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所爱
鬼界聚灵台。
黑气从冰冷的玉石上凝聚,曼陀罗花上方漫过一缕银丝,将这股黑气直接缠绕紧缚,随之白光一闪,将其拽出界门外。
悬渊海上,自修士们离开,原本起伏的水面平静无波,微尘似乎也凝滞空中,一个长袍女人现身在海面上,指尖轻蜷,把捕捉到的黑气困在掌心。
“残魄?”
她轻笑道,“竟还是天机宗的长老。”.
天机宗坐落在群山之中,边缘的无名小山溪水潺潺,于日光下泛出明暖的色泽。
在这样寂寥无声的环境里,鸟鸣声脆,一个老修躺在溪边,缓缓睁开眼睛。
他吃力地站起来,看见周围景象,神色瞬间大骇,继而连忙走到溪水旁,打量着自己的容貌。
——苍老但眸色沉沉,无端有些阴翳。
何善嘴唇颤抖,惊呼道:“死死而复生!”
背叛陈弃,身死掌门之手,他是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再度活过来!
“是我救了你”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青涩年轻。
何善浑身一僵,连忙转身看去,却见一个半大女娃眉目盈盈,正冲着他笑。
女孩穿着并不怎么合身的黑袍,明明是十一二岁的模样,眸色却很深,黑白分明。
“你是谁?”
何善心中警惕。
女孩咧嘴一笑,天真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何善冷笑:“你?”
“你喝了我的血,就应该听我的话,是我让你重新活了过来。”女娃拧起眉头,见他似乎不信,不满启唇道。
闻言,何善眸色一暗,他察觉自己的修为都已恢复,于是小心翼翼地用灵气探查女孩的境界。
“嗯?没有仙骨?”
丹田中一丝灵气也无,眼前这个口口声声说救了自己的修士,竟是个丝毫没有修仙资质的凡人!
何善并没有认为是他的修为太低,才没有察觉出女孩有什么异常。
毕竟他是忘魄境巅峰的境界,比他灵气深厚的修士少之又少。
“真的是你救了我?”
余光看到女娃手腕处的血痕,何善目光轻闪,开口道。
女娃面带傲色的颔首点头,将被划伤的手腕怼到何善眼前,摇晃道:“是啊…我捕捉到了你未散的残魄,用血给你重铸了肉身……是不是,很厉害?”
说完,女娃原本天真的眼神忽而变了。
她的眼底泛起幽蓝,倏然对上面前人的视线。
见状,在女孩冷淡散漫的目光下,何善心神恍惚,突然呆滞一瞬。
他的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念头,让他深信不疑。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女娃轻声道。
话落,何善眼底的色彩顿时黯淡下来,眸中失神,他呆呆地重复了这句话:“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带本座去天机宗,献给陈弃。”
“带你去天机宗…献给陈弃…”
看着倒在地上,将她的神念化为指令的人,女娃面无表情地歪了歪头,嘴角勾起一抹奇异的笑。
下界之人,果真愚蠢.
流云缱绻,修仙界的岁月如细沙倾泻,似乎在愈加稀薄的灵气中,慢慢走向它注定的命运。
青城。
修士的身影几乎随处可见,今日,城中来的再也不是探测根骨的凡人,而是已经知晓自己身怀修仙资质,可以激发仙骨的准修士。
客栈内,人声鼎沸间,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没想到,当今陛下与修仙界关系匪浅,竟然在百年前给各城要来了测根骨的法器!还有丹药灵宝!此番,各宗的收徒大殿还未开始,青城便已经来了数以百计的修士,其中,这出身人界的可是多了不少啊!”
“是啊是啊着实可喜可贺!”
喧哗中,一个淡绿衣衫的年轻女子腰佩长剑,她坐在一旁,边蹙眉饮着灵酒,边听着周围人的话。
“听说姚神君如今未在天青宗。”
对面不远,一男修面容神秘道。
“怎么?神君又去历练了?”有人好奇问。
之前说话的修士摇头,低声道:“谁知道呢?不过听说啊,神君这几十年来,好像在三洲五郡寻找着什么东西,就连二十七城,也有人见过神君的真容,那可是一身红衣,无双风华!”
一女修闻言,大笑开口:“像神君这样的大能,可能是在寻找突破之机吧?嘶——要我说啊,如果今生能有缘得见姚神君,那可是胜过万千机缘!”
“谁说不是呢!”
“此话不假——”
姜抚书终于将酒饮尽,她将身边已经昏睡过去的师妹叫起来:“之秋,之秋,醒醒!宗门早已下达掌门令,申时大开琦鸣山山门,好让这些人登三万仙阶,锻造仙骨如今还有半个时辰,你我提前准备一下,免得倒时忙地晕头转向,坏了要事。”
魏之秋迷迷糊糊地抬头,见站在眼前的淡绿身影高挑纤瘦,衣袍飘逸,她揉揉额角,还没有彻底回神。
“我晓得,师姐莫担心。”
几息后,魏之秋长叹一口气,下巴轻点道。
群山青翠,申时已到。
高高耸立的山门由玄玉雕刻,华美而颇具仙家之风。
琦鸣山前,数百的人影或端坐或站立,她们凝神静气,目含期待地瞧着还未打开的山门,待宗内灵钟敲响,便是踏入入天青宗的时刻。
至于能不能攀过三万仙阶,就看个人的造化了.
距离此处千里之地,祈安城内,残阳漫天。
府中,阿兰坐在房间内把玩着荡尘剑,余光看着站在门前的姚月,不知道如何去劝慰。
这几十年,主人走遍三洲五郡,人界各城。
起初,阿兰以为姚月是在寻找突破的机缘,但后来见人常去的地方都是那个不可提及的
那人的生前所踏之地。
她不由得福至心灵的明白了一件事。
主人她,不会在找宁安的残魄吧?
这样的怀疑,直到前几日,阿兰发现了姚月所执的聚魄灯,才终于证实这一想法。
房间内,她低叹一口气,摇了摇头,目露同情。
怎么可能凝聚残魄
当初在紫玉山,那人在天下人眼前魂飞魄散了,哪儿还有残魄存世。
一个元道境的大能,怎么也会自欺欺人,不敢去认清现实呢?
阿兰身为剑灵,着实不能理解
门外的玉兰花开的极盛,在夕阳下透出一股宁静平和的味道。
姚月脚虽未踏出门槛,但却目光浅淡地瞧着树上的白花,落入眸中的花瓣皎然胜雪,是如霜的好颜色。
身后,阿兰瞧着她艳灼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主人她,似乎好久好久未曾穿过白衣了。
红色是好看,但还是那温润清冷,似凝霜华的白衣,更适合姚月。
耳旁的话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阿兰抬眸,只见面前人用道气折下一支玉兰,轻轻握在手心。她的发丝被穿堂风扬起,遮住半边眉眼。
“阿兰,你说,本座真的错了么”姚月捻着细枝,低声问道。
这并不是一个疑问的语气,反而轻柔低沉,还有些哑。
阿兰喉头微动,咬唇掂量了一下,这才闭上眼睛,大义凛然地将心里话说出:“对错与否,看神君怎么想罢了。”
“主人,先祖曾对阿兰说,这世界上有很多事,可悔,却不可回头顾。”
闻言,姚月眉眼一弯。
过了半晌,她轻笑摇头,道:“不错,是本座咎由自取,不得解脱。”
阿兰闻言眨眨眼,突然有些好奇,她顿了顿,忽而问了一个憋了很久的问题。
“主人,你爱宁安吗?”
宁安。
这个名字,太久没人敢在她的面前提起。
姚月垂下眼睫,眸色有些怔。
“爱。”她唇角轻勾,缓缓吐出这个似乎酝酿了很久的字。
爱?
爱为何还要杀她?
即使过了百年,阿兰依旧为宁安感到愤愤不平。
虽然说以下犯上觊觎师长是那人的不对,但面前的姚月身为仙门首座,难道就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在宁安心魔诞生,身怀鬼气之时,她为何不愿站在宁安身后,偏向她这么一次?
一次也好。
这样,那小娃就不会死了。
想到这里,阿兰咬了咬嘴唇,很快化光遁入荡尘剑,不再理会面前的神君。
剑身光华一闪,很快黯淡下来,似乎和刚刚没什么两样。
姚月看着她的动作,敛眸不言。
此时正是春日,冬季若至,便是百年之期,天下真正的死劫,才会真正降临。
闭眼感受着天地间岌岌可危的法则气息。
姚月心想,再过几个月,若再找不到界石为其注入道气,修仙界的灵气便会完全湮灭,到那时,一切便都来不及了。
心念刚落,天际突然划过一抹银芒。
传音符如水波般飘至她的掌心。
轻灵柔软。
与此同时,轻英的话瞬间传入识海。
“时生,今日阵符已全,神树的卦象极为繁复…不过,界石相对明晰的方位,仍可以隐隐约约地查出端倪,神君为至灵之体,恐怕要去一趟了。”
“界石在哪儿?”
姚月眸光微凝。
闻言,耳边女音骤然肃穆,低沉无比:
“鬼王殿。”
鬼王殿?
今日是五宗收徒大典的举办之期,鬼王应陈弃之邀,如今
应该不再鬼界。
正是好时机。
荡尘剑被倏然握入掌心,姚月眉目一压,将手中的玉兰花扔向空中。
她对阿兰轻声启唇,道:“走,去悬渊海一趟。”
话落,空中的玉兰花枝碰到断裂的地方,竟然奇迹般恢复了原貌,再次绽开在枝头,暗香浮动。
门外,早已没有了姚月的身影.
天机宗,宁安迈入掌门大殿的瞬间,便被陈弃和何善设下的弑鬼阵困住了。
看着脚下光影斑驳的阵法线条,面具后,她眸光微黯。
“几十年不见,两位道友这是何意?”宁安蹙眉,好似焕然大悟:“难不成,这是天机宗的待客之道?”
“废话少说!鬼王,界石在你殿内,你莫要装傻充愣,快快交出界石为妙!”
陈弃不知道这百年来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如今,修为竟然直抵天乾境中期,他面容痴狂,眸中阴翳:“否则,定让你魂飞魄散在此!”
阵法暗光大胜,瞬间覆盖整座大殿。
在天机宗修士们难以置信的视线中,掌门大殿上,忽然升起了冲天银雾,一个黑影被困其中,剑意冷然。
好一场鸿门宴。
阵中,宁安眉眼染上寒意。
她墨袍烈烈,无边鬼气从她身上弥漫而出,将整个天机宗笼罩起来。
第172章 终逢
悬渊海。
姚月站在界门一步之外,眼底暗光浮动,映出面前神秘的,古朴的纹路。
这些泛着暗光的符文无一不透露出强大法则气息,似乎非强力不可破。
在她的身旁,阿兰的视线也落在界门上,十五六岁女娃皱起眉头,眸中认真思量。
“破界。”
姚月淡淡吐出这两个字,示意她为自己护法。
阿兰受意,但还未等动手,便和姚月同时感知到了一股极为强大的鬼气在西边传来,威势惊人。
“鬼王?”
侧眸望向极远的天际。
青云之上,淡淡的黑雾萦绕蔓延,仿佛落进姚月心底,让她神思都有些不安起来。
这样的力量,恐怕是陈弃与鬼王起了冲突。
“主人,我们要去看看吗?”
阿兰抬手摸了摸发,望着姚月眨眼道。
“鬼气磅礴,掌门她们必早已察觉,乾清和阿皎不会坐视不管,你我既已来到悬渊海,还是以寻找界石为重。”
姚月语气平和,但说话时,内心深处总有些不安,她不知道这种不安来自何处。
此时鬼王与陈弃起了冲突,难以脱身,这样千载难逢的时机,她不想耽误,也不能耽误。
想起卦象中微弱的法则气息,姚月眸色微沉。
如今,尚且不知鬼王殿中界石的数量。
若只有一颗事态,便比她想象中的更为严重。
思及此,姚月敛眸,反手将道气压向界门。
无边道气瞬间在悬渊海上涌现,白浪四起,天上隐星浮动
“唔——”
耳边传来一声闷哼。
“主人,你怎么了?”
阿兰原本正在紧张护着法,余光瞥见姚月面色苍白,连忙收起灵气来到她身边。
眼前的人面容骤然失去血色,眸光轻闪。
阿兰扶着她,心高高悬起:“发生了何事”
姚月撩起红袖,露出腕骨处的红绳,两人垂眼看到袖下的一幕,不由得眸光微顿。
雪肤冷白,细长的红痕在绳下隐隐浮现,围了手腕一圈,还微微发烫。
“这红绳怎么成了灵宝?”
阿兰惊呼。
姚月嘴唇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
红绳被她戴了百年,因日夜侵染道气,早已生了灵智,已非凡俗之物。
今日它突然出现异样,恐怕是在暗示着什么。
暗示着什么呢?
无尽的记忆再次如潮水般泛滥,占据她的心魄。
几息后,姚月放下手,任袖袍垂落。
她没有回阿兰的话,而是摇了摇头,淡声启唇:“此事说来话长,界门将开,耽误不得。”
阿兰咬唇,虽然还是颇觉奇怪,但她依旧没有去追问。
“是。”.
天机宗内早已一片混乱。
宗内修士跑的跑,藏的藏,生怕被天乾境的余波危及自身。
掌门大殿上空。
鬼气与紫光对峙着,两股势力相冲,使无边道气蔓延,将周围的空气都扭曲起来,出现不少银白残影。
残影逐渐消弭,露出其后眸色冷寒的人。
看着那显现一丝裂缝的惨白面具,陈弃站在阵外,大笑连连:“鬼王!你还不认输?”
宁安望着他痴狂阴翳的脸,琥珀色的眸子都被光华照的发亮,她轻笑一声,讽刺开口道:“认输?你身上的气息太浊,没有天乾境中期的威,空有其势,应该认输的是你才对。”
闻言,陈弃像是被刺中了面皮,神色一变,浑身的气息便骤然阴冷下来。
眼底晦暗,明灭不定。
“果真是鬼修,一派胡言!!!”
话落,他的身形消失在原地。
修为只要能够提升,自然是不择手段。
想到那被自己藏在暗阁的人,陈弃压下心虚不安,直接冲入阵中,意图以天火逼出界石的下落。
紫光消失。
阵法气息一震,线条流转间,无数的火光乍然而起,威势骇人。
见状,宁安挑眉。
她的周身泛出点点红芒,不期然出现后,又瞬间湮灭下去,脸颊因迫近的天火越发滚烫。
只是女人眼底微凉,神色依旧冷漠。
“何善!”
陈弃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助本尊一臂之力!”
何善面容呆滞。
他原本在不动神色地维持着阵法,闻言,立马飞身遁入阵中,指尖一动,宁安身后没有亮起的纹路便暗光大盛,同样涌出天火来。
压制着周围仿佛吞噬一切的火光,宁安唇线紧绷,没露出一丝痛苦之色。
陈弃见人不见棺材不落泪,直接长袖一甩,用道气攻击她。
宁安感到腹部一痛,自知是被道气刺穿皮肤。
她捂着溢出殷红的腹部,仍不忘给面前的薄罩输送道气,以此抵御天火的侵袭。
抬起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明明修长纤细,却在火光的映衬下,仿佛有抵御一切的威势,从容不迫。
“偷袭?”
宁安不惧也不怒。
她垂下眼睫,望着变得颜色更深,已经染血的墨衣,低声道:“也不知谁是恶修。”
陈弃冷哼一声,不在意道:“鬼修就该死。要不是你知道界石的下落,本尊早就不费这些力气,直接杀了你便是,何必如此逼问?”
天乾境巅峰又如何?
有那个小娃在,即使耗些时日,他也有千百种方法抵达同样的境界,到时和何善一齐出手,除了姚月,世上便再也无人能敌
宁安瞧着他神色异样,歪头道:“陈掌门说的好生干脆,只要是鬼修,便都该死么?”
火势愈加肆虐。
闻言,不远处的人面容一怔。
嗯?
陈弃皱起眉头,这样的话怎么有些熟悉?好像很久之前,有人和他说过。
猛地与鬼王视线相对,陈弃看着那双极具特点的琥珀色眸子,双眼瞪大,突然有一种极为不妙的预感。
半晌,他胡子一抖,指着宁安,哆哆嗦嗦道:“你你”
光罩在持续的焚烧下终于消散。
天火刚接触到阵中人的脸,那被道气冲击地本就摇摇欲坠的面具,便顺着蔓延的细纹分裂来开,几息过后,就掉到火光淹没不见。
宁安今日,竟什么都未曾遮掩。
看着陈弃大惊失色的面容,她微微一笑,于掌门大殿的废墟上长身而立,袖中透出银光。
“宁安!你没死?!”
即使平生碰到诸多机缘奇遇,陈弃依旧在此时,发出一声尖锐的,不可置信的惊呼。
宁安对这句话有些不满。
她眸光轻漾,手指在受伤的脸颊轻轻一碰,俊容染血,秾丽非常。
的确是入了鬼道才有的艳邪。
“本座当然没死,至于你说的”宁安轻轻一笑,将腕骨处悬着的一颗雪白玄玉状的石头露出来,似乎有些了悟:“原来,这便是界石啊”.
“阿兰,走。”
鬼界界门露出一条缝隙的刹那,姚月将剑灵收入荡尘剑。
她手腕轻转,只见白芒闪过,剑尖便已刺入银线半寸。
泛着银光的缝隙缩了缩,继而骤然变大,界门消失,一个黑洞状的隧道终于出现在眼前。
姚月脸上没有丝毫犹疑之色,刚想缓步走入,就感到一股巨大的法则力量从背后袭来,还未回头,便被击中。
是它。
压抑的闷.哼从唇畔溢出。
姚月艰涩回头,想要去瞧来人的真容时,竟又感知到了一股强大的鬼气迫近。
鬼气似乎为她挡了挡那足以重伤神魄的道法攻击,很快消散不见。
但余波依旧中伤了她的后背。
界门关闭。
白尘站在空中,看着那护住姚月的身影消失在眼前,眸色沉了又沉。
该死,这师徒二人,都该死
隧道内。
神志不清地向前走去。
在即将掉入鬼界的刹那,姚月忽而感到有人揽住了她的腰,直接扛起了她。
“谁”
鼻端传来浓重的血腥味,耳边若有若无的喘息,低沉,暗哑。姚月听着身侧的动静,闭着眼睛喃喃,话几乎完全成了气音。
宁安捂着受伤的腹部走了几步,听到肩上人下意识的呢喃,脚步一顿,随之猛地将人放下,抵在石壁上。
“师尊不是成仙了么!”
看着那苍白的,毫无血色的面容,宁安凑近她耳边,心中涩然,语气却凶得厉害:“怎么还会将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那声音恶狠狠的。
带着掩饰不了的颤抖。
闻言,姚月想要抬眼。
但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她有些心急,因为她似乎听到了那心念已久的声音。
她不敢相信。
耳垂被人咬了一口,有些痛。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瞬间,姚月终于笃定心中所想。
是她,是她回来了。
第173章 言辱
鬼气冲天而起时,轻英和白以月便察觉到了这番动静,两人来到天机宗,见到掌门大殿已成一片废墟,不由得互相对视一眼,颇觉讶然
“宁宁道友还活着?!”
虞冥峰。
陈弃坐在殿内,看着对面眸色微怔的轻英愤懑开口:“是啊,还活着呢!”
“乾清,宁安是你天青宗的弟子,你最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她不仅没死,还成了鬼王,把本尊的天机宗祸害成这般模样!?”
闻言,轻英顺着大殿的门看去。
对面,那片峰顶的废墟仍旧飘荡着丝丝缕缕的黑雾,杀气未散。
她轻笑一收回视线,眸中微冷。
“鬼王是你请来的,宁道友既然活着,那便是没有被鬼气占据识海,大道三千,得了机缘罢了。”
“白掌门,你也这样想?”
陈弃眼底沉沉。
“不错。”
一旁,白以月淡笑抬眸,缓声启唇,道:“难道陈掌门有其它高见?”
“高见算不得!”
陈弃甩袖起身,“只是祸及宗门,烦闷的紧!”
垂眼看着殿内站立的十几个待命的弟子,他忽然觉得丹田有一股郁气难以抒发。
宁安没死。
机缘机缘,一个黄毛丫头,凭什么被天道如此厚待!
再次端坐上首,他语气极沉。
“各峰弟子,接掌门令——”
话音刚落,轻英在客座上微微挑眉。
她看着殿内众弟子躬身行礼,面容肃穆。随之,陈弃的话音一字一顿传入耳中。
“宁贼身怀鬼气,毁本尊殿宇不说,还占据界晶,妄图消弭修仙界气运”
陈弃微微一笑,在轻英瞬间变得冷然的面容中,冷哼启唇:“天机宗作为修仙界大宗,理应匡扶正道,以天下苍生为重,今日,便大开宗门,迎有志之士灭杀鬼王。”
“无论何种境界,天机宗,皆以长老之礼相待。”.
“师尊!他这就是一派胡言!”
天青宗内,已经成为掌门亲传弟子的魏之秋看着上首神色淡然的轻英,愤然开口道:“宁师宁道友心性纯良,即使如今成了鬼修,那也是正正经经的三千道之一,陈弃身为一宗掌门,怎能如此信口开河!”
“之秋,你和抚书先下去。”
“掌门,弟子也认为宁道友不会做出此等欺师灭祖,为祸天下之举。”
一旁,姜抚书咬唇,破天荒没有遵从师长的话。
她抬眸,柳眉微蹙,凝声沉重道:“况且我宗一向是非明辨,怎能助纣为虐?”
太明仙尊坐在大殿右侧,闻言理了理长袖,沉声开口:“抚书,慎言——”
半炷香前,轻英也下了和天机宗一样的命令。
要破开鬼界界门,活捉鬼王。
“二长老罢了罢了”
上首,轻英缓缓吐出一口气,摇头道:“都是孩子,是非对错分明,陈弃这般行事,本尊也无法苟同。”
话落,倒是长白蹙眉,不以为然:“掌门,此番您做得对极!如今陈弃招揽天下修士,以夺回界晶为借口,让许多不明真相的散修入宗,一个月内,就将数十名忘魄境修士收入麾下,不仅得了声名,还愈加势大我天青宗再不表态,如何堵天下众口悠悠,坐稳天下第一大宗的位子!”
听了这样一番话,姜抚书站在殿中,宛然的面容,竟是语气难得冷硬。
“长老此话差矣,黑白不分,鲁莽行事,难道是我宗的做派么!”
“小儿何敢!”
长白冷下眸。
轻英连忙抬手,低喝道:“好了好了!此事容后再议,今日本尊疲乏得很,都退下罢”
……
殿内的众修走后,轻英转头,看着端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白以月,温声道:“白掌门为何不言?”
白以月低叹一声,摇头无奈道:“本尊只是觉得,如今界晶一事公之于众,天下人面对如此至宝,焉能不动心?虽说你我都能看清陈弃独吞界晶的意图,但百姓一向纯良,素来信赖宗门修士,散修也想要得到大宗认可,好立足于世。此般发展到今日的事态,着实为意料之中罢了”
轻英点头,突然笑出声来。
“是啊,本尊招揽修士的目的就在此处,若道义都被他陈弃独占,这真相,就更难昭明。”
“乾清掌门。”
白以月突然起身,躬首道别,一字一顿道:“乾清,我这便回去,亦下掌门令,月明宗一向站在义字中间,不偏,也不倚。”
轻英站起,朗然一笑。
随之她拱手行礼,神色郑重。
“白掌门,多谢。”
闻言,白以月微微抬颚,她几不可察地瞥了眼殿外的愈加稀薄的灵气,声音极轻,似乎飘出殿门,散入无边的,寂寥的天幕。
“希望宁道友不负你我之信,交出界石。”.
“别杀我!别杀我!”
天机宗。
地下暗室内,一个半人高的女娃躲在木桌下,苦苦哀求:“仙尊良善,求求你,求你放我走吧!”
陈弃拽住她的衣袍将人扯过。
“走?”他把女娃扔在冰凉的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笑连连:“天乾境巅峰的傻子,还是留在本尊殿内为好。”
月光下,陈弃的脸上漫上癫狂与阴翳,似乎是吃人的恶鬼。
“已经半年了,你的丹田真是绝世的宝丹,无论如何都损耗不尽”
“修为,你,你吸收阿泽的修为,不得好死!!!”
女娃像是发了疯般,突然扑过去,想要咬面前人的腿。
陈弃下意识一个道法击过去。
女娃滚在地上,背对着陈弃,嘴角渗出血来。
“不得好死”
陈弃咬牙说出这四个字,听着女孩微弱的哭声,脚下一动,踩上她沾染灰尘的发丝,冷笑道:“傻子还想反抗不成?”
夜色渐沉。
在他看不见的角落,女娃明明没有张口。
哭声哪里来?
稚嫩的脸庞微微一笑,抬起眸子瞥向窗外的月。
眼底,诡异的亮光倏然浮现.
囚仙殿是万年前黑渊所建,在鬼界屹立已久。
黑雾缭绕,阴森孤寂。
寒霜附在黑色的玉石上,将整座殿宇覆盖住,红月下映出亮银般的色泽。
冷。
寝殿内,昏暗烛光摇曳不定。
一声细弱的呢喃从床幔下传出,低沉,颤抖。
“醒了?”
摸不清情绪的声音传入耳中。是她思忆了百年,再也熟悉不过的人。
床上,原本平和的呼吸瞬间加重。
姚月墨睫轻颤,袖下的手指紧了又紧。
她艰涩地睁开眼睛,随之瞳孔一缩,隔着惨白的面具,映入眼帘的,正是那双琥珀色的眼。
宁安俯身坐在床头,影子覆盖住她的。摩挲着姚月泛红的眼角,女人嘴角轻勾,温声开口道:“好久不——”
话音未落,手下的温软竟骤然消失,一抹冷香霎时在鼻端萦绕,打断了她的话。
姚月抱着她,脸掩在怀中人的颈窝处,呼吸浅浅。
宁安见状,既没有挣扎,也没有躲避。
她轻笑一声,眸光在烛火下潋滟,启唇道:“怎么?神君玩这种投怀送抱的把戏,莫不是和界外的那些修士一样,想得到界晶不成?”
“怀黎怀黎”
姚月对她的讽刺恍若未闻。
她抬起眼睫,坐起身后,抬手小心翼翼地捻住宁安脑后的系带,轻轻一勾,惨白的面具便瞬间滑落在地,摔落殿中。
露出的那张脸俊秀白皙,眸似点星,和百年前别无二致。
姚月怔然看着面前的人,呼吸一窒。
随之,她凑近宁安,从下巴吻到侧脸,再到已经泛红的耳廓。
动作间极为轻柔,仿佛与和情人低语呢喃。
只是任她施为的人却眉目冷淡,毫无情动之色。
“师尊什么时候这般放浪了?”
宁安冷声攥起她的手腕,用力拉开了一段距离后,嗤笑道:“莫不是孤身久了,看谁都像是道侣?”
姚月唇瓣一动,定定地看着她,哑声启唇:“是。”
这回换宁安愣住一瞬,回过神来,她毫不怜惜地甩开她的手,起身就要离开,眼底涌出些难掩的狼狈。
“既然醒了,便离开鬼界。”她沉声道。
姚月走下床,从背后抱住宁安,敛眸并不作声。
“不。”
“不走。”
“就不走。”她低声说着。
宁安没想到百年未见,这样无赖的话能从记忆中霁月风光的神君口中说出。
她不由得哑然失笑,继而回头捏住姚月雪白的下巴。
指间微微用力。
眼底映出那张清绝的脸,宁安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睑,语气淡淡道:“那神君想要如何?”
“不如何。”姚月望着她,眸色清浅:“怀黎,你还活着,真好。”
宁安松开桎梏,她退后一步,将腰间的剑拔出来,瞬间指向身前的人。
“真好?”
她微微侧头,反问了一句:“难道不是失望么?”
“荡尘剑刺穿丹田,神魄散去,竟也能有一线生机,师尊应该很失望才是啊?”
耳边的话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一刀一刀刺进姚月心里。
她眸色动了动,终是启唇道了句。
“没有。”
闻言,宁安轻笑出声。
百年了,她想独善其身,想要忘掉一切,怎么就那么难?
只要这人站在面前,所有的委屈,痛苦,纠缠,似乎都淡了,唯有那日的大雪冷的刺骨,到了此时此刻,不断提醒着她。
面前的神君,曾杀过你。
“姚月,百年前所做的事,你全然忘了吗?”
宁安怔然望着那双漂亮的眼,几凡流连,仍是摇头道:“还是说,你觉得我是个疯子,蠢货,以至于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能宽宥?”
姚月张口,似乎要说些什么。
她喉头艰涩,眸光黯淡下来,几乎是失态地错开了视线。
语气轻颤,“不,我没有这样想。”
“是么”
听罢,宁安平静地看着面前熟悉的脸,忽然攥着姚月的袖袍,拽着她走向床榻。
“你做什么——”后者挣扎,但是受了伤的身体实在虚弱。
她反抗不得,直到被压在软被上时,话已经有些哑,眼眸不可置信地望着宁安,颤声道:“你”
宁安想她。
很想很想。
百年的岁月实在太久了,久到她记不清身下人的温度,记不清那些绮丽的,似梦般的痴缠触碰。
脑海中一根弦瞬间崩断。
过往的痛苦咀嚼浸透,她真是疯了,竟想吻她。
两唇相触,一发不可收拾。
宁安撬开姚月的唇瓣,看似温温柔柔却难以拒绝地吞噬她所有声息。
姚月喘不过气,却也不想推开她,只能紧紧攥着床侧的轻纱,任由身上的人将她逼得眼中盈泪,发丝散乱。
随之,炙.热的呼吸蔓延在她的锁骨上,竟有向下的趋势。
宁安知晓这人愧疚的心思,力道故意大了些,她在纠.缠间褪去自己的外袍,又扯.开姚月红裳的衣带。
“师尊”她眸光微漾,内含晦暗:“求我。”
姚月被逼得紧。
她似乎想要逃离,但又不舍得推开面前的人,她的眸子染上几分无措,只得在宁安恶意地施为中,喃喃重复:“怀黎怀黎”
“师尊杀我时可没掉过一滴泪。”
女人轻笑一声,身体更紧贴向她。
她吻去姚月眼角的湿.热,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青丝,又骤然攥起缕冰凉墨发,眼中淡漠。
烛火尽灭。
满室旖.旎中,姚月身体一僵,眸色有些失神。
不知过了多久,蜻蜓点水般,宁安再次吻上她的唇瓣,反扣住那双攥在床被上的手,她轻轻说了句。
“继续。”.
人间发了洪水。
大水从裕河咆哮翻滚,淹没三城。
皇帝亲临,安抚流离失所的灾民。
行宫内,姜抚书快步走入殿内,桌边的人气息沉稳,是几十年的皇家君威侵染出的气度。
“姜道友,你来了。”
嗯?
姜道友?
这样的称呼,着实是变得生分了些。
身形忍不住僵在原地,姜抚书听着身前的传来的话音,眸中掠过一丝落寞,继而拱手行礼,面容平静。
“我奉掌门之令,特来助陛下平息水患。”
之前,她以字来称呼面前的人,如今百年过去,想必,这人已经忘却了宗内的情分,但
姜抚书敛眸掩住神色,不想让那萦绕心头,困扰了她许久的情愫弥漫。
“平息水患?裕河在人界东北处,由于其内黄沙遍布,河床逐年攀升,但千年来,三城的百姓以此河为生,年年都会拜祭河神,祈求平安。今年不知道却怎么回事”
说到这里,“浅洺”倏然一笑。
她颔首望向身前的姜抚书,歪头道:“裕河一带大雨倾盆,层叠的黑云多日不散,竟致决堤水漫,黎民受苦。”
“看来天地间,并没有河神。”
姜抚书闻言一怔。
这人说话的语气语调,怎么和之前大相径庭?
她眨眨眼,垂眸启唇:“百姓期盼,所谓河神,心中之神罢了,做不得真。”
百年来,纪随安假扮浅洺样貌,也是见惯不少修士凡人。
她看着面前眸色有些躲闪的姜抚书,眸中涌现出一丝兴味。
好美的一张脸。
好像,还喜欢她这副皮囊的主人呢。
第174章 往事
只可惜
想起真正的浅洺已经死去,纪随安面上表露出几分同情之色。她起身走到姜抚书面前,低叹了一口气。
失去记忆的姜抚书:“?”
这是什么意思?
莫不是水患太过严重,让人束手无策?
不过,今日她带了止雨符,定能缓解灾情局势。
对上“浅洺”的眼神,姜抚书压下心中猜想,刚想去劝慰,便神情一怔,眼睁睁看着身前的皇帝旁若无人地抚上她的下巴。
“浅洺”拉近两人的距离,使她们视线相触,呼吸纠缠,继而蹙眉道:“姜道友,不知贵宗有何良策,能助朕平息水患?”
脸颊骤然漫上血红,姜抚书下意识往后退去。
她有些失态地稳住身体,看着那随着她的动作仍顿在空中的手,忍不住呼吸沉沉,敛下眉眼:“止雨符,今日为殿下带来的止雨符是姚神君所制,玄妙非常,定能为陛下解忧。”
“是么那便多谢姜道友了。”
纪随安理了理华丽衣袍,柔声道。
她但笑不语。
暗暗思慕一个不可能的人时,往往最为怯懦。
凡人如此,修士亦是。
以为自己的心意是见不得人的绮思,因此卑怯,知道表明心意,也不会有好的结果,所以驻足。
但只要她一靠近,仍旧难以抑制。
姜抚书啊姜抚书……
——你可是太没出息了。
纪随安的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女修宛然清美的脸上,她看着面前突然抬起眼眸,定定望着自己的人,干笑一声,眨眼道:“姜道友,你在想什么?”
“子七,宁安还活着。”
纪随安:“自天机宗殿宇被毁那日,朕便知晓了。”
姜抚书微微一笑,她看了看周围的侍卫,似乎有些话不知如何开口。
纪随安见状挥手将人屏退,脸上恢复了先前的从容淡然。
她抱臂倚柱,启唇散漫道:“怎么,除了水患一事,姜道友还有别的话要说?”
“宁道友虽为鬼王之尊,但天机宗向来敌视于她,子七,你昨日命赤鸣阁去悬渊海,是是还未曾死心么?”
死心?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纪随安眸中一怔,下意识嗯了一声,过了半晌,她突然意识到自家主子在生前,好像是对宁安贼心不死。
由于不清楚面前的人是否知晓此事,她只能故作不解,怔然歪头,疑惑道:“这这是何意?”
姜抚书就差把别装了三字写在脸上。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生疏。”
她目光清泠,腰间发丝在朦胧的光线中色泽淡淡,语气温柔而平和。
“子七,我只是想要提醒你,在天机宗面前,莫要暴露庇护宁道友的心思,否则,易让她们抓到把柄,危及自身。”
听了这话,纪随安眼底的暗色一闪而逝。
她垂眼眼睫,轻轻颔首。
“朕咳,我知道了。”
只是奉命罢了。
那个人的遗命.
这几日,宁安身为尊主,不住原先寝宫,反而一反常态,日夜在囚仙殿内闭门不出,着实让莫泠和子兰奇怪不已。
“莫姐姐我们回去吧——”
怯怯看着前方扯着自己往前走的莫泠,子兰强行顿住脚步。
她望向面容不解的人,踮起脚凑近她耳边,小心翼翼道:“前些天,尊主刚把所有奴仆从囚仙殿遣散,你我如今不经传令,擅自入内,恐怕”
“怕什么?”
莫泠揉揉女娃脑袋打断她。
她笑眯眯地开口,似乎胸有成竹:“今日,尊主好不易去聚灵台修炼,此时不去弄清发生了何事,就没有机会了!”
子兰:“好。”
似乎很有道理。
还是听莫姐姐的吧。
囚仙殿。
两人终于来到了心心念念的殿门前。
子兰看着那紧闭的门扉想了想,还是跑开几步躲在一个圆柱后。
她探出脑袋,可怜巴巴地看向莫泠,咬唇道:“这这里真的有神秘女子?”
话音磕磕绊绊,有些不确定。
“当然。”
莫泠冷声道。
话落,她便要推门而入。
谁知一团黑气在此时骤然在眼前弥漫,将她挡在门外,丝毫动弹不得.
这是一间极为和暖的房间。
鬼界湿冷,向来血月悬天,昏暗无比,此处却一扫干燥的冷气,敞亮明净。
灯盏置于素洁石壁中,华丽的帷幔垂落两侧,仿佛流云轻盈,其上纹饰繁复,精美雅致。
应是铺设火龙石的缘故,就连空气中都似乎有温暖的气流浮动,没什么冷意。
姚月坐在内室的浴汤中,眉目被水雾氤氲。
女人眼睫湿漉,气息清浅,锁骨处的莹泽滑过一抹红痕靡艳后,才堪堪没入水中,彻底消弥不见。
即使神色难掩疲乏,但她的眼尾淡红未褪,面容也泛着薄薄血色,骨子里透出一番活色生香的疏懒之意,将她整个人衬得并不憔悴。
不远处传来动静。
姚月眸色微冷,凝眸望向殿门处。
她起身穿衣系带,因有术法的加持,动作间行云流水,闲适从容。
“神君这便起了?”
还没等姚月迈出屏风,宁安便走进了内室。
见面前的人寝衣轻薄,青丝未束便披散在肩,她不由得莞尔抬眸,一眨不眨地望着,语气轻佻,道:“本座还以为,神君要睡很久。”
姚月自从重伤苏醒后,身体还未完全痊愈,因而常觉疲乏。
加之…
加之这几夜情.事实在过于频繁,她已经多日未眠了。
宁安走向面容已经变得骤然滚烫的神君面前,轻柔而又散漫地捻起她一缕发丝,朗然开口:“今夜,依旧为你疗伤可好?”
女人笑得温和,秀气的五官无端透出些锋锐来。
疗伤?
闻言,姚月敛眸漠然。
说得正经。
为她平稳道气后,这人直接留宿再此,美名其曰照料伤患,实际上,夜夜不曾放过她。
“好。”
袖中指尖微蜷,姚月掩去眉眼的倦意,启唇淡声应道。
宁安看着她清清冷冷的模样,心中愈发好奇这人能做到何种程度。
姚月并不习惯听从别人的话。
她能看出来,即使是这样有些讨好意味的回应,面前的神君也说得平静如水,不肯露出半分脆弱之态。
几步来到姚月面前,勾开她腰间刚刚系好的衣带。
宁安指尖一顿,眼角也染上几分欲色。
——只是眼底深处平静冷漠,无一丝波澜。
她嘴角带着浅浅笑意,状似无谓地扫量了一眼姚月身后的浴汤,像是忆起了什么趣事,须臾道:“师尊,弟子想在这里,可以么?”
第175章 何心
“莫姐姐,刚刚吓死我啦!”
看着莫泠面容奇怪地走过来,子兰从圆柱后探出头,担心地拉过她后,上看下看,见人身上没什么伤痕,这才松了一口气。
“呼——还好尊主没有伤人”
她嘟囔道
血月悬空,满室暗香。
“怀黎”
倚在温凉的玉璧旁,姚月虚虚按住宁安的手背,隔着水墨般晕染的雾气,女人隐忍地闭着眼睛,眼尾在朦胧的光线中氤氲。
“界晶在你手…手上,对不对?”她低声问。
宁安闻言停下动作。
此番情状,这人也能想到正事。
着实……
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转瞬即逝。
宁安一时语塞,发丝在肩后漂浮四散,她反扣住姚月的手,指腹轻动,温和地碾碎身前人鬓角的水珠。
“不错。”
指下的皮肤泛出红晕,宁安眸色微暗,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坦然承认,道:“的确在我手里。”
“将它给我。”
姚月从刚刚的余潮中回神,眼底润泽,洁然无垢,说出的话却带着些涩哑:“界晶是两界灵气的源头,不能落于此地。”
听了这番话,宁安的视线从她微微红肿唇瓣上移开,继而起身走出浴汤,没有回头。
“不能落于鬼界,难不成要被神君您看护,才算是安全么?”
姚月也走向玉阶,她用术法烘干衣袍,穿上一旁早就为她准备好的白衣,眉头微蹙,温声启唇:“怀黎,你知道的,本座没有觊觎界晶的意思。”
宁安倚在屏风前,身后大片的桃花弥漫,艳丽灼灼。
她抱臂看着面前将衣袍穿的一丝不苟,严严实实遮住肩颈痕迹的人,顿了顿,挑眉开口:“神君”
“唤我时生。”姚月抬眸,冷声打断了她的话。
这人榻上唤她师尊,床下时,则一口一个神君,生疏冷淡,让听的人心中着实不是滋味。
宁安闻言眸色微怔。
须臾,她淡淡一笑,面若春风桃李,温和雅然。
“好,时生。”
听到这样的称呼,姚月面色稍缓,她来到宁安面前,攥上她的衣袖。
面色薄红未褪。
姚月的眸中光华涌动,她攥着墨衣的指节泛白,说话时,语气也轻的很:“你恨我,我知道。”
宁安指尖一动。
“待道运一事有了着落,我任你处置,要杀要剐,皆悉听尊便,只是——”
“只是你又要离开我?”
宁安替她把未说完的话补全。
说完这句话,她面无表情地收回自己的袖袍,眼底有些自嘲。
“百年前师尊杀我,不就是为了道运一事么?若今日,界晶没在弟子手中,师尊连商量的话,也不会与我说是不是?”
姚月默然,手指顿在空中,似在触碰一场镜花水月。
明镜破碎,如何重圆?
人心难测,赤诚几何?
只事在人为。
良久,正待宁安以为她不会再回应时,面前的女人垂下眼睫,仅淡声吐出两个字。
“…不错。”
闻言,宁安气息一顿,她忽而攥起姚月的手腕,眉眼冷然不已。
这人证道成神,本就是为了天下将要到来的死劫,观如今的局势,死劫应是道运消弭一事无疑。
宁安不是傻子。
自在濒死之际融合了一个莫名出现的强大分魄,她便知道了许多元道境修士的隐秘。
“仙体尊贵,怎么,神君又要做个舍身卫道,牺牲自己的蠢事?”
“这般看着我做什么好师尊。”
这几日姚月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可以离开鬼界,但她都选择留在囚仙殿,想必,便是为了此刻向她索要界晶。
宁安微微一笑,她忽然拽着姚月的手腕走向内室,感受到掌心的红绳,心尖下意识地一颤,不经意便放轻了动作。
被推到床内,姚月瞬间唇线紧绷。
她的耳垂漫上淡红,像是润泽素洁的血玉。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宁安只是站在床边。
女人抬手解下帷幔,动作间自然而轻缓。
她轻声道了句:“睡吧。”
年末,道运恐怕就会彻底消散。
她不能再等了。
起身撩开轻纱,姚月的发丝倾落腰间,带起一抹浅淡梅香。
“站住。”
她凝声开口,眼底露出久违的锋芒,语气却有些无奈。
“怀黎,你到底要如何才能交出界晶?”
手刚刚按在门框上,宁安顿住脚步。
“如何”
女人侧眸瞧她,目光穿过烛火,凛冽轻挑:“外界觊觎界晶良久,我要是给她们,能得到无数灵宝法器,神符美玉,时生,你能给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
姚月姿态从容。
她撩开纱幔徐徐走到宁安面前,拉着她的手按在胸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轻声启唇:“无论何种宝物,本座都能奉与。”
又在勾她。
好一个霁月风光,冷心冷情的神君。
宁安看着她,突然在猝不及防之下将人拉出房门。
门外,莫泠和子兰还未离开,见她带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出来,皆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
“尊尊主你——”
子兰捂着眼睛,虽然不敢转身去瞧,但神色带着怒气,语出惊人,话音颤颤:“你怎么还强抢民女呢!”
强抢民女?
这人可强夺不了分毫。
“不是民女。”
宁安侧眸看向她们,视线又轻飘飘落到眼前气息不稳的面容上,她语气散漫,轻笑道:“这是本座的道侣。”
道侣?
这下就连莫泠都僵住了。
两人奉命转身,子兰看着面前颇有熟悉的五官,乍然而惊:“啊!是是画里的人,这不是您的师尊嘛!!!”
什么道侣,尊主这是在说些什么胡话?
鬼修,大都是性子冷淡的死灵,鬼界已经许久未曾办过喜事了。
“师尊,你说,你是不是本座的道侣?”
抬眸看着神色僵住的人,宁安手下未松半分,甚至得寸进尺地握紧了那光滑温软的手臂。
姚月神色内敛,听了这样的话,面颊愈发苍白。
“是”
她闭上眼睛,唇瓣微动,话若浮丝:“宁安够了。”
闻者低笑。
视线在那漂亮的眉目间流连许久,宁安终是轻轻吐出一口气,气息莫名落寞下来,直至松开对姚月的桎梏。
女人走远,声音在殿门处悠悠响起。
“灌注道气会损耗仙根,非千百年不得苏醒,师尊,恕弟子不能应大道三千,总有解决之法。”
姚月闻言轻怔,继而眼底浮现出一抹暖色。
她眸中似有水波粼粼,望着那在昏暗中渐渐消弭的人,不再开口挽留。
子兰站在一旁,目光几乎是黏在了姚月脸上。
眼中落星。
这个神君眉目如画,若真是尊主的道侣
那那尊主也太小气了!
这么漂亮的姐姐关在殿里不让人看,真是小气的很!
第176章 相欠
冬日来的仓促。
大雪飘扬落下,人界又是素白一片,清寒袭人。
这些日子,轻英在天青宗翻遍了古籍,这才找到了关于界晶的一些蛛丝马迹。
虽只是寥寥几句,但也揭露了天下道运的源始。
“界石有三,只有三者归一,才能将两界道运复至原始,万年不息但神树的卦象显示,界晶,而今只有一颗仍存。”
闻言,白以月看向上首的轻英,“这可如何是好?”她语带忧切,“乾清掌门,你可知晓什么救世之法?”
“救世之法?”
轻英拢袖倚向后座,她深深叹了口气,无奈摇头:“此事棘手,本尊和姚神君商酌许久,也没求得一线转机…”
“不过,而今之计,只有姚神君的道气可发挥些许效用,元道境修士的道气蕴含天道法则,玄妙无比!将其融入这唯一的界晶中,可再保两界千年无虞。”
“只有千年?”
一旁,魏秋蹙眉,她心中有些不好的念头,于是忍不住追问道:“那千年后呢?”
“世间之事,强求不得。”
轻英沉下眸子,“界晶是天地诞生之初便存在的至宝,如今出了问题,后果,恐怕不仅仅是灵气消散这么简单!最近几年,人界出现不少天灾”
说到这里,她垂下眼睫,眸底晦暗不定:“可能,这便是天下的定数,你我难以扭转乾坤。”
殿内清冷。
白以月的指尖按在滚烫杯沿上,眉目被茶雾遮掩,无端透出些朦胧深沉的意味。
她刚想开口去问个清楚,便见一绿衣女子快步入殿,面容凝重。
姜抚书?
“弟子拜见掌门!”
她气息喘喘地行礼作揖,向来喜洁的性子,竟能容忍袍角沾染泥灰,好不狼狈!
轻英见状,抬袖示意姜抚书起身,继而凝声道:“何事如此惊慌?药尊呢,她怎未归宗?”
姜抚书闻言跪在地上,眼角徒然溢出清泪。
她的语气颤抖不停,话音染上几分绝望,听起来甚让人怜:“人界地动,晏城沦陷,三长老本奉命去灾地救治百姓但,但”
“到底发生了何事?”
轻英徒然站起来,她面容肃穆,见姜抚书久久哽咽难以开口,不禁轻声喝道:“无论如何,皆有宗门做主,抚书啊,你快快道来便是。”
闻言,姜抚书抬眸,眼底涌上一抹猩红。
她说:“地动死伤上千人,有伤者生了疫,他们的母父子女便…便向长老乞求良方,长老为救治病患,以血入药,被他们发现,竟…”
说到这里,姜抚书哽咽了一下,她闭上眼睛,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像是忆起了极为可怕的一幕。
眼底血丝弥漫,年轻的修士咬牙忍了忍,终是难以忍受。
“他们…他们竟凑过来,一刀一刀在药尊身上取血!”
此话一出,魏秋哑然而惊。
大殿中央,她只见姜抚书自顾自开口,脸上已无半分血色。
“弟子去阻止,被药尊以符相救…”
周围死寂一般,落针可闻。
魏秋听到这里再也听不下去,她冷哼一声,愤然拍案而起:“好一群刁民!怎么,你们身为修士,竟还任他们欺凌至此?”
“——不!不是的!”
姜抚书几乎是嘶吼出声,她跌坐在地上,望着上方的人怔然启唇:“一开始只是一个人,但后来人越来越多,他们疯子一般,弟子想去阻止,可伤人也不能使他们退却,只能杀人——”
“但天青宗训诫,不能…不能杀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啊……”
轻英敏锐地察觉到姜抚书身上佛剑道自毁的气息。
为避免面前的宗门天才心境失常,走火入魔,她连忙抬手施法,让人暂时昏厥。
看着倒在地上的弟子,白以月闭上眼睛,喟叹道:“贵宗长老此计…着实惊险。”
轻英的身形忽然在玉阶下显现,她扶起姜抚书,轻笑摇头:“不这样做,她如何突破忘魄境,直抵天乾初期。”
只有佛剑道修士才有此奇绝天赋,可跨一大境界,而不留遗症。
魏秋眨眼,自觉自己是入了个局,她难以置信地开口,道:“这小娃刚才的话是假的?”
轻英与白以月互相对视一眼,前者微微一笑,认真道:“不,三长老命中本就有此一劫,但只是皮肉之痛,并不伤及性命,因此,她便想以此为契机,使得此女突破境界,大成佛剑道。”
魏秋不赞同。
她皱起眉头,“何必如此?”
“这女娃面对如此惊吓,能否重塑其道,还是未知。”
“来不及了。”
轻英看着依靠在自己肩膀处,气息冗杂的姜抚书,凝声冷然:“再有十日,便是道运彻底消弥之时,陈弃已经布下掌门令,不知何日去往悬渊海,攻入鬼界……届时,多一个天乾境修士,你我便多一分胜算。”
“陈弃?”魏秋挑眉,蛮不在意:“此人天资愚钝,心性蠢恶,何足为惧?”
白以月好心提醒:“魏道友闭关良久,有所不知,这些年来,那陈弃似乎得了什么机缘,如今,修为即将突破到天乾巅峰…”
“什么?!”.
“师尊,你在找什么?”
鬼王殿。
冷寂暗室内,宁安一把按住姚月的手。
身前的人动作一顿,随之转身看去,只见宁安眼底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正定定地望着她。
“怀黎,界石何在?”
姚月转身,光影将背后的暗格遮掩,昏暗看不完全。
她的发丝在腰间倾泻,几缕轻盈飘逸,末梢不期然落到一个桑云花状的玉佩上。
“没有鬼气,这暗格是开不了的。”宁安的双手撑在石壁上,将姚月困住身前。
她入神地盯着姚月腰间悬着的玉佩,好心提醒道:“而且,里面也没有界晶。”
“为师知道。”
姚月启唇。
……嗯?知道?
宁安闻言一愣。
抬眸间,她见被桎梏的人眉目盈盈,白衣胜雪。
不好,中计了!
唇畔忽然落上一抹温软,转瞬即逝,姚月趁宁安没注意吻了她一下后,身形很快消失在原地。
暗室的灯盏依次亮起,听着一墙之隔后那熟悉的,清冷的女声,宁安沉下眉眼,偏偏无可奈何。
对面是鬼界的冥龙洞,只有感知到鬼气才会开启。
——它原本为三界浊气交汇沉淀之所,被上古五大能施法除晦后,便成了闭关悟道的好去处。
入洞者,非十日不得出。
“怀黎。”
姚月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温和如初,“哪有为师者者高坐,让徒弟备尝辛苦的道理?”
指尖嵌入皮肉。
宁安闭了闭眼,嘴唇翕动,半晌,她艰涩开口。
“你…你何时知晓的?”
“丹田气息不稳,强行突破……”姚月声音温柔,“此般异样,再如何压制,本座都看得出。”
耳边的话带着些笑意,听在宁安心里,却一句一句如同凌迟般难捱惨痛。
“你总是不愿让我受苦,我都知道。”
姚月眸色微漾,清绝的脸上一片温润清和,她敛下眉眼,似乎在不舍着什么。
在的她面前,一墙之隔后,宁安早已颓然地坐在地上。
她摩挲着那条艳丽的红绳,在感受到身后徒然传来的道法气息时,终于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意。
姚月想要凝聚道气法则,届时,修为化灵,可直接融入界晶。
她知道自己不会拒绝。
也不能拒绝。
想到这里,宁安怔然启唇。
“时生。”
她说:“你欠我百年。”
闻言,冥龙洞内,姚月笑了笑,透过石窗,她侧眸看向极远的天幕。
可能要千百年后,才能再见了。
“待我苏醒,还你如何?”她轻声问道。
我们还未成亲呢。
第177章 祸前
晏城。
距城主府不远,空旷山脚下,有许多新的府院被陆陆续续建起,以安置灾民,储备棉衣米粮。
自几天前姚月闭关,阿兰便被宁安扔在了这里。
一身红衣的女娃坐在院中石桌边上,边老老实实地给人捣药,边暗自嘟囔:“臭宁安臭宁安!好不容易再见面,你竟然让吾呆在这个破地方”
旁边的百姓来来往往。
水患平息后,晏城渐渐复苏,仿佛枝头残花再次绽放,透露一股勃勃的生机。
阿兰咬唇,捣药的力气愈发重了。
“那个剑剑灵前辈”
李泊守踌躇着来到女娃面前。
她长身玉立,乌黑的眼睫上下眨了眨,看着阿兰,轻声问道:“草药好了么?”
阿兰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将药收入乾坤袋,她捏着细线晃了晃。
哼,还要听这小娃的话。
嘴角轻翘,在身前人意料不到的时候,阿兰将袋子不经意抛向空中。
“好了好了,将这无根草交给药尊吧!”
李泊守退后几步,手忙脚乱地接过落到掌心的乾坤袋。
心跳鼓鼓。
呼——
这前辈好古怪的脾气。
“对了,药尊的伤势如何?”见女子愣在原地,阿兰轻盈一跃,盘腿坐在石桌上,忽然问道。
李泊守将乾坤袋收好。
在面前人灼灼的视线下,她温声启唇:“仙尊她已经痊愈了。”
“那就好。”
阿兰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气度不凡清秀女子,忽而悠然一笑,歪头道:“你是赤鸣阁的主人,何必亲临灾地,老老实实待在祈安城不好么?”
“今日阁内无人,祈安城没什么要事。”
女子淡声道。
她说罢,抬头看向极北之地雾沉沉的流云,眸光一动,继续道:“陛下受天机宗掌门相邀,已经去往悬渊海了。”
话落,阿兰和她对视一眼,莫名垂下眼帘,眸中复杂。
天地间的道气,万年来,从未有一天如此稀薄过。
“李阁主,你觉得,修仙界能安渡此劫么?”
闻言,李泊守露出一抹浅淡笑意。
“有姚神君在,自然。”.
“宁安,今日你若不交出界石,本尊便踏平鬼界!”
悬渊海上,界门已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丝丝缕缕的鬼气从玄色.界门的裂缝间弥漫而出,散在陈弃的明黄衣袍上。
——在他的身后,十几个忘魄境修士长身而立,手持宝剑法器,端的是仙风道骨,肃穆强势。
“陛下”
山间,高耸入云的木兰阁上,一修士施然走到纪随安面前,躬身行礼:“道运将散,界门此刻虚弱无比,正是破界的好时机。”
闻言,气定神闲的皇帝指尖一顿。
女人抬手示意修士退下,继而拢袖轻放,从容落下一枚黑棋。
“神君,你为何让我?”
身后映着漫天云霞,黑白浑浊,如星海般翻滚弥漫。
荡尘抬眸看了她一眼,倏然笑道:“落子无心,自然会输,并非是相让。”
听罢,纪随安撩袍而起,她转身望向悬渊海的方向。
只见东边的水面上,无尽白浪冲天而起,咆哮涌动。
“神君,你是唯一知道我真实身份的人,为何不”
荡尘摇头打断她的话。
“浮泽一脉,自古两两相伴,浅洺为本座徒孙丧命,传位与你,那么,陛下是何种身份自然无甚重要。”
纪随安牵唇笑了笑,不再言语。
半晌,她余光瞥见荡尘右手处空荡荡的衣袍,蹙眉问道:“神君可知是何人在背后相助陈弃?”
荡尘执棋的动作一顿。
来到人皇面前,她的视线淡淡落在黑雾萦绕的界门上,语出惊人。
“天道。”她说.
“跑啊!!!”
“听说,今日外界之人要攻入鬼界了——”
“有人要杀我们”
此时此刻,鬼界内,无数死灵顶着白惨惨的脸飘荡在往生河上,她们有女有男,有老有少,皆口中呢喃,显得此种场景诡异瘆人的很。
河边,子兰坐在一片曼陀罗花海中。
女孩拉着莫泠的手摇了摇,咬唇问道:“莫姐姐,怎么办啊,鬼修躲得躲,我们也找个地方藏起来吧?”
莫泠低眸,她望着往生河上这一幕,平静启唇:“你放心,尊主不会让他们攻进来的。”
“但是今日道运就会完全消散,届时,界门虚弱无比,根本阻挡不了他们!”子兰鼓起腮帮,狠狠哼了一声,脸颊泛白。
听了这句话,莫泠转身看向鬼王殿。
殿中暗室直通冥龙洞,里面的神君,恐怕真的是她生前便害怕不已的那个人。
——姚月。
“必有转机。”
莫泠垂下眼睫,轻声道。陷祝复
“你终于舍得出来了……”
水面上,陈弃脚踏流云,对突然现身在界门前的面具女人平静开口:“若不是一年前略施小计,本尊,还认不出你的真实面目。”
说到这里,他眼底晦暗,语气瞬间冷了下来。
“宁安,你侵占界晶,吸收道运,致使天下灵气将散,该当何罪!”
“陈道友——”
不远处,轻英白以月御剑而来,她们在空中听到陈弃这般冠冕堂皇的话,皆腹诽不已。
吸收界石道运?
道运是天下法则赖以维持的力量。
古籍中关于道运的记载寥寥无几,这人是从而得知它可以被随意吸收的?
荒谬!
陈弃冷笑一声,看到翩然而来的轻英和白以月带着几个宗门长老站在宁安身边,不由得沉下眸子。
他眯了眯眼:“怎么,今日,诸位道友这是要助纣为虐了?”
轻英笑道:“助纣为虐?陈掌门何出此言啊?”
“道气消散,非献祭死灵不得恢复。”陈弃冷嗤:“你们拦我,是想要与天下修士为敌么?”
“天下修士?”
对面,白以月莞尔一笑,漂亮的眉眼染上一丝兴味。线主福
她说:“陈道友,你一人,是如何代表三洲五郡的?”
话落,宁安面具下的眼尾一弯,也难掩笑意。
她抬手扣在面具上,将其随意摘下,坦然露出面貌。
见状,站在陈弃身后的修士们讶然不已,惊呼声瞬间此起彼伏。
就连月明宗和天青宗的长老们也难掩诧异之色。
“啊!!!真的是死去的宁仙尊!”
“她竟然还活着”
“传言果不欺我——”
听着周围人的话,宁安神色不变,她在天下人口中本是已死之人。
——如今在众目睽睽下露面,自然躲不了风言风语,猜疑不断。
看着不远处面容沉沉的陈弃,宁安凝神启唇:“百年已过,鬼气被本座压制,早已不会为祸天下,鬼界安稳太平许久,亦未曾招惹修仙界”
说到此处,宁安忽而顿住话音,她压下眉眼,墨袍冷然。
“今日你召众修而来,扰我鬼界,可是与本座为敌?”
听了宁安的话,陈弃冷哼一声,继而胸有成竹地笑了笑。
无论面前的人怎么说,他料定道气消散一事,除了灭杀鬼灵并无解决之法。
“陈掌门,姚神君此时正在鬼界,界晶既在她手上,必不会让道运消散。”
水面上,轻英的话音徐徐传入众修士耳中。
什么?而今界晶在姚月手中?陈弃五指骤然紧握。
他闻言转身,看到神色突然有些变化,似乎在思量此事真假的修士,身上的气息愈加阴冷。
正巧此时,石罗宗掌门王怀善破空而来,缓步走到陈弃身边。
感受着面前的人隐隐浮动的天乾境中期的强大气息,他忍不住脊背一冷,躬身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今日,本尊特来助道友一臂之力。”
闻言,面前的人哈哈大笑。
不顾王怀善有些僵硬的面容,陈弃拍了拍他的肩膀,“王掌门此番相助,本尊……铭记在心。”
明明是一宗掌门,却隐隐被当做手下使唤。
想到这里,王怀善的嘴角愈发僵硬,脸也黑的快要滴出水来。
他抬眸,看着陈弃转身,一字一顿对不远处的轻英开口讽刺,道:“姚神君虽厉害,但界晶此等至宝,既被损耗,哪里是能随意恢复的?乾清掌门莫要再行劝阻,今日,不杀死灵,则不能救世!”
山间,与悬渊海上的喧闹相比,这里倒是静谧的多。
纪随安站在阁楼顶部,倚着朱红圆柱,她疑惑开口:“神君,界晶真的在您徒弟手中么?”
“虽说姚神君修为深不可测,但界晶此宝”
荡尘自然明白这人未曾说完的话。
她拢袖抬眸,眼底的信任之意明显。
“在与不在,时生必然不会让她们有大打出手的机会。”
话音刚落,纪随安顺着荡尘的视线,向悬渊海上看去。
那里,众修士之间的气氛愈加低沉。
“这是什么!!”
忽然,有修士指着天边惊呼道。
所有人闻声抬眸,只见漫天霞光破云而出,竟是万年难得一见的奇景。
此时,三洲五郡的修士若抬头去看,定能见到极东之地的异象。
这似乎是天地灵气在即将消散前,留给世间最后的璀璨。
界门气息愈加虚弱。
陈弃指尖微动,就要下令硬闯。
“怀黎”
界门前,宁安眸光一动。
耳边,姚月的传言骤然入耳,语气虚弱至极。
她说:“来冥龙洞。”
第178章 吾意
宁安来到冥龙洞时,第一眼便看到了子兰和莫泠,两人站在那里脸上焦急,神色惊慌,见她过来后,连忙冲上前阻止。
感受着周围浮动的磅礴鬼气,莫泠眼底暗光一闪,继而眉间露出决然之色,她撩起衣摆,瞬间跪在地上,凝声规劝:“尊主,您不能进去!”
旁边的子兰也仰着头,脆声启唇:“莫姐姐说得对,里面的威压好厉害的!尊主您不能涉险!不——”
宁安睨她们一眼。
在子兰快要溢出水光的乌眸中,女人眉目冷淡,极快地对她道了句放心,然后从她们身旁走过。
一步也没有停。
冥龙洞就在对面。
宁安浑身的气息几乎冷到极致,听刚才的声音,师尊应该是在昏迷的边缘。
仙根被损不是小事。
走着走着,她的脚步愈发沉重,仿佛陷在粘腻的沼泽中,胸腔苦涩难掩,直至站在冥龙洞前时,反而步子放缓,恍惚了那么一瞬。
但她不能停。
身形触碰到岩壁,那方岩壁转瞬间化为一层潋滟水波,任由宁安穿过。
“尊主!!”
室内昏暗,朦胧的光线将躺在地上的女人照得面容平静而脆弱。
—— 她似乎睡着了。
“师尊”
摩挲着姚月温凉的手指,宁安被威压带起的尖细罡风划破衣袍皮肉。
她半跪在姚月面前,看着她线条柔和恬静安然的五官,突然很想将人揽在怀中。
但是界外轻英和白前辈还在为自己争取时间。
宁安小心翼翼放下姚月的手。
她淡淡撩起袖子,露出了腕上的众人觊觎的至宝。
古籍中不见丝毫身影的界晶,就这么被人随意挂在腕间,悬在红绳上,像一滴蕴含星海的美玉,流光潋滟。
宁安随手拽下它。
敛眸垂首,轻柔地抬起姚月的下颚。
指腹顺着脸颊停在脸侧,稍一用力,昏迷过去的人便唇瓣微张,露出了其内带着些水泽的舌。
见状,宁安眸光一凝,然后面无表情地把界晶放进姚月口中,复又屈指,抵住她的下巴,向上一抬,让人将界晶含住。
她收回了手。
“怀黎!”
阿兰在此时来到冥龙洞,见宁安横抱怀中的人早已昏迷过去,不由得跺了跺脚。
抬眼看着眼底冷淡的人,她抿唇认真道:“外面的道气在逐渐复苏,怀黎,你不要出去了,荡尘神君亲临悬渊海,会将那些宗门事解决。”
宁安低眸不作声,听她说完后,抱紧神体冰冷的姚月,语气漠然:“如今时生仙骨黯淡,你我去聚灵台一趟。”
阿兰点头,目光罕见地有些肃穆。
“嗯,我们走。”
距众修士意图强破界门,灭杀鬼灵,已经过了百载春秋。
八百年前,荡尘先祖亲临悬渊海,作保姚神君必定会力挽狂澜,将天下灵气复苏,以阻止天机宗闯入鬼界强夺界晶。
而修为高强的姚神君,果真不负重望。
在鬼王进入鬼界的半柱香内,异象消失,道运慢慢回归。
天机宗众修悻悻离开……
这些年过去,修仙界虽未恢复到灵气充沛的原样,却处处花红柳绿,一派生机。
——散修们为了争夺灵药法器遍寻三洲五郡,偶尔在秘境杀妖夺宝,为修为境界耗费心力。
——宗门弟子在殿宇高阁中问道修仙,间或下山历练。
世间的欲望无穷无尽,大抵如此,无数的刀光剑影纠缠不休,是修仙界独有的安稳太平,但平静中,似乎反而在酝酿着什么。
仿佛一坛灵酒,被放置百年,再次开封,不知道是毒酒入腹还是美酒醉人。
果不其然,一个月前,终是发生了一件大事。
说起来也够骇人听闻,最近闹得祈安满城风波,沸沸扬扬。
天机宗掌门——那似乎是得了什么大机缘的陈弃,在修为突破到天乾巅峰即将元道成仙时,竟……
竟被从天而降的一道紫雷劈死了!
渡劫而亡。
死的简单,明明白白。
知晓元道成仙的艰难,有人同情哀之,但更多的是满腹疑惑的修士,好奇元道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仅仅是一道天雷,便能将天乾境的大能劈的连个灰烬都见不到。
可怕至极
祈安城内,一座清寂的府邸稳稳坐落着。
待春风再次席卷祈安时,府内的玉兰花已开的极盛。
柔软的细蕊密实泛黄,外面的白色花瓣不再内敛收着,反而肆意绽放,有了弧度。
院落里,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捞了朵掉到地上的玉兰,抹去上面的水珠。
昨日刚下了一场春雨。
“宁前辈!”
李泊守推开院门,见宁安弯腰取了一朵花,不由得讶然开口:“尊主好雅兴,这白色的玉兰,向来和鬼界的子鱼花很是相像,尊主是思念鬼界了?”
女人闻言起身。
“不错,又到了回鬼界的时候。”宁安笑笑。
褪去了年少的青涩,倚树而立的女人卓然不群,气度淡雅,一派姿容。
宁安垂眼,散漫地碾碎指尖的花瓣,淡声道:“泊守,这些年你掌管赤鸣阁,不负李阁主所托,也是辛苦。”
明丽衣衫的女子听了这话,抿唇低头,不好意思道:“哪有,尊主再这样说,晚辈就赧颜了”
“对了,宁尊主,莫大人还没来祈安么?”她蹙眉问道。
宁安凝眸。
一般这个时候,莫泠便会在鬼界准备好所有事宜,将她和姚月接回去。
师尊的仙根需在聚灵台上慢慢润养,才能复原,让其主早些苏醒。
想到这里,宁安轻轻一笑,解释般开口,道:“不久前木城地动,死了不少人,鬼界需处置的事情颇多,所以今日,她会来的晚些。”
“原来如此。”
李泊守恍然大悟。
她从袖中拿出一个圆润光华的小药瓶,交给宁安。
“前辈,这便是浮华膏。”
前几日,面前的人向皇帝问药,药名浮华,是赤鸣阁的宝物,有净身灵骨之效,可保尸身万年不朽。
生者涂抹,筋骨通透,仙根澄明。
宁安抬手接过,眉目清凌。
“多谢。”她笑道.
宁安所住府邸,依旧是之前和姚月在祈安住的那座,没什么名字,便被她在牌匾上题了个无名。
无名也好,倒也清净。
房间内,宁安小心地褪去床上之人的衣袍,动作轻柔。
这些年,她一年复一年地为姚月涂些灵膏。
修士仙根被损,神识便会虚弱无比。而丹田道气没有神识带动,凝滞缓慢,就难以维持神魄生机,因而使人昏迷。
但肉身却会误以为主人身死,容易生些尸斑……
出于这个缘故,宁安每隔一年便会为姚月涂抹一次,倒是没有让这人有机会生些难以直视的斑纹。
从一开始地心绪不安,到如今,宁安看着自家道侣毫不遮掩的身体,也能极为平静,眼底不起波澜。
只是耳垂依旧漫上些许淡红。
不生绮念,是圣人做的事。
宁安无意地想,那她果然不是什么圣人。
只是八百年过去了,眼前的人丝毫没有苏醒的样子,任是她如此想念,也只能安安稳稳老老实实地做个君子。
最出格的,也只是轻轻吻吻。
“师尊,醒来好不好?”
为身下人系好最后的衣带,宁安神色温柔地凑近姚月,在她的唇上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女人的动作珍之重之,极为温和。
但眼底却似乎泛起丝丝涟漪,让人莫名心惊胆颤,不敢直视。
她的指尖按在那挺秀的鼻梁上,眸色微动,又顺着滑到唇间,语气认真,暗含偏执。
“醒来我们便成亲。”宁安说道。
第179章 闯宗
手下的皮肤有些冷,她几乎都不记得相互依偎的触感是如何动人心魄。
成亲啊
那可是太久太久之前的承诺了。
宁安将人扶起来,然后拥住,像是在抱一个乖巧的木偶。
但怀中的人没有神息,只有冰冷的,甚至有些僵硬的骨节。
她就这么抱着,无比紧密地相贴。
良久,宁安嘴唇动了动,似乎还能感受到刚刚温凉的触感。
一种悲恸徒然涌上心头,她忽而哽咽。
“那么些年,你睁开眼看看我啊,时生”她轻声道。
屋外的莫泠认为自己来的很不是时候。
她站在门前,觉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屋内女人的声音很轻,也许是这些年身为鬼王,执掌一界,轻易不会流露思念之态。
你不该进去。
莫泠想。
否则,可能就要变成前些年被尊主一剑斩杀的恶灵。
但想到此行的目的,她心跳鼓鼓,几番忐忑,还是壮着胆子敲了敲门,恭敬开口:“尊主——”
“滚出去。”
宁安的声音从门的缝隙中传来,有些哑。
“滚——”
这么些年,鬼界内,无一人敢违她的令。
天乾境巅峰的鬼修,除了荡尘先祖,在这世上也就只有传说中闭关千年的姚神君能够与之相抗。
思绪回笼,莫泠垂眼,忽觉惊人的威压已在周身隐隐浮动。
空气中的寒意让人脊背发寒,一股肃杀之气在她推开门的瞬间,骤然压来。
待回过神,双膝已经跪在了地上。
莫泠的双眸微微睁大,抬眼间,映出宁安冷然的视线。
在她的身后,帷幔已被散开,遮掩住床上昏睡之人。
宁安握紧了指尖的桑云状玉佩。
“莫泠。”
她平静道:“你好大的胆子。”
“尊主这些年日夜看顾姚神君,几乎是寸步不离”
莫泠直挺挺地跪着,听到这没什么情绪的语调,丝毫不敢直视宁安,她的话音有些发颤,但眉目却决然的狠。
“一年中,您只在鬼界待两月,其余时日,都留在祈安。”
“如今界内又隐有恶灵作乱,尊主您不回去,子兰那丫头又倔的很,非要来寻您回鬼界坐镇,出悬渊海后,她被恶修虏去,不知踪迹”
“本座不是说过,不让她来人界么?”
宁安听到这里,眉眼徒然凝上一层冰霜,眸底深邃莫名:“她一抹残魄孤魂,如何逃得出界门?”
莫泠眼眶发红,闻言重重磕下头去。
“尊主!”她嘶哑道:“那丫头想起了前世的记忆,性子变了很多,非要来找您,说”
莫泠脸上纠结至极,吞吞吐吐几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宁安起身来到她面前,敛袖垂眸,低声道:“她说什么?”
看着那墨色衣袍上繁复的曼陀罗纹绣,莫泠咬了咬牙,终是启唇。
“她说……她说是您的故友!”
“什么故友?”
宁安心中将熟悉的人忆了个遍,她向来孤僻少言,平生莫说友人,就连点头之交也没几个,何来故友?
细细想来,算得上友字的,除了近在皇城的子七
子七子兰
想到此处,宁安心底涌现出一丝荒谬的念头怎么也压不下去。
她怔然退后几步,恍惚间,竟将屏风撞倒。
“不不可能”
这些年她不是没有去过皇宫。
最近的一次,就是几日前去找人皇求药,人皇称病不见,说让泊守将药膏交给她。
那时她颇觉奇怪。
子七身负上古浮泽血脉,体魄强健,远超寻常修士,很少染上什么病气,更别说到一病不起的程度。
宁安当时担心,便夜里去寝宫找她,但寝宫中却是一股完全陌生的气息。
隔着帷幔,那人将气息很快收敛,亲亲切切唤她怀黎。
她的表字在这些年广为人知,但无人敢唤。
说来也是阴差阳错,那夜,纪随安知道她们之间关系亲密,这才故意唤宁安的字,没想到反而让后者起了疑心
屋内,烛火被屏风撞倒的瞬间,满室昏暗。
宁安的眼底映出窗边月色,面如死灰。
她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将姚月所在的房间下了禁制后,立马带着莫泠消失在原地.
天青宗。
轻英看着天命阁美轮美奂的神树,眉眼忧切难掩。
“掌门,天下的死劫到底是什么?”太明仙尊站在她身旁,蹙眉问道:“这神树看似挺拔鲜亮,实则枝干渐渐干枯,死气萦绕是大灾之像啊”
轻英顿住步子。
她长叹了一口气,摇头开口:“非妖兽,亦不是宁安,是和道运有关。”
太明神色一变,奇怪道:“道运?”
“姚神君恢复界晶后,有所顿悟,闭关突破,此事不是已经解决了?”
她说得认真,眼底不知所以。
轻英苦笑一声,拢袖凝眸。
“对外的说辞罢了。”她轻笑一声,缓步走到神树面前,五指收拢,握住些许死气,道:“想必再过两百年左右,不,可能更早,这天地灵气便又要枯竭,届时修士无法突破,你我亦无法元道成仙。”
低沉的话徐徐入耳,太明惊愕失色,心在刹那间冷到谷底.
极北之地。
界洞内,一白发修士睁开眼镜。
她的发丝垂及腰际,起身步入风雪时,似一缕疏朗清寒的薄烟。
——女子身上隐隐传来剑意凛冽,彰显了她的不凡。
寒风料峭,衣袍猎猎。
白以月见人终于从界洞出来,连忙跑过去抱住她,她抿唇道:“神君这一闭关,竟是数百年么?”
荡尘揽住她的腰,低眸浅笑,瞳孔是极深的墨色。
“无论如何,道运一事有了解决之法,也是好的。”她淡声说。
“解决之法?”
白以月拉开两人的距离,眼底微亮:“你找出了救世良策?”
荡尘将人重新抱在怀里,下巴搁在她的乌发上。
她笑了笑,缓声道:“不错阿皎想知道?”
怀中的人感受着她骤然低落的气息,心神一动。
白以月轻柔回抱住眼前人,勾起她一缕白发,眸中水光轻漾。
“你不想说,我便不会问。”
白以月将面容掩在荡尘的肩窝,语气极轻。
荡尘莞尔:“说也无妨。”
话罢,她望着漫天的白雪,发丝冰凉,眸中复杂。
“界晶有三,但天地阴阳,生死,无不是成对成双,这八百年来,本座以元道问天,终于探得生机所存,只要寻到遗落界晶的两颗之一或是再造一颗便能救世。”.
“掌门!!!”
天机宗内,一个男修闯入大殿,动作间焦急失态,气息不稳。
白行烟执掌门印不久,此时正坐在上首,和宗内长老们闲谈。
闻言,她轻轻抬手,煌煌大殿便倏然一静。
“何事如此惊慌?”她冷声道。
男修行礼躬身,惊恐开口:“掌门救救弟子吧”
他连连叩首,姿态卑弱,但眸子难掩后怕:“鬼鬼王她正在山前,想要破开宗门,杀了弟子啊!!!”
第180章 苏醒
“鬼王?”
听到这话,上首的白行烟神态微僵,眼底一抹白光稍纵即逝。
她面无表情地走下玉阶,站在那男修面前,歪头道:“你说,鬼王在宗外?”
“回掌门,是”
弟子怯怯地低头,不敢去看白行烟。
这白师姐自从继任掌门之位后,性情愈加深沉,众弟子在她面前等闲不敢放肆。
“本座出去看看。”
白行烟听罢,眼底笑意倏然浮现。
她轻轻一笑,似旧忆恍惚,在众修士不解的目光中,淡然甩袖离开。
山门外。
宁安一袭墨色锦袍,正面容淡淡地站在两个守门弟子前,她身上的气息虽内敛着,但境界之高,着实让人难以忽视。
守门人一男一女。
其中,那个女修谨慎地盯着宁安,冷静地示意旁边的弟子快去找掌门。
衣摆的曼陀罗花瑰异非常,金泽熠熠,加之腰间的桑云玉佩。
——是传言中鬼王喜好的装扮。
女修抿唇,暗道这面前的女子,必定身份不凡。
但还没等那弟子踏进山门,一团云雾便飘然而至,银光轻灵闪过,幻化出白行烟的身形。
“宁尊主,好久不见。”
她微微笑着,施然走到宁安身前。
“白掌门。”
宁安拱手回礼。
面前的人在一年前突破天乾境,继任天机宗掌门之位。
聚才大会的盛景似乎就在昨日。
宁安的脑海中下意识掠过些既往旧事,稍微回忆,便生了丝物是人非的感慨。
看着白行烟走近,她毫不拖泥带水,直截了当地说出此行意图。
“道友的宗内弟子捉了鬼界的一抹残魂,因此,本座特来找寻,望掌门行个方便。”
捕捉残魂,不是为了炼丹,就是暗地里施些阴私术法。
白行烟想起刚刚在大殿中那弟子面容惊恐,还带着几分心虚之色,瞬间明了发生了什么。
此事,是她天机宗理亏。
“宁道友,若真的是我宗弟子私德不修,暗习恶法,本座必不会饶他!”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话落,白行烟抬手,一股轻灵流光便瞬间包裹住她们,几息后,两人便站在了掌门大殿内。
天机宗向来与天青宗不和,如果借此事又与鬼界起了隔阂,她都有杀了那弟子的心。
“是鬼王!”
“她她怎么来了?”
大殿内,众长老神色讶异,皆对视一眼有些不安。
白行烟不理会她们,而是走到那已经瘫坐在地上的男修面前,沉下脸,冷声喝道:“将残魄交出来,本座饶你不死。”
“什什么残魄,弟子不知道。”
那人低下头,声音颤抖不停,就是不认。
天机宗在修习恶法方面严苛的很,如果被抓住,死罪虽免,活罪难逃。
他可是要被罚几十鞭示众的。
与其被打的半死不活,声名尽毁,还不如咬口不认。
难不成这宁安鬼王之尊,还要为了一抹无关紧要的残魂,而与天机宗撕破脸吗?
白行烟冷冷一笑,便要直接探取这男修的记忆。
宁安抬手阻止了她,想到祈安府邸的人,她可没什么耐心在这里待着。
“不必如此。”她说。
眼底红光浮现,宁安将一抹鬼气刺入男修识海,与此同时,那还在狡辩的人声音一哽,便直接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鬼王!你为何无故伤我天机宗弟子?”殿内,看见宁安这番动作的长老愤懑至极,皆起身惊呼。
白行烟抬手安抚,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这才止住了这番骚乱。
宁安没理会周围发生的事。
瘫倒在地上的弟子呼吸浅浅,一团淡黑薄雾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他的丹田内漫出,鬼气四溢。
将那团薄雾收回掌心,宁安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
大殿东侧,一个面容极为苍白的人忽然出现。
“师尊?”
白行烟眸色微暗,身形立马愣在原地。
她出来做什么?
一种极为惊悚的寒意从脊髓蔓延,还没等白行烟回神,大殿的门便倏然关闭,无数惊呼惨叫入耳。
宁安回眸,只见那十几个长老七窍流血,趴在地上难寻生机。
“师尊,你!!!”
白行烟大惊失色,连忙攥住何善的衣袖想要制止他,但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脸上血色尽褪。
“一些散修罢了,又不是宗门真正的长老。”何善微微勾唇,语气平淡。
宁安眸光微动,这何善的声音
怎么是个女人?
“女魄男体。”
转身与“何善”视线交汇,宁安沉默,半响低笑一声,启唇问:“界主?”
什么界主?
白行烟看着这满地的血迹,神色僵硬。
身旁,“何善”越过白行烟走到宁安面前,牵起唇角微微一笑。
她凑近宁安,轻声喃喃,眸色似有光华流转,玄妙无极。
“应该叫主人才是。”
“何善”说完这句话后,随意抬手,身后的白行烟便被抹去记忆,身躯一软,跌在地上。
“只有一个分魄的残体,也算是主人么?”
宁安平静地望着她,忽而笑了笑。
这句话似乎刺痛了身前的人。
“何善”在听到残体时眸色顿沉,她退后一步,嗤笑连连,眉眼间尽是戾气:“残体?下界多是卑弱凡人,修士蝼蚁之能,也配本座亲临?!”
话音刚落,她一掌击向宁安。
后者身如鬼魅,瞬间消失在殿中。
残阳没入云海,漫天霞光璀璨。
宗内羽鸣钟响起,浩浩威压吹落竹叶,席卷各峰——
是掌门的声音。
“传本座符令——”
大殿内,白行烟看着端坐上首,气定神闲地“何善”,喉头微动。
她闭上眼,艰涩沉声道:“鬼王擅闯宗门,残杀长老,夺走天命盘,从今日起,此贼,便是天机宗不共戴天之仇——”
“什么!”
月明宗内,白以月两人正在紫玉殿商酌界晶一事,未待荡尘说出心底隐秘,鬼王劫取天命盘,残杀天机宗长老一事,便传入她们耳中。
听完这骇人的消息,看着面前跪在地上神色不安的弟子,白以月忍不住拍案而起,冷下声音:“此事绝不可能!”
“阿皎,莫急。”
荡尘抬手按在她肩头,温声道:“你我去天机宗一趟,此事既出,不论真假,乾清必定已有所耳闻。”
“我们快走——”
闻言,白以月浑身气息冷凝,她拉着荡尘的袖子,须臾踏云而去。
……
祈安城内,宁安刚走进府中,便被阿兰扯到一边树下。
“怀黎!”
她气得面容涨红,语无伦次:“刚刚天机宗在三洲五郡下了追杀令,你看看,这是什么?”
宁安接过她手中的符纸,瞥了一眼,燃烧成灰。
“假的。”
“我知道是假的!”
阿兰从树干上蹦下来,额间的红晶潋滟,“这八百年,天下都道你居于鬼界,一心修炼,如今出了此等祸事,你”
宁安打断她的话。
“她们若来,杀了便是。”
阿兰气极:“你是觉得天乾境巅峰无人可敌么?!他们的掌门如今已是天乾中期,吾曾夜探天机宗,那里似乎还隐藏着一股极为强大的气息,与你不相上下,敌在暗,我们在明”
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阿兰跟在宁安身后,看着她步履匆匆地走入一静谧偏僻的府院。
“你又来找这里,主人她已经昏迷了八百年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要回到鬼界去,那里可比人界安全得多——”
一股道气徒然裹挟着她的脖颈。
阿兰抬眸看向冷冷望着她的人,气急反笑。
“宁安!你和吾动手?!!!”
宁安站在屏风面前,淡淡看着她,五指微蜷。
良久,她垂下眼帘,缓缓落下手臂,淡声道:“人界灵气充沛些,时生会更早苏醒。”
阿兰摆脱禁锢,她跑到宁安面前一拳挥过去,灵气如铜墙铁壁,霎时扑向女人丹田,她躲也没躲,硬生生受了这一拳。
“宁安——”
阿兰的脸上不再是青涩稚童的天真,她眉目平和地望向抬手抹去嘴角血迹的人,一字一顿道:“你最好醒醒”
“你看看床上,还有没有你心心念念的人?”
闻言,宁安眸光一顿。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神色仓惶地绕过屏风,一抬手,便撩开遮掩床榻的帷幔。
那里面,竟然空无一人!
“醒了”
宁安怔然。
她堪堪退后一步,然后大梦初醒般,转身攥起阿兰衣袖。
女人话音微颤,凝声问道:“她醒了是不是……”
“是。”
阿兰眸色淡淡,语气冷硬,说:“但神君离开府邸后,并没有去找你。”
“…离开了?”
宁安失神地松开攥着衣袖的手,眉目怔然。
府外,玉兰花携风而坠,飘然落到千里之外的姚月脚边。
女人弯腰拾起,双袖轻荡如云,随之浅浅一笑,抬脚迈入掌门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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