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青春校园 > 月光照不到 > 49、自白书(陈芳 · 一)
    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女儿,那本册子摆在我和她之间。我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她双手叠在一起抱着杯身,低头不敢看我。


    她不像声声那样长大,她简单得多,也莽撞得多。我极力把很多创伤终止在我身上,不波及到她,因此很多事情她未曾得知,但我觉得我需要告诉她了。


    悦悦很小的时候也曾好奇过她的亲生父亲,我只说我们离婚了,分开就再无联系。她对此不会过多地探究,因为她似乎从未觉得过她的家庭不完整,而这多亏了……林韵声。


    但实际上,我是逃出来的。


    我出生在一个非常穷困的农村家庭,当然这份穷困对于农村来说再正常不过了。我是家里的大女儿,之后相继有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大姐」这个身份天生就是被赋予了要照顾人的责任,照顾弟弟妹妹,照顾父亲母亲,天经地义,我从不质疑。


    我读书的时候成绩非常好,当然农村本就没什么教学质量可言,但我在当时那群学生里,是最被老师喜欢的那一个。我中考时,考了全镇第一名,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一共读过八年书,小学五年,初中三年。我只当这个第一是我的结业勋章。哪有什么然后?镇上没有哪家的女儿是读完初中还要读高中的,读书无用啊,这么简单的道理,谁都清楚。


    后来我一毕业就去市里打工了,借住在一个远房亲戚家里,不用付房租,但偶尔会帮他们料理家务,同时照顾一下他们的小孙子。


    我不是很喜欢这样的生活,他们其实并没有待我不好,我也算不上寄人篱下。我只是觉得我的神经太紧绷了,在家里也不得放松,不可避免地要察言观色,看人脸色生活。


    所以在我遇到陈伟的时候,我义无反顾就跟他走了。


    哎,那时候我太年轻了。陈伟长相帅气,他们家虽然谈不上有钱有势,但也算不错,比起我来,那更是天上地下。再加上我本身就想离开我亲戚家,他一追求我,我上赶着就答应了。


    他是他们家的小儿子,上面四个姐姐,一个哥哥,后来听他说,一个姐姐送人了,另一个姐姐出意外死了,所以现在只剩两个了。他说这话时,用着无所谓的语气,好像在讲别人家的故事。我听起来也觉得无所谓,因为这在我们那时候,早就见怪不怪了。


    我和陈伟是在婚前发生关系的,这件事一落定,我不需要任何仪式、承诺、法律许可,就自动为自己升等了,从女朋友到妻子。这导致他后来怎么打我,我都没有离开。


    甚至在我们领结婚证的那天,他都打得我满身是血,我还是从地上爬起来,洗了把脸,把自己捯饬干净,从没想过这婚不能结了。


    打人不也是很正常吗?家暴啊,男人们都是这样的,他们要操心的事情可比我们女人多得多。我们只是照顾家里这片小天地,但他们是要出去挣钱的。


    我小时候看到爸爸打妈妈,现在经历陈伟打我,这是必经之路,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我安抚自己。


    我“顺利”地和他结了婚,之后很快便怀孕。那时候已经不让验胎儿性别了,他们仍然执意给没出生的小孩起了男孩儿名,叫陈谨。


    转念一想,那时候如果还能验的话,如今悦悦丢失的恐怕不只是姓名,而是性命了。


    孩子在陈伟全家的期盼里出生,只不过一天,又全变成冷言冷语。


    给孩子登记姓名的时候,我问陈伟,我说名字后面加个「悦」字吧?开开心心的。何况之前的名字太像个男孩了。陈伟说随便我。


    也是的,他哪当回事,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女儿。


    我的日子就是这么不明不白地过着,陈伟有赌博的坏习惯,一不顺心就回家打人,这都是我的家常便饭了。我在之后一年里,又陆陆续续怀孕了三次,但因为政策原因,不能生,我就去社区医院打掉。直到第三次,医生看不下去了,没和我说,擅自给我上了节育环。手术结束了我才知道这件事,我不懂,只知道以后不用再遭这个罪了,稀里糊涂地说了好。


    生活总还是要继续。我等啊等,等着陈伟回头变好的那天,这日子真难熬啊,我常听人说要等到四五十岁才会变好,四五十岁啊……,要那么久吗?


    也可以吧,我真的打算等。


    可陈伟的家暴倾向越来越严重,我怀疑我的身体是否真的能撑到我四五十岁。


    有天夜里陈伟又是带着浑身酒气回来,我知道我又免不了一顿打,可我没想到,他连自己的女儿都没放过。悦悦那时候连话都还不会说,他发酒疯抓起裹住孩子的被子,往地上砸。


    “陈伟!你犯什么病!”我赶紧爬过去把我的女儿护在怀里,她爆发出惨烈的哭声,止也止不住,我只祈求刚才那一下只是疼,不会给她摔出什么毛病来。


    “我犯病?就是因为你生出这么个包袱,我才会被朋友有笑话!连陈军都能压我一头!”他开始吼我。而他嘴里的陈军,是他亲哥。陈伟从小到大都欺负他,仗着自己是小儿子,仗着全家人都溺爱他。没想到这辈子第一次输啊,是因为陈军有儿子了。多可笑。


    我又被打的不成人样,一边躲,一边还要护着怀里的陈谨悦。我头一次生出,这日子不能再这样下去的念头了。有点晚了,我知道。我也恨自己不争气。


    可我能到哪里去呢?我想我自己家已经不再欢迎我了,而我既没有工作也没有钱,我能逃到哪里去?


    我想了很久很久,这期间陈伟又有两次要对悦悦动手,我勉强用自己护住她,心里明了再不跑,陈谨悦迟早会出事。


    于是我计划了一些时日,在某一天他又出门去喝酒的日子,偷了全部我能找到的钱,用一个麻布袋子收拾了点东西,抱着陈谨悦去了火车站。


    我看到临行的那辆车,是开往海城的,我赶忙买了票挤上去,再也没有回头。


    说来真巧,悦悦那时候刚刚十个月大,她在那辆列车上,第一次支支吾吾地吐出不明确的音节,我听到她用不清晰的声音喊了我“妈妈。”我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我心里发誓,这辈子要让她好好长大,我经历的那些,她全都不用再来一遍,我要她真的像她的名字一样,开开心心。


    我到达海城后,东躲西藏,害怕被找到——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他们可能在所有失去的东西里,最在乎的是我拿走的钱吧。


    而我住招待所还要照顾陈谨悦,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后来我找了份在工地的工作。人家一开始不要我,我带着个刚出生的孩子,又干不了重活,力气也没男人大。是当时有个人替我说了两句好话,指了条好路子,他们才勉强答应。那人便是林韵声的爸爸林成建。


    林成建是个很普通的好人,没什么坏心思,有时有点懦弱——像我以前一样。熟悉之后我知道他还有个七岁多的女儿,在海城边郊。林成建似乎想和我一起过日子,我才刚逃出来,不愿意踏入任何新的婚姻关系,直到有天他问我,有没有想过悦悦没有户口以后怎么读书?


    我以为他是拿这个怂恿我,结果没想到,他是想交换。他说他有门路帮我弄好户口的事情,他想我跟他回家照顾他的女儿和母亲。


    我当时没有答应,我想等悦悦长大到要读书的年纪还有几年,说不定会有其它转机呢?


    直到后来有天晚上,陈谨悦突然发高烧,我带着她去医院,林成建陪着我。我发现没有身份信息,连挂号都麻烦重重,而小孩发烧可大可小,一刻也拖不得。那天又是他帮我,才将事情搞定。他说他没什么别的本事,但是在海城生活了几十年,有一点野路子在。


    那晚之后,我开始考虑他说的话。


    没过多久,我便被林成建带回了他家。


    我第一次见到林韵声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好早熟。她说话做事都会看人脸色,在叫我之前,先看她爸爸,再看她奶奶,然后小心翼翼地喊我“陈阿姨。”


    我之所以一眼就能看出她在观察,因为我也曾经是这样的。可那时候我住在我远亲家里,我不得不这样,但她呢?她住在自己家,为什么也会这样?她当时才七岁多。


    我觉得她聪明,但并不敢信任她。


    可是悦悦却相当黏着她,动不动要被她抱在怀里才开心。她从来不拒绝,什么都由着陈谨悦。不过我不放心,我怕这也是她迎合大人的方法,所以总是会多留个眼神在她们身上。


    不久之后,我拿到了我的户口本,户主是自己,婚姻状况那一栏写着离异。第二页便是陈谨悦,与户主关系那一栏写着子女。我一颗心稍微放下了一点。林成建之前问过我要不要给女儿改名字,我想了想,说不改了。但她的姓从那一天起,是陈芳的陈,不再是陈伟的陈了。


    后来我离开工地,留在了林成建的家里,替他照顾他的家里人,扮演一个类似妻子的角色,他有两次问我愿不愿意结婚,或许再生一个小孩,我都以现在还太早为由拒绝了。


    我在和声声的相处里,渐渐窥探到了一些她的内心。她再成熟也只是小孩子,有些事情哪能完全藏得住。


    我瞥见她极强的分寸感,不在于不被他人冒犯,而是不愿意冒犯到他人,让其他人不愉快。因此我每次表达关心时,她总是会拒绝,我问她我做的菜好不好吃,她永远说好吃。我问她那今天想吃什么呢?她会看一眼家里现在有的菜,按着那些菜来说话。


    我问她冬天冷不冷,要不要再给她织一件毛衣?她犹豫了一会儿,说不用了,谢谢陈阿姨。但我还是给她织了一件深蓝色的毛衣。我想她犹豫的那一会儿,是不是很想说「要」?只是最后她又说服了自己拒绝。


    而陈谨悦一天天长大,黏着她的次数已经快要比对我还多。她整天「声声姐姐、声声姐姐」地喊,跟在她的屁股后面走。林韵声怕她跟不上,就站在原地等她,有时候干脆就坐下来,坐在地上陪她玩儿,我说地上冷,你坐到椅子上去吧,她说没事的,这样悦悦比较好看着她。


    我对她的信任是经年累月积攒起来的,后来有一天她为了我差点顶撞她的奶奶,我知道她是真的喜欢我了。她一直以来都谨小慎微,为了让自己活得稍微顺当一些,那时却为了我,小小年纪的她生出了想保护我的心思。我感觉我倒真的像是多了一个女儿一样。而林成建他妈妈的那点冷言冷语对我来说,其实根本没什么。


    这些微妙的平衡,最终被林成建的意外给打破,我听到消息时,整个人都是恍惚的。随后声声从学校赶回来,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掉。悦悦本来在我的脚边站着,结果看到林韵声流眼泪,立刻就跑到她身边去,抓着她的裤腿,喊她的名字。我想她一定是被姐姐的眼泪吓坏了。


    之后我冷静下来,我知道我又一次到了人生的岔路口。我到那时经历过多少次抉择,结婚、逃跑、住进林成建家,下一步是什么?我整夜难眠,我知道我一定会离开,只是我又动了恻隐之心,没了林成建,然后我再走了,林韵声她会怎么样?


    林成建的妈妈一连好几天都在骂声声,无视事实,只管发泄,我甚至觉得那是情感虐待了。我看不下去,第一次为声声说了话。结果她要我带走林韵声。


    我沉默了。


    而林韵声在我的沉默里,转身回了房间,陈谨悦去抓她的手,她犹豫了一下,最终抽了出来。她在陈谨悦的哭声里关上了房门。


    等安葬好林成建,我想我已经尽了我的责任,应该要走了。那天我哄着陈谨悦先睡下,睡前她问我,声声姐姐呢?我说她在家呢,你先睡,睡醒就能看到她了,乖。


    我不忍心告诉她,以后可能见不到声声姐姐了……我要是有余韵,我一定毫不犹豫带她走,可我自己都前路未卜,还要带着一个三岁多的陈谨悦生活,我哪能啊?


    我敲响了她的房门,决定告诉她我要离开的消息。她开门的时候脸上还挂着眼泪,随后她蹲在了墙角那里,问我悦悦呢?我说在睡觉。她就不再说话了。


    我走过去,模仿她平常和悦悦玩耍的样子,也坐在地上,坐在她面前,她说的对——这样比较好看着对方的眼睛。而当时她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我想伸手去抹掉她的眼泪,她拒绝了我,她好像希望我能快一点直接将答案告知于她,让她好做个了结。


    我看到她手里的照片,是她的妈妈。她应该从没见过她吧,那一刻我觉得好悲恸,她应该是没有人再去诉说这份难过了,她会拿着那张照片对她妈妈说些什么呢?会不会问她,为什么要生下她又离开她,问她为什么自己的生活会是这样的,明明已经尽全力做到最好了,却还是没有人爱她?


    我想到这里心就揪着疼。


    我想到了十岁时候的我,我最小的妹妹那时候刚出生,我还在读书,我生在不公平里但不自知,全当是傻人有傻福吧。可声声呢,我在她七岁时遇到她,她就已经是克制、内敛的模样了。过去两年里一点平常的关心,你就能感觉到她的满足,她这么懂事,实在不该到头来以泪洗面,除了一张未曾谋面的妈妈的照片用以慰藉自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我再也说不出口要离开的话了,我把那张照片放回她的手里。我人生第二次这样冲动。


    上一次是决定跟陈伟走,我输得一塌糊涂,差点赔上自己和陈谨悦的人生。这次我决定让林韵声跟我走,我说悦悦需要一个姐姐……我在她错愕的眼神里变得笃定。我的人生已经这样了,还能差到哪里去?但我如果带她走,她一定会好上许多。我又一次对命运下了赌注。


    好在这次我是被眷顾的那个。


    我说被眷顾,不是指金钱上。从功利的角度说,林韵声替我将悦悦照顾得很好,家里大小事她都能帮上忙,从不让我操心,尽管我一直告诉她要以学业为重,但她总说照顾妹妹她不觉得累。


    而唯心来讲,她给我了生活的希望,让我觉得继续这样下去,什么都会变好的。她让悦悦在爱里长大,而我倾其所有对林韵声也视如己出。


    我至今还记得她第一次叫我「妈」时的场景。那天她可能是累了,我到家的时候,她趴在吃饭的折叠桌上睡着了,碗都没来得及洗,我叫醒她,让她去床上睡,她迷迷糊糊地起身,揉揉眼说:“妈,你回来了。”


    我和她都是一愣,她说完这话瞬间就清醒了,脸也开始变红,我则是嘴角压不住地笑,我说:“诶,回来了。”


    我是打心底里开心,日子过得贫苦艰辛,怎么都比不上心里有希望,我就是抱着「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信念走过来的。我带着两个女儿,自然也就放弃了再婚的念头——并且也不需要了——我回到工地打工,偶尔打打麻将竟然也成了我的收入来源之一。


    我看着她们姐妹俩长大,感情比亲姐妹还要好,陈谨悦哪怕是在叛逆期调皮,林韵声也还是全心全意爱着她,照顾她。她对我也一样,我不知道到底是从哪里能找到这么好的女儿,我为我当时一念之差而改变的决定感到庆幸。


    我希望看着她们就这样和和美美到我退休的年纪,她俩未来选择结婚、单身怎么样都行,我始终没有忘记我对那个「悦」字的期待,她们开心快乐,就是我最大的追求。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发生了改变?我至今都回避再想起那个夜晚,我回到家时看着敞开的大门,鞋柜上有礼物和花。


    卧室里传出了让我不可置信的声响,我无论怎么试图让它听起来合理,都无法说服自己。


    此刻我的脑海里又出现了那一晚我和声声在黑夜里紧张的呼吸和对视的眼睛,我与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陈谨悦的十八岁啊,我想问问我的两个女儿,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


    如今七年过去了,我终于避无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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