥,你别害怕,我一会儿就给它驯服,保证让它老老实实做你的胯.下羊。”连玉一脸兴奋。
就……完全是鸡同鸭讲。
他堂堂七尺男儿会怕一头羊,简直是笑话,不,连玉的日子,天天过得都像笑话。
“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讲。”孟泽深试图继续劝她从羊上下来。
“你大点声讲,我现在忙着呢,下不来。”连玉大声嚷道,“啪”一藤鞭又抽在山羊屁.股上。
“咩———”山羊气得人立而起,然连玉焊在它的背上,挂得稳稳的,没有丝毫要掉下去的迹象。
孟泽深不得不提高了声音,吼道:“去将狮子骢和黑风怪找回来,寒竹把它们留在山里。”
只是他这气弱的声音,恰巧被一阵高亢的“咩咩”声压得死死的,连玉是一句也没听见。
他凉凉地瞪了黑山羊一眼,心中气闷道,没有眼色的东西。
清了清嗓子,对又摘了一兜野果走到洞口的飞霜道:“你去跟她说,马在入山往西第二座峰头的山脚。让她放了那羊,去将马牵回来。”
飞霜瞥了瞥水潭边,战况正激烈的一人一羊,问道:“要不我去找吧,现在放了岂不是功亏一篑。”
……
“让她去,黑风怪只认她,她找起来快。”他就是要将连玉从黑羊上弄下来,哪来的功亏一篑,要的就是这一篑。
“好。”飞霜转身走向潭边,传达过去。
连玉调转羊头,用力猛抽一鞭子,催促道:“走,带你去找你大哥,你大哥叫黑风怪,威武又雄壮。”黑山羊却是只撩蹄子不往前走。
连玉又道:“走,等把黑风怪找回来,我就放你走。”画得好一手大饼。
只见那羊“噌”的一下,驮着连玉蹿了出去,留下一道残影,消失在密林之中。?
羊也爱吃大饼?
孟泽深捏了捏额角,转身拖着伤腿慢慢回了山洞。
半个时辰后,连玉骑着黑山羊,风驰电掣地回来了,后边还跟着黑风怪和狮子骢。
她在山洞口拾起昨晚绑缚孟泽深的藤蔓,在山羊脖子上缠绕几圈,将其捆在洞外一棵大树上。
黑风怪和狮子骢,两马并排立在潭边饮水。
连玉从站在洞口的飞霜手中,抓了一个野果,啃着走进山洞,问道:“寒竹他们是不是已经去池州了?”
“嗯。”孟泽深也在吃野果,不过他吃得比较斯文儒雅。
连玉:“那李老头呢?”
孟泽深:“一起走的,由他们三人护送去池州。”
“表哥,你还行吗?”连玉说,“现在有马了,咱们早点走。”
她那语气奇奇怪怪的,眼睛还在他的腿伤和脸上来回转,感觉下面那句就是,如果不行,我就抱你上马。
“行。”孟泽深云淡风轻地站起来,往外走去,仿佛那条疼得发颤的腿不是他的一样。
“那就好。”连玉提高了声音向外面喊道,“飞霜,你来熄火,我去杀羊。”
“嗯?杀什么羊?”孟泽深身形一顿,讶然道。
连玉已经抽出亮晃晃的匕首,向外走起,回道:“外面的黑山羊,有马,它用不上了。”
孟泽深疑惑:“你不是说,要放了它?”
“啊?我骗它的。”连玉说,“杀了它,给你补补。”
孟泽深道:“我不用补。”
“哦,你不需要,那给我补补。”人已握着这寒光闪闪的匕首逼近黑羊。
那羊发了疯一般地挣扎,发出凄厉的惨叫,眼睛控诉地瞪着连玉。
“连玉,你等等,放了它。”孟泽深追道,他觉得这羊完全是因为自己,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连玉板着小脸,反驳道:“我凭本事抓的羊,为什么要放?”
孟泽深沉声道:“你刚才承诺过,帮你找回马儿,就放了它,怎可言而无信?”
“我凭本事画的大饼,它自己吃了怪谁。”连玉道,“我为什么要对一头羊讲信用,羊本来就是被宰割的。”
“天下万物有灵,不可轻而贱之。”孟泽深皱眉道,“放了它。”
“哼,表哥好会慷他人之慨。”连玉撇撇嘴,不服气。
孟泽深无奈道:“要什么?”
连玉臭着脸:“五百两银子。哼哼~”
“好。”孟泽深应了。
连玉立时眉开眼笑,脸换得那叫一个迅速,手中寒光一闪,捆着黑羊的藤蔓已被割断。
她在黑羊臀部拍了一拍,笑道:“表哥疼你,那就放你一条生路。”
孟泽深眼角一抽,看见了地上的藤蔓,拉起衣袖,凝视手腕处的伤痕,复又看看地上的藤蔓。
拧眉思索,他是不是被绑过?
第69章 给你自由过了火
三人上马, 孟泽深骑狮子骢,连玉和飞霜共骑黑风怪,绕过群山向池州城行去。
三日后, 三人抵达池州城云来客栈。
一直等在门口的寒竹, 哭着扑上来:“公子, 你终于回来了,我再也不要跟公子分开了,呜呜~”
他这一扑,正好扑到了孟泽深受伤的大腿, 一声闷哼溢出, 寒竹看见被血洇透的绷带, 惊叫道:“公子, 你的腿,公子, 你受伤了, 呜呜~”
“哭什么哭,你家公子死不了,快去弄吃食来, 不然你家公子要饿死了。”连玉坐在马上嘲道, 飞霜已滑下马去。
“都怪你, 要不是为了接应你,公子怎么会留下来?公子不留下来,就不会受伤。”寒竹愤愤地瞪着连玉,吼道, “我家公子长这么大, 还是第一次受伤,都怪你这个扫把星。”
“寒竹。”孟泽深叱道, “再口无遮拦,就回朔北去。”
连玉打马前行两步,伸手揪住寒竹耳朵,冷声道:“我是什么?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说。”
“啊———我的耳朵,你给我松手。”寒竹护着耳朵大叫,“就是扫……”
“咳咳……”孟泽深清了清嗓子。
寒竹立时住了嘴,耷拉着脑袋,憋憋屈屈道:“是……是表小姐。”
连玉松了手:“哼~这还差不多,还不快去备饭。”
钟平、柏松听到动静,也迎了出来,一众人都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脸上具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一番梳洗过后,连玉走进前堂,正好遇到寒竹抓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大夫,急匆匆往院子里跑。
连玉翻了个白眼,道:“就中了两箭,箭头已经拔.出来,敷点药,养一养就好,不用这么急吧,你看看人家大夫都快喘不上气了。”
寒竹气回道:“什么叫就中了两箭,合着那箭没插在你身上。”
“插.我身上,我也不会像你这样大惊小怪。”连玉撇撇嘴,本姑娘前世受过的伤多了去了,也没有这么矫情。
“我家公子身娇体贵,哪里是你这个野丫头能比的。”他转而又对着身后的老者道,“大夫,您忍一忍,前边就到了,咱们走快点。”
他虽然嘴上不停,跟连玉斗了两个来回,脚下却没有慢半点,这会儿已经拖着老大夫转进院里去了。
连玉见那涨红着一张老脸的大夫,满脸控诉,又说不出话的样子,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柏松微张着嘴,从寒竹身上收回目光,转到连玉身上,连忙张罗道:“小姐,饭已经备好了,快过来吃吧。”
连玉转过身,见靠近里面的那张桌子,已经摆了满满的一桌子各式各样的荤菜,量大肉多,道道都是硬菜,毫不花哨,很符合她现在的需求。
“嗯,还是我家柏松乖巧董事。”连玉赞叹道。
柏松笑道:“没有,没有,这些是和寒竹哥一起准备的。寒竹哥都记着小姐爱吃什么的。”
连玉:“哎哎,什么时候寒竹都变成寒竹哥了?”
柏松只是笑,不吭声。
“他的功夫,你学到手了吗?”连玉问着,手已经拿起筷子。
柏松眼观鼻,鼻观心:“学到了一刀。”
“一刀?怎么个一刀法?”
柏松头垂得更低了:“一刀就是,寒竹哥杀我,我只能挡一刀。”
“啪”一筷子敲在柏松头上,连玉叱道:“你怎么这么废物?”
“不是我废物。”寒竹嘟囔道,“我之前也以为学到了,这次从崖州逃出来,才知道寒竹哥这么厉害。”
“哦,那就是他藏拙了,没教你真功夫。”连玉哼道,“自己多长点心眼,把真功夫学到手。”
“看看这世道,自己没有硬功夫,遇到危险就只能任人宰割。”
“柏松,他偷懒。”飞霜洗漱完换了干净的衣服,迈步走进来。
她把这告状的话,说得平平淡淡,像是在说今天吃什么一样。
“我没有。”柏松自辩道。
“他早上只练一个时辰,晚上也只练一个时辰。”飞霜坐下,平静地拿起筷子,吃饭。
柏松:“不是,大家都这么练啊。”
连玉点点头,道:“嗯,你不是大家,你以后跟着飞霜练,飞霜练多久,你就练多久。少一点儿,就打你。”
她又转过头,对飞霜道:“你来打。”
飞霜点头,“嗯”一声,算是应了,继续吃饭。
连玉又对柏松吩咐道:“你去厨房,让他们炖一只鸽子,再做点清淡的,送到表哥屋里去。然后到院子里等我,有话问你。”
柏松应了,转身快步往厨房去。
客栈窗外的大街上,又有两架装满家当的马车急速奔驰而去,从进城开始,这已经是见过的第十几起了。
这一路上,进城的难民没遇到几个,尽是出城的。
她们骑马快,崖州那些逃出来的百姓,徒步而来,估计还得有个七八日。
但这一波一波出城的又是怎么回事?
反应这么快,逃跑地这么迅速?看来大家对岭南那三兵两丁的守军实力很清楚嘛。
饭后,连玉回院子里看了看孟泽深,他已梳洗过后,换了药,又换了衣衫,头发湿漉漉地散在身后,没有束发。
人坐在桌前正用饭,见连玉就这样直愣愣地蹿进来,他微微蹙眉,喝道:“出去。什么时候能像个姑娘?”
“我本来就不是姑娘。”连玉退了出去,话从外面传来,“看来表哥精神得很,那我就不进去了。”
她回到院子里的小花厅,坐下喝一盏茶,问等在这里的柏松,当日分开后的情形。
柏松回道:“我见了林大人,告知情况后,林大人便说,从西城突围。我又去了李大人小院,嗯……”
“嗯什么?”连玉敲敲茶盏盖子。
柏松眼神闪一闪,道:“李大人不走,说……”
“说什么?你怎么这么墨迹。”连玉烦躁道。
“他还没说出口,就被我敲晕了,所以李大人到现在还在生气,从房里不肯出来。”柏松挠挠头,尴尬道。
“那你们路上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路上我又敲晕了李大人六次,就到这里了。就是他现在不想见我。”柏松嘿嘿笑道。
……
嗯,执行力很强,一丝折扣也没打,说敲晕,就敲晕,前后七次,李大人脑壳真硬,竟然没有敲死,也没有敲傻。
连玉瞪了他一眼,问道:“我是问,你在小院里,敲晕李大人以后呢?出城还顺利吗?”
柏松连忙回道:“哦哦,这个啊,我听小姐的,背上李大人就跑回客栈找表公子了,并且说了林大人要从西门突围的消息。”
“我们之前不是捡了很多刀吗?都分给客栈的掌柜、伙计还有客人,大家就一起从西门突围了。”
“那时候西门的敌兵才刚刚到了一部分,队形都还没列开,有表公子、寒竹哥、钟平大哥在,突围得很顺利。他们真的很厉害。”
连玉淡淡道:“知道很厉害了,不用一直夸。我比较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可以很厉害?”
柏松吞了吞口水,又不吭声了。
连玉警告道:“再这么废物,就把你卖掉。”
连玉把茶盏往桌子上一拍,背着小手,大摇大摆地走了。
柏松看了看那背影,嘀咕道,吓唬我哦,你都没有我的卖身契。
连玉行至院中,瞥了瞥那个紧紧闭着,静寂无声的房门,摇了摇头,走了。
既然老头子想自己郁闷一会儿,那就让他自己好好郁闷吧,最好头顶能长只蘑菇出来。
她对着马棚的方向,打了一个呼哨,马棚里响起了一声高亢的马鸣回应。
半晌,也不见黑风怪出来。
自从黑风怪乖巧听话,跟她同心同德以后,就享受到了不用拴马绳的待遇,在马棚中享受完全的自由,傲视整个马棚。
当然,孟泽深的狮子骢偶尔也是这个待遇,可人家只是偶尔,黑风怪自觉高马一等,已经走上马生巅峰。
比如现在,它就可以自由拒绝它的主人,本马王还没用完餐,你催什么催。
连玉等得不耐烦,又打一声呼哨,马棚中又传出一声马鸣遥相呼应,声音甚至比之刚才,更加高亢了一分。
连玉气哼哼地,憋了口气,打了个震天响的呼哨,催促黑风怪快点出来。
催什么催,催什么催,还没吃饱草呢,黑风怪也回了一个震天响。
“吱呀”,左手边的屋子房门被推开,已经束发整冠,玉树临风的孟泽深站在门口,脸色沉沉地看着连玉。
“唉?表哥你的腿?”连玉看他站得挺直,跟好人一个样。
“借你的话死不了。”孟泽深冷声道,“你要是再这么叫下去,估计就离死不远了。”
“你和你的马,离死不远了。”
“啊?”连玉惊讶地张开嘴,指了指自己,“我?”
孟泽深高冷的嗯了一声,斜瞥了她一眼,“啪”的一声又关了房门。
房门后,他疲惫地靠回床上,阖上眼,揉了揉鬓角。
这连玉的精力旺盛到可怕,好像都不知道累是何物一般。
才刚回来,吃了个饭,又开始折腾。
院子中的连玉,呆了呆,然后气势汹汹地去了马棚。
一见黑风怪,立刻翻身上马,“啪啪”就是三鞭子抽了下去,怒喝道:“听不见我在叫你,你在嗷嗷叫什么?显示你特别会叫?”
“啪”又一鞭子,“看来,是我给你自由过了火。”
“嘶嘶……”黑风怪蹦起来,一声高鸣,草,草,草,还没吃饱。
连玉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又是一鞭子甩下来,双腿一夹马腹,奔了出去,方向是节度使的衙署。
出了马棚,黑风怪也老老实实往前跑了。
嗯,马脸都丢光了,不如出来溜溜。
第70章 自.尽以谢皇恩
连玉来到节度使衙署, 打了拜访罗绮云的名号。
稍微等了片刻,罗绮云的贴身丫鬟翠菊从里面姗姗而来,将她迎了进去。
这衙署建设得颇为宏伟, 前边是办公场所, 后方是节度使家眷居住的后院。
翠菊领着连玉避开前边的公事重地, 走西边一处夹道,向着后院行去。
“我家小姐,这几日还在念叨萧小姐呢。”翠菊笑道。
连玉淡淡地“嗯”了一声。
翠菊又笑道:“小姐说,这整个池州城的小姐们加在一起, 都没有萧小姐一个人有趣。”
连玉又淡淡的“嗯”了一声。
其实, 耳朵早已飞进了衙署的公事房中, 哪里有听到这小丫鬟在说什么。
绕过杂乱无用的谈话声, 终于在一处房中听到了点有用的东西。
一个尖利的声音道:“咱家的圣旨已经带到,必是要带着李承基的人头回京复命的。”
连玉心中咯噔一下, 京里要杀李老头……这又是什么情况?
再听, 一个浑厚的声音,谄笑着回道:“朱公公,您若是早到半个月, 下官定然派人一路护送您到崖州, 取那李承基的人头。这不是赶上南诏进犯吗?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朱公公尖利着声音, 叱道:“什么取人头,你怎么说话呢,圣旨上明明白白写着,是让李承基自尽以谢皇恩。咱家不过是替圣上跑这一趟, 待他自尽后, 取一下首级。”
“是是是,还是公公灵慧通明, 下官着实愚钝。”那浑厚的声音赔笑道。
朱公公缓声慢语地拉长调子,道:“知道自己愚钝就好,咱家还可以点拨你两下。你派人去崖州,把李承基给弄回来。待咱家回到京里交了差,给你在田公公面前美言几句,田公公一高兴,自是少不了你的好处。”
“你现在怎么说也是节制一地的节度使,且这岭南又地域广阔,这种高位肥差,多的是人盯着眼红呢。”
浑厚声音:“那就全靠公公提拔了,这是小小的一点敬意,望公公笑纳。”接下来是一个厚重的木箱子被放上桌面的声音,黄铜锁解开的声音,木箱盖子揭开的声音。
朱公公清了清喉咙,轻笑道:“这些都是小意思,罗大人的心思还是要用在正道上,咱家就在这里等着罗大人的喜讯了。”
罗节帅:“唉……朱公公……”
“好了,罗节帅留步,咱家先回去歇了。”木箱盖子啪一声盖上,“小泉子,罗大人的一片心意,还不快收起来。”
“喳。”
房门开了,又关了。两双脚步声,渐行渐远。
房中传出“劈里啪啦”物品落地的声音,一道暴怒的骂声:“一群仗势欺人的阉狗。”
翠菊带着连玉已经过了西侧的夹道,进入后花园中。
罗绮云坐在花园中的六角亭中,四面挂了挡风的帷幕,前开两面摆了数棵盛开的红梅。
亭子中燃了两铜盆的银骨炭,暖如春日,无烟无味。
亭外左侧,架了铁网在烤鹿肉,右侧,立着小火炉在温清酒。
红梅之下,一个面容英俊的白衣戏子在唱着小曲。
罗绮云靠在一把藤椅里端着酒杯听小曲,真是快活似神仙。
看着这一处一景,连玉突然就想到了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罗绮云见到走至亭外的连玉,笑道:“你来的可真是时候,是不是闻着味来的?”
“我得了一头小嫩鹿,今日刚烤上,你便来了,有口福气啊。快来,快来,我们吃肉喝酒听小曲,一醉方休。”
连玉微微垂下眼睫,悄悄敛了情绪,再抬头已经扬起一张笑脸,乐道:“怎么罗大小姐开鹿宴,还少了人陪?”
“不说池州城,整个岭南道的闺秀们都得排队等着赴宴吧?”她将手上提着的两叠酥饼,递给一旁的翠菊,“这是给你带的好东西,让我们大小姐沾沾地气,享受享受民间美食。”
罗绮云招呼着连玉坐到另一侧的一张藤椅上,有那机灵的小丫鬟立刻送了烤好的鹿肉和温热的桃花酿过来。
她哼道:“你就抠死吧,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两叠酥饼总共就卖二十个铜板。”
“不过,池州城里的小蹄子们,更是烦人得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暗地里把我当成散财的蠢菩萨呢。”
翠菊立在一旁,暗暗腹诽,萧小姐还光明正大的把你当散财的蠢童子呢,连菩萨都属不上。
罗绮云喝一口酒,长叹一声,道:“还是跟你在一起爽快,你不用骗,都是直截了当从我这里抢。”
“咳咳……”连玉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强辩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那是正经的交易,我出拳头,你出钱。你要如此诬我,咱们就得好好掰扯掰扯了。”话落,两只小手一捏,指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
罗绮云连连摆手,忙道:“我的错,我的错,你没有抢。”
“唉!”她又叹了一口气,“在这衙署里就敢明目张胆威胁我的,也就只有你了。”
“怎么样?不服?”
罗绮云忙回道:“服气,服气。谁让你是淮南道大小姐,我惹不起呢。”
“那不是,主要是你爹手里的三千兵马,没什么威慑力。”连玉放松身体往后靠去。
罗绮云:“是是,跟你们淮南比,确实不过三瓜俩枣,入不得萧大小姐的眼。”
连玉歪在藤椅上,吃一口鹿肉,鲜香软嫩,焦甜多汁,真是口齿生香,人间美味。
又喝一口桃花酿,甜中有酒烈,烈中有花香,也是上等的珍品。
她啧啧两声,赞叹道:“你过的这可真是神仙日子啊。”
罗绮云撇撇嘴,笑道:“你就笑话我吧,你们淮南什么没有?哪里是岭南这穷乡僻壤能比的。”
她下颌微微向前一挑,点着那白衣戏子,哼道:“找个俊俏小生听听曲都难,最好的也就这个水准。这在你们江都城,怕是都上不了台吧?”
连玉咳嗽一声道:“应该不至于,这我也不知道,我没这个爱好,不出去听戏的。”
“也对,你们家俊男美女一大堆,什么样的神仙人物没有,何苦出去污了这双眼睛。”罗绮云点点头,赞道。
连玉不想接腔,又吃起了盘子中的鹿肉。
也不知道是这罗大小姐太好忽悠了,还是她忽悠人的水平已经如此高超?罗绮云竟然就跟认定了一般,觉得她就是淮南萧家的大小姐。
仿佛还把她看作了同一个级别的社交人员,节度使家的小姐,一道之地的土公主。
一曲结束,又起一曲,白衣戏子的嗓音婉转幽咽,唱着那痴痴怨怨、缠缠绵绵、欲语还羞、勾思撩心,比女人还要情意绵软。
真是靡靡之音,催人昏昏欲睡。
这时,罗绮云的话再次传来:“你们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现在又回来了?”
连玉正被这新曲子唱得烦乱,听到这话,抬手一指,哼哼道:“商男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咳咳……”罗绮云挥挥手,让那白衣戏子下去,“原来你是从崖州逃回来的。”
这个“逃”字显得不是很英武,连玉纠正道:“是杀出来的,于千军万马之中杀出来的,懂?”
罗绮云:“懂?哦~懂!很懂的!”还不是都一样。
“你爹对待南诏是个什么态度?”连玉咬一口鹿肉,仿若无意地随口一提。
罗绮云喝了口酒,也随意道:“上疏皇上请求支援,再哭哭穷,多哭点军费出来吧。这些节度使不都是这样吗?我听外祖父说的多了,都会背诵这些奏章了。我爹那奏章都还是我帮他写得呢。”
“就这?没有什么实际性策略?”连玉疑问道。
罗绮云不解:“还要什么实际性策略?我爹要人没人,要钱没钱,他自己也不能打。”
“而且,斥候送回来的消息,南诏短期之内没有北上攻打池州的意向,路上没见北来的南诏士兵。”
“三千人守卫池州七天的时间足够了,而且南诏大军行路,也得耽搁时间。”
“再有七天,北地调来的两万兵马就到了,到时他们自会解决周颢,解决南诏,收复崖州。”
连玉不解:“你就这么相信……”
“哈哈,乖女儿,听说你来客人了。”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接着一个肥硕的身影出现在亭子外。
身穿紫色官服,腰围金玉腰带,那金玉带托着一个大肚子,摇摇欲坠,让人忧心它随时会断掉。
罗绮云从藤椅上跳起来,迎上中年男人罗天雄,嬉笑道:“爹爹,怎么有空过来?”
“前边公事烦心,便过来你这里,蹭两口肉吃,顺两杯酒喝。”罗天雄揉一揉她的脑袋,语气温柔又疼爱。
“这就是路上救了我的萧小姐,淮南萧节帅的女儿。”罗绮云揽过连玉的肩膀,介绍道。
罗天雄上下打量连玉一圈,笑道:“扶城的女儿啊?”
听着语气怎么是认识的,难道要露馅?
连玉硬着头皮,屈膝行礼:“阿玉见过罗节帅。”
“不错,不错,扶城的女儿生得就是俊。”罗天雄哈哈大笑起来,“这世间的好事还真都让他一个人得了。”
忽又想起什么,突然道:“你大哥可惜了!”
“爹———”罗绮云急忙上前捂住他爹的嘴,惊恐地看向连玉。
心道,完了,完了,她又要发疯了。
第71章 你喜欢束.缚感
然而, 这次连玉并没有发疯,她只是垂了垂眼眸,做出一副隐忍伤心的姿态, 借着这个台阶准备开溜。
罗绮云看了又看, 看了又看, 手下却捂得紧紧的,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罗天雄自己动手,拽下了罗绮云的手,道:“乖女啊, 你是想闷死爹吗?爹爹哪里又得罪你了, 是不是藏了好酒不舍得给爹爹喝?”
“那可不行, 爹爹今日喝定了, 也要来个一醉解千愁。”他仿佛并没有看到连玉的低落,自顾自地往亭前温酒的小火炉走去。
小丫鬟机灵地快速斟了一杯温好的酒, 奉上去。
罗天雄接了, 昂头一饮而尽,嘴还砸巴了一下,大笑道:“好酒!好酒!还是我家云儿会享受。”
眼神一瞟, 又瞟到了避在红梅之后的白衣戏子, 叫道:“缩在后边做什么?还不上来唱个小曲, 助助兴。这喝酒没有曲儿,香味减一半。”
白衣戏子徐徐上前来,行了一礼,看一眼罗绮云, 又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连玉垂着头, 上前施礼告别:“天色已晚,阿玉出来良久, 该回了。就在这里跟节帅和云姐姐辞别。”
“你怎么……”罗绮云本想问她,你怎么这么快就要走,是不是惹你伤心了,但又怕触动她发疯的关卡,半途住了嘴。
连玉温温柔柔一笑:“云姐姐,莫要留我,我回去晚了,表哥该担心了。”
是是是,怎么能让美男子担心呢,美男子的小心脏是需要耐心呵护的。
在罗大小姐的眼里,一切美男都值得细心呵护,不过这个需要呵护的程度,自然是看她的心情。
比如现在,她又觉得连玉的表哥虽然是个渣男,但是看一看,养养眼还是可以的,便又分了他一分顾念。
她热情笑道:“是,怎么能让兰台公子担心呢,你等一下。”
回首唤道:“翠菊,去割一条鹿腿给萧小姐带着。”
翠菊心里嘀嘀咕咕,脸上笑嘻嘻,小跑着走一趟厨房,拎回一条肥硕的鹿腿,然后引着连玉,从西侧的夹道往外走去。
她就说吧,萧小姐都不用骗,自家小姐就上赶着漏财,二十个铜板的酥饼,换一条价值百两的鹿腿,跟明着抢也差不多了。
不过这是萧小姐的本事,若是哪一日她也有这般本事就好了,所以她给萧小姐选了一条最肥最大的鹿腿。
出得衙署大门,连玉骑上黑风怪,从翠菊手中接过鹿腿,在小丫鬟过度热情的笑容中奔驰而去。
花园中,六角亭下,连玉刚才坐过的藤椅被撤下,换了一张结实的花梨木太师椅。
罗天雄肥硕的身体挤在那一张椅子中,看上去分外委屈,他叹道:“这南地人不敞亮,做张椅子也缩缩挤挤的放不开。”
用罗绮云的话说,他爹虽然叫罗天雄,人并不是很英雄,但身体确实很熊,狗熊的熊。
“爹爹,让匠人们重新打一套就是了,何需委屈自己。”罗绮云喝一杯酒,娇嗔道。
罗天雄呵呵笑道:“还是云儿懂事,知道疼爹爹。”转而又沉了眉眼叹气,“若是知道南诏如此狼子野心,爹怎么说也不能把你接到岭南来。”
“爹爹想错了,若是我留在云京,被逼着嫁给那南诏老六,等这般消息传入京里,才是彻底完了呢。一个没用了的质子,真是猪狗不如。到时候谁都能踩我两脚。”罗绮云嗤笑道。
“还是来这岭南好,天上地下我最大,日子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我宁可风风光光的死,也不要做别人脚下的泥去活。”
“爹爹,放心,若是池州城破了,我就三尺白绫见先祖去,必不会辱了罗氏门楣。”
“胡说什么,真到了城破那一日,爹爹自会有办法送你走,我的女儿是头顶的富贵花,这辈子都不会做别人的脚底泥。”罗天雄呵斥道,这一声底气十足,又凌厉非常,没了刚才的富态和善,显出了一个节度使真正的威严。
罗绮云被他的声势一惊,打了个酒嗝。
罗天雄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又笑眯眯地恢复了往日的和乐:“吓到我的乖女儿了?”
罗绮云拨拉开他的手,道:“没有,我哪里有这么胆小,还能被自己爹爹吓着。”
罗天雄问道:“刚才那真是萧扶城的女儿?”
“爹爹不是认识萧节帅吗?难道她长得不像?”罗绮云疑惑地看向她爹。
罗天雄喝了一杯酒,摇头直乐:“爹爹也就二十年前,远远见过几面,跟他又不熟。哈哈,爹跟那些俊俏公子都玩不到一块去。”
“不过,这丫头的话,你也不要当真。这世道人人鬼鬼的,还真很难看清。”
“她说是,你就当她是,没必要揭穿,自己心里有分寸就好。爹爹听说他们是从崖州逃回来的?”
罗绮云将头一扭,生气道:“爹爹,你怎么偷听我们说话?非君子所为。”
罗天雄:“你爹什么时候是君子了。”
“爹爹还不是为了你。我观她眉眼清正,虽有凶悍之气,但不是心思歹毒之人。你与她多来往来往,留她们在池州城住一段时间,最好能等到北地援军来到之时。”
“如此,也多留一条路,若是南诏提前破城,爹爹分不出兵护你出城,就花钱买她们带你出去,送你回离城,找你叔父。”
罗绮云愤愤道:“我又不是那贪生怕死之辈,才不要离开。”
罗天雄哄道:“爹爹留下,那是职责所在,你一个小女子讲什么道义。你看刚才那个丫头,有留在崖州殉城吗?还不是拼了命地逃出来。”
“你叔父素来疼爱你,不会让你吃苦的。”罗天雄喝了最后一杯酒,一坛桃花酿已经光了。
他从太师椅中起来,长长叹了一口气,“前边还有公事,爹爹先走一步。”
话毕,人已摇着肥胖的身体消失在了红梅之后。
白衣戏子缠缠绵绵的小曲还在唱,见罗绮云看来,还轻轻盈盈地抛了一个媚眼,笑目连连,一脸娇羞。
罗绮云本就心绪不定,看了这个眼神更是呕心得很,手中酒盏在桌子上一拍,提声道:“倒酒。”
唉!还是薛情耐看,抛媚眼也能抛得恰到好处,小钩缠缠,让人心痒难耐,欲罢不能,真是人间极品,便宜了永寿那女人。
“小姐,没……没酒了。”一个酒侍小心回道。
……没酒了?
罗绮云大怒,一拍桌子,高声吼道:“罗天雄,你瞎扯一通,竟是又来骗酒喝的。你给我等着,我不剪光你的胡子,我跟你姓。”
人已经呼嚎着跑了出去。
那战战兢兢弯腰垂首的酒侍,小声咕哝,“小姐啊,你本来就跟节帅姓的。”
连玉一路奔回云来客栈,进门就遇到了柏松,“怎么,又在偷懒?”
柏松向后一跃,险险避开迎面踏来的黑风怪,脚刚落地站稳,心还在砰砰直跳,眼前一花,有个巨.物砸来。
他刚想抬手拍出去,就听到一声“接住。”
那声音自然是来自他家居高临下态度嚣张的小姐。
柏松立时改拍为抓,在最后一瞬,牢牢抓住了那巨.物,定睛一看,竟是一条鲜灵灵的鹿腿。
“拿去厨房,多出点工夫钱,找大厨帮忙,加上枣子和枸杞用文火炖了,炖好以后给表哥和李老头补身体。”
柏松应了是,提着鹿腿转身往厨房走去。
连玉又把他叫住,上下嫌弃地扫了一遍,冷声道:“李老头那里,你拜托钟平去送。你自己去,我怕浪费了一锅好肉。”
柏松心虚地转转眼珠,连忙应声道:“好的,我一会儿就去找钟平大哥。”话音还未落,已经一溜烟跑了。
连玉下了马,在黑风怪的背上拍了拍,“自己回马棚呆着去。”
黑风怪看一眼马棚的方向,磨磨蹭蹭,拿蹄子刨着地,并不往里走。
———本马王丢掉的面子,该怎么捡起来?
连玉见它又开始墨迹,一巴掌忽在了马脸上,警告道:“怎么,等着我送你回去,然后给你拴在马橛子上?”
她小手又拍拍黑风怪漆黑的马脸,威胁着轻笑道:“没想到你还喜欢束.缚感。”
黑风怪闻言,刺溜一下蹿了出去,直奔马棚,留下一屁.股滚滚烟尘。
连玉拿衣袖捂住口鼻,挥舞着另一只衣袖扇开烟尘,向客房走去,心中把黑风怪大骂特骂了一顿。
并不是连玉多么文明,而是烟尘之下实在张不开嘴。
心中掂量着听到的那几句话,“圣旨”、“赐死李承基”、“人头”、“回京复命”。
听起来是大事,但想想崖州都陷落了,这好像又不是大事。
连玉刚走到房间门口,还未推门,又退了回来,转了个弯走到孟泽深的房间门口。
手贴上门板,刚要推开往里进,想到他之前黑发尽散的样子,手又默默地蜷起来,在门上咚咚敲了两下。
“谁?”屋里响起孟泽深慢条斯理的声音。
“表哥,我进来了哈。”下一瞬,门被推开,人已经出现在屋子里。
她见孟泽深的眉头又微微蹙起,争辩道:“我这次敲门了,你怎么还有意见。你是不是对我这个人有意见?有你就说出来,我酌情看看想不想改。”
话是这么说,人却已经在桌边自在地坐下来,自己倒了杯茶喝,毫不客气,仿佛在自己的房间一般。
孟泽深横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书,然后闭上眼睛,捏捏鼻梁山根,慢声道:“说吧,又有什么大事?”
“事是有一桩,不知道算不算大?”连玉喝完一杯,放下杯子,又倒了一杯。
“说。”孟泽深的声音懒懒的。
连玉:“哦,我刚才去了一趟节度使衙署,遇到一个叫朱公公的,他从云京带了圣旨来,要赐死李大人,割了首级带回云京复命。”
孟泽深猛地睁开了双眼,盯着连玉,问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这种话有什么好说着玩的。”连玉玩着手中的茶杯道,“你说,我们需要告诉李大人吗?他知道了会难过吧?”
孟泽深沉思半晌,开口道:“说吧,李大人有权利知道这些,也需要自己去面对这些,你不能替别人做选择。”
连玉:“啊?这样吗?我好像已经替他做过选择了,比如敲晕了带走。”
……就很难讲。
孟泽深凝视她片刻,闭眼道:“去说吧,说得委婉点。”
第72章 床上很香
连玉从孟泽深房间出来之时, 天色已经朦朦胧胧擦了黑,一弯浅浅的月亮遥遥挂在天边。
一阵冷风吹过,吹动门上的对联纸发出吱吱啦啦的声音, 大红灯笼在屋檐下随风摇曳。
客栈之中装扮得热热闹闹, 然并无几个旅客, 空空荡荡的院落,显得冷冷清清。
新年的装饰还在,新年的味道已经淡了。
寒竹和钟平,一人手提一个食盒从月洞门走了进来。
连玉问道:“鹿肉炖好了?”
“是, 多谢表小姐记挂着我家公子。”钟平回道。
寒竹撇撇嘴:“算你还有良心。”
连玉心中想着事, 懒得搭理他, 只轻轻嗯了一声, 便向外走去。
身后,寒竹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嘟囔道:“她怎么了, 好像有心事的样子,奇怪,她那种性子也能有心事?”
钟平拍拍他的肩膀:“别瞎想耽误时间了, 快给公子送过去。”话毕, 自己提着食盒转向了李大人的房间。
连玉想着早说晚说, 也不差这一个晚上,不如让李老头多睡一个安稳觉吧。
次日上午,连玉吃过早食,酝酿一番情绪, 正准备去跟李老头好好畅谈一番, 结果人还未走出客栈前厅,罗绮云就带着她的丫鬟一摇一晃走了进来。
“阿玉呀, 你们怎么住在这里?”
连玉心下一惊,要完。
罗绮云和李老头都是混云京上层圈子的人,虽然一个是闺房小姐,一个是朝廷命官,但是以罗绮云的性子,闺房的门根本关不住她,她不认识李老头的可能微乎其微。
这若是被撞见,李老头的人头怕是要变成任务道具,助力朱公公和罗天雄升官发财。
“这里怎么了?”连玉不动声色地迎上去,嗤笑道,“是不是庙小容不下罗小姐这尊大佛?”
“哼!你这丫头,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罗绮云玉指点了点连玉的额头,“昨日里拿我的鹿腿时,还喊我云姐姐,这只只一个晚上,又变成罗小姐了。”
“那跟用不用人没关系,喊你云姐姐是看罗节帅的面子。”连玉不着痕迹地挡住罗绮云的去路,笑道,“这里庙小,咱们换个敞亮的地方去,听说聚财楼是池州第一酒楼,我这还没尝过呢,今日要托云姐姐的福了。”
“呵,这么快赶我走做什么?院子里是不是藏了什么美娇郎?”罗绮云脚下一旋,从连玉身旁转过去,开始往里走。
“让开!让开!”寒竹拉着昨日那个白胡子老大夫急急冲了进来。
“小哥,不要急,不要急。”老大夫被扯得踉踉跄跄,喘息着劝道。
“什么不用急?你个庸医!我家公子本来好好的,昨日你给换了药,今日反而红肿溃烂,人也发起高热来。”寒竹跑得太急,直接把站在路中间的罗绮云撞到了一边。
人却已经拖着老大夫消失在院子中。
罗绮云稳住身体,疑问道:“你表哥受伤了?”
“嗯。”连玉听了那话,也有点着急,顾不上应付罗绮云,只淡淡应一声,转身跟着进了内院。
“唉,唉,等等我,我去看看你表哥。”罗绮云提着裙子,也小跑着跟了上去。
一群人浩浩荡荡冲进孟泽深的房间内,让连玉没想到的是,他竟已烧得迷糊,浑然不觉外物。
此刻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中透着不正常的红晕,身体在厚厚的锦被之下冷得发抖。
双眼紧紧闭着,睫毛颤动,额头深深蹙在一起,看得出很是痛苦。
钟平在床前的铜盆之中,拧一把白色手巾搭在他的额头上,却也不曾有多大效用。
寒竹冲进来,将他挤开,靠到床前,终于松了老大夫的手,一把掀开孟泽深身上的被子,“唰”的一下扯开他身上的白色贴身罗衣,把人微微侧过来,露出肩膀后的伤口,吼道:“你看看,你看看,都变成这样了,我的公子啊。”声音里渐渐带上了哭腔。
跟在后面,走进房间的罗绮云,一进门就见到如此香.艳的一幕,鼻血差点喷流而出。
她很有自觉地拿丝帕按住鼻子,遮住嘴巴,眼睛却瞪得大大的,不放过一处,当然自动忽略了那处溃烂的伤口。
玉质仙姿,白里透粉,娇弱憔悴,我见犹怜,真是……真是……人间尤物啊!
她听到了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听到了自己喉间吞咽口水的声音。
美……美……实在是太美了……原来美人脆弱起来是这样一种风姿。
难怪薛情的手背脖颈处,总是若隐若现一些伤痕,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的眼睛闪闪发光,牙齿紧紧咬住嘴唇。
嘤嘤嘤,好想动手摸一摸。
永寿果然会玩。
“这,这……孟公子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老大夫呼呼喘了半天的气,才低头细细查看了伤口,皱眉问道。
“没有,你昨日里说的那些,我都谨记在心,一点都没有让公子碰。”寒竹叫嚷道。
“你小点声,不要吵到公子。”钟平低声劝道。
“呜呜……我着急嘛”寒竹抬手摸着眼泪。
连玉也劝道:“你急也没用,先听大夫说。”
“你当然不急了,又不是你家公子。”寒竹现在简直是逮谁咬谁,跟只疯狗一般。
“那是我表哥,我怎么会不急,急又不能解决问题。”这时候连玉倒是不想跟他多计较,说话很平和。
“你算得哪门子表妹,半路捡回来的,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思。要不是因为你,公子也不会变成这样。”寒竹哭得更凶了,伏在床边抱着孟泽深,“公子你醒醒呀,你不要离开寒竹啊。”
哇哦,好大一个秘密。
罗绮云站在众人身后,连美男都顾不上欣赏了,眼睛瞪得圆圆的,从寒竹身上转到连玉身上,又从连玉身上转到寒竹身上,最后又转回孟泽深身上。
哎?刚才大夫叫他什么来?好像是孟公子?
哦,一窝骗子啊!还是老爹有眼光。
老爹说,发现了也要装作不知道,然后好好利用他们。
老爹说的对,揭穿了,逼得狗急跳了墙,反倒不美。
“哭什么哭!”连玉厉声叱道。
这一声吓得正神飞天外的罗绮云一个哆嗦,立刻装作平静无事,仿佛什么不该听到的,都没有听到。
连玉:“你先回答大夫的问题,表哥从昨日换完药到现在都吃过什么?”
寒竹忍住哭声,哽咽着将孟泽深吃过的东西,一样一样都说了。
老大夫哆嗦道:“鹿肉,是鹿肉,这个东西不能吃的哇。”
“你昨日怎么不说!”寒竹吼道。
“这……这……咱们岭南也没有吃鹿肉的习惯啊。再说了,鹿肉堪比黄金,也不是谁都能吃得起的。”他的眼睛往四下里转了一圈,仿佛在说,你们住在这等地方,哪里像是能吃得上鹿肉的样子,也不能怪我没有嘱咐啊。
“你什么意思,你看不起我们?我家公子是朔……”寒竹眼眶通红,活像个小狼崽子,钟平从后边伸手一下捂住他的嘴,防止他把身份泄露出去。
虽然一路上,他们也不曾特地隐藏身份,但现在公子昏迷未醒,还是谨慎小心点好。
寒竹被他捂住的手一带,脸偏向一侧,正好看到了连玉,眼睛更红了,一把扯下钟平的手,骂道:“都怪你,都是你拿回来的鹿肉把公子害成这样,你就是个害人精。”
连玉翻了个白眼,走上前去,惊喜道:“表哥,你醒了。”
寒竹闻声,赶紧转过身,扑了过去,连玉抬起手,四指并立成刀在他的后颈轻轻一砍。
寒竹立时软软地倒了下去,趴在床沿上一动不动。
连玉小手抓住他的后衣领,往后一拖一拉,将其甩在了靠近窗口的软榻上,淡淡道:“现在安静了。大夫,你可以好好说话了。”
目睹了她这一套操作的老大夫和罗绮云,都惊讶地半张着嘴,一动不动,还未回过神来。
钟平自是见怪不怪,沉声提醒道:“大夫。”
老大夫打了个冷颤,急忙道:“哦,老夫……老夫给公子重新清理一遍伤口,敷上药,包扎好,再开一副方子,你们照着抓药,煎了给他服下去。”
“一定要细心将养,可不能再马虎了。最好让他卧床休息几天,不然好好的身体也能折腾垮了。”
“年轻的时候不当回事,不知道亏了根子,一辈子都补不回来。”
老大夫嘟嘟囔囔道:“受了这么重的箭伤,发起高热是很正常的。之前没发,也是你们用的药好,压得住。老夫这里可没有这么好的金疮药。”
“那个用完了。”连玉落寞道,本来寒竹他们也有带的,结果跑路的时候,路上丢了一个包裹,药正好在那包裹里。
“金疮药吗?我有,我有宫里御医制的上等金疮药。”罗绮云忽然插话道。
“你怎么还在这里?”连玉回头问道。
“哼,我不在这里,你们去哪里找上好的金疮药。”罗绮云一脸傲娇,冲着门口吩咐道,“翠菊,快点回府取我箱子里的金疮药来,再拿一株老山参。”
“好,好,有这两样好东西,孟公子恢复的就快了。”老大夫连连点头。
“吱呀”旁边一间房的门被推开,一身素服白发的老者迈出门槛。
连玉余光瞥见那身影,心中大惊,怎么把这一桩事给忘了。
见罗绮云正要回头,连玉急得一巴掌呼上她的后背,往前一按,将她脸朝下按在孟泽深的床上,开口道:“你帮我照看一下表哥,我有事出去一趟。”
话落,人已经窜了出去,并且“啪”的一声,关上了房间的门。
罗绮云抬起头,揉一揉酸痛的鼻子,心中哼道,又没说不行,用得着下这么狠的手吗?
不过,美人儿床上很香啊!
第73章 阿爹名叫连花池
这边, 连玉关了房门,迈大步子直奔旁边房屋门口立着的李承基。这还是从昨日回来后,连玉第一次见他。
李承基冷着一张沧桑的脸并不看她, 而是抬脚欲往前走。
连玉一看他这态度, 就知道柏松在敲脑壳这一件事情上, 出卖了她。不过眼下情势危机,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她小手往前一挡,推在李承基的胸前,微微用了力, 便一路推得李老头踉踉跄跄倒退回屋子里。
“啪”一声, 木板门在身后重新关上, “你不能出去?”
“老夫偏要出去, 你个臭丫头管不着。”其实李承基也是听了孟泽深屋子里的动静,想过去探望一下。
他知道, 这个年轻人在崖州受了伤, 还顺道听了满满两只耳朵他的丰功伟绩。
虽然这些丰功伟绩出自他的小厮寒竹之口,想来有些水分。但孟泽深的武艺之高超,他在云京也是有所耳闻的。
这般的好身手, 还能受如此重的伤, 可见崖州之夜战事的艰难。
不管其留下的初衷如何, 行为是惠及了一方百姓的,那便是有几分令他敬佩。
连玉一听这老头竟是犯上倔来,也没了耐心。
倔老头,倔老头, 犯上倔的老头, 哪里是容易摆平的,不如动手直截了当。
她对着李老头的脑壳举起了手。
李承基气红了一张老脸, “你要干什么?又想敲晕老夫?”
脸玉想一想,此番行为确实不妥,再硬的脑壳也经不起这样的敲法。若是一个不注意敲死了,不是枉费这一场辛劳。她岂是做赔本买卖的人?
眼睛光亮亮地在房间内一扫,便有了主意。
她往前两步,将李老头一把推倒在床上,抬手扯了床帘子上的挂绳,将他的两只手绑在床柱上。
李承基活了几十年,读的是圣贤书,行的是君子道,哪里遭受过这般对待。就是流放崖州这一路上,也因着昔日旧友瞒着田阉贼,托人顶了押差的活计,行路虽苦,差夫们对他还是敬重的。
到了崖州,又得了林德本的庇护,总归是让他保留了读书人的体面。
哪里想到,今时今日,却被个小丫头捆在床上,像什么话。
他真是又气又羞,一张老脸红得特别健康,也不知是气得多一点,还是臊得多一点。
一时急得,脚下挣扎,嘴里吼道:“臭丫头,给老夫松开。”
连玉瞅他的嘴一眼,抬手撕了一片床帘子上的布,塞住了这张喋喋不休的嘴,又扯下另一根挂绳将那挣扎的两条腿捆住,劝道:“老爷子,您且忍一忍,等外边那个克星走了,我就过来给您松绑,其中是非缘由,到时自会详细与您说。”
话落,已经毫不留情地推门而去,徒留被五花大绑的李老头干瞪着眼。
另一间屋子里,老大夫已吩咐钟平要来了滚烫的开水,给手中的薄刀片烫了一遍,用干净的棉纱布擦拭过后,开始清理伤口。
为了稳住孟泽深因高热而打颤的身体,钟平跪在床边将其按住。
罗绮云立在一旁,看得仔细,看得认真,看得想入非非。
唉,这健壮的肌肉纹理,这白玉一般的细腻肌肤,哪里是小戏子们能够比的呀,今日真真是福泽天降。
信女遇庙上香,遇观捐钱,遇到什么拜什么,拜遍各路仙佛,如今这些都是信女应得的。
虽是成不了如意郎君,看看也是好的。
这么完美的身体,这么美好的皮肤,留下如此丑陋的一处疤,简直就是暴殄天物,不能忍,绝对不能忍。
她的玉容膏呢?对她有玉容膏,回头让翠菊给送过来,还要嘱咐寒竹好好给他主子涂抹。
“擦擦口水,快流到地上了。”连玉进来,哼道。
罗绮云赶紧用丝帕抹一抹唇角,没有?骂道:“好你个臭丫头,净编排我。”
连玉:“看也看了,闻也闻了,我送你回去吧,今日也没空招待你了。罗小姐见谅。”
“翠菊取药还没回来呢。”罗绮云恋恋不舍。
“你走到门口,说不定她正好就到了。”已是不由分说地拉了她往外走。
眼见着肩膀处的伤口已处理完,下一处在大腿,怎好留她在这里看。看看肩膀,已经是给散财童子的福利回馈了。
两人行到客栈门口,果然遇到了刚刚下马的翠菊。
连玉从她手中接过金疮药,谢过之后,笑着挥手道:“我得赶快把药送过去,就不站在这里目送千里了,罗大小姐多担待,多担待。”
“你快去吧,等回去我让翠菊把玉容膏送过来,这么好的一块皮子,可不能让一支箭给糟蹋了。”罗绮云心疼道,好像那是她的皮子一般。
“那如此,就更要谢谢云姐姐了。”连玉笑着行了一个标准的礼,以示感激。
然后起身,回了内院。
她走进屋内,将装在瓷瓶中的金疮药和红色锦布包裹的老山参放在床边小几上,又看了两眼那已经快处理好的伤口,轻声道:“金疮药放在这里了,我先去药房抓药。”
拿起桌子上老大夫写好的药方子,看了一看,向外走去。
行至后院,叫来正在跟着飞霜练武的柏松,让他去城中最好的药铺抓药,回来煎好了给孟泽深送过去。
自己则转了方向回到李老头的屋子。
进到屋内,她拿掉李承基口中的床帘布,却没有给他松绑,人懒懒地坐在一旁的软榻上,手托着腮好奇道:“你为什么不愿离开崖州,要留在那里等死?”
李承基嗤笑道:“老夫岂是那贪生怕死之辈,家国危亡之际,自当倾力以付,置之生死于度外。”
“若是被俘虏了呢?”连玉问。
“一刀以殉国而已,岂能任蛮夷驱使。”李承基说得铿锵有力。
连玉看着他激动的红脸,是激动的吧,应该不是气得,淡淡道:“您还挺愚昧。”
“臭丫头懂什么,私自离开流放之地是为对陛下不忠,见百姓落难而不救是为不仁,弃朋友而先逃是为不义。老夫如今已是不忠不仁不义之辈,又有何颜面见世人。”李承基愤然道。
连玉悠悠然道:“李大人这般持圣贤道的,一生所求不都是为国为民嘛。我年纪小,不懂那些复杂的大道理,但也知道,为国不是为皇帝一人尽忠;为民也不是一介书生螳臂当车;与朋友相交,也不是为了生死与共江湖义气。”
“求忠,求仁,求义,不就是求名吗?求一个生前身后名,求一个青史留名。”
“读书人的毛病,舍得了一条性命,舍不了一身虚名。”
“若真是一心为国为民,又何惧一身污名,世人误解;又何惧潜行暗道,独心行事。万里江山是国,一地村寨也是国之一隅,天下万民是民,三两孩童也是民。李先生如今做不了一朝宰辅,难道不能先教化一地一民。苟且偷生又如何,真正为国为民的心,岂是一两句污言秽语能阻挡的。不然,我便要以为先生也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徒。”
“先生不管是死在南诏的屠刀之下,还是死在皇帝的圣旨之下,都是罔顾了一肚子的诗书,不若挺起脊梁,苟且偷生几年,寻两个弟子,将一身所学传承下去,或者寻一处草屋,著书立说,将通身所学传扬后世。死很简单。不计生前身后之得失,不计生前身后之名利,为国为民活着,却很难,那先生是怕了吗?想一死了之,赚一个锵锵风骨的名声。”
“先生若是说一句怕了,我就再走一趟,亲自送先生回崖州,圆先生一个忠义两全。”
李老头被她激地直接吹胡子瞪眼,嚷道:“老夫怕什么,老夫这辈子就没有怕过,老夫什么时候贪图过那两句虚名。”
“过来松绑,老夫要好好活着,要比田阉贼活得更长,田阉贼休想阻我的路。”
连玉垂眸一笑道:“这样就很好,朝廷失一材便失一材,天下自有材用处。那皇帝的赐死圣旨,先生也不会放在心上了?要不然,我一个女娃娃,也要瞧不起你。”
“什么圣旨?”李承基一惊,“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她手指把玩着一条小辫子尾端的赤红坠珠,漫不经心回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云京宫城里的皇帝,不知又听了哪路谗言,着人千里迢迢送了一道圣旨来,意思嘛,就是觉得你活着也无甚用处,不如死了省两口粮食。”
她挑了一下眉,轻轻一笑:“那文邹邹的用词,我背不来,但意思是没有传达错的。”
李承基又是一阵脸红耳赤,“老夫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有经纶济世之才。定是那阉贼又在误导陛下。”
连玉赞同道:“说得对,上天都看不得他残害良材,所以圣旨晚了一步,如今传旨的公公还在节度使衙署内。您已经在崖州阵亡,为国捐躯了。”
李老头橫眉竖目:“老夫明明还活得好好的,你这丫头莫要咒我。”
“嗯,不要急。死在崖州的是李承基,你往后跟着我姓连,叫什么呢?”她歪头认真思索片刻,“咱们在池州,就取个池字吧,叫连花池。”
她觉得这个名字取得好,甚是自得地点点头,“以后您就用这个名字行走江湖,身份就是我阿爹。唉,真是便宜您了,以后入土,还多了我这么个孝顺女儿给您扶棺哭丧。”
李老头:“这名字太不雅,换一个。”
“您又着相了吧?”连玉说,“重要的是好好活着,好好做事,那些生前身后的浮名都不在意了,叫什么又有何关系。”
“阿爹,如今是连花池,那圣旨便跟您连一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您心中只有大义,那便去做您的事,阿娘和哥哥姐姐们的仇,他日我来报。”她说着说着抹起眼泪来,“只望阿爹珍重自己的性命,不要让女儿承受丧亲之痛。”
“唉,唉,你这丫头别哭呀,阿爹好好活着就是了。”李承基看她哭得那般伤心,急着过去安慰,“啪”的一下绊倒在地,扑在床前,手还缚在床柱上。
连玉闷哼一声,差点笑出鼻涕泡来,她扯出丝帕立刻按在脸上,遮掩住,忙上前两步扯断李老头手脚上的绳索。
转身向门外走去,声音从丝帕下闷闷传来,“阿爹,您好好想想吧,我出去洗洗脸。”
她人走到门口,步子又顿住,提醒道,“最近不要出来走动,莫让衙署的人过来看到,再惹出是非来,得不偿失。”
“丫头莫要伤心,老夫都听丫头的。”连玉人已经冲出屋子,李老头的话从门口飘来,也带着几分哽咽。
连玉转出院子,拿下丝帕,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的伤心难过,一双眼睛也明明亮亮,再不见一个泪珠。
嘴里哼着小曲,心中叹道,忽悠个倔老头书呆子,还真是费劲,也不知道成效有几分,总归不会再寻死了吧。
唉?她嘴里的小曲,好像正是昨日那白衣戏子唱的,听着又正经又不正经的,可见白衣戏子也是有几分道行的。
他们本是打算在池州修整两天,就离开。
因着孟泽深这一场大病,来来去去就耽搁了六七日。
人运气差了,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
七日后,罗绮云那信誓旦旦的北地援军没有等来,倒是等来了南诏的数万兵马。
罗天雄的雄,果然是狗熊的熊。他派出的斥候竟是只可着崖州这一条路做侦察。
带回的消息是,林大人带着五百驻兵全部以身殉城,城中上万百姓被套上枷锁送去南诏为奴,更不论粮食财物早已被洗劫一空。然南诏兵马并没有丝毫北上攻打池州的迹象。
这一个错误的信息,便导致南诏再次兵临城下,时人犹不知。
第74章 咱们一起跑路
景和十六年, 正月十一。
这一日注定是个不平静的日子。
早上,罗天雄欢天喜地带领部下出城十里,迎接八地援军。
军是迎到了, 不过只一路青州军, 三千人马, 其他七地的援军还不知在何处。
眼见过了午时甚久,前方官道依旧不见一兵一卒出现,罗天雄再也无法忍耐天寒地冻冷风割肉,只留了一支斥候队继续向前打探, 便带着青州军回了城中。
到了傍晚时分, 池州城西北方向五十里处, 篝火通明, 一支数万人的军队正在安营扎寨。
斥候发现之时,简直是喜出望外, 只以为其他几路援军到的晚了, 就地落寨,明日再进城。
两名斥候一路奔驰直冲营寨而去,想问一问, 到的都是哪几处过来的兄弟, 然奔得近了才发现那竟是南诏兵马。
他们两人立刻调转马头, 往回奔逃,但为时
已晚,被追出来的南诏士兵射落马下。
好在一人在死前大声呼喊:“南诏袭城。”惊动了远处隐了行迹的另一名斥候。
而另一人在中箭后,用鲜血在马鞍上留下了“南诏, 西北”四个字, 人虽已逝,马却带着消息奔了回来。
南诏这支军队是绕了云峰山脉的奇路险道, 潜行过来的。因着路途艰难,攻城器械运输不便,于是计划在这一处山林之中安营扎寨,悄悄制作器械,再做攻城计划。
他们甚至还和周颢做了一笔交易。
周颢想办法拖住几路援军晚到几日,南诏拿下池州城,杀了罗天雄替他报仇。
周颢允其在城中烧杀抢掠三日。
本是一场十拿九稳的暗袭,如今却因这两个误打误撞的斥候露了行藏。
虽然已经人已杀死,难保他们没有其他手段,将消息传递回去。
南诏这方也立刻派出一小队斥候换了周人服饰,掩匿行藏前去查看。
这一支五人小队,便是由凤亭带领的。
本来以凤亭的身份,这种小任务无需他亲自前往,但谁让整个大军的斥候队中加上他也只有五人长得一副周人容貌。
南诏人的容貌过于明显,若是前往查看,本来无事,反而可能因容貌有异暴露。
其实凤亭此行还打了另一个主意,如果能顺利混进城中,趁着南诏攻城之际,兴风作浪一番,去节度使衙署放上一把火,或趁乱暗杀罗天雄,许是可事半功倍。
他这一肚子的打算,最终在看到池州城大门紧闭,严防以待的阵势后,落了空。
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几人在被拒绝入城后,并没有像其他百姓一般,苦苦哀求,立时调转马头,奔回营地,报告主将乌绰将军。
一张黑脸的乌将军,听了之后并没有什么反应,坐在宽敞的大帐篷内,依旧在擦拭手中的长剑,那动作缓慢又温柔,仿若在抚摸珍爱的情人一般。
他这样的动作,若是像凤亭这般俊美少年郎做来,自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卷。但是由他做来,就猥琐地让人不忍直视。
凤亭无视了这猥琐行为,急切问道:“咱们什么时候攻城?”他最是看不惯乌绰这般故作高深的姿态。
乌绰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语重心长道:“年轻人,不要急,仗要慢慢打,局要慢慢布,急了就要出错。你看蛮树将军不就是个先例么。”
他这话说得慢悠悠,语气也颇为平和,如果对象不是凤亭,死者不是蛮树,那还真像是在教化晚辈。
不过此时,这句话无异于赤.裸裸地嘲讽,蛮树就是在崖州城被连玉一箭射穿咽喉的那个主将。
他这一死,拿下崖州城的功劳,全部落在了凤亭这个随军刷资历的贵族子弟头上,而且还是死于一个黄毛丫头的箭下,一生英明毁于一旦,变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一段笑料。
连带着众军将领都有一种感同身受的触动,看凤亭这个年轻人特别不顺眼。
再是不顺眼,也架不住人家后台够硬啊。现在的南诏都城,还有几人能盖过他的风头去。
真是应了那句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昔日的怯弱小子,如今已是八条腿横行无忌的人物。
他一人一马,带着密旨从崖州来了此处,立刻便升任军中副将。
乌绰虽是看他不惯,也只敢在言语上暗暗讥讽两句,其他事是不敢的,甚至还要尽全力保住他的性命,再分拨他一份功劳。
凤亭知他话中有话,但蛮树将军待自己不薄,就那样窝囊的死在自己面前,他心中不仅有遗憾,有隐痛,也有一分愧疚,自是不愿于言语上因为这事情与别人起争执。
只是缓了语气,问道:“若是耽搁久了,他们的援军一到,截断我方后路,前后夹击,恐有被包围之险。”
乌绰笑笑,手指一弹,长剑发出清越的长鸣:“凤少放心,到不了,也围不了。”
“将军为何如此肯定,可是有什么妙策?”凤亭笑着问道,那笑容和气又崇敬。
乌绰将手中长剑“噌”地一下插回剑鞘中,自得道:“围也是围周颢,围不着我们。北边过来的援军,一旦进入岭南地界,便会有人领他们去合浦。一个名正言顺,一处万贯家财,没有哪个军队不动心,也没有哪个军队不想分一杯羹。”
“将军要毁约?”凤亭皱眉道。
乌绰笑了笑,像看傻子一样,看了凤亭一眼,道:“不能这么说,交易嘛,一码归一码,咱们与周颢的交易是攻占池州城,杀死罗天雄,与引兵围杀周颢是两码事。”
他站起来,拍一拍凤亭的肩膀,道一声:“凤少,竟还是个天真的人?”
凤亭又怎么可能是个天真的人,乌绰是在讥讽他。
可是,他并不把这种讥讽当成一回事,装天真是他的事,别人看透看不透,是别人的事。
乌绰没有再去看凤亭,直接走出帐篷外,对着传令兵,大声吩咐道:“传令下去,围炉造饭,今夜大家吃饱了好好歇上一晚。”这声音浑厚粗犷,周围一大圈忙碌的士兵们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吆喝呼叫着感谢将军。
这时的乌绰豪爽又英武,跟刚才帐篷内的阴阳怪气,判若两人。
池州城。
当那一名斥候并着一匹骏马奔回城中,终于挑断了城中人们连日来悬在心上的一根弦。
城门立刻关闭,百姓们也都缩在家中战战兢兢。
连玉得了消息,直接骑马去了斥候入城所走的西门。用从罗绮云身上顺走的衙署令牌和五两银子开道,上了城楼。
这时已经天色蒙蒙,她在城楼往外察看片刻,并未见到什么异常,耳朵微颤,极力向远方听去,也没有听到大军逼近的动静,想来还是有一段距离。
遂转身下了城楼,准备去节度使衙署中探查一番。
她刚下了城楼,骑上马离开。门外,一身公子哥装扮的凤亭就到了城下。
若是她再晚一刻走,必然要叹一句“冤家路窄”,拔下弓箭,取了这南诏小子的狗命,为林大人、为五百将士、为崖州上万百姓报仇雪恨。
而凤亭也不知道,他心心念念要替蛮树将军报仇杀之而后快的臭丫头,此时就在一门之隔的城内。
一道门,两个人,门里门外,骏马奔驰,距离越来越远。
今日的节度使衙署,本来备了宴席来招待各地援军的大小将领。现在独独到了青州军一家,满打满算也就三千人,罗天雄忍着愤懑,将这丰盛的宴席直接答谢了青州军上下。
菜刚上来,酒还没有喝上一口,斥候便连翻带滚地爬了进来:“报!急报!南诏袭城!”
“哗啦啦”席间众兵士全都站了起来,而罗天雄因着身体肥胖,一站一哆嗦,直接摔了下去。
半晌才在左右的帮扶下,从地上站起来,扶了扶歪到一边的官帽,佯装淡定道:“镇定!镇定!兄弟们随我老罗入内议事。”
他这一把装得着实的好,虽然摔了,但那好像是个意外,起来之后,不管心里多慌,面上倒是平静得很,跟他的话一样镇定。
随后,慢悠悠,从容闲适地迈着小方步,领着将官们和那送信的斥候进了议事厅。
待那斥候仔仔细细将事情讲了一遍,又回答了各位长官们的问题,便退下了。
罗天雄看一眼左手边,黔中道的将军、副将、校尉们坐一排,再看一眼右手边青州军的将军、副将、校尉们坐一排,两相对望,泾渭分明。
罗天雄坐在上首如坐针毡,他向左问一句:“陈将军有何良策?”
陈将军抚须一笑:“青州军素来勇猛无敌,还是先听听郑将军的高见。”
罗天雄又转向右边,堆着笑脸问道:“郑将军现在咱们该如何应对?”
郑将军喝了一杯茶,闷声一笑,回道:“我今日刚到,现在是两眼一摸黑,哪里比得上陈将军了解地势布局,还是陈将军来吧,我等仔细听着,认真学着。”
罗天雄吃了两下闭门羹,心下急得脑门上都出了汗,但他也不能怯场,借着低头喝茶,悄悄用衣袖抹了一把,将那汗液擦了。
眼睛左瞟一下,黔中道三千人,右瞥一下,青州军三千人。
他姥姥的!怎得正好三千对三千,势均力敌上了,要完!要完!
他脑瓜子滴溜溜地转,转得都要磨出火星子了,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
真是脑到用时,方恨头小。
又是左边一问,右边一问,再次被兵油子老手陈、郑两位将军推了回来,毫无进展。
他于是收了收肚子,提一提气,把在坐各个大小官员都扫了一遍,然后气沉丹田,大声提议道:“要不,咱们一起跑路?”
“不行!”这次倒是回答得整齐划一,意见非常统一。
这也是罗天雄意料之中的事情,必竟一人逃兵累及全家,他们都是外地援军,家人可都还在原籍。
他顺势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严肃道:“既然大家都怀着一颗死战到底的决心。”
———不是?谁要死战到底了,底下众人面面相觑。
罗天雄接着道:“又是如此的谦虚,那我老罗就舔着张大脸,来做这个主。各位英雄想来是不会有意见的。”
“下面我就来说说,防御计划……”
“报告!罗节帅。”青州军一列,最末端的椅子上,站起来一个年轻的校尉。
罗天雄的声音一哽,沉了脸,道:“你有意见?”
这校尉一张方脸看上去有几分憨实,他搔了搔后脖颈,红着脸道:“没……没意见,不过卑职有一个不成熟的计策,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郑将军厉声喝道:“陈启!你添什么乱,退下!”
“将军,我觉得这计策可行。”校尉陈启并没有被郑将军吓住。
罗天雄一见这情况,也不气了,脸色也不沉了,还不赶紧搅和起来,遂和气道:“无妨无妨,郑将军让他说,群策群力嘛,就要大家都踊跃发言。我觉得这个小兄弟很有想法,是个可造之才。小兄弟,快说说你的计策。”
那陈启得了允诺,便走到大厅中央,煞有介事地作了一礼,才开始陈述。
坐在侧前方的郑将军恨恨地瞪着他,心中骂道,这个愣头青,果然是个费事的玩意儿,被青州军各处踢来踢去没人要。
这一次他因送礼不到位,被派来援驰岭南。那帮缺德玩意儿,就把这个愣头青踹到了他这里。
一众人还明里暗里地示意,最好把他留在岭南。
他都没有将把他留在岭南的意思透露出来,这熊玩意儿就出来拆他的台,准备另投他处?平白让人看一场笑话,矮了一截气势。
比如对面那个,正乐呵呵笑话他的黔中道陈生泰。
第75章 请战
郑将军的脸色沉得要滴黑水, 陈启却依然未觉,庄重严肃道:“听斥候的形容,南诏兵马刚到, 正是人困马乏之时, 今夜我们正好可趁其不备偷袭。”
郑将军呵斥道:“你是不是忘了, 我们也是刚刚抵达池州,人马正是困乏之时。若真去偷袭,也该是陈将军出兵。人家黔中军兵强马壮养精蓄锐多时,用不上你这个外来兵蛋子在这里出头。”
黔中陈将军呵呵笑道:“我们黔中军一直负责城中守卫, 把守各处关卡, 若是弃一城百姓于不顾, 去争那功劳, 实是不该。这冲锋陷阵之勇武,还是当属你们青州军, 我看这个小小兄弟就非常好。”
罗天雄伸出两只手, 虚虚往下按了按,温声道:“莫要伤了和气,大家来了岭南, 日后相协相作, 都是自己人。”
他看着还直愣愣站在大厅中央的小校尉, 叹道:“对方大军数万人,咱们只有区区六千,紧闭城门,固守城池, 还能拖上一些时日, 等待援军。”
“分兵偷袭,一旦失败, 城池空虚,百姓危矣。”
“小兄弟勇于提建议是很好的,还是年轻莽撞了些。”
郑将军冷哼一声,哂道:“听到罗节帅的话了吗?还不快退下。”
陈启“哗啦”一下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提声道:“如此良机,可遇不可求。陈启愿意带着手下三百兄弟,前去偷袭。只望节帅能支援器械军资。”
郑将军:“三百人,偷袭几万敌军,陈启你是不是疯了?自己想死,不要带累青州兵去跟着填坑。”
罗天雄一听,他只要带自己手下三百人。
脑瓜子一转,忽觉得也不是不可以尝试一番,万一成了呢?遂笑道:“郑将军莫急,让他再说一下。我且问你,小兄弟有几分把握?”
陈启郑重回道:“卑职没有把握,但卑职敢立军令状,此番成败与否,所有责任卑职一人承担。军情紧急,时机稍纵即逝。陈启请求立刻出战。”
“若是败了,节帅和将军只管判卑职一个不听上令私自行动之罪。”
他上无父母,下无子女,左无宗族,右无妻妾,光.溜溜一条单身汗。死了,判个什么大罪都无甚关系,累不到他人。
所以张口揽责,浑然不怕。
罗天雄连连赞叹道:“好!好!果然悍勇无双。这个请求,本帅允了。有什么需要,去找柴先生。”又转头看向右手侧的郑荣,“郑将军,不会反对本帅的决定吧?你帐下能出如此勇士,本帅实是佩服得紧。”
事已至此,郑荣也不便再跟罗天雄唱反调,徒惹对面的陈生泰看笑话,遂起身一抱拳,道:“罗节帅英明。”
陈启转身退出议事厅,柴先生正在门口等着他。
柴先生是罗天雄的幕僚,代他打理身边诸事,有什么要求,找他最是方便。只要罗天雄允诺的,必不会打一丝折扣。
陈启与其细细交待一番,两人便相携而去。
议事厅中,罗天雄也知道这两方人马扯到天亮,敌人打来了,也不会扯出什么有用的结果来,便借着刚才的气势,站起身来一拍桌子,道:“陈兄弟前线杀敌,我们在后方也要有所作为。立刻召集两军弟兄,趁此机会出城挖壕沟,筑造防御工事。”
座下众将士,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无一人站出来响应。
罗天雄并不感到尴尬,而是喘了一口气道:“每个士兵发放一两银子的补助,将官翻十倍。”然后又左右各看了一眼陈、郑两位将军,那意思很明显,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如此,厅内立马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夹杂着对罗天雄的恭维。
不久,众人兴致高昂地走出议事厅,敌军兵临城外的紧张与惊吓,竟仿佛一扫而空了。
只听得他们小声议论着,“早前便听闻罗节帅出身西北豪富之家,传言不虚啊!不虚啊!”
“没想到,他还是这般豪爽之人,难得,难得。”
“咱们这些一竿子被撅到岭南的倒霉蛋,还捡到了发财的机会,真是福星高照。”
议事厅内,罗天雄目送众人离开,咕噜咕噜又喝了一盏茶,手搭在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上摸了摸,笑道:“我就说嘛,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怕他娘的,南诏龟孙!”
柴先生从侧后方的小门走进来,抬手行礼,恭维道:“节帅英明,节帅大义。”
罗天雄自得地晃了晃肚子,哈哈笑道:“都是小事,在我老罗面前都是小事。”
忽而,他想起了什么,一下蹦了起来,往后院跑去,嘴中喊道:“云儿呢?我的乖女呢?”
心中念叨着,快拿银票,送我乖女离开。
他那肥胖的身体跑起来,突然变得异常灵活,左拐右转,在每一个柴先生以为他要摔倒的时候,他都平稳丝滑地把身体拉了回来。
一会儿的工夫,人已经不见了,后方气喘吁吁的瘦子柴先生,竟然没追上。
连玉从衙署墙外的一处暗巷中走出来。
天边已经生起半轮月亮,风吹薄云飘动,月亮就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像个顽皮的孩子,在跟地下的人们玩着捉迷藏。
它简单快乐又单纯,不知道月色照耀下的人们在经历怎样的胆战心惊,又将要经历怎样的血腥战乱。
今夜的月亮如洗净了般,亮得出奇,于云间忽藏忽露,月亮下的大地便也跟着忽明忽暗。
连玉骑着马,在这忽明忽暗中回到客栈的内院。
院中,孟泽深和李老头,一人裹一件大氅,靠在藤椅上看月亮,时不时喝一口酒,说两句话。
没有酒壶,没有酒杯,也没有温酒的小火炉,一人手里拎着一只羊皮酒囊,喝得潇洒恣意,有几分江湖人的洒脱。
孟泽深的伤已经渐渐愈合,大夫依然不让多走动,这几日都在房中养伤没出来。
连玉下了马,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笑道:“表哥不乖啊,竟然不听大夫的话,在这里偷偷喝酒。”白莹莹的小手往前一伸,“罚金五百两。”
孟泽深把手中的酒囊往前一伸,慢悠悠道:“这酒不错,你也尝尝。”便将酒囊推进她的手中。
酒囊入手温烫,凑近一闻,哪里有半分酒香,全是参茶的味道。
原来那浓重的酒气,是来自李老头手中,还有地上的一滩洇湿。
李老头见连玉眼睛盯着地上那一滩湿处,叹息道:“祭奠一下崖州惨死的兵将和百姓。”
“小财迷,外边形势怎么样?听说南诏又打到这里了。”李老头又问。
连玉将手中的酒囊塞回孟泽深手中,笑道:“形势一片大好,援军马上就到,来个两相合围,直接灭了他们。”
笑完又嘱咐道:“你们收拾一下东西,咱们明日一早就走。”
李老头嗤笑道:“真像你说的这么好,明日为什么急着走?”
“我觉得岭南这地不吉利,我们走到哪里,哪里被围。”连玉一本正经说,“不知道我们是衰星克岭南,还是这地方本来就衰。咱们早走早平安。”
“万一衰星是我们自己,早点走,把衰运带走,还能给岭南百姓留一条生路。”
李老头瞪眼道:“你这是什么歪理?”
连玉瞪回去,一指旁边的孟泽深,道:“你问他,我们从入岭南境内开始,一路都经历了些什么,怎是一个惨字了得。”
李老头侧目。
孟泽深喝了一口囊中的参茶,苦笑道:“如此一想,连玉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李老头皱眉,不服气道:“你竟也信这般神神叨叨的无稽之谈,读了这一肚子的书有何用。”
孟泽深看看头顶的半轮明月,轻笑道:“谈风,谈月,品酒,赏花,处处可用,处处用。”
“我与李大人不同,没有匡世济民之心,只以此身伴清风,伴明月,消度余生。”
李老头听了他这话,闷喝一口大酒,哀叹道:“荒废大好良材啊!”
等他哀叹完,才发现连玉那臭丫头早已不知所踪,遂问道:“臭丫头呢?”
孟泽深道:“不知道。”
“你不是她表哥吗?怎么连她大半夜的去哪里了都不知道。”李老头质问。
孟泽深幽幽瞥他一眼,叹道:“我是她表哥,怎么不是她爹呢?”是她爹,应该就知道吧!
李老头:……你是不是在点我?
这时的连玉,正和飞霜在客栈的酒窖里倒腾酒坛子。
翻腾了一圈,终于让她找到四个空的双臂合抱大酒坛,指挥着飞霜往里一钻,打量一下,飞霜蹲在里面还宽松有余,遂满意的将四个酒坛扛了出来。
在黑风怪和飞霜的坐骑两侧,各用麻绳捆了一个酒坛子。
两人又回自己房间,换了衣服,拆了身上头上的钗环首饰,装备上各种武器。
然后牵上马,出了客栈,向西城门行去。
马的四个蹄子上,全部包裹了静音的棉布,嘴上套了嘴笼子。
她们走的暗巷小道,行至城门附近,并没有直接出来,而是隐在一处巷子的暗处,等待着。
不多时,一群同样背上驮着大酒坛的兵马出现在城门口。
人数有三百之众,后面还跟着更多马,每一匹都驮着两个或四个酒坛。
这些马,和她们的马一样,蹄子上也包了棉布,嘴上套着嘴笼子。
这样的一支队伍,正是由陈启带领着去突袭南诏营帐的。
连玉在衙署墙外,偷听了他们在议事厅中的一番计较,便决定要跟着这支队伍,出城去找南诏人报仇。
没有机会就算了,机会就在眼前,自然没有放过的道理。
她趴在黑风怪的耳朵上轻声低语几句,让它带着伙伴好好跟上。
而后,便和飞霜,一左一右跳进黑风怪背上的酒坛之中,拉上盖子。
黑风怪在地上搓了搓前蹄,没有搓出任何声音,遂一甩头,带着旁边的同伴,蹭上了队伍的末尾,一路跟着出了城。
第76章 仇人见面
前行了大约二里路, 连玉推开盖子,将脑袋露出来,四下里一观察, 她们的马跟在最后, 并不引人注意, 黑风怪找的这一处位置非常好。
她从酒坛之中站起来,半个身子跃过马背去,在飞霜的酒坛盖子上轻轻敲了一下。
这一下很轻,在外边听不到丝毫声音, 但坛子里的震动之声却非常明显。
飞霜得了暗示, 也推开盖子, 将脑袋露出来。
两人在月色映照下对视一眼, 无声地弯起嘴角一笑。
连玉往后缩回了自己的坛子中,黑风怪轻轻晃着马臀, 静静跟在队伍后方, 一左一右两个酒坛子上,各露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夜路黑黑,若有人看见, 定是要被狠狠吓一跳, 这诡异的样子, 实在是太像传说中的人彘。
连玉观察着,前方行进中的队伍,人人身形高大强壮,浑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勇武凶悍, 比之以前见过的兵将, 都要胜上几分,难道这就是北地兵马的实力?那有两万这等强兵, 岭南之危确实可解。
她不知道的是,两万援军中能这般健壮,又训练有素的士兵,不过只有这区区三百人而已。
各道各地,又怎么可能把自己的精兵良将,送去援助别地呢?大多是打发一些不好用的兵马,过来赚两口军粮。
像陈启的这一支队伍,完全是一窝刺头,因为过于直性,又常常有自己的主意,跟上官意见向左,不听指挥,才被一脚踢到这里来。
好钢不服炼,难以成神器;好兵不听令,难以堪大用。
一个时辰后,队伍在那名回来报信的斥候带领下,抵达他之前藏身的密林之中。
连玉拉了拉黑风怪的缰绳,黑风怪会意,脑袋往旁边的同伴颈部一蹭,两匹马降下速度,偏离方向,脱离了队伍。
等那队伍稍微远去,连玉和飞霜跳出酒坛,又帮两匹马卸了背上的酒坛,将其留在密林之中。
两人带好武器,继续隐匿前行。
她们悄然尾随在队伍后方,看到陈启的队伍在密林外围停下,她们也跟着停下,窝进一个土坑之中,透过稀疏的灌木枝干,往外看去。
这一处,虽然四面都是密林,中间却是一处空旷的洼地,正好适合安营扎寨,又能够隐藏行迹,还可以就近伐取木材制作攻城器械。
看来南诏人对池州的地势特点很是了解。
此刻,营地内篝火已熄,月光下可见四处哨楼上都有值夜放哨的哨兵。
每个哨楼之上有两名士兵放哨,要同时解决他们不是件简单的事。
陈启的队伍,开始悄然无声训练有素地卸酒坛。
他们的酒坛与连玉的不同,里面装着满满的好酒,正是罗天雄备了今日犒赏北地两万援军用的。
酒坛卸完,马群赶入身后密林之中,士兵们无声地潜伏下来,静待时机。
三更天以后,夜空中突然飘过一大片厚重的云朵,月亮被遮了个严严实实,四周忽然就暗了下来。
敌军似乎是一个时辰换一次岗哨,现在刚刚换过岗哨一刻钟,正是好机会。
陈启手下的士兵,抓住机会,快速向着南诏营帐匍匐前进。
连玉和飞霜也借机爬出土坑,滚入草丛之中。
夜色过于昏暗,她看不清已经远去士兵们的行动,只能双耳微颤,来听取他们的动静,以做判断。
第一批,八个人,分两组,快速抵达敌军营地之后,便破开一处围栏,钻入其中,直奔四处哨楼。
整个营地有数万兵马,自然不可能只有四处哨楼。
他们选择除掉的,只是作为突破口这一方向的哨岗。
这八个人,都是陈启手下最英勇矫健的兵,也是武艺最高超的兵。
他们不但要悄悄爬上哨楼,还要同时一击必杀,解决掉两名哨兵,不发出一丝声响,可见任务之艰难。
八人以相同的速度爬上哨楼,同时向楼内的哨兵出手。
七个人成功,却有一个失败了,他拼着挨上对方一刀的危险,死死抱住自己的目标哨兵,并用手紧紧捂住他的嘴。
只要再坚持一下,一下就好,同伴解决了自己的目标,会过来帮他的,就算他死了也要牢牢锁住这个人,为同伴争取时间。
然而,这时,突然一支利箭穿空而来,从哨兵的后颈直接刺穿了他的咽喉。
哨兵手中刺入他后腰的匕首,才刚刚戳破皮肤,没来得及扎进去,人就到了下去,手中匕首滑落,身后的同伴及时出手接住。
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变了节奏的呼吸中,听出了对方的慌张。
计划里没有这一环,两人伸手摸一摸箭头和箭尾,不是他们使用的制式,两人忽然不知道,射出这支箭的人是敌是友。
若是南诏兵射的,定是发现了异常,此刻不会如此安静。
若是友军,那一会儿两人换上南诏头盔,拿着南诏长刀,假装执勤,在对方不知道他们计划的前提,有可能直接把他们射杀。
射杀他们是小事,但这里无人顶替哨兵来回走动放哨,最多半刻钟就会被远处的哨楼发现。
两人思虑一番,时间不等人,只能硬着头皮,拔了箭,将两个死了的南诏哨兵扶起来,晃了一下。
又晃了一下,见并无利箭再次射来,才换了敌军的头盔,拿上长刀开始放哨。
陈启队伍藏身的这一处密林,正好在高处,与营地有一个小小的落差。
陈启安排人,在草地上用人体滚出十几条通道,然后将酒坛子从这边高处滚下去,派人在南诏营地那边接住,再悄悄搬进去,洒在外围的帐篷上。
连玉感受了一下凛冽如刀的寒风,风势正是从他们这方吹向南诏营地。
她立刻明白了,陈启选择这一处,是想利用风势火攻。
三百人对上数万人,本来火攻的影响也很难波及全军,但是有了这场风,就不一样了。
他敢请命出战,应该就早已算到了,是个人才。
连玉和飞霜,趁着这个机会钻进了敌军营帐之内,她们的目的不同,是来取南诏主将头颅的。
两人靠着体型娇小、身轻如燕的优势,快速摸到了中军帐篷。
只是,这占地最大、帐顶最高、用料最好、看上去最顶级的帐篷,它……为什么会有两座呢?
不是只有一军主将,才配睡这个等级的帐篷吗?两座是怎么回事?
连玉侧耳听了听,两个帐篷中各有一人,呼吸绵长,有功夫傍身。再看帐篷门口,左右各立着两名士兵值守。
幸好,这两处帐篷之间有一段距离,帐篷门口也是斜斜向外的角度,并不能够看到彼此门口的情况。
想来是两个人关系不太好,这倒是方便了她们下手。
连玉和飞霜两人从后方摸过来,以她们二人的身高,实在做不来,那种左手捂嘴,右手抹脖子的暗杀密技。
二人只能选择粗暴的方式,一人持刀,一人握剑,同时跃起,砍敌人脖颈,削掉其首级,而后刀尖剑尖一挑,挑回飞起的头颅,接住倒下去的身体,然后拖走,掩藏起来。
反复两次,解决了门口的四个守卫。
既然有两个中军帐篷,两人也不再纠结,一人一个,分而杀之,并约定好,火势一起,便动手。
连玉从门口摸了进去,里边一片乌黑,伸手不见五指。
她怕触动物品,引起声响,不敢乱动,只凭着耳力,辨别敌人的位置,拉弓搭箭,瞄准等待。
虽然,现在就可以直接射杀,但以防万一出现失误将其惊动,坏了陈启他们的安排,她还是选择静静等待。
外面火光一闪,连玉手指一松,利箭飞射而出,另一边的哨楼上立刻响起尖锐的鸣哨声。
哨声在箭后,那人听到哨声再起身,绝对躲不过这一箭,连玉自信满满,正要退出帐篷。
只听,“砰”一声响,箭钉在了床板上。再听那人的呼吸,人往外滚了一尺,恰好躲开了这一箭。
连玉立即回身搭箭,又射出一支。
那人也不是个善茬,在听到长箭钉上床板的声音时,立刻接着往外一滚,直接滚下床,掉在地上接着往床底一滚,手一托,侧立床板挡在身前。
连玉的第二箭又钉在了床板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她听到,对方搬动了床板的位置,知道继续射箭已是无用,遂将弓箭一扔,拔出长刀。
反手一刀,削掉了帐篷的半个门帘,外面的火光映射进来,喊杀声、逃窜声、救火声、惨叫声搅成一团,也涌了进来。
连玉不做他想,借着这微弱的亮光,直接提刀,向床板之后那人扑了过去。
此时,躲在床板后的凤亭,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他的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
感谢源古尼神的保佑,凤亭将永生永世信仰您,侍奉您。
这凤亭能够躲过连玉的第一箭,还真是命不该绝,全凭的运气。
他在睡梦中憋得难受,要如厕,半梦半醒间,想翻个身,再撑一撑,天寒地冻地不想出帐篷。
这一个翻身,让他恰好躲过了那一箭。
凤亭顶着床板,往旁边移动一下,从床前的架子上抽出自己的佩剑。
这时,连玉的长刀已经砍来,他立刻拿剑一架,格挡住砍来的刀,在连玉的重力刀势之下,被推着往后滑了一丈远,才堪堪停下。
刀剑相击,一阵星火四溅,在这段滑行之中,两人都看清了对方的脸,同时大叫一声:“是你!”
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凤亭就地一滚,反手提剑,削向连玉的脖颈。
连玉刀尖点地,一个凌空翻身,跃到凤亭背后,人未落地,借着刀尖做支撑,一脚踹向凤亭的后背。她这一脚蓄足了力量,定能将风亭踹飞十丈远,不死也得半残。
然凤亭却滑如泥鳅一般,感受到背后的风势杀意,并不回头,直接往地上用力一扑,长剑穿过腋下在背后旋转飞削一圈。
这一下刁钻歹毒至极,连玉这条腿怕是保不住了。
在这危机关头,她将体内力量快速转换至握刀的右手,身体一轻,脚上力道已经卸去。
右手顺势用力,往下一压,刀身被压弯,反弹而起,连玉便借着这反弹之力,腾空翻转,将自己抛了出去,堪堪躲过削来的长剑。
人一落地,又立刻持刀杀来。
借了这样一个空当,凤亭终于执剑跃起,摆脱了一直被压在地上打的劣势。
两人一刀一剑,你来我往,打了几十个来回,铿铿锵锵,火星四射,也没能分出个胜负。
外边的大火都烧到了中军大帐的边缘,两人还在打得昏天暗地。
其实到了此刻,那仇人见面直冲脑门的热血,已慢慢降了下来,两人都想速战速决。
连玉是久久不见飞霜过来,担忧她遇到了高手有危险。
眼见这少年身手不凡,自己短时间内根本拿不下来,就更加忧心飞霜的安危,但这时她又分不出耳力,去听隔壁帐篷内的动静。
凤亭看外面火光滔天,营地内士兵们乱作一团,也是心急如焚。
连玉听了陈启的计划,跟着过来,也不是独独为了斩杀主将一人,还有更深一层的打算,是让敌军在火攻之下,群龙无首,不能组织有效救援。
所以,此刻的她,绝对不能放任这个活蹦乱跳的敌军将领出去,拯救大军。
帐篷的一个角落已经燃烧起来,火光照亮了整个大帐,连玉将对面的少年看了个清清楚楚,比上次在崖州城墙上看得更加清楚。
少年因着是在睡梦中惊起,只穿了件松松垮垮的雪色内袍,这一场打斗下来,半边锁骨和胸.膛都露了出来。
颈间系一根黑绳,绳下坠一块赤红色圆形玉佩,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他的肌肤不是南诏人的黑,润泽如白璧,在那黑绳红玉的映衬下,甚至白得晃眼。
他的那张脸俊美如画,看不出一丝一毫南诏人的特点,明明就是大周人的长相。
连玉嘴唇啧啧两下,心想,这若是对罗绮云使个美男计,池州城要完,岭南道也要完。
两人正举刀展剑,虎视眈眈,蓄势待发,凤亭见她眼神古怪地,在自己身上从下扫到上,又从上扫到下,余光跟着往下一瞥,就看到了自己露在外面的大片胸.膛。
一瞬间,他的脸红若烟霞,连脖颈都跟着变成了粉色,整个人像是桃花堆里出来的一般。
他左手拢了拢衣袍,遮住一片春.色,用大周话骂道:“不知羞!”
……被先发制人了!
她骂人的词都到嘴边了,居然被敌人抢了先,真是窝火得很。
———狗男人,有什么好自恋的,露个锁骨还遮遮掩掩。她又不是没见过,前世去看泳装秀,男模们都是直接穿个小裤裤晃来晃去的。
那胸.肌腹肌大长腿,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嗯,很适合罗大小姐。
这一切不过是脑海中一个闪念而已,连玉怎么可能落了下风,更何况她骂人的话早就已经到了嘴边。
立时摆出一派正义凛然的阵势,厉声骂道:“你个大周叛贼!人人得而诛之。”
这样一句话砸来,就如同砸了猫尾巴一般,凤亭立刻像一头炸了毛的猫,不,更像是一头刚成年的炸毛狮子。
红着双眼,手中长剑寒光凛凛,直刺而来:“我才不是大周人,我身上流的是南诏王室的血。”
“你看看你的肤色,你的脸,哪一点长得像南诏人,你确定自己不是隔壁老周的种?”连玉嘲讽技能大开,也完全不影响她提刀迎战。
她这一段话骂得太长,凤亭没有听懂,但并不妨碍他知道那是骂人的话。
他张嘴回骂,却卡住了。他的大周话只学了皮毛,简单交流还行,遇到骂人这种涉及专业领域的,直接就卡了壳。心急之下,最后冒出一连串叽里咕噜的南诏话。
连玉一听,他开始说鸟语,直接无视了。
闭上嘴,全力攻击,手中刀光闪闪,左劈右砍,两人再次打得难舍难分。
这一次,连玉渐渐显现出了劣势。
帐篷已经从一角烧到了顶部,噼噼啪啪,有一些燃烧着火苗的布条从上方坠落,两人的战斗空间越来越小。
连玉抓住时机,借助凤亭挑起的一剑,腾空而起,翻身落到一张桌子上。
然后,凌空跳起,将所有力量压在双手之上,从凤亭头顶劈下这携着风雷之势的一刀。
凤亭横剑去挡,“咔嚓”一声,剑断刀断,两人手中各自只剩一截短短的剑尾和刀尾。
连玉下坠之势不减,她立刻将手中的半截刀尾改砍为刺,向凤亭身上扎去,同时左手抓住风亭握着断剑的右手,向外一撑防止他刺向自己。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她落地稳稳压在凤亭身上时,手中断刀已狠狠插.入刚才那处白皙地锁骨下方两寸之处,鲜血立时汹涌而出,雪色的衣袍变成了血色。
然连玉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凤亭在最后一刻蜷起右腿,膝盖狠狠顶在连玉的肚子上。
这一下不亚于穿体一剑,痛得她额头大汗淋漓,几欲呕吐,但是根本吐不出来。因为她的脖颈正被凤亭的左手掐住,连气都喘不上来。
在这般凄惨的处境下,连玉将手中的断刀又往下推了半寸,再有半寸,就能送这个狗东西……下……去……见阎罗王。
凤亭的手也收得更紧了,眼见连玉就要窒息而亡。
“咔咔”,帐篷顶部一边已经烧透,另一边失去平衡垮塌下来,压倒了中间那根粗壮的支撑柱,柱子带着熊熊烈火,向两人身上倒来。
这一根带着火的巨木压下来,两人必死无疑。
凤亭看见了,连玉也听见了,两个人都想杀死对方,但是并不想赔上自己的性命。
在他们眼中,对方的小命一文不值,连自己一根毫毛都比不上。
两人手下微微松动了一下,立刻达成共识,先休战逃命,过后再来。
巨大木柱压下来的最后一瞬,两人松了手,奋力一滚,火下逃生,分别滚到了火柱的两边。
连玉手中还握着,风亭那块价值连城的赤红血玉。脖颈终于被松开,她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抬起手将那红玉佩悄悄塞进了自己怀里。
凤亭在另一侧,拔出身上的断刀,鲜血再一次汹涌而出,染红了半边衣袍。
他悄悄挪向角落里那个黑色小陶瓶,趁连玉还没过来,拔了塞子,将里边的药粉全都倒在伤口处,扯出一件衣服按在上边止血,这是他们南诏巫医制作的止血药。
“啊———”
这一声尖叫,是从隔壁帐篷中传出来的,是飞霜的声音。
连玉“噌”地一下从地上坐起来,往那边看去。
他们这个帐篷,已经被烧得七零八落,能看到外面,但旁边那个帐篷还完好无损,什么也看不到。
她心急如焚,再顾不上那个半死不活的对手,就地一个翻滚,到了门口,抓起落在此处的弓箭,直接搭箭拉弓,瞄向隔壁帐篷,耳朵微颤,辨别里面的声音。
———躺在地上发出闷哼声的是飞霜,一丈之外,还有个呼吸粗重的男人在向她靠近,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什么。
连玉这一箭用上了极大的力气,手中的六石弓拉得几近满月,弓弦一响,利箭飞出,穿透厚重的帐篷毛毡,箭势丝毫不减,没入其中,于黑暗之中,直接刺入那还在叽里咕噜颤动着的咽喉。
那人走向飞霜的脚步戛然而止,被箭势带着往后拖动一段距离,扎在地上。
连玉听到利箭入肉的声音,又听到重物倒地的声音,起身背上弓箭蹿了出去,直奔隔壁帐篷,全程没有再看凤亭一眼。
早已悄悄爬到帐篷外的凤亭,见她翻身而起搭箭拉弓,被她那惊人的恢复力震住,想趁乱逃跑。
下一刻,就见那迅如闪电的利箭射入隔壁帐篷,心下一惊,直觉告诉他,乌绰完了。
待到连玉冲进隔壁帐篷后,凤亭最后又看了一眼,那个在一众燃烧着的帐篷中孤零零的中军大帐,它没有受到一丝烟火侵蚀,依然如昨晚刚扎好时一样威严庄重,代表着军队之中的至上权力。
这一刻,帐篷犹在,权力已不在。
冲天烈焰,满目疮痍,逃兵四散,人间炼狱。
败军之将,死又如何,生又如何。
凤亭捂住左胸的伤口,踉跄着消失在四散逃窜的南诏败军之中。
不知逃出了多远,他才发现一直戴在脖颈上的血玉佩,竟然不见了。
在四周搜寻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不见任何踪影。
天边露出一抹微光,翻找到精疲力尽的凤亭,歪倒在树下的草丛里,无声地哭了,眼泪像泄了闸的洪水一般,在脸上汹涌而过。
他抱紧自己,将自己在草丛中埋得更深一点,更深一点,好像儿时母亲的怀抱。
赤血玉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他至今还记得,母亲临终前,抚摸着挂在他心口的赤血玉,笑着说:“小凤儿,以后遇到了喜欢的姑娘,就拿这块赤血宝玉,将她聘回家。我家小凤儿是世间最好的儿郎,能配这世间最好的姑娘。”
他还没找到喜欢的姑娘,就将母亲的赤血宝玉丢了,还弄丢了舅舅的五万大军,弄丢了南诏的乌绰大将军。
第77章 守株待兔
连玉从破开的帐篷门蹿了进去, 火光只从门口一处照射进来,满室昏暗。
飞霜背靠着一张桌子坐在地上,左肩处一片血迹, 不远处倒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身影一动不动, 咽喉处插着一支长箭高高挺起。
连玉忙奔过去,问道:“怎么样,伤在哪里?”手下也不停,扒开她肩膀上的衣衫看了一眼, 伤口有点深, 但应该没伤到骨头。
飞霜摇摇头, 道:“没事, 就这一处。”
她的伤其实不太重,刚才那一声惊呼, 是因为摔在桌子上, 被桌棱顶了一下,不自觉溢出来的。
“你那边怎么样?”飞霜在连玉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跑了。”连玉道, “不过是老熟人。”
“嗯?”飞霜疑惑。
连玉哼哼道:“是咱们上次在崖州城墙上遇到的, 那个会说大周话的鸟人。”
哦, 是那个少年啊!挺厉害的,飞霜心想。
连玉愤愤道:“已经第二次了,等下一次再遇到,我一定割了他的脑袋, 给罗绮云送去收藏。”
飞霜想, 那还要想个办法,让脑袋离了身体不会腐烂, 不会发臭,等回去要好好研究一下。
外面的火势越来越大,混乱声也越来越大,甚至已经有慌不择路的士兵冲进帐篷来。
连玉掠到旁边兵器架上,摸出一柄长刀,将两个跑进来的南诏士兵斩杀。
一阵风过,大火伸长了舌头,舔上这处帐篷,一下,一下……
帐篷依然完好无损,连个火星都没有燃起来。
嗯?这个好像是做过防火处理的。
她心里立时冒出一个主意,转头对飞霜道:“这帐篷不怕火,咱们留个口子,在这里守株待兔。等这一阵火势过去,再走。”
飞霜从地上捡起自己的短剑,走到门口的另一边,向外边看了看,缓缓道:“好。”
连玉在火光下,咧嘴一笑:“你回去休息,我一个人守。”
火光下,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比夜空中的星星还亮,这样的眼神飞霜很熟悉,是她又想到一个鬼主意时的兴奋。
比如上次,把孟公子绑在树枝上,扛了一路。
连玉哐哐两刀,将破了一角的门帘彻底削了下来,一脚踢到边上,人缩回一侧的阴影处,静待兔子们上门。
飞霜也往后缩了缩,隐在另一侧的暗影下,握住短剑不再动。
连玉看到她的动作,眨了眨眼,笑道:“你若不想休息,就去帐篷里搜一圈,把值钱的东西都装起来带走。”
她从怀中摸出那块赤血红玉,拿在手中晃了晃,乐道:“看,我的战利品,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虽然人跑了,不过有了这个,也不算白忙活一趟。”
“这里边定然也有不少好东西,你快去找一找。”她说着又将赤血玉宝贝地塞进自己衣襟的内袋里,催促道,“去摸摸那个尸体,身上定然有好东西。”
这次,飞霜听话了,收剑回鞘,先走向地上的尸体,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摸了一遍,连亵裤系带上的两颗金珠,也给摸走了。
之后,又开始在帐篷里搜寻,一寸一寸扫过,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那认真的劲头,和平时练剑一样。
等她将搜出来的东西,打包出一个结结实实的小包袱时,她刚才站的暗影处已经堆积了一座小山。
一座由南诏士兵的尸体堆积成的小山,山顶甚至已经高过了连玉的头顶。
又一个敌军士兵冲了进来,身上衣服还带着燃烧的火苗,连玉左右两刀将人砍倒,在人倒下去的一瞬,左脚一挑,右脚一踹,尸体飞起来,稳稳落在尸山的最顶端,整整齐齐,背后的火苗都被压灭了。
飞霜怔了怔,她刚才站在那里确实有点碍事了,还是这样杀起来比较快。
这时,门口光线一暗,又有一人钻来。
飞霜的角度,在那人还没冲进来时,已经看得清楚,是大周的兵,她急忙喊道:“是自己人。”
连玉举起的刀停住,那往里钻的身影也一下顿住,那人握着刀一步一步悄悄往里移动,提声喊道:“里面是什么人?”
帐篷后的连玉,一听这声音,很是熟悉,这不是陈启吗?
陈启听到刚才那声音在帐篷深处,一个姑娘的声音,说的还是纯正的大周话。
再看一眼这气势雄伟的大帐,心下猜测,难道是被掳劫过来“服侍”南诏将领的大周姑娘?但也不排除,是会说大周话的南诏人,在诱骗他放松警惕。
他的手紧紧握住刀柄,青筋鼓起,脚步一点一点擦着地面往里移动,凝聚精神等待那姑娘的回答。
这时,面前突然伸出一个脑袋,陈启劈刀砍去。心下侥幸,幸亏自己没有放松警惕直接进来。
连玉扬起的笑脸,立刻回收,横刀一格,架住陈启砍下来的刀,急喊道:“陈启,自己人。”
两刀相抵,借着冲天的火光,陈启终于看清,眼前这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是个漂亮的大周孩子。
“不信?你看身后,都是我杀的南诏人。”连玉忙解释道。
陈启的刀虽然未再动,但人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微微侧首,眼角余光往后一瞥,密密叠叠一座尸山,南诏人的尸山,足有五尺高。
他顿了一顿,卸了手上的力道,收起压在连玉刀上的佩刀,沉声道:“你们是谁?怎么在这里?”停了一停,又道,“为何知道我的姓名?”
连玉也收了刀,笑道:“你的问题好多啊,让我想想应该先回答哪一个。”
这时,飞霜手里提着个小包袱,从里面走了出来。
陈启的神情,再次紧绷起来,往后退了半步,看着二人。
连玉的眼睛,在飞霜手中的小包袱上一扫,笑道:“看来收获不错。”
陈启的眼睛,也扫到了那个小包袱,冷声道:“你们到底是何人?”
“大周人啊!”连玉微笑,长刀一起,刺了出去,接着便是一声惨叫传来。
刀抽回,回来的刀上还串着一个南诏士兵,长刀从背部刺入,穿胸而出,位置机巧,直穿心脏,士兵胸前血糊了一片,头已无力地垂了下去。
然后,抽刀,踹尸,一气呵成。
“嘭”的一声,那士兵稳稳落到了陈启身旁的尸山上,飞起时,有一滴温热的血,滴到了陈启的脸上。
他抬起手背,抹去,喝道:“老实回答,你们到底是何人?到这里来有什么目的?”
连玉看了一眼外面的熊熊火势,淡淡道:“看样子,应该是不会再有人来了。”
遂转身,提着刀向帐篷内一张还没有被破坏的矮几走去,扯一把地上的衣服,将刀上的血迹抹去,随手摸起一个茶壶掂了掂,揭开壶盖对着嘴,猛灌下去。
喝完,扔了手中的茶壶,抹一把嘴边流下的茶水,笑道:“陈校尉,不要这么紧张嘛,我们过来当然是跟陈校尉一样,杀南诏贼的。”
陈启站在门口依然不动。
站在两丈之外的飞霜,一脸平静的看着陈启,脚下也不动,手里还提着剑。
连玉盘腿坐在矮几旁,很是放松,满足你的吃肉要求就来扣群裙四儿2二巫酒一4戚从盘中拿起一块风干了的肉干放进嘴里,两边腮肉因为咀嚼快速地鼓动起来。
她边吃,边笑道:“我叫连玉,她叫飞霜,我们是罗小姐的朋友。罗小姐,你知道是谁吧?”
陈启还是不动。
连玉又道:“哦,你刚来,可能不知道。罗小姐就是罗节帅的女儿。嗯,我们跟罗节帅也很熟的,这是他给我的衙署令牌,方便平时出入。”说着,将从罗绮云身上顺来的那块令牌抛了过去。
“我们在崖州的时候,赶上了南诏袭城,被南诏大军追得像兔子一样四处逃窜,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我表哥重伤,直到今日还在床上躺着呢。”她摸起一条肉干塞进嘴里,呜呜噜噜道:“真是凄惨啊。此仇不报非君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俩不是君子,报仇隔夜都嫌弃太长。”
“所以,今夜在节度使衙署中,听说陈校尉英勇无双,要来夜袭南诏大营。我们敬佩陈校尉的勇气,也想搭着陈校尉的顺风车,一报当日崖州之仇,便跟着来了。”
陈启的眼睛,一直警惕地盯着两丈之外的飞霜。
连玉道:“你一直看她做什么?她不喜欢说话。”
飞霜点了点头,道:“她说的对。”
连玉笑了一声,唤道:“飞霜,过来吧,你再看下去,陈校尉今天一晚上都要定在那里不动了。”
飞霜拧了拧眉,又看了他一眼,转身向连玉走去。那一眼轻飘飘的,好似在说,这么大的个子,胆子怎么那么小。
陈启的精神终于松懈下来,眼睛开始扫视帐篷内的情况。
目光最后落在帐篷中央那具尸体上,衣衫不整齐,但质地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猜想着必是这处帐篷的主人,正要走上前去查看一番。
“哐啷啷”一阵响,一个铜制茶壶滚了过去,滚到了尸体旁边,茶壶正是刚才连玉喝水的那一个。
陈启顺着茶壶滚过去的轨迹看去,连玉本来盘起的两条腿,伸出一条,脚尖正对着茶壶滚出去的方向。
她踢过去的。
陈启抬头看她。
“陈大哥,不要这么严肃嘛。”连玉笑道,“这个人,我们杀的,不是主将也是个副将,很难杀的,飞霜都受伤了。我们把他送给陈大哥了。”
“大哥,你把他头砍下来,带回去,领赏。”
“还跑了一个年纪小的,不过被我刺了一刀,伤得不轻,一时半会儿,估计也蹦跶不动了。”
陈启走过去,查看了一遍,眼神定在那支插在咽喉的夺命箭上,抬手拔下来,仔细看一看,箭头锋锐,箭杆漆黑,是特制的,不是普通的箭。
又回身看一眼,连玉身后那张漆黑的弓,才确定这两个小姑娘真的是自己人,还是战力爆表的自己人。
连玉笑道:“我们送大哥这样一份大礼,一会儿蹭着大哥的队伍一起回城呗,可不可?”
陈启点点头,又道:“你们自己也可以回去。”这样的战力,路上遇到危险,敌人比她们更危险,何需跟着他的队伍。
“哎呀,这不是我的马,它没有长翅膀,不会飞跃城墙吗?”她垂了头,故作忧伤道,“像我们这样的姑娘,做好事不能留名,不然整日里打打杀杀的,传扬出去,容易嫁不出去,大哥,你懂的吧?”
“你只要悄悄把我们捎进城去,万不可张扬。不过单独跟罗节帅说一下倒是无妨,那是自己人。”
陈启的视线,在她俩的脸上转了一圈,道:“懂,可以。”
然后又一抱拳,道:“多谢两位姑娘,侠肝义胆,仗义执剑,驱除异族,保我疆土。”
连玉拜拜手,道:“大哥,客气了,客气了,驱除蛮夷,人人有责。”
陈启赞同道:“姑娘说的好,驱除蛮夷,人人有责。”
第78章 吹牛不打草稿
火势越来越大, 大帐之外红通通一片,帐篷内温度聚升,连玉的脸也红通通一片, 有一种要被蒸熟烤透的感觉。
她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 丧气道:“咱们不会在这里被烤死吧?失算了, 失算了。”
陈启还在翻看帐篷内的物品,随口回道:“不会,风势大,最多一刻钟, 这火就会过去。”
许是因为大帐周围比较空旷, 帐篷之间距离比较远, 能支撑的燃烧材料比较少, 火势退去的速度比陈启预料的更快。
三人从帐篷出来,四周已是乌黑黑一片焦土, 只剩这一顶孤零零的帐篷矗立在其中。
身后大火还在蔓延, 火墙的另一边依然有惨叫声传来。
数万大军四散溃败,损兵折将,这一场仗, 陈启赢得很漂亮, 连玉笑道:“恭喜陈校尉要高升了。”
陈启的脸上已现出了, 那种将军大胜后的意气风发,虽然他尽力在收住,但这种气势又怎么收得住。
他也难得的露出今晚相遇后的第一个笑容,道:“姑娘大仇得报, 同喜同喜。”
连玉啧啧道:“还差一半, 不急,那个等以后遇到了再报。”
她眼睛在这顶帐篷上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 赞叹道:“真是个好东西。这么好的东西,留在这里多可惜。”伸出手摸了摸,入手感觉温热,寒夜风凉,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之前热得烫人的帐篷已经凉下来。
“收了它。”她笑着拍了拍帐篷道,“陈大哥,帮忙垫一下,我要上去拆帐篷。”
陈启回身看去,连玉已经退后一段距离,冲他急速跑了过来,他赶忙下蹲马步,两手在身前一叠。
连玉一脚踩在他交叠的双手上,陈启用力往上一抬,她借力凌空一翻,已到了帐篷顶部。
拔出腰间匕首,快速割断固定的绳索,用力往外一扯,帐篷外的这一层,做过特殊处理的毛毡,便“哗啦啦”落了一地。
飞霜立刻开始收拾掉在地面上的毛毡,连玉则将帐篷顶上的毛毡一片片卷起来,用绳索绑好,再扔下来。
“砰”,最后一个毛毡卷落下来,连玉也跟着跳了下来。
这时,一个士兵从远处跑来,笑道:“老大,成了,成了,咱们三百人把南诏的数万大军打得屁滚尿流,老子能吹一辈子。”
“其实,可以吹好几辈子,写进族谱,让你的子子孙孙全文背诵,此等风光之事,不得吹他个几百年。”连玉一边干活,一边随口接道。
“兄弟说得对,得写进族谱,必须写进族谱。”那士兵高兴地手舞足蹈。
陈启道:“别瞎得瑟,你一个孤儿,哪里来的族谱,连姓都是跟着老乞丐捡的。”
“英雄不问出处,伟迹流传千古。”连玉又插了一句。
陈启往她那边看了一眼,只见那丫头还在认真捣鼓地上的毛毡,连头都没抬一下,像是自言自语一般。
那士兵却情致高昂,赞同道:“有了这等功绩,老黄我也可以开宗立谱了,以后有族谱,有子孙,传流千万代。这位小兄弟果然有见识。”
他循着陈启的视线看过去,“咦”了一声,惊讶道:“这里怎么有个小丫头?”话音刚落,飞霜拖着一截毛毡,从另一侧转了出来。
老黄一看,又道:“咦,两个小丫头,老大,她们是谁?怎么在这里?”
连玉手下不停,头还是没抬,嘴里接道:“友军。”
老黄眨巴着一双牛眼,看着陈启,在问,老大,她们是不是把我当傻子,这么小的友军,还是女孩子,还只有两个?我是那么好骗的傻子吗?
陈启脸色不变,淡然道:“是友军。”
老黄问:“哪里的友军?另外七路援军不是还没到吗?难道是黔中道的友军,陈生泰有这么好心?”
“淮南道友军。”连玉答。
老黄直接跳起来,叫道:“你不要编得太离谱,淮南道拒绝发兵,一个人都没有来,哪里来的淮南道友军。”
“我俩一人可抵千人,两个人就是两千兵,怎么能叫一个人都没来呢。”连玉微笑着说,“我爹爹说岭南太穷了,派我俩来就行,我俩吃得少。”
“你爹是谁?”老黄跟着问。
“我爹当然是淮南萧扶城啊。”连玉嘿嘿直乐,“不然还能是谁?”
老黄嗤笑道:“你个丫头,真是吹牛都不打草稿,比老黄我还能吹。”
连玉哈哈笑道:“吹牛需要打什么草稿,咱们凭的是真本事,再说了我可没有吹牛,我可是再诚实善良不过的女孩子了。”
陈启看向她:“之前在帐篷里,你可不是这么说的。”那语气很有威胁的意味,在告诉她,你再忽悠,可别怪我不留情面揭穿你。
连玉叹息一声:“唉,谁家在外行走,还没有两个化名了。”
逗笑几句的工夫,连玉、飞霜两人已经将所有的毛毡打包,摞成两大堆,捆叠在一起。她站在那毛毡堆的顶上,微微昂起头,面向密林方向,右手拇指食指放入嘴中,发出一声嘹亮的呼啸。
这呼哨连连打了三遍,一遍比一遍高亢,一遍比一遍急促。
老黄一惊,叫道:“你在干嘛?”
“唤马呀,不然这些,你帮我背?”连玉手指指地上的两大堆毛毡。
“这里有火,马不会自己过来的。”老黄也指指地上的东西,“你这是弄的什么东西?”
“哦,那可能是你的马比较笨。”她也不回头看,继续往空架子里面走,“这是我的战利品,劝你不要乱打主意。”
“就这……”老黄刚想说,就这两块破布,我还看不上眼。
月色之下,寒光一闪,“嗖”一个圆滚滚的东西飞了过来,将他的话吓了回去。
那飞过来的东西,落地之后滚了两滚,最后停在陈启的脚边。
夜空中,那片遮天闭月的乌云已经退去,月亮明晃晃地挂在空中,万千清辉洒下,照得大地一片银白,像是晨起的一层白霜。
老黄借着明亮的月光,躬身看去,陈启脚边的那个东西,赫然是一颗人头。
人头这东西,在战场上当然很常见,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但被个小丫头一刀砍下轻飘飘地踢过来,就显得不那么平常了。
“陈大哥,礼已经送到了哈。”连玉的声音传来,还是笑嘻嘻的,仿佛她踢过来的是一个孩子们常玩的竹编球一般。
“老大,这……”老黄支吾道。
陈启抬脚轻轻一拨,将人头拨到了老黄脚下,吩咐道:“装起来,收好,带回去。”
……
一声马嘶从远处传来,连玉口中又打了一声呼哨,像是在回应那声马的嘶鸣。
那马来得很快,眨眼之间,已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内,身后不远处,还跟着另一匹马。
这马通体漆黑,膘肥体壮,跑来的姿态对地上的星星点点火苗毫无畏惧,一看就是匹好马。
等那马到了跟前停下,连玉上前摸一摸它的脖颈,赞赏道:“黑风怪,好样的,回去的路上也要辛苦一下了。”
黑风怪仰了仰头,蹄子在地上搓了搓,很是自得。
连玉扛起地上的毛毡,“嗖”一下甩上了黑风怪的马背,黑风怪的腿瞬间抖了一下,但……挺住了。
———是挺辛苦的,果然马王也不能沉浸于臭女人的花言巧语。
它瞟了一眼身后跟来的大黄马,投以同情的目光,地上还有一堆呢,哥们儿,你可能要被压趴在地上。
等那黄马走近,连玉一甩,另一包已经压在了大黄马的背上,大黄马淡然自若,一派无事马的样子,将那个同情的眼神送回给了黑风怪。
看见这一幕的老黄,眼珠子差点掉在地上,心下惊道,这是什么奇怪的力量?这还是女孩子吗?不,这还是正常人吗?
连玉和飞霜,早已跃上马背,对陈启笑道:“陈大哥,说好的事情,不要食言哈,咱们在城门口见。”
陈启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两位姑娘请放心。”
“好来,那我们就先走一步了。”话音落地,两人两马已奔出数丈远。
清晨,天光未明,一片灰蒙蒙中,连玉和飞霜混在陈启的队伍中,顺利进了城。
这一场胜利来得太过突然,太过及时,又太过离奇,简直燃爆了全城,从节度使到升斗小民,都在欢笑着庆贺,庆贺陈启英勇无敌,庆贺节度使指挥有方,庆贺池州城大胜南诏。
罗天雄确实指挥有方,连玉他们出城的时候,城外还是一片平地。回城的时候,已经出现了一条一丈高的壕沟,赫赫然,气汹汹,拦在城外。
果然,有钱能让鬼推磨,有钱能创造奇迹。
连玉二人回到客栈之时,天光已经渐渐明亮起来。
柏松和寒竹迎了出来,接过他们手中的马,问道:“战况怎么样?可有受伤?”
连玉笑道:“大获全胜,这次直接烧得南诏兵马四处乱窜,可算是好好出了一口恶气。”
“那池州危机解了?”寒竹问。
连玉歪头沉思片刻,道:“只能算是暂时解了吧,后续什么情况,咱们也说不准。让你们收拾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都收拾好了,现在上马就能走。”柏松抢着回答道。
连玉点点头,吩咐道:“柏松,你去煎药,就照着给表哥的那个药煎。飞霜受伤了,给她的。”
她又看向寒竹,道:“你再去准备一辆马车,给飞霜用,跟表哥说一声,咱们还是按照原计划,今天走。”
而后,连玉拉着飞霜进了屋子,除去一身血迹斑斑的衣服,沐浴,包扎伤口。
太阳高悬,天地一片明亮,昨夜的黑暗一去不复返,全城都沐浴在温暖的日光下,沉浸在胜利的欢愉中。
连玉一行人,在罗绮云的帮助下,顺利出了依旧紧锁的池州城大门,跨过狰狞又新鲜的壕沟,背对着太阳,一路向西北的方向驰去。
罗绮云站在城墙上,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愈来愈小,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然后再也看不见,才幽幽叹了一口气,走下城楼。
第79章 阿狐上线
这一行, 三辆马车,前边第一辆里坐着病号孟泽深和一时见不得人的李老头,中间那辆里边是飞霜, 后边还有一辆装了满满当当吃的穿的用的, 全是罗大小姐的心意。
如此便需要三个人来驾车, 寒竹、柏松、钟平,一溜排开坐在车前扬鞭驭马,一行七人,只连玉一人骑着马儿在外边乱窜。
碧空如洗, 大日高悬, 天是个好天, 就是冷得厉害, 连赶车的三人,身上都裹了厚重的毯子。
车厢之中, 更是燃着黄铜小炉, 炉子中是重金难得的银骨炭。
李承基取下炉子上的小铜壶,沏了一杯热茶递给一旁的孟泽深,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闻了闻茶香, 笑道:“好物啊, 好物,罗天雄那么个俗物,生的闺女倒是个会享受的。”
孟泽深翻了一页手中的书,想到罗绮云那副贪恋男色的样子, 轻笑一声, 道:“确实是个会享受的。”虽言行荒唐了些,却是个至真至性的女子, 也沾了天地间的独一份了。
忽又想到了另一个贪慕男色的女子,云京里的永寿公主,便散了这份情绪,脸色倏尔冷了下来。
孟泽深这一丝转变,同室的李承基倒是未曾察觉,他正掀起一角车帘往外看去。
人这一生有很多死结,钻了进去,就只觉前路昏暗,无望无生。
可若是哪一天,退一步想开了,又是一番天地辽阔,任我行走的潇洒意气。
今日之李承基,便是如此,不再执着于庙堂之高,也不再执着于揽大厦之倾,忽觉海阔天空,人生还有很多值得去做的事情。
前方探路的连玉,骑着马儿奔回来,一身红衣赤如烈火,手中高扬着乌梢马鞭,人还隔着一段距离,清悦的笑声就已传来。
人缓缓近了,阳光迎面照在她的脸上,她脸上的笑容比阳光更灿烂。
李承基心想,真好啊,多么鲜活的生命,人生一世又何必着相于世俗规矩。
当年他若是有现在这般心境,允了小女儿去学武,而不是关在绣楼中学女红绣花绣草,她是否在这一场变故中,也有几分机会活下来。
马呼啸而过,人没有停留,清悦的笑声从后边传来,“钟平,给我一壶酒。”
钟平坐在马车前室,回手往身后一探,拿出一个银质小酒壶来,抛给马上的连玉,笑着嘱咐道:“表小姐,喝两口暖暖身子,可莫要贪多,喝醉了。”
连玉晃晃手中精致的小酒壶,笑道:“这么一点儿,哪里醉得了。”
这样精巧的物什,自然也是罗绮云备的,所以里面的酒,自然也是好酒。
连玉仰面灌了一口,笑道:“好酒!”并赞叹,“罗小姐果然是个好姑娘,娶回来做嫂子也是不错的。”
“飞霜,我的弓。”将酒壶塞紧盖子,挂在马鞍上,打马上前,来到中间那辆马车外。
“嗖”地一下,连弓带箭囊,从车窗中飞了出来,连玉接住,往身后一背,鞭子一抽,人又往前蹿去。
寒竹从前面的马车上,歪出头来,哼哼道:“我家公子的婚事,你可做不得主,不要乱打主意。”
“我说,寒小竹,你的书都读到猪肚子里去了吧。”连玉笑道,“我说的是娶回来做嫂子,又不是做表嫂,你家公子的新娘子,我应该叫表嫂吧?”
话音散在风里,人已经奔了出去,消失在前方。
“什么寒小竹,我才不小呢。”寒竹的反驳也落在风里,没有着处,因为奔远了的连玉已听不见。
身后的车厢里,倒是来了一句回应,他家公子慢悠悠地送了一句,“她在骂你猪脑子。”
寒竹:……
寒竹:?
接着李承基的闷笑声,穿过车门,透出来,将寒竹从呆愣中唤回来,他立时倒竖起眉毛要骂回去。
“闭嘴。”孟泽深似是很了解他,轻轻一句话,将他腾起的怒火,又按了回去。
李承基看着那火红的身影,渐行渐远,收了挑动车帘的手指,转回身来,手中的热茶已经温了,低头啜饮一口,道:“这丫头,莫不是个铁人?”
昨日里上蹿下跳一整天,晚上又在南诏大军中杀了一夜,至今也没阖过眼。
现在还在寒风里蹿来蹿去,精神高涨,不见丝毫疲惫,别说是个小丫头,就是那些青壮的汉子也抵不住,属实异于常人。
孟泽深从书册中抬起头来,饮一口新茶,笑道:“也许吧。自古乱世之中,总有一些奇人现身。先生,觉得呢?”
他本想着,王朝未覆,何来乱世一说?但又想想,这一路走来,从大内到朝堂,从云京到崖州,何处不是一个“乱”字。这一句“乱世”,反驳起来又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不过,孟公子有这么一个妹妹,倒是个宝。”李承基牵起一抹笑容回道。
“自然。”孟泽深饮一口茶,手指在腰下的锦衣处一捻,捻了一个空,这才记起寻常挂在此处的玉环,在除夕夜里,糊里糊涂地给了连玉那个小丫头。
手指空空当当,那玉白青脉的手,不自然地攥了攥,有点痒。
车队缓缓前行,跑过原野,穿过密林,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仍不见连玉回来。
寒竹侧身,将马车门打开一条缝隙,问道:“公子,连玉还没回来,会不会是遇到危险了?”
孟泽深掀开厚重的车帘,窗外远山郁郁葱葱,寒风中枝叶摇动发出簌簌响声,良久,落下车帘回道:“无事,继续前行。”
公子都说无事,那便是没有事了。寒竹关了车门,继续赶路。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山林之中传来马的嘶鸣,寒竹手下鞭子还未停,就见一直跟在车队旁边的狮子骢人立而起,冲着山林之上发出一声清亮高吭的长鸣,似乎是在回应。
寒竹的鞭子停下来,车厢中再次传来声音,“继续赶路。”
寒竹往山中看了看,再次扬起鞭子,继续前行,不过旁边的狮子骢却很是兴奋,每隔一段时间,都要长嘶一声。
在即将穿出这个山坳之时,连玉骑着黑风怪从山上蹿了出来,衣衫凌乱,头发也毛茸茸的没有个样子,人却很是开心,笑声爽朗清脆,十丈之外都能听得见。
行到近处,黑风怪走到第一辆马车旁,连玉掀开车帘,将头伸了进去,笑道:“表哥,你看我抓到了什么好东西?”
她这一下,钻得突然,将李承基吓了一跳,手中的茶洒了满身,只见一个火红的小家伙呲牙咧嘴地“吱吱”叫着,张牙舞爪的想要逃生,然而后颈被一只白.嫩的小手死死掐住,再多的挣扎都是徒劳。
连玉笑着将手里的小家伙摇一摇:“可爱吗,好看吗?它好凶的哦。”
李承基抹了抹身上的茶水,定睛一看,竟是一只赤火狐。他瞧那狐狸一身火红,左挠右抓,精神百倍,又凶悍悍的样子,笑道:“这小东西跟你倒是挺像的。”
连玉得意地又抖了抖手,惹得小狐狸“吱吱”一阵乱叫,她自己沾了一头的树枝树叶倒是丝毫不在意。
孟泽深瞥了那狐狸一眼,抬起手,一片一片捏掉连玉头上的树叶,问道:“去了这么久,为了抓它?”
连玉乐道:“对啊,赤火狐唉,可爱吧?”说着,将手中的小狐狸往前一推,那狐狸脸直接对上了孟泽深的脸。小狐狸牙齿一龇,爪子就对着眼前这张俊脸玉面呼了过去。
孟泽深往后一仰,错了开去,手指轻轻一弹,点在小狐狸呼过来的肉爪子上,痛得小狐狸“嗷呜”一声,抱着爪子缩成一团,连毛茸茸的大尾巴都卷起来了。眼睛里竟然还挤出了两滴泪花,满满的控诉,仿佛在说,你这个坏男人。
李承基在一旁看得直乐,笑道:“这小东西,还是个通了灵的,有意思,有意思。”
连玉一手拎着它,一手去拽自己发辫下的坠珠,拽了几下觉得头皮发紧发疼,发辫之中编进去的红丝带却没能拽出来。
漆黑的眼珠转了转,在车厢内寻摸一圈,也没看到合适的东西,最后定在了孟泽深头上那条玄色发带上。
松了手中的坠珠,眼疾手快地扯了那条发带,三两下将小狐狸蜷缩在一起的四肢给捆了个结结实实。
孟泽深的三千青丝,瞬间如瀑布一般散了下来,他眉头刚刚蹙起,一个火红的团子便飞进了怀里,连玉笑道:“表哥帮我看着它,回头做个笼子装起来,再还我。”
手在收回的时候,还顺道摸了一把孟泽深的头发,看着柔亮青丝从指间滑落:“表哥的头发真好。”又回手捻了一条自己的小辫子,叹道,“我的头发什么时候才可以变长?”
下一刻,人已经从窗口缩了回去,只留车帘还在自顾地摇晃,车里留下一个红火火的小狐狸和几片青翠的树叶。
“还是个孩子呀!”李承基看着连玉消失的窗口,幽幽叹了一口气。
看她那个样子,哪里懂得什么男女大防,又怎么知道,男人的头发岂是随便可以摸的。
再看孟泽深,小狐狸四脚上绑着一条玄色丝带,正缩在他的怀里,瞪着一双小眼睛与其对视,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哪里还有刚才的张牙舞爪。
李承基笑道:“是个会看脸色的小东西。”还懂得卖好,装可怜了。
孟泽深伸出两根长指,捏住小狐狸的后颈一提,将它从怀中提了起来,扔在了地上,然后脚尖一抬,“嗖”地一下,小狐狸便不见了。
李承基再去看,小狐狸团成一个火红的小团子,被踢到了车厢靠近车门的那个角落里,正瑟瑟发抖。
孟泽深慢条斯理地从匣子里抽出一条发带,将散落的青丝重新拢好,再没看那小狐狸一眼。
第80章 狐生艰难
行至傍晚, 斜阳落山,马车停于一处山溪旁,众人安营落寨, 不再前行。
山泉清激, 青木流香, 除了风冷水凉,是一处野外露营的好地方。
后半程中,钻进马车补眠的连玉,此时还在里面睡得昏天暗地, 安营搭帐的吵嚷声, 也没能惊动她一丝一毫。
钟平和柏松, 砍了树枝在搭建帐篷, 用料自然是连玉装的一捆捆毛毡。
那毛毡厚重挡风,正是合用的好物。
寒竹坐在燃起的火堆前, 手捏两块毛毡, 正在上边飞针走线,速度奇快,针脚细密, 是个做绣活的好手, 坐在火堆另一面的飞霜, 都自愧弗如,所以这活计便归了他。
连玉说:“能者多劳嘛。”一顿浮夸的恭维,将寒竹吹得都不知道太阳在哪边落山了,穿针拿线, 闷头硬干, 誓要把连玉描述的,那个叫“睡袋”的东西缝制出来。
一只锅子吊在火堆之上, 飞霜拿一把勺子,不时搅动一下,煮的是今日的晚食。东西都是罗绮云备好的,自然也都是好物,一会儿的工夫,浓浓香气便从锅子里冒出来。
“吱吱。”
小狐狸的鼻子动了动,转过头去,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香气四溢的铁锅。
“嘴馋的家伙。”李承基手指点了点小狐狸的脑袋,笑道。
他也坐在火堆旁,手中拿着树枝木条在看顾火势,那小狐狸正窝在他的腿上,只是四只脚还被玄色丝带捆得紧紧的,跑动不得。
它拿小脑袋蹭蹭李承基的手背,讨巧卖乖,低头咬了丝带的一端,往李承基手里塞,求助的眼神,泫然欲泣。
李承基大手一糊,盖住了它的眼睛,呵呵笑道:“别这么看我,丫头绑的你,我可不敢解了。”说着,从身旁拿起一个碗来,伸到飞霜面前,“我倒是可以帮你讨两口汤喝。”
然后,凝视着飞霜,笑了一笑,“霜丫头,给小家伙匀一口呗。”
飞霜看一眼那摇来摇去的火红大尾巴,提起勺子,给盛了一大碗。
李承基捏住小狐狸的后颈,调转头,让它看向飞霜,按着脑袋往下点了点,模拟一个磕头的样子,笑道:“快谢谢霜姑娘。”
飞霜清清淡淡看了它一眼,又瞟向它毛茸茸的大尾巴,回道:“不用谢,吃完了,尾巴给我摸摸。”
小狐狸一呆,立刻将大尾巴卷起来,塞到了屁.股下面藏起来,嘴却已经毫不客气地伸进了碗里。
李承基一手端着碗,一手抚摸着小狐狸的后背顺毛,哈哈笑道:“慢点喝,慢点喝,这一碗都是你的。”
这时,孟泽深从山中回来,手里拖着一根碗口粗一丈多长的紫竹,待到山溪边,将那竹子抛在地上,开始处理。
他随手扯一块毛毡,扔在草地上,从马车上抽一把剑,把竹子削成一截一截,垒列在毛毡上。
随后,收了剑,在毛毡上紫竹旁坐下,拿起一截竹子,用匕首斫成一根根竹条。
他闷不吭声,倒是做得细致,火光映照下,玉手翻飞,有一种落拓潇洒。
赏之悦目,看之愉心。
然小狐狸却没这番心境,见了之后,只悄悄藏在李承基的怀里龇了龇牙,“吱吱”的声音都压抑着,毫无气势。
等连玉一觉醒来,已经月上中天,三个帐篷围圈扎好,夜里静静的,只有树枝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孟泽深削竹片的簌簌声。
孟泽深还在毛毡上忙碌,条条竹片嵌起,已经初具笼子的模样。
飞霜坐在火堆旁,一下一下撸着那条火红的大尾巴,小狐狸靠在她的腿上,脸正好朝着孟泽深的方向,耷拉着脑袋,一脸的生无可恋。
连玉从马车中跳出来,坐到火堆旁,看一眼无精打采的小狐狸,手指一蜷,在它头上弹了个脑瓜崩。
小狐狸倏然抬起头来,瞪她一眼,见是把它抓来的恶人,又丧气地趴了回去。
连玉侧首,看一眼已经快成形的笼子,摸摸小狐狸的脑袋,笑道:“这么迫不及待啊,别急,你的家很快就好了。”
小狐狸翻了个白眼———你怕是眼神不好,我全身哪根毛能看出着急来。
龇一龇牙,心下恨恨道,你家,你家,那怎么不是你家,谁脑壳有坑把笼子当家,我的狐狸洞香着呢,被你个大恶人给掏了。
飞霜将温着饭的锅直接提下来,推给连玉,又把身上的小狐狸塞到她腿上,打了个哈欠,道:“你慢慢吃吧,我也先去睡了。”抬头看到对面的孟泽深,又补了一句,“孟公子已经吃过了,锅里,都是你的。”
话音落地,人已经钻进了身后的帐篷里。
连玉吃完后,拎着小狐狸走到孟泽深旁边坐下,托着腮看了一会儿。
看着看着,又开始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人也歪歪斜斜。
孟泽深抬眸瞅她一眼,道:“没睡醒,就回去继续睡,坐在这里吹什么冷风。”
“陪你啊。”连玉摇摇晃晃,含混不清地回道。
“不用,回去睡你的觉。”孟泽深手下不停,催促道。
得了令,连玉也不再强求,半阖着眼睛,迷迷蒙蒙地起身,晃悠着爬进了飞霜刚才进去的帐篷,钻进旁边空着的睡袋里,里面竟还有软乎乎的被子,那最后一点眼缝也粘上了,人沉沉睡去。
被某人遗忘的小狐狸,随着她起身,咕噜噜滚了下来,一路滚到了孟泽深的腿边。
它滚的位置倒是巧,正好贴在孟泽深大腿受伤的位置。
小狐狸察言观色,想悄悄把自己的大尾巴收回来,动一下,收一点,动一下,收一点,希望这个可怕的恶人没有发现。
可是它动一下,收一点,尾巴就在孟泽深的伤口处蹭一下,动一下,收一点,又蹭一下。
本来已经结痂的伤口,被它蹭一下,痒一点,蹭一下,痒一点,等到第三次的时候,孟泽深吸了一口气,捏起尾巴,将它甩了出去。
小狐狸连连滚了几个圈,终于靠脸刹住了车,然而失去平衡,一头扎进了草窠窠里,徒留一条尾巴在风中飘荡。
山谷清幽,冷月寂寂。
半个时辰后,孟泽深手中的紫竹笼子终于完工,外形精巧雅致,内里自然是坚固异常。
他试了试开关卡口,然后起身,走到还在吱吱歪歪往外拨了脑袋的小狐狸身后,一弯腰,提起风中潇洒摇曳的蓬松大尾巴,将其拽了出来,解下缚在脚上的玄色丝带,一塞,一关,小狐狸就进了笼子。
随手将那条丝带抛入火堆之中,烈焰瞬时席卷而过,丝带化为灰烬。
他垂眸看一眼笼子里了无生气的红毛崽,顿了顿,抬步拎着笼子,进了中间的那顶帐篷。
月色轮转,时光漂移。
连玉这一行人,因着两次被围城的衰运,自觉与岭南这地方相克,出了池州之后,再也没打算入城。
一路上,饿了自己煮,困了睡帐篷。连着三天,山里来,林里穿,野物遇到了不少,人却没见着一个。
没有人,没有自己人,也没有敌人。
转了时运,一路平平安安地到了白水渡。
这白水渡,是岭南西北的一处渡口,正是之前讨论铁矿石去向时,孟泽深提到过的那个渡口。
在此处登船,往西可去剑南道,往北可入黔中道,过黔中还可入江南道,虽水流湍急,但因处在山脉连绵之地,却是一条重要的水道。
水势急涌,虽有凶险,还可通行,山路当真是奇险怪峋,难于上青天,所以这处渡口倒颇为繁华,往来船家甚多,各个都是撑帆过江的好手。
毕竟,不是有两把刷子,早就喂了白水江的大鱼了,哪里还能在这里逞风浪,说大话。
这条路是孟泽深指的,连玉一路跟着闷头走,没有多问。
她不问,别人更是不问,就这样走走停停到了白水渡,还不知道此行目的地是何方。
连玉趴在客栈二楼的栏杆上,看楼下船来船往,帆起帆落,热热闹闹,也是颇有兴味。
她对这个世界的每一处河山都有兴趣,每一处风俗都有兴趣,每一味美食都有兴趣,每一个有趣的人也有兴致看一看。
“寒竹订了船,明日走。”孟泽深拿筷子挑一块肉,伸进笼子里,小狐狸趴在里面无精打采地一口咬住,用力嚼起来,夸张的动作,看着有那么点咬牙切齿。
筷子没有收回来,在小狐狸的脑袋上敲了一下,警告味道十足,小狐狸的精神又蔫了蔫。
连玉见了,哼道:“表哥,你怎么又欺负阿狐,都被你欺负傻了。”
孟泽深放了筷子,淡淡道:“本来也没多聪明。”
他将盛肉的盘子往外一推,道:“不乐意吃,这些肉给店家那条黄狗吧,那是个乐意吃的。”
小狐狸忙从笼子缝隙里探出小爪子,按住孟泽深的衣袖不松手,吱吱呜呜,哼哼唧唧,投来祈求的眼神。
连玉拿手指点了点小狐狸的脑袋,叱道:“没出息的小东西。”随手将那盘肉拖了回来
,放在笼子边,开了个小卡口,露出小口。
小狐狸伸出半个脑袋,在盘子边,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连玉这才想起来,问道:“去哪里?”
“青城山。”孟泽深啜一口茶,遥望对面的青山,云雾笼罩,青山色暗。
“青城山在哪里?”连玉问。
孟泽深悠然道:“剑南道蓉城北十里外。”
连玉一惊:“蓉城侯,沈兰台,是不是在那里?”
“沈兰台还不是蓉城侯,现在的蓉城侯是他的祖父,也是淮南萧霁川的外祖父。”孟泽深说到这里,眼神似有意似无意地瞟了连玉一下。
连玉:“你要去见沈兰台?”
孟泽深淡淡道:“不是,我要去青城山云天观拜见玄霄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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