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凉掉的水,和仍然摆在两人中间的那本小册,静止、沉默。嘈杂的雨声混合着陈谨悦的哭泣,全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桌角摆放着的陈芳的手机,一个小时过去了,仍然没有动静,微信消息停留在已发送的状态,她再一次检查信号,满格,却没有新的通话进来。
陈芳面对着自己的女儿,她想她刚才说了太多,那些关于自己的和林韵声的过往,陈谨悦从来不知道,她需要时间用眼泪去消化。她起身,重新将一瓶新的矿泉水倒入烧水壶里,按下开关,等着它沸腾。
然后陈芳问女儿:“喝不喝热水?”
对方摇摇头,没有说话。于是她给自己泡了一杯茶,重新坐回了座位上。
陈芳的眼睛也是红着的,但没有流泪。她看陈谨悦的哭声稍微平息了一些,犹豫着是否要开始下一场对话。
“对不起……”陈谨悦抽噎着吐出三个字。
“悦悦啊,妈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觉得愧疚。你不需要对不起,这些事里,你没做错什么。”
可除了对不起她还能说什么呢?她从前觉得幸福很简单,没想过真实面目竟是这样。她的幸福是跨过了陈芳还有林韵声两代人,带着自己的伤痛为她编织起来的。
陈芳同林韵声之间似乎早就达成了无需多言的默契——关于怎样让陈谨悦长大。而她是享受爱却目不见睫的被惯坏的小孩儿。
只是这其中唯一的变数是她爱上了林韵声。
陈谨悦伸手把桌面上的那本小册子拿到自己身前,抹了抹眼泪,然后翻开它,里面有一句「我知道你有很多担忧,它们不是我在这里写下几个字就可以说明白的。」结果到头来,她能给的还是只有轻飘飘的几个字。
痛苦若能被想象,那失控便也不复存在了。而林韵声的失控与克制,到底是如何在这之中一遍遍自我凌迟,无法估量。
“妈……所以你早就知道了?”
“嗯。”
“你们聊过吗?”
陈芳哽咽着摇摇头,说:“不敢聊,只当它从未发生过。”
陈芳端起茶杯,朝茶面吹了一口气,仍然太烫了,没法喝。
她放下茶杯,说:“那晚工地出了一点小事故,场地封闭,通知休息三天。正好是你生日,我想那我回家一趟,顺便给你一个惊喜。然后……”
陈芳闭起眼睛,藏了好久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你……你怎么会和你姐姐……”
陈谨悦低着头,右手撑着额头,手指抓进头发里“然后呢?”,她只觉得自己这一刻已经丢失了羞耻心,也忘了此前的恐惧,迫切要知道答案的欲望已经胜过了一切。
“我忘了我在椅子上坐了多久,我没有开灯,然后你姐从房间出来,她关门很轻,怕吵醒你,然后她看见了我。”
陈谨悦低着头,绝望地深吸一口气,喉间止不住颤抖。
“她站在原地不动,过了很长时间,她叫我‘妈’。我没有回答,然后起身离开了。”
“我走了三个多小时,回到了集装箱房,我花了两周时间去冷静,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直到我下一次回家,这期间我没有和声声联系,她也没找过我,我假装没有事情发生,只当那晚是我的错觉。”
然后她叹了一口气,说:“等我再回来时,就什么都变了。”
陈谨悦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眼泪从指缝里滴下来,她背对着窗户,身后有雨,身前是泪。她被夹在中间,一点点溶化。
时隔七年,她听到这样粗略的表达仍然觉得透不过气。
“然后你说因为我要高考了,所以回来照顾我,姐姐就搬出去了……”
“是的,她搬出去后,我和她也很少联系,只有两次我叫她回来吃饭,她回来了但变得和我、和你都非常疏离。她变得像她七岁时,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样。”
“十七年啊,花了十七年才建立的情感,好像突然又没了……”
“你真的爱上你姐姐了吗?”陈芳像心死了一样问出这句早就有答案的话。
陈谨悦伸手抽出两张纸巾,擦干净自己的眼泪和鼻涕,她抬起头,鼻子和眼睛都是红的,她看着陈芳,说:“妈……我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我只知道这一切都是从我开始,你不要怪她。”
她没有回答爱或不爱,她只说是从她开始的,从很早就开始了。
陈芳脸上挂起无望的笑,“我怪你,怪她,有意义吗?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如怪我自己。”
刚擦干净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滑,连着陈谨悦的肩膀也开始跟着颤抖。她右手握成拳,指甲陷进肉里,“妈……妈,我没有办法,我控制不住。对不起……”
陈芳没有说话了,她端起面前的茶,凉了一些,她浅浅喝一口,又苦又涩。
她想起她一个人回到集装箱房的那晚,邻床的大姐被她吵醒了,问她怎么这个时间回来。她支支吾吾地说,啊,没事,你继续睡吧。然后躲进被窝里。
她拿出手机,搜索「同性恋是病吗?」
屏幕上显示:不是。世界卫生组织(who)在1990年已经将同性恋从疾病诊断中删除,而在2001年的《中国精神疾病分类方案与诊断标准》中也同样删除了同性恋这一条目。
她暂时松了一口气,又点进搜索框,想继续,她想问……
她在那里删删改改,屋子里暗得没有一丝光亮,只有她屏幕的光映着她的脸,还有不断往下落的眼泪,她边打字,边擦眼泪,弄得屏幕上都是水,然后又把屏幕往被子上一擦,水痕便暂时少了一些。
她写,亲姐妹,不对,删掉。又写不是亲姐妹,但一起长大的,又删掉。
一家人,是一家人啊,怎么会这样。
她把手机往手边一扔,小小的搜索框根本写不清她的绝望,写不下她乱成一团的思绪,她连智能手机都用不利索,怎么在这样复杂的情况里试图让它来告诉自己一个答案?
屋子里连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只剩眼泪往下淌。她连哭都是安静的。
她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你出国之后,过了几个月,我才去找她,我让她搬回来住吧,我不忍心她一个人在外面,我们谁也没有提这件事了,她也不和我聊起你。”
陈芳用力闭起眼睛,好像觉得很难受。
“你上次问我为什么六年都没去看你,你说我要是去了,声声她是来还是不来?来了又节外生枝怎么办?我怕啊……”
“然后六年过去了,她有了要恋爱的对象,你恰好说你要回来。你还告诉我你有了男朋友。我抱着侥幸心理,期望这件事是不是能就这么过去了,像真的没发生过一样。”
陈谨悦终于弄明白了江海涛的事情,不只是为了把她骗回来,还要骗过妈妈,冒这样大的风险才让她回来这一趟。
——「我和他什么都没有。但我确实在考虑。」
——太晚了。眼泪全是滞后的。
陈谨悦将面前的小册子合上,她说:“要是那晚我小心点是不是就会好一些。”
只好一些,因为被推迟发生的结局,迟早还是会发生。
陈芳轻微摇摇头,没说话,伸手去拿手机,再检查了一次是否有新消息,手机信号是否完整。全都和此前一样。
她回到刚才的话题,到底会不会好一些,不会。
陈谨悦如何藏得住。她一个忍不住的拥抱,就换来林韵声害怕地望向陈芳的眼神,让陈芳一个人在沙滩上心绪翻涌又继续骗自己。
她看着手机里和林韵声的聊天框傻笑,然后说想回海城,不顾无法退款的酒店和昂贵的机票改签费。
她一回海城就着急去找林韵声,过不了多久阴沉着脸被送回来,一并回来的还有赵曼,送上两盒不算重要的礼物,顺带告诉陈芳一声,林韵声在江海涛家里。
她逼着林韵声回来陪她过生日,她听到江海涛的名字就不开心。
清晨六点,两扇房门一开一关的声音,陈芳就算看不见,也知道是谁从另一间房出来,跑回了自己床上。
陈谨悦如何藏得住。
只是这本小册子,逼得陈芳面对了现实。
“你过完生日之后,你俩又吵架了吗?”陈芳问她。
“没吵。”
“比吵了还糟糕……”
她后知后觉,原来那天在生日的餐桌上,没有一个人是真的开心的。
过了几秒,陈谨悦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她抬起头问:“妈,你是不是对姐姐说过什么?”
电话在这时突然响了,陈芳一看,赶忙拿起来,是林韵声的电话。
“喂,声声啊。”她语气焦急。
“妈……”
“不好意思啊,我……我前面有点忙。”林韵声的声音传过来,听着异常疲惫。
“你在哪?”
“我在温城。”
“你一个人?”
“嗯,没事,我过两天就回来,别担心。妈你还在江镇吗?”
“在呢,你还好吗?你在温城哪里,我来找你好吗?”
“没事,妈,我没事。”她对着听筒,朝陈芳笑了一下。
“妈,我先挂了啊,不用担心我。”
“好……”
陈芳挂了电话,看着陈谨悦。她早在看到来电人的那一秒就跟着站了起来,她问:“她在温城?”
“嗯。”
“在温城哪里?”
“她没说,她没事就好……”陈芳揉了揉太阳穴,终于松了一口气,重新坐下来。
她忽然觉得和生死安危比起来,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了。她状似站在人生的又一个岔路口,只是它荒诞不经,可一旦细想,又与她无关。
陈谨悦在生日第二天顶着肿起的双眼,云淡风轻地解释是因为看了电视剧才这样。而她问是什么电视剧,她女儿回答「是你不喜欢的题材。」
是。她不喜欢的题材,不接受的内容。但是是她的两个女儿。
这是她人生最大的难题吗?比当初是否要带走林韵声还要难上一万倍。
如果她早就知道会有今天,还会带走林韵声吗?
“妈……我想去找她。”
陈谨悦还站着,她拿起手机给林韵声发了条微信「你在温城哪里?我想见你」,然后将手机扣在桌上。
“你不是后天就要走了吗?”陈芳望着女儿的眼睛,这双眼睛像她,如出一辙,却少了好多自己当年的软弱。
“所以更要去,妈……”她眼泪又流下来,“要把话说清楚再走……”她把眼泪吃进嘴巴里,咸得发苦。
瓷杯里的茶越泡越浓,陈芳端起喝下最后一口,也苦得她皱起了眉。
她拿手指了指陈谨悦的那本小册子,她说:“我看到这本东西那天,你姐她还病着,我拿着额温枪去给她量体温。”
“我开玩笑对她讲,她不在的这几天,你总是心不在焉的,还跑去影响她工作。而她又忙,恋爱也没有时间谈,所以我想让你提前回去了。”
“什么……”
她站起身,热水壶里的水还温着,她又将茶杯倒满。
“然后她抓着我的衣服,说‘妈……没有啊,小谨没有影响我,她不是还有两周才收假吗?’”
“后来,我出了她的房间,看到你坐在沙发上。我问你,为什么要逼着你姐给你过生日,你姐要过自己的情人节。你脸色变得特别难看,你说你没有逼她,而且不允许我去游说她。”
陈芳端起杯子,往前走,没有继续回到座位的意思,这场阔别七年的对话似乎快到了尾声。
“悦悦啊,如果你问妈妈,接不接受。”
空气凝固三秒。
她深吸一口气,说:“我不接受。”
“你长大了,我和你直说,这有违常伦。”
她走到房间门前,打开门,面前是此前收拾了一半的行李箱,而如今走或不走,又走去哪里,她突然没了想法。
“但你要问我管不管得了,你妈妈我糊涂了一辈子,这次也稍微清醒了一点——我管不了。”
她关上房门,留陈谨悦一个人在门外。
她端着茶杯走到窗户前,雨还在下,青山雨雾,看不清远处的景色。
那六年里有一次林韵声高烧不退,她在家照顾她好几天才痊愈。
她烧到快四十度的时候,陈芳一夜没阖眼,守着她。听见她在梦里昏昏沉沉地说:“妈妈……”
“我觉得好累……”
不知道为何过了这么多年,这件事陈芳还没有忘记。那声「妈妈」到底叫的是谁,她想,应该是声声的亲生母亲。
像林成建下葬的那天,她拿着妈妈的照片流眼泪。
她当真是没有人能说上这些话了。
而过了十几,将近二十年,林韵声还会在梦里叫着自己的妈妈,或许仍然想问她为什么生活这么辛苦?为什么一直在失去,从未有获得?
爱到底是有条件的吗?
陈芳想到这里,心像被生锈的刀剜出一片,比二十年前的那天更痛。
——如果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还会带走林韵声吗?
——我会的。
如果没有林韵声,她孤苦一人带着陈谨悦长大,赚不到钱,也顾不上照顾女儿,陈谨悦会长成什么样,自己的生活又是否还有希望与期待,她都不得而知。
而常伦是什么?
是那个年代无才便是德,辍学离家打工,然后赡养家里,等出了事,换来一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是贞节牌坊立在这里,有了婚前性行为便是遭人唾弃的荡//.妇。
是生了女儿便成不了人,生下儿子才配拥有名姓。
是等儿子终于娶了老婆,便更换了精神性别,从此成为有权打压她者的人上人。
所以常伦到底是什么?
她想自己没读过什么书,连同性恋是否正常都要上网搜索一下才知道答案。再深层次的呢,若没有人告诉她答案,她就再也寻不着了。
她人生的第三次冲动,是说出「我管不了」。老一辈常讲儿孙自有儿孙福,而她两个女儿,有属于自己的功课。
陈谨悦的「悦」到底该如何实现,她想她已经帮不上忙了,由她们去吧。操太多心,不如多打几场麻将,偷得浮生半日闲。
这个世界到底有无条件的爱吗?
她哪里知道。
只是林韵声下一次痛苦时,会不会叫她的名字,已经不重要了。她希望声声——唉——不要再经历这样的痛苦了。
不要流眼泪,不要觉得人生一趟没有牢靠的爱。
她再一次望着眼前的图景,青山逶迤云雾缭绕,这场雨它停或不停,山总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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