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慕容景收回目光, 回头又看了一眼躺在病榻上的魏熙帝,垂眸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他其实对他的这位父皇,感情一直十分复杂。
他既渴望得到他的关注与温情, 又不免对他自小的忽视偏心而心生怨怼。
只因他不是他喜欢的女人所诞下的孩儿,他便自小不喜欢他,而慕容桀, 因是郑贵妃所出, 他便格外偏爱他。
说到郑贵妃, 她胡乱进献方子, 使得魏熙帝病情加重,这原是杀头的死罪,可因犯事的是他的宠妃,他也只轻飘飘地揭过。
他对喜欢的人,可真是宽容啊。
若是此事是慕容桀所为,他恐怕也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爱屋及乌这四个字,真是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可若是这事是他做的呢, 恐怕决计不会轻饶吧。
他不会忘记儿时因一点小错就被魏熙帝严厉呵斥, 甚至当着所有宫婢太监的面, 让他在殿前棒打受罚,□□的疼痛也就罢了,这对于一个皇子而言, 是奇耻大辱。
这让他如何能够不怨恨呢。
因此当魏德寿进献红丸时,他虽知道那决计不是好东西, 多半不是救命药,反而是催命符, 可却也并没有开口规劝,除了不想惹恼魏熙帝之外, 或许还有些不能为人道的微妙心思。
——他到底想不想他这位父皇痊愈,心中是担心他多一些,还是见他有此报应,心中痛快更多一些,他也实在说不上来。
魏熙帝方才还留下他要同他讲话,可此时居然疲惫不堪,已经昏睡过去了。
慕容景看了他一眼,再度转头望向宫门。
他自然知道薛钰绝不可能就此出宫,多半是去找赵嘉宁了。
可他心里并无半分担忧,他深知赵嘉宁如今对他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已经对他发过誓,余生都会陪在他身边,绝不背弃。
因此她绝不可能再为了薛钰背叛他,他再去找她又能如何呢,不过是白来一趟罢了。
他低头摩挲着手掌,唇边缓缓浮现一丝志在必得的笑意,赵嘉宁,只能是他的。
赵氏貌美娇柔,自然惹人怜爱,但更重要的,是他曾经在她眼里看到过倾慕的亮光,那种满心满眼里只有他一个人的眼神,她甚至说了,他要比薛钰好上千百倍。
所有人都喜欢薛钰,唯独在她眼里,却视他为草芥,而视自己为珍宝。
他太享受这样肯定的眼神了,仿佛只有在她这里,他才能彻底赢过薛钰。
赵嘉宁是他赢过薛钰的见证,因此他决不会将她拱手还给薛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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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次咬蛇事件后,赵嘉宁连薛钰送她的蝴蝶都不玩儿了,她并不觉得是她心里有鬼,只是她已在慕容景跟前发了誓,会一辈子跟着他,不做他想,那留着别的男人送给她的东西,也实在说不过去。
本来是想扔掉,不过这种精巧的小玩意儿,除了薛钰没人能做出来,她就是有钱也买不到,实在是稀罕之物。
况且以后她既不再与薛钰有瓜葛,自然也不可能再收到薛钰的这些物件,因此这只蝴蝶倒成了孤品了。
于是到底也舍不得扔,只是收起来了。
没了蝴蝶解闷,日子过得愈发无趣了,不过好在她从蝴蝶那儿得了灵感,想到放风筝玩儿。
时值春日,正是放风景的好时节。
这便让听雪去给她弄了个蝴蝶,两人一块儿在后殿放着玩儿。
今日风大,两人兴致又好,风筝放得越来越高,一个不留神,手上的线便断了,风筝也落在了墙后。
之前掉下来那次是听雪去捡的,这回赵嘉宁便让她在原地等她,她自己过去捡。
等跑到墙外一看,才发现风筝落在了院内的小池塘里。
好在只落在了池塘边上,虽然湿了,但晾晾也能用,而且弯腰就能捡到,也不用费力打捞。
赵嘉宁于是提起裙边,走到池塘边上,正要弯腰去捡,不料脚底一滑,眼看就要栽入池中……她惊呼一声,想到自己不通水性,害怕得闭上了眼,可下一刻,自己并未如预料般那样跌入池中,而是被人勾住了腰肢,撞入了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
沉静淡然的气息压了过来,隐隐混了一丝冷冽,赵嘉宁几乎不用回头,就已经知道了来人是谁。
那只扣在她腰间、不安分游走的手掌……除了薛钰还能有谁!
他不是说不会再来打搅她么,眼下又算怎么一回事?
赵嘉宁气得狠狠踩了他一脚。
头顶上方传来“嘶”得一声,温热的气息压了过来,嗓音携着玩味笑意,散漫道——
“赵嘉宁——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啊?”
赵嘉宁哼了一声:“什么救命恩人,少往你自己脸上贴金了,我让你救我了吗?”
薛钰“哦?”了一声,慢条斯理地道:“原来是你想跳入池中沐浴,倒是我多此一举了,无妨,现在松手也是一样的。”
说着竟真的慢慢松了力道,赵嘉宁此时并未站稳,全靠他勾着她的腰肢才不至于掉下去,顿时吓得不轻,连忙道:“不要!薛钰,我不会水……不要把我扔下去……”
薛钰抬了一下眉,压下唇角笑意:“哦?你不是不让我救么?”
赵嘉宁咬紧唇瓣,不得不低头道:“我错了……”
“那我不管,怎么你一会儿说救,一会儿又说不救,这般反复无常,当我是什么?”
“你!薛钰,你别太过分!”
薛钰扯了唇角一笑,语气极尽恶劣:“怎么你是第一天知道我过分么?”
他缓缓俯身,对着她的耳廓轻吹了一口气:“我要松手了,你要是不想掉下去,最好牢牢抱紧我。”
说着慢慢松开了手,赵嘉宁无法,吓得立刻牢牢勾紧了他的脖颈,整个人都贴了上去。
薛钰抱着她,一个旋身,将她稳稳地放在平地,脸上得逞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宁宁真乖,让抱就抱。”
赵嘉宁气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推搡着他,想将他推入池中,可惜她的力气太小了,根本撼动不了他分毫。
他挑了下眉,将她牢牢箍在怀里,低头看着她因为挣扎而晃得厉害的耳坠,在瓷白的小脸上映出细碎的光芒,哑声道:“怎么,想跟我一块洗鸳鸯浴啊?”
赵嘉宁一怔,便也不再推他了:“你胡说什么!”
薛钰笑了下,刚要再说什么,忽然耳廓微动,低声道:“有人过来了。”
便快速将她带到一处假山后。
赵嘉宁以为他又在诓她,捶打着他的胸口道:“你少骗我了,快放开我……”
可很快她就噤声了,因为脚步声越来越近,连她也听到了。
渐渐有谈话声传来,隐隐是慕容景和太子赞善。
赵嘉宁瞬间白了脸色……不能让慕容景发现她和薛钰在一块,不然他一定会不高兴的。
她瞬间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薛钰的手便慢慢在她身上游走,轻轻摩挲,渐渐地,越来越肆无忌惮了,可她也不敢反抗,只能拿眼神蹬他。
薛钰似乎觉得有趣,用气声道:“就这么害怕啊?”
他又摩挲了她的腰肢,忽然轻轻一按,那是她最敏感的地方,她死死咬住唇瓣,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谁知薛钰越来越过分,略抬了眉,唇边浮上笑意,对着她慢慢动了动嘴唇。
赵嘉宁立刻攥紧了手——她读懂了他的口型。
薄唇轻启,缓缓吐露的,分明是:“吻我。”
——“不然,我便让太子撞见我们的奸/情.”
第 82 章
赵嘉宁咬紧唇瓣, 有心想狠狠拧他一下出气,却又怕弄痛了他,让他发出声响将慕容景引来, 届时只怕得不偿失。
因此也不敢轻举妄动。
薛钰此人,向来没脸没皮惯了,他才不怕他跟她这般姿势暧昧被人撞见, 说不定正巴不得呢, 可她不一样也绝不想被慕容景再次撞见她和薛钰……她怕他又对她失望。
她被他拿住了软肋, 实在别无他法。只得踮起脚尖, 攀附着他的臂膀,颤颤巍巍地将唇瓣送了上去。
柔软的唇瓣带着一丝颤抖的不安,迟疑地吻了上去,蜻蜓点水般的轻轻触碰,便要犹疑着后退……可薛钰哪里有给她退缩的机会?
他紧紧掐住她的细腰,向上一提,她便被迫与他贴得更紧, 唇齿避无可避, 磕碰吮口及, 与他气息交缠。
像是猛兽尝到了血腥,一旦见了血,哪肯轻易松口。`
赵嘉宁正在主动吻他, 虽然笨拙生涩,但这个认知带给他莫大的刺激, 以至于他从天灵盖泛上一层噬骨之意,整个人都在为之微微颤栗。
赵嘉宁是他的药, 药性炽烈,让他欲罢不能, 甚至远胜五石散。
一旦沾染,便再也解不掉了。
他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反复地舔shi她的唇瓣,攫住她的舌尖,撬开贝齿,一路长驱直入,贪婪地扫荡着属于她的气息。
他的宁宁,好吃得要命。
等他终于餍足地放开了她,赵嘉宁早已喘不过气,身子瘫软,无力地靠在了他怀里。
好在慕容景和太子赞善已经从他们身边经过,并未发现藏匿在假山后激吻的两人。
赵嘉宁松了一口气,却见薛钰俯下身来,埋在她的颈间,叹息似得道:“希望这个吻,能帮我捱过这两月。”
赵嘉宁目露困惑,蹙眉道:“两个月?”
薛钰弯起唇角,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是啊,我要出一趟远门,两个月后才能回来。”
赵嘉宁垂下眼睑,浓睫轻颤,似乎有些意外:“……是么。”
薛钰拇指摩挲着她的唇瓣,语气低了下来,似乎含着浓浓的不舍:“是啊,你会想我么?”
赵嘉宁冷淡道:“你说呢? ”
“你会想我的。”薛钰勾唇道。
下一刻,赵嘉宁便感到手腕间一阵冰凉,低头一看,却是一个鎏金镯子,上刻缠枝莲纹,不知什么时候竟已戴到了她的手上,她皱眉想要摘除,可无论怎么用力,都始终无法将镯子从手腕上褪出。
白皙修长的几根手指只轻轻搭在她的手上,赵嘉宁便使不上力了,头顶上方传来薛钰的声音:“好了,别白费力气了,这个镯子表面鎏金,内里是用特殊材质制成,一旦戴上,便不可摘下。”
他柔声哄道:“乖,别强摘了,会弄疼自己的。”
赵嘉宁抬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恼道:“你这算什么?给我戴这种鬼东西,与镣铐又有何异?我犯了什么事了你要这么对我?倒不如将我双手都锁上,拷一起得了。”
薛钰闻言却是笑了,微眯起
依譁
眸子,慢慢靠了过去,手指捏住她的下颌,微微抬起:“你以为我不想?我真想把你拷在我身边。”
他松了手,手指上移,指尖慢慢地描摹她的眉眼,小姑娘一生气,眼中便蒙上一层水汽,像是雨后水洗的山林,空灵澄澈,偶有凝成的雨珠从叶捎滑落,更添潋滟之色。
明明对他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可神情姿态做出来,却是委屈无辜至极。
偏偏他就是憎恨不起来,反而一味地心软怜爱。
他喉结滚动,指腹摩挲着她的眼尾:“你自己犯了什么事,你自己不清楚么,倒要来问我?赵嘉宁,你可真是没有心。”
“好了,”他叹息了一声,低头与她额头相抵,语气轻柔,仿佛情人之间的呢喃:“这不是镣铐,我也不是故意找你不痛快。你一贯喜新厌旧,最擅长的,便是见异思迁,往往你这样的人,忘性最大。”
“我听说睹物思人……”
——“我只是,不想你忘了想我。”
——
薛钰快马加鞭,不到一个月就带着程凌拨给他的一队锦衣卫到了黔西,锦衣卫最擅侦查,寻人找物向来不在话下,可一连搜寻了半月,都没有探听到韩子凌口中的相思蛊。
后来几经周折,通过一位巫女找到了当地颇有声望的一位巫族长老,他年逾九十,鹤发童颜,对当地所有的蛊种都如数家珍,听到薛钰问询的相思蛊,只是摇了摇头道:“相思蛊……传言是有这一种蛊,只不过只是传言罢了,就算真的有,也早已失传已久了,至少老朽自记事以来,从未听闻……”
薛钰神色骤变,始知韩子凌骗了他。
……他早该想到的,他一向不喜赵嘉宁,来见他之前又见了他父亲,多半是当了他父亲的说客,与他一道编了套说辞哄骗他,好让他乖乖地把赵嘉宁让给太子。
说不定连赵嘉宁的绝食也都是他们教唆的。
“好,好得很啊,你们一个两个的,竟都合起伙来骗我……”薛钰狠狠攥紧了拳,指关节咔嚓作响,一抬眼,眸中戾气尽显。
他立刻赶回了京城,昼夜不歇,累倒了三匹千里驹,终于在第二十日清晨赶回了东宫。
他知道没有带回相思蛊,赵嘉宁必不愿跟他回去,他一时之间根本想不到什么办法——他早就,对她无计可施了。
可即便没有想到办法,可心中莫名不该,实在非得先赶去见她一面、
可到了东宫才发现扑了个空,原来圣上忽然精神大振,吩咐春狩如期举行,太子这是跟着一起去猎场了,赵嘉宁也被他一起带了过去。
薛钰眸光暗沉,一言不发,快步出了东宫,翻身上了马,立刻赶去了猎场。
猎场位于江汉平原北缘与大洪山南麓交汇处,向来为皇家狩猎之地。
等薛钰到时,场上已遍布重甲侍从,山上众多王公贵族正骑马行猎,箭矢破空声不绝入耳。
山上鹿、獐、雉、兔不胜其数,众人狩猎兴致正盛。
有魏熙帝身边伺候的太监留在帐篷附近,远远瞧见马背上面色沉如水的俊美少年,眼神一亮,立刻上前道:“哟,世子,您怎么来了……圣上先前还说呢,世子箭无虚发,可惜没能一同跟着来春狩,眼下您既来了,他知道了必定高兴。”
说罢叫人拿来一张长弓和一个箭壶,恭敬地递了上去:“世子前来狩猎,怎么竟没带弓箭?”
薛钰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两月前他离京时,魏熙帝明明重病不起,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照他那时的情形,按太医所言,不调理个一年半载不会有起色,怎么如今短短两月,便可骑马狩猎了?
薛钰眉心一皱,莫非,是他不听劝诫,服下了那枚红丸?
薛钰眼皮跳了跳,只是如今实在无心理会这些,喉结微动,伸手接过了弓箭,只问道:“太子呢?”
——
日头西斜,金光洒在山路上,树影斑驳。
薛钰一路西行,按照内侍的指引,去了太子所在的那片小树林。
林中幽静,间或传来几声鸟鸣,薛钰勒了缰绳,缓缓向前。
忽然听见一声女子的娇呼:“啊,殿下,您送我的小兔子跑了……”
男子温和地笑了笑:“无妨,孤等会再给你捉一只。”
“算啦,我怕您不小心伤到它们,我刚才跟它玩了一会儿已经够啦,就让它回家吧。”
“孤为了活捉那只小兔子,可花了不少心思,宁宁说放就放了……该怎么补偿孤?”
“我……殿下想要什么样的补偿呢……”
……
之后便不再有响动,薛钰眼神阴鸷,猛地转过了身,远远便瞧见慕容景正捧着赵嘉宁的脸,缓缓地吻上了她的额头。
脑中的那根弦猝然崩裂,薛钰下颌线倏地收紧,脸色阴沉到极点。
嫉恨、愤怒……种种激烈的情绪将他疯狂席卷。
戾气千倍百倍地翻涌上来。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杀了他,无论是谁,敢碰他的女人,敢碰赵嘉宁,就都该死!
几乎是同一瞬间,薛钰倏地执起长弓,将那支羽箭搭上弓弦。
一手挽弓,另一只手扣住弓弦,缓缓弯弓至极处。
琥珀色的瞳仁在日光下折射出细碎浅芒,漂亮澄透得不像话,漆黑长睫下,眼神却是一派肃然杀意。
冷酷到了十分,透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底下却是波涛汹涌。
像是笼中的困兽,发出阵阵嘶吼,已然按捺不住,即将破笼而出。
他将箭矢缓缓对准了慕容景。
眼神透着一种决绝的冷漠,偏执的疯狂。
诚如那名内侍所说,他箭无虚发。
一旦离弦,必定见血。
第 83 章
少年长指如玉琢, 搭在弦上,弓弯到极处,隐隐发出鸣颤之声。
他整个人都笼罩在阴霾中, 眉目阴鸷,浑身上下散发着戾气。
理智显然已经被滔天的妒火焚烧殆尽。
发丝被风卷起,刮在脸上, 竟生出一种凛冽之感。
空气中凝结着一股肃杀的气息。
箭矢早已对准了慕容景, 薛钰最后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指节微动, 正要松弦,一只手却忽然牢牢扣住了他的肩:“仕钰,你疯了!”
薛钰皱眉,眼中戾气横生,猛地转身,将箭矢对准了来人。
慕容桀愣了一下,喉结微动:“……仕钰?”
薛钰掀起眼皮, 淡道, “赵王殿下, 你也来了。”
他居然也出现在了猎场。
魏熙帝为何在这个当口将慕容桀召回了京,难道是他深知他大限将至,所以特地召他回来, 以期最后见他一面?可如今他却亲临春狩,并非缠绵病榻, 这又是何故?
他早觉得这里头有古怪。
若说服用红丸,不过是能让人回光返照, 药效不会长久,魏熙帝在召他回京前不曾服下红丸, 何以他入京了才堪堪服下?
便真有这么巧?他唯恐等不到他,前脚刚服下,他后脚就入京了?
诸般猜测,也只有见到魏熙帝时才能见分晓了。
慕容桀眼见他已看清来人是他,却并没有将箭放下,慢慢皱起了眉,沉声道:“薛钰,你疯够了没有?难道你真要杀了太子,如今被我撞见,是不是也要杀人灭口?”
“你不是与他一向交好吗?怎么,如今居然要为了一个女人反目?”
“你一向任性妄为惯了,想要旁人的命也就罢了,可慕容景他是当朝储君,你是真疯了不成?”
薛钰眉梢微挑,此时日头西斜,残阳如血,落在他新雪似得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
他却偏是笑了,眼中闪过一道狠戾,天人的样貌,修罗的神情,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愈发诡谲难测,令人心惊:“是,我是疯了,那也是被他逼疯的。”
“他明知道赵嘉宁于我而言,便如性命一般……他要什么,我都可以让给他,可为什么偏偏是她?!”
“他也答应过我,绝不会碰她,可如今呢?他夺友妻在前,背信弃义在后,既然他丝毫不看重往日情谊,我又还念旧情做什么?”
他慢慢垂下了眼睑,眼底神色晦暗不清:“他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死么。”
慕容桀道:“杀了他倒是解气,你可有想过后果么?”
“没有。”薛钰嗤道:“赵嘉宁都让慕容景亲她了,你觉得我除了让慕容景死之外,还能想什么?”
“他死了让我陪葬也不是不行,”他竟是一副破罐子破摔、漫不在乎的姿态:“反正赵嘉宁都让慕容景亲她了,我活着也没意思了。”
慕容桀闻言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似乎是觉得十分可笑:“我以为以你的心计,既然起了胆子敢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那必定是想好了退路,再不济,也总该有些头绪,可原来你的脑子里就只有赵嘉宁让慕容景亲这一件事么?”
“你话倒是说得轻巧,你不想活了,可你想过你父亲么?他可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若是没了,你叫他如何自处?”
“况且我想你也应该看出来了,父皇对他已日渐不满,如今外患已平,说句不中听的,他也没了用武之地,父皇之所以迟迟不对他发作,多少也是看在你的情面上,你若是不在了,你信不信,即便你父亲战功赫赫,即便这件事根本与他毫无关系,这株连之罪,他也决计逃不了。”
“这么跟你说吧,以我对父皇的了解,你若是杀了太子,父皇会不会舍得杀你尚未可知,但你父亲却是必死无疑——他若是不舍得杀你,那就要推人出来顶罪,替太子偿命,你一向听你父亲的话,说是你父亲教唆你行刺太子,你过于愚孝,不敢违背父命,这也不是不可能。他若是舍得杀你,那就如我方才所说,你父亲必遭株连。”
薛钰闻言神色微动,眉眼间萦绕的戾气渐渐消散,眼底也逐渐恢复清明。
正当慕容桀松了一口气,却见薛钰猛地转过了身,紧扣着弓弦的手突然松开,那一支羽箭便以破空之势骤然射出!
慕容桀瞳孔骤缩。
他没想到薛钰会这么冥顽不化!
在他跟他陈清利害后居然还是这样不计后果地朝慕容桀射箭,他难道不清楚这一箭的后果么!
要想报夺妻之恨,有的是别的法子,何苦非得搭上自己?
他之前是盼着他与太子反目,只因他向来不喜太子,而薛钰于他有救命之恩,他也存了几分亲近之意,可他从没想过让他们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反目 !
慕容景是死是活自然不干他的事,他只是怕他死之后,事情不好收场,到时候薛钰会有麻烦。
他正在想待会儿怎么为他开脱作证,一抬头,却见薛钰的那支羽箭穿透密林,箭簇却没入了一只玉面狸的下腹。
而远处的慕容景,此刻正拥着受了惊吓的赵嘉宁,站在已经断气的玉面狸旁。
他皱眉远远地望向薛钰所在的方向,他站得远,又有树影遮挡,他并不能看得真切,只能隐隐看到他在风中猎猎飞舞的衣袍下摆,白玉无瑕,不染纤尘,上面似乎绣有银纹,在日光下隐隐有异光浮动。
他见到那人缓缓放下了弓。
慕容景抿唇,神色晦暗不明。
慕容桀见薛钰收了弓,想必是已经卸下杀心,这才终于放下了心:“你能想通就好。”
薛钰垂眸,伸手抚弄弓上的纹饰:“赵王殿下,你为什么要劝我?”
他抬头忽然朝他一笑,含着别样的深意:“慕容景死了不好么?他死了,你就是圣上唯一的儿子了。”
慕容桀眉心一跳,下一刻便见他上前一步,笑看着他,幽幽地道——
“赵王殿下,你想坐上那至尊之位么?”
慕容景脸色微变:“仕钰,你这是何意?”
再回过神来,却见薛钰只是轻笑了一声,云淡风轻地道:“殿下,我开玩笑的。”
慕容桀眯起凤眸,神情莫测地打量了他一眼,片刻后扯了唇角道:“也就只有你,敢把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当作是玩笑。”
闹出这一番动静后,远处的慕容景和赵嘉宁再怎么都不可能毫无察觉。
薛钰干脆现身,与慕容桀一道走了出去。
赵嘉宁听到动静抬起了头,等看清来人是谁后,一时竟有些恍惚。
他还是记忆中风姿俊逸的样子,只不过此刻眉梢间却凝着一股凛人的冷意。
明明才不见月余,再次见到,却恍惚有隔世之感。
慕容景原本正搂着赵嘉宁,被他淬冰的眼神一扫,缓缓松开了手。
薛钰面无表情地看了两人一眼,唇角一挑,嗤道:“太子殿下怎么连春狩也要带个女人,碍手碍脚,也难怪什么猎物都没狩到。”
跟在薛钰身后的慕容桀抵拳咳嗽了声,心说薛钰这一身的反骨,倒有一半在嘴上,这般嘴硬,太子就算什么猎物都没狩到,可他美人在怀,这赵嘉宁,岂不是让薛钰最眼红的猎物?
慕容景却并没有计较他的阴阳怪气,只是深看了他一眼,喉结滚动:“仕钰,你何时回来的?”
薛钰掀了眼皮,淡道:“今日刚回京,也是刚入猎场不久,倒是不巧,一回来就遇见殿下和……故人,冲撞了你们的好事。”
慕容景闻言不语,转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那只玉面狸:“这只玉面狸,是你射杀的?”
薛钰漫不经心道:“是啊,圣上最爱的一道‘雪天牛尾狸’,不正是以玉面狸入菜么?薄切如玉,其味绝佳,是顶级的野味,亦是圣上的最爱,我既看见了,又岂能轻易放过?”
“一时狩猎心切,没注意到殿下在此,若是因此冲撞了殿下,还请见谅。”
说是请他见谅,可眉眼间哪有半点谦卑恭顺的样子。
眉尾上扬,倒是暗含了几分挑衅。
慕容景倒并不在意,大约在他的印象中,薛钰一向张扬恣意惯了,他的那张脸上,本来就不该出现什么谦卑驯服的神情。
慕容景道:“自然不会,你时刻记挂着圣上的喜恶,亲自为圣上狩猎,这般忠孝,孤应该向你学习才是,又岂会怪罪?”
又道:“先前没见着你,想必是才赶来不久,玉面狸一向机警,最是难猎,你一来就猎到了,先不论箭法有多精准,单论这份心思,孤就不及了。”
薛钰淡道:“殿下说笑了,既来了猎场,自然是来狩猎的,”眉梢一扬,目光掠过赵嘉宁,轻嗤一声,意有所指道:“难不成,还是来调情的?”
慕容景面色僵了一瞬。
慕容桀握拳抵唇,没忍住又咳嗽了一声,唇边浮上一道揶揄的笑,心说薛钰真是……好大的醋味。
薛钰负手慢慢向赵嘉宁走近,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赵嘉宁随着他的逼近,一颗心跳动得厉害,连呼吸都渐渐凝滞。
——她真是生怕他又做出什么疯事来!因此一直紧紧地盯着他,留心他的一举一动,连面部的细微表情都没放过。
她注意到薛钰忽然皱了眉,耳廓微动,似乎在仔细分辨什么,下一刻便猛地转过身去,转头死死地盯着某个方向。
赵嘉宁顺着薛钰的目光也转头望去,猛地睁大了双眼——她看到一支利箭以破空之势,正疾速朝她射来!
是了,身后的丛林方才掠过一头斑鹿,一定是树枝掩映,遮挡了她的身影,而那人又狩猎心切,并未注意到有人,不然她又无仇敌,何以会遭人射杀?
不过眼下她也没心思分辨那人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利箭转瞬即至,直射她的门面,她害怕到了极点,仿佛被钉在了原地,根本来不及躲闪。
电光火石间,薛钰挡在了她身前,伸手替她格挡掉了那支利箭,几乎与此同时,慕容景大叫了一声:“宁宁,小心!”便拉过她的胳膊,将她拽到一旁,由于力道过大,赵嘉宁没站稳,又崴了脚,身子往前摔,连带着将慕容景都带倒在了地上。
他闷哼一声,似乎是磕到了什么,赵嘉宁听到动静,连忙起身察看,发现慕容景是被她撞得右手磕碰在了石块上,虽不严重,但也破了皮,流了些许血。
赵嘉宁紧张道:“殿下,您没事吧?”
另一边薛钰用手上的弓弩格挡掉那支射过来的羽箭后,连忙回身想要察看赵嘉宁的情况,不防第二支羽箭紧随而至,耳边只听到慕容桀失声提醒他道:“仕钰,小心!”
但已经来不及了,羽箭正中左胸,离心脏不过一寸。
薛钰闷哼一声,低头看着没入胸口的那支羽箭,唇边泛上一个自嘲的笑……他已经许久不曾受伤了,这种感觉,还真是久违了。
随父出证,出生入死那么多回,受伤是有,可也从来没有遭逢过那么凶险的时刻……离心脏半寸……呵,想不到今日竟差点折损在这。
果然一遇到赵嘉宁,一旦事情牵扯到她,他便不是他了。
等第三支羽箭射过来时,慕容桀早已闪身将他拉到一旁,堪堪躲避开那支羽箭:“仕钰,”他的声线压得极低,嗓音竟有些颤抖:“你怎么样?”
他没想到第二支羽箭会射向薛钰,更没想到以薛钰的身手竟会中箭,或许是赵嘉宁牵动了他的心绪,才会让他如此分神。
中箭的位置离心脏太近,他只是怕……或许当初薛钰也是将他从乱箭中救出,那时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像是被拖入无尽的深渊,绝望、恐惧、无力,灭顶而来。
如今的情形,让他梦回当日,以致于有些失态。
薛钰却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道:“放心,死不了。”一咬牙,将那支羽箭利落折断,只留下箭簇还没入胸口中。
慕容桀喉结滚动,将他扶到一棵树旁,让他背靠着树干:“你先在这儿歇会儿,我去前面看看。”眸中忽然闪过一道狠色:“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敢暗箭伤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成!”
薛钰“嗯”了一声,等慕容桀走后,转头望向赵嘉宁与慕容景。
赵嘉宁正从自己的裙襕上扯下一根布条,悉心为他包扎,神情那样专注,动作近乎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样稀世珍宝。
她就那么在意他?
满心满眼都是他,明明他只是擦伤了手,她却那样在意。
而他为了救她都快要死了,她却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胸口血流不止,薛钰竟不觉得疼了,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一直以为赵嘉宁对慕容景不过是一时新鲜,即便是有那么一点喜欢,也决计比不上他。
她最喜欢的,永远都是他。
可此时此刻,他却忽然不敢确信了。
人都是会变的,这是赵嘉宁给他上的最为血淋淋的一课。
转眼赵嘉宁待在慕容景身边也有月余,这一月来,他费尽心思地寻求传闻中能令人回心转意的相思蛊,可到头来徒劳无功、一无所获,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而这一个月来,慕容景却日夜陪伴在她的身边,会不会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已慢慢产生变化,赵嘉宁对他也已经从一开始的一时新鲜、浮于浅表的喜欢,而慢慢地越陷越深,对他习惯甚至于依恋了。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他就嫉妒得快要发疯。
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事情的发展已经脱离他的掌控。
第 84 章
他一直以为赵嘉宁不过是他的掌中雀, 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他的五指山。
即便她是天上的风筝,能短暂地飞出这侯府的四方天地,可风筝的线也始终握在他的手中, 只要略一收紧,她就会乖乖地落回到他身边。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风筝的线会断。
如今赵嘉宁已经彻底移情别恋,而他又找不到能令她回心转意的相思蛊, 真正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是啊, 她宁死都不肯待在他身边, 他还有什么办法可言呢, 赵嘉学死了,他早就没了能要挟她的砝码。
似乎只剩下放下身段、苦苦哀求,求她大发慈悲,回头看他一眼这一条路。
就像一个弃妇一样,舍弃尊严脸面,摇尾乞怜,求她施舍给他一点微薄爱意。
他难道真的要为她做到如此么?
可笑即便他真为她做到如此, 事情也未必会有转圜的余地。
不过就是个女人……他怎么就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可笑他一向顺风顺水惯了, 生平第一次栽这么狠的跟头, 居然是在一个女人身上。
他踩断地上的枯枝,刻意弄出了点动静,引得前面两人回了头。
还是慕容景率先发声:“仕钰, 你受伤了?”又连忙道:“随行有御医,孤让他们过来给你包扎一下。”随后见慕容桀早已不在, 倒也不急了:“想必赵王已经去叫了。”
薛钰喉结滚动,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赵嘉宁, 嘴唇略显苍白,上下翕动, 极轻极缓地道:“我受伤了。“
赵嘉宁怔了一瞬,薛钰轻蹙着眉,长睫掩映下,琥珀色的瞳仁眸色极浅,眼中居然流露出近乎脆弱乞怜的神情。
像是一头受伤呜咽的小兽,乞求主人的爱怜。
她几乎以为自己看差了。
薛钰一贯是骄傲的、睥睨的,眼高于顶、不可一世。
很难想象这样的神情居然会出现在他的脸上。
赵嘉宁并不知道薛钰是如何受的伤,在她的印象里,向来只有薛钰让别人受伤的份,他身手那么好,心眼那么多,骑射刀剑无一不精通,又爱钻研机括弩箭一类,无论是明枪还是暗箭,再也没人比他更会得了,她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能伤得了他。
也因此她想当然地认为,薛钰这样的人,强大到可怕,轻易不会受伤,即便受伤了,对他来说,也肯定是无足轻重的小伤。
他年少矫健,即便是受个小伤,很快也就好了。
不像慕容景,生性文弱,骑射剑术也不过尔尔,体格亦远不及薛钰,倘若二人同时受伤,她自然更担心慕容景有什么好歹。
至于薛钰,她告诉自己,她与他早已没什么干系了,他是死是活,本就不干她的事,但她也没有歹毒到巴不得他死的地步,不知怎么,竟也看不得他这副样子,对上他的目光,只觉心烦意乱:“这话你该去跟太医说。”
薛钰眼神一颤,片刻后,竟慢慢地笑了起来,说不出的自嘲与自哀:“是啊,跟你说,又有什么用呢?”反正你从来都不会在意。
赵嘉宁又是一阵心烦意乱,匆匆移开了视线。
慕容桀已经将那两个放暗箭之人押解了过来,是两个勋贵子弟,靠着祖上荫庇谋了两个闲职,这次春狩也跟着一起来了。
他二人狩猎心切,盯上那头斑鹿便不肯撒手了,两人暗暗较劲,谁都想猎到那头斑鹿,因此连发数箭,却全然没有留意到周遭是否有人,加上草木葳蕤,树枝掩映,也确实难以注意到,因此才差点要了薛钰的性命。
两人见到太子一行人后连连求饶,原以为太子一向温润谦和,素有贤名,虽伤了世子,但好在并不致命,他们已然求饶,应当不至于再对他们发难,谁知眼前的慕容景像是换了一个人似得。
“孤与世子在一处,箭再偏个几寸,中箭的可就是孤了,谁知道你们究竟是不是冲着孤来的?谋害大魏的储君,有损国祚,那可是大逆不道的死罪,料想你们两个也不会有这样大的胆子,莫不是府上有人教唆?”
言下之意,不仅是要治他们的死罪,就连府上都会被祸及,那两人闻言立刻吓得面无人色,跪下来苦苦求饶,他们虽是勋贵,父亲也都有爵位,但只有虚衔,并无实权,外头看着鲜花簇锦,实则早已没落,太子对他们既无忌惮,说不定奏请圣上后真能对他们从重发落。
是了,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圣上对世子宠幸非常,他们既伤了世子,一旦太子将此事捅给圣上,还有他们的好果子吃么,若是被扣上谋逆的帽子,多半是要丢去诏狱了,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们还能有命出来么?因此连忙转头向薛钰求饶。
慕容景也转头看向他:“仕钰,你说要怎么处置,都随你。”
慕容桀回来时还带了一名随行御医,此刻已经帮薛钰包扎完毕,薛钰正靠坐在树下闭目养神,长眉微敛,面色略显苍白,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
慕容桀也曾中过箭,他知道拔箭簇那一刻是怎样一种钻心的疼,他自问较常人更能忍耐,但在拔箭时也不禁痛呼出声,而薛钰全程竟没发出一点声响,其心性隐忍、坚韧可见一斑。
这样的人,本该是无往不利、无坚不摧的,不曾想却输在一个女人身上,真是有趣。
难道“情”之一字,真能如此摧磨人心?
有点意思。
他身边并不缺貌美女子,可惜那些女人于他而言,美则美矣,转瞬即忘,从无一人能令他牵肠挂肚,寤寐思服,甚至为她不顾一切,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自然他也就至今没领略到“情”之一字到底是如何令人神魂颠倒。
他看着他,慕容景正叫了他一声,问他如何处置,他淡淡地掀了眼皮,眼神并无半分波澜:“殿下何必大费周折,奏请圣上,丢去水牢关个几日也就是了……”
只是被关去水牢几日?水牢阴暗潮湿,下身需浸泡在脏水里,虽然不好受,但几日功夫,忍忍也就过去了。这可比预想中的刑法要轻得多,那两人大喜过望,连连叩谢。
薛钰却要笑不笑地扯了一下唇角,眸光一凛,慢条斯理地补了后半句:“只不过,在丢去水牢前,得在脚底划一个三寸大小的伤口。”
伤口虽长,但并不致命,可以说是无足轻重的小伤,因此两人一时也并未反应过来,由慕容桀之前从营帐附近叫来的一支羽林卫押解下去了。
赵嘉宁却知道薛钰有着怎样的歹毒心思,她太了解他的为人了,他向来是一肚子的坏水,要她说,再没人能比他更有坏主意了,他若是想折磨谁,手段要多阴损就有多阴损。
脚底划一个三寸的伤口,看似无足轻重,但若浸泡在水里,伤口便会感染溃烂,迟迟不能愈合,更不用说水牢里的水向来脏污,脚底的溃烂要不了多久就会蔓延到腿上,要是泡上几日,就算不死腿也该废了。
废人是不能袭爵的,像这样的纨绔,身无长物,一旦不能袭爵,又落了个残废,后半生岂不是生不如死?这比杀了他们还要教他们难受——薛钰一贯便是这样的人,从不给人一个痛快,以□□折磨人为乐,手段阴损,最会诛心。
心中对他的反感又多了一层。
却也谈不上厌恶,或许是他长了一张让人厌恶不起来的脸,只不过他如此行径,实在让人心生反感。
或许抛开别的一切不论,她最不愿意和他在一起的原因,便是他是高高在上的上位者,而她如今却已落魄,既无平等的地位,又何来平等的感情?这也就罢了,她与慕容景也是如此,这也是她一开始不愿意留在他身边的原因。
偏他还是个天生的坏种,手段阴损毒辣,心计深沉缜密,她实在玩不过他,也实在是怕他。
怕他有朝一日也会那么对她,便是如今待她例外些,看似有所偏爱,一旦那几分虚无缥缈的爱意烟消云散之后,谁知道他会怎么对她。
她从前对他是有几分喜欢的,可随着国公府的倾颓,那几分本就算不上有多珍贵的喜欢也早就随风而散了。
后来种种,不过是被逼无奈,才会与他纠缠不清,之后事态发展越来越不受她控制,其间种种爱恨纠葛,其实如今连她自己也分不太清,只有一点——她自认脑子还算清醒,是绝不会回去薛钰身边的。
——她既怕他,又怎么可能待在他身边。
但慕容景和他不一样,他心性纯良,从不会害人,更是为了救她不惜割肉喂之,这样的人,她相信即便有朝一日他对她的情分不在,也必会善待她。
再者如今赵嘉学已死,她在这世上举目无亲,她一开始心如死灰,一时也真不知出了宫能去哪里,等缓过来一点后,薛钰又找了过来,似乎除了慕容景身边,她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
事实上赵嘉宁猜得不错,薛钰对那两人的确起了坏心思,在他看来,若不是他替赵嘉宁挡箭,那如今中箭受伤的就是赵嘉宁了。
——他们竟然敢伤他的宁宁,这叫他如何能轻易放过他们?
便就是要让他们生不如死,才能帮赵嘉宁出气。
可抬眼一对上赵嘉宁的目光,里头却是毫不掩饰的反感,他有一瞬间的怔愣与无措,长睫微颤,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到底没有开口。
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第 85 章
等这场闹剧终于停歇, 一切回归平静之后,慕容桀让人搀扶薛钰回营帐,他却抬手阻了, 抬头直直地望向赵嘉宁,一开口,却是对着慕容景说的:“殿下, 我想单独和宁……宁大小姐说几句话, 不知可否应允?”
慕容景脸色微变, 看着眼前受伤后面色苍白的薛钰, 喉结滚动,到底还是颔首道:“好。”
赵嘉宁有些错愕,抬头看了慕容景一眼,似乎并不理解他这么做的用意,小声抗议道:“殿下……”
慕容景安抚她道:“不过是说几句话,也用不了多少工夫,况且仕钰他……毕竟是为了救你才受的伤。”
赵嘉宁并不知道实情, 不以为然道:“第一支射向我的箭已经被他格挡开了, 至于之后他又中箭, 具体情形我们也没瞧见,怎么能说是与我有关呢?况且他是薛钰……他可是薛钰,不过是受了点箭伤, 能有什么事……”
但到底还是应了,只因她见薛钰看她的眼神, 似乎仍是执迷不悟,既如此, 她也有最后几句话想对他说。
——
等众人走后,慕容桀命人围了这片猎场, 一时这里只余下薛钰和赵嘉宁,再无旁人打扰。
山林幽静空旷,间或传来一声鸟鸣。
薛钰捂着胸口,抬步朝她慢慢走来。
赵嘉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等他走到面前,才冷淡地开口道:“你究竟要跟我说什么?”
薛钰怔了一下,这才想起他之前用的借口是“想单独跟她说几句话”,轻笑了下道:“倒也奇了,起初见到你,明明有千言万语想对你说,如今千头万绪,一时竟不知道从何开口。”
赵嘉宁道:“既然不知道说什么,那就别说了,我要走了。”说完转身欲走,不防忽然被他拉过手,跌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额头磕在他的颈侧,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檀香气息,她正要用力挣脱,头顶上方忽然传来薛钰的声音,略显沙哑:“宁宁,别动。”
他道:“我受伤了,中箭的位置很深,刚才拔箭的时候流了好多血,如今好不容易包扎完,你若是乱动,伤口又裂开,只怕不能轻易止血。”
他喉结滚动,低头看着她道:“好宁宁,你总不想看着我血流不止,涸血而亡吧?”
薄唇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耳廓,哑声道:“你舍得么?”
“你……”赵嘉宁别过头,哼了一声道:“真是好笑,我有什么不舍的,我们现在已经毫无关系了,你死不死,跟我有什么干系。”
话虽如此,但到底还是有所顾忌,没再挣扎。
薛钰搂着她细软的腰肢,下巴摩挲着她的发顶,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宁宁,你好久都没有这么乖了……要是你能一直这样对我,该有多好。”
他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含笑道:“我就知道,你必然舍不得我死。”
赵嘉宁别过了脸道:“你少自作多情了,我只是怕……只是怕你万一死了,要赖到我头上,届时慕容家的父子三人,只怕没一人会放过我。”
“随你怎么说,总之你肯这样温驯,我很高兴。”
“温驯?”赵嘉宁冷笑道:“薛钰,我请你不要把形容猫儿狗儿的词安在我身上,或许在你眼里我与它们没有分别,可惜我已经不是你的所有物了,现在的你,没有资格对我说这样的话。”
薛钰深看了她一眼,喉结上下滚动:“宁宁,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一时口不择言,我以后决不会再说这样的话,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赵嘉宁嗤道:“以后?薛钰,我们早就没有以后了,也请你收起你那副哄小猫小狗的姿态,我不吃这一套。”
薛钰垂下眼睑,唇角泛上一丝苦笑:“宁宁,怎么今日这么和猫儿狗儿过不去?是,我从前宠你爱你,多少是把你当成一件玩意儿,那是因为我当时还没看清我的心,可我以后不会了,我会敬你爱你,你若是实在介意,咽不下心中这口气,以后你也可以这样对我,把我当成一件取悦你的玩意儿,我也决不会介意,只要你乐意。”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说话时一张脸又离得那样近,端的是美玉无瑕,神情缱绻,又说着那样动听的情话,实在是蛊人至极,赵嘉宁却只是冷淡道:“我说薛钰,是我说的还不够清楚还是你听不懂人话——我说过了,我们之间,没有以后。”
薛钰眉心深陷,眼底涌上哀色,赵嘉宁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他划清界限,让他的心不断地往下沉,他喉结滚动,几乎是哀求地道:“宁宁,别这么对我。”
赵嘉宁别过了头,没来由得一阵心烦意乱,只道:“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薛钰,装可怜对我没用,我也不吃这一套。你知不知道,你的这张脸,一向嚣张恣意,这样低三下四的神情,根本不配你 ——薛钰,你连装,都装不像,何必?”
薛钰苦笑道:“是不是现在我无论做什么,你都觉得我是在虚情假意?”
他深叹了一口气,似乎十分疲倦:“赵嘉宁,你到底有没有心,难道非要将我的心剖开来给你看么。”
赵嘉宁嗤道:“这倒不必,总归你的心是黑的,也没什么好看。”
薛钰却不说话了,只是将脑袋深深地埋进她的颈侧,箍在她腰上的手也收得愈发紧了。
赵嘉宁皱眉道:“你……你做什么抱得我这么紧……怎么不说话了?”
薛钰闷声道:“你总拿话刺我,说的也都是我不爱听的,不如不说,况且我也不想我们一见面就吵……这样抱着你就很好。”
转头轻吻她纤细白腻的颈项,吻带了撩拨意味,蜻蜓点水般落在她的肌肤上,尚未来得及感受,便又落到别处,一下又一下,直到整片肌肤都泛起细密的痒意。
搭在她腰侧的手慢慢游离,抚摸也渐渐变了味道,直到停在腰窝处,轻轻一按,赵嘉宁便发出一声猫儿叫似得口申吟,气息不匀地问:“薛钰,你做什么?”
薛钰啃啮着她的耳廓,将她白嫩的耳垂含入,缓缓舔nong,直到她耳垂渐渐充血,这才停了下来,含糊不清地叫了她一声“宁宁”,嗓音沾染了清欲,含着几分喑哑,愈发蛊人:“这么久没见,有没有想我?”
赵嘉宁的气息有些乱:“薛钰,你放开我 !我要走了,你还没疯够吗?你要抱我到什么时候!”
“不够,和你在一起,怎么都不够。”
“宁宁,说实话,我恨不得将你嵌进我的身体、融进我的骨血里,,这样,你就永远都我了。”
他将她搂抱得愈发紧了,赵嘉宁只觉喘不过气来,听他言语间多含偏执,依旧流露出一种病态畸形的占有欲,便知道他这是又犯病了。
枉费她说了那么多遍,浪费了那么多唇舌,他依旧是半点没听进去,她当下一发狠,对准他的颈侧狠狠咬了下去,趁他吃痛的当口,从他的怀中挣脱了开去,急促地喘息道:“薛钰,我说你疯够了没有?”
薛钰“嘶”了一声,伸手擦拭颈侧,触手温热濡湿,竟是出了不少血。
他放至近前看了,非但不恼,竟是笑了一下,略挑了眉,语气散漫中又挟了一丝揶揄:“一月不见,倒又添了几分野性。”
赵嘉宁咬伤了他,咬时胆大包天,这会子回过神来,倒有些后怕了:欢迎来君羊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追滋源“薛钰,是你自个儿发疯,可怨不得我……再说了,我可没功夫在这跟你说这些有的没的,我要走了!”
薛钰收敛了笑意,目光深深地看着她,只道:“我不怨你。”
赵嘉宁吞咽了一口口水,道:“那我走了,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你以后别再来缠着我。”
说完转身欲走,却被薛钰一把扼住了手腕。
他垂眼敛了神色,静默一瞬,语气暗含隐忍,又恍惚带了一丝哀哀的恳求:“无论你对我如何绝情欺瞒,我都既往不咎,从无怨怼,可为什么你就不能对我慈悲一回?”
“赵嘉宁,死囚尚有分辨的机会……我到底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你要这样对我,便是从前折辱过你,可我也对你下了跪,任你打骂,你也该气消了……”
“甚至答应把你送去太子身边一月,就在刚刚,我还亲见你与太子举止亲密,饶是如此,我也没有对你发作,你还想我怎么样?”他叹息道:“宁宁,别闹了,跟我回去吧……”
赵嘉宁闻言冷笑道:“真是笑话,我与你早就毫无关系,我乐意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你管我与何人举止亲密,别说是举止亲密了,就算我与他有了肌肤之亲,你又能……”
话音未落,手腕上的力道骤然加重,赵嘉宁蹙眉,抬头瞪了薛钰一眼,却见他眼底猩红一片,戾气疯狂滋长,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你说什么,你真让他碰了你?赵嘉宁,我走之前再三叮嘱你,你怎么敢这么对我!”
赵嘉宁见他又露疯态,心中有些犯怵,想到薛钰此人占有欲极强,自然是断断不能容忍自己的所有物被他人染指,如今二人独处,自己也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挑衅他,万一惹恼了他,谁知道他会不会发疯对她下什么狠手:“没有!我尚未有名分,又怎么会跟太子有什么?何况殿下十分尊重我,他又不是你,是绝对不会欺负我的。”
手上的力道这才松懈了下来。
赵嘉宁趁机抽回了手,低头揉了揉手腕。
薛钰仍是不肯放她走,翻来覆去无非是那些车轱辘话,说他罪不至此,让她别对他这么狠。
赵嘉宁听得多了,也早已麻木,实在是他一遍遍质问她他到底做了什么,让她对他绝情至斯,她这才忍无可忍,抬头迎上他的视线,冷冰冰地道:“真是好笑,你做了什么,倒要来问我?我原本也不想说,可是薛钰,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我家到底是如何败落的么?”
薛钰一怔,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上下翕动,只是吐不出字。
他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无措,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童,其实根本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处,从头到尾害怕的,只是眼前人的反应:“宁宁,你……你都知道什么?”
“太子告诉我,圣上之所以会知悉我爹帮忠勇侯窝藏罪银,全因永安公主的告发,这就奇了,她久居深宫,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掺和进这件事?”
“是,我爹是犯了弥天大罪,可他也是顾念与忠勇侯几十年的交情,一时糊涂,难道就该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吗?”
“或许我爹犯了错,落得如今的下场,是罪有应得。可我不是圣人,他即便犯了错,他也是我的爹,我不该恨吗?难道我还该感恩戴德,谢谢世子你明察秋毫、惩奸除恶吗?!”
薛钰被她咄咄的气势逼得往后退了一步,额间青筋微凸,垂在身侧的手狠狠攥紧了,一开口,声音竟有些发颤:“宁宁,我……”
他还是不敢承认,他手段狠戾,尤擅长钻研酷刑,也不是没做过那等阴损之事,可向来他做过的,便没有不敢承认的,只因他一贯是一副漫不在意的姿态,名声如何,他也全不放在心上。
唯有面对赵嘉宁的质问,生平第一次起了逃避的心思,他只是太害怕了,赵嘉宁眼下这个态度,摆明了是对他厌恶至极,若是再承认国公府覆灭之事与他也有些微关系,她对他的厌恶只怕会更上一层,而他根本就经受不起了。
“你也说了那是永安做的,她如今已经死了,死在我的手上,我也算是替你报仇了,宁宁,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你又何必再提呢?”
赵嘉宁道:“我原本也不想提,可是薛钰,谁让你总是纠缠着我不放。诚如你所说,过去的就让他过去,那我们之间,也早就该过去了。可你一味地执迷不悟,那我倒是想问问你,永安是害得我家破人亡的凶手不错,可我爹与她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她何至于如此?”
她目光直直地望向薛钰,面无表情地道:“不敢承认么薛钰,不敢承认你才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你心知肚明,那怎么还有脸来纠缠我?”
薛钰一张脸惨白异常,没有半分血色,唇角牵动,终于颓败似得泄出一丝苦笑:“是,此事确实是因我而起,可宁宁……”
他忽然伸手按住她的肩膀,似乎仍想做一些徒劳无用的解释:“那都是她自己的主意,不是我的意思,我也从来没有指使过她,你不能把这件事完全地怪罪到我的头上,宁宁,那样对我太不公平,我根本没想过要把你家害成这样……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赵嘉宁将他的手从她肩上摘下,冷冷地道:“搜集我爹的罪证,却并未打算向圣上告发?那我倒要请教一下薛世子,您到底打算做什么?”
“我……”薛钰避开她的视线,眼神分明不敢直视:“总之,你只需知道我并没有打算那么做就是了。难不成一个人起了恶念,但并未实施,也要承担罪责不成?宁宁,没有这样的道理。”
赵嘉宁似乎是觉得十分可笑:“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么?”她掀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冷清中透着锐利,像是要把他整个人看穿:“薛钰,为什么要这么含糊其辞,怎么,真实意图就那么难以启齿么?”
薛钰喉结滚动,下颌线收得极紧:“宁宁……”
赵嘉宁“呵”了一声,伸手轻点他的左胸口道:“你有什么龌龊心思,你心里清楚。想拿那些证据威胁我,就像当初拿我哥哥威胁我一样,让我为奴为婢,对我百般折辱,让我彻底沦为你的玩物,好替你的晚晴表妹出气是么?”
薛钰瞳孔骤缩。
她观察他的神情,倏得轻笑一声,之后慢慢收了笑意,一字一顿地道:“薛钰,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薛钰只觉喉间一股腥甜,心腑处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竟比方才中箭还要疼痛十倍。
他钻研世间诸多酷刑,酷刑的要义,不过是“生不如死”四字,可直至今日,他才真正领教到这四字究竟是何等滋味。
薛钰自觉已支撑不住,不知是方才一番动作挣开了伤口,导致失血过多,还是赵嘉宁这一番话实在摧磨人心,过于绝情,教人心神俱灭。
心神一散,人自然就支持不住了。
可他还是强撑着身子,勉力开口道:“宁宁,是,我承认,我一开始的确抱有这样的心思,但那只是之前……后来我是真的喜欢你,既然如此,我又怎么会那样对你?宁宁,你再信我一次,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信你?薛钰,你从前那样对我,你让我怎么信你?”
“我究竟怎么对你了?我从头到尾,有动过你一个手指吗?”薛钰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道:“宁宁,我都为你变成这个样子了,变得……都不像我自己了,你还有什么不肯信的?我若是不喜欢你,你那样对我,早就死了一千次一万次了,哪还有命站在我面前?”
赵嘉宁气极反笑:“如此说来,我倒还要谢谢你了?”
“宁宁,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管你究竟是什么意思,薛钰我告诉你,就算你对我真有那么一点似是而非的喜欢,那又怎么样?人都是会变的,倘若有一天你不喜欢我了呢?你这么恶毒,一旦不喜欢我了,回忆起我从前屡次背叛、欺骗你,以你睚眦必报的性子,我还会有好下场吗?”
薛钰只是觉得疲倦:“我怎么会那样对你?你明明知道我那么喜欢你……”
“是么?可我刚才亲眼见你是怎么对待那两名误伤你的勋贵的,表面上是宽大处理,其实用意何其歹毒。若不是我太了解你,这一时间还真看不出你的歹毒心思。”
“我歹毒?”薛钰他们差点伤了你,难道不该死吗!”
赵嘉宁道:“伤了我?可我如今毫发无损不是么?明明是因为他们不知死活误伤了你,你睚眦必报,所以才会想出那么恶毒的法子来对付他们——这正符合小侯爷你一贯的作风,不是么?”
薛钰目光沉沉地盯着她,忽然极短促地笑了一声,半边身子都气得发抖:“是,没错,我是乖张狠戾,睚眦必报,在你心里,我就是天下最恶毒的人,你满意了?”
赵嘉宁仰头与他对视,狠狠地回瞪着他。
僵持了片刻,薛钰到底还是叹息了一声,服软道:“好,你说的都对,我确实并非善类,可你与旁人怎么会一样呢?我就算对天下人狠心,也绝不会对你绝情的。”
赵嘉宁闻言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薛钰,经过了这么多事,你不会真以为我还天真到会相信这种鬼话吧?你难道不知道判断一个男人是否能够托付终身,不能看他喜欢你时对你如何,而要看他对旁人如何,他的品性如何。”
“你喜欢我时,自然能对我一再包容,可一旦你不喜欢我了,本性也就渐渐暴露出来了。如果一个人本性温良,那么即便他不喜欢我了,也必定好好待我。可若一个人生性凉薄,手段狠戾,一旦他不喜欢我了,只怕会将我弃如敝履——这倒还算不坏,就怕翻起旧账,我恐怕难以善终。”
“我这么说,你明白了么?”赵嘉宁说着看了他一眼,慢慢地道:“前者是太子,而后者,就是你。你认为我会蠢到选择你么?”
“从前我缠着你,无非是对你正在兴头上,加上当时我的背后是整个安国公府,父兄将我视作掌上明珠,自会护我,即便你讨厌我,总归也不敢拿我怎么样。可如今我无依无靠,若是再跟了你,岂非任你摆布?”
她挑了一下眉,嗤道:“你觉得我会有这么蠢吗?从前待在你府上,与你虚与委蛇,那是迫不得已,如今再回去,却是绝无可能。就像我上回说的,你若是再逼我,我与其担心日后遭你厌弃不得善终,不如现在就自我了断。”
薛钰看了她良久,最后只道:“你居然……会觉得,我有一天会不喜欢你……”
赵嘉宁怔了一瞬。
人心易变,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就像她也不可能保证喜欢他一辈子,她自然也不相信他对她的那份所谓的喜欢能维持多久。
原本是最寻常不过的道理,怎么由薛钰问出来,竟有一种迷茫的错愕,像是根本没想过会有这样一种可能性。
“你以为我不想吗?”薛钰唇边逸出一丝苦笑,颓败似得道:“可是我做不到啊赵嘉宁……”他按住她的肩头,眼底浮上一抹哀色,竟是极为恳切地道:“不如你教教我好不好?”
赵嘉宁想:疯子,他真是个疯子。
她别过脸:“好了薛钰,该说的我都说了,总之我们再无可能——话说回来,你将我害的家破人亡,到底有什么脸面再来纠缠我?我知道那件事是永安做的,可是薛钰,她这么做是为了谁?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你敢说这件事与你没有一点干系?”
薛钰颓然地放开了她,往后退了一步,唇边渐渐浮上一种自嘲而又怆然的笑意:“为什么什么都是我的错……你就因为这件……根本不是我做的事,恨上了我?”
赵嘉宁平静地道:“我不恨你。我知道这件事与你没有直接的关联,所以我原本并不打算找你兴师问罪。之所以说出来,不过是想让你知道,我并非什么都不知情,所以即便这件事与你并没有直接的关联,却也是因你而起,你若还有点廉耻,就不该再来缠着我。”
天边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山间林风裹挟着雨丝,寒意沁骨。
薛钰透过朦胧的雨雾望着她,喉结上下滚动:“你不想我再缠着你,那你想和谁纠缠在一块?太子吗?”
“对,我会待在他身边。”
薛钰极短促地笑了一声,骤然失态道:“难道他不是高高在上?难道你和在一起,就不是无依无靠,任他摆弄了?!”
赵嘉宁只是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道:“他和你不一样。他心性纯良,待人温和,他不会那么对我的。薛钰,你怎么敢和他比。”
薛钰只觉胸腔一股邪火激蹿,将他的一干理智焚烧殆尽:“好,好得很,那你现在就滚回去他身边,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滚啊!”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气得狠了,也开始变得口不择言,又或许是自己伤到了十分,也要想法子刺痛对方,让她感同身受:“赵嘉宁,你真以为我有多稀罕你,非你不可么,你这样的女人,我要多少有多少——滚!”
殊不知他这副情态落在旁人眼中,不过就是恼羞成怒,抑或是挽回不成,所以故意说这样的话,以此来维护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其实还有什么自尊可言呢,早就巴巴地捧给她,却被她摔在地上,用脚碾得稀巴烂了。
赵嘉宁只是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无论他怎么刺激她,她都不会再起半点波澜。
那一眼无悲无喜,真正是死水无澜。
也就是那一眼,让他的一颗心猛地往下沉。
她不再爱他,甚至不再恨他了。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过了身。
刚要提步离开,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哀哀的“宁宁!”
像是困兽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嘶鸣,混杂着哽咽的哭音和淅沥的雨声,听上去格外悲切,是发泄,是挽留,也是恳求。
赵嘉宁到底还是停下了脚步,却并没有回头。
她是第一次听到薛钰用那样脆弱无助的口吻叫她的名字,嗓音有些不寻常的沙哑。
“宁宁,”他喉结滚动,小心翼翼地道:“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养的小金鱼吗?”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当初明明是你要养,如今怎么可以丢下它们不管呢……你……你想回去看看它们么?哪怕喂它们一把鱼饲,它们很想你。”
赵嘉宁静默了一瞬:“不必了,你养得很好,不像我,总是养死金鱼。那两条小金鱼,让你养着,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也就用不着去见了。”
“可是我离京一个月,都没有亲自照料我们的小金鱼,下人门未必有我照料得尽心,金鱼又向来难饲养,万一……”
“死了就埋了。”赵嘉宁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整个人都被雨水打湿了,玉白的脸被雨一浇,泛着寒浸浸的光。一双眼却依旧亮得惊人,沾了湿意,水光潋滟,愈发摄人,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雨终于越下越大。
雨水压了眉眼,顺着长睫缓缓淌落,一时分不清是雨是泪。
薛钰居然也要这么狼狈的时候,这让赵嘉宁不禁想起了从前,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她还记得那日他来府上找她,摔断了她母亲留给她的那根羊脂白玉簪,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
他对她说:“赵嘉宁,你真让我觉得恶心。”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
听到那句话时她是怎样的心情,如今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日的雨,似乎下得跟今日一般大。
思绪渐渐回笼,赵嘉宁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没有任何波澜,续道:“不过两条小金鱼,死了就埋了,世子阵前杀敌,酷刑磨人,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条人命,如今倒怎么在乎起两条小金鱼的性命了?倒是有趣。”
薛钰看着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赵嘉宁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雨越下越大,铺天盖地。
薛钰终于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雨点砸在身上,是一种密集而又沉闷的疼,其实雨势颇大,但在雨中站久了,渐渐地也就麻木了。
身上的伤口早已裂开,鲜血混着雨水,蜿蜒流下,在皂靴旁积了一滩血洼。
他一贯是不染纤尘、洁白如雪的,如今跪在这泥泞雨地中,银白的衣袍沾满了污泥血水,却是好不狼狈。
周遭都是哗哗的雨声,整个世界仿佛都被大雨淹没。
他终于难以自抑地呜咽出声。
借着雨声的掩饰,便不会有人知道,他居然为了一个不爱他的女人失态到这种地步。
像头陷入绝境的困兽,撞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却仍是找不到一线生机,只能画地为牢,发出绝望的哀鸣。
“薛钰,你真蠢……”他似哭又笑,忽然发出一记极短促的笑声,是自嘲,是笑自己可怜又可悲,实在愚不可及:“你居然会以为她会在乎你们养的那两条小金鱼的性命……薛钰,你真蠢啊……”
他怔怔地,神情木然地道:“她明明,就连你的性命都丝毫不放在心上……”
她的眼里只有太子,薛钰,你真是自取其辱,这般不知自重,都哀求到这个份上了,可又有什么用,怪得了谁?
只是为什么,明明是她先说喜欢,为什么却能如此绝情?招惹时不知死活,如今却想全身而退,呵,天底下便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攥紧了手,长睫低垂,遮住眼底晦暗难明的神色,经此一事,他也算是彻底明白了,赵嘉宁可以是算计来的,可以是争夺来的,却绝不可能是哀求来的。
第 86 章
春狩结束后, 魏熙帝听说薛钰返京,次日便召其入宫。
等薛钰再次见到魏熙帝时,他已躺在榻上, 面色青白,眼看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哪里还有之前在猎场上的精气神?
慕容桀正在一旁侍疾, 紧紧握着魏熙帝的手, 眼圈通红, 显见是刚哭过。
见薛钰来了, 叫了他一声,哽咽道:“父皇也不知是怎么了,昨日还好好的,猎场上英姿不减当年,猎了不少猎物,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似得,今早起来却忽然……太医诊脉后连连摇头, 让他们开方子, 却一个个的只会叩头请罪……父皇预感不太好, 因此急着宣你入宫,就怕……”
薛钰闻言面色一凛,心中有个念头闪过, 连忙行至榻边,问道:“圣上, 您可是不听钰儿的劝告,服下那魏德寿进献的红丸了?”
魏熙帝原本已几近昏迷, 听到薛钰的声音又缓缓地睁开了双眼,费力地转头看向他:“仕钰, 你来了……朕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临去前有你和桀儿陪在朕的身边,朕便是死,也能瞑目了……”
薛钰皱眉:“圣上何必说这样的丧气话,宫中御医无用,可以张贴告示,广罗天下名医,或能有医治之法。”
魏熙帝摇了摇头道:“没用了……朕的身子,朕心里清楚。如今只恨那红丸药效虽奇,却实在太过短暂……”极
薛钰脸色一变:“圣上,你果真服用那红丸了?我不是说……”
“是,钰儿别急,你听朕说,朕不是不知道那红丸有古怪,可到底心存侥幸……更何况朕的身子每况愈下,你和桀儿又不在朕的身边……桀儿奉旨进京,你却迟迟没有音讯……”
“朕是怕见不到你最后一面,所以才服下那枚红丸,只盼能振奋一时的精神,等到你来见朕。”
薛钰闻言心情复杂,到底还是叹息了一声:“圣上,是钰儿不好……”
魏熙帝摆了摆手:“如今你和桀儿都在朕的身边,朕也算圆满了……”又道:“好了,下去吧,朕还有话要跟太子说。”
薛钰与慕容桀起身告退,刚一转身,魏熙帝忽然从身后叫了一声:“仕钰……”
薛钰转身:“圣上还有何吩咐?”
“没什么,”魏熙帝勉强笑了下,透出几分虚浮无力,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恍惚,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人:“只是忽然想起,上回朕赐你的那柄佩剑,你说‘若是有个剑穗就更好了’如今剑穗朕也让人做好了,待会儿下去拿吧,看喜不喜欢。”
薛钰怔了一下,这才道:“多谢圣上。”
魏熙帝慈爱地笑了笑,又转头看向慕容桀,叮嘱道:“自从朕病后,你母妃便一直郁郁寡欢,如今业已缠绵病榻,你此次进京,正赶上朕……少不得得多留京一段时日了,这段时间,你要好好照顾她,还有,帮朕告诉她,朕从来不曾怪过她。”
慕容桀眼圈泛红,哽咽道:“是,儿子记下了。”
窗外旭日东升,阳光透过窗棂落在魏熙帝的身上,却弥散开一股衰败的气息。
薛钰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次与魏熙帝的见面,或许便是诀别,临去时他向魏熙帝求了一道秘旨,出门时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正好与进来的慕容景擦肩而过。
与眼含泪光、多有失态的慕容桀相比,慕容景则要显得沉静从容得多,目光与薛钰相触,甚至对他微微笑了笑。
薛钰脸上没什么表情,余光瞥见魏熙帝已由太监服侍着坐了起来,想是有好一番话要与太子说,便收回了目光,与慕容桀一道出了宫门。
——
慕容景步入殿内时,正见太监拿出一粒红丸,作势要喂送给魏熙帝,他心中微动,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出声提醒道:“父皇,不是说这红丸并非仙药,您服下一粒后,病情已!出现反复,您眼下如何还要服下第二粒呢?”
“傻孩子,朕如何不知这红丸并非救人的仙药,相反,说不定是朕的一道催命符啊。”
慕容景皱眉:“那父皇为何……”
魏熙帝闻言苍凉一笑:“事到如今,难道你还看不出来,朕服药不是为了续命,而是为了换得片刻的精神,以期能够好好与你话别啊……”
“父皇……”
魏熙帝到底还是服下了第二粒红丸,服药不久,脸色即刻恢复红润,声音也变得沉稳而有中气,屏退左右后,看着慕容景道:“朕恐大限将至,临去时有几件事要嘱托你,你务必要放在心上。”
“是,儿臣必定谨记。”
魏熙帝道:“第一件事,就是在朕死后,废除开矿、榷税,朕在位时,内阁那帮大臣没少劝谏朕废除矿税,只因矿税的设立导致民怨四起,甚至引发兵变,但朕始终没有下令废除,除了这部分税银不是归入国库,而是进入朕的内库,因此朕存了一点私心之外,更重要的,是那时战事吃紧,若不是朕通过矿税积攒下来的那几千万内帑,辽东那一大笔军饷怎么拨得出去,战又还怎么打?”
他看了慕容景一眼,继续说道:“不过如今形势不一样了,战事平定,国家安稳,你把矿税废除了,也算是你登基后的一项新政,届时百官称颂,举国欢庆,也能为你挣不少名声,你这龙椅也能做得更稳。”
慕容景有些讶异地抬头:“父皇……”他似乎没想到魏熙帝会为他谋算好这些,这般为他铺路。
魏熙帝像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摆了摆手道:“朕既然打算把皇位传给你,自然是要为你考虑的……虽说因你生母之故,朕一直对你有所冷落……可你毕竟也是朕的亲儿,朕如今回想起来,心中也觉亏欠……景儿,你能原谅朕吗?”
多年的坚冰仿佛在顷刻间融化,慕容景这才发觉,原来他要的,始终不过是父子间的片刻温情,而今心愿得偿,之前的种种怨怼不平,竟也都烟消云散了:“父皇这是说的哪里话,只要父皇认我这个儿子,您便是让我做什么,我都甘愿。”
魏熙帝闻言抚摸了他的脑袋:“好孩子,朕便知道,你是个心地仁善的,从来不会记仇。既如此,朕也不必操心桀儿如何,想必你这个皇兄定会好好照拂他……只是贵妃郑氏,与朕相伴三十载,只因不是皇后之尊,且其子并未被立为太子,百年后按祖制不得与朕同葬……
“朕对她有愧,日后若她想随桀儿回封地去,你便也准许了吧,随行挑几个伶俐的宫婢,她素来爱美,珠宝华服也必不可少……”
慕容景:“是,儿子必会办妥。”
魏熙帝点了点头,忽然目光深沉地看了他一眼,道:“还有一件事……朕先前说,你心性仁善,假如朕要你办一件事,有违你本性,你做还是不做呢?”
“只要是父皇吩咐的,儿臣无敢不从。”
“好。”魏熙帝身子向后靠去,缓缓闭上了双眼:“朕要你,在朕死后,以谋逆罪处决薛昶,侯府上下满门抄斩,包括其府兵,也一个不留——除了薛钰,你将他贬为庶人即可,派重兵看守,但务必留他一条性命,保他后半生无虞。”
慕容景闻言惊不能语,虽则他早知魏熙帝对薛昶不满已久,但亲耳从他嘴里听到对他的处置,还是愣在了原地:“父皇,这……”
“薛昶这些年仗着军功,行事越来越张狂无状,完全不把朕放在眼里,朕已忍他许久了……而如今朕大限将至,太子,你又仁善温吞,薛昶仗着与你有师生的情分,不定怎么爬到你的头上,朕只是怕你性子太过温吞,镇不住那帮武将,所以朕去前,早已为你都处置了,如今只剩下薛昶,须得你亲自动手。”
“薛昶一身蛮力,底下的人又对他忠心耿耿,所以想要处置他,最好不要大动干戈,免得有无谓的死伤,好在他对你向来不设防,你要是想取他的命,倒也简单得很。”
慕容景喉结上下滚动:“父皇……”他知道如今已是太平盛世,朝廷不再需要能打仗的武将,相反对于新继位的天子而言,手握兵权、居功自傲的武将的存在反而是个不小的威胁,所以魏熙帝才会有此举措。
只是为什么处死薛昶需得他亲自动手呢?他不想让薛钰恨他,所以让他来做这个恶人?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要待薛钰如此不同?
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父皇,儿臣有一事不明……”魏熙帝的大限就在这两日了,再不问,他怕是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却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似得,叹息了一声道:“你是不是想问,依朕的性子,断断没有斩草不除根的道理,何以要留薛钰的性命?朕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待他如此不同?”
慕容景愣了一下:“儿臣……”不知想起了什么,又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实原也没什么奇怪,仕钰不似儿臣,他原本,便生了一副人见人爱的样貌,加上天资聪颖,只要他有心,便能轻易博取他人好感,父皇偏爱他些,也属正常。”
魏熙帝笑着摇了摇头:“即便如此,也不该宠若亲儿吧。”
他的目光渺远而飘忽,像是陷入了一段尘封已久的回忆:“实在是朕当年微服出巡,与他的母亲有过一段渊源,而他,长相肖似他母,每每朕看到他,就像看到了故人……”
“我之前一度以为他是我的亲子,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名目将他接进宫,所以只能将错就错,将养在侍读学士的府上,虽只是五品官府上的庶子,却因朕的照拂,从小养尊处优,继而养成了乖张任性的性子……不料后来薛昶找上了门,朕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朕的一厢情愿,虞容白怀着薛钰嫁给侍读前,阴差阳错,与薛昶有了肌肤之亲,这才有了薛钰。”
“可惜她生下薛钰不久之后便郁郁而终,离开人世了,昔日秦淮最负盛名的歌妓,容色倾城,就这样香消玉殒,朕也就再也没机会亲口问问她,朕当初没能依照誓言接她进宫,她是否还怨着朕?不然为何宁愿嫁给小官为妾,受尽欺凌,也要隐姓埋名,从此不肯再见朕……”
通常第一名妓,若是以声乐歌舞闻名,是不必卖身的,若非色衰艺退,那过得也都是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的日子,那虞容白在最负盛名时选择嫁给小官为妾,看样子的确如魏熙帝所言,是为了避他了。
慕容景闻言一时也有些唏嘘,他竟不知道,薛钰居然有一个这样的身世,见魏熙帝回忆往事十分伤感,也只能安慰道:“父皇必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想必那那虞……虞夫人能够体谅……”
魏熙帝却是摆了摆手,一副不想再多言的样子。
两人一时无话。
临去时,慕容景向魏熙帝讨了一道旨,一道替他和赵嘉宁赐婚的圣旨。他要履行当日答应过赵嘉宁的事,纳她为良娣,对魏熙帝的说辞是:近来父皇缠绵病榻,故儿臣想要宫中多添一桩喜事,好为父皇冲喜。
魏熙帝当然不太信这套,但赐婚的圣旨却给得很痛快:“你难得向父皇讨要些什么,既然今日你开口了,朕自然要如你所愿……婚事越快越好,不如就明日操办吧,否则赶上国丧,你可就要守孝了,届时又不知该耽搁多久……”
慕容景心中一阵哀痛:“父皇!”
魏熙帝却摆了摆手,似乎十分疲惫:“好了,退下吧。”
——
赵嘉宁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第二天成婚,居然在前一晚才知道。
慕容景从身后环住她,笑问道:“怎么,跟孤成婚,不开心么?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名分吗?薛钰给不了你的,孤可以给你。”
太子良娣与侯府一个位卑如同贱仆的婢妾相比,实在是要好上太多,她之前说想要个名分,也是为了今后即便不复太子的宠爱,也能在这宫里有一隅安寝,不至于没名没分地被人扫地出门。
可同样的,一旦有了名分,就意味着她这辈子都要困于四方天地了,她又真的愿意么?
其实当初留在太子身边,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但眼下,好像也并没有她选择的余地。
罢了,她的人生跟薛钰扯上关系,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左右没有选择的余地,也实在不必想那么多,无非庸人自扰。
只是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心情总有些闷闷的。
慕容景走后,她正坐在妆奁前,兴味索然地把玩着慕容景送她的一堆珠宝首饰,当中有一条红玉玛瑙,上刻浮雕,赵嘉宁走神时总爱拨弄着珠子,这时听雪走了进来,问她要不要现在试穿一下吉服,她兴趣缺缺地道:“左不过明日出嫁,今晚试穿,就算尺寸不合,一晚上也未必能够改好,索性就不试了。”
听雪点头说好,顿了顿,似乎欲言又止。
赵嘉宁觑了她一眼,蹙眉道:“你有话要说?”
听雪看了她一眼,试探着道:“奴婢刚听说一件事,也不知道讲给姑娘,您是会高兴还是不高兴。”
赵嘉宁觉得这话新鲜,也存了几分探听的意思:“说来听听。”
听雪道:“奴婢听说,薛世子明日也要娶亲了,娶的正是他的表妹秦晚晴。”
大概是这件事实在来得太过突然,赵嘉宁大感意外,手上的力道一松,一不留神,就将那串红玉玛瑙摔在了地上。
线断后珠子四下散开,滚落了一地。
赵嘉宁却是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薛钰怎么会毫无征兆地说要娶秦晚晴呢?明明那天在猎场还一副非她不可、为她要死要活的样子……
原来都是假的。
即便这是一件好事,她理应感到开心,因为薛钰娶了别人,意味着他应该放下了对她的执念,自此以后不会再来纠缠她,她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可事实却是,她还来不及高兴,心里就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给堵在了心口,实在是堵得慌。
似乎是没来由的愤怒,但仔细一想,还是有迹可循的……或许是他从前就为了秦晚晴百般折辱她,如今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依旧与她恩爱如初,但她算什么?他们之间感情的调味剂?
也或许是他曾经口口声声说对秦晚晴并无男女之情,可转头就娶了她,她被他愚弄,自然该生气。
但冷静下来,想着这总归是一件好事,也就渐渐撂开不去想了。
第 87 章
永城侯府。
侯府内到处张灯结彩, 一派喜气洋洋。
虽说这婚事决定得匆忙,但这也丝毫不影响薛昶和老夫人的兴致,在他们看来, 薛钰能彻底放下那害他匪浅的狐媚子,转而与秦晚晴成婚,亲上加亲, 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回廊下, 薛钰双手负立, 面无表情地看着府内众人忙忙碌碌, 面上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游离。
秦晚晴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唤了他一声:“表哥?”
薛钰微微侧过了脸,声音如玉石冷冽:“说。”
秦晚晴讪讪笑道:“我……我只是想最后问一遍表哥,我们这样弄虚作假,事情败露后,你真的不怕祖母和伯父生气么?”
薛钰“哦?”了一声,挑眉看向她道:“那你想怎么样?跟我假戏真做, 当真嫁给我吗?”
秦晚晴头立刻摇得跟拨浪鼓似得:“不不不……”
“不想?”
“是不敢……”秦晚晴讪笑道:“表哥, 我怎么敢呢?”
薛钰嗤道:“好了, 瞧你这出息。又不用你真的嫁给我,甚至不需要你坐上那顶花轿,不过是让你别多话, 帮我演完这场戏,等事情败露了, 你推到我头上就是了,就说你事先并不知情, 祖母和父亲一向疼你,难道还会追究不成?”
“这……”
他眸光一凛, 斜觑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我说晚晴,若不是你色迷心窍,跟了那坏了心肠的野男人私奔,差点把命都丢了,我何至于为了你得罪了赵嘉宁?秦晚晴,你把你嫂子弄丢了知道吗,犯下这种错误,难道不应该将功补过吗?”
秦晚晴:“…………”这……这又关她什么事?秦晚晴不免腹诽:明明是你自个儿不张嘴,嘴比骨头还硬,口是心非,喜欢人家却不敢承认,如今弄丢了媳妇倒要来怪她,再没有比她更冤的了。
当然这些话也仅限于腹诽,给她八百个胆子她也不敢把这些话说给薛钰听,实在是他们自幼相识,在薛钰被认回侯府前,她已经是他的远亲了,后来更成了他的表妹。
她这个表哥儿时脾气就不好了,她一向是对他又想亲近,可又害怕,后来还是机缘巧合下她救了他性命,两人才渐渐亲近起来,她能感觉到薛钰将她当做自己人了,也会护短,可绝称不上是一位温柔表哥,仍是经常欺负她,她对他的畏惧那也是自小刻在骨子里的。
如今他既要与她假成婚,她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到底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还是多嘴问了一句:“表哥,太子娶赵嘉宁,你真能算准届时花轿的行经路线,从而刻意跟他们的迎亲队伍巧遇,制造混乱,来个偷天换日么?”
薛钰道:“这有什么难的,太子娶良娣,可不是随便纳个侍妾那么简单,良娣自然不能是罪臣之后,那么慕容景势必会为她安排个新的身份,届时她会从那家的府上出嫁,而合适的人选无非就那几个,无论哪一家,去往东宫都会经过朱雀大街,那我到时也让我的迎亲队伍去那里不就行了?还怕‘巧遇’不到吗?”
又道:“况且我已经问过钦天监了,慕容景为了赶在圣上驾崩前与赵嘉宁完婚,根本没选什么黄道吉日,而是匆匆定在了明天,可明天可不是什么好日子,巳时将会出现天狗食日的异景,这在众人眼里,并非吉兆,势必会引发现场混乱,这个时候我趁乱换人,岂非再容易不过。”
秦晚晴闻言由衷感慨道:“表哥你可真是……老谋深算。”
薛钰语气一沉,飞过去一记眼刀,皮笑肉不笑地道:“再给你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
秦晚晴连忙改口道:“不不不,是深谋远虑,深谋远虑。”末了到底还是不放心,又问了一句道:“表哥,那明日真的不用我坐上花轿吗?”
“不用,”薛钰淡道:“你向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真想去,我还不让呢。再说让你真嫁给太子,届时岂非压我一头,你表哥我有这么蠢吗,嗯?”
秦晚晴:“…………”果然她表哥这张嘴,从小到大,就没人能在口头上占到便宜,也不知那赵嘉宁,是否也被他吃得那么死?
不过转念一想,若真被吃那么死,也不会不要他了。秦晚晴这厢正在幸灾乐祸,远远看到薛昶朝这边走了过来,看样子是与薛钰有话要说,便识相地略一福身,退下了。
薛钰立在薛昶的面前,低头恭敬地唤了一声:“父亲。”
薛昶看了他一眼道:“跟为父来一趟书房。”
等到了书房,薛昶从多宝阁前拿出一个紫檀木匣子,递给他道:“这个给你。”
薛钰伸手接过,皱眉道:“这是?”
“传闻郦朝末年,起义军首领李显忠被魏军逼军逼至凤凰山身亡,死前留下了一张藏宝图,是他起义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一笔财富,数额不菲,后来这张藏宝图几经流转,落到了我的手上,我把他献予陛下,本来想着若真能找到宝藏,便可充盈国库,也算是有利于社稷。”
“可惜圣上按照地图上所指示的地方派人去找,始终一无所获,渐渐的,也就没再把藏宝图一事放在心上,转而把那张藏宝图重新赏了我,说这藏宝图本来也只是传言,眼下既然找不到,那多半是传言为虚,若我还信这个,不若就留着以后当做传家之宝吧。”
“其实这传言我并不太信,只不过当时奉旨清缴起义军,差点丢了性命,还是因这藏宝图才侥幸不死,所以我总觉得这藏宝图冥冥之中,是庇佑我的,或许还真当得起我们薛家的传家之宝。”
“眼下你既要成家,也算终于长大成人了,为父今日就把这张藏宝图传给你,希望它也能像庇佑我一样庇佑于你,而且你向来聪颖,说不定能找到为父与圣上都找不到的宝藏,也未可知啊。”
薛钰手指摩挲着那个紫檀木匣子,想到自己因为赵嘉宁又再一次欺骗了父亲,可他还以为自己真要成婚,将一直庇佑自己的藏宝图都拿出来送给了他,一时心中多有愧疚,亦十分地感动:“多谢父亲。”
薛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父子之间,还说什么谢不谢的。”又有些感慨地道:“果真是长大了,肩膀如今这般宽阔,也是时候能撑起一个家了……先前倒是没注意,如今仔细一瞧,竟已比我高了。只是你长得并不像我,旁人若只见了我,定想不到,我会有这样一个漂亮儿子,其实他们不知道,你长得像你娘……”
说到此处,薛昶眼神黯了黯,他与虞容白虽只有一段露水情缘,但在心中早已把她当做是自己的妻子,也终身没有再娶,只是她并不喜欢他,宁可隐姓埋名嫁给一个从五品小官当妾室,也不愿嫁给他……亦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又有谁知道呢,总归斯人已逝,往事如烟,一切都过去了。
薛钰知道他每回一提起他娘,总是会分外伤感,因此他也从不会多问,只道:“虽然娘不在了,但我会替她好好照顾您的。”
薛昶欣慰道:“好孩子。”又道:“前段时间为父对你多有苛责,你不会生为父的气吧?我只是怕你被那个女人冲昏了头脑,做出许多不理智的事情来。”
薛钰勉强笑道:“孩儿当然不会生父亲的气,我知道您都是为我好。”
他当然知道薛昶无论做什么,出发点都是爱他,这一点,在他几年前刚被薛昶找回来的时候就知道了。
刚被找回来的薛钰,与薛昶并不亲近,是后来一同出征时,他冒死救他于战场,替他挡箭,翻山越岭只为替他寻得一味草药,这才终于渐渐融化了他心里的坚冰,让他感受到父子之间的血脉亲情是无法割舍的,所以他才会敬他、爱他,真正把他当做他的父亲。
薛昶握着他的肩,轻轻按了按,笑道:“为父一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前段时间的事,我虽然是为了你好,但是态度却很强硬,一直没给过你好脸色,难为你还能不生为父的气。”
“这段时间我也反思过了,你上回劝我,行事要低调谦逊,不可狂妄无礼,我后来仔细想了想,或许有些事在我看来是不拘小节,落在有心人眼里,恐怕就不这么认为了。你的顾虑是对的,为父以后一定谨言慎行,绝不给人留下把柄。”
薛钰笑道:“父亲能够这么想,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父子俩在这一瞬间似乎冰释前嫌,薛昶更是道:“我们父子俩也许久不曾好好聚一聚了,等你成亲的事告一段落,为父带着你去东郊骑骑马,去太湖垂钓一番,还有,为父早年珍藏了两坛美酒,准备近日开封,你小子有口福了。”
“那就多谢父亲了。”
——
次日成亲,一切果如薛钰所预料的那般,两行迎亲队伍在朱雀大桥碰面,恰是时,狂风大作,乌云蔽日,明明前一刻还晴空高照,下一刻,天地间忽然一片昏暗,人群中响起惊慌之声,不安很快在人群中蔓延:“不好了,天狗吃太阳了,太阳不见了!”
人群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有人敲锣打鼓妄图驱逐“天狗”,有人惊慌失措地连忙往家里赶。
一些没见过世面的轿夫,乍一遇到此等异像,以为顷刻间天地就要毁灭,吓得连忙弃轿逃走。
赵嘉宁在轿子里隐隐约约听到外面的吵嚷动静,正要掀开轿帘询问,忽然轿身一个颠簸,随即“砰”的一声,直挺挺地砸在了地上,赵嘉宁一时不防,直接摔出了轿子。
她蹙眉揉了揉手腕,掀开盖子,举目四望,这才发现青天白日之下,周遭居然一片昏暗,几不能视物,人群四下逃窜,迎亲的队伍也早就散了,却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儿。
到底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看这阵仗,以为要毁天灭地了,人人都在呼天抢地,她却偏偏连周围都看不清楚,更不知该往何处逃命,只能惶惶然地躲在轿辇之下。
眼前却忽然亮起一簇火光,像是在黑暗中踽踽独行时,苦于不见天日,却乍得一线天光,于是便如溺水之人拼命抓住这唯一一根救命稻草,立刻抬头望向光源处,却是愣在了当场。
薛钰一身通袖过肩纹蟒袍,腰束带,发加冠,衣袍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一身红色婚服在这昏暗天地中尤为夺目,灼灼欲燃。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手拿着火折子,绑发的红绸带在空中飞舞,他微微一笑,朝她伸出了手,睥睨俊美:“宁宁,起来。”
第 88 章
她有些怔怔然, 出神而又迷茫地看着他,印象中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穿大红色,这样鲜艳炽烈的颜色, 居然也很衬他,她还以为他更适合穿清冷素雅一点的颜色,只是这颜色太艳, 穿在他身上, 平添了一分如鬼如魅的妖冶。
可偏偏他在这种时刻出现在她面前, 宛若神祗。
也是头脑不清, 居然鬼使神差地将手递了过去。
直到触碰到他掌心灼人的温度时,才猛地反应过来:“薛钰?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薛钰大手完全包裹住她的,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趁她不备,猛地向上一提,将她拉至近前。
赵嘉宁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一时收势不及, 额头磕在他的胸膛上, 一抬头, 正对上他一双似笑非笑的瞳仁,极轻佻地道:“来娶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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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怔了一下,随即冷声道:“薛钰, 你又发什么疯?你今日娶的,不是你的心肝表妹秦晚晴吗?”
薛钰略扬了眉, 仔细观察她的神情,忽然扯了唇角一笑, 戏谑道:“赵嘉宁,你吃醋啊?”
赵嘉宁闻言立刻瞪大了双眼:“薛钰, 是你疯了还是我发疯了?我吃哪门子醋?我巴不得你离我远远的!”
薛钰“哦?”了一声,漫不经心道:“是吗?”一面吹灭了火折子。
周遭瞬间又陷入了黑暗,充斥着众人的惊惶声,先前那种遭逢天象异变,又被遗弃的绝望又渐渐漫了上来,赵嘉宁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心中害怕,不由得往薛钰身边靠了靠。
手腕却忽然被人扼住,灼热的气息压上来,喷吐在耳边,在黑暗中触感愈发清晰,燎过肌肤似得,带着喑哑的笑意:“不是说要离我远远的么,嗯?”
“我……”
他含了她的耳廓,泄愤似得,轻咬了一下:“赵嘉宁,也只有我对你还有点用的时候,你才不至于冷冰冰地叫我滚……做人可不能你这样啊——这么没有良心。”
赵嘉宁别过脸,低斥道:“你胡说什么。”
薛钰轻笑了一声,慢慢靠近了她,附在她耳边道:“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忽然叫了她一声:“赵嘉宁。”渺若尘烟似得,轻飘飘地带了点蛊惑:“倘若这太阳再也升不起来,这世间万物永坠暗夜,你就陪我死在这里,好不好?我们死同穴,再也不分开。”
赵嘉宁咽了一口口水,只道:“薛钰,你又在发什么疯。”
“怎么了。”薛钰嗓音渺远,似乎是笑了一下:“那样,不好吗。”
他附在她耳边,幽幽地道:“赵嘉宁,这太阳再无升空之日,这世道就要完了,你怕不怕?”
果然感受到她的身体变得僵硬,一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袖下摆。
薛钰勾唇笑了下,小姑娘家家的,果然经不住吓,他摩挲着她的腰肢,欺身而上,唇沿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脸颊耳廓,呵气道:“别怕……”
他用一种极温柔的口吻,蛊惑人心一般,像是要将人溺毙在其中,缓缓地道:“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这时天边遮日的黑影散去,太阳又渐渐显露出来,仿佛是天狗又将太阳吐了出来,不多时,白昼复现,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赵嘉宁见状,也不再害怕了,推搡了他一把道:“薛钰,你骗我。”
薛钰低头把玩着手上的玉板指,波澜不惊地道:“瞧瞧,我说什么来着,一没用了,就将我弃之如秋扇。”
他掀了眼皮,淡淡看了她一眼,要笑不笑地扯了唇角:“骗你怎么了,赵嘉宁,你骗我的还算少吗,不过礼尚往来罢了,你欠我的,我还没一一索取回来。”
赵嘉宁吞咽了一口口水,预感不好,转身正要逃跑,忽感后颈一麻,下一刻就软了身子,失去知觉的最后一刻,依稀感觉有一双有力的臂膀托住了她。
宽大的手掌在她的脸上轻抚,叹息似得道:“也只有这个时候,才最乖。”
——
赵嘉宁再次醒过来时,脑袋昏沉得厉害。
有隐隐绰绰的烛光透过纱幔照进来,赵嘉宁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挣扎着起身撩开纱幔,一打眼就看到了坐在桌旁,正捏了一个青玉酒杯,慢慢喝着酒的薛钰。
赵嘉宁晃了晃脑袋,再度抬眼看去,确定真是薛钰,一身大红婚服,漆黑的发,束了冠,系了红色绸带,散漫不羁地垂落在肩头,红烛高烧,映照着他新雪似得一张脸,侧脸如雕似琢,烛火映照下,依然透着寒涔涔的冷意。
赵嘉宁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这才想起失去意识前所发生的种种——她确实遇到薛钰了,这不是梦——她不光遇到了薛钰,如今还被他掳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她环顾四周,房内布置简单,一张罗汉床,檀木桌旁放了几个圆杌,倒是高几上的一个缠枝莲纹青瓷花瓶瞧着雅致,里面插了几枝梅花,一室暗香。
却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她皱眉观察了一会儿,室内寂静,忽闻灯花哔剥之声,薛钰将酒杯望桌上一敲,闲闲道:“醒了?”
赵嘉宁攥紧了被角,眼看着他执着酒壶,慢慢地走朝她来,吞咽了一口口水道,“这是哪儿?”
薛钰微微一笑,一面往酒杯里慢慢斟酒:“是我京郊的一处宅院,虽然简陋了点,不过胜在环境清幽,位置隐蔽。”他抬头看了她一眼,许是刚饮了酒,眼眸氤氲了湿意,琥珀色的瞳仁泛着细碎的光,居然有一种潋滟的温柔:“放心,你跟我在这儿,绝不会有外人打扰。”
这是极难被搜寻到了……赵嘉宁只觉后脊背一阵寒凉:“薛钰,你又要做什么?你忘了,我不会乖乖留在你身边的,你若强迫于我,我就绝食自尽,你不会只是想得到我的一具尸体吧?”
其实真让她自尽,她也未必有这个勇气,上次不过是为了配合慕容景演的一出戏,这次这么说,也是赌薛钰依旧不忍心,会因为这个放了自己。
他却在床边坐下,慢条斯理地饮了一杯酒:“放心,我不逼你,我只需要你留在我身边三五日,等时间一到,我自然会送你回去。”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等三五日?”
薛钰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手指摩挲着酒杯:“圣上的近况不太好,顶多不过三五日,怕就要……届时举国大丧,慕容景为了不留话柄,自然不会再与你成婚,少说也得半年之后。”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赵嘉宁觉得可笑:“那半年之后呢?薛钰,早晚的事,你拖个半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就不劳宁大小姐你费心了。”薛钰把玩着手上的酒杯,轻笑了一声道:“世事无常,谁又能知道,半年后事情不会出现转机呢?”
他转身看向她,伸手攫住她的下颌,拇指擦过她的唇瓣,哑声道,“譬如……半年后,你对我回心转意了,愿意留在我身边,也未可知啊。”
“不可能,”赵嘉宁冷冷地别过了脸:“薛钰,你别再妄想了。”
薛钰立时收了笑意,淡道:“好了宁大小姐,少说两句吧,说的都是我不爱听的,你说你眼下都落到我手里了,惹恼了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说完又斟了一杯酒,递到她面前道:“不如喝杯酒,嗯?”
说着欺身而上,灼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耳际:“上回逃婚,你还欠我一个洞房花烛和一杯交杯酒呢,难得如今又有了这样的机会,不如今日补上?”
赵嘉宁却一把挥落了杯盏,酒水打湿了薛钰的袖口,泅染开一片水渍:“薛钰,你疯够了没有?诚如你所说,圣上不过再有三五日便要宾天,那接下来就是太子继位,你这般掠夺他的良娣,是笃定了他会一再念在往日情分上不与你计较吗?”
“你也未免太自信了吧?今时不同往日,他一旦贵为天子,身后代表的便是不容挑战的皇权,你这样三番四次挑衅他,是真的不怕惹恼他么?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薛钰,你有几条命够他杀的?”
薛钰低头整理着袖口,修长的手指掸了掸上面的酒渍,抬头瞧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怎么,宁大小姐就这么在意我的死活?”
“你……薛钰,我是在跟你说正事!”
“正事?”薛钰扯了下唇角,慢慢靠近了她,嗓音含着笑意,透着缱绻的蛊惑:“你对我而言,不正是天大的正事?”
赵嘉宁一怔,被他揉捏得耳垂有些发烫,别过了脸,恼道:“你胡说什么。”
薛钰道:“为什么这么在意我的死活?难道……是怕我死了守寡么?”
“薛钰!”
薛钰吻着她的耳廓,含糊不清道:“我在……”
赵嘉宁恼道:“谁管你在不在!别给我耍酒疯……你走开……唔……”
“这就叫耍酒疯了?”薛钰似乎是真有些醉了,眼神迷蒙,沾染了水汽,原本是极冷峭的眉眼,因着泛红的眼尾,平添了一股欲念,却像是雪山雾凇沾染了血,漫开血雾,透出一种别样的妖冶,愈发令人不敢亵玩。
他意犹未尽地放开了她,嗓音沙哑得厉害:“宁宁,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一杯合卺酒呢……”
“你……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他轻笑了一声,抖了抖被酒水打湿的衣袖,又斟了一杯酒:“既然你不愿用这酒杯喝酒,那为夫便只能想别的办法了。”
说完仰头饮尽了那杯酒,捧过赵嘉宁的脸,倾身亲吻,将口中的酒慢慢地渡给了她。
他的力气实在太大了……她从一开始的挣扎,到精疲力尽后渐渐被迫吞咽下了他渡给她的酒。
唇齿间充斥着酒的辛辣,混着独属于他的气息……霸道炽热,不容拒绝。
他渡给她的酒,挣扎间倾洒了一半,另一半也已被她咽下,可他迟迟没有放开她,
他扣住她的后脑,将她揉进自己的怀里,吻得越发得深,一路长驱直入,唇齿带着多日不见之下、对她深深入骨髓的渴求,又像是在发泄着什么,狠狠攫夺她的气息。
第 89 章
他像是一头不知yan足的野兽, 要将她啃shi殆尽,赵嘉宁几乎以为她就要死在他怀里,直到他慢慢放开了她。
她胸月甫剧烈起伏着,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双桃花眼蕴着shi意,失焦地盯着头顶的承尘。
耳边忽然响起薛钰的一声轻笑, 他躺在她的身侧, 半撑起身子看她, 她的发髻已经全乱了, 一头青丝散乱地铺在床上,他用手指勾chan起一缕,放在鼻端下轻轻嗅闻:“怎么是这么一副样子?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他俯下身,tianshi着她唇瓣,哑声道:“怎么倒像是被我狠狠欺负过了一般?”
赵嘉宁闻言胸口起伏地愈发厉害了,转头愤恨地瞪了他一眼:“你敢说……你没有狠狠欺负我么!”
薛钰便笑了,俯身附在她耳边, 吹送了一口气, 语气极尽艾魅:“我说宁大小姐,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这说起来,合卺酒你算是勉强还给我了……”他轻挑地抬起她的下巴:“那洞房花烛呢,宁宁打算何时还给我?”
赵嘉宁闻言瞪大了眼睛, 似乎是被他的厚颜无耻给震惊了:“你……你……”
薛钰“嗯?”了一声,轻挑了一下眉:“我什么?”
“你无耻!”
“哦?”他弄着她的耳垂, 闻言倒也不恼,狎弄道:“我怎么无耻了, 还请宁大小姐赐教,我洗耳恭听。”
“什么欠你洞房花烛, 我们明明都……我如何欠你了?”
“明明都什么,怎么不说了?”薛钰将下巴枕在她的肩颈,艾魅地低c:“傻瓜,那怎么能一样,虽说我们做了那么多次,可没有哪一次是红烛高烧、身穿婚服的,这才叫洞房花烛,知道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压得我喘不过气了!走开啊!”说着扭动着身体,试图将他从她身上推开。
薛钰闷h了一声,声音哑得厉害:“别动。”
赵嘉宁察觉到了他……立刻吓得一动不敢动了。
薛钰觉得好笑,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这你倒是听话。”
“放心,今天不碰你。你今日舟车劳顿,又因天象之变受了惊吓,该是劳累困顿不堪了……”他的嗓音低哑,啃nie着她的耳垂,在……“而我们又太久不见了,我怕我一碰了你,便控制不了我自己,到时……我会心疼的
赵嘉宁闻言松了一口气,薛钰说的不错,他这么长时间没……一旦折腾起她来,她可……不住,保不齐真会死在……“真的?”
薛钰便笑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嗯?”
她双手抵着他的胸膛,轻轻推拒:“那你还不快从……你那么沉,快把我压坏了!”
薛钰却捉过她的一双手,轻轻吻着她的掌心,语气依旧十分不正经:“哦?哪里坏了,让我看看?”
“你……你给我下…………”
“急什么,我说宁大小姐,我这般为你考虑,体贴照顾至极,那么投桃报李,你是不是也该为我做点什么,嗯?”
赵嘉宁感受到他捉着她的手,一路……直到触碰到那个……她被……一般,立刻想缩回手,却被他牢牢按下,声音沙y克制,又存着一丝逗趣的兴味:“跑什么?”
“你……你干什么……”
“你说我要干什么?宁宁,我不碰你,可我为你忍得这么辛苦,你也总要帮帮我才好……”
赵嘉宁只觉指尖的那一点滚汤温度,沿着手指传遍全身,烧得她整张脸都在发烫:“你……你自己明明有手,为什么……偏要我帮……”
薛钰的嗓音含着沙哑笑意,像是故意要令她难堪似得,刻意放缓了语调:“你……是要我自du么?”他tian弄着她的耳垂,明明是极轻挑的神情,话说出口,倒像是十分无辜:“可我,不会啊……”
“你……你怎么可能不会!”
“我确实不会,”他亲吻着她的颈侧,呢喃道:“我从来没有自du过……”
赵嘉宁一怔,她只觉得薛钰在床上那样对她,便下意识地以为他必然十分精通此道,又怎么会不懂……但仔细一想,薛钰的气质,乍见之下,十分清冷禁欲,的确很难想象他会自读。
她只觉得脸烫得更厉害了:“那……那不是简单得很吗!你自己试试……就会了……”
薛钰低笑了一声:“哦?难道你试过?那不如,你教教我……”
“薛钰,你干什么……”
“我真的不会,宁宁,你教教我好不好……你不肯帮我,可我自己又不会,那你教教我吧,你教教我,我就会了……”
赵嘉宁稀里糊涂的,竟也被他绕进去了,说是教他,可分明是她紧………她几乎……
——
次日她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一位穿着件青绿褙子的婆子端着一个铜盆进来,看到她慢慢从床边坐了起来,笑道:“哟,姑娘醒了啊?”
昨晚……这比跟薛钰……还累,因为全是她伺候他了,赵嘉宁揉捏着……的手腕,抬头皱眉看向她:“你是谁?薛钰呢?”
“老奴是世子拨来伺候您的,姓韩,您可以唤老奴一声韩嬷嬷,至于世子……”
门外忽然传来一人的脚步声,薛钰一手提着一个红酸枝镶螺钿鸟笼,里面装着一只绿毛鹦鹉,推门而入,屏退了下人,慢慢走至床边坐下,笑得一脸春风得意:“我在,怕你无趣,弄了一只鹦鹉来调^教,想着等调^教好了拿给你——怎么,想我了?一醒来就问我——就这么想我?”
赵嘉宁看着他满脸春风的样子便着恼,可怜她手到现在还酸,原想开口叫他放了她,转念一想,说了也是无用,他之前说过,得等圣上驾崩后才会放她,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想来几天功夫,忍忍也就过去了,便也不再多费唇舌:“懒得跟你讲话。”
薛钰笑了下,低头逗弄着鹦鹉,之后巴巴地将鸟笼提到她面前:“宁宁,你看。”
赵嘉宁转头看了一眼,见笼子中的栖架上停着一只绿毛鹦鹉,油光水滑的,毛色倒是鲜艳,扑腾着翅膀,叫的却是:“赵嘉宁是只小懒猪,赵嘉宁是只小懒猪!”
赵嘉宁不敢置信似得,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薛钰,你就是这么让它给我解闷的?”
薛钰握拳抵唇咳嗽了一声:“宁宁,你先别着急。”又继续逗弄那只鹦鹉:“小畜生,胡乱叫什么,都惹我们宁宁不开心了,再乱叫,小心我把你毛都拔了……”又压低声音道:“你会不会看眼色,不是这个,换一个。”
那只鹦鹉倒是从善如流,果真换了一个:“赵嘉宁唯爱薛钰,赵嘉宁唯爱薛钰……”
赵嘉宁:“…………”
“薛钰,你都教了它些什么!!”
薛钰面露尴尬,咳嗽了一声道:“宁宁,再给我一次机会,这次一定可以。”
几经波折,鹦鹉终于喊出了:“嘉宁万福,嘉宁万福!”
赵嘉宁脸色这才稍有缓和,接过鸟笼兀自逗弄了一会儿,也起了报复的心思,教它道:“跟我说,薛钰是个大坏种。”
鹦鹉却一时学不会,仍在兀自叫着:“嘉宁万福,嘉宁万福!”
薛钰却从身后环了上来,将下巴抵在她的颈侧,带着沙哑笑意:“哦?哪里大,又哪里坏了?”
赵嘉宁耳后一阵发烫,在心中把他骂了一遍,没有理他。
“怎么不说话?”薛钰笑着拢过她的手,语气宠溺,也是纵着她:“想教鹦鹉说话?我帮你好不好?”
说着拿起逗鸟棒,逗弄着它道:“说,薛钰是个大坏种……”
他倒是饶有耐心,教个畜生也这般循循善诱,几次教下来,鹦鹉倒真的开口叫道:“薛钰是个大坏种,薛钰是个大坏种!”终于把赵嘉宁给逗笑了,她之所以被逗笑,一是觉得借着鹦鹉的口骂他,实在解气,二是觉得竟有人教鹦鹉骂他自己,实在好笑。
薛钰也笑了,摩挲着她的脸颊,问道:“这下满意了,好玩儿么?”
赵嘉宁一贯是不给面子:“也就那样吧。不过是鹦鹉说了句话,有什么稀奇。”
“是么?”薛钰逗她:“那我们宁宁怎么教不会它呢?”
“你!”赵嘉宁哼了一声道:“我又不是禽兽,自然做不到与畜生交流,让它听我的话了!”
薛钰危险地眯起眼睛,忽然翻身将她压倒在床上,整个覆了上去:“好你个小没良心的,我帮你教鹦鹉说话,你反倒拐着弯儿地骂我是禽兽,赵嘉宁,有你这样的么?”
赵嘉宁被压在s下,依旧不肯示弱:“我有说错吗?你可不就是禽兽,才会……逼我做那种事!”
薛钰挑眉:“是么,逼你?明明是你自己愿意教我的……不过是让你用手帮了我一回,这便禽兽了,我可真是冤枉。也罢,左右也是禽兽了,不真做点禽兽事,岂不是白背了你这个骂名?”
赵嘉宁立刻警惕起来:“你……你要干什么?”
“怕了?”他轻挠着她的下巴,就像逗弄一只小猫咪:“小东西,还是这么没用。”
第 90 章
薛钰好笑道:“知不知道为什么鹦鹉听我的话, 却不听你的?”
赵嘉宁茫然地摇了摇头。
薛钰只觉得她呆呆的样子十分可爱,忍不住低头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傻瓜,自然是因为我之前在它身上下了许多功夫——精诚所至, 金石为开,即便是禽兽,也不会无知无觉……”
赵嘉宁只是懵懂地看着他。
他一瞬间没了脾气, 却又无端生了恼恨, 便低头泄愤似得轻咬了一下她的唇角, 与她呼吸交错:“精诚所至, 金石为开,禽兽都能所有感,为什么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仍是无知无觉呢?”
赵嘉宁怔了下,慢吞吞地眨了眨眼,薛钰看了她一会,低头吻了上去, 仔细描摹她的唇瓣, 反复舔舐, 赵嘉宁这般由他亲吻了一会儿,才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一般,猛地推开了他:“好啊你, 薛钰……你拐着弯骂我禽兽不如是不是!”
薛钰略一抬眉,低笑道:“我可没这么说……”慢慢亲吻着她, 嗓音像是带了蛊惑,在她耳边缱绻诱哄道:“你现在说, 你并不是无知无觉,你说你其实也喜欢我, 喜欢我喜欢得要命——那不是要比禽兽强上百倍么?”
薛钰的确很能蛊惑人心,赵嘉宁一时竟也有些鬼迷心窍:“我……”这时门外响起了动静,她才如梦初醒一般,猛地回过神来,推开薛钰道:“好笑,我一个人,何至于跟一只禽鸟比?”
在门外敲门的是韩嬷嬷,说是厨房的饭菜已经备妥,问他们是否要用膳。
便就是这么巧,赵嘉宁的肚子忽然叫了起来,她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实在是太久没吃东西了,这会儿被嬷嬷提醒,才觉早已饥饿难耐。
薛钰弯起唇角,便道:“让人把饭菜拿上来吧。”
“是。”
——
韩嬷嬷先伺候了赵嘉宁洗漱,她梳洗完毕后走到桌前用膳,满满一桌子菜,酥蜜饼、琅琊酥糖、炙蛤蜊、火腿鲜笋汤、烤兔肉……全都是她最爱吃的。
其中有一道,镶银牙,是她那时贪吃糖犯了牙疼,但又想吃肉,薛钰特地命人为她做的,制作工艺极其繁琐,先要从成百上千根豆芽里挑选出通体笔直的豆芽,之后掐头去尾,只留中间两寸,再以银针贯穿,另取火腿切丝,需极细,以银针引之,将肉穿入豆芽内,最后以滚油烹之,直至豆芽通体晶莹,此菜方成。
这道菜耗时极长,寻常厨子难以将肉穿入极细的豆芽内,也只有薛钰擅机括,手极灵巧,方能做到,也因此这道菜几乎是他做的,纵使日后她入了宫,吃的也都是山珍海味,独独怀念此道膳食,却无人能做,今日能再度得见,不免食指大动,遂多吃了一些。
薛钰一边帮她布菜,一边笑看着她道:“可不就是小懒猪么,又懒又馋……又没人跟你抢,吃慢些,当心噎着……也别吃那么多,容易积食——宁宁,听话。”
赵嘉宁其实平时胃口也没那么大,小鸟一般大的胃口,但今天饿了许久,又碰上一桌子爱吃的菜,便吃了许多,一不小心,就给吃撑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午后一直干呕。
起初韩嬷嬷也不觉得有什么,但她毕竟是有经验的妇人,看多了,也渐渐觉察出不对:“姑娘该不会是……有身孕了吧?”
正在喂赵嘉宁喝消食茶的薛钰闻言手一抖,险些将茶水倾洒:“你说什么?”
韩嬷嬷忙道:“这也只是老奴的猜测,有孕的妇人通常容易干呕,眼下姑娘的情形,与当初老奴怀孕时一般无二呢,不定真有了喜脉也未可知啊。”
赵嘉宁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住了。
反应过来的薛钰则瞬间陷入了狂喜,紧紧地把赵嘉宁抱入怀里:“宁宁,我们要有孩子了!”
赵嘉宁仍是没回过神来,呆呆地道:“我……怀孕了?我们的孩子?”
“是啊,除了我,还有谁能让你怀孕,自然是我们的孩子。”薛钰将她搂得愈发紧了,像是怀抱着得而复失的稀世珍宝,连声音都在颤栗:“太好了,你有了我的孩子,就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韩嬷嬷笑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不过公子,请恕老奴多嘴,这种事还是要请大夫过来确诊一下才更为稳妥。”
薛钰道:“是,我太过高兴,倒给忘了,你快去叫个大夫过来,越快越好。”
薛钰说“越快越好”,韩嬷嬷果然立刻找了一个大夫过来,一把脉,立刻起身恭喜道:“恭喜少爷,贵府夫人已有两月身孕。”
薛钰大喜,立刻让人将大夫领下去打赏,一回身,正要与赵嘉宁说些什么,却猛然觉察出不对:两个月的身孕,算下时间,正是她待在慕容景身边的时候——她既然不在他身边,他自然没法碰她,她又是如何怀上的身孕?!
赵嘉宁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眸子里闪一丝过慌乱无措,想起曾经欺瞒薛钰的种种,不免有些心虚:“薛钰,我……”
薛钰观察她的神情,一张脸阴沉到了极点,深吸一口气,听得出是在极力隐忍克制:“赵嘉宁,你说,这个孩子究竟是谁的?”
赵嘉宁低头绞弄着手指,似乎难以启齿:“我……”
“怎么,这么难回答么?”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眸光乌沉沉地看着她,凝着锐利的审视:“总之,绝不可能是我的,对么?”
赵嘉宁目光有些闪躲:“我……”
他极短促地笑了一声:“那是谁?慕容景吗?”
薛钰觉得自己快要疯了,赵嘉宁的背叛像是一把带着勾刺的利刃,狠狠地插入他的心腑,来回绞弄,直至血肉模糊,支离破碎。
他额角青筋凸起,像是再也压抑不住滔天的怒火,戾气千倍百倍地升腾上来,他看着她,陡然提高了音量:“说啊!”
赵嘉宁被这一声怒吼吓了一跳,在她印象中,薛钰就没有这么大声地跟她说过话,一时旁的情绪倒也顾不上了,只剩下天大的委屈,因此不管不顾地叫嚷道——
“你这么凶做什么!!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天大的事吗!就算我怀了慕容景的孩子又怎么样?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别忘了,我早就不是你的人了!官府的卖身文书,也早已烧毁了!”
薛钰怒极反笑,气得连声音都在抖:“好,好个跟我没关系,赵嘉宁,我拿真心对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薛钰倏得收紧了力道,攫住她的下颌,迫使她与他对视:“你不是说,没让他碰过你吗?你不是答应过我的吗?赵嘉宁,我那么相信你,你居然敢骗我!”
“我不能骗你吗,薛钰,要不是你这么疯,我怕你知道真相后对我做出什么疯事,我才懒得骗你。”
“世间女子大多视贞洁为性命,没了贞洁就该去死,可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性命要比贞洁重要得多,否则当初我被你欺负,早就该一头撞死了,也不会与你虚与委蛇。“
“况且凭什么男子可以风流成性,女子就该守贞如一?薛钰,我又为什么要为你守贞,当初和你……又并非我自愿!就该和别的男子有什么,洗刷掉你留在我身上的印记才好!”
薛钰忽然吃吃笑了起来,看向她的目光,浸染了绝望,又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态:“好,好得很呐……”
他将手缓缓下移,忽然一把掐住了她的脖颈,那样纤细脆弱的一截,仿佛只要轻轻一用力,便会顷刻折断。
这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念之间。
赵嘉宁被他掐着咽喉,她不是没有设想过这样的场景——终有一日死于薛钰之手,她原以为她会很害怕,可真到了这个关头,却无半分惧意,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心脏不知何故,竟一阵绞痛,这是从来没有过的陌生感觉,可却来不及给她时间深究。
“你以为我不会动手吗?赵嘉宁,别的男人若是穿过我的衣服,我都不会再穿,一件衣服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一个女人?”他眼神淡漠,一字一顿地道:“我嫌脏。”
“我早说过,我的东西,决不容许他人染指,从前我对你百般迁就,万般讨好,不过是因为你是我的女人,我喜欢你,为你做什么我都甘愿。”
“可如今你既然让别的男人碰了你,那便是脏了,我也不会要了,既然如此,我还何必容忍你?你知道的,背叛我的人通常只有一个下场。”
他眼底一片凄怆,到底坠下泪来:“赵嘉宁,是你逼我的。”
赵嘉宁只是冷笑,仿佛十分疲倦似得,缓缓闭上了双眼:“那你杀了我吧。”
“你真以为我不敢吗!”
“那你杀了我啊!”
薛钰忽的发了狠,正要收紧力道,临了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见赵嘉宁紧闭着双眼,一张脸惨白如纸,仿佛再没生息,只有从眼角划过的泪,滴落在他手上,依旧是热的。
他忽然心疼到了极点,怕他弄疼她了,也伤了她的心,如梦初醒一般,仓惶地收回了手。
他眼中满是哀痛,他发泄似得大喊了一声,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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