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谨悦猛地睁开双眼,强迫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她胸腔起伏,头上冒着薄汗,仿佛又一次经历六年前的绝望与离别。
她在黑暗里借着暗淡月光,去看放在桌上的花和香水。碧玉佳人,伤痕累累。
沉积在心里好多天的不安,还有好些年的不甘愿,在过去短短几个小时被暴力地撕扯出身体,情绪变得空荡,找不到依附。只剩下疲惫。
其实她早有预感,只是不愿意面对,更没想到会如此直接。现在接受了,反而觉得一切都合乎情理。
林韵声是抛弃她的惯犯,而自己是不长记性的傻子。
谁会在乎深海底的裂缝呢,她沉到那一处。悲剧重演第二次,她想自己应当学会些什么了。
她要好好结束这个故事。
她要开始她漂亮的二十五岁,而林韵声也可以全心全意经营她的新恋情。
陈谨悦拿起那束花和礼物,晚上十点半,登上她生日的末班车,带着决绝的心,敲响了姐姐的房门。
「咚、咚、咚——」
门锁被拧开,开门的人好像并不惊讶深夜的到访者,没有过多的为难,侧过身让对方进来。
陈谨悦第二次进入这间房,也或许会是最后一次。
林韵声似乎总习惯把自己抛入黑暗里,她总是不开房间的照明灯,此刻也只有一盏小夜灯亮着,堪堪让人看清这间房的陈设,和眼前人的轮廓。
主卧房间自然比陈谨悦的要大一些,床、书桌、书柜,还有一个全封闭的小阳台,摆着两个单人沙发。
而那张床,上次她睡在那里,和林韵声同床异梦,如今梦终于破灭,显得尤为嘲弄。
陈谨悦背靠着门,没有放下手里拿着的东西。林韵声离她几步之远,手背过去撑着书桌,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陈谨悦想,或许她需要做这个先开头的人,毕竟林韵声已经决定往前走了。而心里还念着给故事一个结尾的人,是自己。
“林韵声……”她低低开口,没叫对方姐姐,想要一场平等的对话。
“嗯……”
“是真的吗?你和江海涛。你可不可以亲口告诉我。”
林韵声低着头不回答。
“你放心,我不会大吵大闹。很晚了,妈妈需要休息。我也……我也很累了。”
“我不会像六年前一样吵着要一个说法了。”
“你放心……”
她好像真的长大了,变得礼貌又识趣。
林韵声却被这份懂事刺得心痛。
“干嘛啊,林韵声。敢做不敢认啊。”
“我只是要一个结果都不行吗?”陈谨悦轻轻一笑,尽量让这气氛轻松点。
哪管这笑比哭还难看。
“嗯。”她终于肯出声。
陈谨悦抿着嘴唇,用力捏了下手里的拎袋挂绳。
“‘嗯’是什么意思呀?”她追问得好可怜,像不愿意面对现实的小丑,唱这一出独角戏。
林韵声深吸一口气,握紧放在身后的手,说:“在一起了。”
“哦……是真的呀。”
“我晚上说替姐姐开心,也是真的。”
她还挂着笑,调整了一下怀里满天星的位置,往林韵声那里走去。对方见状,移开身往后退了几步。
陈谨悦只当没有看见。她走到桌前,把花和香水放下——一旁仍然是那捧漂亮的玫瑰。
她甚至刻意让两束花挨在一起,配角就要有配角的自觉,不然怎么衬托?
“你别紧张。”
“你还记得我说想和你聊聊吗?”
“嗯。”
因为往前迈出的几步,陈谨悦得以看到窗外高悬的明月,月球近地面和环形山同时在她的眼前。而晒在月光里的林韵声,却像死寂的白矮星一般,幽静又沉默。
“那你还愿意听我继续说吗?”
“说吧……”她终于愿意给自己妹妹一句回答,而不再是一个音节。
陈谨悦想起她写在纪念册上的那些字。还有她当时心里那句「这两本都是你的,我以后会念给你听」,只是可惜,纪念册只是纪念册,而那些话再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了。
开头是什么来着,她想了想。
——「我需要向你坦白,我回国全都是因为你。」
“嗯……其实我是因为你才回来的,我当时以为你要恋爱了。”
“不过没想到,误打误撞,真的见证你要重新开始了,也算……没白回来吧。”
——「我看月亮升起的时候想你,潮涨潮落的时候也想你。」
“其实我在国外经常想你,毕竟你是我的姐姐嘛。”
——「我不明白该怎么度过没有你的每一天。」
“我一个人生活了才知道好多事情做起来不容易,你照顾我这么久,应该挺辛苦的呢。”
——「我想和你谈谈六年前的那个夜晚,你愿意吗?」
“六年前的事,我知道我不成熟,你做事有你的原因,就像今天一样,我一定让你为难了。”
——「你接受我的道歉吗?」
“对不起啊,林韵声……我那时候太不懂事了。希望你不要怪我,反正你都要开始新生活了,就别和我计较了,好吗?”
陈谨悦心情平静得出奇,可眼泪莫名其妙地堆积在了眼眶里。
她清清嗓子,希望维持自己最后一点体面。
——「我一直觉得那六年我都好恨你。」
“我以前觉得我有点恨你。哎呀,小孩子嘛,没有得偿所愿就会这样。”她低头笑笑。
——「或许我只是爱你爱得特别吃力,错把它当成了恨。」
“不过现在应该不重要了,我确实觉得有点累了。嗯……我可能不想恨了,也不想爱了。”
林韵声终于舍得抬起头看她。
陈谨悦只能借着背光描着她的轮廓,还是无法清楚看清对方的表情。
但她想,爱与恨此刻一定都在她们的眼眸里。
而她还有时间,她会忘了她的眼睛——那双她觉得天下无双的,泛着红的,瞳孔里只有自己的漂亮眼睛。
——「我只剩两周就要收假回去工作了,我不想走,姐姐。」
“嗯……你不用太担心,我很快就要回去了,最多两周,也有可能提前,具体我得看看机票。”她笑,用手去摸摸自己的鼻子。
“陈谨悦。”
她被林韵声打断。她停顿几秒,结果只换来了沉默。
于是她不问她怎么了,继续说着自己的话。
——「我们可以再给彼此一次机会吗?」
“嗯。林韵声……”陈谨悦没收住眼泪,它啪嗒一声落到地板上,又沉又重,声音好响。她没忍住哽咽的声音。
“我……我真的替你高兴。你不要觉得这束满天星有负担。”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真的。六年时间,一捧满天星换得红玫瑰,这是多好的事呀。”
“尽管……尽管我今天在花店,希望我会有资格送一束玫瑰给你,可是我,真的,我没骗你,我也接受,你拥有自己的玫瑰了。”
眼泪又一滴落到地上。
“我们从那束花开始,就当我今天把它还给你,作为结束。你别不要。”
陈谨悦胡乱抹掉自己的眼泪,抬头去看林韵声。
——「月亮和烟花都会祝福我们。」
“这瓶香水,嗯……是我自己调的,也不知道你,你和江海涛喜不喜欢。”
“我放了一些夏天的味道进去,哎呀,我希望你和他有个愉快的夏天。”
她伸手去拆那个礼盒,拿出香水,没有闻香纸,便朝着空气喷了两下。
香味散开来,她问林韵声:“喜欢吗?”
像当初在梅园,林韵声问她的那样「喜欢这样吗?小谨。」
她答「喜欢——」。
可她此刻不愿意等林韵声的回答了。她赶忙接上一句,“希望你喜欢吧……姐姐,如果不喜欢也不要怪我,因为我调的时候……”
想的是你和我。
她咽下这几个字,吸吸鼻子,说“因为我调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呢,对不起呀。”
任筱筱说这个味道适合林韵声,她现在一闻,哪里适合,在这样被悲伤包裹的夜晚,在她荒腔走板的爱里。
哪里好闻,简直是糟糕。
陈谨悦说完自己要讲的话,又一次听到眼泪滴到地板上的声音,可这次不是她的。
她往后退了几步,她从来没看过林韵声流眼泪,如果可以,她这辈子都不愿看到。
她只愿记住她漂亮的眼眸,也只愿忘记它。
她庆幸微弱的光让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她得以自欺欺人地逃避。
她退回到门口,重新背靠着门。
“姐姐……”
“我说完了。”
陈谨悦松了一口气,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尽管她背弃了给自己的承诺——那些从南城辗转回到海城的浪漫期待,最终没有实现。转而变成了她对林韵声的祝福。
陈谨悦转过身,朝着门口,手搭上扶手,准备离开。
她久久不去拧开门锁,眼皮湿热战栗,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
“林韵声……”她紧闭着双眼,深呼吸,又一次颤抖着喊她的名字。
“都是假的吗?”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哭腔。
“你拥抱我,亲吻我,跨年夜十分钟的缠绵……”
“都是假的吗?林韵声……”
她没有回头。
让房间陷入除了眼泪滴落在地板上,再无其他声响的酸楚沉默里。
良久,她继续开口,“林韵声,我替你说……”
“这些都是真的,你就是爱我。”她声音哽咽。
“你在夜里抱着我,你先吻了我。然后你不要我。”
“你别在意我说这些胡话。我就是觉得有点不甘心,情侣分手,尚且能问对方一句‘你爱过我吗?’,可我和你,不算分手,而我知道你爱我。”
她自嘲地轻哼,随后拧开门锁,走出去。又小心郑重地关上门,没有多余的声响。
陈谨悦终于不像六年前那样大吵大闹,离开或许不总是有盛大的仪式。而真正的告别,连关门的声音都是轻轻的。
南城的浪漫化为一场泡影,她用一个小时的时间,将告白变成离别。
她再一次躺回自己床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打湿她的头发和枕头。
她在夜里安静地哭,却意外能听到隔壁房间传出的,压抑着的呜咽。
陈谨悦不愿意面对,她找出耳机,随机播放歌单,调大音量。
顺便看一眼时间,2月14日,23:47。
她想起自己轮空的生日愿望,现在补上还来得及吗?
「我希望林韵声幸福。」
她闭上眼睛,向神明讨要一份眷顾。
什么给故事一个结局,都是假的。有结局的是故事,没结局的是人生。
而林韵声,在今晚变成一个标志,一个符号,一个她永远未曾到达,如今只能返航的彼岸。她启发了自己的爱,如今又收回这份爱,这并没有什么不对。
她始终没有想明白的回国的意义,在这一刻也有了结论。她想她回来,就是为了结束这一切,重新开始自己的二十五岁。
耳机里的歌声,盖过这夜饮泣的咽喉,低沉沙哑的声音唱着,
……
我和她就这样安静地停止了这次的回合
此后就要再等,下一次流星雨带她启程
每次我看着夜空都会觉得有点笨
她已经跟着别的星球一起离开了
我还是依旧记得,依然知道她出现的天文特征
是几时几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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