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颈间的禁锢骤松, 赵嘉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瘫软。
刚才和薛钰的对峙几乎花光了她所有力气,她昏昏沉沉地上了床, 无力地瘫软在了床上。
伸手轻轻抚摸腹部,在今天之前,她是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她会怀有身孕……无措、迷茫、害怕,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她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或许根本没得选, 用不了多久, 薛钰便会去而复返,要了她的性命。
她太了解薛钰了,他不会允许这样的背叛,他刚才,是真的想要她的性命,也是,如果他连这个都能够原谅, 那才是匪夷所思——她不信他会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她已然见了棺材, 也该掉泪了。
她苦笑了一声,抚摸着小腹,叹道:“孩子, 起先,我并不期待你的到来, 可你来都来了,我竟觉得或许这世上, 我也仅有你一个血脉相连的至亲了。若是我活着,我一定会保你平安, 可我如今自身都难保了……别怪娘,娘也无能为力,从国公府倾颓的那一刻开始,我的命运就不在我自己手中了。”
她刚被带到这儿时,也观察过周围,大门都有侯府的府兵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何况是她。
总之,如今是生是死,早已不是由她说了算,多想也五益,她认命了。
这么想着,身上倦意袭来,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
赵嘉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知道再醒来时,外边的天都黑了。屋内点了灯,却只有一盏,烛光微弱,只笼着豆大一点的光芒。
有人在轻抚她的脸,是极温柔的,她却猛地惊醒了。
床上朦朦胧胧坐着一个人影,赵嘉宁只看了一眼,霎时屏住了呼吸——是薛钰!
“醒了 ?”他放低了嗓音,带着一点哄人的意味,仿佛情人间的低喃:“之前吓坏了吧?”
赵嘉宁却攥紧了锦被,戒备地往后瑟缩了一下。
薛钰心中一阵刺痛,缓缓收回了手,沙哑着嗓音道:“是我不好,让我们宁宁受惊了。”
赵嘉宁目光犹疑地看向他:“你……”
薛钰喉结滚动,双手捧过她的脸,虔诚地在她额头落下一吻:“我想通了……”
赵嘉宁错愕地抬起了头:“薛钰……”
他与她额头相抵,缓缓地闭上了眼,哑声道,“不是,我想过了,这件事不能够怪你……你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娇娇软软的,并无半分反抗的能力,男子想要强逼于你,你又有什么办法?又怎么能怪你呢。”
他倏得睁开了双眼,眼中寒芒湛湛,杀意毕现:“该死的,是那个染指你的男人。”
赵嘉宁一时呆住了,或许是完全没想到薛钰会是这样一个态度,可她什么时候说过她是被强逼的了?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薛钰,你……”
薛钰温柔地应了一声,深深地吻向了她:“这一切都是慕容景逼你的,是么?宁宁,只要你说是,我便相信你,从此既往不咎。”
“我……”赵嘉宁清楚明白地知道,这个时候只要回答“是”,就能逃过一劫,这是再好不过的了,可不知为何,临了说出口的却是:“他逼我的又如何?我自愿的又如何?”
她觉得她一定是疯了,竟然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薛钰的底线。
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可这一刻,她就是不要命地想知道,薛钰究竟会纵容她到什么地步。
薛钰下颌线收紧,涩声道:“宁宁,你为什么……”
赵嘉宁踌躇着开口:“我……”
还来不及多说什么,下一刻,薛钰忽然倾身吻住了她,吻带了一股不容拒绝的强硬,甚至算得上是凶狠,只是不管不顾地,要将她未说出口的话给堵回去。
这一个令人几乎窒息的吻终于让赵嘉宁再没力气开口,只能无力地伏靠在他的怀中喘xi。
薛钰俯身轻轻蹭着她的脸颊,喃喃低语道:“好了,不必你回答了,我知道,你一定是被逼的……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我知道就好了……”
这是连台阶也不必给了。
赵嘉宁始知,薛钰这次不会再杀她了。
她抬头看向他,这样锋利骄傲的一个人,高高在上惯了,眼里向来容不得沙子,如今被她逼得一层层蜕去所有原则底线,鲜血淋漓,都变得不像是他了——呵,真可怜啊薛钰。
却教她心中生出一份别样的快感。
她冷笑道:“是么,可是世子你,方才明明嫌我脏,您冰清玉洁,可别让我脏了您的身子……”
“我不过是一时口不择言,脏的是那个对你起了下作心思的男人,你自然是干干净净……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嫌弃你呢……”
“是么,可你还说别人穿过的衣服你不会再穿,别人用过的女人,也不会再碰——那你现在抱着我做什么,你若是不杀我,不如趁早放了我,也省得我脏污了你的眼。”
“那怎么能一样,旁的,都只是身外之物……”他缓缓地闭上了眼,唇畔浮上几分自嘲,又仿佛是认了命。
温热的唇驻留在她的耳际,喃喃低语一般,嗓音缱绻蛊人,叹息似得道:“而宁宁你,是我的命……”
赵嘉宁怔了一瞬。
薛钰捧过她的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原谅我好么,宁宁。”
他离得她极近,眉目几可入画,琥珀色的瞳仁像是汪了一泓清泉,澄澈见底,这万千世界,却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人影,她像是受了某种蛊惑,违背了她的理智,慢慢地靠了过去。
却在即将触碰到他的唇时,两根玉竹似得的手指轻按了她的唇,薛钰弯了弯唇,绽了一抹笑。
他笑起来是极好看的,勾魂摄魄,最能迷惑人心:“别急,宁宁,我们先喝药吧。”
偏是这种时候,赵嘉宁有些迷眼,脑袋慢吞吞地转了一圈,一时反应不过来:“喝药?”
薛钰笑了笑,便起身走到一旁端来了一碗药汁,黑漆漆的看不出什么,只是味道一闻便知极苦,赵嘉宁皱起了眉:“这是什么?”
“你近日身体不适,自然要喝些药,才能大好啊。”说着将药碗递给了她,柔声道:“乖,喝吧,喝完就好了。”
赵嘉宁慢慢地仰起头来看他,薛钰立在床边,半边脸隐在昏暗的光线中,便显出几分晦暗难明来,长睫掩映,覆住眸底神色,愈发显得一张脸如雕似琢,却无端教人心惊。
她呆呆地看着他,猛地反应过来,脸色骤然惨白:“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我喝药……这药里有毒是不是?你还是想杀了我!”
薛钰便抬眼看了她一眼,若有似无地低笑了一声:“傻宁宁,想什么呢,我怎么会杀了你呢。我怎么舍得。我要是能做到,你早死了千次万次了,又怎么会如今还好端端地坐在我面前呢?”
赵嘉宁心跳得极快,天地间似乎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知道薛钰说的是真的,他要想杀她,伸手掐死她就是了,弹指间就能要了她的性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哄骗她、迷惑她。
他并不想杀她,可是她却分明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凛然的杀意!
她下意识地就想逃避,蜷缩到床的一角,连连摇头道:“不,我身体没有什么不适,我不想喝……”
“你有,你忘了,你总是干呕,这难道不是天大的不适么?宁宁,你有任何的不适,我都会很心疼的。听话,把药喝了。”
“可那不是病,是我怀孕了才……”她忽然停了下来,目光错愕地看向他,这才恍然:“你想杀了我的孩子?薛钰,你动的竟然是这个念头!”
意图被戳穿,薛钰却显得十分平静,甚至用一种温和平常的语气道:“好了宁宁,喝了这碗药,我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之间再无芥蒂,这不是很好么。”
“你……你不是说不怪我吗……你既然打算放过我,为什么又要逼我……”
“是,我是不怪你,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怪你,我可以无底线地包容你——但也仅限于你。至于你肚子里的孽种,我自然不会让它来碍我的眼,时刻提醒我那段不堪的往事。”
“宁宁,你知道么,每当我想起今日所发生的种种,想到你……我都快要发疯。不过我可以保证,只要你喝了这碗药,今日之事,就全都烟消云散了。我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赵嘉宁只是哆嗦着唇瓣:“不,我不喝,我不会喝的……这不是孽种,这是我的孩子……”
薛钰眼底翻涌出戾气,只觉嫉恨到了极点:“为什么?你难道就这么舍不得这个孽种?还是因为它的父亲是慕容景,所以你才这么放不下!”
他眼眶渐渐变得通红:“你就这么喜欢他?这么想为他生孩子?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却总是要喝避子汤!”
“你不是不想生孩子么?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了?为了他,当真要牺牲到这种地步吗!”薛钰哽咽道:“那我算什么,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再看我一眼,你从前最喜欢的,明明是我不是吗!”
薛钰失态至此,眼下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赵嘉宁看出他,吞咽了一口口水,安抚他道:“薛钰你冷静一点,我想要这个孩子,跟太子没有半点关系……是,在怀孕之前我是不打算生孩子,可是既来之则安之不是么,我想我既然已经怀有身孕,那它就是一个小生命……”
“我甚至在想,自从哥哥去了后,我在这世上,再也没有血脉相连的亲人了……而这个孩子,选择这个时候来到我的身边,会不会就是我哥哥以另一种方式回到我身边呢,所以我想留下他……薛钰,从前在侯府,无论我要什么,你都会满足我,这次也会一样的,对吧?”
薛钰抬手拭去了眼尾的湿意,低笑道:“当然,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你想要孩子,我也给你,只要你喝了这碗药,我们以后会有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的。一个,两个,还是三个,你想要多少,我都能给你。”
他轻抚着她的脸颊,嗓音低哑:“宁宁,我不想逼你,所以这药,你自己乖乖喝下去,好么?放心,我问过大夫了,你才不过两个月的身孕,用药流掉不会伤身子的,也并不如何疼,就跟你来月事差不多。我会像以往你来月事时那样陪着你,宁宁乖,有我在你身边,你就不疼了。”
赵嘉宁哭得梨花带雨,只是不住地恳求道:“不,我不要,薛钰,我错了,你饶过我这回吧,好不好,就留我孩子的一条命吧,我求你了……”
薛钰只是一手将她揽入怀里,一下又一下地轻抚她的背:“别哭了,你哭得我心都乱了……”
赵嘉宁闻言便觉事情或许能有转机,连忙抬起头,双手捧过他的脸:“薛钰,我求你了,答应我吧,好么?那是我的孩子,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难道不应该爱屋及乌么?”
她慢慢靠了过去,与她额头相抵:“你不要想这是慕容景的孩子,你要想,它是我的孩子……你知道么,其实,如果这个孩子是你的,我也还是会把它留下来的……”
薛钰眸光亮了一瞬,眼神湿漉漉的,以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姿态,颤声问道:“真的么?”
眼下这种关头,自然是要想方设法地稳住他,继而说服他,让他放过她的孩子。
赵嘉宁连忙竖起三指:“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末了轻轻贴上他的额头,软声道:“所以薛钰,你就把我的孩子当做是你的孩子,放过它好么。”
薛钰蹙起眉尖,面上多有挣扎之色,他揽过她的腰,深深埋进她的颈侧,声音竟带了哽咽:“可是宁宁,我好痛苦……你是我的,只能完完全全属于我,可如今……你能明白么,若是留下这个孩子,我会很痛苦……我快要疯了……可你又这样求我,你哭了……我不该让你哭,我该怎么办,我好痛苦……”
赵嘉宁轻抚他的背,只道:“我知道。”
这时门外忽然起了动静,是韩嬷嬷在门口唤道:“世子,老奴有要紧事禀报,是有关夫人的……”
第 92 章
薛钰从赵嘉宁的身上起开, 抬手淡淡地拭去脸上的泪渍,起身面向房门,又恢复了往常的清冷淡漠:“进来。”
韩嬷嬷小心恭敬地推门而入, 埋着头道:“世子……”
薛钰双手负背,淡道:“什么事?”
这原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问话,只不过薛钰对旁人一向十分冷淡, 所以语气也算不上温和, 但那韩嬷嬷居然身子一哆嗦, 直接跪了下来, 未免让赵嘉宁觉得反应大了些。
薛钰皱眉,脸色更冷了:“到底什么事?”
“是……是方才那个大夫……世子您说要快些找一个大夫过来,奴婢也是心急,在街上看到一个游医,一手持着幡布,一手摇着虎撑,穿着一身白布道袍, 瞧着倒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我以为是个可靠的, 便叫了来为夫人诊脉……可谁知……”
话说到这里, 嗫嚅着不敢再说下去。
薛钰立刻明白过来了,急忙追问道:“可是那个游医是个不可靠的?”见韩嬷嬷迟迟不敢回答,冷声喝道:“说啊!”
那李嬷嬷肩膀一缩, 这才心一横,如实说道:“世子料得不错……我也是刚刚才得知, 我们被他给骗了……”
“原来那个游医不过是个江湖骗子,若给妇人把脉, 常谎称有孕,随口说个小月份, 两三个月孕肚本就不显,因此也不会惹人怀疑。”
“妇人怀孕,通常阖家欢喜。他便趁此来骗取不菲赏金……我便是遇到了苦主,说他夫人被他诊断有孕,他欢喜无比,日日盼着孩儿降临,可数月过去,他夫人肚子依旧平平,便另外请了大夫诊治,始知上当受骗……”
说着抬头胆战心惊地看了薛钰一眼,见他眼眶泛红,神情似哭似笑,还以为是他乍闻此消息,愤恨不已,一时只觉惶恐不安,只因这位世子一向性情乖戾,并不是个好相与的。
何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对这位夫人有多珍视,听说她怀孕了更是赏赐了众人,可眼下那大夫既是个骗子,他的诊断便做不得数,世子极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偏偏这个游医是她带来的,世子盛怒之下,难保不会迁怒于她,可薛钰当下却并没有发作,竟道了句:“好,江湖骗子好啊,便是诊断有误才好……”
韩嬷嬷还道是自己听差了,以为薛钰这是受了刺激说了胡话,当下更是惧怕万分,连连求饶,又宽慰薛钰道:“世子您别这样,虽说那大夫是个骗子,但他的诊断也未必一定是错的,毕竟夫人干呕之状,的确便是怀孕的征象,保不齐夫人果真怀胎两月了呢……”
她自以为这番话能安抚宽慰薛钰,一抬头,却正撞上薛钰的视线,神色冷戾得骇人,只从齿缝间吐出一句:“还不赶快去找正经的大夫!”当下吓得冷汗连连,连忙逃也似地出了门。
大夫来了后,当即替赵嘉宁诊了脉。
先前与薛钰一番争执,她对他苦苦哀求,又要想方设法地稳控他的情绪,说服他放过她的孩子,这些早已耗尽了她的心神,如今听说她可能并未怀孕,大起大落之下,一时只觉恍惚,呆呆地任由他们施为。
薛钰却死死攥紧了手,手背青筋浮现,虬露爬满在手背上上,他屏住呼吸,只是凝神一瞬不瞬地望向那名大夫。
大夫年过花甲,蓄有一把花白的山羊须,诊脉片刻,抚须道:“这位夫人并未怀孕,之所以有干呕之症,不过是一下进食过多,胃有积食罢了。”
“当真?!”
“老夫行医数十年,自当不会有错。”
薛钰几乎压抑不住心中的狂喜,又吩咐道:“再去找几位大夫过来!”
一连三位大夫替赵嘉宁诊脉,结果无一不是:脉相从容和缓、柔和有力,并非滑脉。
这是根本没有怀孕。
没有怀孕……他的宁宁并没有怀上别人的孩子……他也不用再逼她拿掉那个孽种……
只要没有那个孩子,那么她就不会与慕容景建立羁绊,而他既有了那道魏熙帝的秘旨,一旦时机成熟,只要赵嘉宁肯稍微地回心转意,不再因为待在他身边便寻死觅活,那他迟早能把她再夺回来。
至于贞洁……罢了,跟赵嘉宁比起来,那玩意儿简直不值一提,他为赵嘉宁破的例还少吗?也不差这一桩了,他为赵嘉宁守贞也是一样的。
何况那全是慕容景的错,跟他的宁宁又有什么关系。
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薛钰只觉浑身上下一时畅快无比,他拂手屏退了众人,走回床边坐下,将尚未回过神来的赵嘉宁深深地揉进怀里,声音都带了些颤^栗:“宁宁,你知道么,我太高兴了,真好……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对我的……”
不同于薛钰的无比兴奋,回过神来的赵嘉宁却是一片空茫,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剜去了一块。
若是从头到尾没有也就罢了,她本也没想过怀上谁的孩子,偏偏先前误诊,让她以为她有了孩子,她从一开始的难以接受,到后来慢慢想通,觉得这或许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在赵嘉学死后,要还予她一个血脉相连的至亲。
她便从一开始的抗拒排斥,到渐渐心生期待,甚至开始幻想孩子出生后的种种,结果现在又告诉她,这一切都成空了,她根本没有怀孕。
她心里顿感失落与怅惘,偏偏薛钰还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搂着她在她耳边一直说他有多高兴,这无异于在她伤口上撒盐,她气得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了他。
这一下猝不及防,薛钰毫无防备,被赵嘉宁推到一旁,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宁宁?”
“别叫我!”赵嘉宁胸口起伏,瞪着他道:“薛钰,是你,都是你,是你把我的孩子弄没了!”
薛钰便笑了:“这倒是奇了,我给你的汤药也不见你服下,怎么倒能赖到我的头上……宁宁,可不带你这样的……”
赵嘉宁愤愤道:“不怪你,难道怪我吗?薛钰,就是该怪你,不是你,我也不会一时被诊断有孕,一时又没有,倒像是平白失了一个孩子!都怪你!”
“是你积了食,出现干呕之症,那韩嬷嬷说这是怀孕的征象,这才让人去请了大夫过来,谁知竟是个行骗的游医……宁宁,讲点道理,我明明,也被骗惨了……”
说着一把将人拽回怀中,气息吞吐在他耳畔,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轻笑:“这也要怪我,宁宁,那你真是冤死我了。”
赵嘉宁仍是不肯服气似得,拿出了无理取闹的气势,不断地拍打他的胸口:“都怪你!薛钰,你赔我孩子,你赔我孩子!”
她一味地发泄,自认为拍打得用力,其实这些力道落在薛钰身上,跟挠痒痒也没什么区别。
在他看来,说是拍打泄愤,倒不如说是撒娇。
情趣罢了。
在薛钰眼中,赵嘉宁浑身上下都是软绵绵的,就连打人的力道,也是如此。
他轻易地就捉住了她的手腕,勾唇慢慢逼近了她,眸光在暧^mei的灯光下闪过一丝深暗,嗓音沾染了情^y,透出几分喑^ya,吹在耳侧,身体便也跟着酥r:“薛钰你……”
“你不是想要我赔你一个孩子么?好,我现在就赔你……一个够不够?还是两个,三个?”
“放心,避子汤也有许久不曾喝了,药效早过了,你要几个我都给你……”他抚摸着她平坦的小腹,若有所思道:“这里很快就会鼓起来,装满我的……”
说着唇畔勾起一丝笑,慢慢倾身覆了下去。
“薛钰,你……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我……唔……”
反抗的声音被吞没在腹中……不多时,挣扎的力道也渐渐小了……转而响起了女子轻微的啜q申口令声,伴随着男子暧m的低c。
“薛钰,慢点……
我……我快要死了……”
薛钰便停下冻做,低头极温柔地吻去她颊边的泪水,轻笑道:“傻宁宁,哪有那么容易死……来,我先送你个y仙y死。”
——
东宫内,慕容景面色阴鸷地盯着坐在地上那个一身大红婚服,却披头散发、形容痴傻的女子,冷笑道:“也不知道薛钰从哪里找来一个疯女人替赵嘉宁,不是说他要与他表妹成婚么,花轿交错,倒是不把他表妹送过来。”
一旁的太子赞善闻言道:“听闻世子的表妹早年曾救过他的性命,因此他对她极为看重,若让她替赵氏女,恐殿下迁怒于她。而若是换做一痴傻女子,太子仁德,自不会与一痴儿计较。”
“我看这痴儿眼熟,似乎是曾在朱雀街上遇见过,因这痴儿虽则痴傻,但却有几分姿色,就有些人牙子打起了她的主意,要将她卖去青楼,后来听说是被一世家公子救下,如今看来,便是世子了。”
慕容景摆手道:“罢了,一介痴儿,能有什么主意,还不是任由薛钰摆弄,孤也懒得与一个傻子计较,便留在宫里,赏她一口饭吃吧。”
“是,那赵氏女的下落可要立刻派人去搜寻?”
慕容景沉吟道:“其实倒也不必去找,那赵嘉宁必定不愿待在他身边,薛钰待旁人狠心绝情,唯独对她一向心软,她若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寻死觅活的,他还能强逼她留在身边不成?至多不过几日,就该将人还回来了。”
“孤知道仕钰的心思,不过是想着父皇驾崩后,国之大丧,孤短期内便不能迎娶赵嘉宁,所以才将她掳去,想拖延到那日……倒也难为他了。”
慕容景转着手上的双转轴金刻戒,缓缓道:“先派人去找着吧,不过他为人谨慎,藏得也必定隐匿,一时恐怕也搜不到……好在也并不着急……”
他眼底划过一丝晦暗幽光:“父皇驾崩也不过这两日,他走后,孤便要去办他交待给孤的那道秘旨……若薛钰在府上,恐事情生变,何况那样的场面,难免有些血腥……毕竟是生身父亲……”
“孤此前还头疼该怎么避开薛钰,如今既有赵嘉宁帮孤拖住他,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太子赞善:“殿下考虑的是,只是殿下的这场婚仪,却是被世子搅和了。原本今日是殿下的大喜日子,赵氏女也该嫁与殿下,如今却……”
慕容景拂了拂袖摆,倒是不以为意:“无妨,迟早是孤的人,如今不过耽搁几日罢了。”
这时地上的痴儿像是听到了“嫁与”二字后有所感,竟挥舞着手臂咯咯笑道:“嫁……嫁与世子……我马上,就要嫁给世子了!”
慕容景闻言略一抬眉,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就凭你?不过一个傻子,薛钰连多看你一眼都不会,他的心里,可只有赵嘉宁一人。”
又冷嗤道:“想不到就连一个傻子也钟情于他,他就这么好?可惜啊,他所钟爱的,这辈子也不可能喜欢他。在赵嘉宁这里,孤可是彻头彻尾地赢了他。”
第 93 章
盛熙三十八年三月, 魏熙帝慕容泰因服用过量红丸崩逝,享年六十八岁。太子慕容景登基,改国号为弘德。
慕容景登基后, 宣薛昶入宫觐见。
薛昶一见到身着帝王常服,头戴金翼善冠的慕容景,笑着上前道:“景儿。”
慕容景微眯起眼睛, 眼底划过一丝暗光, 面上却不显, 只道:“永城侯。”
薛昶一愣, 只因慕容景从未如此称呼过他,因着他的骑射自幼都是由他教的,他一向唤他一声“老师”,如今骤然改变称呼,倒教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抬眼仔细打量慕容景,这才发现他今日身着帝王常服,头戴金翼善冠, 常服两肩上用金线绣团龙, 上又加饰日、月二章纹, 金翼善冠饰有二龙戏珠,以金累丝编成,端的是熠熠生辉。
他这才反应过来, 眼前的青年如今已不是那个唤他一声“师父”的少年太子,而是大魏新一任的帝王了。
刚才直唤他的名讳, 的确有些不妥,只不过他与他一向亲近, 料想慕容景应当也不会与他计较,但想起薛钰的劝诫, 还是拱手行礼道:“臣,拜见陛下。”
只是手刚拱起,便被慕容景上前托着,言语间多有嗔怪之意:“欸,朕与侯爷是什么情分,朕的骑射都是侯爷教的,如今只有你我二人在,当不必多礼。”
薛昶闻言心中一暖,一时颇感欣慰,心想薛钰果然是多虑了,景儿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一身骑射本领也是他亲自教习的,他的为人品性如何,他最清楚不过,又怎么会因为登上帝位便与他生分呢?
当下爽朗一笑,一拍慕容景的肩膀道:“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就说,以陛下和臣的交情,私下会面,自当不必太过拘束!”
慕容景微笑道:“是。”一垂眸,眼睑覆下,遮住了眼底一片晦暗难明的神色。
再抬眼,依旧是一副温和的神情:“时光如梭,这几年永城侯你一直在外征战,朕也许久不曾见你了,上回随先帝狩猎,使朕想起从前永城侯你亲自教朕射箭,百步穿杨,实在教人叹服……朕记得儿时学习射箭,朕起初不得要领,你便一遍遍握着朕的手,教朕如何瞄准靶心……“
“朕年幼张不开大弓,十分沮丧,你就特意送了朕一张紫檀木制成的小弓,怕朕不肯用,还跟朕说,朕现在还小,自然是要用小弓的,等朕日后长大了,长成了男子汉,就能挽得动大弓了。”
“如今想来,倒是十分怀念那段年少无忧的时光。如今年岁渐长,朕自忖骑□□进了不少,不知永城侯可否有兴致指点一二,指出不足啊。朕也可借此重温少年时光。”
薛昶:“哈哈,陛下有此兴致,臣自当奉陪。”
校场内,一道利刃破空之声划过,箭矢飞快射出,正中靶心。
这是他射出的第三支箭,依旧是箭无虚发,正中红心。
薛昶缓缓收了弓。
一旁慕容景见状击掌道:“多年不曾见永城侯射箭,没想到依旧是百发百中,英姿不减当年。”
薛昶爽朗笑道:“臣这几年,南征北战,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不知用箭射穿了多少敌军的脑袋,箭法自然不会荒废,若是荒废了,陛下今日哪还能再见到臣。”
慕容景不知想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永城侯为大魏江山鞠躬尽瘁、戎马半生,是我大魏之幸,也是朕之幸。”
“哈哈陛下过奖了,臣只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他素来心直口快,又因与慕容景向来亲近,从不避讳什么,当下话到此处,竟直言道——
“不过说起来,臣这一生打过大大小小的仗役,那是数也数不清的!平辽东,剿北元,说句不避讳的话,那大魏的半壁江山,都是臣和臣手下的将士打下来的!”
说完才想起自己的失言,但转念一想,慕容景是自己自小教习长大的,心性纯良,如今虽登基为帝,但待自己依旧客气有礼,并未生分,况且他也了解自己的为人,知道他绝没有居功自傲的不敬之意,也必不会与他计较,便没有多想。
再抬眼时,却对上慕容景乌沉沉的目光,带着一种锐利的审视,以及令人逼仄的压迫感,可再一眨眼,那种压迫感便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温和的笑意——
“永城侯说的不错,这大魏的半壁江山,的确是您一手打下来的。先帝在时,曾想封你为国公,后来却不了了之,如今朕即位,理当还给你应有的殊荣,不日,朕便下旨封你为梁国公,以彰你的功勋。”
薛昶闻言大喜,他原本就对魏熙帝撤销封公爵一事耿耿于怀,如今慕容景即位,第一件事就是还他原有的封赏,他是既高兴又欣慰,连忙拱手道:“如此,便多谢陛下了!”
慕容景只是无言地着了他许久,唇边噙了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而后才道:“永城侯的三支箭都已经射出了,接下来,该朕了。若是箭法有失准头,还请永城侯赐教一二才是。”
“陛下哪里的话,只管射箭便是,若是有用得着臣的地方,臣还像从前那般教你!”
一旁随侍的太监弯腰递过来一把弓和一支羽箭,此太监正是新任的秉笔太监李双全,为人心思缜密,最善察言观色,慕容景还未曾吩咐,他却已深谙其意,往常校场周围都有侍卫巡场,如今却空无一人,便是他一早吩咐了。
可怜薛昶,这位戎马半生的大将军,粗枝大叶,又或对圣上全无防备,竟无半点察觉。
慕容景接过弓与箭,缓缓举起手,弯弓引箭,眯眼对准靶心,一松手,箭却偏了靶心半寸。
他收了弓箭,转身看向薛昶,笑道:“果然失了准头,叫永城侯见笑了,不知永城侯可否向从前一样,指点一二。”
“欸,陛下言重了,那有何不可!”沉吟片刻,又道:“依臣看,陛下身姿无有不正,头未低垂,背也未后仰,只是持弓时与箭未保持牢固,抑或一开始蓄力过满,使弓满之际,手足已虚,便使箭骤然发出之时,箭身不直,势头自然也就偏了。”
“又或者陛下所使用的是硬弓,弓力大,不易张开,拉开后亦不能持久,这样一来,便难以瞄准,不如试一试臣所用的开元弓,应当能好上手些。”
慕容景闻言只是淡淡笑道:“朕谨记永城侯的教诲,不过换弓——便不必了。”一边慢条斯理地抬起手中的弓,复又搭上羽箭,只不过这回瞄准的,却是薛昶:“朕这回搭箭,可稳了?”
虽被慕容景用箭指着,可薛昶依旧不疑有他:“瞧着倒像个样子,只不过到底稳不稳,陛下,还需将箭射出才能见分晓。”
慕容景弯起唇角:“永城侯说的是。”
他将弓缓缓拉到极致。
薛昶依旧未曾怀疑。
即将松弦时,慕容景终于停下,倏忽问道:“不知仕钰……这几日在做什么?”
薛昶一愣,实在是这句话问得太过突兀,完全是没来由的一句,但他还是答道:“前几日他与晚晴大婚,岂料天生异象,有道士说这桩姻缘天所不容,也就作罢了。仕钰说是心中不痛快,外出散心去了,要三五日才能回。我知他心中确有不快之事,故也不拘着他,想着出去散散心也好。”
“原来是这样。”慕容景缓缓开口,声音透出几分飘忽与渺然:“永城侯,你说,以朕和仕钰的交情,若朕有一日,做了一件非常对不起他的事,他知道真相后,还会原谅朕么?”
薛昶只以为是赵嘉宁那事,连忙道:“那是自然,陛下和钰儿是君臣,亦是知交,少时便相知相交,如今也不曾更改。如此情谊,岂会轻易断了。”
慕容景唇角便露出一点笑意,极轻地道:“但愿吧。”
他道:“永城侯,朕瞧着朕的靶子似乎摆放不正,不知能否劳烦你走近看看,略做调整?”
薛昶不疑有他,走过去瞧了。
及至走到近前,并未发现有何不妥,正要转身回去,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利刃破空的箭啸,他征战沙场多年,早已练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当下便有所察觉,立刻闪身回避。
利箭与他擦身而过,他只道是哪来的刺客,一时格外忧心慕容景的安危,正要赶去救驾,一转身,却见慕容景正挽着弓,一手虚虚松了弦,显是刚放了箭。
——刚才在背后暗箭伤人的,竟然就是他!
薛昶瞳孔骤缩,眼中有错愕,有痛心,有讶然,诸般错综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最后只剩下不可置信。
便是这一瞬的犹疑,第二支箭已啸然而至,正中他的心脏。
力道之大,入肉之深,染血的箭尖已从背后钻出。
薛昶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手指着他,嘴唇哆哆嗦嗦地,叫了他一声:“慕……慕容景……”
下一刻,便轰然倒地。
慕容景眸色漆黑,辨不出什么情绪,将手中的弓递给一旁的李双全,慢慢踱步走到了薛昶身边。
薛昶还未曾咽气,只是瞪大着一双眼,不甘、怨恨地从喉咙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吟。
慕容景停在他的身边,慢慢地俯下了身:“老师,朕这一箭,射的如何?”
“朕的一身骑射皆是你所教,你能死在朕的箭下,也该感到欣慰了。”
“老师,景儿长大了,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拉不开大弓的稚童了。”
“你的确是沙场上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是大魏的战神,也因此,这第一支箭,朕无论如何也射不中你。可惜啊老师,你从无败绩,可这人心的一仗,你却注定一败涂地。”
薛昶死死地瞪着他:“为……为什么……”
“老师,你别怪我,先皇的遗命,朕不敢不从。否则他日魂归故里,九泉之下,朕也无颜面对他。要怪你怪你太过忘形了,常言道事不过三,可你的逾越之举,又何止三桩?先帝对你已经忍耐多时了。”
“你说这大魏的半壁江山,是你打下来的,这话不错,可老师,你忘了,朕才是天下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这样说,莫不是想让朕把这天下分你一半?”
——“你军功累累,手中又有大量兵权,偏又不懂得约束己身,居功自傲,专横恣意。老师,不是朕不想容你,是实在容不下你了。”
“不过你放心,朕答应给你的爵位,自然会兑现——朕会在你死后,追封你为梁国公。”
薛昶空茫地瞪大双眼,眼中的愤怒不甘渐渐褪去,转而漫上一股浓重的悲怆与自嘲,竟慢慢笑了起来:“想不到我戎马半生,杀敌无数,临了却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我誓死效忠的新皇手上……哈哈哈……”
羽箭直穿心脏,鲜血淌了一地,薛昶能感受到生命力正在急速流逝,往日力能扛鼎的战神,如今竟连张嘴说话都觉得费力之极。
他只觉得疲倦不堪。
“悔不该不听我儿劝言,多加提防……”想到薛钰,薛昶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慕容景的袍角:“我死后,你……你要怎么对他……慕容景,你若是敢对我儿下手,我便是变成了鬼,也决计不会放过你……”
慕容景只是淡淡笑了下,慢条斯理地抽回了衣袍,微微俯身,道:“放心吧老师,你也说了,朕和仕钰是多年的知交,从前旁人拜高踩低,全都瞧不起朕,也只有他并不看重这些,因着你的关系,倒与朕渐渐亲近起来。便为着这份情谊,朕也不会对他做什么。”
“他只要乖乖的,朕自然会让他袭了你的爵,闲散富贵地度过这一生。”
薛昶这才松了心神,方才不过是凭借着这一问勉强留了一口气,如今这口气一散,手臂重重地倒在了地上,顷刻间便咽了气。
慕容景喉结滚动,无声地注视了他良久,到底还是蹲下身,伸手替他阖上了双眼。
再起身时,脸上已恢复成了一派淡漠冷寂,他负手而立,西斜的日光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张脸笼罩在阴影中,脸色晦暗不清。
他吩咐道:“北元余孽进宫欲行刺朕,永城侯舍身救驾,不幸殒难,特追封为梁国公,以彰其功。”
第 94 章
紫檀木的几案上, 三足缠枝花香炉里正点着香,香雾徐徐飘出。
一室暗香。
混着浓烈的绮mi艾魅气息。
纱幔一角扬起,影影绰绰可以窥见……
如雪的。, 淋li。女子娇弱无力地伏。只是不断地叫着他的名字,轻轻推着他,试图将他叫醒。
可他似乎是陷入了某种梦魇, 怎么都唤不醒, 喃喃地叫着父亲, 表情像是极为痛苦。
忽然他猛地睁开了眼, 冷汗连连地从噩梦中惊醒,惊惧地坐起了身:“父亲……”他搭着额头,脑仁像是要炸开一般,钻心得疼:“怎么会……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他梦见薛昶死了,一箭穿心,死不瞑目。
“你终于醒了,你知道吗, 你睡了快一整天。”赵嘉宁贴了上去:“薛钰, 你怎么了。”
薛钰顺势将她抱坐在怀里, 下巴枕在她的颈侧,只是这样静静地抱着她,直到过了许久, 才轻声道:“宁宁,我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可怕的梦。”
嗓音有些发颤。
赵嘉宁轻轻“嗯”了声,大约也能从他颤抖的嗓音里感受到他的惧意, 这是从未有过的。
她想了想,只道 :“我爹爹曾说, 梦境和现实是相反的。”
薛钰“嗯”了声:“我知道。”
一个荒诞梦境罢了,又怎么能够当真?
至于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大约是这几天过得实在太过荒唐,与赵嘉宁没日没夜地厮混在一起,不知节制,导致昨晚那一场酣畅淋漓的□□结束之后,他睡得极沉,仿佛怎么都醒不过来,于是便催生了各种荒诞不经的梦境。
——或许只是他太累了。
他努力将心中的那股怪异感觉压下去,转移开注意力——
小姑娘雪白的藕臂松松地挽着他颈项,上面遍布暧日未红痕,大多是他动情时吻遍她全身留下的。
修长手指轻轻划过那些痕迹,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赵嘉宁瑟缩了一下。
薛钰抬了下眉,手指顺着往上,停在了她白皙纤细的脖颈,之后,又渐渐往下……
那里更是被啃得不成样子……到处是他留下的痕迹……
薛钰垂下眼帘,鼻梁高挺,薄唇平直,下颌清冷,有一种近乎神祗的出尘感。
冷白的手指停在她的……
他顿了顿,微微勾唇:“好像更大了……是宁宁长大了,还是……
赵嘉宁脸上霎时腾上红云,轻轻推搡了他一下:“薛钰……你……你胡说什么!”
薛钰便笑了,捉了她的手放在唇下轻吻,慢慢覆了上去:“不胡说了……那就来做点什么吧……”做点什么,好把那个可怖梦境所遗留下来的不适感逼退。
随着薛钰的挨近,躺在他身下的赵嘉宁慢慢闭上了眼,浓密卷翘的眼睫却颤得厉害,他勾起唇角,不禁起了逗弄的心思,将将要碰到她的唇时,却悬停在了空中。
将她被汗水浸湿的鬓发拨到耳后,他附在她耳边,轻笑了一声,吐字恶劣:“赵嘉宁,你该不会——以为我要吻你吧?”
赵嘉宁立刻睁开了双眼,恼得不行,狠狠推了他一把:“薛钰,你快去死!”
薛钰笑得前俯后仰。
他重新靠回床上,一腿屈起,手搭在膝上,懒洋洋地睨了她一眼,朝她勾了勾了手:“好了,不逗你了。宁宁,过来。”
赵嘉宁没理他。
薛钰便直接一把把她捞了过来,圈锢在怀里,“怎么了,生气了?”他认错倒是快:“我错了,心肝……原谅我好不好……”
当然,认错也不光是口头上,他还身体力行地好好认了错——
他有一双极漂亮的手,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仿若玉竹雕刻而成,生来清冷,对着这样一双手,似乎不该生出亵^du的心思。
偏偏这双手擅机括,十分灵活,灵活到……不消片刻,便搅弄得赵嘉宁娇泣连连,丢在了他怀里。
薛钰抽回了手,放在眼前仔细端详,手指泛着淋漓li的水光,他微探入口中,尝了赵嘉宁的味道,勾起唇角,低头与她咬着耳朵,戏谑道:“丢得这么快……宁宁,你还是这么地没用。”
赵嘉宁将脑袋深埋在他怀里,整个人都红透了。
薛钰抚摸着她的脑袋,问她:“为什么这两天这么乖,嗯?”
赵嘉宁脸颊枕在他的胸膛上,闻言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美眸中含着未散的水汽,透出几分茫然与恍惚。
她晃了晃脑袋,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事情怎么发展成了这样。
可她似乎也并没有别的选择,一直是被动的、受裹挟的,薛钰把她掳到这儿,他要对她做什么,她又有什么办法?
或许是知道这样的日子是有限期的,而且并不长,所以也并不感到如何焦躁绝望,也不必非得鱼死网破。
甚至因为这限定的几日,反而让她暂时抛开了理智与顾虑,更遵从本心。
至于后面这几天的种种的荒唐无度,或许是被薛钰要了几次 ,她也索性破罐子破摔,彻底放纵沉^沦了……
这几天的一切,就像一场绮丽的幻梦,不断引人沉溺,却让人甘之如饴。
只可惜,很快就要醒了。
她想薛钰于她而言,终究还是不一样的,她一度骗过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可直到此时此刻,她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始终是她心底独一份的心悸。
她伸手抚摸着他的脸,细细描摹他的眉眼,唇边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带着淡淡的怅惘:“不过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罢了。”
薛钰顿了下:“好一个‘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他从身后拥住她,贴着她的面颊,轻轻摩挲:“这几日我们醉生梦死,可算下时间,慕容景也该登基继位了……我说过,到那时我会送你回去……所以你是觉得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才这般放纵么?”
“可宁宁,如果我说,只要你愿意,我们有大把的时候可以在一起呢?”
他将她的身子扳了过来,握着她的肩,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爱意在此刻疯狂滋长:“我只要你一句话,宁宁,只要你说你愿意……你还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赵嘉宁皱眉别过了脸,有一种美梦被人叫醒,她不得不提前清醒的不悦感——她只想一晌贪欢,根本不想面对这个问题:“我喜不喜欢你又有什么意义,那日在猎场,我自认为我已经跟你说的够清楚了,总之我……我不会和你在一起。”
薛钰颓然地松开了手,身体后仰,靠在了床头。
他要笑不笑地扯了一下唇角,冷淡地一掀眼皮——
“算了,我就知道,你只会说让人扫兴的话——赵嘉宁,你真是没劲透了。”
赵嘉宁抿紧唇瓣,慢慢垂下了脑袋,两只手无意识地绞弄在一起。
薛钰瞥了她一眼,他知道这是她无措时一贯的小动作。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疲倦极了。
两人一时无言。
薛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正有些走神,忽然听见有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响起,一抬头,正看见赵嘉宁雪白圆润的肩头轻轻抖动,一滴豆大的眼泪顺着下巴滴落下来,他的另一只手搭在膝上,而赵嘉宁不知什么时候又挨了过来,两人一时离得极尽,那滴泪便无声地砸在他的手背上。
也砸在了他的心尖上。
仿佛带了灼人的温度,薛钰立刻缩回了手。
她哭了?
他的心刹那间又乱了,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他把她弄哭了。
烦躁地吐出一口气,他伸手攫住她的下颌往上一抬,果然见到她淌了满脸泪,正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一双桃花眼像是水洗过一般,眼圈泛红,纤长的睫毛上盈满了泪,轻轻一眨,泪珠便从颊边滚落。
她哭得鼻尖泛红,轻轻翕动着鼻翼,扁了扁嘴,模样委屈极了。
薛钰喉结滚动,逼自己冷下心肠,捏着她的下颌,嗤道:“赵嘉宁,你又哭?你就只会哭。该哭的好像是我吧?”
赵嘉宁呆了呆,下一刻,哭得更凶了,泪水仿佛决了堤,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薛钰叹了一口气,伸手捧过她的脸,替她擦拭着脸上水渍。
“好了,别哭了,不说你了,还不行吗?”
“赵嘉宁,差不多行了,听话,别哭了。”
可不管用,脸上的泪水越擦越多,赵嘉宁也哭得越来越伤心。
薛钰也逐渐开始手忙脚乱,故作的姿态再也维持不了了。
他捧着她的脸,无措地、一点点吻去她的泪水,用的竟然是求人的口吻:“对不起宁宁,是我错了,你别哭了好不好?你知道的,我根本见不得你哭……你别折磨我了行么。”
赵嘉宁抽噎道:“真可笑……还不是……你……你把我弄哭的……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凭什么那样对我说话……”
薛钰亲吻着她的额头:“是,我不该逼你……不该说那些让我们不开心的话……今朝有酒今朝醉,你说的对,一晌贪欢足矣……是我不好,你原谅我吧,好不好?”
“来日方长,我会有足够的耐心,等你回心转意……”
“宁宁,”他哑声道:“我会等你,等你什么时候——愿意给我一个名分。而不是,只是在这里……”话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
赵嘉宁渐渐止住了抽泣,有些懵懂地看着他。
薛钰这才弯起唇角,似笑非笑道:“而不是,只是在这里——偷情。”
“偷情”二字,刻意咬得极重。
“这般见不得光,又无名无分的,宁宁难道不觉得,我才是那个该委屈、该哭的人么。”
见她一时无措窘迫,连哭也不记得了,又忍不住逗弄她,凑上去抵在她的耳后,低哑道:“还是说,你就喜欢这种刺激?”
赵嘉宁咬紧唇瓣,涨红了脸道:“薛钰,你……你能不能别胡说了……”
“能啊。”薛钰挑了一下眉:“你不哭就行。”
他替她擦干了眼尾最后一点泪痕,轻笑道:“不哭了?”他掐了掐她的脸,又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摇头笑道:“你怎么这么爱哭,眼泪不要钱是么,小哭包。”
赵嘉宁闷闷地道:“还不是你把我弄哭了……你懂什么,一旦哭起来,情绪上来了,哪里有那么容易停下来……”
薛钰捏了捏她的耳垂,挑眉笑道:“我自然是不懂,别的我或许比你略懂一些,可说到这会哭撒娇的本事,那我真是远远不及。”
“你!”赵嘉宁气得用手指他:“薛钰,你敢取笑我!”
薛钰只是轻轻地笼了她的手,低头亲吻她的手指:“会哭不好么,你只需掉几滴泪,就能让人为你心碎……连命都可以给你。”
说着抬起她的下巴,慢慢地吻上了她的唇,薛钰吻她一向是极温柔的,带着一种珍视的克制,琥珀色的瞳仁像是一汪可见底的静湖,湖面泛着细碎的金光,美不胜收,引人入胜,轻易便能教人沉溺。
赵嘉宁顺势攀上了他的身体,手臂环住了他的脖颈,想要吻得更深入一些,薛钰却忽然停了下来。
他将赵嘉宁缠在他脖颈上的手臂摘下,重新靠了回去。
赵嘉宁缓缓睁开双眸,眼眸湿^润,泛着潋滟水光,无辜地望向他,透出一种意犹未尽却被打断的不悦和迷茫:“薛钰……怎么了……”
薛钰弯起唇角,只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来,从来都是我主动,宁宁,你好像,还没主动吻过我。”
赵嘉宁茫然地看着他。
“宁宁,我想你吻我。”他注视着她,眼神透出一点缱绻的蛊惑,又像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点怅然,仿佛她不答应他,他就成了天底下第一可怜的人,“我只是想,你也对我主动一次。”
赵嘉宁慢慢地靠了过去。
他鼓励地看着她,扶着她的腰,让她坐在了他的腿上。
赵嘉宁环住了他的脖颈,轻轻蹭着他的额头,呢喃地叫着他的名字。
薛钰“嗯”了一声,舔^弄着她的耳垂,哑声道:“想接吻么,宁宁?有没有人告诉你,想要什么,就要自己主动,嗯?”
赵嘉宁咽了一口口水,终于慢慢地蹭到了薛钰的唇边。
一抬眼,却发现薛钰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并未闭上双眼。
她一阵脸热,羞恼道:“你……你看着我干什么!你这样看着我,我……我怎么亲……”
薛钰翘起唇角,“哦?”了一声:“可我方才吻你时,也未曾闭眼啊。宁宁,我只是想亲眼见到你吻我的样子……”
“我不管,你这样看着我,我会心跳得很快,没办法吻你……”
薛钰低笑一声,慢慢闭上了双眼:“那好吧。”
赵嘉宁这才敢重新审视他,他一张脸原本便生得清冷内敛之极,如今闭了眼,敛了心绪,愈发疏离不似尘世中人。
仿佛只配世人观瞻。
可偏偏被她拉入了红尘。
早已亵渎过多回,也不差这一回了。
何况他看着冰清玉洁,可这天底下只有她知道,他究竟有多重欲。
赵嘉宁双手捧着他的脸,屏住呼吸,正要慢慢地凑上前去时,薛钰却忽然睁开了眼,像是见到了这世上最可怖的事,侧身将她推开,掌根抵着太阳穴,神情十分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一闭眼就看到梦中的场景……”
他又一次见到了薛昶被一箭穿心,倒地而亡。
他原以为这不过是个荒诞的梦境,梦醒之后,自然会烟消云散,可如今,就连赵嘉宁都无法让他转移注意力,他始知这梦境已然成了他的心魔了。
他当然不信薛昶真的会出事,只是不知为何,心里总是隐隐不安。
为今之计,只能回侯府一趟,见到薛昶,他才能够真正放心。
赵嘉宁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不安地挽住他的手臂:“薛钰,你怎么了?”
薛钰看了她一眼,从一旁找出她的亵衣帮她系上,又替她将一缕散乱的乌发拨到耳后,抚摸着她的脸道:“宁宁,乖,剩下的待会让韩嬷嬷服侍你,我现在有重要的事,必须回侯府一趟。”
说着起身拿过挂在黄花梨麒麟纹衣架上的衣物,穿戴完毕后正要离开,手却从身后被人拽住了,其实软绵绵的根本没什么力道,薛钰甚至不用挣便能甩开,只是他到底还是回了头。
身后赵嘉宁巴巴地看着他:“薛钰……”
他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发顶,柔声道:“放心,我回头会让人送你回去慕容景身边——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不会不作数。”
赵嘉宁愣了一下:“我……”
不过稍稍迟疑了一会儿,再回过神来时,薛钰已经出门了。
赵嘉宁气得将床上的迎枕扔在了地上。
其实她叫住薛钰根本不是为了提醒他……她叫住他到底想要干什么,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心口有些堵。
大约是每回都是她先转身离开,把他留在原地,像今日这般,还是头一遭。
重要的事……他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能比她还重要么?
或许是她一向被他捧在手心,早已习惯了,如今骤感落差,心中难免不痛快。
只是,似乎有点超过她的预期了。
她能感觉到对薛钰感情,越来越不受她的控制,有什么正在冲破理智与重重顾虑,挣扎着长出血肉。
扪心自问,国公府的灭门之祸,虽然因他而起,但并不是她的本意,他不过是怀璧其罪。若要怪到他头上,未免太过牵强。
她当初也并未真的记恨他,只不过她只能将这件事算在他头上,才能站在制高点上谴责他,逼他滚远点。
原来她不喜欢的,从来都不是他,而是他与她悬殊的身份,她和他在一起时,她是他的笼中鸟,是她的掌中雀,主动权永远都掌握在他手上。
生杀予夺,全在他一念之间。她唯一能依仗的,就是他对她虚无缥缈的爱意。
倘若身份能够调换,她想她再也不会有任何犹豫和顾虑。
只是可惜,这并不可能实现。
她喜欢他,却又有她的顾虑和不甘,可世事终究无法两全。
有一个疯狂在她心底掠过——那她能不能赌一次……赌薛钰能一辈子待她如此,只要她答应和他在一起,他往后也不再拘着她……
薛钰那样心高气傲的人,眼里向来
銥誮
容不得一粒沙子,如今连她和旁人有了肌肤之亲都能够容忍,为她一再打破原则和底线,是不是说明,她在他心中,到底是不同的?
只不过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被她立刻按下。
赵嘉宁觉得她真是疯了,居然会生出这样的念头……哪怕只是一瞬间,也不知道究竟是被薛钰迷惑了心智,还是跟这个小疯子待久了,连她都染上了疯劲。
——
薛钰正要出门的时候,正撞见一脸惊慌的韩嬷嬷,见他出来,连忙上前道:“世子,门外来了好多官兵,是我们留在府宅内的府兵数倍之多……您看……”
薛钰沉吟片刻,嗤道:“倒是难为他能找到这里。”
又看了韩嬷嬷一眼,语气淡淡:“无妨,不是什么大事。你先去屋内伺候夫人更衣梳洗,这才是一等一的大事,明白么。”
韩嬷嬷愣了一下,等回过神来后,连忙应了声:“是。”正要往里走时,薛钰却忽然叫住了她:“等等。”
韩嬷嬷停下脚步:“世子还有何吩咐?”
薛钰垂眸敛下神色,淡道:“帮夫人收拾好后,就带她过来前厅吧。”
“是。”
第 95 章
前厅内, 慕容景正坐在东首的一张圈椅上,门口站着一队羽林卫。
他低头用杯盖轻轻拂着茶沫,听到脚步声, 抬头一看,随即搁了茶盏,温和笑道:“仕钰。”
他道:“我也才刚来一会儿, 你这间宅子位置倒清幽, 倒很适合养个外室……宅子里有从前侯府的下人, 认出了我, 给我奉了茶,倒是个有眼色的……当然,还是仕钰你教的好。”
薛钰冷淡地掀眸:“太子殿下光临寒舍,不会只是来讨杯茶水那么简单吧?”忽然注意到他常服双肩上绣有织金龙纹,眯起眼眸,道:“看来该改口称圣上了。臣这几日……忙了些,未曾亲临恭贺圣上登基, 还请圣上恕罪。”
慕容景目光深静地久久注视着他:“无妨, 你我之间, 不必这般拘礼。”
薛钰抬眉,刚要说些什么,忽然从外间飞进来一只绿毛鹦鹉, 绕着房梁不断叫着:“嘉宁万福,嘉宁万福……”
薛钰皱眉, 心中已经猜到几分,果然听到慕容景说:“你这处宅子, 丛林掩映,幽深僻静, 实在不好找。倒是多亏了这只鹦鹉,我才能找到这儿来。”
薛钰冷冰冰地地扫了那只鹦鹉一眼:“畜生就是畜生,果真是养不熟。”
吃里扒外的东西,明明是他用来讨好赵嘉宁的,就算不拘在笼中,也得关在宅子里,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竟将它……
想到这里,却骂不下去了。
罢了,还能是谁,不正是他的好宁宁,之前便几次三番说那鸟拘在笼中不得自由,实在可怜,八成是她放飞的。
算了,不过是只鹦鹉,放了就放了,只要她乐意,也没什么大不了,至于招来慕容景,也并没什么妨碍,他不过是上门接人,而他原本就打算在今日将赵嘉宁送回去。
他看了慕容景一眼:“我知你此行来的目的,人就在里面,你待会儿带回去就是,只是圣上一言九鼎,别忘了答应过我的,在没正式册封她之前,不能碰她……”
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他与赵嘉宁已然有过肌肤之亲,暗暗攥紧了拳,眸中戾气滋生,勉力克制道:“我今日有要紧的事,便不与圣上细究了,否则还真要好好问上圣上一句,天子之尊,怎可出尔反尔。”
慕容景皱眉道:“什么意思,仕钰,我自问从未对你失信,至于赵嘉宁,我也从来没碰过她。”
“没碰过她?她自己都承认了!”薛钰重重换了一口气:“罢了,你的确从未失信过我,或许是你答应我之前,就已经和她……我今天有事,也不便与你多说,改日自会向你问个清楚。只盼圣上以后恪守承诺,我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他言辞无状,毫无规矩可言,可慕容景听了却也不恼,只因是他先许他不必拘礼,不论君臣,只是知交:“仕钰,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解释么。譬如赵嘉宁在成婚当日为何无故失踪,如今却又出现在你府上。”
“圣上这是要兴师问罪么?”薛钰道:“如果我说当时天狗食日,人群慌乱下花轿交错,我错将赵嘉宁带回了府,又因她受了惊吓,所以带她来僻静之地休养,至于为什么没有通传你一声,实在是一时忙忘了,不知圣上信与不信呢?”
“信,你都给出交待了,我又怎么会不信呢。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薛钰蹙眉,用一种探究与打量的目光看着他。
慕容景笑了下道:“怎么了?怎么这样看着我?是以为我会真的追究你,再不济,也要大发雷霆,耍一通皇帝威风?”
“仕钰,你若是这样想,那可真是太看轻你我的情谊了。何况先皇去前留下遗命,无论你做了什么,都让我对你多加包容,我相信他也给你留了什么依仗……”
“我倒忘了,他在世时,就已经赐你尚方宝剑与御牌,见宝剑与御牌如见先皇,我可不愿背负对先皇不敬的罪名,试问又怎么会对你做什么呢。”
“况且说穿了,女人如衣服,兄弟才如手足。赵嘉宁于我,其实也不过是可有可无,只不过她满心满眼都是我,又在你我之间,坚定地选择了我,这份情意,我实在不好辜负。”
“不过也说不准哪一天,我觉得无趣了,就将她还给你,左不过一开始我救她,就是因为动了恻隐之心。”
“可我如今知道了,你对她,最是嘴硬,即便我当时不救她,你也不会动她一根头发,非但如此,反而会待她如珠似宝,既是如此,我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薛钰一双眼平静无澜地望着他,半晌才极短促地笑了一声:“还?圣上以为,我需要你还么?你把她当什么了,她不是一个物件,你想要就要,想还就还,你还给我了又如何,她的心意在你那儿,我把她强留在身边,她只会寻死觅活,这岂不是要我的命。”
慕容景瞳仁漆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扭曲的快意:“原来,你也会有这般求而不得的时候。”
正说着,韩嬷嬷扶着赵嘉宁从外面走了进来,她这几日与薛钰不知节制,薛钰除了做了一个噩梦之外,并无其他不适,依旧是神采飞扬,行动自如,她却双腿酸软,几乎下不来床,这会儿连走路都要人扶着,她整张脸都涨得通红。
她说了不想出去,但韩嬷嬷却说是薛钰吩咐,非要带她出来。
她原以为薛钰早就出门了,这时无意间一抬眼,远远就看到他站在厅内,慕容景坐在一侧低头喝茶,她一时竟也没注意到他。
她没想到薛钰还在,当下生出一种意外的欢喜,一时也顾不上身体的不适,甩开韩嬷嬷扶着她的手,一路朝薛钰跑去。
及至近前,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紧紧地环着他的腰身,嗓音带了丝撒娇的意味,透着浓浓的眷恋:“薛钰……”
薛钰怔了一下,低头抚摸着她的脑袋,想起她跑过来的姿势有些怪异,忍不住问道:“怎么,身体有什么不舒服么。”
赵嘉宁闻言脸红得更厉害了,害羞道:“你……你自己做了什么,你不清楚么,还来问我……”
薛钰尚且没反应过来,一旁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嘉宁。”声音沉得厉害。
赵嘉宁身体立刻变得紧绷,一点一点僵硬地转过了身,果然见慕容景正坐在一侧的圈椅上……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她竟没有发现!
慕容景面色不虞,阴沉地盯着她,只道:“嘉宁,过来。”
赵嘉宁咽了一口口水,回头看了薛钰一眼,眼底有眷恋,有不舍,可却没有过多犹豫,到底还是松开了手,一步一步,回到了慕容景身边。
掌心瞬间变得空落落的,薛钰缓缓攥紧了手,眼神黯了黯。
等赵嘉宁走到他身边站定,慕容景这才抬头仔细打量了她一眼,微微眯起了眸子,目光锐利,像是要把她整个人给看穿:“几日不见,嘉宁,你和仕钰的举止,倒是愈发亲昵了,怎么,你该不会是乐不思蜀了吧?”
赵嘉宁顿时心虚不已,下意识地否认道:“没有,我……我只是……”
却始终“只是”个不出所以然来。
慕容景挑了眉:“哦?没有?那这么说来,都是他逼你这么待他的了?”
她正苦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慕容景既给她找了理由,她刚好顺杆而下:“是……是他逼我的……”
薛钰唇边泛上一抹苦涩笑意,又像是自嘲地笑。
却也没拆穿她,只道:“圣上要带回的人既然已经见到,那便请自便,我还有要紧事,就不恭送二位了。”
圣上……赵嘉宁始知,慕容景已经登基了。
薛钰说完转身欲走。
赵嘉宁看着他的背影,无声地张了张嘴,却听一旁慕容景开口道:“等等。”
薛钰停下脚步,侧头问道:“圣上还有事?”
“仕钰。”慕容景起身上前两步,有些急切地道:“你……你有什么要紧事,这是要去哪儿?”
薛钰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冷淡:“回侯府,面见我父亲,怎么,圣上有什么吩咐?”
慕容景喉结滚动:“没有。只是怎么好端端的,忽然要见你父亲?”
薛钰淡道:“我做了个梦,不知其意,想回去请教我父亲。既然圣上无事,那我就先走了。”
“等等……你……你不必去了。你即便此刻前去,你父亲他……怕也是无法为你解梦了。”
薛钰皱眉,语调沉了沉:“你什么意思?”
慕容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喉头滚动:“仕钰,你父亲……殁了。”
像是骤然坠入了湖底,冰冷刺骨的湖水从四面八方疯狂地涌入他的口鼻,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混沌不清,他能听见自己的声音麻木地响起:“你说什么?”
慕容景神色微动,道:“就在今日,大约一个时辰前,北元余孽进宫欲行刺朕,永城侯舍身救驾,不幸中箭身亡,朕已经追封其为梁国公了。”
中箭身亡……竟与他的梦境意外吻合,心底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而慕容景的神情也不像是在作伪……
薛钰面色瞬间变得惨白,下颌线绷得极紧,一抬头,双目早已泛上血色,垂在身侧的手狠狠收紧。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在竭力忍耐着什么,声音带着难以自抑的颤抖,他不是猜不到,他只是不愿相信:“不,我不信,我父亲是不败的战神,他戎马半生,那么多场硬仗他都闯过来了,他怎么会死!慕容景,你骗我,你怎么敢拿这种事来骗我!”
慕容景眼见他这副样子,眼底划过一丝不忍:“仕钰,这件事你迟早都要面对……人总要学会接受现实,”他停顿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枚玉坠,递给他道:“我是不是在骗你,你看了这个就知道了。”
那是一枚和田青玉圆雕玉坠,上刻一个“钰”字,周身环绕雕刻着盘长纹,寓意福泽绵长,岁岁相见。
慕容景道:“这枚玉坠,我听闻是你父亲为你特地打制,并于佛龛前供奉,有僧人曾言,若他能常年佩戴此玉坠,便能保佑你得神佛庇佑。自此他终年佩戴这枚玉坠,从不离身,他说过,除非身死,否则决不取下……倒也是奇了,入殓时绶带偏生断了,那枚玉坠就掉了下来……”
“我想这是你父亲的遗物,应该留给你做个念想,因此就带在身上,想着亲手交给你。”
薛钰颤抖着手,从慕容景手上接过那枚玉坠。
慕容景道:“除非身死,否则绝不离身……仕钰,如今玉坠已经离身,你难道还不肯相信么,你父亲他已经……”
“别说了!”薛钰一抬眼,眸中戾气疯狂滋长,脖颈青筋隐伏,红着眼道:“我叫你别说了!”
他将玉坠紧紧攥在手心,玉坠深陷其中,掌心能清晰感受到上面的纹路,是他的名字,环绕着一圈盘长纹,带着一个父亲对儿子最殷切的祈盼。
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失声哀恸道:“父亲!”
这一声极为凄怆悲痛,催人心肝。
赵嘉宁心中也不好受,只觉心口处一阵钝钝的疼,或许是她从没见过薛钰这副样子,也或许是她感同身受,想起了父亲去世时,她也是这般的痛彻心扉。
她有心想要上前安慰,但顾念慕容景在场,因此也只敢轻轻劝慰一句:“薛钰,你别太难过了。”
慕容景低头摩挲着手上的螭龙纹白玉扳指,道:“仕钰,节哀。”说完牵过赵嘉宁的手,带有警示意味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便想要带她离开。
可还没走两步,身后便传来一声冷冷的“站住。”
慕容景转过身来:“仕钰,你还有什么事么?”
薛钰抬眸,冷白的脸,血红的眼,天人的样貌,修罗的神情,渐渐流露出一种玉石俱焚的疯态:“话还没说清楚,圣上,你就想走了吗?”
慕容景悚然一惊,强自镇定道:“你父亲的死因,我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是吗?我父亲的死因,真如圣上所说,是死于北元余孽之手吗?或许骨肉至亲之间,自有心灵感应。父亲的死我在梦境中已经预见,可当时我却只当梦境荒诞,不足为信——”
“如今看来,这或许正是父亲托梦给我,圣上说父亲是死于北元余孽之手,可在梦中,他却明明白白地告诉我,真凶另有其人。”
“梦境怎可作数?”慕容景眸光沉沉:“仕钰,你别多想了。”
“我也觉得是我多想了,”薛钰看着他,眼底闪过一道晦暗不明的光华,幽幽地道:“那为了不让我多想,可否请圣上发个誓,就说你所言关于我父亲的死因,字字属实……你拿你的性命发誓,拿你的江山发誓,拿我和你这些年的情分发誓……”
他每说一句誓词,慕容景的脸便青白一分,等说完最后一句,终于忍无可忍,喝道:“够了!是真的如何,是假的又如何?朕凭什么发誓!薛钰,有些事为什么非要刨根问底问清楚,这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
“不敢发誓?呵,慕容景,你终于承认你是在说谎了?”薛钰脸色凛冽,一字一句,逼视着他道:“什么北元余孽,上都一战,北元残留势力早已被父亲缴清,王室家眷、宫廷官僚,悉数押解回京,哪里来的什么余孽?”
“一个时辰前,该是酉时一刻,宫门将要下钥,圣上何以这个时辰召父亲入宫?圣上不怕他赶不及出宫吗?还是你深知,他不会再有机会出宫?”
他的视线下移,落在他右手拇指上的螭龙纹白玉扳指:“现今王公贵族佩戴扳指,大多用于彰显身份,譬如圣上佩戴的这枚螭龙纹白玉扳指,这世上除了你之外,再无第二人敢佩戴……”
“可大魏开国初期,扳指是专为射箭而准备的,上有凹槽,可保拇指不被弓弦勒伤,外缘有尖钩,有助拉弦。我因为随身携带袖箭,所以常年将扳指佩戴于右手拇指,而圣上你,我记得,你一向佩戴在左手拇指,也只有要挽弓射箭时,才会戴在右手上。”
他盯着慕容景右手拇指上的扳指,目光凛冽,裹挟着肃杀的气息,一字一顿地道:“陛下今日将其佩戴在右手上,是刚刚挽弓射箭,来不及摘下吗?”
——“那敢问陛下,挽弓所对何人?”
慕容景目光沉冷深静,倏地低笑了一声,低头摩挲着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仕钰啊,装糊涂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拆穿呢?只要你装作不知道,我会像从前一样待你,那样不好吗?”
第 96 章
慕容景嗤道:“你早就猜到了, 对么?从见到我的那一刻,看到我手上戴着的那枚扳指,听到我向你宣布你父亲的死因时, 你就已经猜到了,是不是?”
“却留我一个人,像个跳梁小丑一样, 徒劳无功地粉饰太平。你真的很聪明, 仕钰, 我一向很欣赏你的聪明, 可有的时候,我却并不喜欢你的聪明,你聪明地不留余地,不懂迂回,这并不是我想要的‘聪明’,你明白吗?”
“慕容景,真的是你……”薛钰眼底血红一片, 死死地盯着慕容景, 一呼一吸间, 戾气喷涌而出。
他一把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嘶声力竭道:“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你一身的骑射本领都是他教的,你叫他一声老师, 他那么相信你,就算我一再劝诫他, 他也从不认为你会对他做什么……就连我,虽然提醒他, 不可无防人之心,但也没想过你会真的对他下手……”
“可你呢, 慕容景,你用他教你的射箭本事亲手射杀了他,那一刻,他该有多寒心,有多不可置信,不然你以为以你的本事,他但凡对你有一点防备,你能杀得了他吗!我只问你一句,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你对得起他吗?!”
慕容景别过了脸,眼圈泛红,哽咽道:“你以为我愿意射杀他吗?仕钰,这不是我的本意,若不是先皇临去前下了遗命,我怎会如此?”
薛钰一愣,脱力一般地松开了手,恍惚道:“……先帝?”
“是,先帝怀疑你父亲有不臣之心,怕他去后,我性子温吞,掌控不了他,他本想在在位期间就除了他,可世事无常,郑贵妃的那一碗进补药,是碗虎狼之药,先皇服下后身子便不济了。”
“后来又进服红丸,倒是精神振奋了两日,撑到你和慕容桀回来,见了你们一面,不料药性反噬,不多久便去了。事出匆忙,因此除掉你父亲一事,只能由我动手。仕钰,你能明白吗?我也是不得已啊。”
“何况先帝的遗命,是斩草除根,以谋逆罪论处,侯府上下满门抄斩,只留你一人性命,让你改名换姓,从此见不得光,苟活于世。”
“可你看看朕,朕只取了你父亲一人的性命,且对外宣称,是北元余孽进宫行刺朕,你父亲是为了保护朕,才不幸中箭身亡的。”
“甚至在他死后,还追封他为梁国公,不仅保全了他的颜面,更使你侯府上下免遭屠戮,你日后也可承袭公爵,相比于先帝,朕已经尽可能地给你恩典了。你要知道,原本死的可不止你父亲一个,是朕保全了他们,你不该怨恨朕。”
薛钰怒极反笑:“这么说来,你杀了我的父亲,我还应该对你感恩戴德?慕容景,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不觉得荒诞可笑吗?”
慕容景恼羞成怒道:“难道不应该吗!是先帝下的旨意,你要恨就去恨他!我只不过是把他送到了既定的结局,我有什么错!”
“若是按照先帝的旨意,你现在就是罪臣之子,要受世人的唾弃和指摘,你连‘薛钰’这个名字都不能再用,要一辈子见不得光,你看,这就是口口声声说爱你护你的先帝,他就是这般为你考虑的?!”
“而朕,为了你不惜违逆先帝的旨意,只杀了区区一人,朕都为你做到了这个地步,你难道还要怨恨朕吗?”
薛钰注视着他,平静的瞳仁深处蛰伏着涌动的暗流:“是吗?那敢问圣上因何射杀我父亲?”
慕容景一挥袖,不耐道:“朕不是说了,那是先帝的旨意!”
“哦?圣上方才不是说,为了仕钰,愿意违逆先帝的旨意么,那既然已经违逆赦免了侯府众人,为何干脆不连我父亲也……”
“薛钰!”
“慕容景!”
薛钰冷嗤道:“怎么,无话可说了?什么先帝的旨意,不过是借口。是,一开始,你可能没想过要取我父亲的性命,是先帝临死前特意嘱托你,你才埋下这颗种子。”
“其实先帝不过是留下遗命,又无遗诏,也无旁人见证,究竟是否遵从先帝遗命,不过在于你的一念之间,就像你放过了侯府上下,这个时候,其实你知道,只要你想,你可以不杀他的。”
“可后来,你登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想起先帝临终之言,越来越能切身体会,于是变得愈发猜忌疑心,何况如今天下既定,昔日平定天下的宝剑,如今却变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刃,使你日夜难安,既然非但已无用武之地,而且还让你辗转难寐,不如除之而后快,以求高枕无忧,是不是?”
薛钰的目光带着着一种锐利的审视,像是能穿透表里,窥探人心,直教人无处躲藏。
心底那一点隐秘阴暗、连他自己都不肯承认、不愿面对的心思,就这样被薛钰难堪直白地剖析于众,慕容景脸色铁青,看了薛钰半晌,索性也不再装了,面容忽然变得扭曲:“是又怎么样?他这些年仗着军功,愈发不把先帝放在眼里,强闯猿岭口、对先帝授予的封号不满,出言不敬、擅自提拔自己军中的将校,藐视皇帝、僭越擅权,这桩桩件件,哪一桩哪一件冤枉了他?!
“他对先帝尚且如此,如今朕登基,他仗着从前教习过朕,岂不是更加不把朕放在眼里?朕没有将他以谋逆罪论处,施以极刑,不过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看在朕从前叫他一声老师的份上——朕已经够仁慈的了!”
蛰伏的疯狂汹涌而出,薛钰双眸泛红,竟诡异地笑了:“好,很好,慕容景,你终于说出你的心里话了。”
“我父亲战功赫赫,手握重兵,却是个只懂打战、胸无城府的粗人,是,他有些时候是僭越无礼了些,可要说到谋逆犯上,这是万万没有的,你又何必给他扣这样大的帽子?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可还是要他死,因为就算他没有谋逆之心,他死了,对你也是百利而无一害。那为什么不呢?”
“但难道他死了你就能彻底心安吗?慕容景,先帝言传身教,竟还没让你明白,斩草必须除根?你狠,却又不够狠,倘若我也死了,那才是真的高枕无忧,不是吗?”
“我父亲如今一人赴死,黄泉路上,未免孤单。你我又相识一场,不如,让我彻底来成全你这份心安。”话音未落,已扣动袖中机括,箭簇寒光凛冽,正抵在颈侧。
慕容景脸色大变,立刻上前格挡:“仕钰,不要!”
赵嘉宁亦吓得面无人色,哭着道:“薛钰,不要……”
可下一刻,那枚原本抵在薛钰颈侧的箭簇,此刻却架在了慕容景的脖子上。
薛钰指尖轻划过刃面,嗓音渺然地轻叹了一声:“陛下,我说了,你狠,但还是不够狠。怎么,舍不得我死?”他目光一凛,眸底杀意毕现:“那只好你去死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救驾!”一直候在外的御林军此时鱼贯而入,齐刷刷地亮剑对准薛钰。
赵嘉宁见状连忙上前挽住他的手臂,心脏跳动得厉害,她从没有过这么害怕的时刻,紧张得连说话都在颤抖:“薛钰,你不要冲动,你要是现在把他杀了,你也活不了了……”
薛钰却道:“我还活着做什么,一起死了不好吗?若是在冬日就好了,一场大雪过后,无论是什么样的血迹,也都该冲刷干净了,白茫茫一片,多干净。”他的声音渺如尘烟:“我喜欢这样干净。”
赵嘉宁刹那间就哭了出来:“薛钰,你这个疯子,你疯了吗……”
箭簇已经染血,慕容景闷哼一声,道:“薛钰,你这是疯病又犯了?你想杀了我为你父亲报仇?你可知这样做有什么后果?”
薛钰嗤道:“后果?你都说我是疯子了,疯子哪里还管什么后果?”
慕容景深深地一闭眼:“仕钰,你我之间,非要走到今天这个局面吗?只要你肯收手,我保证,会待你一如从前。你不是想要赵嘉宁吗,我把她还给你,成不成?就当是我给你的补偿。”
赵嘉宁听到这话呆住了,她怎么样也想不到会从慕容景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这样的语气,就好像她是一件可有可无的物件,是可以随意赏给人的。
她似乎……从未看清过他。
薛钰一怔,脸上闪过一丝怔仲,随即嗤笑道:“我说陛下,你这话,说给三岁小孩听,他说不定还会信你几分。”
“你不信?你不信我会既往不咎还是不信我会把赵嘉宁还给你?”
慕容景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虽然一直嫉妒你,嫉妒你可以得到先帝的宠爱,永安的爱慕,赵王的亲近……可我心里,是真的把你当做我此生最好的朋友。”
他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当中,缓缓开口:“我还记得那年春日,宫中设宴,宴毕,先帝忽然兴起,要考校我们兄弟几日的箭术,君子六艺,先帝最看重射。”
“当时我大哥还在,在比试前,先帝问席间众人,吾三子,孰射之甚?我大哥出身尊贵,母族势力强大,赵王自不必说,生母郑贵妃最受帝宠,他作为郑贵妃的儿子,先帝爱屋及乌,在我们兄弟几人中,也最属意他。只有我,生母出身卑贱,先帝也视那次酒后临幸为人生之辱,对我也诸多厌恶。”
“因此众人大多押赵王,也有几个选我哥,只有我,无人问津。”
“当时只有你还未表态,先帝笑着问你道:仕钰以为呢?”
“赵王殷殷地看向你,我以为你会选他,可你放下手中杯盏,转头看向了我,淡淡一笑,道,二殿下,我押你。”
“那是我第一次被人坚定地选择。你一向是众人的焦点,你一开口,旁人也都看向了我。我仿佛是第一次被众人正视,心潮澎湃,射箭时一扫之前的怯懦畏惧,表现得竟比平日里好。”
“那日赵王不知何故心情不佳,屡屡走神,箭发而不中;而我大哥,生得痴肥,底子却虚,连弓都拉不开,最后竟是我拔得了头筹。”
“众人笑着恭维你,说小侯爷金口玉言,料事如神。先帝也道:‘仕钰果真慧眼如炬。’我沾你的光,生平第一次得到了先帝的褒奖,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高兴。”
“我偷偷地抬头看你,那日的阳光正好,淡淡地落在你身上,仿佛在你周身镀上了一层光圈,我一时竟有些恍惚。众人的恭维声中,你只是云淡风轻地低头描摹着杯盏上的刻纹,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倏尔抬头,对上我来不及收回的仓皇目光,淡淡笑道:是二殿下射得好。”
“后来我才知道,你之所以选我,其实不过是是因为你父亲教过射箭。那日你父亲路过箭亭,见到众皇子都有教习骑射的师傅,唯独我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无人理会,他兴许是觉得我可怜,所以指点了我一二。”
“位高权重、军功赫赫的永城侯,竟然主动教我骑射,这样的机会,我自然不能放过。我做小伏低、拼命地巴结他,其实当时也没想太多,只是觉得,若能攀附上他,或许旁人就不会看轻我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与你父亲越来越亲近,他可怜我生母早亡,生父又不疼爱,于是主动请缨教我骑射,他都开口了,先帝自然应允。”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你之所以选我,不过是因你父亲之故。可偏偏我是后来才知道,于是经年之后,那一幕仍然挥之不去。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忘记了。”
“或许你当初不过是随意地一指,可对于我来说,却是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我人生的前十七年,活得卑微低贱,处处受人打压,像是陷在阴暗泥泞的沼泽里,不见天光。你的那一句“我选二殿下”就像是一束光,照亮了我惨淡阴暗的世界,驱散了我的怯懦自卑,让我知道,我也可以被人坚定地选择,我也能得到别人的肯定。”
“所以你在我心中,有着特殊的意义,这是任何人都不可能取代的,我也把你当做了不输至亲的好友。你或许会觉得讽刺,可是一开始,我待你确实一片赤忱,可渐渐的,我发现你实在是太耀眼了,不光照亮了我的世界,还耀眼得……我都睁不开眼睛了。”
“你不会知道我曾经有多渴望得到父亲的宠爱,当然在我明白了有些东西,你从一开始没有,就永远无法拥有后,也就不强求了。”
“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就可以做到的,就像赵王,他哪怕谋朝篡位,先帝也只会笑着说:‘我儿出息了。’可我呢,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做什么他都不会放在眼里——就如你,什么都不做,只要站在那里,先帝就会爱你……就像一个父亲爱他自己的儿子。”
“是,你的确出色,完美得令人发指……君子六艺,无一不精。善骑射,懂机括,通谋略,晋阳城一战,以水淹法攻克久攻不下的晋阳城,使晋阳城疫病横行,自然不攻自破。”
“虽手段阴损,可兵不血刃,至此一战成名。是啊,杀人不见血,最是高明,你帮圣上想的刑罚,以水银灌注之法,剥皮却能不见血,不也是如此么。”
“你不用谄媚讨好,却能讨他欢心。他喜欢你,这实在无可厚非,可明明我才是他的儿子,赵王也就罢了,你凭什么?”
“为什么你什么都没做,却可以得到我父亲、慕容桀、永安的关注,那些原本都该是属于我的!所以薛钰,我不该恨你吗?可哪怕如此,我也从没想过要杀了你,只因你那次选了我,你在我心中,有着特殊的意义。”
他深深地一闭眼,再睁开眼时,像是如释重负一般:“这些无法宣诸于口的隐秘心思,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如今我对你敞露心扉,无非是想告诉你,你对我意义不同,我说过不会杀你,那就是不会杀你,只要你原谅我这次,我可以既往不咎。”
“至于赵嘉宁,也可以忍痛还给你,虽然我喜欢她,但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相比之下,我更不想失去你。而且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她,你会待她好的。”
赵嘉宁脑袋嗡嗡的,她能看得出来,慕容景说的是真的。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选错了人,她不敢待在薛钰身边,可也不该为此选择慕容景。
可话说回来,她又有的选么?她只感觉到了无尽的悲哀。
一开始,她逃跑途中险些被薛钰发现,是慕容景帮她掩饰了过去,这对当时的她来说,无异于救命之恩,她自然对他心生好感。
后来薛钰找了过来,为了摆脱薛钰,她听信了慕容景的计策,绝食相逼,稀里糊涂地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再后来,赵嘉学死了,她一度无求生的意志,活着都不想了,还想什么自由,于是就这么行尸走肉地继续呆在东宫。
期间慕容景对她关怀备至,悉心照料,开解劝慰她,帮她慢慢走了出来。
她能看得出来慕容景不想她离开,不同于薛钰的强势圈禁,不许她离开他半步,逼的她喘不过气来,慕容景给了她选择,她若是想离开,他不会像薛钰一样发疯把她强留在身边。
可他越是这样,她越是觉得亏欠他,加上听雪日日在她身边劝说,说什么“如今赵嘉学已死,姑娘心中也没了牵挂,倒不必非要到外面去,外面世道乱,你一个女子,又生得娇弱貌美,若是遇到心怀不轨之人,又如何保全自己?”
“何况世子的性子你也知道,向来是人人都顺着他、巴结他,可你却忤逆他,背叛他,他怎么可能放过你?只怕你逃到天涯海角,他也决不会罢休。你难道想一辈子东躲西藏,惶恐不可终日吗?”
“不如就安安稳稳地留在殿下身边,起码不用受颠沛之苦,他也能护你周全。殿下如今是太子,将来就是圣上,世子再如何嚣张妄为,也总不能和当今圣上叫板吧。”
“何况殿下的为人,您是看在眼里的,他绝不是那种喜新厌旧的人,就算哪一天对你恩宠不在了,也定会善待于你,不像世子,性情反复,难以捉摸。”
她起初没放在心上,可这样的话听多了,也渐渐听进去了一些。
再加上后来慕容景为了她不惜割肉相喂,更让她心生感动,也更觉亏欠,至此决定留在他身边。
可现在看来,原来全是假的,她看错了人,也选错了人,浑浑噩噩,到头来不过是笑话一场。
都是假的,慕容景对她的喜欢,不过是建立在她是薛钰的女人的前提下。
因为薛钰只喜欢她,所以她才不可替代。
至于慕容景对她,呵,换做另一个貌美女子,能放低姿态仰望他,讨好他,他一样会喜欢。
怪不得会说出“女人如衣服”这样的话,原来在他眼里,她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
薛钰的份量都要比她重得多,试问他又怎么可能为了她与薛钰为敌?
实在是太可笑了。
温润和煦不过是他的表象,他内里再阴暗扭曲不过,他一面视薛钰为救赎,是不输至亲的知交好友,一面却又无比嫉妒他,怨恨他,想要看他痛苦,想做梦都想赢他一回。
可他从头到脚,除了因为大哥早亡,捡了个天大的便宜,成为下一任君主之外,还有哪一点可以赢过他?
也只有在她身上,才能找到赢了薛钰的快感。
只因她避薛钰如蛇蝎,却好感他。
多可笑啊,原来喜欢可以利用,她对他的好感和亏欠,不过是他为了在她身上赢薛钰一次的可笑砝码。
她竟从未看透过他。
赵嘉宁,她想,你真是蠢得可怜。
第 97 章
也或许是慕容景太擅长伪装了, 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仰人鼻息,让他更善于察言观色,不动声色地拉近与人的距离, 却春风化雨一般,并不让人反感。
也难怪向来拒人于千里之外如薛钰,也能渐渐与他走近。
可惜即便聪明如薛钰, 也不能将他看透, 赵嘉宁想, 她又何必苛求自己呢。
她苦笑了一声, 也渐渐认命了,甚至隐隐还有种无路可选之后反而如释重负的轻松感、继而生出一种隐秘的雀跃,因为终于可以遵循她的本心了,而不必受理智的束缚与拉扯。
她没得选不是么?如果有得选,她决不会回到薛钰身边。
既然如此,不如索性放纵一回。等到日后看看有没有机会再离开,若是没有, 那就算了, 哪怕有一日死在薛钰手上, 那也是她命该如此,能够陪他一段时光,倒也不算白活。
思及此, 她咽了一口口水,近身走到薛钰身边, 搭上他的手臂道:“薛钰你听见了么?圣上金口玉言,答应让我回到你的身边……我……我也是愿意的, 只要你肯收手,放过圣上, 我就跟你走……你可不要一时冲动,铸成大错,害人害己啊……”
赵嘉宁原本以为薛钰听到她这样说,必然很高兴,可是并没有。
他嗤了一声,转头看向她,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之前抵死不从,如今倒是愿意了?怎么,就这么怕我杀了他?”
他的眼底渐渐涌上哀色,有一种沉痛的绝望,执迷不悟了这么久,此刻终于心死,“害人害己,你当真在乎我“害己”么,赵嘉宁,原来你这么在意他,把他看得比自己都要重,那我呢,我算什么?我就像是你的一条狗,只配讨好你,取悦你,你高兴了,就给我点好颜色,可你连把我栓在身边都不愿意!”
赵嘉宁一时愣在原地,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只觉她和薛钰之间,似乎有什么正在悄然发生变化,而这种变化是她无法掌控的,她陡然生出一种心慌感:“薛钰,我……”
薛钰却已收回了目光,将箭簇抵得更近了些,嗓音冷平,透出一种凛然的杀机:“圣上说的条件的确很诱人,只不过很可惜,我已经不想要了。我现在,更想为我父亲报仇。”
赵嘉宁只觉脑袋轰了一声,似乎是不相信薛钰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什么叫“我已经不想要了”?
从前口口声声说非她不可、苦苦哀求挽留她的人,如今却对她说:“我已经不想要了”?
这种落差太大了,大到她一时根本接受不了。
她和薛钰之间,向来只有她不要他,可如今薛钰怎么敢对她说这种话!
她甚至都没心思管薛钰说的后半句话——他要杀慕容景。
她顾不上了,她此时此刻只想问个清楚:“薛钰……”
她颤声道:“你什么意思?你……你不要我了么……”
她眼圈泛红,眼泪说掉就掉,又是委屈又是哀怨地看着他,模样可怜极了:“薛钰……”
薛钰只觉一阵心烦意乱,并未理会她,也不敢看她,正要动手时,被钳制的慕容景喉结滚动,忽然低声说了句:“等等。”
御林军已将刀剑齐齐对准他,只要他一有动作,必会挥刀砍之。
薛钰却恍若未见,只是淡淡地一抬眼:“怎么,有遗言?说来听听。”
“仕钰,我……”却陡然提高了声音,对着御林军喝道:“快,给朕杀了赵嘉宁!”
这一声太过突然,赵嘉宁完全没反应过来,只知道呆呆地立在原地,
而训练有素的御林军唯王命是从,反应又极迅速,立刻朝赵嘉宁挥刀砍去。
电光火石间,薛钰猛地将手中的袖箭调转方向,扣动机括后,箭簇便如流星一般飞射而出,将刀剑齐齐钉落。
可惜御林军实在太多,一拥而上,全向赵嘉宁砍去,他只好一把丢开了慕容景,闪身替她去挡。
薛钰师承关山门,乃当世第一武学大宗,又有他父亲亲自教习,一身的武艺自然非凡,饶是对方人多势众,也并没有占到便宜。
这种情况下,他一个人想要全身而退并非难事,可偏偏身边还有一个赵嘉宁……
当斜刺里那一柄刀剑刺向赵嘉宁时,他已无暇应对,只能移换到她身前,将她按在怀里,用身体替她挡下那一刀。
刀刃入肉的声音,迟缓而沉闷。
或许是慕容景那一声突如其来的:“住手!”也或许是那名将刀刃刺入薛钰肩胛骨的御林军,此刻终于想起慕容景的吩咐:“抓活的。”,于是仓皇地收了手。
周遭霎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渐渐弥漫开一股血腥气,浸着淡淡檀香木的气息,竟也并不难闻,反而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赵嘉宁被薛钰按在怀里,只能听到薛钰胸口强而有力的心跳声,一时只觉分外心安,脸上泪痕未干,黏黏糊糊地叫了声“薛钰……”
“我在,”他道:“别怕。”
她“嗯”了一声,刚想说些什么,忽然感觉额头沾了一些温热湿^润的液体,伸手一碰,竟是血!
赵嘉宁猛然反应过来,连忙抬头看他:“薛钰,你受伤了?!”
这是他为了救她而受的伤,赵嘉宁一时心里极不是滋味,眼圈红红的,小声呜咽道:“你……你有没有事,薛钰,我……”
薛钰低头帮她擦拭泪水:“别哭,死不了。”
赵嘉宁鼻翼微微抽动,咬着下唇:“薛钰,其实我……”
话音却戛然而止,赵嘉宁面色苍白地看到慕容景从一旁一名御林军手中接过刀刃,缓缓地架在了薛钰的脖颈上。
冰冷的利刃贴在颈侧,薛钰只是微微皱眉,慢慢偏过头,利刃在他新雪般的项划出一条极浅的血痕,两相对比,显得格外刺目。
他的神色透着一种冷寂的漠然,只道:“慕容景,你疯了?”
眼底却终于有戾气悄然上浮:“你不是喜欢她吗?你让人杀她!”
慕容景却笑了起来,笑容渐渐扭曲,挣扎着从往日里温润和煦的面具里爬出来,给人一种诡异的悚然。
他歪了一下头颅,不解地审视着他:“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薛钰,为了一个女人,连命都不要了?”
“你看看你,肩胛骨都被穿透了,还能拿得起剑,举得起弩吗?”
“疼么?”他深深地一闭眼,忽然生了恼怒:“你自找的!”
“我不想杀她,我不信你看不出来!这样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我怎么舍得呢?何况我对她,也并不是全无感情,不过是为了支开你罢了,你若是不挡,那刀也不会真的刺向她,你用得着这么犯险吗?薛钰,我真想不通,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蠢了!”
薛钰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我只是不想赌。”
“好一个不想赌。”慕容景抬了一下眉,愈发握紧了手中的刀柄,极短促地笑道:“你如今受了伤,用不了劲,今日是杀不了我了,那你赌不赌,我会不会留你?”
赵嘉宁脸色煞白,立刻跑到慕容景身边,哀求道“殿下,不要……”
慕容景转头看了她一眼,嗤道:“怎么?你不是一向厌恶他,畏惧他么,巴不得再也不必见到他,他死了,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怎么反而帮他求情?”
脸色渐渐冷了下来:“别忘了你到底是谁的女人?怎么,真以为朕那么喜欢被戴绿帽子?赵嘉宁,朕已经忍你很久了。”
赵嘉宁惨白着一张小脸,只是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我……”
慕容景看着她,本该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女人,此刻眼中却满是对别的男人的担忧关切,他分不清是嫉妒多一点,还是不甘多一点。
她怎么可以也喜欢薛钰?
她该更喜欢他!
难道他永远都比不过薛钰吗?!
不,不能这么对他……她怎么能这么对他!
晦暗的眸底翻涌着暗潮,他久久地注视着她,忽然诡异的牵动了唇角——既然事情发展脱离了他的掌控,那么,他就应该做点什么,让一切恢复正轨——
“不过我也不会怪你,毕竟假戏做久了,真真假假,难免分辨不清……入戏过深,也在情理之中。何况这次你也帮了我大忙,若不是你帮我牵绊住薛钰,朕还真不一定能这么顺利地铲除薛昶——朕实在该好好谢谢你,你放心,朕答应过你的封赏绝不会少。”
赵嘉宁一脸错愕:“陛下您……您在说什么?”
慕容景眯起眼眸,盯着她颈侧那枚刺眼的吻痕,眼底一片晦暗:“好了,朕知道你于心不忍,觉得就这么说出来对他太过残忍……”
“可他是薛钰,玲珑心窍,最是剔透,连薛昶是朕杀的,他都能一眼看穿,你以为,你还能瞒得了他吗?你说过,你心里眼里都只有朕,愿意为了朕不惜一切,如今你为了帮朕与他虚以为蛇,又做出了不少牺牲,可朕还为此吃味,是朕不对,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赵嘉宁完全料不到慕容景会平白编出这样一段话,因为太过震惊,迟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一时竟忘了反驳。
却是一旁薛钰突的呕出一口鲜血,神情似哭似笑,眼圈泛红地看着她,发髻凌乱,发丝散落飞扬,沾了血,拂过脸侧,是一种极致的哀痛:“原来是这样……我早该想到的……怪不得你这几日对我这么温顺,原来不过是为了拖住我……”
赵嘉宁连连摇头,急切地道:“不,不是这样的,薛钰你听我说……”
短短一日之内,遭逢如此巨变,薛钰早就不信任何人了:“赵嘉宁,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他道:“我早知你朝三暮四、移情别恋,喜欢上了慕容景,这几日对我这般温顺,仿佛合作事出反常,我早该怀疑的……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为了他做到这个份上。”
他自嘲而悲哀地一笑:“我从前真是低看你了……原来你这么歹毒……如今看来,你和慕容景倒真是般配得很,一个忘恩负义,一个狼心狗肺,是我眼拙,不该去横插一脚。”
薛钰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一连串的打击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他恨慕容景,更恨赵嘉宁,他想他已经痛成了这个样子,那么她也别想好过,于是挑拣着最恶毒的话说给她听,
“你真以为我有多喜欢你?不过是你从前跟条哈巴狗似得围着我打转,偶有一日不转了,甚至见到我还想跑,我觉得新鲜,所以才花些功夫把你抓回来,想接着逗弄,仅此而已。”
赵嘉宁捏紧了手,胸脯上下起伏,勉强克制道:“薛钰,你不要说赌气的话。”
“赌气?我有什么好赌气的?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赵嘉宁,你以为你是谁?你真以为我非你不可吗?别太把你自己当回事。你这种品相的女人,我要多少有多少,还一个个对我千依百顺,绝不会背叛我,更不会如你一般心思歹毒,联合奸夫谋害我的父亲!”
若说先前赵嘉宁还体谅薛钰丧父之痛,难免一时口不择言,可他一遍遍地说什么“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真有多喜欢你吗?像你这样的女人,我要多少有多少”是真的刺激到她了。
他这是对她什么态度,他凭什么这样对她?
他只能喜欢她一个。
他说过他喜欢她,不能没有她,怎么可以不作数?
尤其他这样不信任她,一遍遍地说她心肠歹毒,又让她回想起之前秦晚晴的失踪,无论她如何解释,他只是不信,那样厌恶而冰冷的眼神,她一辈子都不会忘。
她还记得那天的雨下得特别大,铺天盖地地浇下来,天地间好像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她被硕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身上,却并不觉得疼。
只余下一种麻木的怔仲。
她并不希望雨停下,因为只有这样,她才可以放肆地哭而不被人发现。
大魏民风开放,女子也并不拘礼,她不是没和其他男子有过来往,却一向豁然洒脱,从不哭啼纠缠,却在薛钰身上,一再栽跟头。
真丢脸啊,她想。
她抬手擦了一把脸,已分不清究竟是雨是泪。
有什么了不起,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说服自己,试图让自己逐渐相信:她并没有多喜欢薛钰,对他超乎寻常的倾注,或许只是得不到所以才念念不忘,这世上大抵也没有人能够万事顺意,她也不必非做这个例外。薛钰的出现,不过是为了给她上这一课。
她想,那该是她最后一次为薛钰流泪了。
可原来不是。
泪水怎么也忍不住,委屈到了极点,也心痛到了极点,她想她也许是真被薛钰那几句话狠狠刺激到了,于是说出了那番让她往后很长一段时间每每想起,都觉万分懊悔的话:“别说你父亲的死跟我无关,就是是我一手促成的,那又怎么样?”
“薛钰,你不过是死了父亲,我呢,我父亲死了,哥哥没了,阖府上下,男丁流放,女眷发卖,我难道不比你更惨?你也不想想,这是拜谁所赐,若不是你招惹了永安,会有这样的祸端吗?我会落到这样的下场吗?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对我说话!”
第 98 章
她一口气说话了, 方觉不对,惊慌失措地捂住了嘴:“薛钰,我……”
薛钰却只是死寂一般地看着她, 琥珀色的瞳仁从前映着细碎浅芒,此刻却一片灰败:“原来你真是这么想的……你这么恨我……”
“从将你买入府那一刻起,我总想着要好好折磨你、报复你, 但没有哪一次下得了手, 可你却这么恨我, 永安做的孽, 也要让我来承担……
“你知道失去至亲是何等滋味,却还用这样的话刺我……赵嘉宁,”他一字一句,面无表情地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赵嘉宁终于感到害怕了。
一旁的慕容景这时忽然笑了一声,饶有兴味地道:“好戏,可真是好戏。”
薛钰面上一片冷意,问道:“慕容景, 你今日杀不杀我?”
“你说呢?仕钰, 我早说了, 装糊涂不好吗?其实朕一开始,根本没想瞒你,朕来这里, 是想亲自告诉你,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因为朕想看你痛苦,凭什么朕的父皇有跟没有一样, 你夺了原本属于朕的东西,朕当然也要让你尝尝丧父之痛了。”
“朕要你知道, 你欠朕的都要一一偿还,可来到这里,见到你,朕一时心软,又改主意了。偏你不识好歹,执意要与朕撕破脸,仕钰,你这样,让朕很难办啊。”
“你知道朕不会杀你,可你要杀朕,朕总不能放任不管吧,少不得得把你拘禁起来,不过好吃好喝好玩不会少了你,女人也不会缺,朕也会时常来看你——如此,你可满意?”
薛钰道:“那你不如杀了我。”
他看着他,喉结上下滚动:“慕容景,放了我,我不会再杀你。”
“当真?你当真不再杀我?”
“你我相识这么久,可曾见过我出尔反尔?我们今日恩断义绝,但——我不会再对你动杀心。你若是不信,我可以以我父亲的名义发誓。”
慕容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神情复杂:“不必了,我信你就是。”缓缓地收回了刀刃:“你走吧,今日之事,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也决不会有人走漏半点风声。”
薛钰一手捂着伤口,低头慢慢地往门口走,利刃穿透整个肩胛骨,这绝不是轻伤,薛钰挂职大理寺,熟通刑法,手段比之令人闻风丧胆的诏狱,有过之而无不及。
通常对付江洋大盗,便施以穿琵琶骨的刑法,这样一来,受刑者无法动弹,一身的武艺便施展不出。
想不到今天在这里,倒是领教了。
他知道他今天是杀不了慕容景了,不过没关系,正如他所说,他以后不会再想杀他。
就这么把他杀了,实在无趣。
须知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世间最折磨人的酷刑,是诛心。
他不是最怕有人犯上谋逆,帝位不稳吗?那他就要让他最害怕的事情发生。
他面色苍白,一步步地朝门口走去,两旁御林军自发为他让出一条路,鲜血自他的伤口处缓缓流淌下来,因为伤得太深,血迟迟止不住,随着他的行迹,蜿蜒淌了一地。
赵嘉宁失魂落魄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像是回过了神,又或者说是刹那间中了邪,总之她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薛钰一旦走出这个屋子,恐怕这一生,他们都不会有半点瓜葛。
这原是天大的好事,也是她梦寐以求的,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非但如此,甚至还陷入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慌。
这个时候,理智与克制似乎一时间全都荡然无存,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已经遵循本心追了上去,一开口,却根本不知道说什么:“薛钰,我……”
薛钰脚步一顿,声音冷若寒潭,只道:“宁大小姐有何指教。”
宁大小姐……他又叫回了这个称呼,兜兜转转,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这段时间的爱恨纠葛,恍惚不过一场大梦。
如今梦醒了,薛钰又变回了初见时的那个薛钰,冷到骨子的一张脸,连正眼都不肯瞧她。
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如果一切能回到原点就好了。
如今一切如她所愿,她却不知道究竟是该哭还是该笑,仿佛丢了魂一般。
薛钰见她不说话,继续往前走,她连忙跟上一步,他却忽然停了下来,猛地回过身,淬玉似得一张脸,一双眼却通红,戾气在眉眼间缠绕翻涌:“别跟着我,”他的声音透着凛冽的寒意,有一种刺人的冷漠:“否则我杀了你。”
赵嘉宁想要去攀附他的手臂停留在半空,整个人陷入一种无措的空茫。
她一瞬间想的居然是:她该怎么办。
连心腑处密密的疼痛都显得迟钝。
唇边缓缓浮上一丝苦笑,薛钰待她终于与旁人一样了,这才是她认识的那个薛钰,高不可攀、不近人情,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淡漠,她想这样的他再也不会来纠缠她了,这不是好的很么。
她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只是为什么这样的高兴,并不是从心底里直观感受到的,而是需要通过她的认知与理智,来一遍遍地告诉她,她应该感到高兴。
或许是她早习惯了在这段关系中掌握主动权,只有她能不要薛钰,但只要她一回头,就能看到他在原地挽留哀求,可如今……
她似乎……弄丢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可笑到了此时此刻,她才终于不得不正视她对薛钰的感情。
他对她而言,从来都是危险但又充满着致命的诱惑,是进是退,无非是情感与理智的较量。
但她已遭逢过大变,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她的理智一直凌驾于情感之上,后者被压抑得太久,久到她真的信了她根本就不喜欢薛钰。
可压抑久了,也终有反弹的时候,一旦得了契机,爱意便汹涌泛滥,决堤而出。
却也只是短暂的一刻。
心脏虽然抽疼,但理智回归,便觉得这似乎也没什么了,只要他们不对等的身份地位没有改变,她没有足够的能力掌控和驾驭那样危险的薛钰,那么就算再重来一次,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他。
说她胆小也罢,不信他也好,她只是想保护自己罢了,这有什么错呢。
家中遭逢大变后,她性情变了不少,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敢爱敢恨、无忧无虑的公府小姐了。
她缓缓擦干眼泪,告诉自己——
所以,没什么好难过的,一切早已注定。
再回过神来时,薛钰早已走远了,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跌坐在地上,这般失魂落魄,实在丢脸。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正要起来,斜刺里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她愣了一下,顺着手臂抬头往上看,正撞见慕容景一张面含笑意的脸。
从前她见他这样笑,总觉和煦温润,令人如沐春风,可此时此刻,却只觉得反胃不适。
她并未将手递过去,勉强压抑住眼底那抹厌恶,兀自起身道:“怎敢劳烦陛下。”
慕容景挑了一下眉,让御林军都在外候着,低头缓缓转动着手上的扳指,似笑非笑:“嘉宁,朕怎么觉得,你与朕生分了。怎么,生朕的气了?”
“陛下言重了,嘉宁不敢。”
“哦?只是不敢,那就是真的生气了。”
“好了,那些话朕只是说给薛钰听的,你也别往心里去。如今薛钰已经不会来缠着你了,朕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朕回去立刻册封你,就当是给你赔罪了。”
他说着想要去拉她的手,却被她冷着脸挣脱了:“陛下说笑了,嘉宁是罪臣之女,怎配接受陛下的册封。如今陛下已经登基,嘉宁惶恐,若继续留在陛下身边,恐污了陛下的圣名,所以恳求陛下,放嘉宁自行离去。”
慕容景危险地眯起眼眸:“你说什么?”
“不待在朕的身边,你就不怕薛钰……哦,朕险些忘了,薛钰他现在已经不要你了,那你离开朕之后又能去哪儿?”
他慢慢抬起赵嘉宁的下颌,眼神上下打量,扯了唇道:“你看看你,薛钰走了,你就跟丢了魂一样,他就这么好,让你们一个个的,都为他神魂颠倒?”
“怎么,你想离开朕去找他?那也要看他要不要你才行。他如今把你视作杀父仇人的帮凶,不杀了你就不错了,又怎么还会像以前那样把你当宝贝?嘉宁,别再任性了,你根本无处可去,还是乖乖留在朕的身边吧。”
赵嘉宁垂眸道:“陛下说笑了,天大地大,又怎么会没有我的容身之所。只求陛下开恩,念在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多少帮过陛下的份上,放我离去吧。”
“何况陛下并非真心喜欢我,之前在我身上下的心思,也不过是为了利用我,在我身上找到赢薛钰的快感罢了,可如今薛钰都不喜欢我了,您和他比还有意思吗?既然我如今已经没了利用价值,您又何必非要把我留在身边呢?”
慕容景眸色晦暗如潮,眼神带着锐利的审视,久久地注视着她,忽然诡谲莫测地一笑,直教人毛骨悚然:“谁说朕不喜欢你了?”
他近身附在她耳边,压低声音,幽幽地道:“朕不妨告诉你,朕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碰过女人了,朕和仕钰不一样,他开窍得晚,可朕十四岁,就和人共赴云雨了,是朕身边的一个贴身侍婢。”
“朕也谈不上有多喜欢她,只不过姿色还过得去,便拿她来泄泄火,后面也要过好几个,虽不算重欲,但也是正常男子,可不知为什么,到了十八岁那年,朕忽然对所有女人都失去了兴趣,无论她们生得有多貌美勾人……朕甚至一度以为……”
“可后来去了京城最负盛名的南风馆,看到了那些小官,有些模样倒是生的比女子还好,却个个涂脂抹粉,不男不女,他们扭着腰朝朕走来时,朕险些没当场吐了。”
“我不知道我当时究竟是怎么了,是否得了什么不为人道的隐疾,直到遇到你,不知怎么,你居然能勾起我的兴致,这着实让朕惊喜,这般难得,你说,朕还怎么能放你走呢,嗯?”
赵嘉宁面色瞬间苍白如纸,颤抖着声音道:“你……你想对我做什么?”
“你说呢?”他手上动作温柔,轻抚着她的脸颊,眼神却不见一丝温情,像是在打量一件好用的器皿:“你我既然两情相悦,自然什么都该做了。赵嘉宁,知情识趣些,朕对你已经够容忍的了,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每回跟薛钰见面,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他冷哼道:“这些朕都不跟你计较了,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跟他睡了。”低头扫了一眼赵嘉宁平坦的小腹,他凉凉道:“朕现在对你的底线,已经低到别给朕弄出个什么薛钰的孩子来就行了。”
“——赵嘉宁,朕对你这般容忍,你难道不应该感恩戴德,从此以后安分守己,乖乖地待在朕的身边吗?”
“别再说什么要朕放你自行离去的话——别这么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否则,今日既已将话摊开了,朕也不必再装什么温柔体贴,朕可不是薛钰,你那套一哭二闹三上吊,在朕这里,不管用。”
赵嘉宁攥紧了手,唇边泛上一丝苦笑,原来这就是她为自己选的良人,实在讽刺。
可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 99 章
薛钰回到侯府的时候, 天边正下起了雨。
雨起初并不大,淫雨霏霏,淅沥不止, 只是薛钰在门口站了太久,等到进门时,周身已被雨水打湿。
他身上早已一塌糊涂, 所幸他一贯穿淡色衣物, 今日却偏偏穿了一件玄色窄袖蟒袍, 玄色衬得他更为冷峻疏离, 一尘不染,也掩去了一身的遭污血迹。
只是他站的这会儿功夫,脚下已积了一洼血水。
这是藏不住的。
他动了动已无一丝血色的嘴唇,久久望着设在府门前的灵幡和挂在门檐上的白灯笼,眼睫微颤,似乎有雨水顺着眼睫淌落,
许是失血过多, 他身形有些不稳, 也或许是虽然早已从慕容景口中听到消息, 但终究不如亲眼所见来得死心彻底,险些支持不住,但到底还是慢慢走了进去。
灵柩就停放在前厅, 永城侯待府上的人一向宽厚,此时侯府上下哀声一片, 到处都充斥着低低的啜泣声,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薛剑正低着头用袖口拭泪, 一抬眼却注意到进门的薛钰,略一出神, 连忙迎了上去:“主子……您……您终于回来了,府里出事了,侯爷他……”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带了哽咽。
薛钰声音凝涩,动了动嘴唇:“祖母……她老人家还好吗?”
“老夫人听闻噩耗,当场晕过去了,不过已经差人去请了大夫,说是没有大碍。”
薛钰“嗯”了一声:“我想去见一下父亲。”
薛昶已经入殓,当薛钰推开棺木,薛昶苍白的面容缓缓展露在眼前时,薛钰终于克制不住,伏靠在棺木前,几乎是颤抖着去触碰他的脸……
“父亲,是儿子错了,是我被女色冲昏了头脑,不听您的话……”
“儿子真的知道错了,您再睁开眼看一看我,儿子求您了……”
“您说过,等过一段时间,您要带我东郊骑马,去太湖垂钓,还有……与我共同品尝你早年埋下的两坛美酒,这些难道你都忘了吗?您一向言出必行,难道如今却要对儿子食言吗?”
只是薛昶终究是不能回答他了。
那些曾经畅想过的父子天伦,也终究随着他的离世成了永远的遗憾。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薛钰终于恸哭出声,眼泪淌落在薛昶脸上,竟像是他哭了:“父亲,我还有很多想对你说的话没有说,很多想为你做的事没有做……您对我的恩情,我也再没机会报答了……老天为什么对我这么残忍……”
一声闷雷过后,雨终于越下越大,那一声声绝望凄厉的恸哭,也终于淹没在雨声中。
——
祸不单行,老夫人在痛失爱子后,精神恍惚,在一次摔倒之后再也没能起来。
短短时日内,侯府连办两场丧礼,薛钰痛失两位至亲。
他自此大病。
这一病就是大半个月。
这日慕容景下朝后过来看他,他正倚靠在床上,手上拿了卷《兵法》,雨后初晴,阳光淡淡地落在他身上,他的皮肤苍白到几乎透明,握拳抵唇咳嗽了几声,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虚弱。
见到他来了,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叫了声:“陛下。”
慕容景皱眉走到床边坐下,喉结上下滚动:“怎么病成这个样子?朕回头让太医过来给你瞧瞧。”
“不必了,臣已经找人看过了,只不过是忧思过度,没什么大碍。”
慕容景“嗯”了一声,又斟酌着开口道:“你祖母的事,朕也听说了……世事无常,朕已经下旨追封她为一品诰命夫人,你也……节哀。”
“那臣就替祖母谢过陛下。”
“客气什么,此事原也由朕而起……仕钰,其实朕也并未冷血无情之人,老师待朕有恩,这几日朕也多有悔意……”
“只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但朕也想弥补一二,只希望你能不再怨恨朕,毕竟你是老师唯一的子嗣,老师已经不在,朕不想再和你闹僵,也唯有将对老师的亏欠弥补到你的身上。”
薛钰淡道:“陛下若真想弥补,不妨答应臣一件事。”
“何事?”
“父亲在世时,曾念叨道:‘兴平靠山,常有山匪滋事作乱,需派兵镇压,以保地方安宁,如今父亲已逝,我身为人子,理应帮父亲完成遗愿。我也不用陛下拨派兵马给我,父亲走后,他的兵权也已交还陛下,这也是理所应当。”
“只不过还留下八千府兵,这都是家养,陛下若要收归入营,也不好安排,且按照旧例,这些府兵是要留给我的……”他说着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慕容景:“除非,陛下不信我……”
慕容景自然道:“朕怎么会不信你,只是觉得,杀鸡焉用牛刀,若派你去,岂非大材小用。”
薛钰便顺着他的话道:“既然陛下信我,那事情就好办了。不过区区八千府兵,既然陛下信我,何不给我?这八千兵,也算是父亲留给我的一个念想,我也正好用这八千府兵前去兴平剿匪平乱。”
见慕容景多有迟疑,略一抬眉,又道:“臣上次骤然听闻噩耗,一时冲动,险些铸成大错,辛得陛下体恤,不予追究。”
“我回去后想了很多,陛下身居高位,自然有你不得已的苦衷,何况先帝遗旨,你也不得不遵从,而我父亲,也的确行为有所出格,怪我没有多加规劝,若将父亲的死,全都归咎到陛下身上,未免太过武断。”
“仕钰,你……你真这么想?”
薛钰便笑了:“陛下说笑了,臣骗你做什么。”
他的瞳色极浅,日光落在他的瞳孔中,愈发显得澄静剔透,仿佛不含一丝沉暗:“倒是陛下,你说对你对我父亲有愧,既然如此,不是更应该遂了他的愿么,我想他在九泉之下,知道你为他如此,也应当感到慰藉了。”
“而我,如果说我之前对陛下还心存怨怼,那么此事过后,自当与陛下冰释前嫌,重修旧好。”
自慕容景进来后,薛钰便放下书卷,此时有风自窗外吹进,书页窸窣翻动,愈发衬得一室寂静。
慕容景久久地注视着他,他背光而坐,脸上神色晦暗不清,目光在薛钰的脸上来回睃巡,像是要剖开他这张毫无破绽、极具欺骗性的脸,来窥探到他的内里。
眼神几翻明灭,他最终缓缓点了点头:“好,朕答应你。”
—— “可是仕钰,你可千万不要辜负朕对你的信任啊,不然朕会对你很失望的。”
薛钰最后亲自送他出门,就像从前一样,两人之间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可慕容景出门之后,薛钰回头的那一刻,唇角骤然下沉,脸上的笑意顿时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眸底疯狂滋长的狠戾与疯魔。
——
回到宫里,慕容景将今日之事告诉了张英。
张英是原来的东宫旧臣,从前是太子赞善兼翰林院检讨。
其善于审时度势,有帷幄之谋。尤擅察人观色,分析人事,往往直击要害、一针见血。
慕容景素来倚重他,他也是他最信赖的亲信之一。
随着他的登基,张英也升迁至礼部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入内阁议政。
慕容景原也是将这件事随口说与张英,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岂料喝了半盏茶,搁置杯盏之际,一抬眼,却见张英双眉紧锁,不由问道:“怎么了?这事有什么不妥吗?”
张英沉吟道:“请恕臣直言,陛下真的相信世子请旨去兴平,单是为了剿匪?”
其实薛昶死后,薛钰承袭爵,照理不该再称呼其为世子,但一来薛钰还在为父守丧,尚不肯接受册封,也就未正式袭爵,二来从前众人多称呼其为世子,一时也难以改口。
慕容景闻言轻嗤:“你觉得,朕看上去很蠢吗?”
张英不免有些讪讪:“那陛下为何……”
慕容景摇头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仕钰的脾性,当时的情形,朕若直说不信,那还有的聊吗?再说了,他难得给我点好颜色……”
“何况老师那件事,朕心中也有愧,不若就遂了他的意,又能如何呢,不过八千府兵,能掀起什么风浪?难道还能造反不成?”
“便是他想小打小闹一番,也随他去了,他若不折腾,怎能消气。”
“京中有数十万驻京兵力,宫中还有朕的禁卫军,区区八千府兵,还能翻出花来?就由得他去吧,朕杀了他的父亲,总得让他出出气。”
张英却皱眉道:“话虽如此,可臣心中始终隐隐不安,世子其人,胆识谋略绝非常人能比,且心性诡谲难辨,晋阳城一战,手段之刁钻,用计之毒辣,更是前所未闻。哪怕他只有八千府兵,也实难让人心安呐。”
“何况陛下难道忘了,兴平靠山,可靠的是玄武山,而只要翻过玄武山,那就是赵王的封地,如此,陛下也不担心吗?”
慕容景眯起眼眸:“你是说他会联合赵王……”随即却又摇头笑道:“我说爱卿,你莫不是糊涂了?是,寻常藩王有三个护卫营,加起来也有几万人吧,赵王的兵马似乎更多些,可跟驻京的兵力一比,根本不值一提。”
“何况先皇在世时,赵王虽恃宠而骄,也根本不把我这个兄长放在眼里,但若要说他有多对这个皇位有多大兴趣,却也未必,依朕看,反倒是他生母郑贵妃比他更上心一些。”
“这个皇位,从前朕还未登基时,他倒还可以争上一争,他那时都未拼尽全力,如今大局已定,还折腾什么?总不至于薛钰过去一开口,他就为了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了吧?是,薛钰是救过他的命,但他还不至于为他昏了头。”
张英皱眉道:“可是陛下……”
“好了,卿不必多言……我看你是更担心赵王吧,这好办,虽然谅他也不敢有不轨之心,可那几万兵马在他手上,也始终是朕心中的一根刺,他有所依仗,愈发地对朕不恭敬了。””另外朕的几个好叔叔,先皇在时,还多有忌惮,如今朕即位,他们之前又多属意赵王,仗着是朕的叔叔,愈发不把朕放在眼里了,之前奉旨进京朝贺,竟还有抱病不来的!是笃定朕还像之前一样好拿捏,不敢拿他们怎么样吗!”
“那朕就先拿他们开刀,树立朕的威信,好让他们知道,这大魏究竟是谁的天下!”
“削藩之举势在必行,朕也早有此意。就从朕的小叔叔福王开始吧,一来,福王强娶民女,大肆侵占民田,朝中已有人弹劾,朕正好顺势为之。”
“二来福王和赵王关系最为密切,朕先削福王,便是断了他的臂膀,更重要的,是能让他自危,疑心下一个会不会就是自己,削藩就像悬在他头顶上的一把刀,却不知什么时候落下,让他整日提心吊胆,岂不快哉?”
慕容景缓缓眯起眼眸,冷哼道:“他是天之骄子,从小便顺风顺水,也该让他尝尝朕这些年来如履薄冰,究竟是何等难捱的滋味了。”
“顺便敲打敲打薛钰,赵王自身都难保了,他又何必过去自讨没趣。”
张英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怎么明明劝的是不要太过纵着薛钰,如今反倒说起削藩来了?
他于是也将心思转到这处,略一思忖,皱眉道:“陛下,依臣之见,削藩势在必行,只是需要缜密筹划,而不可贸然行事。若是强行削藩,一则恐诸藩王抵触严重,不利政令推行,二来,诸位藩王说到底,都是陛下的宗亲,若是手段过于强硬,恐落入口舌。”
“不若便效仿汉武帝推恩削藩,手段温和,明面上是有恩于诸位藩王,但却能逐步削弱藩王势力。”
这其实是最稳妥的方法,慕容景却不耐挥袖道:“藩王子孙后代多次分封,推恩才能发挥效用,朕要等到何年何月?朕可没那样好的耐心,朕忍耐得已经够久了,难道要朕憋屈一辈子吗!何况朕削藩,便是为了立威!迂回推恩,倒像是朕怕了他们似得!”
张英还要再劝,慕容景却抬手阻了,只道:“不必再议,”便负手走了出去。
张英看着这位年轻帝王远去的背影,到底还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侯府别院内,薛钰倚坐在凉亭围坐上,仰头喝着酒,喉结随着动作上下耸动。
天边挂着一轮明月,清辉流连在他身上,更显清冷寂寥。
有脚步声渐近。
他缓缓睁开了眼,月光似乎也偏爱他,缱绻地流淌在他眉眼,一双浅色的瞳仁虽带了三分醉意,眸底却留了一份清醒。
“怎么样?”
顾剑道:“宫里传出来消息,陛下已决意削藩了,而且并未采取张英等人主张的推恩削藩,而是准备强行削藩。第一个削藩的对象,便是福王。”
“一切正如主子所料。”
薛钰的手搭在栏杆上,屈指随意地敲了两下,略扯开唇角,似乎是笑了一下:“慕容景这条疯狗,压抑隐忍了这么多年,一朝得势,自然等不及反扑咬人,不摆摆他的皇帝威风,拿几个人来开开刀,怎么对得起他这几年的做小伏低、委曲求全?”
他猛地又仰头灌了一口酒,灌得太急,酒水沾湿了衣襟,他也浑不在意,只抬手随意地用手背拭了唇角,道:“好了顾剑,既然我们的陛下已经为我们铺好了路,那接下来的路,就该我们自己好好走了。”
薛剑沉吟道:“主子,你真打算去找赵王,游说他和你一起……”
尽管四下无人,那两个字也终究不敢说出口。
薛钰手指摩挲着手中玉壶春瓶上的纹路,漫不经心道:“怎么,你觉得他不会同意?”
“这……这毕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慕容景都已经决意削藩了,第一个削的便是福王,那你猜,下一个又会轮到谁?”
“——情势所逼,由不得他不同意。再者我从前救过他,他不是一直想要报恩,却总说我不愿给他机会么。”
他缓缓道:“那我这次,就给他这个机会。”
夜色浓重,春寒料峭,夜间的风带着沁入的凉意,渐渐吹散了酒意。
檐角悬挂的角灯随风晃动,摇曳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一张脸时明时寐,愈发显得诡谲莫测。
“同不同意,去了不就知道了。”
他道:“我也该启程了,府里的下人都遣散了么?”
“回主子,都按照您的吩咐遣散了。”
薛钰“嗯”了一声,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也走吧,以后不用再跟着我了。”
薛剑一愣,猛地跪了下来:“属下是家养的奴才,有幸被主子选中做了随从,一日是您的奴才,一生都是,除非身死,否则决不背弃。”
薛钰长眉微敛,问:“你不是怕么?”
“属下不是自己怕死,只是怕侯爷的死,带给主子的打击太大,让您被仇恨蒙蔽了头脑……我怕您冲动之下,草率地做出决定……您要知道,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薛钰垂下眼睫,眼睑处覆上一层淡淡的阴影:“薛剑,”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愈发透出一种漫不在乎的麻木不仁:“你觉得,在我父亲死后,我还有回头路可言吗?”
他倏地抬起眼,眸底戾气翻涌,有一种不计后果的疯狂,“父亲死了,祖母也死了,我身后早已空无一人了,回头做什么!”
薛剑道:“属下知道,侯爷和老夫人离世后,您自觉在这世上再无牵挂,所以做事也不计后果……可您并不是孤身一人……难道你忘了夫人了么?你真的放心的下她一个人……”
话还未说完,薛钰便忽然发作,将手中的玉壶春瓶猛地摔掷在地上。
砰地一声脆响,碎片散落一地。
“别跟我提她!”
像是被人戳中了最隐秘的痛处,伤口又被血淋淋地撕开,不堪地展露在眼前,鄙夷地嘲讽着他。
他通红着眼眶,胸膛上下起伏。
深深地一闭眼,他靠在廊柱上,等再睁开眼时,情绪才得以稍稍平复。
“不过是一场孽缘,我只当从没认识过她。”
他缓缓攥紧了手,眸底一派冷意:“倘若下次再见,我一定亲手杀了她。”
第 100 章
赵嘉宁突然毫无征兆地打了一个喷嚏。
听雪“呀”了一声, 连忙过来关了窗:“晚间风大,选侍仔细着了凉。”
直到窗户被合上,窗外的夜色再瞧不见了, 赵嘉宁才有些茫茫然地收回了目光。
转眼回宫也有一月了,慕容景给了她个名分,封她当了个选侍。
不过一个低阶位份, 就要把她困在宫中一辈子, 赵嘉宁如今回想起来, 总觉一切过于荒唐。
她原本以为慕容景是那个能护她一世安稳的良人, 没想到撕开温润的面具,他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不同于薛钰疯得不计后果、恣意乖张,慕容景的疯则是带了一种压抑的隐忍与伪装,装了这么多年,可不得把人给逼疯了?
如果说薛钰的疯是生来便刻在骨子里,那慕容景的疯则是后天的浸染, 将人慢慢给逼疯的, 因此难免带了点扭曲与阴暗, 与往日里温和的伪装形成强烈的反差,教人毛骨悚然,对他有一种倒胃的畏惧。
她如今看见他就想吐。
说来也是唏嘘, 她是万万没想到逃离一个深渊,继而跌入的, 是一个更可怖的深渊。
前者至少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即便是穿肠的毒药, 外面也裹上了一层蜜糖,可后者呢, 她图的又是什么?
她唇边泛上一丝苦笑,或许一切都是命运使然吧,她无论如何都挣扎不过命运。
好在慕容景照旧把听雪拨给了她,听雪待她真不真心不知道,但至少是个好相处的,又善解人意,平常还能陪她聊天解闷,绝不是一个恶仆就是了。
这多少也算点慰藉吧。
慕容景几乎不来找她,刚继位自然政事多,她也乐得清闲。
唯有一次,是他喝了酒,不知是不是酒劲上来了发起了酒疯,来她这里要她侍寝。
她并不愿意,挣扎间挠伤了他,他吃痛酒醒了几分,直勾勾地盯了她片刻,忽然如梦初醒似得,一把扔开了她,丢下一句“朕不喜欢勉强,你自己好好想清楚!”
也亏得他不喜欢勉强,还给她时间想清楚,她一日不想清楚,自然一日不必侍寝。
好在她不想清楚,他也没有短了她的用度,只不过宫里人人拜高踩低,她如今因为不受宠,日子自然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在这一个月里,她把各大宫门的看守和轮防时间都摸了个清楚,知道历代皇帝鲜有出入东安门,那里守卫最松懈,而且每逢四,内市便开,拿了腰牌便可出入东安门。
可惜她既无腰牌,内市也并非灯市,可直通宫外,虽说内市人员混杂,守卫有时十分松懈,前朝就曾发生过匹夫梃击内侍、进宫如入无人之境的奇案,但那毕竟是极为罕见的事例,她实在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蒙混出宫,不若等到灯市再图谋出宫,胜算也会更大。
只是那样便要多等好几个月,她如今是一日也难熬,夜长梦多,谁知道会不会横生枝节。
她一时也实在拿不定主意。
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可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日子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一天又过去一天。
晚些时候灭了灯,她照旧无眠。
她这段时间失眠越来越严重了,以至于整个人都有些精神恍惚。
一开始,以为是心里不安稳,于是叫了听雪上榻陪睡,可听着一旁听雪很快变得绵长的呼吸,她翻来覆去,反而愈发睡不着了。
说来也奇怪,从前待在薛钰身边,照理应该提心吊胆、夜夜不得安寝才对,可事实上并没有,相反,每次躺在他的怀里,她总是很快沉沉睡去,睡得格外安稳,直到日上三竿才会醒来。
或许是每回都被他折腾得太狠,体力不支,所以睡得格外沉?
或许是他身上沾染了礼佛的檀香,气息沉远宁静,格外令人心安。
又或许是他哄人入睡十分有一套,会贴近她的耳侧,对她说着蛊人的情话,嗓音刻意放低了,带着一种沙哑的磁性,好听极了,不知不觉就被带入了梦境。
谁知道呢,反正也再不可能和他睡了,找出原因又有什么意义。
她想她真不该让听雪来陪她睡,她这么快入睡,睡得这么安稳,倒让她更焦躁了——旁人这么好睡,怎么偏她睡不好?
又是一阵辗转反侧,实在是睡不着,一闭眼就是无边的黑暗与孤寂,怎么都挣不脱,像是要将她整个吞噬,这几日倒春寒,夜晚身上也愈发的冷,只是再没人将她拥入怀里了。
索性就起身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拿了桌上的油灯走了出去。
她如今住在乾西宫的偏殿,今早发现西南一角种的一丛白雪塔隐隐有要□□的迹象,这会子一时兴起,拿了灯过去瞧,果然见到牡丹花已开了大半。
月色下,花瓣层层叠叠,呈塔状,端的是莹白胜雪,国色天香。
不愧是白牡丹。
可惜不是玉板白。
赵嘉宁愣了一下,自己怎么会这样想?
为什么要可惜不是玉板白……这才想起国公府未曾败落时,她曾在云阳县主的宴会上偶遇薛钰,恰巧县主有一个牡丹园,里面种植了各种名贵的牡丹,姚黄魏紫、赵粉豆绿、冠世墨玉、青山卧雪……皆养得极好。
她那时是中途离席去的牡丹园,偌大的牡丹园只有她一人,她正醉心欣赏这满园春色,不料身后忽然响起咔嚓一声,是有人踩到了地上枯枝,发出了动静。
她一回头,正好撞见了薛钰,他穿了一身象牙白收腰窄袖长袍,微风吹起他的衣袂,衣袂翻动,上锈银线暗纹,在日光下流光浮动,有些迷人眼。
他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一张脸照旧寡冷疏离。
赵嘉宁再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他,难道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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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中途离席么?那可真是巧了,她抬起了手,小猫挠爪似得,往里抓了抓,算是同他打了招呼:“薛钰,真巧,又单独见面了。”
薛钰只冷淡地看着她,依旧不作声。
一副冰清玉洁、不染尘埃的模样,仿佛跟她说上一句话便玷污了他似得。
赵嘉宁忍不住在心底腹诽,说迟早有那么一日,我非得让你哄着和我说话不可。
面上却讪讪地收了手,正想没话找话地再跟他说几句,忽然注意到他身旁开着一丛玉板白,其色如玉、清贵出尘,使人只敢远观而不敢亵玩,倒是像极了薛钰。
也因此,她对玉板白的印象极为深刻。
一阵寒风吹过,将她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月光如水,洒落一地清辉。
她在月色下静立了片刻,忽然低头从纱裙宽大的袖摆中取出一个物件,朦胧月色下,依稀可见是个由竹条编织的蝴蝶。
做工极为精巧,上装有机括,是薛钰一个月前,在临走那日送给她的。
其实类似这些小玩意儿,薛钰送给她过很多。
可从前似乎都没仔细把玩,不过瞧着有趣,最多看上几眼,连机括也要薛钰亲自为她打开,如今仔细看了,方觉下了不少心思,做这个需要多久呢,这样细致的物件,饶是薛钰手指再如何灵活,恐怕也要费不少功夫吧?
蝶翅尾部有不易察觉的血渍,想是制作过程中不慎被竹篾划伤了手。
他居然用他那双擅弄机括、钻研兵械的手,为她制作这一件又一件的小玩意儿,不过是为了博她一笑罢了,倒真是屈才了。
他为她花了这样多的心思……为什么她之前从来不曾留意呢?
他曾经送给他那样多的小玩意儿,可都留在侯府了,如今带在身边的,也就只剩这一样。
赵嘉宁有片刻的失神,手指轻轻抚摸那只竹篾编织的蝴蝶,可惜从前都是薛钰替她拨动机括,如今她想要打开,下意识地拿起蝴蝶往旁边送,却迟迟没有人接过。
再没人嘴上笑问她怎么这么笨,手上却老实地接过物件开始摆弄。
她不乐意了,回头嗔他。
他倒是乖觉,捧过她的脸,与她额头相抵,呢喃着改口道:“笨一点不好么,笨一点,自然有聪明人帮你做事。”
他摩挲着她的唇瓣,慢慢靠近亲吻,“我们宁宁,便是什么都不用做,我也喜欢。”
赵嘉宁总觉得哪里不对,这当真是哄她么,还是借机自夸他聪明呢。但后来被他亲得晕晕乎乎了,也就没心思计较了。
如今再想起,一时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总归什么人都靠不住,如今要想打开机括,就只能靠自己。
可她到底生疏,捣鼓了半天,倒是拨动了机括,可是一不小心使过了力,发条箍得太紧,手中的蝴蝶骤然往上蹿,倒是飞了,只不过猛地撞上了一旁的红墙。
这一下撞得太狠,蝴蝶机械卡顿地扑腾了几下后便直挺挺地掉落在了地上。
赵嘉宁估摸着是撞坏了。
捡起一看,果然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拨动机括。
这可是薛钰留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
她有一瞬间的茫然无措。
便想着等下回见到薛钰,一定要让他帮她修理好……
可紧跟着,忽然又想到,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对这个认知有了真切的实感。
是一种迟钝和茫然的心痛。
从前是她不想,巴不得不见,可如今是即便她想见,也都不能够了。
她从始至终都不后悔她的选择,只是此时心中无限惘然,仿佛怅然若失。
以及她都不想承认的对薛钰与日俱增的思念。
这些都不是她能够控制住的。
原来早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习惯有薛钰陪在她身边了,这种习惯常常带着润物无声的隐秘,却在她彻底失去他后被无限放大。
何其残忍。
她到底该怎么办?
眼眶渐渐变得酸涩,无论心里再难受,那又怎么样呢?她仍旧不后悔不要他,她只是觉得不甘心罢了。
为什么她不能既要又要,如果她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府千金,如果薛钰成了丧家之犬,一无所有,任她拿捏,那样她所有的顾虑不就都迎刃而解了么。
只可惜如今这些也只不过是空想罢了。
世事不能尽如人意,这堂课薛钰已经给她上过很多回了。
罢了,她伸手,指腹慢慢地拭去眼角的泪痕,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想想她到底该如何出宫。
如果说从前待在薛钰身边,偶然居安思危那么一下,要担心薛钰待她的那份与众不同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终有一日,爱意消磨殆尽,他想起她从前的种种坏处,还不知怎么折磨她,说不定有一日她会死在他的手上。
那么如今待在慕容景身边,倒真算得上是生不如死了。
她又陷入了对现状怨艾和对前路黯淡的迷茫担忧之中。
她斜靠着红墙,不知这样枯站了多久,忽然一阵夜风拂过,带着春夜的凉意,使得她整个人激灵了一下。
她像是如梦初醒一般,环顾了四周,才恍然想起自己身处何地。
诸般苦涩涌上心头,她自嘲地笑了笑,已经沦落到这般境地了,还能如何,总也要学会苦中作乐才好。
就譬如今晚的月色、朦胧皎洁,如霜晶莹,实在是极美的。
月光落在那一丛白雪塔上,莹白胜雪,光华烨烨。
这样美的景色,可惜再也没人能同她一起欣赏了。
她怔怔地瞧了好久,忽然漫无目的地想到——
不知薛钰这个时候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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