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1 章
有风自窗外吹入, 纱帐轻晃,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薛钰低垂着眼睫,阳光照在他的身上, 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他看着她,漆黑的睫毛颤动,浅色的瞳孔中透出几分迷茫, 似乎并不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你说什么?”
丫鬟瞧见他是这样一个反应, 心中惧怕更甚, 将头死死抵着地砖, 颤声回道:“世子……夫人……夫人她走了,她给您留了书信……”
薛钰喉结滚动,这一刻,之前那种隐隐的不安终于迎来了最绝望的结局。
一种巨大的恐慌从心底攀升,浸染了深重的绝望,很快蔓延至全身。
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攫住,疼到了十分, 血肉模糊, 却咚咚咚地愈发沉闷地跳动, 他双耳嗡嗡作响,只能听见自己垂死一般的心跳。
等见到那封信,最后残存的那一丝侥幸也被以一种极为残忍的方式彻底掐灭。
赵嘉宁最懂得怎么伤他。
她说, 她与他心结未解,本就不应该在一起, 后来芸汐的事件更是印证了她的想法,她从那时就筹谋逃跑。
之前对他表现出来的依赖与迷恋, 不过是做戏,从前他误会她害了晚晴, 百般折辱,她如今骗他几回也是理所应当,便是借他生一个孩子,更是于他毫无损失,他便当从没认识过她这个人,以后也不必再找她,从此两不相欠。
当作从没认识过她这个人……自此两不相欠……
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
薛钰忽然又哭又笑了起来。
忽感喉间腥甜,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鲜血溅在雪白的信纸上,像是雪地绽开的红梅。
他只是怔怔的。
他自诩为人审慎,从不轻信他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栽在赵嘉宁身上,被她玩弄于鼓掌。
好,赵嘉宁,实在是好得很……
他将那张信笺捏在手中,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偏一字一句,却那样陌生,往日柔软甜蜜的唇瓣,一遍遍地说着喜欢他,哼哼嗯嗯地向他撒着娇,如今却能说出这样诛心的话……
他好像从未看清过她。
深深地一闭眼,他猛地收紧下颌,体内戾气疯狂滋长。
修长手指缓缓收紧,想将手中这张他根本不认的信笺捏作齑粉。
两不相欠?
做梦!
赵嘉宁这个小骗子,口蜜腹剑,骗了他多少次,如今想要两清,简直是痴人说梦。
从一开始就是她先来招惹的他,既然无心,何必招惹?
她欠他的。
她这一辈子都欠他的!
要想两清,除非她拿她的一辈子抵!
便是轮回转世,他也要抓着她一起。
生生世世,他都不会放开她。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纸笺,想着上面有她的字迹,到底不忍揉皱,缓缓松开了手。
掌心慢慢贴近,纸笺被阳光烘烤得暖融融的,这就给了他一种错觉,似乎上面仍残留着她的余温,她的体温一向比他高,也因此夏日她会更黏他,不着寸缕腻在他怀里时候,她便是这样暖融融的……
他闭上眼,仔细感受着,以此获取一点可怜的慰藉。
可惜再睁开时,房间依旧是空空荡荡的,阳光洒落在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那样明媚的阳光……他却觉得身上更冷了。
他忽然发了狠,将桌上的一干茶具全都扫落在地,有一个茶杯骨碌碌地滚落在他的脚边,他俯身捡了,握在手心略使了些力,茶杯发出一声闷响,在他手中应声碎裂,碎瓷扎进了手心,顿时鲜血四流。
密密的刺痛从手心传来,碎瓷越扎越深,几可入骨,那样刻骨的疼痛,额角渐渐渗出了冷汗,他却忽然从心底生出了一种扭曲的快意。
仿佛只有这样,他的心里才会好受些。
薛剑听到动静赶了进来,看到屋里薛钰自残的情形,惊慌道:“主子,你的手……”
他痛心道:“您不能再为了夫人这样作践自己了。”
“夫人?”薛钰眼睫颤动了一下,缓慢地抬起头,手中的鲜血止不住地往下淌,很快在地面上积起了一滩,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声音显得有些飘忽,似乎神思游离,直到听到薛剑这一声“夫人”,才慢慢回过了神。
却骤然眼神冷戾,猛地将一盏茶杯掷到薛剑身上:“你还有脸提她!”
“你口中的‘夫人’,我的宁宁,她不见了!”
“废物!全是一帮废物!即便我撤了大部分看守,可到底留了几个府兵,你们几个大男人,便连一个女人都看不住吗?!”
薛剑并不躲闪,硬生生地挨了那一下,闷哼一声,扑通跪下道:“主子恕罪,只因昨日是夫人生辰,您大肆宴饮,我们多喝了几杯,这才……”
薛钰蹙眉看着他,直觉这里头或有古怪。
太阳穴胀胀得疼。
他闭了闭眼,意识到现在追究这个,并没有太大意义。
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到赵嘉宁。
他又展开那封书信匆匆一阅,赵嘉宁字里行间透露出有人帮她,且看这口吻,多半是个女子。
这就好办多了。
问了薛剑,得知外院与赵嘉宁有过接触的只有佩瑶一人。
她还送过纸鸢给她。
纸鸢?
薛钰眯眼,忽然就想起那日在赵嘉宁妆奁上看到的那只十分古怪的纸鸢,那时他正要细查,偏她引开他,又诱他行事,他便将那只纸鸢抛之脑后了。
这时连忙起身去了赵嘉宁的妆奁找到那只纸鸢,察看之下果然发现其暗藏玄机,竹骨中空,可藏纳纸筒,这是最常见的传递讯息的手段。
好,好得很,果然是那个贱婢诱拐了他的宁宁,若非她从中挑拨,赵嘉宁又怎会舍他而去!
全都是她的错!
便是这样的贱人,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为惜。
他深深地一闭眼,竭力按□□内那股疯长的戾气。
他缓缓睁开眼,对着身后的薛剑道:“走,跟我去见赵王。把你那日在院中的所见所闻好好跟他说道说道。”
他站在光下,一张脸纤毫毕现,侧低着头,漫不经心地看着手掌淌落的鲜血,血雾在光柱中漫开,他似乎是笑了一下,更有一种摄人妖冶的俊美。
“我倒是想问问他,为什么他的人,一二三再而三地,要打我的人的主意。”
临出门前,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望着手上的伤口若有所思,吩咐道:“去拿点上回的药。”
他搭下眼帘,神情有些恍惚,自语一般,喃喃地道:“若是留了疤,她会不喜欢 。”
——
等到了赵王那里,才知道佩瑶已经死了。
吊死在她自己的房间,据说她是早上回的府,在留了一封书信后便上吊自尽了。
慕容桀将那封信递交给他时,脸上看上去有一种沉痛与怜悯,只说道:“仕钰,节哀。”
薛钰极缓慢地抬头,周遭一切都变得混沌而遥远,整个人像是浸入了湖底,幽暗森冷,四面八方的湖水涌入他的口鼻,他张了张嘴,竟发不出声。
他不愿往别的可能想,像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于是只觉得慕容桀的话十分荒诞,佩瑶死了,关他什么事,他便是天生冷血,旁人的死活与他有什么相干。
她死了便死了,难道没了她他还会找不到赵嘉宁么。
便是多费一些功夫,何至于到了“节哀”的地步。
至于那个佩瑶,她本就该死,她死了,他高兴还来不及,“哀”从何来?
他滚动了一下喉结,面色异常苍白,略微牵动了唇角,勉强扯出了一个笑:“殿下糊涂了,你的婢女死了,何以要我节哀?”
“既然她已经死了,那就埋了吧。我还要去找赵嘉宁,恕不奉陪。”
竟也不去接那信。
转身之际,却被慕容桀叫了一声:“仕钰。”
他道:“既然要去找赵嘉宁的下落,怎么能不看这封信呢。”
薛钰闭上了眼,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呼吸骤然凝涩,垂在身侧的手狠狠收紧,手背青筋鼓动。
身后响起一阵窸窣动静,是慕容桀展开了信纸,将信上的内容念了出来。
信上说,她和芸汐本就交好,后来被拨去照顾芸汐,看到她被剜去双目、疯疯癫癫,变得不人不鬼,心中十分痛惜,得知薛钰是为了赵嘉宁才将她残害至此,便存了想要报复他的念头,因此设计帮赵嘉宁逃跑、
原本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她偷了慕容桀的令牌,让赵嘉宁藏身于马车之中,带着她蒙混出城。谁知道途径狼山岭时,马儿被狼啸声所惊,竟发了狂似得带着马车直奔狼山岭。
她因当过武婢,略有些身手,便从马车上跳下逃生。
可车夫和赵嘉宁却……
等到她下了山,只听到从山上传来几声无比凄厉的叫喊。
她便知道,那名车夫和赵嘉宁多半是遭遇不测,葬身狼腹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若不是为了报复薛钰,也不会连累赵嘉宁死于非命。
她心中有愧,所以特地回府谢罪,并把这个消息带了回来,希望薛钰能替赵嘉宁收尸——如果她的尸首还能剩下的话。
慕容桀吐字清晰,气息平稳,他说的每一个字薛钰都能听懂,可他却根本没有办法把它们串联在一起。
空气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他极缓慢地转身,动了动嘴唇,抬眼看向他,眼神流露出一种迟钝的迷茫,声音干涩得不像话,只是问:“你……说什么?”
“我说,”慕容桀平静地看着他,喉结滚动:“你的宁宁,死了。还请你节……”
“哀”字还没说出口,衣领却忽然被人提了起来,薛钰像是骤然回神,慕容桀从没见他有这样失态的时候,眼底一片血红,整个人像是处在盛怒之中。
然而盛怒之下,眼底分明浸染了一种仓惶的绝望,那样脆弱无助,害怕彷徨到了极点,于是更要用盛怒来掩饰,仿佛只要他不这样做,就会被迫认同慕容桀的话,不……他不可能认同……他根本没有办法承认!
他死死地盯着他,一呼一吸间,戾气疯狂滋长:“你说什么?”
他道:“你怎么敢这么说!慕容桀,你咒她,你竟敢咒她死!”
慕容桀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仿佛早有预料一般,皱眉道:“薛钰,冷静点。”
薛钰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话会那样残忍。
他说:“我没有咒她死,她已经死了,我又何必咒她?佩瑶已经死了,她在临死前留下那份绝笔,将死之人,何必说谎?仕钰,已经发生的事情谁都没有办法改变,你该学会面对现实。”
薛钰极短促地笑了一声,眉梢眼角,俱露疯态:“现实?什么现实!慕容桀,你凭什么这么说?你身边的女人,一个两个,全都是疯子!芸汐早就疯了,那个佩瑶跟她待久了,说不定也早已染上了疯病……”
疯子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信!
他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信,不过匆匆扫了一眼,就仿佛被刺痛一般,狠狠闭上了眼,下一刻,书信在他手中化作齑粉。
他松开了慕容桀,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神情恍惚道:“不,我没功夫再在这里跟你风言风语,我要去找宁宁了……她一定还在等着我……”
说完身形摇晃地向外跑了出去。
薛剑随后一脸担忧地跟了上去。
慕容桀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襟,望着薛钰远去的背影,嗤了一声道:“为了一个女人弄成这个样子,这还是当初那个从死人堆里把我救出来,面对千军万马,依旧风轻云淡,冷静不惧的薛钰么,我真是越来越不认识他了。”
身后的姚广平上前一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摇头轻叹道:“万事万物都有他的克星,世子对赵嘉宁是何等的执迷不悟,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乍闻她的死讯,自然是剜心一般的疼,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有的,殿下还是不要对他太苛责了。”
“等过一段时间,慢慢接受了,那也就好了,届时再娶了蒙古公主,有了新人,自然更不念着旧人了。”
慕容桀冷哼了一声:“但愿吧。赵嘉宁实在太能影响他了,事关大局,她实在留不得。如今既已除去,也算了却一桩心事。而我与蒙古的契约,若没姻亲加固,始终不太稳妥,加上图蒙王爷又十分赏识薛钰,就算托雅不嫁,他不是,还有别的公主么。”
“托雅是最受宠不假,但其实图蒙王爷对他的几个公主,都十分珍视,换一个也是一样的,如今赵嘉宁死了,正好给公主腾出一个位置,也算死得有几分价值了。”
姚广平奉承道:“殿下英明。”又道:“世子现在,想必是奔赴狼山岭了。还是殿下思虑周全,昨晚带了佩瑶的妹妹出城,又让她在城门口向守卫展示了您的令牌,她二姐妹形貌一致,便是世子拿了画像去问,也定不会露出破绽。”
“这样一来,便与佩瑶绝笔中所说的内容对得上,此事便全系她一人所为,可牵连不到殿下您身上。”说完看了一眼已被人放下、躺在地上,毫无生气的佩瑶,问慕容桀道:“佩瑶的尸首,殿下打算怎么处置?”
慕容桀淡淡看了她一眼,不知想起了什么,说道:“到底也是待我一片忠心,薛钰既没说要拿她的尸首泄愤,便厚葬了吧。”
——
薛钰发了疯似得赶到狼山岭时,只看到一地的狼藉。
府兵推着火炮、举着火把威慑,狼群不敢靠近,只在远处低低地呜咽。密林中闪现过一双双幽绿的眼睛。
薛钰屏住呼吸,一边搜寻一边喊着赵嘉宁的名字。
可回答他的只有凛冽的风声和风中隐隐传来的狼啸。
地上是零落的断肢残骸,灌木叶片上沾了血迹,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靴尖突然踢到了什么东西,圆滚滚的一颗,低头一看,竟是一个男子的头颅,面色青白,双目圆瞪着,显是死前遭遇了极为可怖的事情。
狼是不吃人的头颅的。
一旁是翻倒在地的马车,车帘向上翻起,马车里空无一人。
那颗男子头颅,多半便是那车夫的。
那跟他在一起的赵嘉宁呢?
薛钰喉结耸动,眼前忽然生出了一阵阵晕眩,心悸得厉害,几乎已经没有办法站立。
他见过不知道多少死人,死状比之惨烈千百倍的也不是没有。
却只有这一次,从心底涌现出了一股灭顶的恐惧。
浑身上下的每一块骨骼都在颤栗,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一刻有多害怕。
他太害怕在这里看到跟赵嘉宁有关的一切。
好在一时并没有发现,他安慰自己,这已经是眼下最好的结果了。
直到在一棵元柏底下窥到淡粉的一角。
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脚步虚浮,已不知是怎么走过去的,最后看到那只完整的缎子鞋时,几乎一下子支撑不住。
他靠着树干缓缓坐落在地,手中执着那只缎子鞋,淡粉的缎面,小姑娘便是喜欢这样的水粉色,赵嘉宁也不能例外。
这只缎子鞋,还是他亲手为她穿戴上的。
在这里发现赵嘉宁的鞋,意味着什么,答案不言而喻。
他已经不敢再深想。
可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想,他应该存有侥幸的,应该让人全山搜寻。
眼下没有找到赵嘉宁的……怎么能认命呢?
是啊……他应该这么做。
可全身上下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彻骨的凉意侵袭至每一寸经络骨骼,好冷啊……怎么会这么冷,他紧紧地环抱住自己,终于绝望地呜咽出声。
“宁宁……我错了……真的……我真的错了……我什么都答应你好不好?我求你,别这么对我……别对我这么残忍……”
他后悔了。
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后悔过。
他原来以为他最想要的就是留住赵嘉宁,跟她天长地久。
可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发现,他最想要的,不过是她能好好活着。
他真的知道错了……
她是个那样娇气的小姑娘,她该有多疼,多害怕,多绝望……
他不能想这些,他只要一想到这些,五脏六腑便蔓延开一片极致的痛楚,仿佛烈焰焚烧、又像是一刀一片的凌迟。
那样多的极刑,如今用在他身上,倒成了解脱。
他发现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他根本不敢下令全山搜寻。
万一呢,万一找到的是冷冰冰的赵嘉宁。
到那时有谁能来救她……谁能来救他们……
其实不必万一,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一个成年男子都尚且身首异处,更何况她是一个怀着孕的娇弱女子……
他沉沉地阖上眼皮,疼到极点,反而是一种空荡荡的麻木。
再睁开眼时,眼神怔然地落在了虚空中的一点。
他取出了随身携带的一柄匕首。
他沉沉地阖上眼皮,疼到极点,反而是一种空荡荡的麻木。
再睁开眼时,眼神怔然地落在了虚空中的一点。
他取出了随身携带的一柄匕首。
这是一把十分精美的匕首,长约五寸,用上好的陨贴铸成,剑鞘镶嵌着各色宝石,熠熠生辉。
说是一把匕首,不如说是一样精美的工艺品,小巧玲珑,像是女子所有。
若是送给姑娘家,该能讨她欢心。
这是他特地为赵嘉宁锻造的一把匕首。
芸汐的事情后,他接连做了好几日的噩梦,最后决定亲手为赵嘉宁打造一柄匕首防身。
虽然有他在她身边,她多半也用不到,唯一的用处,大概就是跟他闹脾气耍小性的时候没个分寸用来捅他。
但他就是想为她做些什么,才能够略感安心。
可这把匕首到底还是没来得及送出去。
如果他早一点送,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她会不会至少能在发现不对劲的时候,胁迫那个佩瑶带她一起离开。
其实他心里清楚,赵嘉宁手无缚鸡之力,又怀着孕即便有匕首傍身,也改变不了什么。
可是他太痛苦了。
他陷入了深深的懊悔和自责中。
他为什么不教她一些傍身的功夫?
为什么要让她怀孕?
为什么在她提出要求离开时那么凶她,她便是怕极了才要偷偷逃跑。
他在发现她又逃跑时有多恨她,多想将她抓回来变着法地惩罚,在这一刻就有多后悔。
夕阳西沉,残阳落在冰冷的刀刃上,竟像是血的颜色。
他盯着宛如染血的刃面看了许久,许久……
簇新锃亮的刃面,还没尝过人血,宛如镜面,光洁照人。
他慢慢地生出几分晕眩之感,仿佛见到刃面上渐渐映照出一张脸。
雪肤月貌,极张扬侬丽的一副眉眼,清澈透亮,瞧人时眼神毫不掩饰—她倒是不怵他。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
他虽厌烦,但到底觉得新鲜,她是与众不同的。
便带了几分兴味回望过去,她脸上却渐渐染上了一层绯红,像是枝头五月的芍药,花期最盛,说不出的娇媚欲滴,艳色逼人。
是赵嘉宁。
可下一刻,她浓睫微颤,黑白分明的瞳仁蒙上雾气,眼眶里渐渐蓄满了泪。
薛钰的心被揪了起来。
他缓缓闭了眼。
耳边仿佛想起了赵嘉宁软声的哀求:“薛钰,我好想你,你能陪陪我么?”
“陪陪我好不好?没有你在我身边。我会很害怕的……”
声音渐渐染上了哭腔,听着委屈伤心极了:“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你怎么能这样……你不是答应我,会永远喜欢我的么?”
“薛钰,陪陪我嘛……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难道不是上穷碧落下黄泉,都要与她永不分离么?”
锻造刀剑的人都知道,未见血的刀刃,是有几分邪气的。
不可久视,不可近观,尤其,不可在至伤至哀时久视近观。
否则邪祟近身,便要蛊惑人心,诱人以血祭之。
心中渐渐生了魔障。
佛经上说,澄其心而神自清,则幻象尽退。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尽管心如明镜,亦有破解之道,可他却不愿从幻象中醒来。
他太留恋幻象中的赵嘉宁了,那样鲜活生动,便是口吻也如出一撤,那的确是她会说出口的话。
就好像她仍然陪在他身边,像往常一样同他撒娇。
如果清醒后他要面对的是一个没有赵嘉宁的人世间,那他宁愿就此沉沦。
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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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他的确不忍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她那样胆小,她一定会害怕。
她总想从他身边逃开,可是这世道凶险,人心难测,她究竟明不明白,这世上除了他,没有人会舍身护她。
从心底深处生出一种浓浓的倦怠,他忽然很想做些什么,来换取一个解脱。
他亲手执行过各类刑罚,最知道利刃应该刺向那里,才能最快取人性命。
薛剑一直带着人在四处搜寻赵嘉宁的踪迹,尽管他认为生还的希望已经十分渺茫,但能找到一点关于赵嘉宁的遗物,想必对薛钰都是一种慰藉。
直到他发现薛钰似乎先他们一步找到了赵嘉宁的鞋。
他一时说不上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是自那之后,他发现薛钰整个人的状态非常不对,他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念头,因此他一边继续搜寻,一边不忘留心薛钰的一举一动。
然后他看见了他的主子,状似随意地把玩手中的匕首,忽然手腕一翻,锋利的刃面准确无误地朝左胸口第二、三根肋骨之间刺去!
那是最致命的部位!
薛剑脸色大变,手却已先一步扔出了佩刀,佩刀飞出去,刀柄稍稍碰偏了匕首。
然而利刃已经入体,刹那间,一大片鲜血浸染了银白的衣襟,薛钰唇边带着笑意,缓缓闭上眼睛。
手臂无力地垂下,身体也随之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薛剑大叫一声“主子!”
——
“薛钰救我……薛钰……薛钰!”赵嘉宁被梦魇所扰,大叫着从梦中惊醒。
一旁的男人似乎松了一口气,对她道:“嘉宁,你可算醒了,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了!”
赵嘉宁脑袋还有些混沌,眨了眨眼,终于看清了面前男子的容貌——高鼻深目、肤色略深,竟是术赤王子!
她第一个念头是:没想到术赤王子年纪轻轻,竟也英年早逝了……
将这个念头以一种十分叹惋的语气说出来后,才渐渐觉出不对……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是温热的,她居然没死!
“可不是没死么,”术赤撇了撇嘴道:“我辛辛苦苦把你救回来,你倒好,一醒来就咒我死,你们魏人便是这样报恩的么?”
原来术赤王子带着一队兵马替图蒙王爷向慕容桀输送军需,因路上遭遇大雨而略有耽搁,为如期抵达,便在最后几日日夜兼程,更是为了走近道途径狼山岭,刚巧听到赵嘉宁失声尖叫,术赤听出了是赵嘉宁的声音,挽弓射死了头狼,救下了赵嘉宁。
原来是这样……赵嘉宁心有余悸,抬头定定地看向术赤,眼中有泪光闪动,由衷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术赤王子,多谢你三番四次救了我,你真是个好人。”
术赤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这有什么,我们相识一场,我难道还能见死不救不成?”
想了想,又试探道:“对了嘉宁,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没有?我听说你是偷偷逃出来的,所以我没有将你的消息透露出去,当然,我私心里也是不希望薛钰知道……”
“只不过,我听说他找你找得都快疯了……你刚才在梦中也一直叫着他的名字,你想回去见见他么?”
赵嘉宁怔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不要了,我又骗了他,还冤枉了他,他一定恨死我了,我不敢见他,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术赤笑道:“嘉宁,你怎么还担心这个,他对你,能心硬得过三句话么?你跟他软声认个错,这件事也就过去了。我倒是想你留下来,但我知道,你是喜欢他的。”
赵嘉宁低头绞弄着手指,静默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道:“还是不要了,我跟他之间,始终都有心结,心结未解,我们是没有办法好好在一起的。”
术赤看着她,欲言又止:“嘉宁,其实我让你去见他,还有一个原因……
“我听说他不知何故受了伤,我也不知道伤势如何,只是听说慕容桀召集了城中所有名医为他诊治,而且我看慕容桀的神色不太好,我去拜见他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有点恍惚,那会儿光是我看到,就有三个大夫先后进了薛钰的房间……”
赵嘉宁紧张道:“他受伤了?他怎么会受伤呢?谁能伤得了他?”
但片刻后,她摇了摇头,神情有些怀疑:“我不信的,薛钰的身手那么好,怎么会有人能伤得了他呢……”她突然想起了她三番五次伤了他,可这是他故意让着她的,不能算数。
她道:“说不定他是故意放出消息,想要引我去找他呢……而且慕容桀想置我于死地,谁知道他是不是做戏想引我出来再杀了我……”
她实在被他吓怕了,根本不敢回去。
她坚信薛钰不会有事的,便是真受了什么伤,肯定也无足轻重,慕容桀太看重薛钰,一贯小题大做,不过也好,他找了那么多大夫为他诊治,他肯定很快就好了。
她若真回去看他,那肯定是再也走不了了。
因此她对术赤道:“我不要回去见他,我想回京城拜祭我的父母和哥哥,之后一个人在京城好好生活。术赤王子,念在我们朋友一场,你能帮帮我么?”
第 162 章
房间内, 靠窗的几案上,瑞兽铜炉缓缓吐着白雾,檀香袅袅地盘旋在半空中。
慕容桀枯坐在床边, 眼帘搭着,灯影摇晃,他一张脸隐在半明半暗的的光线中, 看不清脸上是什么情绪。
底下呼啦啦地跪了一地的大夫, 一个个皆是两股战战, 大气都不敢出。
许久之后, 慕容桀终于开口,涩声道:“真的,没有好的救治之法了吗?”
底下为首的一个大夫颤声道:“回禀王爷,世子左胸口的那柄利刃刺得太深,又靠近命门,极为凶险……况且世子一心求死,毫无求生意志, 我们也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慕容桀重重地换了一口气, 额头上青筋鼓动, 像是再也压抑不住怒火,骤然发作道:“滚,全都给我滚!一帮没用的废物!”
那帮大夫如蒙大赦, 连忙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慕容桀眉心深陷,整个人显得十分疲惫, 静默了很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先生, 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我以为我除去赵嘉宁是为了他好,是为了大局着想, 结果我不但害了我的救命恩人,眼下大战在即,没了薛钰,军心必将不稳,届时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薛钰眼下这个样子,是自己不想活了,如今不过是用参片吊着一口气,可这绝非长久之计……先生,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救他?”
一旁的姚广平捋了一把山羊须,若有所思道:“心病还需心药医,如今既然已经明确了病因,殿下,要想救世子的命,我们还需对症下药才行。”
“对症下药?先生,你明明知道,赵嘉宁她,她已经……我倒是想替他寻到这味心药,可我并无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又如何救他呢。”
“倒也并非要让赵嘉宁死而复生,诚如殿下所说,你我并无‘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或许只需要让世子相信赵嘉宁尚在世间便可。”
姚广平沉吟道:“至于究竟要怎么办到,让老夫好好想想。”
正说话间,外面忽然起了动静,原来是薛剑不顾守卫阻拦,非要进去见薛钰,说是有要事禀告。
慕容桀皱眉,与姚广平一同出门察看。
等见到了薛剑,他神色多有不耐,低斥道:“你也算是家养的奴才,怎么这般不知轻重?你主子如今生死未卜,便是有天大的事,也得等他醒来再说!”
薛剑闻言,却是两眼泛红,扑通一声跪在了慕容桀面前,哽咽道:“只怕再等下去,主子是醒不过来了……”
“殿下,我听说主子这是心病,我如今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或能唤醒他的求生意志……”
慕容桀眯眼:“什么好消息?”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殿下,我带领众兄弟上山整整搜寻了三天三夜,也没找到夫人的骸骨,或许她虽入了狼山岭,但蒙人搭救,大难不死,此时尚在人间也未可知。”
慕容桀神色微变,与姚广平对视一眼后,转头看向薛剑,朝里侧了一下脸:“进去吧。”
薛剑大喜,连声道:“多谢殿下。”
说完匆匆进了房间。
床上薛钰面色苍白,失了太多血,脸上连一丝血色也无,至今仍在昏迷当中,静静地躺在那儿。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精心雕琢的五官,精致到了极点,不似尘世中人,衬着这苍白的脸色,愈发显得没有活气。
让人疑心他随时都会消散在阳光下。
薛剑心一紧,连忙跪在床前,对着薛钰哭道:“主子,老爷走了,太夫人也走了,如今若是连您……他日九泉之下,我该如何向他们交代……”
说着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抹了一把眼泪道:“不,不,您不会死的……主子,你不能死,夫人很有可能还尚在世间,你怎么能丢下她一个人?”
“她还怀着你的孩子,无依无靠,你怎么忍心留她一个人在世上……”
话音刚落,他余光瞥见薛钰的手指细微地动了动。
他便知道这个方法对他果真极为有用。
他心中大喜,连忙继续说道:“主子,是真的,我带人搜寻了三天三夜都没找到夫人的骸骨……若是真遭遇了什么不测,怎么可能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一定是夫人吉人自有天相,被人搭救了……”
“您难道不想再见见她么……她既然没死,您就更应该快点好起来,不然才是真的与她阴阳相隔,再无相见之时了……”
“殿下为您找了全城的大夫过来,动静闹得那样大,说不定夫人已经听说了,她要是听说你受了重伤,一定会回来见你的,届时难道您要让她看到您这副样子么,您也知道她胆子小,她会吓坏的……”
薛剑说着忽然注意到薛钰的眼皮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有醒来的迹象,片刻后,竟真的缓缓睁开了双眼,他瞬间喜出望外:“主子,您醒了!”
薛钰眼神带着初醒的迷惘,只是怔怔地望着头顶的承尘,他滑动了一下喉结,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会么……我受了伤,她会回来见我么……”
“当然,您受了这么重的伤,她要是知道了,怎么舍得不来见您呢?所以您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就当是为了夫人……”
薛钰动了动嘴唇,转头看向他,眼神隐隐透出一丝光亮,以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姿态问:“真的么……她真的会来见我?”
片刻后,却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浮现淡淡的怅然,唇边泛上一丝苦笑,喃喃道:“我若是死了,她会为我掉一滴眼么?”
但终究有了求生的意志。
他心里似乎更愿意相信赵嘉宁真的会回来。
——在听到他重伤的消息后,她真的会回来见他。
薛剑猜的没错,赵嘉宁三个字,于薛钰而言,便是这世上最好的灵药。
那一刀的确凶险万分,差一点要了他的命,但好在并没有伤到要害,加上薛钰年轻,体质又异于常人得好,一旦肯配合大夫吃药了,情况就一日比一日地好了。
他能坐起来后,薛剑便时常看他望着窗外发呆,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院子的动向,如果有人进来了,他能立刻发现。
薛剑每次进来给他送药时,都能感受到他落在他身上殷殷的目光,他知道他想从他口中听到什么。
可惜他没能给他带来他想要的消息,只能低着头回避他的视线,将药碗端送到他面前,硬着头皮道:“主子,该喝药了。”
薛钰于是懂了,今天赵嘉宁还是没来。
他自嘲地一笑,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好苦啊。
他想,这药怎么会这么苦,像是直苦到了心里。
喝完药后,他又靠回了床边,转头怔怔地望向窗外,他不知道自己还在期望什么……
他知道赵嘉宁没死。
若是她被狼群……不可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在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自然是狂喜无比,但人总是贪心不足,之前只希望她好好活着,等知道她真的活着,便又渴望再见她,将她拥入怀里,狠狠地亲吻她、占有她,和她永不分离。
赵嘉宁,他闭了眼,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她的名字,你回来好不好,只要你肯回来看我,我就既往不咎,不计较你对我下药、欺骗我、背叛我……我什么都可以不计较,只要你肯回心转意。
可是没有。
他等啊等,从白天等到黑夜,太阳升起又落下,日子一天又一天的过去,等到他的伤势完全愈合,却始终没能等来赵嘉宁。
他从一开始的满怀期望到后来的忐忑不安,随着时间的流逝,希望也一点点的落空,直到最终彻底麻木死心。
于是他终于明白,就算自己死了,她都不会来看他一眼。
他究竟算什么呢。
他根本,什么都不算。
连芸汐瞎了眼,她都会为她伤心好久。
可他快要死了,她却连看他一眼都不肯。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攫住,连呼吸都泛着绵密的疼。
额头渐渐沁出冷汗,他低头痛苦地捂住心口,忽然又哭又笑了起来。
薛钰,他想,你真贱啊。
第 163 章
薛钰深深地一闭眼, 身子向后靠仰。
“赵、嘉、宁。”他眉心深陷,眼角漫开丝丝缕缕的戾气,一字一顿地叫出她的名字。
他怎么能不恨呢。
他有多爱赵嘉宁, 此刻就有多恨她。
他知道她尚在城中。
那晚她走的是正南二门,而最后的一道城门是正东一门。
她是在狼山岭失踪。
狼山岭离正东一门尚有一段距离。
他醒后下令严查正东一门,对出入的行人马车都严加搜查, 可始终没有任何发现。
也就是说, 她极有可能还滞留在城内。
而救她的那个人, 窝藏她的可能性便最大。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她根本没上狼山岭,那只遗落的缎子鞋,不过是故意为之——用来迷惑他。
她如今依然可能留在那个企图带走她的人身边。
第一种可能,他已经命人全城戒严,但要想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或许仍需要一段时间。
而第二种,他眼下就能验证。
他对寻找赵嘉宁这件事, 显然已经没有任何耐心。
见不到她的每时每刻, 于他而言, 都像是在经历这世上最残忍的刑罚。
如果不是“找到赵嘉宁”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他,他连片刻都无法坚持。
等找到了赵嘉宁,他想他一定要亲口问问她, 究竟为什么对他这么绝情。
他到底……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好。
他搭下眼帘,神色麻木地缓缓转动手上的玉扳指, 自嘲一笑。
既然连他快要死了,她都不肯出来见他, 那他只好亲自去见她了。
一别数日,赵嘉宁究竟有没有想他。
哪怕只是一点。
呵, 小没良心的。
——
慕容桀正在书房跟姚广平议事,前方光线忽然一下子变得黯淡,门口处似乎掠下一道阴影,他皱眉抬起了头,便见薛钰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整个人背光而立,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慕容桀怔了一瞬,随即大喜:“仕钰,你已大好了?”
“不过短短几日,竟像是全好了。前几日事情多,一直不得空,本来想这两天去看你,没想到你已大好了。”
“你的体质一向好,想当初攻打北元,你也是这样恢复神速,天生便是领兵作战的料。”
薛钰只是淡淡的:“我身子已无碍,劳殿下挂念了。”
慕容桀笑道:“好了就好,大业未成,你可是我的左膀右臂,也是三军的主心骨,若是没了你,本王可真要自乱阵脚了。”
一面招呼他过来:“你来得正好,我和姚先生正在商议岳州的打法,你过来看看,本王想听听你的见解。”
薛钰负手,慢慢踱步过去,等他走到身边,慕容桀将一张泛黄的羊皮卷图纸展示在他面前,手指轻点一处,刚要开口,却又忽然诡异地停下。
颈侧抵着什么冰凉的物什,心中其实已经猜到是什么,但仍不可置信。
他喉头滑动,余光往下扫去,见果真是一把匕首,刃面泛着寒光,看着十分锋利。
空气瞬间凝固,一时屋内落针可闻。
慕容桀牵动唇角,勉强牵扯出一个笑,嗓音却是十分干涩:“仕钰,你这是何意?”
姚广平这时也终于反应过来,一脸的震惊,攥着羽扇的手不住地打颤,抬手用羽扇指着他质问道:“世子你你你……你不会是疯了吧?你可知道你刀抵何人?那是殿下!是你的君上,你要造反不成!”
薛钰嗤了一声,极轻蔑地一挑眉,唇边弯起一点弧度,似笑非笑。
“先生这话问得有趣,”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脸上没什么情绪:“我不是,一直在造反么?”
“半年前来到大宁正是为了游说你们造反,何以先生今日才有此一问?”
“至于君上”,他抬头看向他,竟是微微一笑,他本就生得容貌俊美,一笑起来,更是容光摄人,姚广平暗暗惊讶其恢复神速,这张脸上,哪还有半分病容,只是眉梢眼角,隐隐竟又现一种惊人的疯态:“慕容景从前,不也是我的君上?”
“至于疯了?先生,薛某行事全凭心意、不讲章法,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么你是今日才知道么?”
姚广平一噎,脸色几番变换,最后只憋出来一句:“世子你……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有什么话好好说,怎么就到了兵刃相见的地步……”
“我也想跟殿下好好说,”薛钰转了一下脑袋,似乎真的在认真思索。
可下一刻,他深吸一口气,额间青筋浮现,只道:“可是,我没耐心了。”
“我要见赵嘉宁,现在,立刻。”他手腕略使了些力,刀刃逼近,便在慕容桀颈侧擦出一条血痕。
眼睫低垂,语气是一种漠然的冷平:“否则,我就杀了他。”
“殿下,”他微微皱起眉,俯身靠在他耳边,语气竟有几分怒其不争:“我早就警告过你,别碰赵嘉宁,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我自问,帮你谋事也算尽心尽力,我助你成事,你帮我复仇,原本是双赢的好事……”
“可你三番四次对赵嘉宁下手,离间挑拨我和她之前的关系,如今更是将她从我身边带走,你明明知道她对我意味着什么……可你还是这么做了。”
他说到此处,呼吸略显急促,深深地一闭眼,掩下上浮的戾气,将手中的匕首又往里压了半分,只道:“你如此行径,可别怪我不念旧情。”
便有细密的血珠慢慢渗了出来,沿着刀刃凝聚滚落,滴溅在衣襟上,很快泅染开一片血迹。
姚广平大惊失色,磕磕绊绊道:“世子,你冷静一下,万不可轻举妄动,我知道你夫人如今下落不明,你思念过度,一时做出失智之举也是有的……”
“带走你夫人的佩瑶虽说确实是殿下的人,可殿下他毫不知情啊,你如何能把这笔账算在他头上?这与他又有何干?”
“哦?与他何干?”薛钰冷笑一声,转头问慕容桀道:“那不如请殿下与我们好好说道说道,到底与你有没有干系?”
慕容桀喉结滚动,刀架在脖子上,他的神色却显得出奇的冷静,只问他:“薛钰,你疯够了没有?”
他道:“你在说什么,本王一个字都听不懂。”
“是么?那敢问殿下,何以对宁宁下手的人皆系你的人,这一而再再而三的,难道全都是巧合么?”
“芸汐之前让我护她们姐妹二人,殿下,您说她妹妹在你那儿待得好好的,何以要我庇护呢?”
“为什么她之前神志清楚,你去看望了她一回后,她就变得疯疯癫癫?”
“又为什么我派人打探她妹妹的近况,竟得知她的妹妹在她事发后不久便意外失足落水而亡?大夫说芸汐的疯症是因为受了巨大的刺激所致,所有人都认为那是因为被我剜了眼……”
“可我想比起被剜了双眼,她妹妹的死讯才是对她最致命的打击,毕竟她曾那样恳切地求过我,生死关头,想着的却是她的妹妹,足以见得她妹妹在她心目中的分量。”
“前脚她妹妹刚死,后脚你就来看她,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随后她就疯了。”
“殿下,那样多的巧合加在一起,我实在很难不怀疑,是你杀了她妹妹,再把她妹妹的死讯告诉她。”
“她为了她妹妹,不惜忍受剜眼之痛也要替她背后的人守口如瓶。”
“可要是后来她发现她牺牲了一切,对方却根本没有恪守承诺,她妹妹依旧死于非命,还是被她心爱的人下令杀害,她活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这样的刺激,实在很难不让人发疯,殿下,你说是不是?”
“我早就警告过你,别再打赵嘉宁的主意,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我毫不知情?我只是见宁宁毫发无损,加上我还需要你帮我报仇,暂且压下不发作罢了。”
慕容桀神色微变,但很快便掩下异色,平静道:“你说的这些,也不过是你的凭空猜测罢了。薛钰,你冷静一点。”
“凭空猜测?是啊,一开始的确是凭空猜测。”
“可只有有了猜测之后,才能去想办法验证不是么?”
“倘若我告诉殿下,我事后打听到,芸汐的妹妹水性极好,曾经救过落水的芸汐,也因此姐妹二人的感情深厚,试问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失足落水而亡。”
“还有,我在那条她溺亡的溪流附近的捡到一块象牙腰牌,上刻方胜纹,样式和材质,像是殿下的常山卫所佩。”
慕容桀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不可能,腰牌上刻的不可能是方胜纹,上面刻的明明是……”
话说到一半,忽然诡异地停了下来。
薛钰笑了一下,笑意却不达眼底:“殿下,怎么不继续往下说了?你是不是想说,上面刻的明明是犀角纹。”
“其实我也知道上面刻的是犀角纹,我不知道的是,殿下口口声声说此事与你无关,为何竟默认常山卫的腰牌有可能遗落在那儿?”
慕容桀眉头深锁,只是抿唇不语。
薛钰冷笑一声,附在他耳边幽幽地道:“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她水性如何,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她儿时有没有救过她姐姐,我如何得知?”
“难为我的话漏洞百出,殿下还未觉出破绽,莫非实是心虚到了极点,无暇顾及?”
“说到底,你也不知她究竟会不会水,所以自然无从分辨我话中的真伪。”
“是啊,你有那么多的女人,你连她们的名字都记不住,又怎知她们会不会水。”
“可我只有赵嘉宁,我只有她一个,你究竟明不明白她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她不是你院中那一堆叫不出名字的女人中的一个!”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她的名字,我了解她的所有喜好、清楚她擅长什么,又不会什么。在我心里,她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我只会喜欢她……我也只有她了。”
他深深地一闭眼,竭力平息着体内躁动不稳的气息,
慕容桀静默片刻,要笑不笑地道:“薛钰,你诈我,即便芸汐的事真的与我有关,可赵嘉宁的离开,是佩瑶一手策划,有赵嘉宁留下的书信为证,你难道也要算在我头上么?”
“是么,那敢问殿下马厩里的那匹雪骢马,通体雪白,脚程极快,向来是你的坐骑,为何会在赵嘉宁失踪的当晚去了狼山岭——
“我去了狼山岭一趟,醒来后发现靴子和衣袍下摆粘附有鬼针草,这是一种不太常见的粘附性草类,如果有人或者动物经过生长有鬼针草的区域,那么极有可能被其粘附,譬如我,也譬如,殿下您的雪骢马——
“我方才去马厩查看的时候,发现它四肢的毛发上粘附有鬼针草,而据我所知,整个景州城,只有狼山岭一带长有这种草。”
“也就是说,殿下你的雪骢马去过狼山岭,而你,也去过。”
“话说到这里,你还想继续听我往下说么?”
慕容桀面色一僵,脸上有片刻的错愕与出神,随后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事,忽然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薛钰啊薛钰,真是难为你这么费心了,你的谋算心计,便是用在如何找一个女人上的吗?”
“真是可笑,你但凡将这点心思花在正事上,十个京城也早被我们打下来了!”
薛钰咬牙道:“正事上难道我没有费心吗?赵嘉宁和大业并非只能两者择其一,我两样都能把握住,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让我怎么信你?”他不顾颈侧架着的刀刃,慢慢地转过头来看他,颈侧被划出长长的血痕,鲜血直流,他只是一瞬不瞬地逼视着他——
“倘若赵嘉宁以性命相逼,让你放弃攻打京城,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放弃为父报仇的机会,甚至放弃你自己的性命,我且问你,你当如何?”
“怎么可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会这么做的!”
“为什么不会,她之前不是喜欢慕容景么?那日在猎场上,我可是亲眼所见,他不过是手上破了点皮,她就那样在意,反观你呢,你为她差点送了命,她有没有看过你一眼?”
“你真以为她有多喜欢你?喜欢你什么?你的这张脸还是你的身体,薛钰,别让我瞧不起你。”
“其实你比谁都清楚,她并不是非你不可,她对你也从未有过真心。我只问你一句,这样有意思吗?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这样有意思吗?”
薛钰目光冷凝,只道:“我和她如何,还轮不到你置喙。”
“赵王殿下,这么说来,你是承认了。”
“我有没有警告过你,别碰赵嘉宁。”
“我早就提醒过你了殿下,可你又是怎么对我的?”
他平静而漠然地看着他,嗓音冷平,一字一顿地道:“我说过,谁敢碰赵嘉宁,谁就得死。”
慕容桀望着他,但觉他平静的表象下,底下分明是汹涌的惊骇,心中悚然一跳:“你疯了?你以为你杀了我,你还能活吗?你不想活着见到赵嘉宁了?”
“哦?”薛钰手腕翻动,立起刀刃,轻拍了拍他的脸:“那不然试一试?”
“看看你死之后,我会不会有事?”
慕容桀看着这样的薛钰,心底莫名涌上一阵恐慌。
或许是因为他太了解他了,知道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决不会说出这种话。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见他竟笑了起来,慢条斯理地道:“殿下不妨仔细想一想,你死之后,底下的兵士是选择放弃千辛万苦打下的江山、近在眼前的封官拜爵,杀了我为你报仇,从此沦为一群无首的乌合之众,被朝廷围堵追缴呢,还是奉我为首,继续南下,一鼓作气拿下京城,从此加官晋爵,平步青云?”
“只怕,没人会愿意在背负一身乱臣贼子的骂名后再白白送死吧?”
慕容桀脸色微变,他意识到薛钰说的可能是真的。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何况薛钰在军中的威望极高,几乎不用多想,就知道他底下的人不会选第一条路,即便有几个忠心护主的,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他难道竟肯背负谋朝篡位的骂名?
他并不姓慕容,即便是造反,他也比他更加师出无名,是造反中的造反,乱臣贼子,必将被后世唾骂,留下永世污点。
薛钰牵动了一下唇角,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完全是一副漫不在乎的姿态:“想什么呢殿下,我难道还怕这个?旁人怎么看我,爱憎与否,与我又有什么相干。这茫茫世间,我只在乎一人的看法。”
“当初找你合作,不过是因为你手上有兵,加上你姓慕容,能省去许多麻烦。况且我对那个位子实在毫无兴趣,我们各取所需,岂不皆大欢喜?”
“但现在想来,倘若我拿这天下送她,让她做我的皇后,倒也不错,你说呢?”
他怔怔地看着薛钰,终于意识到他或许并不是一时冲动。
原来是这样……他一直以为薛钰只不过是一时犯了疯病,神智不清,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失智的举动。
却原来他早已算计好了一切,他是来真的。
比一个疯子更可怕的,是一个冷静的疯子。
他是疯了。但疯得运筹帷幄,疯得算无遗策。
他确信他依旧是他认识的那个薛钰,却又好像完全不是他当初认识的那个薛钰。
他真的想杀了他,就为了一个女人?
仿佛是觉得这一切太过荒诞,又像是心寒失望到了极点,他反倒有一种全然无谓的麻木。
比之即将在薛钰手上丧命,他似乎更在意别的,他死死地盯着他,咬牙道:“薛钰,你真想杀了我,就为了区区一个女人?”
他只是不明白。
薛钰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只道:“殿下还有什么遗言么?”
慕容桀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
薛钰垂下眼帘,静静地看着他颈侧惊心的伤口,再深一厘,便要封喉了。
他的目光很淡,却又裹挟着一股凛人的寒意,像是冬日初雪后林间漫开的晨雾,渺然而不真切,却触之生凉。
“殿下,”他道:“我的耐心已经快耗尽了。”
“如果你不想死,现在就让她出来见我,只要她毫发无损,我可以不杀你,当初和你的合作,也依旧算数。等一切尘埃落定,我自会带她离开,但在此之前,你必须发誓不会再打她的主意——”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他的嗓音贴近了他,倏尔凝了冷意,幽幽地道:“但倘若她少了一根头发,殿下,我便要取你的一条性命相抵。”
慕容桀一愣,随即笑道:“哈哈最后的机会……我是不是还应该对你感恩戴德,感激你尚且给我留了一丝生机,可惜啊,薛钰,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哪儿。”
“哦,”他忽然诡秘一笑,慢慢凑近了他,压低了声音:“或许已经在黄泉路上了也未可知啊,哈哈哈……”
薛钰脸色骤变,额角青筋浮动,只冷冰冰地吐出两字:“找死。”
“慕容桀,”薛钰眸光淬了冰似得冷,看向他的眼神冷漠麻木,敛去了眸底的所有情绪,就像在看一样死物:“当初北元一役,在那兀儿战场上,我真不应该从北元人的铁骑下救下你。”
慕容桀神情顷刻凝结,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眉心抽动,目光怔然地落在虚空中的一点,忽然大笑了起来:“好,哈哈哈……薛钰,你说得对,我这条命,始终都是你救的,你要想拿回去,我也绝无二话,就当你从没救过我,我这辈子,从不愿欠人什么。赵嘉宁的事就是我做的,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姚广平抬手擦拭了一下额头的冷汗,他觉得不光薛钰疯了,慕容桀更是疯了,他疯就疯在明知道薛钰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非但不想办法安抚他,还故意说那样的话激怒他,莫不是嫌命太长了?!
眼见薛钰下颌收紧,深深地一闭眼,便要举起匕首向慕容桀刺去。
他连忙大喊一声:“世子刀下留情!我知道你夫人在哪儿!”
第 164 章
薛钰再次见到“赵嘉宁”, 是在慕容桀书房下的密室里。
他还是第一次知道,慕容桀的书房底下,居然有一间密室。
屋内檀香袅袅, 书房的紫檀木案桌后,挂着一副山水画。
不是名家之作,有对南宋刘松年风格的模仿, 但却与之相去甚远, 是十分平庸的一幅画。
他并没有多看一眼。
却没想到姚广平将其掀开后, 字画后面却暗藏了一个机关。
打开机关后, 一条密道赫然出现在三人眼前。
姚广平道:“世子,你夫人就在下面,你若想见她,便随我来。”
薛钰抬眼望去,只见密道入口狭小,仅能堪堪容纳一人,漆黑阴暗, 深不见底, 像是黑暗中蛰伏的野兽口囊, 只等人进入,便将其一口吞噬。
忽然一簇昏黄火光自密道深处幽幽亮起,隐约照见通往密道底下的层层台阶, 光影摇曳,蒙昧不清, 愈发显出一种幽深诡谲。
通常面对未知的危险,在没有把握的前提下, 薛钰是不会轻易踏入的。
这是他一贯的原则。
但……赵嘉宁有可能在下面。
他滚动了一下喉结,面无表情地看向姚广平:“走。”
姚广平便率先进入密道, 在前面带路,薛钰挟持着慕容桀,也立刻跟了上去。
循着从密道深处传来的微弱光亮,几人沿着台阶一路往下。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终于到了最底下的密室。
四面都是石墙,密不透风,两旁立着两盏半人高的黄花梨落地灯,幽幽地吐着昏黄的火焰。
这样的密室,通常有另一个出口与外界相连,官场上阴私多,府衙里有这样的几间密室并不奇怪,只是没想到恰巧在慕容桀的书房里——不过也没什么稀奇。
薛钰将手中的刀刃逼近了几分,转头问姚广平道:“赵嘉宁呢?让她出来见我。”
昏黄的灯光落在姚广平的脸上,愈发显得他一张脸沟壑遍生,苍老诡谲。
他半低着头,唇边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世子,稍安勿躁,我即可便让你的心肝出来见你。”
话音刚落,便听“轰隆”一声响动,最右侧的一扇石门缓缓上移,渐渐显露出一个女子的身形,四肢纤细,腹部却高高隆起,身上罩着一件白狐斗篷,侧着身形,只能看见她露出来的半张侧脸,瓷白的肌肤在灯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在她面前,却竖着一道铁栅栏,将她与外面的人隔离。
女子低垂着头,轻启红唇,嗓音绵软娇怯,熟悉无比,叫他的名字时总是拖长尾音,撒娇而不自知:“薛钰……”
那是赵嘉宁的声音!
薛钰的一颗心忽然控制不住地狂跳。
尽管那女子只露出半张侧脸,却与记忆中那张魂牵梦绕的脸极为肖似。
薛钰几乎确信那就是赵嘉宁,全身的血液疯狂上涌,再一次见到赵嘉宁,他说不上心中到底是什么感觉,是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是咬牙切齿的愤懑?
只觉眼眶酸涩,似哭似笑,竟渐渐变得湿润模糊。
爱恨交织,早就分不清了。
他也顾不上挟持慕容桀了,将他一把推开,三两步走到那女子身前,死死地抓着栅栏,千言万语,那样多浓烈的情感,最后只化作咬牙切齿的三个字:“赵、嘉、宁!”
那女子瑟缩了一下,似乎是被他吓到了。
薛钰心中一阵刺痛,放柔声音叫了她一声:“宁宁,”
“别怕,跟我回去。”
他迫切地想触碰她,拥抱她,不过是几天没见,他就已经想她想得快要发疯。
但眼前却有一道碍眼的栅栏。
他转头皱眉望向姚广平,冷声道:“怎么回事?”
姚广平讪道:“世子,这是您夫人的意思,她原本还没准备好见你,你非闹着见她,她只能以这种形式跟你见面了……”
薛钰不可置信似得,又像是心痛到了极点,脸上神情痛苦而挣扎,最终只能咬牙切齿问出一句:“赵嘉宁,你什么意思?”
那女子像是在微微打颤,却不发一词,始终只留给他一个侧脸。
一时周遭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两人像是在无声的对峙。
片刻后,薛钰落败似得笑了一声,又像是在无声地自嘲,终于道:“芸汐的事情是我错了,我不该一直不肯跟你认错,以后无论什么事,我都不擅自做主,一定先告知你,由你决定,这样总行了吧?”
他深看了她一眼,喉结滚动:“宁宁,别闹了。跟我回去。”
那女子嗫嚅着唇瓣,却像是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但落在薛钰的眼里,就成了犹豫不决、不情不愿。
也就是这么一会儿犹豫的功夫,让薛钰尝到了锥心刺骨的滋味。
他都委曲求全到这个份上了,赵嘉宁为什么还是不肯让步:“好,赵嘉宁,真好啊,你将我骗得团团转,给我下药、联合外人背叛我……这些我都不跟你追究,我甚至主动跟你服了软,你还想怎么样!你难道真的决意与我死生不复相见?!”
“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死了,我差点也活不成了,我重伤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快要死的时候,支撑着我活下来的唯一念头,是你可能还没死,我必须要活着再见你一面,我若是死了,你该怎么办?”
“可你呢,你有关心过我吗?你有哪怕过来看我一眼吗!还是你巴不得我就这么去死,你好彻底摆脱我……那你那晚为什么不干脆对我下毒,就这么毒死我算了,也好过现在这样折磨我!”
他越说越觉得可笑,可笑赵嘉宁都已经对他这样了,他在她面前,却还是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就算这样……她也不肯给他一点甜头。
哪怕再骗骗他呢……为什么不肯骗他了……
她不是最会骗人了吗?
那就这样骗他一辈子不好吗?
为什么如今连骗都不愿意再骗他了……
隔着栅栏,“赵嘉宁”仍是只肯侧对着他,仿佛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只讷讷说了一句:“我……我不知道……”
薛钰有片刻
他原本以为,他都这般示弱了,她再如何,也总会哄他几句。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没有解释,没有关心,更没有道歉,连软声哄他一句都不肯。
或许正如他一开始所设想的那般,她连哄骗他都不愿了——他不配她花这个心思。
他苦笑了一声,忽然觉得疲倦至极。
他为了她已经变得完全不像他自己了,连他自己都觉得厌恶。
薛钰,有意思吗?
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叩问,这样到底有意思吗?
他看着她,含着最后一丝微弱又可怜的希冀,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现在的语气,甚至像是在哀求:“这么多天,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想我?”
“薛钰,我……”
竟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薛钰闭了闭眼,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灰意冷。
“你就这么讨厌我,好,赵嘉宁,只要你现在亲口对我说,你对我再无一丝情意,我就放过你。”
“我恭喜你,你终于彻底让我对你死心。”
他说完死死地盯着她,她要是敢说……她要是真的敢说出那句话……
他不敢保证他会对她做出什么。
姚广平眼看事情的发展已渐渐超出他的掌控,连忙上前替“赵嘉宁”找补道:“世子,切莫激动,你误会了,你夫人怎么会对你没有情意呢? ”
“实在是我们考虑到她怀有身孕,情绪不宜波动,这才刻意向她隐瞒了你受伤的事。”
说着望向“赵嘉宁”,提醒她道:“是吧,夫人?世子如今误会是殿下刻意将您藏匿,但其实他也是为了帮你的忙,您难道没有什么话想向世子解释吗?”
“赵嘉宁”这才像是突然想起来一般,连忙道:“是,是,薛钰,这事你不能怪殿下,就算他有自己的私心,可他也是为了帮我才会这么做。你若是要怪,就怪我吧。”
“我……我会跟你回去的,但不是现在,因为芸汐的事,我每晚和你同床共枕都噩梦连连,听说怀孕妇人的心绪起伏会影响胎儿,我怕这样下去会对我们的孩子不好……加上我们之间,也确有心结未解,所以我才……”
“但和你分开后,我又忍不住想你,又想着孩子出生后总不能父亲,所以我一直很犹豫……”
“我觉得我们或许需要各自冷静一段时间,不如你先去做你的正事,等你为你父亲报了仇,帮赵王夺了位,届时天下平定,一切尘埃落定,我再与你相聚,这段时间我先藏身在这里,这里最是安全,也有人照顾我,我也能躲避战乱动荡,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凯旋,这样不是很好么?”
她前一刻还吞吞吐吐,似乎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会儿却能一下子说出这样长一段话,倒像是打了腹稿一般,抑或是早有准备。
如果换做平常,薛钰不可能看不出这样的端倪。
然而面对“赵嘉宁,”时,他的警惕心总是一降再降。
尤其他此刻完全沉溺在她的一声声“我很想你”、“等一切尘埃落定后,我再与你相聚”……
她是愿意跟他回去的。
这样动听的话,薛钰不舍得不相信。
原来她不是没有一点想他,之所以没来看他,只是因为她并不知道他受了伤,是他错怪她了……
这算不算她跟他服了软?
那他也不是不能原谅她。
虽然下了药,但她毕竟没给自己下毒不是么。
至于三番五次骗了他……算了,赵嘉宁从来也不是个懂事的性子,若是不使点小性,不折腾点事情出来,她也就不是她了。
他既然喜欢她,自然要喜欢她的全部。
再说了,他一个大男人,难道还要跟一个小姑娘计较么,他可以包容她的一切——只要她还愿意回到他身边。
既然如此,他也不是不能让步,赵嘉宁就跟只小兔子似得,胆子就那么一点,戒备心太重,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探出一点脑袋,他若是态度太过强硬,她便又怯怯地缩回去了。
芸汐的事,便是最好的例子。
他自认为没错,与她分辨时对她的态度太过强硬,所以才让她又萌生逃跑的念头。
他自然不能再重蹈覆辙。
思及此,他深看了她一眼,喉结微动:“好,我答应你。”
他手指攥紧了栅栏,冷白的手指在晦暗的光线下泛着莹光,松了又握,再三克制,还是忍不住探出手,似乎想要触碰什么,但“赵嘉宁”却像是受惊一般,往后退了半步,于是他的指尖悬停在半空,最后也只是轻拂过她的发丝。
他垂下眼帘,眸光划过一道黯然。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发丝碾过指尖的细微痒意。
便是这点若有似无的触感,他都好像要细细感受一样,回味许久,借此获取一点可怜慰藉。
暂缓这融入骨髓,万般煎熬的相思之苦。
往后的数月,他怕是都要靠着这一点慰藉过活了。
“宁宁,”他轻轻叫了她一声,声音带着缱绻的低哑,有一种令人沉溺的温柔:“你乖一点,在这里等我。我会尽快做完我该做的事,等事情一了,我便来接你,好不好?”
“赵嘉宁”终于没忍住用余光打量了他一眼,一时似乎有些失神。
姚广平适时咳嗽了一声,“赵嘉宁”这才如梦初醒,连忙点了点头,红润的唇瓣轻软地吐出一个字:“好。”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等你。”
听起来到真有几分难舍难分、情意绵绵的意味。
姚广平挑了一下眉。
薛钰如释重负。
她答应他了。
唇角弯起一丝弧度,他终于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唯一一次真心的笑。
——
薛钰这么好打发,倒是出乎姚广平的意料:“就这么走了?我之前还担心会露出什么马脚,毕竟我们这位世子爷,洞察力惊人,又向来十分敏锐,可是个难缠的主。”
慕容桀负手站在一旁,闻言却颇有些嗤之以鼻:“我说先生,你未免也太高看他了,我早说了,他一遇上赵嘉宁,就像变了一个人似得,什么理智,什么判断,统统抛到脑后,哪怕这回遇上的,还不是赵嘉宁,只不过是个冒牌货。”
说着转头看向姚广平:“这回倒多亏了先生大智,能想到这样一个法子应付薛钰,否则似他刚才那般疯魔,竟要杀了我为赵嘉宁报仇,我一时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好在有先生妙招,竟想出这样的法子,一来可以稳住薛钰,二来也可以利用那个冒牌货激发他的斗志,尽快拿下京城,实在是一箭双雕。”
“只是不知道先生是从哪儿弄来这么个冒牌货,又是什么时候找到的她,竟像极了赵嘉宁,就连声音都如初一撤。要不是我深知赵嘉宁决不会出现在此处,一时间倒真也无从分辨,也难怪薛钰一见了她,三魂都丢了七魄。”
姚广平道:“说起来,还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殿下,您猜怎么着?前些时日世子得知了赵嘉宁的死讯,不是为她要死要活,连求生的意志都没有了么?当时大夫说,心病还得心药医。”
“言下之意,是要想救活薛钰,还需找来赵嘉宁。可那时我们都以为赵嘉宁是必死无疑了,我们又去哪儿弄一个赵嘉宁出来呢?”
“我思来想去,唯有找到一个与赵嘉宁极为肖似的女子,来假扮她唤醒薛钰的求生意志,于是便命人暗地里四下寻找,终于让我找到一个名叫幺娘的,是一个妓馆的头牌,容貌端的是娇媚无匹,倒与赵嘉宁有着七八分相似,尤其是侧脸,倒像了个十成十。”
“让她来假扮赵嘉宁,虽然说不上是最合适,可是能找到一个如此肖似的,已经是极为难得了。”
“更巧的是那幺娘一口娇滴滴的吴语,软糯婉转,倒也像极了赵嘉宁,我让口技师父调教了她几日,便能以假乱真了。再让她戴个假肚子,则更是相像。”
“可惜世子向来洁身自好,加之他那个宝贝疙瘩又是个爱拈酸吃醋的,从不许他多看旁的女子一看,所以他从不去青楼楚馆,否则就该看出方才在他面前的那位‘赵嘉宁’,其实正是景州城最负盛名的花魁娘子。”
“话说回来,我最初找上这个幺娘,不过是为了让她扮做赵嘉宁的样子,激起世子的求生意志,谁成想后来赵嘉宁没死的消息传来,倒是用不上了。”
“原以为先前的一番准备是白费了,不料今日却派上了用场,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姑且先用这女子诓住世子,等他替您完成了大业,到那时说不定赵嘉宁有了下落,这自然是皆大欢喜。”
“就算没有,大局已定,世子没了利用价值,我们也可效仿汉高祖来个“鸟尽弓藏”,届时趁他不备,提前部署,杀他个措手不及,即便他向来反应迅捷,可他以为赵嘉宁在我们手上,这就好比被我们握住了七寸命门,有了这样的软肋,他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到时候是杀是剐,不是全凭殿下心意?”
察觉到慕容桀脸色有异,又连忙讪讪改口道:“当然殿下若顾念旧情,想留他一命也不是不行,把他圈禁起来,留他一条性命,关上一辈子也就是了。
“只是殿下,薛钰这个人,智多近妖,为达目的,行事又全然不讲章法,不计后果,始终是个隐患,想当初慕容景就是没狠下心杀了他,才会招致今日之祸。您也该吸取教训才是。”
“就算他当初救了您一命,可今日为了一个女人不惜与您反目,竟想要杀了您,若不是我临时想到了应对之法,恐怕您早已成了他的刀下亡魂了,经此一事,你们也算两清了,殿下大可不必介怀。”
“要我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纵观古今,多少登大位者手上染着至亲手足的鲜血,何况薛钰说到底,与您而言,也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罢了……”
“好了,先生。”慕容桀开口打断,语气听不出是什么情绪:“事情也已解决了,今日让先生受惊了,先生请先回去吧。”
姚广平一怔,伸手摸了摸鼻子,也不再多说。
慕容桀转头看了一眼铁栅栏,幺娘此刻已经进去里面的石室了,他微微眯起眼眸:“至于那个冒牌货,为了不让薛钰生疑,看来得继续留在这里了。”
——
姚广平离开密室后,慕容桀却并没有立刻就走。
他用姚广平给的钥匙打开了栅栏,只见里面的密室布置简单,但该有的倒是一样不少。
最里面是一张罗汉床,一扇黄杨木石面座屏后是一张金丝楠木桌,幺娘正坐在桌旁的椅子上,见慕容桀望过来,她有些怯怯地低下了头。
听姚广平说,她虽然是红极一时的青楼头牌,可是年纪还小,不过刚及笄,也才出阁不久,所以性子十分胆怯,但这倒也不是什么坏处,起码十分好拿捏,用重金替她赎身后,她便全凭他们摆布了。
而且她看向他时胆怯畏惧的神情,倒也像极了赵嘉宁。
慕容桀嗤笑了一声,负手慢慢地向她走去。
他在她身边坐下,幺娘显得有些紧张,起身为他斟了一杯茶,之后又坐了回去,垂放在身前的双手紧紧地交叠在一起,柔怯地喊了一声:“殿下。”
慕容桀“嗯”了一声,拿起桌上放着的茶盏浅饮了一口,淡淡道:“你叫幺娘是么?刚才做得不错,虽然一开始面对薛钰有些不知所措,不过至少要你背下那段话,你一字不差全说出来了,声音语调也模仿得极像,后面更是渐入佳境,还会自由发挥了,回头有赏。”
幺娘松了一口气,没有坏事就好,她真怕她表现得不好,坏了他们的事。
她知道姚广平和慕容桀的身份,她得罪不起他们,况且如今她的卖身契在他们手上,自然他们要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且要做得令他们满意,如此才能够好过:“多……多谢殿下。”
但这样的日子,实在如履薄冰。
他们替她赎身,她还以为是想将她收房,听说慕容桀的军队神勇无比,打得魏军连连败退,尤其惠州一战后,魏军已经再也组织不起像样的反扑了,慕容桀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任皇帝,跟着这样一个大人物自然是条不错的出路,说不定以后还能做娘娘。
可是如今他并没有将她收房,反而让她做一个人的替身去哄骗那位薛世子,这又算什么呢?
她不由得想到了那位薛世子……脸颊渐渐爬上红晕。
他看上去对他那位夫人极其珍视,只可惜他夫人并不珍惜,她想她既然长得与他那位夫人十分相似,他对她或许也能爱屋及乌,若是跟了他,这难道不比待在密室里做见不得人的替身,要好上许多么?
她试探着对慕容景开口道:“殿下,我不明白,您和姚先生既然想用我来笼络世子,您也说我做得不错,何不干脆将我送给世子呢?这岂不是更能让他对您心怀感激,从而效忠您么?而且我留在他身边,也能更好地为您做事。”
慕容桀转动着手上的茶盏,看着上面的刻绘的斗彩缠枝花纹,勾唇道:“怎么?看上他了?”
幺娘一怔,低头咬着唇瓣,忐忑道:“殿下,我……”
慕容桀将茶盏敲在桌上,咚得一声发出一声闷响,他嗤道:“你以为,你去到他身边后,他真能喜欢你?”
幺娘有些怔然:“我……我以为,我长得有几分像他的夫人,他或许……或许能从我身上得到慰藉……”
“他可不是这样的人。你呢,充其量不过就是个冒牌货,连赵嘉宁的替身都算不上。为什么?因为薛钰不可能会要替身,他从头到尾,要的都只有赵嘉宁。”
“他对你所表现出来的珍视与迷恋,不过是因为他以为你是赵嘉宁罢了。”
“一旦他发现你只是个冒牌货,愚弄欺骗了他,还是我派去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对他有别的企图,你信不信,他会立刻掐断你的脖子,毫不怜惜。”
幺娘一惊,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脖子,脸上闪过惊慌之色。
“怕了?”慕容桀短促地笑了一声,闲闲地道:“别被他这一身皮囊给迷惑了,皮囊之下,是一颗戾气横生的心——他可从来不是什么善类。”
他的声音淬了冷意,听起来寒凉无比:“不想死的话,就乖乖待在这间密室,别再痴心妄想。”
听慕容桀的语气,不像是有假。
幺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连连点头,也将心中的那点绮思彻底压了下去。
桌上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焰轻轻摇曳。
慕容桀转过头去看她的时候,她半低着头,摇曳的烛火映照在她瓷白的脸上,动荡出一段娇媚的艳色,唇瓣嫣红,鼻尖小巧微翘,薄而泛红的眼皮轻搭着,浓睫轻颤,颇有点动人的意味。
不得不说,她的侧颜,当真是像极了赵嘉宁。
他眸光微动,忽然抬手让侍候在密室的丫鬟出去了。
一时间密室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这密室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
方才还不觉得,如今只有她和慕容桀时,只觉连空气都显得逼仄起来。
幺娘颇有些局促不安。
不知道慕容桀只留下她是什么用意,难道是她刚才说的那番话惹恼了他,他要惩戒于她?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慕容桀淡声道:“过来。”
幺娘心尖一颤,颤巍巍地起身,走到他面前,盈盈一行礼,柔顺道:“殿下。”
腰间却忽然搭上一只手,按在她的腰窝处,那样宽大的手掌,几乎拢住了她一整截细腰。
热意沿着掌心绵绵不断地传至腰腹,灼得那一片肌肤相连处有些发烫,幺娘惊呼一声,再回过神时,却发现她已然坐在了慕容桀的腿上。
方才被拉至慕容桀怀里时一阵天旋地转,一双藕臂下意识地环住了他的脖颈。
等到反应过来,正要急忙放下,却听慕容桀道:“不必。”
幺娘一怔,便停下了动作,依旧柔怯地低垂着头。
下巴却被人轻缓地挑起,幺娘被迫抬起了一整张脸,视线上移,猝不及防撞进了一双意味不明的漆瞳里。
他看着她,却像是在透过她看什么人。
昏黄的光焰下,幺娘的一张脸莹润生光,眸光盈盈,像含了一汪春水,潋滟生色。
他久久地凝视着她,渐生恍惚。
其实她与赵嘉宁当真是极像的,不光是侧脸,连正脸都有七八分相似,只不过侧脸较正脸,更为相似罢了。
难怪她小小年纪,性子柔怯,也不像是个能长袖善舞的,才艺也是平平,却能当得了头牌。
不过单凭了这一张脸罢了。
也难怪,连薛钰都分辨不出。
尽管薛钰被失而复得的欣喜冲昏了头脑,在这种关头,往日的谨慎必剩不了几分,可他们毕竟是整日同床共枕、耳鬓厮磨的人,是这天底下最最亲密之人,幺娘能一打眼骗过薛钰,足见其与赵嘉宁有多相像。
他就这么看着她,忽然想起有一回他有事去薛钰的住处找他,出了月洞门,远远地看到游廊下,薛钰闲闲地坐在栏杆的坐凳上,面上挂着疏懒的笑,一手扶在赵嘉宁的腰上,身子后仰,靠着栏杆,让她坐在他的腿上。
赵嘉宁一贯是没骨头似得,手臂环在他的肩颈上,皓腕露出来一截,在阳光下白得晃眼。
她微噘着唇,在他怀里哼哼唧唧,扭来扭去,不必听清她在说什么,也知道她是在同薛钰撒娇。
她便是一向又作又娇,对旁人还收敛几分,可一面对薛钰,或许是知道他会无底线地包容她,便更是肆无忌惮,几乎无时无刻都在向他撒娇,非得让他哄着她。
再抬眼望去时,她脸颊泛红,搭在他肩颈处的手收了回来,捧过他的脸,仿佛是情不自禁,又仿佛是受某种蛊惑,看得入了迷,竟低头吻了下去,薛钰一怔,唇边的笑意愈发浓了。
身子懒洋洋地往后靠去,只依旧稳稳地扶着她的腰,防着她吻得太过忘我而从他身上掉下去,余下却没了动作,却是既不迎合也不推拒。
像是故意起了逗弄的意思。无论她怎么亲他,他都仿佛入了定,不给半点回应。
如此亲了片刻,赵嘉宁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了,自然是不依,他在远处看不真切,只能看见她像是着恼要作势捶打他,然而那软绵绵的拳头最终没能落下去,只是气鼓鼓地背过了身。
薛钰便微微直起身,从侧面搂抱着她,将下巴抵在她的肩窝,不知凑近说了些什么,她终于肯转过身,挽着他的手臂开始来回晃荡,不知是撒娇还是使性子,薛钰还是那般懒洋洋的,只是掐了一下她的脸颊,始终含笑看着她。
对她的爱意,在眉梢,在眼角。
等到再亲的时候,薛钰便扣住她的后脑勺,极为投入地回应着她,加深加重了这个吻,赵嘉宁渐渐闭上了眼,抚上了他的后脑,白皙的手指,漆黑的发,那样鲜明,她像是十分难耐似得,越扣越紧。
两人一时吻得难舍难分。
他就这么远远地看着他们,也不知他们要亲多久,正犹豫是不是要先打道回府时,薛钰却慢慢地放开了她。
她顺势软软地枕在他的肩上,闭眼喘匀着气息,等到再睁开眼时,脸上依旧绯红一片,唇边却划过一道狡黠的笑意,探出手,一路从他的衣襟下划,渐渐停在他的腰带边缘,指尖轻轻往外勾带,然后又慢慢往下……
明晃晃的挑逗。
那只作乱的手终于被按下,薛钰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赵嘉宁娇呼了一声,似乎是玩过火了,显然也没料到他会突然将她抱起带回屋治她,晃着两条腿挣扎着想下去,但显然无济于事,便也不再做无谓的挣扎,转头伸手搂着他的脖子,慢慢地将脸贴了上去。
直到他们转过了弯,彻底消失在了前方,他才收回视线。
深秋的季节,落叶铺了满地,秋风萧瑟,竟裹了几分寒意。
他挑了挑眉,看来一时半刻薛钰是完不了事了,他自然也没这个闲心再等下去。
薛钰人前疏离冷淡,不近女色,但私下与赵嘉宁一向十分荒唐,今日所见,原也不过一件极平常的事,他回去后也就忘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见着幺娘,却忽然想起那一幕。
虽则早有耳闻,合该见怪不怪,但那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他二人相吻的场景。
烛火昏黄,光线算不上太明亮,他攫住她的下巴,久久地凝视着这张与赵嘉宁极为肖似的脸。
渐渐地,眼前生出了几分奇异的眩晕之感。
仿佛眼前的这张脸,慢慢与赵嘉宁的重合。
他拇指摩挲着她红润柔软的唇瓣,想起那日他撞见的那一幕,忽然想,倘若她就是赵嘉宁呢?
倘若她就是赵嘉宁……那她的唇……
他看向她的眼神透露出几分迷茫,或许此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像是受了某种蛊惑,不由自主地靠近。
又像是从前被世俗枷锁所束缚住的心意,说不清道不明,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便不可置信似得,已被慌乱地按捺下,唯恐被别人察觉一星半点,此刻却再难压制,以一种十分荒谬的形式破口而出。
他唇角划过一道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认命,最终只是慢慢地闭上了眼,喑哑道:“吻我。”
幺娘一怔,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有这样的要求,但到底还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吻了上去。
——
姚广平想起还有要事未禀,便去而复返,由候在外面的侍婢莲儿将他引到密室门口,可偏偏门没关,于是两人恰巧撞见了这一幕。
莲儿惊不能语,她从前是在慕容桀身边伺候的,因着嘴巴严实,手脚又利落,便被姚广平要了去伺候幺娘,饶是她自认十分了解慕容桀,但在见到眼前这一幕时,还是惊讶地捂住了嘴。
她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小声议论:“殿下不是一向不喜那位世子夫人么,怎么对与她如此相像的幺娘……”
姚广平捋了一把山羊须,讶异过后,微微眯起了眼,哂笑道:“这样娇滴滴的绝色美人,任哪个男人见了,不会心动?这原也是稀松平常,只是殿下此番,委实藏得深了些……”
莲儿若有所思道:“那难道殿下从前一直是喜欢世子夫人的么,只是碍于世子,所以才……若真是如此,今日这般,倒也算得上是‘睹物思人’了。”
睹物思人?岂不把这人比作物了,姚广平刚想开口纠正,却又想女人于慕容桀而言,一向便是玩物,倒也没错。
待到细细咂摸这四字,却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渐渐从心底生出一种怪异之感,昔日种种不解,原也有蛛丝马迹,只是从未深想。
此刻却如水落石现,渐渐浮了上来。
他眼尾抽搐,面色竟骤然十分凝重。
想他一世所求,不过是追随一位名主,成就一番大业,原以为就要达成夙愿,可临了却让他察觉他有这等心思,难怪……
可……可这岂不是天大的隐患?
难道他毕生所求,终究只是镜花水月?
——
驿馆内,案上白烟袅袅,赵嘉宁以手托腮,正聚精会神地与术赤对弈。
两人原也不分上下,只有一个角儿仍在僵持着,不料术赤回提后,吃了她几颗白子,却是赵嘉宁输了。
她棋品一向很差,见状便不肯了,将身子一背,竟生起闷气来。
术赤挠了挠脑袋,一张小麦色的坚毅面庞此刻写满了无措,倒显出几分滑稽,却又有一种憨厚的可爱——
“嘉宁,是你说不能出去,待在驿馆无聊,让我陪着你下棋,可这是你们魏人的东西,什么君子八雅,我一个粗人,也不懂这些,你总嫌我输得太快,没意思得紧——”
“我便特地找了一个魏人老师学棋,如今好不容易赢你一回,你怎的又不高兴了?”
赵嘉宁气得地瞪了他一眼:输得太快自然没意思,可难道输的人换成是她就有意思了吗!
须知陪她下棋,得让着她,却不能显得刻意,要先陪着她下过了瘾,有来有回地与她对上几手,看着像是势均力敌,难分高下,等她得了趣,再寻一个合适的时机,自然地让她吃上几子,彻底输给她,如此兴味最足,她也能最高兴。
薛钰便深谙此道,他君子八雅,无一不精,正因游刃有余,所以总是输得天衣无缝,赵嘉宁又不算太聪明,自然看不出来,因此每回都赢得过瘾又高兴。
尤其她赢了棋,薛钰明明输给了她,却好似一点都不恼,只是偏着头看她,他看她的时候,唇边噙着一点笑意,连带着瞳仁里都晕染上笑模样,窗外的阳光正好,他的瞳色那样浅,碎金流光,世间万物,只倒映出她一人的身影。
也只有面对她时,他才会露出那样的神色,缱绻动人,温柔得仿佛能溢出来:“我们宁宁又赢了。”
他笑笑:“很厉害啊,宝宝。”
赵嘉宁赢了棋又挨了夸,可开心了,起身扭扭捏捏地坐进他怀里,藕臂缠了上去,神色得意极了:“比你还厉害么?”
“自然。”他掐了她的脸,轻轻揪动,她的婴儿肥未褪,颊肉丰盈,白嫩滑腻,恰如凶前绵软,薛钰向来爱不释手:“我们宁宁,一向是最厉害的——你赢了我,想要什么奖赏?”
赵嘉宁闻言吧唧一口亲在他脸上,梨涡浅浅,嗓音甜腻腻的,两片红唇一开一合,毫不客气地说出了一连串东西。
无非是些珠宝首饰,只是她都拣价值连城的要,反正她就算要天上的星星月亮,薛钰也会给她的。
不过那些物件,刚开始到手,的确是很新鲜,可时日一久,也就搁置了。
况且薛钰实在送了她太多,什么东西一多,往往就不再珍惜。
于是那些东西,除了占地方,似乎也没有别的用处。
——
赵嘉宁这几日和术赤朝夕相处,两人关系也愈发亲密,赵嘉宁此人,和谁关系近了,或是对谁产生了信赖,觉得对方会惯着自己,便不再藏着她的坏脾气。
她也不继续下棋了,将手往胸前一环抱,斜觑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你可真厉害,你这么厉害,我可再也不敢和你下棋了!”
术赤连忙赔笑道:“嘉宁,别生气了,你告诉我,我该怎么跟你下,你教教我,你教会了我,我再接着与你下,不就是了吗?”
“我……这要怎么教,你那么笨,说了也不会,我反正不要和你下了!”
“可……可你不与我下,又想和谁下呢?”
她想也不想,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当然是薛……”
话说到一半,她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般,连忙住了嘴。
她掩饰性地别了一下鬓发,神色却分明有几分不自然。
轻风拂过,吹乱了她的鬓发。
她却恍若未觉,只是低垂着眉眼,神情有些落寞,尽管她并不想承认,可事实却是——
跟薛钰在一起时,仿佛无论做什么事,都十分有意思。
可同样的事,若换成是和别人做,却显得索然无味。
她觉得她一定是疯了,因为她意识到她居然又在想他……
薛钰便最懂怎么让女子为他魂牵梦萦!
明明费尽心思才从他身边逃离,她才不要再回去继续受他蛊惑,沉溺在他的温柔里,最后被一点点蚕食意志,说不定到最后还会甘心引颈受戮。
她决不要这样!
她闭了闭眼,在心里叫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赵嘉宁,芸汐的下场,难道你都忘了吗?
从前也就罢了,可芸汐被剜去双眼,那样血腥可怖,她是亲眼所见,可万万不能再重蹈她的覆辙了。
她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术赤发现赵嘉宁的神情有些恍惚。
她也不再看他,只是转头兀自出神,瞧着像是有些闷闷不乐。
自她醒来与他一同待在驿馆,表面上瞧不出什么,但他时常见她暗地里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像是他儿时学习骑马,却偏偏遇上了一匹极难驯服的烈马,他险些葬身马蹄之下,心中惧怕,却又心痒难耐,想再驰骋马背,可谓是又爱又怕,便也是这样闷闷不乐。
至于赵嘉宁,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能有什么心事呢?
恰是时,随从走了进来,弯腰俯身在术赤耳边说了几句,术赤大喜,连忙抬头与赵嘉宁道:“嘉宁,这回你可不许再生我的气了。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你猜怎么着?先前薛钰下令全城戒严,四下搜寻你的下落,我们实在出不去,不得不滞留在驿馆,可如今不知何故,他竟肯放行了,守卫盘查并不严格,我有把握能带你混出城去——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想回京城吗?如今可算是能够了!”
赵嘉宁闻言一怔,这的确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可她乍一听闻,第一个念头却并不是欣喜,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为什么肯放行了呢,是不打算找我了么。
什么这辈子绝不会放手,如今还不是轻易地就放弃了……
全都是骗人的。
心底深处漫上一种陌生而异样的感觉,酸酸胀胀,却又仿佛空落落的。
鼻尖也跟着泛上了酸意,心中霎时涌上了无限委屈,脑子混沌一片,什么也不愿想了,满脑子便只有一个念头——
薛钰他,好像不要我了……
直到手背被大颗眼泪砸落,温热的泪,却灼得她,她才如梦初醒一般,从一种近乎吊诡的心绪中挣脱开来。
真奇怪,她竟像是着了魔,薛钰肯放过她了,这难道不好么?
她明明感到高兴才是,为什么……会是这样一种反应?
不过很快,理智便渐渐回归,她想她应该高兴,她没有理由不高兴,或许是反复的心理暗示终于起了作用,她牵动唇角,渐渐露出了一丝笑。
一想到回京后,就能去父母与哥哥的墓前祭拜,也能再次感受故土的气息,从此摒弃前尘,开始崭新的生活,待到腹中的胎儿降生,她在这世上便又有了血脉相连的亲人,那丝笑也终于慢慢有了实感。
——
一切正如术赤事先所预料的那般,城门口的守卫盘查并不算太严格,他成功地将赵嘉宁混带出了城。
之后他拨了一队人马护送赵嘉宁入京,他尚还有事,不能陪她回去,临行前嘱托随行的侍从好生照料,并提前为她打点好了一切。
等赵嘉宁到了京城,便立刻有了一处僻静的宅院落脚。
依山傍水,鸟声婉转,倒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想当初慕容桀诓她有什么世外桃源,自然只是他的托词,但倘若真的有这样一个世外桃源,现在她所在的地方,与之一比,也不遑多让啊。
想来这世上还是有好人的,赵嘉宁惬意地靠在贵妃榻上,眯着眼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一旁的嬷嬷为她递来了一碗花露羹,她伸手接过,朝她甜甜一笑,心想,术赤王子人真是不错,什么都为她考虑好了,有幽静的住所、足够多的银两,还有悉心照顾她的嬷嬷和丫鬟,他这个朋友她是交定了。
一开始确实是神仙般的日子,可时间久了,却未免觉得无聊。
几个身边照顾的人虽说无微不至,可一个个都是闷葫芦,连陪她说话解闷都不能够,实在没意思得紧,要是薛钰在就好了……
意识到自己又在想些不该想的人,她连忙摇了摇头,将脑子里的那个身影挥去。
她觉得她不能一直闷在这里了,不然老是胡思乱想,只怕反而不好。
只是她再有月余便要临盆,想着未免出什么意外,还是不要出门的好,但老躺着,也总不是个事。
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住出去透透气……她记得往年这几日,白马寺附近一带都会举行庙会,届时会有不少人去那里烧香祈福,当天还有舞狮杂耍一类的助兴节目,晚上更是会举办灯会,热闹非凡……
她心痒得紧,她原本就是个爱热闹的性子,这几日实在是闷坏了,非得出去透透气不可。
况且腹中的胎儿即将临盆,她何不趁此机会亲自为它祈福呢?
让它还未出世就能感受到娘亲的祝福祈愿,不是很好么。
反正慕容景以为她早就葬身火海,事情也已经过去几个月了,眼下时过境迁,加上前线战事又吃紧,听说薛钰最近玩儿命地攻打岳州,一旦岳州失守,京城的最后一道防线也就破了。
薛钰向来用兵奇诡,令人防不胜防,这次不知为了什么,又是这样不要命的打法,慕容桀早就无可用之人,也组织不起像样防守,魏军被打得节节败退,京城失守是迟早的事。
不过赵王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他原本就是皇室宗亲,说句大不敬的,如今的这位天子既无后嗣,若是骤然崩逝,必要从宗室里挑一位继位,若论资历排辈,赵王当属第一人选。
都是大魏王室,又非番邦外敌入侵,在百姓眼中,也不过是左右换右手的事。
加上赵王的军队军纪严明,从不惊扰百姓,因此京城的局面还不算太混乱,百姓也都远没有到惶惶不可终日的地步。
至于她,术赤既然为她寻到了这样一处僻静的宅院,几乎与世隔绝,也没什么好怕的。
眼下京中最惶惶不可终日之人,应属慕容景无疑,他忙着对付赵王和薛钰还来不及,必不会再想起她,也绝不会再派人搜寻她的下落。
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蒙上一层面纱就是。
至于身子不便,她带几个护卫嬷嬷一道出门就是了,想来应当能护她周全。
将所有的顾虑都细细思量一遍,赵嘉宁觉得出门去庙会也不是不行,当即就带了几人出去。
——
许是多少受了点战事的影响,这次的庙会不如往年热闹,但也绝不至于冷清。
舞狮杂耍依旧有,她由护卫围着,在一旁看了会表演,见那表演喷火的男子在大冷天袒胸露乳,面泛红光,倒像是不怕冷似得,莫非真有真火护体,因而不畏冷?好戏还没开场,却已吊足了胃口。
赵嘉宁兴奋地伸长脖子去看,见男子忽然仰头猛喝了一口酒,闭眼含在嘴里摇头晃脑了一阵,随后猛地睁开了眼,将方才口中的酒尽数喷洒而出,酒雾漫开之处,霎时化作熊熊烈火,火焰窜出足有三尺高,倒真像是从他嘴里喷出来似得。
赵嘉宁呆呆地看了半晌,等到周围响起一片喝彩声,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兴奋地鼓掌,也跟着叫了几声好。
如此又看了几个节目,瞧遍了热闹,也算是尽兴了,最后特地绕去了白马寺祈福。
寺中檀香袅袅,这样熟悉的气味,仿佛浸入了骨髓,她曾日夜嗅闻过,那是,他的味道……
跪在神佛面前,神思却仍有些恍惚,低头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明黄符纸,本来是为腹中孩儿祈愿的,却不知为什么却求了一张平安符……
平安……腹中胎儿脉相平稳,自是平安,又何需求?
她不辞辛苦,特意绕去白马寺,究竟是想为谁祈求平安呢?
将手中的平安符紧紧地攥在手心,赵嘉宁眼神闪现几分茫然,有什么后知后觉的陌生情绪渐渐翻涌,但很快便被她撇了过去,她想,不过是顺便罢了,为孩子祈愿的同时顺便为他求一道平安符,她才不是特地为了薛钰来白马寺!
……虽然薛钰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胚子,从前也没少欺辱过她,但老实讲,她有些事,对他也并不是问心无愧,既然如此,他们如今就算扯平了……
不管他要做什么,她还是祝他得偿所愿……平安,顺遂。
——
从白马寺出来后,她原本计划打道回府,可忽然想起父母和哥哥的陵墓就在附近的钟山西北面,原本她一回来就要前去祭拜的,只是她刚从异乡回来,照习俗是不能立刻去墓园祭拜的。
得先在家沐浴焚香,斋戒一月有余,才可前往,原本日子也差不多了,便是三五日之后,可如今她既然都已经出来了,又想到了祭奠一事,心中前去祭奠的心思便愈发强烈,想着时日既已接近,提前个几日应当也无妨。
这么想着,便转而去了钟山陵园。
正逢天边下起小雨,淫雨霏霏,远山连绵起伏,苍翠欲滴。
距离上次祭奠,已经过去几个月了,陵墓附近也渐渐生出了一些杂草,护卫动手锄去,她则亲手擦拭墓碑。
指尖拂过碑文,她洒酒祭拜,原本是有一肚子的话想说的,可临了,却只是牵动了一下唇角,说了一句:“父亲,母亲,哥哥,我来看你们了。”
想了想又道:“你们放心,我现在过得很好,从前虽吃了点苦,但好在也活下来了,可见上天眷顾,抑或是得了你们的庇佑……总之,不必担心我,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之后也不再言语,静静地陪了他们好一会儿。
等到雨势渐大,嬷嬷担心她受凉,她如今怀有身孕,若是生病就麻烦了,再三催促,她才不得不答应回去。
可刚要转身,身后却忽然传来嬷嬷的尖叫声。
有护卫拔了刀,哐当一声,刀鞘落地。可很快便没了声息,紧接着,渐次传来几声沉闷的动静,依稀是人倒到发出的闷响。
赵嘉宁大惊,可还来不及反应,便感到肩颈一阵剧痛,下一刻,眼前一黑,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砖面上,可触之温热,像是被烘烤过……这是烧了地龙?
她……她在宫里?
眼角余光瞥见明黄一角,渐渐有一个极为可怖的念头浮了上来。
她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栗,紧紧攥住了手,屏住呼吸,慢慢抬起了头——
却正好对上一双阴鸷的漆眸。
果真是许久不见的慕容景!
“嘉宁,许久不见。兜兜转转,没想到你还是落到了我的手上。”
他狞笑着道:“好极了,有你在我手上,我要薛钰跪下来求我。”
他说着微微挑起了眉,像是发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啧”了一声,神态举止,竟有几分诡异的疯癫:“你说他为了你,会做到什么地步?”
“你就不好奇吗?可朕,倒是好奇得很啊,有意思,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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