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地上滚落了一地春瓶, 薛钰垂眼倚坐在围栏上,月色自他眉间淌落,他慢慢地睁开了眼。
眼神带着三分醉意, 却又透着肃然的冷冽,分明是清醒的。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羊皮卷。
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遗物,最后一次见面时, 他递给他一个紫檀木匣子, 里面便装着这张藏宝图。
郦朝末年, 起义军首领李显忠被魏军逼军逼至凤凰山身亡, 死前留下了一张藏宝图,是他起义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一笔财富,数额不菲,藏宝图几经辗转落入薛昶手中后,薛昶将此物进献给魏熙帝。
魏熙帝曾三次派人按照藏宝图所指出海探寻,可都无功而返,第三次渡江, 寻宝舰队在回来时时不慎迷失方向, 又遇风暴, 全军覆没,先帝认为这是上天的警示,是不吉之兆, 至此死心,遂将藏宝图赐还给薛昶。
这些是薛钰近日来才了解到的。
原本什么宝藏金银, 他并不放在心上,钱财这东西, 于他而言,够用就行, 并不值得他在上面多花费心思。
何况魏熙帝搜寻多次,都无功而返,所谓藏宝图,或许真的只是一个传说。
这张泛黄的羊皮卷,于他而言,只有一个意义,那就是这是薛昶亲自送给他的,承载着一个父亲对儿子最殷切的祝福。
当初薛昶落入敌军之手,对方本来想立刻斩杀了他,后来听说他手上有当年李显忠的藏宝图,因为想从他嘴里获悉藏宝图的下落,故而留了他性命,这也为他后面脱困争取到了时间。
薛昶一直认为这张藏宝图即便没有宝藏可寻,却也救了他的性命,是他的护身符,也当得起他薛家的传家之宝,所以他才会把它送给薛钰。
薛钰拇指摩挲过图纸,就算这张不是藏宝图,哪怕上面什么都没有,只要是薛昶送给他的,他都会珍藏一辈子。
到底能不能找到宝藏,他根本毫不在乎。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需要钱,大量的钱,于是他万分渴望那张藏宝图是真的,李显忠真的留下了一笔滔天的财富可为他所用,于是他越来越在这张藏宝图上下功夫,开始查阅当初渡江三次相关的卷宗和当时的水路志,以及舰队和出海的钦差正使。
他覆下眼睫,敛去了眼底晦暗难明的神色。
他垂眸看着手中的这张藏宝图,这些天的翻看查阅,也终于让他窥探到了一丝不寻常。
他掩卷阖眸,后仰靠在了栏杆上。
或许这传闻中的藏宝图,并不只是传闻。
——
几日后薛钰递了折子,上说西陵一带水患又起,那一带正是薛昶的故乡,如今他得薛昶托梦,想要亲自去治理水患,慕容景照旧应允了。
张英听闻此事后进宫面见慕容景,说道:“陛下,世子前些日子说要去兴平剿匪,这兴平都还未动身,如今又起意要去西陵一带治理水患,您不觉得事有蹊跷么?”
慕容景闻言停下御批,抬头看了他一眼,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兴平远而西陵近,先西陵而后兴平有何不可?何况水患突发,而匪寇作乱并非一日之祸,自然紧着前者了……”
“他如今的这些提议是有些出人意料了,不过他刚经历丧父之痛,想着做些与他父亲相关的事,聊表追思,那也是人之常情,我说张英,这都是小事,允了他又如何呢。其他阁臣都未置词,你啊,就是想太多了。”
张英道:“但愿是臣想多了……只是臣近日右眼皮总是跳个不停,心中总预感不好。陛下可还记得,西陵近猊江,而猊江是当年李显忠逃亡的必经之路,也是藏宝图标示的路线,若臣没有记错,那份藏宝图如今就在永城侯府,保不齐就在世子手上。”
慕容景闻言怔愣了片刻,继而大笑道:“我说张英啊,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朕从前总以为钦天监那帮人,已经够夸夸其谈了,总能把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说得跟真的似得,可如今朕看你,倒是更胜一筹。也难为你能把两件毫无关联的事联想到一块。”
“你不会以为薛钰此行,是打着治理水患的由头前去寻宝的吧?无稽之谈,且不说他本来就不是贪财之人,更是不缺钱,就说那藏宝图,原本就是没影的事,先帝前前后后找了三回,依旧是一无所获,第三次更是搭了一支舰队和一艘包船……”
“可见所谓的藏宝图,不过是一个传闻。既是子虚乌有的东西,你让薛钰如何给你变出来?薛钰他是聪明,可他再聪明,他也是人,不是神。”
张英叹道:“陛下说的是,臣也希望是臣多想了……世子从前有随军作战的经验,剿匪自然不在话下,可是说到治水,却是毫无经验……”
慕容景却道:“诶,他那么聪明,要什么经验……西陵的水患并不严重,每年都要治理那么一两次,照模照样治不就是了,无非就是修筑堤坝,挖渠引流……朕再派佥都御史带一些水利书籍让他参详,学习学习如何治水不就是了。”
“以他的才智,这差事绝对办得漂亮。你总担心他有不臣之心,去兴平剿匪也就罢了,好歹是带着八千府兵,可这去西陵治水,又能出什么乱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英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道:“圣上说的是。”
薛钰果然将差事办得极漂亮,他到了西陵后,先是用了“地垄”筑坝。
用竹子编成箩筐,再往里填入鹅卵石,筑造石坝。这样的石坝筑造好之后,水患得到了极大的控制。
再挖渠引流,疏通引水,灌溉农田,一举两得。
西陵的水患治理完之后,他就马不停蹄地率领八千府兵赶赴兴平剿匪,因治水有功,且过程中并无生乱,慕容景也对他放下戒心,原本打算派去兴平一路监视他的厂卫也被他召回了。
薛钰也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到达兴平后出奇制胜,短短数日就剿平了匪乱。
变故出现在他去兴平的第七日。
剿匪既已功成,照理该班师回朝,可慕容景却迟迟没等到薛钰拔营回京的消息,相反,他等来的却是他一路北上。
兴平往北,正是赵王的封地大宁。
——
大宁锦州城。
城墙上的守卫注意到了这队人马,只觉看着也不像朝廷的人,正要向上禀报,恰逢赵王手下的中护卫指挥李勋过来。
他是随慕容桀一道回过京的,也曾见过薛钰一回,印象极为深刻,此时他接了千里镜一瞧,只见底下为首那个坐在白马驹上,神情淡漠,却叫人移不开目光的玄衣少年不是薛钰又是谁?
这薛府的世子于自家主子有救命之恩,慕容桀待他可不一般,李勋见状立刻回禀了慕容桀。
慕容桀正在与姚广平议事,闻言先是一怔,继而眼神一亮,大喜过望道:“当真?仕钰来看我了?”说着便要起身出门相迎,却被姚广孝拦下道:“王爷且慢,王爷高兴忘形,似乎只听了前半句,而忘了后半句——世子前往大宁,并非只身一人,而是带了不少府兵。”
“世子身为京官,私自前往藩王封地,真要较真,说有谋逆之嫌也不为过。当然世子与王爷您素有私交,放在从前,他若是只身前往,低调行事,倒也是不妨事。”
“可如今朝廷传来削藩的消息,正是非常时期,这样的关头,他带着府兵,引人注目,你若贸然出去见他,传回京中只怕不妥。”
慕容桀此时也稍稍冷静下来:“先生说的是,是我一时昏了头了。只是薛钰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曾许诺他,他但有所求,但凡我有,我必应允,如今他来找我,说不定正是有事相求,我不能不见他……”
姚广平思忖片刻,道:“王爷稍安,不如先让人去探探世子的口风,他此行到底何意。”
便让李勋出去,隔着城楼向薛钰问话。
片刻后李勋去而复返,回道:“世子说,他前一阵刚去了西陵一带治水,后又去了兴平剿匪,兴平北上就是大宁,他便顺道过来探望王爷,还说,他听闻大宁的日田县水患频发,因他刚去过西陵治水,有些心得,或能帮王爷解忧。”
慕容桀闻言有些意外:“竟是为了这个吗?难为他还关心本王封地的近况。”
姚广平却略一皱眉,沉吟道:“不对,日田虽有水患,但并不频发,日田,日,即是一口,一口田,便是畐,畐……福王!他是想告诉王爷,王爷担心福王之祸绵延己身,而他正好有应对之策,可帮王爷解忧。”
却又摇头道:“只是这位薛世子,为人向来冷淡寡恩,从前连正眼都不曾瞧王爷一眼,也就对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上,还能高看一眼,从前也向来与他走得近,要我说,他帮他对付王爷您,还说得过去,可要反过来为王爷您分忧……我看此事有诈。”
慕容桀咳嗽了两声,负手道:“我说先生,您这话我可不爱听……本王有这么让他看不上吗?”
姚广平抚了一把山羊须,笑道:“我的意思,并非是王爷让人瞧不上,是薛钰此人,向来是谁都瞧不上,他生性如此,也不是针对王爷您。”
“罢了罢了,他是什么样,本王还不清楚么,本王也早已习惯了。那现在怎么说,先生,我们如今也不过是私下揣测,究竟他此行用意何为,恐怕还得见面才能知晓。”
姚广平眯起眼眸:“旁的暂且不论,薛钰此人,心计智谋远超常人,无论是阳谋还是诡道,都能玩弄于鼓掌。倘若他真心襄助,倒是可以冒险一见。我知王爷也是想见的,不若就悄悄请他进来,只是他的那些府兵,必须留在城门外。 ”
“就依先生所言。”
第 102 章
薛钰由李勋引入王府时, 小厮刚给慕容桀上了茶,薛钰一进门,慕容桀便猛地起身, 不防撞到了小厮,引得一身热茶泼到了他身上,小厮吓得连连跪下请罪, 慕容桀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 目光始终停留在薛钰身上。
“仕钰, 真的是你, 想不到你竟有主动来找我的一天,到底所为何事?”他端详了他片刻,微微皱眉:“才一月未见,你就清减了许多,我听闻你父亲的事了,你……还好吧?倒是鲜少见你穿深色的衣服,不过也一样好看。”
薛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只道:“玄色不透血, 我往后流血的地方多的是, 我不喜欢弄脏衣服,深色要省事得多。”
又嗤道:“身上既淋了热茶,赵王不如去换一身衣物吧, 反正我先前在城门下等了好些功夫,如今也不差多等这一时半刻了。”
姚广平见状赔笑道:“世子见谅, 是底下的人通传不及时,并非有意怠慢世子。”
薛钰低头转动着手上的扳指, 要笑不笑地扯了下唇角:“先生说这话就没意思了,城墙上的守卫也不是瞎子, 那千里镜的光都折射到我脸上了,晃的我眼睛疼……”
“我知道你们有诸多顾虑,自然要好好商议,这也是情理之中,但眼下既然让我进来,想必也是对我的话感兴趣吧?”
姚广平便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世子。”
薛钰往前走近了两步,看了姚广平一眼,又将目光移向赵王,淡道“福王的下场我想你们二位也见到了,先是被贬为庶人,后又被举报谋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就是三天前的事吧,重兵包围福王府,府上都是些老弱妇孺,福王不堪受辱,亲手放火焚杀妃妾,在穿戴好亲王的衣冠后,也步入火海自尽。”
慕容桀闻言痛心道:“福王的事我怎会不知情!我一直以为慕容景生性软弱,用内阁那帮老臣的话来说,就是仁善温和,断不会行杀戮之事,也因此我虽与他素来不和,但从未想过他登基后会对我赶尽杀绝。”
“可如今呢,他对他并无积怨的亲叔叔都能下此狠手,更何况我这个与他素来不和的兄弟!看来他是执意削藩了,第一个是福王,下一个又会是谁?弄得人心惶惶,可最后,只怕谁也逃脱不了。”
薛钰眉梢微抬:“看来王爷对自己如今的处境十分清楚,那倒也不必我再多费唇舌。我只问王爷一句,王爷是想坐以待毙,惶惶不可终日,等到那把悬刀最终落下,还是奋力一搏,以求突局?”
姚广平眼尾一挑,一双狭长眼炯炯放光:“如何突局,还请世子赐教。”
薛钰低头抚弄着手指,唇畔噙着一丝淡笑,一开口,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其实要让慕容景削不成藩倒也简单,他是天子,才能削藩,既要让他削不成藩,将他拉下那个位置,也就是了。”
语毕慕容桀与姚广孝皆是惊愣在原地。
慕容桀神情凝肃,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仕钰,你疯了?”
薛钰猛一抬眼,眸底恨意翻涌,竟是慢慢笑了:“是啊,我是疯了,赵王殿下难道不想疯么,仕钰以为,做一个疯子可比做一个死人要好上许多,您以为呢?”
慕容桀一怔:“仕钰你……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父亲死了,殿下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我当然知道,不是被北凉余孽……”忽然想到什么,眸光一凛,不可置信道:“难道是……慕容景?”
“怎么,不敢信?殿下,别说是你了,我与他相交多年,也从未看清他的为人。”
“我们都被他给骗了。我父亲以真心待他,在他被众人孤立,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时,便力排众议,亲自教习他骑射,可他是怎么对待我父亲的?”
他眼圈渐渐泛红,深深地一闭眼,眸中冷芒尽现。
“他用我父亲教他的箭术射杀了他!这等忘恩负义、背信弃义之人,怎配为一国之君!”
慕容桀略一怔仲,眼底划过一丝了然,微哂道:“原来是这样,原来,你是想我为你报仇,我说你怎么……”
“可惜仕钰,你太高看我了,我手上不过驻守边境的几万兵马,而京畿的兵力,是我的十倍不止,我若起兵,无异于以卵击石。”
“若是当初大局未定,我还能争时,你要我争,我还能姑且一试。可如今一切尘埃若定,我再与慕容景争,怎么争?拿什么争?师出无名,那可是要被后世戳脊梁骨的,百年之后,我又有何颜面去见父皇?”
薛钰道:“殿下说笑了,起兵还需想什么名目,历朝历代都有现成的,无非就是清君侧罢了。我父亲的死,疑点重重,朝中早有议论,矛头直指慕容景。”
“如今他又罔顾人伦,执意削藩,不留半分情面。他登基后的所做作为,哪里还有半点昔日温良太子的贤名?究其原因,无外乎是有小人作祟,进献谗言。”
“既然如此,殿下身为陛下的嫡亲兄弟、慕容氏的子孙,为了不让小人再继续祸乱朝纲,为了你们慕容一族的祖宗基业,‘清君侧’自然责无旁贷——你看,这名头,不是现成的么?”
“再说兵力,虽说京畿拥兵数十万,可基本上士兵都来自南方,破文海棠废文都在抠裙更新五2斯九零爸乙九二除了随我父亲出征的那几万兵士,其余并无实战经验,我父亲在军中的威望很高,他底下的士兵,都是常年跟他作战,没有一个是不服他的,甚至比起兵符,他们更认我父亲,我作为我父亲唯一的儿子,也曾随我父亲一同出征,他们也认我。”
“你觉得一旦两军对垒,我站在殿下这边,慕容景会放心让我父亲从前手底下的兵士与我对阵么?恐怕不会。”
“这样一来,与殿下作战的,不过是些常年松懈,无作战经验的南方兵士罢了。而殿下手中的兵,时常北上,与北元作战,无论是作战经验还是战斗力,哪怕是在耐受高寒和艰苦的环境方面,都远胜京中那些兵士,虽少但贵在精。”
“更何况,我还为殿下带来了八千府兵,虽然只有八千,可这都是从前父亲和我亲自选拔操练的,殿下待会试试就知道了,每一个战斗力都不容小觑,绝对可以以一敌十。”
他说着弯起唇角,似笑非笑道:“再者说了,我们的兵力不够,可以找外援嘛。关宁三卫,蒙古最强的雇佣兵,三岁骑马,五岁开弓,能负重甲,亦能做轻骑冲锋,战斗力极强,且几乎不需要后勤。这样一支强大的雇佣兵,我们只需要花钱,他们就可以为我们所用了。”
慕容桀摇头道:“仕钰,你知道若要起兵,购买军需、发放军饷,包括后期源源不断的粮草补给,这些都需要大量的钱吗?而雇佣关宁三卫更是天价……我们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
“我知道赵王殿下没有这么多钱。”薛钰抬眼淡道:“但焉知,我没有呢?”
便从怀里取出那张藏宝图,递与慕容桀道:“殿下可还记得,先帝曾赐予我父亲一张藏宝图。”
慕容桀一面伸手接过,展开察看道:“你是说传闻中李显忠留下的那张藏宝图?可那不是传闻么?先帝派人渡江三次搜寻,都一无所获……”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眼望向薛钰:“仕钰,你不会告诉我,你已经找到了李显忠留下的那些珍宝?”
“是啊,而且侯府名下有多间商铺,我能换成银票的,大都换了,来不及换的也都带来了,就在城楼下,殿下下去一看便知。”
慕容桀只觉不可思议:“怎么会……先帝派人找了三次都没找到,仕钰,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薛钰摇头笑了笑,只道:“殿下,你错了,先帝派去的人,早就找到了。”
“什么?!”
薛钰道:“卷宗记载,第三次渡江搜寻,之所以全军覆没,是因为在江面上翻了船,可我查了当年的水路志,从舰队出发到沉船,都是晴好的天气,江上并无风浪,那貎江据我所知,也并没有什么大的礁石,更何况,渡江用的宝船,长二十丈,阔一十丈,又是尖底船,海上都可驶得,那好端端的,怎么会沉船呢?”
“除非,是船上堆放了不计其数的重物,尖底船虽然能抵御风浪,但不如平底容纳更多的货物,且吃水较深,一旦超过承载负荷,的确有翻船的风险。”
“我听父亲提起过,第三次先帝派去寻宝的钦差正使是邓漳,此人原是市井无赖,为了躲避追债,一狠心,进宫做了太监,因擅逢迎讨好,慢慢地得了先帝的宠幸,但私底下极尽敛财,且贪心不足,手段十分大胆,有一次差点为此送了性命,但依旧不知收敛。也亏他心思活络,有几分小聪明,这才保住了脑袋。”
“试想这样一个爱财如命、却又有几分市井聪明的无赖,哄着先帝让他渡江寻宝,有没有可能他凭着几分聪明劲找到了宝藏,却在见到那么多不计其数的珍宝后红了眼,连性命都不顾了,瞒而不报,想据为己有呢?”
“而根据船舶司的记载,前两次渡江,在没有找到宝藏的情况下,十天就能返程,可邓漳,却足足晚了五天,这里面,真的没有古怪吗?”
“还有,第三次渡江的沉船后被打捞上来,先帝认为这是上天的警示,于是特地将这艘沉船留存下来,就在清江漕船厂的库房里,我去看过,甲板上有重物剐蹭的痕迹,我猜,极有可能便是那些数目和重量都十分可观的珍宝。”
“为了验证我的猜想,我请旨去西陵一带治水,借着挖渠的由头在猊江附近挖找,果然找到了不少沉淤在江底的宝物。”
“真可惜,那样不计其数的珍宝,之前打捞沉船的时候,他们只要稍稍留意,往深处那么探上一探,就能发现了,或许这就是天意吧,上天要留下这笔财富,为赵王殿下你起事助力……”
他倏地抬眼,目光定定地望向慕容桀:“殿下,天意如此,你何不顺势而为呢?李显忠留下了滔天的财富,足以你起事了。如今情势逼人,慕容景欺人太甚,你难道想落得跟福王一样的下场吗?”
第 103 章
薛钰道:“如今银两有了, 至于兵力,我也与你分析过了,慕容景兵多但弱, 何况我父亲既死,慕容景身边都是一帮文臣,连个像样的能带兵的武将恐怕也不好找, 倘若有了关宁三卫, 我们未必毫无胜算, 再不济, 我们可以向蒙古借兵……”
慕容桀只觉脑中混乱不堪,这样大的事,他一时实在拿不定主意:“仕钰,你让我缓缓……”
薛钰道:“我此举确有私心,我想报仇,我要让慕容景生不如死。可是慕容,我也是在帮你, 慕容景猜忌多疑, 他断不会容你的, 你奋力一搏,尚有生机,若是坐以待毙, 就只能任他鱼肉了。”
“我平生最后悔的,就是当初随我父亲一道, 选择拥立太子,若是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深看了他一眼:“赵王殿下,我会选你。”
慕容桀心神一震, 缓缓道:“你……你说你选我?”
之前他也不是没起过与慕容景争的心思,只因那是他母亲的心愿,那时他的确很想争取薛钰与他父亲的支持,可他待他一向冷淡疏离,根本无意结交,没想到今天能从他口中听到这句话。
薛钰道:“是,殿下的人品贵重,远非慕容景这等小人可比,何况先帝本就属意殿下,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本该是你的。”
他的目光冷平,面上并无波澜,只道:“何况,我带了八千府兵,大张旗鼓地来见你,等消息传回京中,必定了坐实了我私下结交藩王、图谋不轨的罪名,殿下如若不肯起事,那为了向慕容景表忠心,必定把我交出去,届时我自然难逃一死,,既然如此,不如你现在就杀了我。”
慕容桀眉心深陷,下颌线收得极紧,咬牙道:“仕钰,你不要逼我……”
薛钰平静道:“我只不过是陈述事实罢了,殿下,我好歹救过你的性命,你难道竟要看我去死吗?”
慕容桀脸上多有挣扎之色。
一旁的姚广平见状看出慕容桀内心已有所松动,不禁暗道不好,他捋了捋了山羊须,不可否认其实他私心也觉得薛钰说得有道理,猛一回过神来,自己竟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毕竟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样冒险的想法,他此前是从未想过的!
这位薛世子,心计之深沉,观察之入微,思虑之周全,直教人毛骨悚然,不仅能寻到传闻中的宝藏,还能以此做好全局的部署统筹,更是能分析时局,鞭辟入里,教人无话可说。
他倒的确是一位天生的政客,光凭三言两语,就能游说得人动心,更不用说赵王本就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更是由他拿捏。
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却又疯得聪明,疯得漂亮,疯得有胆色!倒要把旁人也要变得同他一样疯!
这样胆大冒险的事,需要从长计议,他真怕慕容桀被薛钰的三言两语说动,轻易地就下了决定。目光一转,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
姚广平走后,一时房间内只剩下他二人。
书案上的瑞兽香炉香线袅袅升腾,屋内寂静无声,浅金色的日光透过窗纸搁浅在薛钰的眼睫,他站在阳光下,却没有一丝暖意,眼底如同结冰的湖面,瞳仁却如琉璃般剔透。
慕容桀静静地注视着薛钰,喉结上下滚动:“仕钰,你今天所求,若只涉及我一人,我自然别无二话,可是此事牵涉重大,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知道你说的在理,我如今若想破局,的确唯有此法,可事关重大,你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
话音未落,就有一道带着怒气的嗓音由远及近传来:“还想什么?桀儿,你可别被他给蛊惑了……”
薛钰回头一看,见来人一身燕居常服,披了织金云霞凤纹霞帔,头戴九翚四凤冠,冠顶插珠玉金钗一对,额间饰花钿,容貌姣好,气度华贵,正是慕容桀的生母、魏熙帝的一生挚爱,宠冠后宫,风头无两的郑贵妃。
魏熙帝弥留之际最放心不下她,因此特地留下恩典,准许她随慕容桀一同前往封地,这可是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的。
薛钰眉梢微抬,略一颔首道:“见过太妃。”
郑氏冷哼了一声:“多日不见,如今世子行事,倒愈发让人捉摸不透了。从前太子之位空悬之时,桀儿有心争上一争,也没见你帮他,如今倒好,大局已定,你反倒过来撺掇他行谋逆之事,那可是诛九族的死罪!本宫今天倒要问你一句,你到底是何居心?”
薛钰道:“太妃息怒,世上之事,瞬息万变,从前是我看错了人,也帮错了人,如今我悔不当初,殿下如今身陷囹圄,今日劝谏,也实在是为殿下寻求破局之法。”
“说得好听,恐怕,是想桀儿搭上身家性命,为你报杀父之仇吧!薛钰,我和你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是什么人,本宫还不清楚吗?你生性凉薄,在你眼里,桀儿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罢了,若不是为了你的私心,他是死是活,你会放在心上吗?”
慕容桀皱眉道:“母妃!”
郑氏转头看向他道“怎么,母妃有说错吗?桀儿,你可千万别被他三言两语给蛊惑了,你再如何,也是慕容景的亲兄弟,我就不信堂堂大魏皇帝,没有正当的名目,会随意诛杀自己的亲兄弟!他难道就不怕天下人口诛笔伐吗!”
“这位薛世子惯会蛊惑人心,你父皇在世时,就受他蛊惑,将他视若亲子,你如今难道也要受他蛊惑,跟自己的亲兄弟反目不成吗?母妃虽然也一向不喜欢慕容景,可说到底,他才是你的亲兄弟,而这位薛世子,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罢了!”
“母妃!”
“怎么,母妃难道有说错吗!薛钰这样的人,得亏是男子,若是女子,就当祸国了!你也放清醒点,可别效仿西汉的汉哀……”
慕容桀脸色大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连忙喝止道:“母妃!”
郑氏一挥袖,哼了一声,到底还是住了口。
薛钰抬眉,淡道:“太妃,可否给我一盏茶的时间,我们平心静气地谈一下。”
“怎么,世子倒要在本宫身上下功夫了?可惜本宫不是先帝与桀儿,耳根子软,更不是永安那样的小姑娘,见到你便走不动道了,本宫劝你,少在本宫身上白费心思。”
薛钰似笑非笑:“太妃是怕也被我说动,改了主意?”
郑氏冷哼道:“少用激将法激我,本宫可不吃这一套!”顺了一口气,到底受不得激,改口道:“罢了,本宫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个什么花样来!”
便与薛钰信步走向庭外,至一水榭处,郑氏道:“薛世子,你到底有何见教。”
水榭岸边种植了不少柳树,一眼望去满目春色,有一种渺然的心旷。
一阵风吹过,柳絮纷飞,薛钰伸去接,掌心有飘絮缓缓落下。
他低喃道:“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①”
郑氏一愣,随即嗤道:“我说薛世子,你找本宫过来,不是只是为了吟诗作对吧?那你可真是找错人了,本宫没你这样的闲情逸致。”
薛钰道:“太妃娘娘,东风起,柳絮无根,随风飘扬。或随逝水,或委芳尘,因缘际遇只赖东风,难道不正是如今赵王殿下的处境?”
郑氏黛眉微蹙:“你什么意思?”
薛钰转头看向她,微笑道:“太妃娘娘,您说慕容景不会对赵王殿下下狠手,只因若是没有正当的名目,他必不愿背负弑弟的罪名,可你想过没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没有正当的名目,他可以给你安上莫须有的罪名,难道你真信了福王之祸是因为他意图谋逆么?”
郑氏显然听不进劝:“你不用跟我说这些,福王是福王,桀儿是桀儿,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再说那么多个藩王,未必下一个就是桀儿。要真有什么事,那也是后话了。本宫只知道,若是现在就轻举妄动,意图谋反,那就是死路一条,这可是板上钉钉的,至于别的,本宫不想再听。”
薛钰深看了郑氏一眼,唇畔浮上笑意:“既然娘娘不爱听我说那些,那我就说些娘娘爱听的。”
郑氏狐疑地望向他。
薛钰道:“盛熙十年,你入选进宫,同年,你被册为德嫔,盛熙十二年,即被册为贵妃,晋升之快,前所未见。册封第二年,你便诞下赵王殿下,一时间风头无两,宠冠后宫。太妃娘娘,先帝给了你世上女子都艳羡的恩宠与荣耀,我以为,你这一生,该是了无遗憾了,只除了两件事。”
“一是赵王殿下最得圣宠,可却因非嫡子非长无缘皇位。第二,我想,这也是娘娘一生的痛,您与先帝恩爱了一辈子,他宠了你一辈子,你是他后宫中最爱的女人,可临了,却不能与他合葬,只因您不是皇后之尊……”
话还未说完,郑氏已经濒临失态:“够了!不要再说了……”
妆容华贵的女人深深地一闭眼,染上蔻丹的鲜红指甲陷入了白皙的掌心,再睁开眼时,眼中满是不甘和痛楚:“为什么……明明我才是先帝最爱的女人,我什么都不求,只求生同寝死同穴,百年之后,仍能长伴他左右,这样即使在漆黑的地底下,我也不再惧怕,反而心向往之,可为什么连这点微末的心愿都不能满足我……”
薛钰叹道:“娘娘对先帝的一片深情,实在令人动容。不过娘娘也不必太过伤心,此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郑氏胡乱抬手擦拭了脸上的泪痕,一双泛着泪光的美眸紧紧地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薛钰转头看了她一眼,淡笑道:“娘娘,只要赵王登基,即便你并非皇后,可你是赵王生母,便也是太后,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先帝合葬了。”
郑氏一怔,歪了一下头颅,神情恍惚,似哭似笑:“是啊,只要桀儿成了皇帝,本宫就是太后了,百年之后,就能与先帝长眠,千秋万载,永伴左右……”
薛钰这时便知道,她是被说动了。
他弯起唇角,又道:“正是这个道理,至于殿下起事到底能否成功,娘娘也不必太过忧心,依我看,胜算绝没有娘娘想得那么低,倘若娘娘不信,叫来姚先生,一问便知。”
他的瞳仁在日光下泛着浅金色,剔透如琉璃,却有着洞悉一切的锐利与了然,只微微笑道:“娘娘之所以会会过来,也是姚大人去跟您通的信吧?”
郑氏一怔,并未作答,只是在心里揣摩他的话有几分可信,若是真的,桀儿真的能有胜算……那心中的最后一点顾虑也打消了。
人往往倾向于相信她愿意相信的,并为此寻找佐证,她看着薛钰,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很能把握人性。
第 104 章
从庑廊尽头出来, 薛钰迎面撞上了姚广平。
他一身宽袖道袍,仙风道骨,手上摇着一把羽扇, 眯着眼捋了一把胡须,含笑道:“世子。”
薛钰看了他一眼,略一颔首, 淡淡道:“姚先生。”
“听说世子竟然说动了郑太妃, 实在是让老朽佩服啊。”
薛钰目光深静, 注视了他片刻, 忽然道:“先生,你的右肩,有一片落叶。”
姚广平一愣,伸手掸落了那片落叶,哈哈笑道:“世子果然心细如尘,不染尘埃啊。”
话音未落,却听薛钰又道:“先生, 你的左肩, 方才又落了一片落叶。”
姚广平嘶了一声, 不由皱眉,心说今儿个怎么这么招落叶,倒让他在薛钰面前出洋相, 明明还未入秋,哪来这么多落叶……啧, 是了,刚刚起了一阵妖风, 想是将这树上的叶子给吹落了,这才掉个没完没了, 偏他正站在一棵沉香树下,可不得落一身的叶子。
他讪笑道:“这叶子真是讨厌,让世子见笑了。”正要伸手去拂,却听薛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先生,这可怪不了叶子。”
说话间又有几片叶子接连掉落在他身上,他气急败坏地抖落衣襟:“这这这……”
“先生何必与它们较劲呢?你过来我身边,不立于树下,自然片叶不沾身了。”
姚广平动作一顿,慢慢地抬起眼来看他,狭长的眼眸眯起,吹了下唇边的一撇山羊须:“世子这话,倒像是别有深意。”
薛钰仍是处变不惊,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只微微笑道:“先生足智多谋,是赵王殿下最信任的谋士,自然明白仕钰的用意。”
“树欲静而风不止,眼下赵王殿下的处境,已不是他按兵不动,慕容景就能罢休的了。先生只要站在树下,始终会有落叶飘零,与其做些无谓的拂拭之举,不如换一种方式,先生只要来到我身边,那落叶,自然就落不到先生身上。”
他从容道:“同样的,福王先例已开,接下来,会有源源不断的落叶落下,焉知那高悬颅顶的利刃,何时会向赵王殿下的颈项落下?届时难道先生也要像今日拂拭落叶一般,轻飘飘地拂拭掉飞溅到身上的血渍吗?”
“嘶,我倒是忘了,先生与殿下本是一体,殿下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先生自当随从,也不知那是先生的血渍,又会溅到哪个的身上?”
明明不是数九寒天,眼下正暖风徐徐,薛钰此时的语气神态,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罕见的温和,可姚广平后背却蓦地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世子不愧是干过大理寺的,这话说得,直教人瘆得慌。若我是您的犯人,都不劳您用刑,早乖乖地招供了。”
薛钰只笑道:“先生说笑了……”淡淡扫视了他一眼:“您还是过来我身边吧,免得再让落叶沾了身。”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姚广平自然听出薛钰这是话里有话。
过去他身边,就等同于去他的阵营,同他一起,支持赵王起事。
这事可非同小可啊。他还得好好琢磨琢磨,万不可轻易着了薛钰的道。
因此虽然薛钰近在眼前,他与他只有几步之遥,他还是岿然不动,只打哈哈道:“世子神仙般的人物,那是芝兰玉树,倜傥风流,我就没见过长得比你还俊的,你说我这样的人站在你身边,那不是自取其辱吗?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薛钰仍是笑着,但一双浅色的眼眸却殊无笑意,只微微抬了眉,用一种沉静冷然的目光一寸一厘地扫过他,像是要剖入内里,窥探人的内心深处:“先生,你作为赵王的谋士,可还记得你的初心?又是因何追随于他?”
姚广平一愣,眼神渐渐飘远,落在虚无中的一点,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
是啊,实在是太久了。
久到他都快忘记他一开始来到赵王身边,是想襄助他共图大业的。
可如今,登上九五之尊的却是之前并不被看好的太子。
想到这里,总归是有些遗憾的,只不过事情既已成定局,多想无益,不过徒增哀叹,便也就此搁置了,只是今日不防被薛钰突然问起,心中难免又起怅惘。
耳边听薛钰道:“每一个谋士,毕生所追求的,无非是选对辅佐的主上,看着他一步步登上至尊之位,一展抱负的同时也能与有荣焉。先生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如今上天垂怜,又给了先生一次选择的机会,先生难道还想放弃吗?”
“人这一生,短短数十年,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端看你怎么选了。先生难道真愿似如今这般苟延残喘,抱憾终身,而不是奋力一搏,了无遗憾么?”
姚广平倏地抬起了头,一双狭长浑浊的眸子乍现一丝精光,慢慢眯眼笑了:“世子,当初子贡游说列国,操控天下局势,如今我看世子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你洞悉人性,诱之以利,难怪连太妃都会被你说动,也罢,如今赵王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与其瞻前顾后,举棋不定,到时候还是免不了惨淡收场,倒真不如按世子所说,置之死地而后生,也算是了无遗憾了!”
“世子放心,您说什么我相信殿下都会听的,您于他有救命之恩,他为你赴汤蹈火相信也在所不辞,至于底下的将领,都唯殿下马首是瞻,我也自会劝说一二。”
薛钰颔首,微微笑道:“先生大义。”
——
弘德元年,永城侯世子薛钰率八千府兵,未奉诏便面见藩王,消息传回京中,慕容景大怒,直指赵王结党营私,意图谋反。岂料赵王的奏折随即而至,上书薛钰因其父亡故,迁怒圣上,确有不臣之心,以妖言蛊惑赵王,劝其谋反。
然赵王断不敢存此大逆不道之心,其对圣上之忠心天地可鉴,虽薛钰于他有救命之恩,也断不敢与其同流合污、故趁其不备,将其制服,现已押解进京,等候圣上发落。
慕容景阅后颇为愉悦,笑道:“赵王这是怕了朕了,这才这么急不可耐地递上折子,算下日子,是仕钰到达大宁的当日,他就命人快马加鞭送上这份折子了,想来不会作假。”
“说什么对朕的忠心天地可鉴,是没那个贼胆吧。看来福王的事委实让他吓破了胆,连救命之恩都不顾了,就这么把薛钰绑了押解进京,这是与他划清界限,跟朕表忠心呢,朕想,仕钰对他一定很失望吧。”
“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小,倒真是无趣得紧啊,朕本来还打算再好好敲打敲打他。也罢,既然他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朕若是再做文章,倒显得刻意了,总说是朕不容兄弟,这事就先放着吧,也不必追究了。”
殊不知这一放,就放出了事。
赵王说是将薛钰押解入京,可慕容景左等右等也等不到薛钰,差人去问,回禀说薛钰路上染了风寒,一直不见好,唯恐赶路加重病情,这才耽搁了些时日,反问慕容景是要活人还是死尸,若是后者,那就好办了,快马加鞭,再过几日便到了。
慕容景想起之前薛钰的确因他父亲之死抱病在身,乍听此言倒被吓了一跳,连忙斥道:“混账,自然要活的!”便也不再催促。
如此过了一个月,再如何感染风寒照理也该到了,慕容景这才察觉到不对。
这时却传来了消息,赵王反了,始知这一切多半是薛钰想的缓兵之计,只怕一开始上路的,根本就不是薛钰,好一招假意献俘,一方面迷惑他,使他疏于防备,另一方面为赵王谋反争取时间。
薛钰,你果真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明,聪明得让人咬牙切齿。
——
外面就要变天了,赵嘉宁却一无所闻,甚至都不知道赵王谋逆之事与薛钰有关。
只因她自顾不暇,哪有心思再打听旁的。
——她怀疑她可能是怀孕了。
照理出了上次的乌龙事件后,她应该对怀孕一事再三谨慎才是,或许她只是跟上次一样吃多了积食,怎么偏偏又怀疑是怀孕了?
只因如今境况不同,她近来郁郁寡欢已久,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勉强喝些白粥果腹罢了,试问这种情况之下,她怎么可能因为积食犯呕呢?
她不由得想到了和薛钰在一起的那几日,是那样不知节制地放纵沉沦,所有的理智考量仿佛都被情yu吞噬,她贪恋薛钰的温度和爱抚,竟忘记她已经许久不曾喝避子汤了,效力大约也早过了。
这实在让人不得不怀疑,便是哪一次,她怀了薛钰的孩子。
不得不说这个孩子来的真不是时候,如今她的境遇,可谓是如履薄冰,自身都难保了,这孩子的到来,无疑是雪上加霜。
为今之计,只能先确认她究竟是否真的怀孕,再行图谋了。
她让听雪想办法递消息给太医署的夏院判夏德运,他早年受过她父亲天大的恩惠,两家一向交好,他应当会帮她这个忙。
慕容景登基后为了平衡各方势力,娶了好几个世家女,并立了中军都督府同知李俊之女为皇后,这几日李皇后凤体违和,每日都让夏院判进宫诊脉,刚好给了听雪能遇上他的机会。
第 105 章
不出赵嘉宁所料, 夏院判在得知听雪是赵嘉宁的贴身侍婢,而赵嘉宁身子不适,但由于位分低, 又失了宠,竟无人前去诊病后,二话不说, 立刻随同听雪前往。
等到了乾西宫的偏殿, 发现这里果真十分冷清, 年久失修, 门帘都已残破刚好今日下了点下雨,连房顶都有些漏水了,门口连个奴才也没有,可想而知赵嘉宁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了。
他昔年与安国公交好,赵嘉宁到底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前被安国公捧在手心的千金,千娇百宠, 如今竟然过着这样的日子, 他心中难免有些不忍。
随听雪进入殿内后, 夏德运扫视了一圈里屋,只见屋内陈设简陋,连个像样的物件也没有。
桌上放置了一个瑞兽铜炉, 样式是最普通的,里头燃着的香却名贵。
是一种淡淡的檀香气息, 温和隽永,格外让人安宁。
尾调却带了一股辛辣凛然。
他隐约觉得熟悉, 似乎在谁的身上闻见过……脑海中浮现一个人的身影,容色疏淡, 眉目冷峭。
是薛钰。
未及多想,便听听雪解释道:“实在是我们家主子晚上不得安睡,噩梦缠身,唯有闻此香,才有片刻安宁,所以我跟她缝制了一些刺绣托人带出宫变卖,这才换回来一小块香。”
言下之意,是生活困顿,燃此名贵檀香并非有余钱,实乃有不得已的苦衷。
这其实也是听雪有意为之,把赵嘉宁的境况说得越惨,房间布置得越寒碜,越能激起夏德运的怜惜和不忍,待会若是有求于他,他也更能动容。
不然赵嘉宁虽然惨,但也不至于惨到用刺绣换钱——何况她那歪歪斜斜的刺绣,能换得了钱吗?
从前薛钰送给她不少物件,多是些珠宝首饰,价值连城,她逃跑时挑了几样带着,随便换一样就够她们的吃穿用度了,实在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故意做出这副样子,不过是为了博取夏德运的同情罢了。
夏德运却并不知内情,闻言免不了又是一阵哀叹:“当真是苦了我那世侄女了。”
窗外下着小雨,天气阴沉沉的,日光黯淡,连带着屋里也更显灰暗破败,唯有临床的长几上搁置了白色细口瓷瓶,里面放了几枝新鲜采摘的白牡丹,这才添了几分生气。
等走到床榻前,听雪上前撩起帷幔,却发现赵嘉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但似乎睡得并不安稳,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口中喃喃低语,似乎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她凑近去轻轻推她:“主子,醒醒,夏院判来了……”
她像是陷入了某种梦魇,并未醒转,正胡乱说着一些梦话,听雪这回听清了,她断断续续说的是:“薛钰……别走……救我……”
她一阵慌乱,唯恐被夏德运听出来点什么,一狠心,狠狠拧了她一把:“主子,快醒醒!”
她和赵嘉宁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她二人整日待在一起,赵嘉宁频频反胃作呕,就算她不说,她也猜到她有了身孕,且这孩子多半是薛钰的。
赵嘉宁也看出来了,两人如今相依为命,她又有事需得让她去办,况且瞒也瞒不过,只得将实情全盘告知。
她听完后觉得赵嘉宁真是糊涂,原本凭借着昔日与慕容景的情分,要想翻身并不难,可她鬼迷心窍,为了薛钰,屡次拒绝慕容景,如今更是有可能怀上了他的孩子,万一这事是真的,那她下半辈子可就完了,就连她也会被她拖累!
真是作孽,明明她之前还指望着她一人得道,带着她升天呢,如今非但美梦落空,反倒要被波及,她真是有苦难言!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抱怨也无用,她们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便只能一起想法子了,况且她伺候赵嘉宁这么久,虽有利用她的心思,但若说对她没有一点主仆之情,那倒也不是,她如今这个境遇,她能帮自然是要帮的,当然没有弃她不顾的原因,除了对她有些情分之外,更多的,是她想赌一把。
她在东宫伺候这么久了,始终觉得慕容景待赵嘉宁是不同的,况且她又生得娇媚侬丽,身段勾人,连薛世子这样不近女色、冷心寡情的人都能被她勾得神魂颠倒,为她不惜顶撞昔日的太子,当今的圣上,并与之反目,说她是红颜祸水也不为过。
这样一个祸水,连薛世子都招架不住,何况圣上?
她相信用不了多久,一旦她想通了,那重获圣宠便是轻而易举的事,届时她必然也能跟着沾光。
俗话说得好,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难。
越是这种她落魄的时候,她越是不离不弃、鞍前马后,等日后她发达了,才会愈发惦念她的好。
她想过了,倘若赵嘉宁此次没有怀孕,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相信经此一事,她也能心有余悸,从而想通开始讨好圣上,那么用不了多久,她就能怀上真正的龙种了。
可如果她真的怀上了薛钰的孩子,那事情就略有棘手……
她本来是想赵嘉宁若真有了薛钰的孩子,那她就劝她悄悄拿掉,趁着月份小,神不知鬼不觉,圣上也绝不会起疑心,届时等身子恢复好再去争宠也不迟。
可惜她观察赵嘉宁的神情态度,千般不忍万般不舍,她也看出她这是无论如何都要留下那个孽种了。
她不愿意的事,她也逼她不得,她思来想去,最终决定跟她一起赌一把。
——只要想办法让孩子的月份变大一两个月,不就可以把这个孩子安到圣上身上了吗?
届时母凭子贵,还需要争什么宠?
只是这条路实在是太冒险了,成功了自然是人上人,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若是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但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要她背主,找圣上坦白一切,她似乎也做不到。
更何况,如若坦白,她自然可以全身而退,保住性命,可如果没了赵嘉宁,她下半辈子的富贵还有什么指望?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她心一狠,还是决定赌一把。
赵嘉宁被听雪这么用力一拧,吃痛之下,猛地惊醒过来,抬头看到床边站着一脸紧张的听雪与她身旁眼神担忧关切的夏德运,脑袋慢吞吞地转了一圈,这才弄清楚状况。
——她之前与听雪说好,让她去把夏德运带过来,她原本是在床上装虚弱等着他过来给她把脉的,可这一等二等之下,再上连日来的失眠,竟慢慢睡了过去,似乎还做了噩梦,不知道胡乱说了些什么,忽然被一阵剧痛惊喜,想来是听雪干的。
这时她弄清楚状况,人也跟着慢慢清醒了,抬头看着夏德运,暗暗拧了自己一把,眼圈泛红,浓睫微颤,端的是楚楚可怜,作势就要起身行礼:“夏世伯……”
夏德运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她:“世侄女……不,赵选侍,这可使不得……”
赵嘉宁便慢慢坐了下来,作势咳嗽了几声:“有劳世伯专程为我跑一趟了,实在是听雪请不动旁人,他们总有说辞,说走不开身,得空便来,可总也不见来……再差听雪去请便甩脸色,讥讽道:‘催命似得催,知道的,是你家主子得了风寒,不知道的,还以为快死了呢。’
宫中最是捧高踩低,我知道,他们是看我不得圣宠,所以才敢这般怠慢,虽说可恨,可到底也是人之常情……也只有世伯念旧情,肯雪中送炭,这份恩情在这宫里尤显珍贵……”
“选侍娘娘见外了,说句不敬的话,您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两家更是多年来的世交……
“如今你爹爹不在了,我能照拂的,自然也该照拂一二……自抄家后,我便再没了你的消息,只听说是被发卖了,没想到再见竟是在宫里,娘娘也是有福气的,难为当今圣上肯不计前嫌,为娘娘改名换姓,接入宫中,娘娘如今也算是有了安身之所。”
只是缘何失了宠,这样一来,即便是有安身之所,可这日子,也并不好过。
夏德运见她身形瘦削,面色苍白,可见是多病缠身。
这两日多有雨,晚间春寒,可她床上却只有薄薄一层被褥,且多有破漏,棉絮脱出,又怎能御寒呢?
她的境况比他想象得还要糟,只是都沦落到这样困窘的地步了,何以还要用那样名贵的紫檀香呢?
虽说是有失眠之扰,但可以安神的香类众多,寻常的白檀、黄檀或者是沉香、乳香、白芷都可,这些可远没有紫檀名贵。
想必是她也不懂这些,他虽疑惑,但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只道:“现在虽不是数九寒天,可也要注意保暖,我回头让人给你置办些厚实的被褥……听你侍女说,你身子有恙,我瞧你气色是不太好,这就为你看看。”
说着坐下为赵嘉宁诊脉,闭眼摸须,缓缓道:“脉沉而涩,应是精血不足,近来是否心中郁结,思虑过度?有割舍不下的人事……”
赵嘉宁怔了一下,缓缓地点了点头。
夏德运叹道:“万事皆有他的因缘际遇,往往是人事所不能及,娘娘切勿执着,当以身体为重。”再往细了诊,忽觉脉相圆滑如珠,搏动流利,目光不由为之一沉。
这是滑脉,女子有孕的脉相,可她不是已经失宠了么,又缘何会有身孕?
他唯恐自己诊断有误,连忙抬头看向赵嘉宁,她正好突发干呕,极似孕吐,这正是女子怀孕的征象。
看样子是八九不离十了。
夏德运起初并未多想,只是由衷替她高兴:“恭喜娘娘,贺喜娘娘,依照娘娘的脉相,该是怀孕快两月了。”
果真如此,她果然怀上了薛钰的孩子,不过短短几日,她就中了?
虽然早有猜测,但如今真成了事实,她还是有些恍惚。
她这到底是什么样的运气……
赵嘉宁抬头与听雪面面相觑,神色算不上太好。
她收回目光,垂眸掩住神色,只淡淡问了句:“是么?”
她脑子里掠过很多念头,第一个便是趁着如今月份不大,偷溜出宫去,以免将来东窗事发,她和她腹中的胎儿一同殒命。
只是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她否决掉了,前些日子宫里刚出了一件事,原本要殉葬的太妃,不知是怎么让她寻到机会,竟换了宫女的服制,偷偷溜出宫了,直到入夜才被找回来。
慕容景得知此事后大怒,认为是宫门守卫松懈之故,下令加强守卫,严守各个宫门。
也就是说,至少在接下来的一两个月,她都不可能有机会出宫了。
这样一来,她就只有一个选择——让慕容景成为这孩子的父亲,这样才能保全它。
夏德运察觉到主仆二人神情古怪,不由纳罕,追问道:“怎么,娘娘不高兴么?母凭子贵,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赵嘉宁牵起唇角,慢慢泛上一丝苦笑:“是不是天大的喜事,还要看世伯愿不愿意成全。”
夏德运皱眉,还没反应过来她这话中的意思,只听“扑通”一声,赵嘉宁已经跪在了他面前。
第 106 章
夏德运大吃一惊, 连忙俯身将其扶起:“娘娘这是何故?可是怕身子不好留不住这个孩子?这倒不必担心,娘娘脉相平稳,母子二人当无大碍, 下官也会尽力为娘娘调理身子的……”
赵嘉宁摇了摇头,咬紧唇瓣,泫然欲泣。
“夏世伯, 只怕任你医术再精湛, 也救不回我与我腹中孩儿……将死之人, 如何回天?”
夏德运脸色大变:“娘娘何出此言?”
赵嘉宁只是哭个不停, 瘦削的肩膀随着啜泣轻轻耸动,单薄而脆弱,格外惹人怜惜。
夏德运抬头看向听雪,她也是神情凝重,一脸的讳莫如深。
他便知此事另有隐情。
如今仔细想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为何赵嘉宁失宠已久, 却还能怀上龙嗣?两月前, 赵嘉宁还未进宫成为选侍, 那她是如何有的身孕?虽说也有可能是在潜邸时……但圣上端庄持重,并不孟浪,照理也不会无名无分便要了她。
既怀了龙嗣, 便能母凭子贵,从此也不必待在这冷宫之中了, 这事若是落到旁人身上,早就欢天喜地地昭告天下了, 何以她如此悲切,甚至隐隐有些恐惧绝望呢?
除非, 她怀的并不是龙嗣!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来,夏德运立刻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你……你腹中这个孩子……”
赵嘉宁缓缓擦拭了眼角泪水,声音仍有些沙哑:“世伯想必也看出来了,既如此,我也就不瞒世伯了,我腹中怀的,并非龙嗣……所以我才说,我死期将至。”
夏德运眉头紧锁,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片刻后,又试探地问道:“这……可是哪个歹人强迫与你?若是如此,也算情有可原,圣上仁德,想必不会为难你。”
赵嘉宁只是摇了摇头。
夏德运猛一甩袖,恨铁不成钢地道:“嘉宁,你糊涂啊!”
“那个男人是谁?他有想过你今后该怎么办吗?现在出了这种事,你倒是问问他,你该怎么办?他能保护你吗?”
夏德运只道是赵嘉宁年少不懂事,被哪个野男人甜言蜜语给骗了身子,他与她偷完情倒是什么事都没有,却累得她犯下这等死罪,他越想越气愤,只觉愧对了昔日至交。
“你说,那野男人究竟是谁,若是事情败露,圣上怪罪下来,也不能便宜了他,要我说,若真到了那个地步,你就咬死是他强迫了你,圣上待人宽宥,说不定念在昔日情分上还能饶你一条性命……”
赵嘉宁却是始终不发一词。
这看得夏德运更是来气:“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要袒护他吗?他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嘉宁,不是世伯说你,你怎么能这么不清醒呢,你出自名门望族,眼界不是一向很高吗,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我倒是真好奇了,让你失智成这样,那人难不成还是潘安宋玉在世吗……”
话说到此处,他却忽然顿住了,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檀香气息,那是最名贵的紫檀,脑海中忽然浮现中一个人的身影,如果是他,那之前种种不寻常之处,就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赵嘉宁过得如此清苦,却还用那么名贵的檀香,只因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他一贯用的,便是紫檀。
点燃紫檀,便如同他仍在身边。
至于惑人心智,这红尘男女,总是看不穿,为皮相所惑。
他陡然睁大了眼睛:“那个男人……是薛钰?”
赵嘉宁虽未回答,可他从她的脸上已经知道了答案,他摇头叹息道:“那么多前车之鉴,凡是和他有牵扯的女子,哪个有好下场?你怎么……还敢去招惹他?既然是他,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总归他现在也帮不了你,把他供出来,反倒更惹圣上震怒,你说与不说的确没什么意义……”
他现在忙着和赵王造反,圣上正为此事头疼呢,若赵嘉宁再与他有什么牵扯,回头圣上迁怒于她,对她可是百害而无一利。
夏德运前思后想,认为眼下只有一个法子能够救赵嘉宁的性命:“好在月份不大,趁早打了吧,得亏为你诊脉的是我,若换做是旁人,一个说漏嘴,今日说不定就是你和你腹中孩儿的死期。”
夏德运会有此反应,赵嘉宁并不意外:“多谢夏世伯好意,可我必须保下这个孩子。您也知道,我在这世上已无亲人,唯有这腹中孩子,与我血脉相连,我实在割舍不下……前阵子我哥哥走了,如今我又有了身孕,我总想着,说不定哥哥是以这种方式重新回到我身边……”
夏德运摇头叹息道:“我知道你舍不得,可这事根本瞒不了,等到事情败露,这孩子还是活不了……”
“不,它可以活下来的……”赵嘉宁倏地抬起了头,眼神定定地望向他:“只要世伯您肯帮我。”
“这……这我怎么帮你?”
“只要世伯在圣上问起时,说我已有孕三月有余快四月,那时我就在圣上身边,根本没有见薛钰,那我腹中的孩子,就是圣上的了。等到孩子八九月份时,您再用熏艾帮我早产,这样一来,它就能名正言顺地降生了。”
夏德运满脸的不可思议,等反应过来后连忙斥道:“荒谬,这可是欺君之罪,一旦事情败露,连我都要跟着你陪葬!而这件事情想要败露,你知道有容易么,只消圣上再传唤另一名太医诊脉便可。”
“不会的,您是院判,在整个太医署里医术都是数一数二的,圣上怎么会怀疑您呢,何况您与家父私交虽好,但行事低调,旁人也不知道我们两家的渊源,圣上当初还是太子时,初见我时连我的身份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我与您的关系?”
“既然他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会怀疑呢?”
“我知道这件事极为冒险,要您帮我,也实在是强人所难。但您放心,我再怎么样,也决不会拖累您。”
“若圣上真叫了别的太医为我诊脉,我会一口咬死是我事先服用了药物,这才影响了您的诊断,与您无关。后宅阴私,这种争宠的手段我也是见过的,我知道有这种药。”
夏德运:“可是……”
赵嘉宁又开始轻声啜泣,一张精致的小脸上布满泪痕,鼻翼翕动,眼尾泛红,瘦削单薄的肩头随着啜泣轻轻抖动,像一朵风中摇曳的白莲,柔弱无依,仿佛随时都会在风雨中凋零。
“世伯,我如今无依无靠,便只有你能帮我了……若是这孩子没了,我也不想活了,求您可怜可怜我……”
一抬眸,盈盈泪眼,红唇微张,娇柔可怜,如何不让人心软。
便是百炼钢,被她这么瞧上一眼,也该化成绕指柔了。
也难怪能勾到薛钰。
他这个娇滴滴的世侄女,本事可要比他想得大。
不知是出于一个长辈对晚辈的疼惜还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怜爱,他一时心软,到底还是同意了:“好,圣上若是不问月份,那自然皆大欢喜,若是问了,我便按照你说的月份回禀,好在你身子单薄,即使怀孕四月,也并不显怀。”
“嘉宁,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信得过你的为人,又惦记你父亲昔年的恩情,因此才决定冒险帮你一把,你可千万别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
言下之意,是让她遵守诺言,一旦东窗事发,绝不要连累他。
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她本来就不愿拖累旁人。
重点是他答应她了!那么此事就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赵嘉宁眼神一亮,脸上泪渍未干,唇边却绽放出一个笑颜,更显清丽动人,我见犹怜。
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神情隐隐有些激动,连忙道:“多谢世伯!”
——
其实慕容景本来就打算去找赵嘉宁,他在薛钰那里受了气,就想去找赵嘉宁的不痛快,告诉她,她男人干出了什么好事!
亏他还因为薛昶之死一直心怀愧疚,加上顾念旧情对他一再宽容,可他呢,他是怎么回报他的,简直是大逆不道,罔顾圣恩!
居然勾结赵王,公然谋反!
简直是要把他活活气死!
不过他认为此事根本不足为惧,他占据绝对的优势,手握天下兵马,即使平息叛乱要费一番功夫,但最终胜利肯定是属于他的。
他都已经想好到时要怎么处置薛钰和慕容桀了。
毕竟是兄弟和好友,他自然不会杀了他们。
他要将慕容桀终身圈禁在宗人府,让他尝尝受尽冷遇的滋味。
至于薛钰,他会让他看看,他所追随的主上,是多么的无能,多么的不堪一击,是怎么被他狠狠踩在脚底下的,他会让他后悔他当初作的那个愚蠢的决定,后悔背叛了他。
他也要告诉赵嘉宁,薛钰和慕容桀都不过是他的手下败将,只有他,才配让她迷恋和爱慕。
她应该放弃对薛钰不切实际的思慕,学会好好服侍他。
可偏偏这个时候,内监来报,说赵嘉宁怀孕了。
第 107 章
乾西宫内, 听雪正在开窗通风,只因这紫檀香气隽永,掐断后依旧久久不散, 听雪唯恐待会儿慕容景过来后闻见檀香,联想到薛钰,那事情就不太妙了。
自己的女人身上沾染了其他男人的气息, 这放到普通男人身上都受不了, 何况他贵为一国之尊。
他这回听到赵嘉宁怀孕的消息必然会过来看望她, 如果一切进展顺利, 他没有怀疑,那她和赵嘉宁这关就算闯过了,她才不想横生枝节。
她想到这里,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正坐在桌前,一手支颐,呆呆地望向虚空中的一点,整个人看上去失魂落魄, 原本虚握在手中的茶杯不知何时已经滚落, 茶水淌在桌面, 积了浅浅一滩。
她右手手指沾了点水渍,无意识地在桌上划拨着什么,听雪走近瞧了, 见是一个“钅”字,下一刻便又添了一横, 余下的笔画,她即便不看, 也知道她想写的是什么了。
是一个人的名字。
钰,薛钰。
这两个字该是在心底盘旋了千百遍, 才会这样不由自主地写出来。
这样入骨的思念,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她摇头轻叹了口气,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赵嘉宁到底是怎么想的,从前在时巴不得逃离,如今不在了,竟然为他神不守舍到这个地步。
别看她现在好像对他十分着迷,但她相信,假如薛钰此时出现在她面前,她的第一反应,还是逃。
也正是她深信赵嘉宁是个有理智、懂克制的,决不会做出飞蛾扑火这一类的傻事,才没有对她如今的状态过于担心。
——别看她这会子魂不守舍,待会儿慕容景来了,她自会打起精神去应对他。
就像方才面对夏德运,她就做得很好。
但话虽如此,听雪还是上前提醒她道:“主子,圣上约莫快来了,您警醒着点。”
赵嘉宁回过神来,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落回桌面时,那几笔水痕已经干了,连同那点被刻意掩埋的隐秘心思,一同隐去了痕迹。
——
慕容景来的比她想象得迟,且裹挟了一身的酒气,一靠近,刺鼻的气味便让她感到格外不适。
可她还是按捺住心中的厌恶,强撑起一张笑脸,抬头娇柔妩媚地轻唤他一声:“陛下。”
慕容景靠上来,一呼一吸间,灼热混沌的酒气喷洒在她脸上。
赵嘉宁微微皱眉,垂眸掩去眼底不耐。
慕容景醉眼迷离地打量着她,忽然伸手攫住了她的下颌,猛地向上一抬,迫使她与他对视:“今天怎么这么柔顺?不给朕软钉子碰了?”
赵嘉宁脸色僵了一瞬,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唇边漾起一抹笑意,缓缓撩起眼皮。
浓睫纤长,单薄的眼皮透出一点嫣红,似睨非睨。
入夜宫里点了灯。
瓷白的肌肤在灯光下泛着暖玉一般的光泽,红唇鲜妍,一双美眸水光潋滟,略一流转,眉目间便淌过一段惊心动魄的媚色,像是惑人心智的精魅,“陛下当真不知?”
她毕竟跟了薛钰那么久,从前与他虚与委蛇,演戏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因此倒锻炼出还算精湛的演技,用来应付慕容景想来应当足够了。
只是真的实践起来,却发现远比跟薛钰在一起时要难演得多。
自从知道慕容景的真面目之后,她对他一日比一日的厌恶。
面对这样一张倒胃的脸,似乎实在难以行勾引献媚之事。
但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做下去。
她嗔了他一眼,她嗓音本就软糯,如今语气带了点嗔怪,仿佛撒娇一般,越发显得娇媚酥软:“还不是当初陛下要将我送给薛钰……那般薄情,我这才生了陛下的气……可如今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再大的气也该消了……”
“况且我屡次拒绝陛下,将您拒于宫门外,可您真不来了,我却并没有获得安宁与欢欣,反而更觉落寞,尤其是夜深人静之时,长夜漫漫,实在难捱……”
“更不用说如今我已怀有身孕,更应该好好与陛下过日子,若是再与陛下置气,岂不是太不懂事了?”
她忍着恶心将这一番话说完,可语毕却迟迟不闻慕容景有动静,忍不住偷偷抬头打量他,试探道:“陛下,您有在听我讲话吗?”
却猛地对上慕容景一双阴鸷的眼,一张被酒气熏染的脸,泛着不寻常的潮红,却依然掩不住脸上渐渐扭曲的恨意。
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想往后退。
手腕却被他死死拽住。
发了狠劲,像是要将她的腕骨捏碎。
她从小娇养着长大,□□上从未受到过什么痛楚,即便是跟薛钰一起的那段时间,他也从不让她磕着碰着,她一向被保护得很好,因此是极怕疼的,这时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疼……”
可慕容景却恍若未闻,依旧捏着她的腕骨,将她猛地拽至身前。
看着她因疼痛难忍而变得苍白的脸,他心里滋生出了一种扭曲的快感:“你不是问朕在不在听你说话吗?在啊,朕在听,朕好好地在听你说话,可你跑什么呢,嗯?”
赵嘉宁疼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整个身子都在发颤,她哆嗦着嘴唇,止不住地淌眼泪,她只是不明白,慕容景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就算有所怀疑,也不该是这个态度。
他端详着她,唇边慢慢爬上扭曲的笑意,看她越痛苦,他越觉快意。
手背抚上了她的脸颊,手指慢条斯理地划过她柔嫩的肌肤,明明动作还算得上是温柔,可赵嘉宁却颤抖得更厉害,像是被毒蛇蜿蜒爬过身躯,只觉说不出的诡异悚然。
“怎么抖成这样,嗯?刚刚不还投怀送抱的吗?怎么转眼就避朕如蛇蝎啊。”
“听夏德运说,你怀孕了?”
手上的力道渐松,赵嘉宁终于得以喘息,她一时也揣摩不透慕容景的心思,只能点头道:“……是。”
“哦?那你有身孕,几个月了呢?”
赵嘉宁神色一僵,牵强地笑了一下:“夏院判没告诉您么?”
慕容景摩挲着她的下颌,眸色深沉地打量着她:“朕要你,亲口告诉朕。”
手心渐渐渗出冷汗,不多时便一片濡湿。
赵嘉宁只觉喉咙发紧,一颗心剧烈跳动,像是要蹦出胸腔。
她此时的预感不太好,慕容景这个态度,多半是对她有所怀疑。
可她如今骑虎难下,他这样问她,她又能怎么答呢?
难不成全盘托出?那还不是死路一条,倒不如搏上一博,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思及此,她吞咽了一口口水,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回陛下,臣妾已有四个月的身孕了。”
“哦?是吗?”慕容景低头扫了一眼她平坦的小腹:“那怎么,一点都不显怀呢?”
“陛下说笑了,四个月,哪能明显显怀呢?更何况臣妾近日孕吐得厉害,吃不下东西,人也跟着消瘦了,自然越发看不出了。”
慕容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忽然勾起唇角,阴恻恻地笑了:“是么?”
他伸手抚上了她的小腹:“这个孩子,真的已经四个月了?”状似思考了片刻,他忽然一抬头,故作不解地“呀”了一声:“可是四个月前,仕钰不是没跟你在一块吗?”
赵嘉宁头皮瞬间发麻。
那条蜿蜒爬过她身躯的毒蛇,似乎已经缠绕至她脖颈,正对着她“嘶嘶”吐着信子,随时都会猛地咬她一口。
赵嘉宁只觉一时连呼吸都不能够,她死死攥着手,强自镇定道:“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他依旧是阴恻恻地笑,像是在欣赏猎物徒劳挣扎的可笑姿态:“你知道朕是什么意思。”
赵嘉宁手脚冰凉,自觉事情已经败露,但她思前想后,并不觉得自己有何破绽,因此还是试图辩解。
“陛下,是,臣妾是跟薛钰有过一段,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夏院判的医术陛下是知道的,他既然说了臣妾已有四个月的身孕,那臣妾就是有四个月身孕……”
“况且就连陛下您自己都说了,那时臣妾和薛钰不在一块,既然如此,那臣妾的孩子,跟薛钰有什么关系呢?圣上难不成怀疑我腹中的孩子是薛钰的?”
赵嘉宁说完后,屏息等待慕容景的反应。
片刻后,只听他幽幽地道:“朕从未怀疑过你腹中的孩子是薛钰的。”
赵嘉宁登时松了一口气。
可却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从未怀疑?可他明明……
她还来不及细想,下一刻,下颌便猛地被人收紧,下手之狠,像是要把她颌骨捏碎。
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赵嘉宁痛得几乎晕厥,却听慕容景在耳边森然开口,“朕从未怀疑过你腹中的孩子是薛钰的——”
“因为从始至终,朕都认定你腹中的孽种,就是薛钰的!”
赵嘉宁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脑袋轰的一声,耳边嗡嗡作响。
赵嘉宁只是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响起,浸染着灭顶的恐惧,却依旧要问个明白:“为……为什么……”
“为什么?赵嘉宁,你还好意思问朕为什么?”
他的嗓音低哑,眼眸深处闪动着几分危险的暗芒,是愤怒,也是嘲弄:“朕从头到尾,压根就没碰过你,你说,哪来的孩子?”
第 108 章
赵嘉宁闻言愣在了原地:“什……什么?你没碰过我?可那晚我醒来, 身上明明只穿了一件亵衣……况且我明明记得,那日我喝酒后身体燥热,误将梦境当做现实, 缠着你,与你肢体交缠……”
“哦?梦境,赵嘉宁, 你也知道是梦境啊?你梦到了什么, 是和薛钰的春梦吧, 你就那么喜欢他, 连做那种梦,也只想着他。”
“朕听说你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他,纠缠了那么久,从前肖想过无数遍吧,也难怪做那种事,也只能代入他……后来你得偿所愿,梦境成真, 于是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是不是?真是可笑, 那晚你一声声叫着他的名字, 却勾缠着朕,把朕当做是他,可其实, 我们之间,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切不过是你的梦境罢了, 你却当了真。”
“赵嘉宁,你也太小瞧朕了, 朕就算再怎么色令智昏,也不会甘当别人的替身, 更何况那个人是薛钰!”
“可笑你竟一直以为与朕有过一夕之欢,这次管不住自己的身子,这般不知自爱,怀上了薛钰的孽种,竟想栽给朕。在你眼里,朕就这么蠢吗?”
“从前你与薛钰背着朕偷情,当着朕的面前卿卿我我,朕也都忍了,想着你到底也不是完璧之身了,不知被薛钰弄过多少回,这多一回少一回,又有什么分别,朕既然捡了破烂,就要咽下这口气。”
“可如今,你连孽种都给朕怀上了,甚至还想栽给朕,怎么,还嫌朕头上的这顶帽子不够绿吗?赵嘉宁,你未免欺人太甚!”
赵嘉宁呆呆地听完他这番话,久久不能回神。
她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觉得这一切实在太过荒唐。
慕容景说她可笑,是啊,她可不就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人吗?
原来她跟慕容景之间根本什么都没发生,可笑她居然还想把这个孩子栽到他头上。
这一步棋,一开始就是错的。
其实这样也好,她跟慕容景之间,什么也没有,她也不用每每想到此事,便觉作呕了。
只是今天这场戏,是无论如何也唱不下去了:“既然如此,我无话可说。只是夏院判对此事并不知情,是我提前服用了药物,使得脉相有异,这才导致他诊断有误,不知者无罪,还望陛下明察。”
慕容景对夏德运如何并不关心,也懒得追究:“谅他也没这个胆子。”
他眯眼打量着她,眸光阴沉:“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朕说的吗?”
“我说了,既然如此,我无话可说。”
“好个无话可说!”慕容景掐着她的脸,手指深深陷入她的脸颊,她的肌肤娇嫩,很快脸上便浮现出了鲜红指痕,爬在雪白的肌肤上,颇有些触目惊心。
这次赵嘉宁没有喊疼,只是死咬着唇瓣,她知道,对他喊疼没有用,只会让他更加变本加厉地折磨她。
赵嘉宁疼得牙齿都在打颤,可慕容景并不收力,只死死地盯着她,咬牙道:“赵嘉宁,你干出这样的丑事,难道不该向朕忏悔吗!”
“忏悔?”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请问陛下,我……我有什么好向你忏悔的?”
她像她一定是疯了,或许是知道事情败露,她多半是活不了了,也或许是身上的疼痛几乎让她失去理智,以为她快要死了。
既然人都快要死了,那说话自然也就无所顾忌:“是,我是跟薛钰纠缠不清,甚至有了他的孩子,可那又怎样,如果说我从前还对你心怀愧疚,可自从知道你对我也不过虚情假意之后,那仅有的一点愧疚,也早已荡然无存了!”
“陛下,扪心自问,您难道对我有过一丝一毫的真心吗?既然没有,那你欺瞒我,我利用你,我们谁也不欠谁,谁也犯不上说谁,我何需对你愧疚?又何必向你忏悔!”
“好个何需对我愧疚,又何必向我忏悔,赵嘉宁,你别忘了你现在是什么
弋㦊
身份!你是朕的女人,跟薛钰做下这等丑事,竟然还不知悔改!”
“丑事?”赵嘉宁蓦地笑了,她仰头望着慕容景,纤细白皙的脖颈直挺着,发髻散乱,雪白的脸颊上赫然是鲜红的指痕。
她看着他,眉眼间渐渐流露出一种轻挑的疯态,唇边却绽了一抹笑,愈发透出一种别样的妖冶:“薛钰他本就是我的男人,我和他欢好,那是天经地义,怀上他的孩子,更是情理之中,算得上什么丑事?”
慕容景深吸了一口气,脸色阴沉到了极点,气极反笑道:“好,好得很啊,你果然还惦记着薛钰,赵嘉宁,你个□□!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跟朕说的,你说你仰慕朕,说朕要比薛钰好上千倍百倍,你愿意全心全意地陪着朕,这些难道你都忘了?”
“哈哈哈我说陛下,这样的鬼话你也信?你比薛钰好上千百倍……您真的信了么?可您瞧瞧您自己,你有哪一点比得上他?你也不想想,如果你真的比他好,那为何你的父皇,你的兄弟,你的皇妹,全都高看他而忽视你?”
“左右我今日也是难逃一死了,有些话不吐不快——与其说是他夺走了你的人生,不如说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
慕容景哆嗦着嘴唇,气到半边身子都在抖,他涨红着脸,死死地盯着赵嘉宁,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忽然抬起手,猛地朝她打了一巴掌:“贱人,竟敢骗朕!”
这一巴掌力道实在不小,赵嘉宁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被打蒙在地。
耳边嗡嗡作响,脸上是火辣辣的疼。
她挣扎着从冰冷的地砖上爬起来,捂着半边被打肿对的脸,久久都不能回神。
这一刻不光是□□上的疼痛,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屈辱。
她竟然被掌掴在地。
有那么一瞬间,她连对方的身份都不想顾忌了,只想跟个市井泼妇一样,上去跟他拼命。
她缓缓扭过了头,不可置信道,“你打我?从小到大,就没人打过我,打的还是脸……”
她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受过一点皮肉之苦,后来哪怕家道中落,落到了薛钰的手上,也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薛钰是口口声声说要折磨她,可却从未打过她。
他连在床上最要命的关头,都能因为她的一句喊疼停下来,忍耐着低头亲吻抚^慰她,等她慢慢适应了他的尺寸,才又开始动作。
她在薛钰身边待久了,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该是如此,无论再怎么讨厌她,都不可能动手打一个女人。
因此当她被慕容景一巴掌打倒在地时,她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竟然会打女人?
一个打女人的男人,算得上什么男人?!
真可笑,她从前总以为待在薛钰身边不得自由便是最痛苦的了,现在看来,那才到哪儿跟哪儿,如今她落在慕容景的手里,那才是真的生不如死。
她狠狠蹬着慕容景,因为难以平气,胸脯不住地上下起伏。
慕容景冷哼道:“怎么,你干出这种丑事,朕没杀你就不错了,打你又算得了什么!这样的奇耻大辱,试问这世上有哪个男子会受得了?你不用这样看着朕,朕不是圣人……不如你去问问薛钰,他没朕这么不挑,他可是有洁癖的,你要是真跟朕有了什么,你看他还要不要你这只破鞋!”
赵嘉宁只是气息不匀地盯着他:“你想怎么样?”
“朕想怎么样?你做出这样的丑事,还有脸问朕想怎么样?”他说着重重甩了一下衣袖,哼了一声道:“朕看你这个样子,是毫无悔意,既然如此,就好好待在这里闭门思过吧!等什么时候知道错了,朕再放你出来,这期间只许喝水不许吃饭,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说完转身刚要走,忽然想起一事,又猛地转了回来,气急败坏地叫来宫人,指着瘫坐在地上的赵嘉宁,吩咐道:“给朕把她好好洗干净!身上是什么味道!”
说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赵嘉宁面前,俯身一把攫住她的下巴,咬牙切齿地道:“贱人,点了什么香,以为朕闻不出来吗?朕认识他,可比你要早得多!你也配点紫檀?”
又转头望了一眼大开的窗户,嗤道:“开窗有什么用,早就熏入味了!怎么,想时时闻到他的气息,幻想他还在身边?你就这么想他?长夜漫漫,寂寞空虚,想的也是他吧?难怪一直不肯侍寝,原来是心里还对薛钰旧情难忘,呵,真是个水性杨花、朝秦暮楚的贱人!”
他说完这一番话,猛地一甩袖,气急败坏地走了。
赵嘉宁望着他渐渐走远的背影,直到宫门重重合上,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脱力一般,匍匐前倾倒在地上。
她被活生生饿了三天,第一天并没有什么,第二天也勉强能忍受,可到了第三天,意志力几乎完全被击垮,呼吸急促,心跳变快,她觉得她快要支撑不住了。
尤其慕容景关她禁闭,门窗都封死,甚至连灯都不点,让她整日处于黑暗之中,黑暗带来未知的恐惧,它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禁锢,挣不脱也逃不出,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觉得她的心理防线就要溃败。
好在慕容景终于来了。
宫门被缓缓打开,阳光争先恐后涌现进来,赵嘉宁这几日都处在黑暗之间,乍见光亮,眼睛像被针扎一样,刺痛得睁不开。
她惊呼了一声,连忙用手遮挡,等到慢慢适应了光线,才抬头望向来人。
慕容景一身盘领窄袖黄袍,腰间束玉带,其上以金、琥珀相间为饰,双手负立,面无表情地朝她走来。
及至走到她跟前,他伸出脚,靴尖踢了踢她,就像踢一摊死肉:“知错了没有?”
赵嘉宁看着眼前的明黄皂靴,吞咽了一口口水,骨气在生死面前,实在不值一提,何况她娇生惯养惯了,也实在吃不得这个苦。
“我……我知错了……”
“哦?错在哪儿了?还敢不敢对薛钰念念不忘,还敢不敢拒绝朕了?”
“还有,”他眯起眸子,加重语气:“还敢不敢说朕不如薛钰了?”
这个时候赵嘉宁只能顺着他,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况她只是个小女子,说点违心话又算了什么?
看慕容景这个态度,是只要她肯服软就暂且放过她了,既然如此,她何不先想办法脱离眼下的困境,再行图谋:“不……不敢了……陛下,您能放我出去么?我不想再待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了,我想吃东西……”
慕容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狭长的凤眸挑起,嗤了一声道:“这还差不多。”
他抬手在空中击掌了两下,便有内侍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汁进来,放在赵嘉宁面前。
她心中霎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吞咽了一口口水,颤颤巍巍地问:“这……这是什么?”
慕容景微微俯下身来,薄唇轻扯,勾带出一抹残忍的笑意:“你说呢?”
“你不是想出去吗?”他拿起那碗药汁,递到她面前,幽幽地道:“喝了这碗落子汤,朕就放你出来。”
第 109 章
慕容景想过了, 虽然赵嘉宁□□下贱,让他蒙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但让他就此了结了她, 他似乎也还是下不了手,更何况留她一条性命,说不定以后还有用。
她的命可以留, 可她肚子里的孽种却是一刻都留不得。
赵嘉宁如今是他的选侍, 眼下他并无子嗣, 一旦留下这个孽种, 待到他呱呱落地之时,他就是他的长子,这岂不是乱了套?
想到这里,他眸色一沉,捏过赵嘉宁的脸,将药往她嘴里灌:“喝!”
赵嘉宁明明之前瞧着虚弱极了,仿佛风一吹就倒, 此刻却不知从哪里生出了力气, 猛地将药碗推开:“不, 我不喝……”
慕容景一时不防,竟教她摔碎了碗,瓷片散落, 漆黑药汁泼了一地,他的脸霎时跟药汁一样黑。
赵嘉宁瑟缩着往后退, 抬头惴惴地看着他:“不……不要”
慕容景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咬牙道:“怎么, 薛钰都不要你了,你还想留着他的孩子?”
“赵嘉宁, 你怎么这么下贱!他以后多的是女人给他生孩子,你又算得了什么,你趁早给我清醒清醒!”
赵嘉宁原本缩着脑袋,鹌鹑似得不敢抬头,却在听到这句话后愣了一下,似乎是极不认可的,于是忍不住反驳道:“不,不会的,他是我的,他不能碰别的女人,他只能喜欢我一个……”
慕容景倒是怔了一下,挑了下眉,要笑不笑地道:“赵嘉宁,你不会是疯了吧?呵,又为他疯了一个……可朕没功夫在这里同你疯言疯语,朕就问你一句,这孩子,你打是不打?”
赵嘉宁看着他,连日来的绝食让她的脑袋有些发晕,她想她或许真的有些不清醒,但她绝没有疯。
她吞咽了一口口水,强打起精神,决定跟慕容景赌一把。
她看出他有心想留她一条性命,那她就赌他会因为顾忌她的性命而留下她的孩子。
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瓣,一颗心忽然跳得极快,鼓足勇气道:“我不打,陛下,孩子是无辜的,您何必非要赶尽杀绝呢,我知道……是我让您蒙羞了,如果您觉得看我在宫里碍眼,不如……不如就放我出宫,让我自生自灭……”
“放你出宫?好让你去找薛钰逍遥快活?赵嘉宁,朕看上去是这么蠢的人吗?”
赵嘉宁连忙道:“不,我不会去找他的……我只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把这孩子生下来,安安静静地过我的日子。”
慕容景抬了下眉,目光探究地扫向她,片刻后嗤道:“那也不行,你让朕蒙受了这么大的羞辱,现在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这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你走了,朕又该找哪个来发泄心中的怒气?”
“更何况……”他摩挲着她的下颌,轻笑了一声:“留你在身边,对朕还有点用处。你还不知道吧?你的薛钰,他反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朕自然不会放过他。”
“其实你对朕也并无多大用处,因为朕相信,不多时朕就会把反贼一网打尽,根本用不上你,况且拿你一个女人当砝码,说出去总是不光彩,朕也看不上。但有备无患总是好的,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朕需要拿你来要挟薛钰,朕想你应该愿意帮朕吧——你难道,不想看看,你在薛钰心中,到底还有多少分量?”
赵嘉宁一怔,随即自嘲地笑了笑:“是么,想不到我在陛下眼里还有这样的用处,难怪陛下愿意留我一条性命,既然如此,那我是否有资格跟陛下谈一下条件呢。”
她仰起脖颈,那样脆弱娇柔的一张脸,却有着无比坚定的神情,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神亮得惊人:“我与我腹中的孩子,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
慕容景有些错愕,似乎也料想不到她会出这样一番话。
他眉心微皱,抬眼仔细地打量着她。
赵嘉宁眼圈泛红,眼睫明明不受控制地轻颤,昭示着主人内心的恐惧不安,可她却仍要迫使自己与他对视,眼底的泪慢慢滚落,浸染着绝望与悲戚,却又透露出一种置之死地的决绝。
慕容景微微一怔,喉结上下滚动,眸底闪过一丝挣扎。
赵嘉宁自从说完那一句话后便屏住了呼吸。
手心一片黏腻,全是密密麻麻的冷汗。
她其实完全是在赌,像是亡命的赌徒,用性命做赌,来换取腹中孩子的一线生机。
她想留下这个孩子,不为薛钰,就为她想在这世上多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她总说怀疑腹中的孩子或许是她哥哥换了另一种形式回到她身边,这并不是托词,她是真切地这么希望。
于是她堵,堵慕容景为了留下她的性命而选择放过她的孩子,只是这个赌局实在太冒险了,一旦赌输了,将会赔上她的性命。
但好在,她最后赌赢了。
慕容景眸色翻涌,注视了她良久。
忽然一甩衣袖,猛地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好,好得很,那你就留在这冷宫里,自生自灭吧!朕这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说完转身愤愤离去。
赵嘉宁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蓦地松了一口气,这才惊觉背后的衣衫都湿了。
自从那日慕容景走后,真如他所说那般,再也没来找过她。
赵嘉宁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
这段日子里,她也从听雪的口中听到了外面的一些事。
原来慕容景说的是真的,薛钰真的反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并不感到惊讶,或许是她清楚地知道他父亲的死对他意味着什么,更不用说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他一直以真心相待的知交,他经历了至亲的亡故和好友的背叛,双重打击之下,不疯才怪,她知道,他是决计不会放过慕容景的。
可他毕竟是天子,他怎么报复?又怎么不放过他?
——也唯有将他拉下天子之位这一条路了。
当然,也或许是在她的印象中,薛钰一贯是这么疯,故而他做出什么疯事似乎都不足以让她吃惊。
唯有他能劝说赵王跟着他一起疯,倒真是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不过也说不定是慕容景登基后执意削藩,使得藩王人人自危,赵王早有反心,薛钰的到来,不过是为他添了一把火——谁又能知道呢。
按理说谋反这种事,历朝历代,就没几个能成的,可她却一点儿都不为薛钰担心。
无他,只因她相信无论何时何地,慕容景都不会要了薛钰的命。
薛钰曾是他灰暗人生中的第一束光,无论后来这束光后来怎样化作刺向他的光刃,他都不会忍心将它掐灭。
这或许是慕容景阴暗扭曲的灵魂下,保留的最后一丝温情。
——
赵嘉宁也是后来才知道,或许她根本不必考虑薛钰一旦落在慕容景手上,他会怎么处置他,因为很有可能,慕容景他并没有这个机会。
——照理京畿几十万兵力,平定叛乱根本不需要费多大力气,可事实上赵嘉宁听说,慕容景出师不利,如今的战况对他很不妙。
原来当初魏熙帝怕慕容景性子软弱,镇不住那些持有战功的武将,自打他决意将皇位传给他只会,在他还在世时,便陆陆续续地替他将那些功臣除了,只留下薛昶一人。
而后天下平定,薛昶也无用武之地,魏熙帝临死前,又嘱咐慕容景将薛昶也一并除去,自此朝中再无可用武将。
魏熙帝和慕容景当初除去薛昶却留下薛钰,只怕做梦也没想到祸事因此而起,他会教唆慕容桀起兵造反,而慕容景手上却无人可退敌——这全是他们一手造成的,正所谓自食恶果,不外如是。
只是慕容景再无人可用,也总得派人前去平叛,大将军人选在左军都督李贽和魏国公徐有谦中择其一,因魏国公是郑贵妃的远亲,慕容景有所顾虑,最终选了前者。
岂料这是他人生中做的最愚蠢的决定之一。
李贽袭卫国公爵,自小熟读兵法典故,颇受魏熙帝喜爱,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赵括。
在领兵过程中,不但毫无实战经验、只会纸上谈兵,而且独断专行、屡出昏招,又因顾忌慕容景在他临行前的嘱托:“勿使朕背负弑弟之罪名!尤其勿伤薛钰毫发!”而多有掣肘,加之薛钰用兵诡谲,常常使人始料未及,种种因素加在一起,最终李贽于潼关岭惨败,折损了慕容景的三十万大军。
潼关岭一战,给了慕容景十分沉重的一击。
三十万大军……这几乎是京畿小半的兵力,且全是最精锐的军队。
慕容景从一开始的意气风发到一下子跌入谷底,整个人变得茫然畏惧,疑神疑鬼,用兵之道讲究“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可他经此一战后,却是谁都信不过,甚至举止开始有异,隐隐流露出疯态。
魏熙帝沉迷道教方术,而慕容景青出于蓝,竟开始将目光放到巫蛊之术上。
宫中严禁巫蛊,可如今皇帝竟带头大行巫蛊之术。
赵嘉宁一度觉得慕容景是真疯了,可她万万没想到,他更疯的还在后头,正如她没想到,慕容景在两月之后,会再度登门造访。
第 110 章
那时夜已经深了, 当晚下了场雨,伴有雷声,赵嘉宁睡得并不安稳。
半梦半醒间, 忽然听见门嘎吱一声,似乎是有人从外面推门而入。
她以为是听雪,倒也没太在意, 翻了个身继续睡。
可正要再度睡去, 昏昏沉沉间, 却忽然想起今日听雪出宫探亲去了, 并不在宫里!
那推开她房门的那个人是谁?
——她猛地惊醒了!
紧紧攥住被角,她屏住了呼吸,一时间只觉心脏跳动得厉害,咚咚咚,一下又一下,沉闷地敲击着耳膜,像是要从腔子里蹦出来。
脚步声渐近, 她能感受到来人正朝自己走来。
一步又一步……步履却并不平稳, 听声音, 似乎还磕到了临窗的案几……终于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床前。
龙涎香混着刺鼻辛辣的酒味,不用多想,赵嘉宁一下子就猜到了来人是谁。
心跳得似乎更快了, 她死死绞紧被子,惧怕到了极点, 倒忽然之间想开了。
左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与其背对着他,不知道他究竟要玩什么把戏, 不如索性心一横,转身从床上坐起,正对向他!
慕容景似乎没料到赵嘉宁会突然转过身来,醉意朦胧的双眼略睁开了些,身形摇摇晃晃,有些讶异地挑了眉:“啧,原来,是装睡啊。这么晚还不睡?怎么,长夜漫漫,空虚寂寞,想薛钰想得睡不着了?”
刚才大气不敢出,憋得太久,脸都有些涨红。赵嘉宁喘息着,气息不匀地看着他,见他发髻散乱,醉酒后面带潮红,不但衣襟未扣,穿戴不整,且貌若癫狂,举止无状,不禁在心底暗骂了一句:疯子。
两月未见,慕容景似乎疯得更厉害了。
应该说,从他登基开始,他就越来越疯了,到如今,已经是疯得一日千里,疯得判若两人。
撕开温润如玉的皮子,内里是扭曲阴暗的灵魂,被压抑得太久,如今再不需要伪装,可不得变本加厉地疯回来?
她咽了一口口水,抬头逼自己与他对视。
“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还请陛下恕罪。只是夜已深,不知陛下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慕容景深深地注视着她,忽然一扯唇角,笑容透出几分诡异:“你猜?”
他越是如此,赵嘉宁心里越是没底,只觉背后寒意森森:“臣妾愚昧。”
他却忽然一掀衣摆,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朕今晚照例喝了点酒,可不知怎么,喝完之后仍是难以入眠。”
“朕只要一闭眼,就想到潼关岭一战,我军惨败,朕的三十万精锐就这样白白葬送了。朕恨啊,恨李贽,也恨赵王,更恨薛钰!”
“薛钰!”慕容景深深地一闭眼,恨声道:“一想到他,朕就恨得牙痒痒,朕自问从没待人如此宽宥,他在朕面前多次无礼,朕都忍耐了,他提出的一众要求,朕也都一一应允了——可他却仍要背叛朕,他明知道朕平生最恨赵王!却还要勾结他对付朕!诛心也不过如此了!”
他慢慢地转过头来看向赵嘉宁,面目逐渐变得扭曲:“他这么对朕,你说,朕是不是应该狠狠报复他?”
“可朕该怎么做呢?原本计划好的一切,全因潼关岭一战被打乱!朕害怕……朕害怕会不会朕到死也报复不了他!不能将他狠狠地踩在脚底下,给朕下跪认错!这样朕如何泄愤?!”
“虽说朕还有几十万大军,并不是没有机会平乱,可朕好像,已经信不过任何人了……朕的将军,朕的士兵,真的能为朕打胜仗吗?还是都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要是有天降神兵就好了……”
他眼中渐渐流露出了奇异的光芒,无比兴奋地道:“你知道吗?传闻有一种巫蛊之术,能撒豆成兵,幻化成人形的士兵个个勇猛无比,天生神力,倘若朕能找到这种巫蛊之术,岂不是可以轻松地大败赵王与薛钰了?而那些化成人形的士兵,不过都是些傀儡罢了,既是傀儡,那就永远都不会背叛朕……”
然而那点光芒终究渐渐黯淡下去:“可惜啊,只是传闻罢了。”
“不过没关系,这种巫蛊之术是传闻,可朕却找到了一种真实存在的蛊,名叫噬心蛊……”
“只要将这种蛊的蛊虫种到人身上,便能令他对你言听计从了,因为一旦他违背你的心意,便要忍受万虫啃啮之苦,其痛锥心,发作起来生不如死。薛钰精通各大酷刑,却决不会想到,这种蛊虫发作起来的痛苦,远胜于他所能想到的任何一种酷刑。”
“五石散你听说过吧?能给人带来短暂的欢愉,带人进入向往的幻梦。薛钰为你碰过这玩意儿,因为他想你想得快疯了,只要吸食五石散,他就能见到你,抚平他的痛苦。”
“这听起来似乎是个好东西,可是却有一个致命的坏处。那就是吸食多了,容易成瘾,发作起来便有如虫蚁啃啮,这其实与噬心蛊发作有点相似,只不过后者的痛苦是前者的万倍不止。”
“你想啊,五石散那么多人都戒不掉,最后落得个中毒身亡的下场,何况是噬心蛊,又有谁能抵挡得了蛊虫发作的痛苦?薛钰不是常人,戒得掉五石散,却绝对忍受不了噬心蛊。”
“说起来朕能找到噬心蛊,还多亏了薛钰。你还记得他当初离京一月吗?说是为圣上寻求宝药,可朕总觉得这里头有古怪,怀疑是父皇偷偷派他去做什么勾当了,心中好奇,便一路派人秘密跟随,结果发现薛钰是为了找一种蛊——相思蛊。”
“他想将这种蛊种到你身上,来换取你的回心转意。可惜啊,这种蛊失传已久,无论他这么费心打听,终究还是一无所获,他却在这个过程中意外得知了噬心蛊,其实将噬心蛊种到你身上,还不是能令你乖乖回到他身边,这与相思蛊又有何异呢?”
“可薛钰居然不肯,他舍不得将这种蛊种在你身上,舍不得你忍受万虫啃啮之苦——朕真理解不了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偏偏事情一和你搭上边,他就犯蠢,蠢得这样可怜。”
“他不要这噬心蛊,可朕要啊,朕觉得这可是一个好东西。有了这种蛊,谁还敢违背朕,忤逆朕?朕只后悔没早点知道,否则也不用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他眉眼间有癫狂之色,理智几乎完全丧失了:“若是将这蛊种到父皇身上,朕早登基了!”
“这话又说回来,假如朕将这种蛊虫种到他和慕容桀身上,那岂不是朕让他们做什么,他们都会乖乖照做吗?朕让他们下跪他们就得下跪,朕让他们磕头他们就得磕头!这岂不是快意得很吗!”
说着却又叹了口气:“可惜啊……他们远在天边,朕是种不成这噬心蛊了!”面上却不见惋惜,反而看向赵嘉宁,笑意森森地道:“可朕却忽然想到,没关系,薛钰不在朕身边,可他的女人和孩子,却在朕的手上啊!朕想报复他,如今这不是现成的吗?”
赵嘉宁闻言心中警铃大作,攥被缩到床角:“你……你想干什么?”
慕容景慢慢地笑了,他分明是在笑,却透露出森然冷意,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干什么?朕说了这么久的噬心蛊,嘉宁,你说朕要干什么?”
赵嘉宁反应过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你……你想给我种蛊虫?”
“为什么不呢?”慕容景双手撑着床,慢慢向她爬进,形容愈发疯癫,不像个天子,倒像是个疯子:“朕想过了,这个孩子必须死,本来嘛,它就留不得,如今朕把它弄死,也能顺便报复一下薛钰,虽然以后多的是女人为他生孩子,可这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意义不一样。”
“何况既是他的亲生骨肉,所谓骨肉连心,说不定它死了,薛钰也能感受到痛苦,这样岂不是很痛快吗?”
赵嘉宁哆嗦着唇瓣,连连摇头道:“不……我不会伤害我的孩子的……你想杀了它,除非我死……你不是说我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还能够派上用场吗?那我就不能死,我若是不死,就一定会拼死保护我的孩子!”
慕容景闻言笑容古怪,阴阴地道:“傻嘉宁,如今这事可由不得你了,一旦种下噬心蛊,你是生是死,就得全凭朕的心意,朕要你死,你自然活不了,可若朕要你生,你哪怕生不如死,也得给朕活着!”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红漆木蛊罐,打开后手指引着状如蛆虫一般的黑色蛊虫,缓缓地渡到赵嘉宁的手腕上,赵嘉宁惊恐不已,浑身发抖,拼命地挣扎,想将这蛊虫甩掉,可慕容景的力气实在太大了,扼着她的手腕,纹丝不动。
蛊虫到底还是慢慢地爬到了她的手腕上。
慕容景兴奋地盯着那只蛊虫,嘴里振振有词,似乎在念叨着什么赵嘉宁听不懂的巫蛊咒语。
手腕间忽然一阵剧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一口,赵嘉宁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可下一刻,想象中蛊虫入体的疼痛并没有随之传来,反而听到慕容景发出一声气急败坏的暴呵。
她胆战心惊地睁开了眼,这才发现刚才扭曲攀爬到她手腕上 的那只黑色蛊虫,正翻肚直挺挺地躺在她的手腕上,足须僵直,看上去已经死了。
赵嘉宁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蛊虫运输过程中保管不当,等到了慕容景手中,原本就是半死不活的了,之前他执意驱动蛊虫,反而加速了它的死亡。
这种蛊虫可遇不可求,死了这只,下只还不知去哪里寻,也因此,赵嘉宁逃过了一劫。
算盘落空的慕容景大为震怒,说是觉得赵嘉宁和她腹中的孩子晦气,不想她留在宫中,便索性将她迁到了宫外一处别院派人看守。
然而宫外再如何派人看守,守卫到底不比宫中,于是这就给了赵嘉宁一个出逃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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