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没有蠢到觉得那束玫瑰花是送给我的。
但我心里还存着一点自欺欺人的侥幸,希望它不是林韵声的,至少……至少不是代表一份新恋情的。
可妈妈脸上的笑实在太浓烈,我一时分不清到底是玫瑰花刺眼,还是她的笑容更刺眼。
我坐在林韵声身旁,侧过头去看她,如果不是她刻意回避我的眼神,我差点以为是自己多想了。
可你怎么连看都不敢看我呢,姐姐。
妈妈坐下来,说:“我们悦悦也收到花了呀。”
我觉得真讽刺,这花是我自己买的,而属于我的那捧,早在六年前就被我在争吵中摔到了地上,花骨朵散了一地,哪还有满天星的样子,反而像是一地鸡毛。
店员说得没错,满天星代表的就是配角的爱,它衬得那捧玫瑰娇艳得无出其右。
我把情绪咽下去,应了声“嗯。”
陈芳好像没发现不对劲,她接着说:“我们先吹蜡烛,给悦悦过生日!”
蜡烛盒在林韵声手边,她闻声拿到手里去拆包装盒。
她手真漂亮,纤细流畅,指甲整齐。她拎起那根简单的蜡烛,仍然不看我,把它稳稳地插在蛋糕里。
妈妈开始领着拍子要给我唱生日歌,我赶忙叫停,我说直接吹蜡烛吧。我看我身旁的人没心思唱,我也没心思听。于是妈妈便起身,站在顶灯开关那,准备关灯了。
她手快,在林韵声划亮火柴前房间就暗了下来,黑暗里的两秒,是我进到这间屋子后,最轻松的两秒。
「嚓——」火柴燃着了,林韵声的脸先被点亮了,暖黄的光,和先前好几夜的落地灯一样,好像她还坐在地毯上等我,而我还怀抱着能和她重新开始的妄想。
蜡烛被点燃了,没想到闪出的是像仙女棒那样的花火,我闭上眼睛,双手交叠。我装模作样停顿五秒,我不知道许什么愿望——祝林韵声幸福,我办不到。而祝自己幸福,已经不可能了。
干脆就让愿望轮空吧,反正它从来也没实现过。
只是我好奇,林韵声,我闭眼的这五秒,你会偷看我哪怕一眼吗?还是就连这时候你也仍然不敢?
我吹灭蜡烛,光熄灭了,我的心也跟着下沉。
陈芳很快打开灯,光亮又填满整间屋子,我的情绪跟蜡烛消散的烟一样,不动声色地收起来。
妈妈看起来真的很开心,她说:“今天可真好啊,双喜临门。”
“什么喜呀?”我语气轻快地问她。
“你生日呀,还有你姐,你姐和海涛在一起咯!”
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狠狠地砸到地面上,弹都不带弹一下,像腐烂的死猪肉。
“是吗?那要恭喜声声姐了。”我赶忙起身去拿桌上的橙汁饮料,拧开倒进三个杯子里,我要和林韵声干杯。
这瓶饮料让我想起去参加她团队聚餐的那天,其他人都喝酒,而我拿着一杯果粒橙。
那天晚上林韵声光彩照人,那天晚上她在家楼下深情地吻了我许久。
玻璃杯清脆的一声相碰,她被迫要看着我,而我眼睛里全是笑意。我说:“我替声声姐开心。”声音雀跃,差点连自己都骗过去。
我坐下来没再多说什么,我挂着笑吃完饭,又象征性地吃了两口蛋糕。
整张桌子上,恐怕只有陈芳是真的开心的。
而林韵声,她到底是不开心,还是不敢开心,我忽然也不确定了。
我沉默着起身,抱着我可怜的配角满天星,还有无人在意的香水回了房间。
我躺在床上,和林韵声一样,不开灯。
我浸泡在黑暗里,我想我或许是失望极了,反而呼吸都慢了下来。就好像人饿过头了,会突然一瞬间觉得不饿了一样。我抽出心思,不受控制地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夜晚。
我说过了,林韵声有一双漂亮的杏眼,她看起来冷静自持,却偏偏在眼尾点着一颗勾人的痣,矛盾又迷人。如果这双眼睛正巧泛着红,那在我心里就是天下无双地好看。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摄人心魄的眼睛,就是在我十八岁的那晚。
我和她那样热烈地接吻,几乎要耗尽周身的氧气才能维持住我的呼吸,我坐在她身上,她抚摸我——我从小到大被她这双手触摸过太多次,却是第一次感受到情欲带来的刺激。
我整个人变得黏腻和失控,我搂着她的脖子,望她,和她接吻,再望她。
我借着月光看向她的眼睛,我被情潮冲击着,而她却红了眼。
——太美了,天下无双。
我们在寒冬的深夜里交换汗水。我开始颤抖,我至今不知道,是她的那双手引得我剧烈喘息,还是那双眼睛,勾得我先失了三魂七魄。
我想那是我十八岁生日最美好的礼物,她排第一,她送的那束满天星,排第二。
我餍足地躺在床上,撒娇说明天再洗澡嘛,我身上全是我和她的汗水,还有一些我说不清的液体。脏兮兮的,可我好甜蜜。
她拿我没办法,哄着我睡下去。我抱着她,一夜无梦。
等天光大亮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床上了。我猜想她去工作了,而我因为寒假还剩几天,得以好好恢复精力,重新被饱胀的爱意填满。
那天我等着她到很晚,她似乎格外地忙,我给她发的消息都没有收到回复。我记得快到夜里十一点时她才回家,我看到她回来,像一刻也离不开一样,跑去玄关抱她,蹭她。
她却不回应我了。
她说有点累了,洗好澡就回房间休息,留我一个人睡觉。
我不知道怎么了,只当她是真的忙了一天,没有精力再和我卿卿我我。我想没事的,第二天是休息日嘛,我压下自己的不安,我们有的是时间。
结果她的恢复期比我想的要久得多。直到第二天,她还是冷冰冰的模样。
不要说是暧昧缠绵之后了,哪怕前十几年,她都没有这样过,我无论如何无法再说服自己。
我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她当时站在洗衣机旁,好像是要晾衣服,听到我的话,像下定什么决心一样吸了口气,放下手里的东西。说:“小谨,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这样……”
她说这句话的神态和语气,我至今忘不掉,疲惫却决绝。它像梦魇一样,在无数个我睡着的深夜里重演,折磨我。但我那时不知道。
我听到她说这句话,立刻警铃大作,我急切地问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要这么说?
她只是淡淡地回应我,什么事也没有,只是觉得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叫不应该?又为什么现在才觉得不应该?
我当时就急了眼,抓着她的手腕,我心里害怕极了,可出口的话都变成了质问。
她强硬地挣脱了我的手腕,只是给了我一个要结束的结论。
我怎么可能同意?我不依不饶地和她吵,歇斯底里,面目狰狞。
我在无止尽的嘶吼,和永远等不到的回应里,将那束满天星摔在了地上,我的心也像碎了一样,我蹲在地上哭得站不起身。
我哭了好久,她都没有安慰我,直到我重新拾回一点冷静,她才将我扶起来。她的眼睛又红了。
——和前天晚上一样。
我觉得真残忍啊,怎么会这样呢。那双因为动情而泛红的眼睛,如今却是在诉说离开。
她问我:“非得什么都要得到才满意吗?”
我又一次哭得喘不过气来,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你怎么能十几年如一日地满足我想要的一切,最终在这件事上告诉我,并不是什么想要的都能得到。
她狠心地回房间拿了些东西,离开了家。只留我和那些被洗衣机甩干过后皱巴巴的衣服在家里,无人问津。
那天之后,林韵声就很少在十点前回来了,家里永远都是黑暗和死寂。
但她仍然会照顾我,她早起做好饭,或者在夜里把菜都备好,吃或不吃,就是我的事了,她好像也不在意。
我试着再在清晨或深夜讨要一个说法,但她的拒绝无隙可乘,断了我最后一丝念想。
我走投无路开始像小孩子一样,通过出格的行为来博取注意力,不好好吃饭也不好好学习,她都不再过多干涉。
终于,我后知后觉生出了这段关系真的破裂了的实感。
不久之后,妈妈的工地项目收尾,她没着急跟着包工头去下一个项目,而是说我高考在即,要回来照顾我。
林韵声却变本加厉,更是绝情,以最近工作忙为由,搬出去住了。
陈芳问她什么时候再回来呢?
她说,忙完了就回来。而什么时候会忙完,全凭她说。
我开始见不到她,我心灰意冷,我这辈子从没和她分开过这么久。我的心像被人活生生剜掉一块,血流如注,无药可医。
我有时去她的写字楼楼下等她——为了看她一眼——我还是靠着那根电线杆旁。我第一次在那里等她深夜下班时,她着急得不得了,生怕我出事。
可现在,她看到我在那里,会假装不认识我一样,挽着另一个同事,有说有笑地离开。
我与她之间的距离,还不及她与她的普通同事了。
我无法在这样的事实里生活了,我在这个家、这个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拥有和林韵声的回忆,浪漫温暖,更遑论我那么爱她。
我和妈妈在饭桌上长谈,我说我不想参加高考了,我的成绩上不了什么好大学,我想出国念书。
我想走,管它出国念个什么东西,我不愿意再待在这了。
陈芳思虑良久,她告诉我,家里的存款东拼西凑也只有不到十万,留学实在难度有些大。
我最后说,可以问问姐姐的意见。
我不否认我说这话时的私心,我最后那一点侥幸心理作祟,我想如果林韵声你出面留住我,我就不走了。
但她可真狠心啊。
她不仅没有留我,还给了我一张银行卡,里面存着三十万,密码是我的生日。她告诉妈妈,暂时只能借到这么多,一年的学费生活费应该够了,后面她再想想办法。
我接过那张卡。
我觉得我好恨她。
之后几个月里,我申校、备考、签证,我想如果赶不上秋季开学,那就赶冬季,总之我一定要走。
结果连老天都在帮我,因为我申请的不是顶尖名校——反正我也申不上——所以过程尤其顺利,我很快就把手续全都办妥。
直到拿到贴签护照的那天,我一共见了林韵声三次,都是在家里。两次陈芳叫她回来吃饭,我们的交流聊胜于无。
还有一次是她回家来拿东西,我们不期而遇,我想她那时挑的时间,是指望我不在家。可碰巧那天我生病了,在家休息,她看着我,眼里有话,但最终什么都没说。我们像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在我们曾经拥抱和亲吻过的屋檐下。
那是我离开前最后一次见她。
后来我在机场和妈妈告别。我一个人坐在候机室里,哭完了一整包纸巾。坐我隔壁的阿姨以为我是舍不得离开家的小孩,一直安慰我,说要坚强,慢慢就习惯了,以后还能再回来。
我潦草地回应她谢谢。可我怎么再回来,我不懂曾经那么爱我的林韵声,为什么这么绝情,对我不闻不问,甚至没来见我最后一面。
——全都回不去了。
我在恨意和眼泪里接受这个现实:这个世界,有些东西不是我想要就会得到的。
这是个多美丽又多遗憾的世界。
美丽是你,而遗憾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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