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现代言情 > 江有 > 25、天其弗识
    园内做好了戒严的准备,有人轮流巡查,我知道跑不出去了便躺回去睡觉,吃点果子,那些人在江依走后就不见了,也许是躲到暗处去了。


    女使没换人,还是陈霜,这样很方便,和熟悉的人相处起来到底容易些。没有很伤心,装作很伤心的样子问了几个问题,陈霜只道小姐是为我打算。我从十二岁起就自己为自己打算了,一夜之间居然要将生死交由旁人定夺。


    她很勤快,夜里送上炭盆和火烛,搬来凳子踩上去,走窗户递进来。我燃起一根蜡递过去,让她多加小心,弯腰的间隙看清她的裙式,腰上多了一块玉牌,没有钥匙。


    她说来的时候打了灯笼,就在脚下,院中有明烛,不会看不清路。


    实在是不可理喻,宁愿这么折腾也不给把钥匙,自己人都防。目前只能弄清一点,我必须待在这,在与不在于江依而言至关重要。还要五天,五天时间能做的事多了,屋里存了许多书,有一开始摆在架子上的,有从她书房搬来的。我翻出几册,挨个拎出来翻看,都很无聊,一个话本都没有,密密麻麻全是字。


    就只有一本专门讲鬼神妖邪的,女娲、盘古、填海精卫、逐日夸父……从小听到大的传说,没什么新意。


    隔天陈霜跑上来敲门,问我要吃些什么,木门严丝合缝,用料上乘,不管门内怎么撞,铁链纹丝不动,最多塞进来一张纸,还不能对折。


    我推开窗户厉声控诉,陈霜跑到窗子下,仰起脸点头附和,只说小姐为了我好。把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骗到千里之外找个宅子锁起来关住是为谁好,私心大得云彩蔽日都遮不住。


    “听没听说铜雀台,她戕害我,把我逼死了你也不管?助纣为虐!”


    看她一脸沉静,该是知道什么,为安抚我事先做了准备,“小姐原本可以陪伴左右,眼下有要紧事,片刻耽误不得的要紧事,这才绊住了,过几天会亲自过来赔罪。”


    谁信她的鬼话还过几天,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见我不言语,陈霜跳起来挥手,拍拍窗框下的墙壁,“时辰不早了,吃点什么,姑娘?”


    不能说话的陈雾姑娘也来了,搬来两个板凳,摞起来放在台阶上,扶陈霜踩上去。


    怕她们看不到,我摆手,在窗前招呼:“不吃,绝食。”


    陈霜为难:“姑娘不用餐食,小姐要罚我们的。”


    我眼睫一跳,“这么对你们?”


    她重重点头说道:“动辄打骂!”


    转头看向一旁的陈雾,她也跟着点点头,嘴唇抿成一条线。


    “这样了还不走,在这卖命?”算了,她们才多大,比我还要小,有些路不是自己能选的,立世好难,看她姐姐的情况,能有人家愿意留下她们已是恩德了。


    可据我了解,江依的脾性不至于此,便是心狠手辣一点,对身边人算是不错了。做主人的宽和仁厚,不犯下大错便不会责罚太重。算不错了。


    “你当我傻,你们一路的,干脆让我饿死好了。”


    陈霜锲而不舍:“难道您就不想吃回本吗?我们小姐可是说了,姑娘要什么都成,不让怠慢的!”


    “那就随便吃点,烧鹅,烤鸡,馄饨不放醋只要葱花,加盐,鱼掌鸭掌熊掌,不甜的花叶糕点,米线不要醋,一丁点儿芫荽都不能放……”


    “等等,等等。”陈霜挥着手里的册子,说太快,得用纸记下来。


    楼梯前的窗口开得格外大,流水,小桥,一草一木的风景尽收眼底,从上往下看,地上的台阶隔了很远,她们搬来两个凳子在楼梯上站着,还要仰头大喊。


    咯吱咯吱,松散的木头在相互挤压。


    她对着本子念字,抬头问我:“芫荽是馄饨不要还是都不要?”


    突然觉得她比我要可怜,心想算了,何必难为人家,从小到大的这么可怜的一对姑娘,算了。


    “逗你的,我不太饿,端一碗粥来,要米汤各占一半,再来一碟咸菜,萝卜腌的条,倒香油,不用勺子。”


    陈霜记下来,被姐姐架着胳膊扶下去,一人一个凳子走远了。


    我叫她们回来把凳子放下,一会儿还得踩着上来端饭呢。


    怎么说服她放过我呢?等她再来找我,那个时候应该能被放出去了。


    两位姑娘照旧隔着窗子和我说话,江依没再来过。


    从陈霜口中问出了江依的生辰日,居然确有其事,踝骨的残疾也是真的,她曾溺过水。


    想了好久还是琢磨不透,江依不择手段将我骗来,想必事先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倘若初春交租,必须预先备下银钱,我就算要歇也绝歇不了这么久,自然不会跟她来到苏州。我的小楼地段虽偏,徒步半刻也能走到寸土寸金的大街道,东家的地契写了是八月,我以为是他老人家想卖卖不出去揣在手里烫手才白送我的,如果她去买下,最晚要在我们刚认识的那两个月打定主意,那个时候我们并不熟悉,偶有往来而已。


    江依怎么这么舍得花钱?


    园中没有别人,只能看到两个院子,前厅隔得太远,什么声都传不过来。能看到的活人只有陈霜陈雾。倘若小姐不在家,没人盯着,一般帮工的就算职责在身也绝无理由每日定时定点过来,饭里没毒,关不死人,到时候糊弄过去就是。我是什么样的人,总不会为了一顿早点一盘晚餐检举揭发跟人告状。


    只有一种可能,江依在盯着她们,她一直在园中,借女使传话谎称自己早出晚归,只是找借口不来见我,虽说隔了几个院子,来回没有几步路,还是不来看我。也许是这样,谁承诺谁负责,到时候她甩手不管,对峙找不到人,两个姑娘不能无凭无据轻易把我放了。


    这两天我表现得很安分,江依知道我不会跑,特准两位姑娘进门给我送吃食。陈雾带着钥匙,我支开陈霜,逮了个机会扣住她姐姐。


    我知道她们是一伙的,可是这位不一样,平日里少言寡语,贵在有个妹妹。


    我也有妹妹,不要以为自家妹妹听话懂事容易管教天底下的妹妹就都一个样。我被她们家小姐关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宅院,妹妹还在千里之外的家中等我回去,见不着我可是要哭闹的。


    陈雾不置可否,自己上好门走开了。


    她走后我开始后悔,应该找个机会直接动手,她口不能言,呼救不得。解决了她直奔院门翻墙逃走,到时候想拦也拦不住。我是跑了,江依肯定不会饶了她。


    江依再怎么跋扈也不会害我性命,陈雾要是被赶出家门,她妹妹也做不了工了。


    求陈雾姑娘千万不要告我的状。


    江依对我很好,不排除是演的。出门在外相熟的人不多,我宫寒经痛的事只有妹妹知道。去年秋天忘了日子,不知是去出去办什么事了,也许是游玩,我有规律,来之前会先疼上三五天,起初没在意,路上疼得受不了,走不动道。江依以为我吃坏了肚子,看见裙子上沾的血才明白过来,她让我坐在她腿上,搓热了手心揉按下腹,十指交错向下按压,凉痛逐渐热起来。不知道弄了多久,还是疼,这个病疼起来不能受风,夏天的热风也不行,周围满是游船商铺,没有遮蔽的地方,得赶紧回去。她不要我乱动,手心搓热,揽着我的腰继续揉。


    疼不是那个疼法,全然不同于外力致伤,被利器抹了脖子也比它仁慈千倍万倍。无状的疼、阵痛、钝痛、绞痛、刺痛,胃里吞了个绞肉机,很沉,将胃囊吊到小腹的最底最底,上面覆着八万根针,剁出最碎的肉,不用手转就能作业,面团压成粉末,血肉复又绞成血肉,五脏六腑都搅散了。时而针扎一样,不知紧接着的一次痛发在这一瞬还是下一瞬。每月十几个时辰炼狱地宫,圣贤历过一番也要修炼成仙了,怎么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个可怜的人。


    无药可解,根除唯有腰斩极刑。痛入骨髓想让人把肢体拆解干净,哪疼就把哪剁下来,我又不生孩子,长这个东西每月凌迟着提醒:不要忘了本分。


    我说这样没用,她不信,我急着起身,用力挣开她的胳膊。太窘迫了,回头一看果真把她的下裙弄脏了。其实只有一小点,她穿银白,天蓝纹样的绣线被染成土色,我身上才叫糟乱。


    江依脸色难看,却没有怨我,不怪我把她衣裳弄脏了,怕我伤病太重死在她眼前,许是怕血。回来的路上一个人一块布,围一圈在腰上,粗麻布硬挺地垂下来把血迹挡住,她就那个样子跑到谁家铺子买了一兜红糖。


    五文一兜,有点贵,我让她退回去。江依很心酸地看着我,我都没有哭,她却要哭。


    她怪我太蠢,哪怕我那没什么生意,一日下来赚得不少了,总不可能连五文都没有,觉得五文太多舍不得花,可要赚出一贯,要卖够两百兜,还得赶上来客都不还价也不再饶的,这样下来满打满算才有一贯钱,五文而已,比我的身体还要贵重吗。


    她真的心疼我,为了这个找过大夫,花很多钱买药材,按量磨出来熬上许久。


    细枝末节的小事都那样上心,如何舍得我受现在这种委屈。算算日子只剩一天,虽她不义,我是要守诺的,答应过的事一定办到,等明日晌午一过我就走,一刻都不要多待。


    江依求我过来是为了给她过生辰,我也奇怪,什么生辰要提前这么久回去,转而一想她是千金小姐,商人重利,排场自然要有,来是一个人来的,京中友人不多,大都在官府任职,不能周全礼数,所以要我作陪,也说得过去。


    前些年日日忙碌,我是不过生辰的,她从小桃口中打听到了,知道我不喜欢铺费的大场子,带我和小桃一起去了处静水,在湖心游船,那时候我不知道她怕水,李月桃在船上蹦来蹦去。江依在竹篷下喝茶,外头是无风无浪的湖面,划桨到湖心,船体竟平白无故颠簸起来,险些翻覆,吓得她抱住小桌大叫。


    晚饭过后我们和小桃放灯祈福,临走江依拉住我的手,在山上把各路神仙拜了个遍,求娘娘们无论如何佑我天天开心,一生顺遂。中原广博,信徒众多,江依看着心就不诚,娘娘们能听见吗?不得而知。


    我可以下楼在院内四处走了,她真的很忙,这几日只是听说,每天马车接送,不知道要去哪,要么就困在书室半天不出来。


    我想回家去,不知道小桃在家过得好不好,城中春色开到了几分,小巷尽头荒废庭院里的那口井水有没有解冻。


    江依还是很忙,不见人影。


    她就是这样,想来来想走走,赔个笑脸给点钱把人打发了。猜不透打的什么如意算盘,但愿真能信守承诺说到做到,到时候赶快放我走。


    有些事越是遮掩越让人心痒,谜底掀开摆在面上反倒没人看了,越是躲藏,越是不说,我越想知道。都是俗人,这事放在别人身上,谁会不好奇她这番行径的因由,我这几天也是,一直纠结着要问个清楚,做梦都梦见这些。不说就算了,她非但没一句实话还扯谎骗人,一两句谎话说出去,最后要编一筐去圆。说来说去太狭隘,本就陌路,因缘际会而已。谁会无缘无故对旁人细致入微视若珍宝,还是她当真用心不诚,表面照顾有加,私下另有所图?


    何况女子之间,这个难说……丈夫求取妇人是为一炷香火,家族兴盛就差这一样祭品,既有所图,女人之间又是怎样的图谋?


    祭品!


    我连滚带爬跑回房间,窗子全部合上,两排书架移过去挡住窗框,上上下下翻拾许久,总算找出那卷被硬塞过来的契据。拉开卷轴,认识的两个字朱红色明显混了金粉,很喜庆,现在要解字,先把文本译出来,周围那些黑压压的符号能解出一两个就足够了。书箱捯空,每一卷每一册都细细翻过,地志上没有,全是中原文字,记录在册的古文字我都听说过,没有这样邪乎的样式。


    忙叫陈霜过来,问了她几个字,她虽籍贯在这,一样不认识这上面的文样。至少不是当地消亡的古语,那些字的笔画像是杂草,密密麻麻堆叠在一起。不同于中原文字的写法,像是叠上去,叠了很多层,笔墨厚到纸张吸饱了水无法承重,从中间某处张开裂缝。又像是长于田间地头能划伤皮肤的草叶,中间宽叶尖窄,有倒刺,就像是这种硬草割出来的,堆在一起拼贴而成。


    南巫邪术吗?我瘫倒在地,满桌飞翻的纸页。


    草木立契,从前忍不住去想,猜测江依说的思慕到底是什么意思,想到有人愿意为我动心流泪,我的心也被牵起来,流浸搏动。事出突然,缘由在我,小桃的来信让她张皇失措,只是个无辜的借口。她是怕我有还在联络的亲人,东窗事发,那封寄去禹州的信无疑是铁证。


    留我一人静坐几天,思慕何如,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再问了。


    凭月坦言去过很远的北方,比我的家乡还要偏僻。江淮,豫中,豫北,冀南,冀西北,再往北去,是塞外大漠高山。


    雪山,河谷,大片飞沙,没有水源的荒漠,寸草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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