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堕鬼
无数质疑与暗含攻击的字眼如同潮水般涌入宁安耳中,识海内,漂浮在半空的光点轻颤,须臾凝成了宁安的灵魄形貌。
灵魄外,鬼气像是蚕丝般悬绕在周围,颜色愈加浓重起来。
好吵。
外界,宁安咬了咬牙,将心中那股想要杀人的冲动压了下去。
自从用天乾石杀掉黑渊,她的心魔的确如这些人所言,生了鬼气。
玉冠上的淡红磷光艳丽如血,感受到阿兰正在凝聚灵力,似乎就要按耐不住脾气,与这些人云亦云的修士动起手来,宁安心念一动,连忙把她重新封在荡尘剑中。
“放我出来!!”
飘在剑海上,阿兰手脚并用,对着那通向外界的屏障攻击个不停。
“这些人对你有杀意!”
她永远这么直言不讳,口中说的话一针见血,毫不隐藏怒意:“宁安,你之前为她们杀了鬼王,还不如不杀呢!不让这些人见识见识黑渊的厉害,她们根本就不知道感激!!!现在还对你恶语相向,啊啊啊啊气死吾了,吾要把她们都砍了!!!”
说了这么多,也不见当事人开口,阿兰心中烦闷,忍不住呼喝道:“小娃!你哑巴了不成?”
话音刚落,眉心一痛。
阿兰瞬间半跪在地上,面色痛苦。
她的眼中瞬间出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心中大失方寸。
——只有与她结了血契的剑主受伤,才会出现这种状况。
小世界内,道气化作的长剑从宁安肩头乍然穿过。
墨色的衣袍瞬间浸透血迹,温热粘腻,从指尖幽然滴落。
周围所有的嘈杂声戛然而止。
地上玉座一空。
众人见姚月走到宁安身前不远,颔首淡淡道——
“跪下。”
清冷的话音刚落,修士们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股磅礴的天乾境气息便霎时蔓延开来,兜头压下。
这股气息十分强势霸道,所带来的威压绝无仅有,让人丝毫升不起反抗之心。
小世界内,流云也被这股气息冲散,空中的修士瞬间感到丹田一空,提不起任何灵气,只能从高空中摔落,像凡人般掉到地上,哀呼连连。
叶片倏然落到手背。
宁安低头捂着肩膀上漫开的血迹,忽而低笑一声,没什么迟疑地跪了下去。
在宁安身前,姚月长身玉立,白衣胜雪。袖中,她的指尖光华湮灭,四周密不透风的威压终于消失不见。修士们这才有机会从那无尽的寂灭中恢复自如。
“这这是这么回事?姚仙尊怎么亲手伤了她的亲传弟子?”
“不不知”
有修士呼吸仍有些粗重,她眼珠一转,将心中所思说了出来:“仙尊这是在惩戒她吧?毕竟自己的弟子染了鬼气,总该对天下人有个交代才是。”
“那仙尊此举当真是无情了些,你看宁仙尊肩膀上的伤还泛着道气波动呢!欸——这下好了,没个半年时间恢复不了。”有人同情唏嘘道。
人群中,陈弃听着四周的话音,不由得在姚月开口前,上前一步。
他面容沉沉,暗道这姚月真是心狠,见事情瞒不了,便亲自伤了宁安一剑。但他活了那么些年,难道还看不出其中深意?姚月用这样骇人的手段,本质上还是在不择手段地保宁安罢了!
众目睽睽之下,这宁安身怀鬼气,就应该就地灭杀,以绝祸端!
怎么能够因为这区区一剑,便就此放过?
着实可笑!!!
陈弃想,他急需这副肉身炼丹突破境界,是绝不可能让姚月带走宁安的,于是他又往前走了几步。
“仙尊!”
随着姚月看过来,原先消失不见的威压再次压在他身上,让他的步子瞬间沉重下来,走不了半步。
有钱能使鬼推磨。
更别说是境界突破到天乾境这样人人向往之事。
对修士的引诱,更甚于财物灵宝。
陈弃喉头几凡滚动,他挣扎着将要开口,但刚一张嘴,便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陈掌门。”
不远处,姚月的发丝在寒风中轻动,女人眼中蒙上一层薄冰,看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去,但只消这一眼,便让陈弃冷汗淋漓,不敢在多说什么了。
周围的修士恭恭敬敬地让开一条道路。
姚月走到宁安身前,任由面前人目光灼灼地对上她的视线。
顿了顿,她握住宁安那捂着伤口的手,力道一重,在宁安徒然变得加重的呼吸中,挑眉轻问道:“今日,本座定要带这个不肖弟子回宗,诸位道友可有异议?”
“这——”
“仙尊,您这是一定要保这个即将堕入鬼道之人了?”
有修士小声嘟囔,面容染上一丝恐惧:“是啊是啊,这宁安是受了您一剑,但又不是被废了丹田,迟早要为祸天下”
“为祸天下?”
姚月听到这样一句话,忽然笑了笑,感受到周围愈来愈近的妖兽潮气息,她悠然启唇,眸色不明:“只怕如今为祸天下的,另有其人罢了——”
话落,小世界内地动山摇,众修士惊慌失措,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
只有五宗掌门和浅洺率先变了脸色。
浅洺甩袖,空中水幕显现,将外界发生的情形全然揭露。
“啊,是妖兽潮!!!”
“诸位道友快离开此处,保护着紫玉山和晏城的奇星阵破了啊!”
“快走快走——”
“诸道友出界杀妖!!莫跑——”
“杀啊——”
周围的景象浑然一变,无数银芒飞出大帐,与外面已经成势的妖兽战在一起,灵符法器流光溢彩,却没有丝毫美感,反而肃冷凝重,杀伐气息浓重地几乎要冲出云霄。
在一片混乱中,姚月拽着宁安出了大帐。
“师尊——”
宁安拉住将要转身离开的姚月衣袖,问:“去哪儿?”
姚月回眸看了她肩头的伤一眼,继而垂下眼睫,语气冷凝,言简意赅。
“杀妖。”
宁安一笑,放下拉着她的手。“是天命盘吧?它本是天机宗镇压妖兽之物原来古书中是记载都是真的,天机宗下,竟真的有被封印的妖兽。”
“怀黎。”
姚月抬手下了禁制,按着宁安的肩膀,眸色认真:“别出去,即使费些心力,这些妖兽,五宗和为师也打得过,灭得——”
“这时候,我能亲你吗?”
什么?
姚月话音一顿,怔然抬眸。
她被人倏然堵住了唇。
这已经不是一个吻了。
宁安的唇.舌粗.暴强势,蛮横无比,姚月在她不断加重的力道中,瞳孔都变得有些失神涣散。
耳边战乱嘈杂,到处血色。
角落中,见不得天日的一双人却吻得缠绵缱绻
姚月挣脱不得,死死抵着宁安受伤的肩膀,指尖也染了血。
她几乎要溺死在宁安的怀中
“师尊去吧。”
琥珀色的眼睛映出满地雪色,与无数驳杂流光璀璨交汇,当真是奇异般惑人。
宁安看着眸中失神的姚月,压着她的后颈,使她们鼻尖相抵。然后,她低笑一声,轻轻舔去姚月唇瓣的血,轻薄至极。
姚月猛地推开她,转身便要离开,但还未走几步,身后的鬼气便冲天而起,她回头一看,如梦初醒。
——果不其然,是宁安强力破开了禁制。
强势无匹的鬼气瞬间在战场上蔓延,四散。
妖兽和修士们被击飞,在一片惊呼骚乱中,宁安只听到了姚月失声的呼喊,嘶哑而带着哽咽:“不——”
第162章 杀妻
紫玉山上,黑气卷起了漫天大雪,海浪般翻腾呼啸。
五宗长老原与妖主们交战正酣,此时感受到一股暗含威胁的气息骤然降临,见周围很多人被这股余波击飞,大惊失色下,双方皆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继而抬袖仰头,向半空中黑雾出现的方向望去。
澄明的天幕逐渐黯淡下来。
乌云一片片浮现,在上方与黑气相互成势,辗转翻腾。
众人站在紫玉山峰顶,只见高空清凌紫光中,一道身影黑袍烈烈,黑色的纹路出现在裸漏在外的皮肤上,正往外不断泛着黑气。
“是宁仙尊——”
修士们认出人来。
“不好!!!”有人悚然高呼:“鬼气占据了宁安的识海,她要堕入鬼道,成为妖邪了——”
由于这里余波蔓延,所有人都在这股力量的压制之下,修士与妖兽们不得不停手,逐渐在战场上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
魏之秋用剑将一个黄狐状的妖兽贯穿,血染长衫。
闻言,她站在人群中,抬眼向那黑气旋绕的地方望去。
修士的双目,可窥玄渊暗花,深水藏石。
即使是这般距离,和魏之秋一齐站立的修士们,也可以清晰地看到空中人的五官面貌。
那在空中被黑雾包裹全身,神色隐忍痛苦的人,不是宁安又是谁?!
“诸位道友,宁安已彻底走火入魔,即将堕入鬼道!!!我等修士重任在肩,切不可让其成为鬼王之尊,为祸三洲五郡——”陈弃面容阴翳,略施灵力,声音便传遍紫玉山的每一处角落。
至灵之体如若被鬼气沾染,炼成丹药后,其效果将会大大降低,不知到时候还能不能助他突破千年未进寸步的境界。
想到这里,陈弃更是心急如焚。
宁安如今处于堕入鬼道的边缘,状态虚弱,是他最后的机会。
紫玉山上,有修士听了这番话,不由得来到陈弃身边,话里话外同仇敌忾,想要随着他去灭杀宁安。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陈弃听着周围人的支持,忍不住压下心中莫名对宁安升起的恐惧,嘴角翘起,哈哈大笑,道:“道友们,随我杀妖,斩下宁贼头颅!”
轻英站在陈弃身边,察觉到他蠢蠢欲动的杀气,饶是她向来沉稳,脾气再不外露,此时时刻也不禁开口骂道:“陈掌门!你想干什么!”
她将威压释放,浑身的气息瞬间若巍峨雪山,磅礴浩荡,连空气中似乎都暗含了锋锐剑意。
直入穹苍。
天青宗的掌门,还未如此失态过。
眼中寒芒一闪而逝,轻英扫视了那群在忘魄巅峰的威压下面容苍白,颓然痛呼的修士们一眼,沉下脸来:“谁敢上前,伤我天青宗弟子性命。”
杀无赦。
陈弃面容阴沉看着毫不退让的轻英,额角青筋暴起,脸色黑的几乎要动手。
“取宁安那丫头的命,除了姚月,我们这些人谁都没有资格。”
听了这样一番言辞,魏秋眼睫上下一眨,眉梢微挑。
远处妖兽阵营。
妖主们从一开始的愁容满面,到现在眼中尽是诡异亮光,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它们互相对视一番,继而毫不掩饰杀意,向以轻英为首的这边修士走来。
“妖邪何敢!”
注意到妖兽的迫近,轻英身为一宗掌门,自然分得清主次。
她淡淡看了陈弃一眼,暗含警告,然后转身迎向妖兽。
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消散了个干净。
在她的身后,天青宗的弟子拔出长剑,又重复了句:“妖邪何敢!”
“欸——”
轻英抬手阻止修士的动作,抬眼间目露冷光,一字一顿道:“看看它们想要做什么”
宁安只要堕入鬼道,成为鬼修,这些妖兽都不是她的对手。
只怕,妖主们已经有了新的打算。
打算奉宁安为王。
“你们这些正道之人想要对我们未来的尊主做什么”
密密麻麻的妖兽阻在修士们前方,妖气浓重的几乎要凝成实质。一个眼尾染着红色亮片,眸似墨金的妖主从天而降。
她在让开的夹道中缓缓走来,面容似笑非笑。
轻英对上她的视线,目光轻转,在那红光熠熠的妖眸中脱离。
她转头望向高空中的宁安,那人如今面色痛苦,黑色的雾气渐渐化为浓墨似的鬼火,烧着她的肉身,乌云愈加厚重,一切即将成为定局。
妖兽与修士对峙,大战一触即发。
在无人注意的霎那,突然,高空中传来一阵极为玄妙的气息。
伏魔阵落下,像是张大网般从天而降,瞬间将宁安笼罩其中。
是人皇。
高空中,一道女音冷厉沉稳,徐徐传入所有人耳中:“师尊!宁安这里有我们,必不会让她堕入鬼道,如今天机宗镇压的妖邪全部逃出,紫玉山聚天下之妖,杀了它们,可保人界和三洲五郡万年平安——”
随着她这番话落下,地上的妖邪已然发起攻击,人妖交战,强劲的余波震开山岩,留下道道纹路,声响震天。
高空中,浅洺看见这一幕,缓缓移开视线。
她转身,对上宁安的眼。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泛着暗红的鬼火中,明亮熠熠,是向来的温和浅淡。
“子七我师尊呢?”宁安断断续续地说。
“白将军请不来赤鸣阁的人,姚仙尊将布有伏魔阵的阵符交给我后,往皇城去了,让你等着她。”浅洺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活着等着她。”
宁安眉间的金色痕迹愈加刺目,诡谲绮艳。她听了这话,黑气萦绕的脸上一片了然,她问:“是要封印我么?”
“逃出天机宗的妖兽加入战场,如今,已经用不上此阵了。”浅洺不忍看她肩头泛血,气息痛苦不堪的模样。
“你的鬼气莫名不受控,只能出此下”
宁安听了她的话,莞尔一笑,轻声道:“是我彻底催动了鬼气。”
什么?
浅洺眸光一顿,她忍不住上前,目含水色:“这不可能!你宁安你到底想做什么!”
宁安几乎是极为平静地,缓缓的,露出一抹堪称奇怪的笑。
她说:“其实,鬼气虽然可怖,但也可借它荡清紫玉山妖邪,还天下乾坤清明。”
闻言,浅洺低下眼帘,她干笑一声,几乎是从喉间溢出气音,抬眼摇头道:“这怎么可能宁安,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山上,无数的修士被击破丹田,散作灵气湮灭。
妖兽的血与凡人的血迹混杂在一起,黑红刺目,溅到雪里,几乎是分辨不出。
浅洺感到天地间死寂一片,看着那御剑出阵的背影,她连忙上前阻止。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待这场战事熄灭,人界和妖兽的宿仇也该有个了解。
宁安到底想做什么?
她感到仓皇,心中像是一把细沙怎么都抓不住,她有一个极为不好的,几乎不愿意去深想的念头,即将破土而出。
祈安城内,平静开绽的桑云花突然被一缕白丝裹挟,于玉瓶中消失不见。
宁安的生死剑意带着无边鬼气,从她的身上爆发出来,在紫玉山彻底散开。
低阶妖兽们停下动作,在弥漫的无边威压里,发出凶恶的恶劣的长啸。
妖主们打退五宗掌门的一击,转头仰天看着空中眉心血红,鬼邪气息汹涌四散的宁安,高呼道:“——迎尊主降世!!”
“不好——”
“鬼气已经彻底占据宁仙尊肉身了!!!”
“诸位道友,逃啊!”
还没等众修士动作,却只见黑雾穿透而过,将紫玉山所有的妖兽包裹在内,狠狠绞灭。
那妖兽头领牙齿颤抖,化灵消散前,留下一句不可置信的话音。
“怎么可能”
宁安堕入鬼道后,用还未完全丧失清明的意识,将妖兽们全部灭杀。
妖兽的丹田都驳杂不堪,邪气灵气参半,而鬼气作为天下至邪之力,对它们天生有绝对的压制。
大雪沸沸扬扬洒落,满地清白素洁。
寂静中,白以月看着周围的残骨慢慢化为灵气散去,唇瓣微张,却不知如何开口。
宁安堕入鬼道,用鬼气消灭妖兽,她自己不就成了众矢之的吗?
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接连不断的惊呼中,昏暗的天地间,突然光线一亮,一缕澄白银芒刺破乌云。
霞雾弥漫,飘然若登仙梯,从空中倾斜洒落。
彩云之下,乌云渐渐消散,暗黑的雾气受到了上方的玄妙道气影响,像是愤怒一般与之抗衡,汹涌翻滚。
却抵不住你玄妙至极的道气。
“这是什么?”
三洲五郡,二十七城,所有的人,几乎都看到了天边的那抹彩云仙雾。
皇宫内,李泊守带着众臣来到大殿外。
她仰头看着天边,眉眼间若有所思。
“是阿母说的元道境。”在耳边的嘈杂声浪中,她喃喃开口。
眼前悠然而至的霞光,似乎在等什么人。
“阿母,这是什么?”
晏城内,女孩抱着在战场上断掉一根手臂的母亲,颤声道:“是是妖怪吗?”
“哪有伴着霞光的妖怪?”女人温柔一笑,将人揽到自己怀中,然后抱起孩子站在街边,看着空空荡荡的衣袖,抬颚淡声道:“大概是仙人罢。”
这次紫玉山一战,即使胜了,她的家人不知又要零落多少。
想到这里,她又放下孩子跪在地上,学着周围人的动作,对这莫名出现的神迹奇象,一拜再拜。
晦暗的云雾与光霞交叠,两不相让。
紫玉山上,众人只见高空中一道白影翩然而来,在人皇投下伏魔阵困住宁安的同时,一剑刺穿了宁安的丹田。
感受到那玄妙的天乾境气息,白以月站在雪地中。
她倚靠着山岩,嘴角一动,吐出两个字来。
“时生。”
是姚月,姚仙尊。
“啊——是仙尊,太好了,诸位道友,我们有救了!!”
“杀了鬼王,天下大安!!!大安啊——”
说话的人似乎忘了,刚刚堕入鬼道的人在几息之前,还帮他们灭杀妖兽,拯救黎元。
皎然胜雪的桑云花被簪在姚月发鬓,宁安看着低着头呼吸仍在不断加重的人,身形并未迎上去,她琥珀色的眉眼温和如初,在簪上这朵精心呵护的花后,撩起姚月一缕碎发,轻柔地挽到她耳后。
“师尊,弟子输了赌注,桑云花送卿。”
姚月听了,没看她一眼,她的肩膀清瘦,此时微微颤抖,像是枝头将融未融的残雪。
见状,宁安笑了。
她扣住姚月握剑的手。
银白的剑尖刺破腹部,穿透丹田,已再无回天之力。
姚月感受到面前的人慢慢凑近,想要退却,手却被人攥得紧,丝毫摆脱不了,她眼尾红的吓人,眼瞳也尽是血丝,抬起眼帘似乎要看宁安的眼。
那双眼里会有什么呢?
怨恨?不可置信?悲伤?绝望?
天边的一缕霞光洒在姚月雪白的衣袍上,她的鼻梁被照地素洁清明,终是没敢去看。
谁知一抹温软贴向她,毫不迟疑地咬破了她的唇。
姚月僵在原地,乖顺地承受着唇上的刺痛,眸色微漾。
但这刺痛只是一瞬间的事,宁安很快从空中跌落,摔向山顶的清冷玉台
浅洺站在一旁,在耳边骤然大惊,修士沸反盈天的声浪里,双眸怔怔。
她本想用伏魔阵困住宁安,让赤鸣阁的人和姚月去封印她丹田中的鬼气,怎么会
玉台上,跌落在地的宁安缓缓掀起眼睫,看到的,只有姚月持剑而立的背影。
身后,那声虚弱濒死的低笑听的姚月心中仓皇,茫然若失。
明明是她亲手杀了她。
不是么?
“你…怎么不肯回头看看我。”
宁安干笑一声,唇角勾起抹奇异的笑,像是嘲弄,更像是释然。
她就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姚月是她的道侣。
什么尊师重道,她人都要死了。
心里忽然涌上一抹恶意,被刺穿心肺,震碎丹田,很快就会失去生息
宁安墨衣逶迤染雪,向前艰涩地爬了爬,在众人大惊失色难以置信地圆眸中,骨节分明的手指,瞬间攥住姚月的袍角。
“宁贼何敢!”
见状,天机宗的长白仙尊就要上前。
这宁安好生可恶,堕入鬼道不说,还趁机轻薄师长,抹黑天青宗声名!即使他再看不惯姚月,姚月也是天青宗的仙门首座。
更别说他曾和宁安有过节,此番正好一齐发作。
轻英没有阻止他,她需要人维护宗门颜面。
无关之前的情分。
谁知白以月出手,阻止了那道冲向宁安的剑气
大雪洋洋洒洒,落在墨色的衣袍上,女人的体温逐渐冰凉。
当初在地动后,宁安不敢碰触她,唯恐染脏了那清风明月似的仙尊。
现在,她是故意的。
宁安看着那雪白衣袍烙上了殷红血色,艳丽诡谲,满足地低下眸子。
她终于失去了最后的意识,手从薄衣上滑落,磕在冰凉的玉石上,眸色逐渐黯淡无神。
记住我吧姚月,即使我死了。
即使你不爱我,想起我时,最好有一丝悔恨可以生出心魔,心魔不可弱也不可强,最好能阻你道途一瞬,让你想起我。
然后……你会战胜它,和之前几百年的修炼一样。
祝你元道成仙。
最后那抹神思消散前,宁安嘴角轻翘,传音道。
姚月面容怔住。
继而她眼睫轻颤,一滴晶莹清泪已然从眼角溢出,滴落到雪中。
乌云四散,漫天霞光璀璨里,靡靡钟音在耳边响起。
一下又一下砸在姚月心头。
天乾已破。
无情道成。
第163章 尸身
“诸位客官!且听下次如何?”
酒楼里人声鼎沸,妖邪已除,天下大安。
十一月十四日,游神会应万众所盼终于再次举办,三洲五郡的修士衣衫华丽,一股脑儿地都涌进了祈安城。
高阁殿宇,酒楼瓦肆皆挂上了华灯红彩,灿然夺目,一派盛世之景。
“什么下次?就要听到精彩处了!”
“就是就是!!”
酒楼三层里都坐满了来人,衣冠整洁的修士哈哈大笑,往台上扔了个玉石,喝道:“别等下次了!那宁仙尊死了之后呢?快快讲来!少爷我多的是灵宝!!”
话音刚落,台上的说书人几乎要被淹没在四方八方投来的钱袋里,她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抬手连连说:“好好好!诸位莫急,老妇我这就为道友们一一道来”
“这宁安在死之前啊,还亲了姚仙尊一下!”
说书人的眼中浮现出亮色,说完这句话,她故意停顿了一会儿,耳边的人声更大了。
闻言,有入世不久经常闭关修炼的修士眼眸瞪大,诧异道:“这!此话当真?!”
身旁的人白她一眼。
说书人在这几天讲烂了的,连二十七城都传开的事,竟然还有人不曾耳闻?
他冷嗤道:“当然是真的,有道友亲眼所见。”
“那宁安果然是走火入魔了,竟连这样大逆不道的事都做得出!”
“是啊是啊,当真无礼!”
听着周围的声音,说书人继续眉飞色舞地继续讲了下去。
自宁安在紫玉山做出如此轻薄亵渎之举,天下人众说纷纭,如今被大多数人认可的有两种说法。
一说宁安走火入魔,是失去神智后,才做了这样的错事。
二说宁安对姚月有情,实乃故意而为。
什么失去神智?那明明是死前的情不自禁!
认可第二种说法的大都是年轻修士,对这种拉高岭之花入凡尘的俗套戏码喜闻乐见。
她们认为,宁安身为天青宗的弟子,年仅二十出头,正是少年心性,与一个清风明月且成名已久的仙尊日夜相处,生了爱慕之心,难道不是理所应当而又自然而然的事吗?
毕竟,那可是姚仙尊啊!
平时高高在上的修仙界首座,他们连见一面的资格都没有。
宁安因爱生了心魔,爱而不得又被心上人诛杀,真是可叹可叹!
酒楼里,一名女修面带痛惜,显然就是这一说的支持者。
她抬袖将杯中酒饮尽,听着旁边人霎有其事的话,摇头看向空空的酒盏,喟叹道:“宁仙尊也是可怜之人!”
“可怜?”
白发满头的男修坐在角落里,闻言冷哼一声,终是忍不住嘟囔道:“染了鬼气,还觊觎尊长,何来可惜?”
白行烟坐在他身边,眼中晦暗,本想要说些什么,但碍于化作凡人状的陈弃的身份,也没敢开口。
今日是游神会。
天下妖邪已除,二十七城和三洲五郡悬灯结彩,连空气中都隐隐泛着喜意。
三天前,宁安身死紫玉山,姚月踏云而去,飞升上界,天下人这才知道,古书中有关上界的记载并不是虚无缥缈的传说。
但姚月离开后,至今未曾现身。
有宗门修士拜访天青宗,想要弄清姚月飞升的事,却只得到乾清掌门一句不知真假的话。
她说:“仙尊已回宗,游神一事,自然如期进行。”
酒楼喧闹不止。
茶中飘起丝丝白雾,遮掩住陈弃苍老的脸,他蹙眉,打断了身旁白行烟的沉思,道:“烟儿,你说,这姚月当真能在今晚游神时出现么?”
白行烟回过神来,她低下眸子,轻声道:“回师尊,自然。”
“天青宗的掌门,必不会对天下人扯谎。”她眼睫轻颤,心中却不由得想起了三天前的那一幕。
当时她站在距离玉台最近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宁安染血的墨衣,那人就连死去时,脸上都带着莫名的笑意。
继而漫天的仙乐钟声徐徐响起,神圣而飘渺。
姚仙尊流了一滴泪后,好像想要回头看些什么,却终是没有动作,迎着那在仙霞中打开的空间裂缝,在她眼前踏云而去。
没错,所有人都没有察觉,但白行烟的确看见了。
姚月,那向来不苟言笑的仙尊,的确流了一滴泪。
一滴而已。
随之仙乐未散,紫玉山上许多境界桎梏已久的修士都得到了顿悟,她的死对头姜抚书更是一举突破纯元,成为忘魄境修士。
那盛大的,惊人的一幕,想必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思及此,白行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沉闷无比。
是因为姜抚书再次超过了自己吗?还是看着那般惊才绝艳的天才身死,却没得到教养她的师尊一个回顾,感到兔死狐悲呢?
好像都有。
“不知那人皇会不会站在城门上,看一看这游神盛会?”白行烟身后,她的小师妹好奇问道。
女孩面容带着些青涩,但脸颊泛着健康的血色,显出几分少年人的朝气。
“听说那抢了宁安尸身的新皇仪表堂堂,是个长得极为俊雅的女子!”
陈弃闻言瞥她一眼,后者顿时低下头,往白行烟身后缩了缩。
“师尊受罪,这丫头年纪小,口无遮拦。”
白行烟给坐在上首的陈弃沏了一杯茶,见人黑沉的面色稍霁,这才侧眸看向躲在她身后的女孩,缓缓道:“人皇将宁安的尸身带走,我们此行,是奉五宗掌门共同的符令,拿回尸身去血窟销毁,将其彻底湮灭,以防鬼气存世。”
“师妹,莫再说些无稽之言了。”.
皇宫,宣化殿。
玉瓶中空空荡荡,早已无桑云花影。
满室澄明清亮,几个半人高的窗户都被敞开,有凉风斜灌入内,吹动层叠帷帐,在女人乌黑冰冷发丝间拂过。
浅洺跪在床前,指腹压在宁安的眉间。
看着床上人沉敛平静的面容,她轻笑一声,垂眼道:“宁安,已经三天了,你怎么还不醒?”
话音随着冷风飘散。
床上的人神色依旧,眉目平和,似乎沉沉睡了过去。
那张脸毫无血色,唇瓣泛白,真是一丝生气也无。
姜抚书推门而入,看着浅洺这个样子,忍不住走上前去,一把拉住她的手。
“子七,你看着我。”
对上那死寂沉沉的眼瞳,她轻声启唇:“宁安已经死了,她丹田中,一丝一毫的灵气都没有,世上没有起死回生之术,你阻止五宗掌门带走她的尸骨,毫无用处。”
浅洺唇瓣动了动。
她眉眼一弯,极低极低的开口:“是么?”
说完这句话,浅洺缓缓回头,床上的人已经没了身影!
“宁安!宁安!你在那儿?”
她神色大变,像是疯了一般在床下角落翻找,寻找不得,一把攥住姜抚书的脖颈,眼眶发红,颤声道:“你,你把她藏哪儿了?!”
姜抚书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处境,她回头往门口的方向看,浅洺见状,也怔怔转头望去。
在她们的视线中,姚月缓缓走来,明明穿的是红衣,浑身的气息却清冷低沉,没什么温度。
她眉间的金色痕迹在光下流光溢彩,潋滟无双,偏偏眉目间素然冷淡。
气势内敛,却无端让人感到心惊。
“姚仙”
浅洺站起来,看着那悬在姚月腰间的桑云花状的玉佩,理了理长袖,垂睫轻笑道:
“不,现在应该唤神君了。”
说完,她勾起唇角,眸中泛起一抹暗色。
见状,姚月眉锋微蹙。
她抬眸看向浅洺身后的冰床,只见上面已空无一人。
“你把她藏哪儿了?”
她淡淡启唇。
姚月长袖层叠,红袍中的白色布料镀上日光,在附在腕骨处的红绳的映衬下,透出一种轻薄冷然的玉质感。
纤尘不染。
“我不是说了么?”
浅洺微微一笑,即使感受到一股气势骇人的威压已在周围隐约浮动,她依然低下头来,目露疑惑,无奈叹道:“宁安她,找不到了啊”
第164章 可悔
话音刚落,一柄长剑倏然抵在她的脖颈处,凉意沁骨。
浅洺笑看着姚月,见人定定地望着她,眼底晦暗沉沉,没有丝毫亮色。
她实在不知道这人发的哪门子疯,明明是她杀了宁安
是她姚月杀了人!
那毫不留情的一剑贯穿丹田时,宁安在想什么呢?
她一定很痛吧。
为什么她一直保护不了她,为什么为什么啊!!!
清冷寂静的大殿内,浅洺笑出泪来,她挥开姚月的长剑,也不顾及是否划伤手背。
“怎么,你后悔了?”
浅洺抬手指着姚月,嘶吼出声道:“后悔杀她了?!”
她的眼角红的吓人,像是落入某种绝境,所有的希望都被湮灭,徒留凭吊又有何用?
“姚神君高高在上久了,是认为所有的人都要为你的道途牺牲吗?”
在那盈满水光满是讽意的眸子里,姚月望向她指间的血,嘴唇动了动,终是哑声道了句。
“没有。”
“没有?”
闻言,浅洺轻笑出声。
她为宁安不值,也感到恨。
她恨面前虚伪至极的人,更恨宁安遇难,自己却再次无能为力。
当初宁安被人逼入冷域海时她错过一次,如今宁安被人杀了,她仍然救不了她。
她真的好恨。
面色苍白,浅洺往后退了半步。
她对扶住她的姜抚书摆了摆手,望着姚月,声声泣血:“你护不了她,又何必招惹她?枉你姚月在世人眼中霁月清风实则冷心冷情,淡漠凉薄根本配不上宁安!你踏着她的血元道飞升,如今又和我要她的尸骨,装什么情深意笃,着实恶心”
她话里话外都是讽刺嘲弄,丝毫不顾及眼前的人神君之尊,位高权重。
姚月听着耳边的控诉,喉头艰涩,手中的剑紧了又紧,骨节泛白。
“将她还我。”她只道。
浅洺闻言,唇角微翘,轻声启唇:“好啊不过我有条件,不知神君能否答应?”
“什么条件。”姚月面无表情地开口。
“浮泽一脉若想藏住一个人,即使神君本身通天,也寻不到分毫不是么?”
“什么条件。”
姚月看向她,重复道。
她从未有被人胁迫的时候,但此时此刻,在宣化殿中,她的确听见自己近似哀求的说了句:“无论什么条件,本座都应。”
她都应。
“欸——”
浅洺笑了,“神君别答应的这么快嘛。”
“我让你在天下人面前承认对宁安有情,将宁安一厢情愿觊觎师长的恶名洗净”说到这里,她歪头顿了顿,继而轻笑开口,是毫不掩饰的恶意:“然后亲自于游神会上,自——刎——谢——罪。”
“子七!”
一旁,姜抚书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她将浅洺拉到身后,对姚月躬身行礼,气息不稳:“仙君受罪,人皇在宁道友死后受了刺激,神志不清,多有谬言还望——”
姚月抬手打断姜抚书的话。
“好。”
什么?
姜抚书愣住。
浅洺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似乎在分辨她话里的真假。
“不过,要在游神会百年之后。”
姚月的眼帘微垂,淡声道。
她的眸底看不出情绪,说完这句话后,目光沉了下去,内里暗色翻腾涌动。
“现在,把她还我。”
残阳漫天,逐渐昏暗的殿中,在姚月走前,浅洺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问道:“姚月,你就不后悔吗?”.
游神会本就万众瞩目,更别说在妖主除尽后,三洲五郡的修士都涌入祈安城,街上人影相触,喧嚷拥挤,灯彩连绵间,说不出的热闹繁华。
如今已是下半夜,冷月高高地悬在天上,清寂不可攀摘。
而人间,正值百年难得一见的盛景。
“啊——是姚仙尊!!!!!”
城中被人皇下了禁制,不能御剑凌空。
人群里,有修士踮起脚来,在拥挤的人潮里,指着缓缓前行,即将映入眼帘的车辇,满脸通红地高呼道:“姚仙尊!!!”
“什么姚仙尊?!”
“那是神君!!”
“哈哈哈哈哈不错不错,修仙界千万年来,诞生的第一位神君!”
“听说神君飞升上界,怎么又回来了?”
“也不知上界是何种模样?当真让人神往——”
人声鼎沸,二十七城在新帝的治理下,逐渐民康物阜,欣欣向荣。
九只上古灵兽拉着的仙辇上,后方银丝彩带铺满玉台。
——都是凡人修士自发扔的。
玉台前方,精致非常的仙辇银白高大,淡蓝薄光如水雾般萦绕在周围,层叠如浪,轻灵华美。
这是由六只车辇组成的队伍。
五宗掌门在前,姚月在后。
街边即使没有修士阻拦,这些人也极为自觉地与最后的仙辇拉开一段距离,以防惊扰到玉座上阖眼不语的神君。
有修士欢欣呼喝:“神君来了!!神君功名千秋,保人界万年清明,盛世承平——”
纱帷低垂,遮掩其内清绝无双的面容。
朦胧,神秘,令人不敢窥探。
冷风吹动纱幔,露出一角红衣和玉容。
在此起彼伏的人声里,有修士倒吸一口冷气,惊艳道:“神君今日竟然穿了红衣——”
“是啊是啊——仙尊平时偏爱素色,怎么……”
“主人。”
耳边话音愈加喧嚷,纱幔内,阿兰化作灵鸟站在姚月肩头。
她环视一眼周围的景象,低声道:“主人要带宁安那丫头的尸肉身去哪儿?”
姚月不说话。
见状,阿兰心中有怨,却也不敢说什么。
她看姚月闭眼凝神的模样,只能老实呆在旁边,沉默不语。
“后悔。”
阿兰一愣。
冷风让她心中苍凉,羽毛似乎都乌蒙蒙一片,但她依旧听清了身旁人的呢喃。
朦胧的月光中,姚月眼帘低垂,在眸下投落一片沉沉暗影。
她瞳色微亮,发丝在夜色中微微晃动,如水潺潺。
只见神君轻声启唇,语气既轻又薄——
“怀黎本座悔了。”.
悬渊海。
海浪以万钧之势拍碎在岸边,溅起雪白银沫。
漆黑的天幕中,一柱光罩在海面上方冲天而起,
化生阵里,最后一滴心头血,终于被用尽。
浅洺趴在交错纵横的符文中央,看着宁安身前徒然出现的,光芒黯淡的乾坤衣,先是愣了愣,继而勉力坐起来,没有迟疑,将取出的血融进她的丹田。
狂风骤起。
“原来,剑还是偏离了神魄半分”
心头忽而觉得酸涩,又有些释然。
在修为散尽,肉身化作灵气回归天地的前一瞬,浅洺眼底映出宁安那琥珀色的眼,犹如那年梅树下,蓝衣潋滟,语气青稚。
“你把馋嘴放下来!”她问:“你是何人?”
那人怎么回答她的?
嗯想起来了。
她眉眼微弯,眸底似落入一皎皎清月。
对她说了句——
“我叫宁安。”
岸边。
姜抚书抬眼,望着漫天的深蓝光点,她眸色微怔,随之跪在地上,突然像个孩子般哭出声来。
第165章 乍惊
“主人,那是什么?”
仙辇上,阿兰早已化成人形,她震惊地撩开纱幔,随着众修士一齐望向天边莫名出现的光束。
距离遥远,但隐隐约约能看见天幕垂下一束淡光,像是缕极轻极淡的银丝。
“道友们看啊!那是什么?”
“难不成又是妖兽!!”
“好奇怪的灵气波动纯净至极!”有修士拍了一下脑袋,惊呼出声:“莫……莫不是至灵之体的灵气——”
惊哗四起。
眸底映出天边一缕光丝,姚月在微怔后,几乎是颤抖着拿出灵袋。
她将道气探进去,里面空空荡荡,原本应该平静地躺在虚空中的人早已消失地干干净净,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般。
只剩下一摊殷红血迹。
原来浅洺给她的是沾染了宁安气息的化身。化身由浮泽之血幻生,可以做到以假乱真,任她是元道境,竟也没有察觉分毫。
前方不远处的车辇上,白以月唇瓣微张。
她不可置信道:“化生阵”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够布设。
只有一个人。
也不知道想到什么,白以月猛地回头。
在她的身后,华美精致的仙辇早已空无一人,姚月消失在玉座上,气息消弭不见。
五宗掌门接连化光而去。
“怎么回事,仙尊们怎么都走了?!!”
“这可如何是好游神会还未结束,仙尊们寻机缘而去”
“机缘?我看那光束诡异,不知是福是祸!”
耳边人声嘈杂,有的人为了去看前面发生了何事,一再向前拥挤,白行烟和魏之秋对视一眼,在伴行的车辇上起身。
“诸位道友莫慌,祸患与否,待仙尊们归来,自会明晓。”
白行烟略微施法,她的声音便掠过人群,在空中飘荡。
语气平静果决,安稳人心.
悬渊海上,风浪未平。
宁安肉身被漫天的生死两气包裹。
黑白灵气相融聚合,竟然在她的脚底形成巨大的太极图案,边缘符文金光熠熠,闪烁不停。
宁安悬在空中,面容平静,似在沉睡。
忽然,她的身体弥漫出一股玄之又玄的法则气息,太极图缩小,倏然没入她眉间。
冲天的巨浪吞噬掉她的刹那,一丝未散的鬼气从她的丹田蠢蠢欲动,与体内的天道法则两相对峙,最终被吞噬殆尽……
风浪渐平。
……
姜抚书哽咽着从怀中拿出浅洺留下的符纸。
皱巴巴的符纸干黄,落笔之人不再掩饰自己的字迹,笔锋凌厉,超逸豪纵,就像是她的人。
与此同时,在她的身后,有人脚踩细沙,徐徐走来。
姜抚书泪迹未干,还没待看清上面的字,便见一只苍白的手突然从肩后出现,在她的面前拿走符纸。
本已做出阻止的动作,但那张薄纸仍然从指尖穿过,诡异玄妙。
见状,姜抚书惊疑不定,连忙回头去瞧。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穿白衣面如冠玉的女子。
形貌不凡,眉眼间自有一番沉稳洒脱的气势和仙风道骨的凛然。
只是面容毫无血色,似乎有些虚弱。
这个修士,好像一个人……
刚刚悲恸的情绪还未全然咽下,姜抚书一时愣在原地,心头震颤。
——浮泽心头血可让濒死之人复生,宁安伤势太重,幸得乾坤衣相护,保全残魄。如今我送她重入轮回,再投凡人之身。抚书,骗你无性命之忧是假的,宁安伤的太重,即使我耗尽心头血,也只有半成把握。
但我不得不去做。
若有朝一日,你真的寻到她的转世,请替我将符纸交由她。
若没有
符纸上留下一处空白,荡尘看着后面消失的字迹,徒留一句保重。
她微叹了一口气。
想是执笔者心中惆怅,思量不得,难以落笔。
“前辈,你是”
借着月光,姜抚书打量着女人,眸底警惕疑惑,不敢贸然抢夺。
荡尘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笑了一下,开口道:“世上虽有宁安,但也再无宁安。小丫头,你身上的佛剑道气息温和,但浑身剑意并不弱,应该是受过正统宗门教诲,是个剑修”
说到这里,在姜抚书大惊失色的面容下,她将符纸燃尽。
火光在掌心倏然出现,瞬间吞噬符纸。
“你——”
姜抚书仓惶地去拢飘在空中的余烬,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女人的动作太快,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符纸被烧成灰,须臾飘散在空中。
她跌在地上。
“你莫不是本尊天青宗的弟子?”荡尘将手搭在她肩头,抬眸看着风浪已经平息的海面,广阔而深邃。
“上面没写什么,只说让你保重。”
她微微一笑,道气便顺着肩膀,几息之间探入姜抚书识海,将她的记忆抹除。
看着躺在地上面庞恬静的人,荡尘凝眸。
此事涉及阿月道心。
算算日子,白尘的分魄恐怕来到下界有些时日了。
界主只有三魄在身,如今,白尘又献祭一魄关闭界门,让阿月不得彻底飞升,只能留在下界。
种种举动,都说明她必不会让人安安稳稳地突破元道初期,强行破开界门,恢复即将彻底损毁的天道法则
思绪回笼,荡尘眸底一冷。
为了天下道运,绝不能让自家徒弟知道宁安还有可能活着的事。
否则她道心不稳,何言突破?
挥袖将地上的人送回天青宗。
做完这些,荡尘抬脚欲走,却在转身时,听到了一声久违的熟悉的轻唤。
“师尊。”
姚月在朦胧澄明光线中长身而立,红衣清冷。
她站在原地,定定地望向前方。
不远处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不敢上前。
午夜梦回,大都是黄粱一梦。
如今真的出现在眼前,唯恐又是大梦一场。
姚月眸光轻漾。
荡尘走过来,她本想举袖去摸姚月的头,却顿了顿,笑着换了一只手。
“阿月,许久未见,怎么脾性愈发软了,如今,还学会了掉眼泪不成?”
荡尘莞尔看着姚月,笑意在唇角蔓延开。
她被人猛地抱住。
听着肩颈处隐忍压抑的哽咽,荡尘叹了一口气。
她启唇,不知道说些什么,喉头几番滚动,终是轻拍着姚月清瘦的后背,垂眼道:“莫哭,师尊回来了。”
周围气息骤然出现变化,灵气波动强烈。
五宗掌门看着眼前的一切,顿时僵在原地。
陈弃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指着那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处的人,颤巍巍开口道:“荡荡尘先祖?!!”
轻英也愣住了。
向来沉稳的大能站在原地,着实不知道此情此景是真是假。
莫不是这悬渊海近旁被人设了阵法,造出了这样栩栩如生的幻象?
还是鬼魅变化,青天白日见鬼了不成?
不可思议……
身旁,白以月看着终于分开的师徒,视线落在荡尘刚刚放下,明显有些异样的袍袖上。
“手”
她咽下喉中艰涩,轻轻启唇。
荡尘来到她们身边,目光却看着白以月一人。
她莞尔一笑,状似毫不在意,只是眼底流露出的情愫莫名让人感到心惊。
“阿皎,是我。”
第166章 本座
陈弃的传音符?
祈安城内,白行烟抬手,将天边划过的金芒收入掌心,然后她将灵气探进去,脸色顿时僵住。
“白道友,到底发生了何事?”
魏之秋站在她身边,见人愣在原地,忍不住开口问道。
荡尘先祖存活于世的消息实在太过惊骇,白行烟看着她好奇的模样,眨了眨眼,不由得神色复杂地敛下眸子。
游神会结束,百年后,各宗千年一度的收徒大典就要举行。
到那时,不说修仙界隐于深山的小宗门,就是五大宗也会特地关闭护宗大阵,迎天下有修仙资质的凡人入宗,帮助其激发仙骨血脉,成修士之身,然后入册记名,收为宗门弟子。
这是宗门代代传承的根基所在。
姚月元道飞升本就让天青宗的威望更甚从前,虽说无情道修习者极少,修成之人更是寥寥无几,但她的存在的确让修道者在五大宗的选择上更为偏向天青宗。
如今声名更显的荡尘先祖归来,大多数有修仙资质的人岂不会对天青宗更为向往痴迷。
其它宗门的收徒大典,又该如何进行?
天机宗不会收到开宗立派以来最少的弟子罢?
想到这里,白行烟眸色微沉。
她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魏之秋,轻声道:“魏道友,你很快就能知道,发生何事了”
果不其然,游神会还未结束,姚神君和五宗掌门便回到了祈安城。
与她们一齐而来的,还有一个人。
一个让所有人难以相信,但的确出现在祈安的身影。
看着那向来出现在庙宇高阁的神像鲜活地映入眼帘,修士们个个瞠目结舌,惊愕失色。
这长身玉立的女子眉目俊美,浑身的气息深不可测,不是荡尘先祖又是谁?!
只一夜的功夫。
荡尘先祖未曾仙逝之事便传遍二十七城和三洲五郡。
——如同海面狂风骤起,几息之间,掀起层叠巨浪。
惊骇者有之,狂喜者有之,尤其是立志当剑修,有修仙资质的凡人。
——对拜入天青宗更加跃跃欲试。
不说能否入荡尘先祖门下,就是能得到先祖一番指点,那也是万年难得一遇的机缘!
大机缘!!!.
“三天内,听说青城来了数以万计的修士?”
皇宫里,化作浅洺面貌的纪随安望向殿内众臣,语气淡淡道。
她的身体散漫地向后倚着,眉目疏懒,抬手揉了揉额角,无端透出几分倦意。
这几天,她都在和这些道貌岸然的文臣武将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两相对,只有心烦意乱。
人皇之尊,掌天下事。
真是无聊透顶。
她一个浮泽,不就是跟了个主子吗?怎么还做起了替身的活计,被困在这皇宫内,不能走出一步?
纪随安只要想起三天前,浅洺逼她立下天道誓言,就心头一痛。
本以为当皇帝养尊处优,任何人都不敢招惹,谁知有那么多政务需要处理,她还被一个叫安然的臭小娃日夜监视着,懈怠不得。
“回禀陛下——确有此事。”
大殿中央,李泊守躬身行礼:“人界也有不少修士去往青城,那里受天青宗管辖,设有仙骨台,可测凡人根骨。”
纪随安笑了。“怎么?”
她说:“距离修仙界的收徒大典还有百年,这些人何必如此心急?难不成人界连个测仙骨的法器都没有?”
此话一出,众臣哑然,她们互相对视一眼后,皆低下头去,恨不得将自己埋到地里。
测得身怀仙骨后,凡人大都会耗尽家财购得洗髓丹延长寿命,继而闭关几十年去清明灵台,锻造筋骨。
耗费时日之长,自然要早做打算。
至于测仙骨的法器…
臣子们顿首低眉,不敢多言。
嗯?这些人在怕什么?
纪随安挑眉。
李泊守余光注意到周围的死寂,嘴角一僵,讪讪道:“陛下,自紫玉山一战,国库空虚,二十七城的仙骨台没了灵宝供给,自然”
闻言,纪随安心中顿悟。
原来是怕她这个做皇帝的和臣子们要钱啊。
“爱卿们不必如此。”她端起皇帝的架子,眉眼一弯,在众臣难以置信的视线中,面笑肉不笑道:“没钱嘛,待朕去天青宗一趟,此事便迎刃而解。”
面面相觑的臣子们:嗯?.
“阿月,三天了,为师的情况你心中有数,不必再为我耗费修为。”
望月殿内,荡尘从闭关中睁开眼。
她推开殿门,走出这个熟悉的房间,看着清朗的天色,嘴角不禁浮现出一丝笑意。
好美的云。
“阿月”她转头,对身后的姚月淡声道:“今日天色极好,为师出宗一趟。”
姚月敛眸,视线落在荡尘空空荡荡的轻薄袖袍后。
她唇瓣翕动,素指紧握,轻声问道:“月明宗?”
“不,只是去散散心,买点灵酒。”
“阿皎那丫头一日不理为师,为师这心中便烦闷难消。”
说完,荡尘大笑,幻化出一壶灵酒仰头饮尽,瞬间踏云而去。
什么烦闷难消。
看着那倏然消失在天际的人,姚月暗暗想,师尊,你明明是害怕让阿皎看见那只残缺的手,不敢去找她罢了。
只是阿皎再生气担心,也是待在月明宗怄气,一切可以去弥补,复合。
来日方长。
可是对她来说,在意的人,却早已不在世上。
刺破丹田,湮灭神魄,无法遁入轮回。
是你做绝了此事。
没有回转的余地。
姚月忽然轻笑出声,她的发丝在日光下镀上一层暖光,清绝的眉眼却极为冷淡。
抬头目光望着看似澄明通透的天色,她忽然想起一日前,和轻英在天命阁的测算。
天下,死劫未除。
……
仙姿玉容的神君自游神会后,便似乎改了喜好,穿的衣服,都是极为艳丽的红。
这般灼灼的色彩,在她的身上,却是清冷的。
姚月眸含水光,低头呢喃道:“姚月,你的确虚伪的很…”
既然选择了道途,便没有退路,也不配拥有退路。
那会给你过生辰的道侣,还未成亲,便被你亲手杀了。
……
不出姚月所料,荡尘果然没有去月明宗。
她绕了个道,不出半炷香的时辰,便来到了悬渊海上方。
水天一色。
海面辽阔无极,粼粼波光浮动,随着海浪的起伏,水势涌动变化,抬眼望去,仿佛没有尽头般。
荡尘察觉到不远处逐渐逼近的气息,左手持剑,剑未出鞘,却犹如鬼魅般抵住来人肩颈。
“你躲我?”
白以月没有规避她的动作,她握住荡尘的剑,慢慢往下压。
荡尘看着那剑鞘隔着布料压在她的胸口,蓝色花纹轻薄,勾勒出来人曲线,不由得心神一动,直接收回剑。
“躲?”
她微微一笑,向后退了一步,然后看着白以月白皙的面容,勾唇道:“本座躲什么?”
“最年轻的神君是你的徒弟,而先祖也是神君之尊,在这世上,的确没什么可怕的…本尊此言,对与不对?”
白以月拉起她的袖袍,面无表情道。
那里断了一只手。
荡尘笑着抽回长袖,看着定定望着她的人,顿了顿,凝声道:“本座有正事,阿皎,既然你来了,便为我护法罢。”
“正事?”
两人的纠葛不是一时半会能说清道明的,白以月看她面色认真,不知为何,心也跟着紧张起来。
“是宁安。”
荡尘语气淡然。
“宁安?她不是”
面前的人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手掌一翻,便将淡蓝灵气压向海面。
滔天巨浪顿时出现,在白以月讶然的目光中,她们逐渐被一个剔透潋滟的水罩包裹起来。
“宁安没死。”
荡尘眸光一动。
她看着空中缓缓浮现的,交错纵横的光丝,手指在上面轻轻一触,光丝便如同活了般,突然延伸蔓延,瞬间充斥水罩,吞噬掉她们的身形。
在神识遁入鬼界的刹那,白以月只觉得浑身刺痛无比。
在她难以忍受,即将痛呼出声时,身后徒然贴上一抹温热。
“别怕,是我。”
荡尘从后揽住她,引导着她的神识探向更深处。
她的呼吸温热,激起白以月下意识地战栗。
……
昏暗诡异的血月下。
无数的曼陀罗开的正盛,往生桥上站满了鬼魅,她们面容各异,笑语宴宴,似乎和凡间没什么两样。
石桥往东,一座巨大的,由玄玉黑晶铸成的大殿高高伫立,周围环绕着淡淡黑雾,有暗光缭绕明灭,气势磅礴。
鬼王殿荒废已久。
今日,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死去的妖主原本应该投胎畜生道,在一炷香之前,见鬼王殿上空红芒闪过,以为有机缘降世,于是特来查探,却没成想被一个穿着墨衣,带着惨白面具的女子抓住了。
“前辈大人大量!”
鬼王殿内,她跪在冰凉坚硬的地上,哭诉道:“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妖,千万别吃我!”
宁安轻笑,她看着面前即使极力掩饰也妖气满身的人,眸中饶有兴味。
“小妖?”
她轻轻摇头,认真道:“本座却觉得你很眼熟。”
第167章 玄渊
眼熟?
妖主眨眨眼睛,她实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招惹了这样一个大人物。
女人身上的鬼气与她平生所见甚为不同,说是鬼气,又有些道气的威势,说是道气,又有些邪。
奇怪的很。
她半低下脑袋,很想把自己身上的妖气全部收敛,但奈何前面的视线实在锋锐,如实质般刺开她的伪装。
不过有一点,妖主甚为笃定。
面前的人,修为在忘魄境之上。
周围隐隐浮动的威压,和那天乾境的姚仙尊很是相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看着面前的妖主瑟瑟发抖,面容僵硬,宁安指尖不由得一动。
她轻轻敲了敲那镶嵌在玉座上暗黑泛红的晶石,眸色微亮,抬眼笑道:“怎么?你很冷?”
妖主咬唇没应她的话。
大能都有些怪脾气,她担心若哪一句话惹得面前的人不高兴,一个手指都能碾死她。
就在宁安以为她要一直沉默时,台阶下首的人终于有了动作。
原来妖主打算孤注一掷。
她死都死了,还要投畜生道!
这大能浑身鬼气,定也是大恶之人,肯定不会放过杀鬼吸灵的机会。
妖主想,大不了拼死一搏。
暗光闪过,一只极为漂亮的古狐如出鞘的剑,两爪锋利,照着宁安的脖颈就抓了上去。
后者眉梢微扬,威压瞬间充斥整个大殿。
古狐原本气势汹汹的双眼一黯,霎时便像溺了水般感到五感闭塞,意识昏昏沉沉,丝毫生不出反抗之心。
她重重地摔在地上。
宁安走下暗石长阶,隔着皮毛,一把攥起古狐的细弱的,柔软的脖颈。
她对上妖主湿漉漉的兽眸。
那双眼睛里,写满了求生的欲望。
宁安一怔,忽而改了主意,不想杀她了。
“想活着,便将你所知道的,关于此地的一切,一一告诉本座。”
她说:“不得隐瞒半分。”.
“阿皎,醒醒?”
由于被白尘囚禁百年,修为被封仍未恢复不说,荡尘的神识也损耗不少。
她根本不能一心二用,边施法边探查鬼界情形。
只能让白以月相帮。
此时,见白以月还未从昏迷中苏醒,荡尘将人打横抱起,心念一动,便出现在海面凸起的一块石礁上。
指尖点在她苍白的眉心,荡尘敛下眸子,低声道:“醒来。”
怀里的人眉头微蹙,似乎被额间的力量扰了心神
随后嘴唇轻动,终于悠悠转醒。
“你”
白以月刚刚从震惊的一幕中脱离,意识还未彻底清醒,便转头看着身后面容冷淡的人,出乎意料地一拳甩了过去,似乎有些气愤。
在修仙界被人利用神识,是极为亲密之人才能做的事。
毕竟神识与灵魄相连,施法者一不小心就会损害被操控者的灵魄。荡尘从未亲口承认是她的道侣,此般利用她查探鬼界,还真是没跟她客气!
“抱歉。”
荡尘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抬眼看着气息不稳,神识仍有些虚弱的人,她敛下眸光,顿了顿,试探性地开口。
“阿皎,你刚刚看到了什么?”
“神君自己看就是!”白以月挣扎,余光又看到她的左臂,那袍袖下少了一只手。
她的目光像是被刺中般,侧过头去,沉声道:“本尊修为低微,向来说不上话,何必问我?”
“阿皎。”
总是这样。
生气时唤她阿皎,不生气时也唤她阿皎。
在不在意并不明说,永远这样冷冷淡淡。
道侣之间做的事她们都做了,怎么这人还是一副和她不熟的模样。
她白以月在修道途中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了这样没有感情的老
在荡尘深邃清幽的视线中,白以月抿唇挣开她的手。
她揉着腕骨,垂眼道:“宁安还活着,她的残魄没有入轮回,不知是得到了怎样的一番机缘,竟然突破了忘魄境。”
她说的认真,原本的怒气也被一抹莫名的震惊取代。
宁安竟然没死,这也太出乎意料了。
她知道姚月的剑法,除非是她动手时主动偏了剑 ,否则,怎么会留下宁安的性命?
但是在紫玉山时,她明明亲眼看到宁安神魄四散
到底是谁为她重新凝聚了残魄,还送她入了轮回?
这才留下一线生机。
听完白以月描述完神识探到的一幕后,荡尘垂下眼帘,神色若有所思。
“神君正事做完了?”
看着她这番模样,白以月没好气地问。
“做完了。”荡尘眉眼浮现出一抹笑意,定定地望向她。
见状,白以月错开视线,没有作声。
她敛眸,突然发现自己现在正坐在她身前,像是被人揽在怀里一般,不由得面颊微热,于是站起来,回眸语气冷然:“那要是没事,先祖可否去月明宗一趟?”
“做什么?”
关于宁安没死的隐秘,荡尘还有很多话要叮嘱白以月,即使这人不说,她也会去的。
只是此时此刻,看着面前人鲜活的人,她忽然微微一笑,拢袖站立,凝声道:“莫不是阿皎舞姿惊为天人想让本座去奏一曲,和弦相伴?”
白以月见不得荡尘这样毫不掩饰情意的眼神,她知道她是在暗暗求和。
上古五大能之首,活了上万年,也只有这一个心上人罢了。
不能不哄。
“先祖只剩下一只手,还能抚琴么?”
白以月故作平静,狠狠压下喉中的艰涩。
荡尘笑了。
她上前拉住面前人的袖袍,指尖一动,两人便来到了月明宗的大殿前。
“修士道气在身,自然可以。”
她似乎混不在意。
看着前方徐徐而行,背影孤傲冷清的人。
白以月眼中一热,无声想——
那便再给我奏一曲罢,荡尘.
自二十年前宁安死后,其与姚月的关系便逐渐成为天下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修士们臆想了很多种可能,却未曾意料这似真似假的传言,竟以一个极为不可思议的方式,倏然得以喘息。
一个更为出乎意料的消息逐渐蔓延,在二十七城和三洲五郡引起了轩然大波。
那是一个极冷的冬日。
极北之地出现了地动,大地开裂,蔓延的纹路几乎占据地域的一半,诡异而骇人。
天地道运即将散尽的颓势,终于被更多的修士察觉到。
无数修士来到天青宗,让轻英拿出天命阁的神树,想要知悉死劫的存失。
悠悠众口,难以抗拒。
巨大无比的神树被迫重见天日,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依旧黯然,萦绕着的淡淡黑气。
众人大惊。
天下死劫未除。
原来,那宁仙尊身怀鬼气是小,道运缓缓消弭,至天下灵气愈加淡薄的事,才是真正的死劫!
灵气若没有了,修士的境界寸进不能,凡人也不会有激发仙骨,获得长寿的机会。
十年来,无数人想要找出道运消弭的缘由,但过了很久依旧一无所获。
绝境里,自然更能激发人性中贪婪的一面。
为了争夺更多的灵气,在天下道运走向末路时获得更多生存庇护的保障,凡人吞噬丹药意图激发仙骨的事屡见不鲜,人界以外,三洲五郡,修士们杀人夺宝之事也频频发生。
上界。
白尘坐在空空荡荡的囚仙台旁,手在空中不时轻点勾画。
良久,停下手中动作。
她看着光幕满意一笑,歪头呢喃道:“下界三处界晶所在之地,如今没了两处”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将所有界晶找到,让她重塑神魄,恢复修为。
想起自己在下界消失的分魄,白尘眼里浮现出一抹戾气。
“悬渊海?这是什么地方?”
回过神来,她眸中沉沉,面无表情地探进道法查探。
“鬼界”
白尘勾唇冷笑。
这宁安在三十年前将她的分魄相容,修为直抵元道境巅峰,如今成了鬼王,统领鬼界,掌生死转世一事,倒也过的悠闲。
不能让她发现界晶,白尘眉眼一冷。
否则宁安将界晶内的道运吸收干净,飞升成仙,她可没有多出来的一魄,像压制姚月一般,去镇压她了。
“看来要去鬼界一趟了”
白尘眸色晦暗,
她起身,甩袖将空中光幕消散,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
不留一丝气息.
天青宗,轻英站在卿云殿前,灵气轻轻触碰姚月设下的禁制。
她敛眸垂首,隔着门扉缓声开口,将最近的情势告知闭关多年的人。
“如今郡内多发祸事,几天前,悬渊海出现异象,鬼界的界门在云雾中隐约显现……还望神君出关,阻止意图闯入鬼界的修士。”
这些年,五宗掌门各得机缘,接连突破了忘魄境,迈入天乾初期。
以陈弃为首的天机宗和石罗宗,妄图找出传说中脱离世间独成一境的鬼界,以此献祭死灵,恢复修仙界逐渐消失的灵气。
但鬼界若亡,修士凡人便再无转世之机。
更不必说到了那时,死灵滞于二十七城和三洲五郡,怨气凝集,铸成恶鬼残害凡人,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卿云殿内。
光线穿过精致的窗棂,施然落到如梅般绮艳无双的红衣上。
疏疏浅浅,无端透出几分清冷。
殿中的人端坐在一玉面神像下,乌发雪容,双手轻搭于两膝前。
她的睫毛被晨光镀上一层薄金,眼尾暗影深邃,如刀锋曳过,墨发被白色发带束着,发尾及腰。
高大的神像在身后静静伫立。
各色玉石雕砌的神面上,光线被淡褐玄晶反射,微微发亮。
那神像,竟有一双琥珀色的眼!
……
有风徐来。
纤瘦却并不柔弱的脊背挺拔而端庄,在身后,一缕青丝随风轻动,带出浅淡梅香,于空中悠然飘散。
姚月睁开眼睛。
第168章 信物
“神君今日的悬渊海之行,需与荡尘先祖商酌一番后再行前往么?”
随着姚月推开殿门走出,轻英长身玉立,静静恭候在阶前。
她眸子微怔,感受到头顶处传来的极为纯粹的道法气息,恍惚中,竟有一瞬间不敢抬头去直视面前的人。
本以为突破天乾境,拉近了她与姚神君的境界差距,没想到,元道成仙之体果真名不虚传。
周围隐隐浮动的威压像是一角冰山,真正的修为却如渊海般幽深无垠。
——让人不敢窥探,深浅难知。
“不必。”
姚月侧眸看了她一眼,淡声道:“悬渊海处极东之地,寻常修士若想抵达非翻越赋神山不可,这样一番险阻下来,能窥得鬼界界门的修士少之又少,乾清不必担忧。”
轻英在心底微叹了一口气。
赋神山距悬渊海西岸不远,多庞杂鬼邪之气,直冲云天,平常少有修士敢于涉足,更别提在山上御剑经过了。
她并不担心有修士对姚月造成威胁。
她只是有一种极为不妙的预感。
如今天下动荡不安,道运渐渐消弭,身处高位者需权衡的事诸多。悬渊海在此时出现异样,鬼界现世,怎么看怎么诡异。
若真到了一番绝境,天青宗修为高强的修士越多,便越能在乱世里立足。
面前的仙门首座,便是她身为掌门,需要着重看护的对象。
沧海桑田,俯仰间,已是三十载春秋。
自从经历了紫玉山一事,姚月整个人变得更加沉敛,一举一动,都让轻英有些面对荡尘先祖的错觉
思及此,轻英微微抬眸,她悄无声息地打量着面前的神君。
“本座这就前往悬渊海将鬼界之门封印起来,劳掌门传音师尊,说弟子已出关,从悬渊海回来后,便下山历练去了,莫挂心。”姚月轻轻颔首。
话落,她瞬间消失在原地,徒留一抹冷香氤氲,倏然四散.
悬渊海。
“师尊,这便是鬼界之门。”
白行烟抬眼,扫量了一眼周围神色各异互相攀谈的修士,轻轻躬身,对站在面前的陈弃低声传音道:“依弟子这几日的观察,界门常在残阳日暮时显现,那时云雾弥漫,时常有蜃兽出现。蜃兽神出鬼没,常以神识攻击迷惑修士,让人难以找到界门所在。”
“蜃兽?”
陈启蹙眉,眼里浮现出一丝讶然,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你是说,蜃兽在阻止修士入界门?”
“禀师尊,是的。”白行烟眼睫微动,垂首道。
传说中,蜃兽是出没于鬼界的妖兽,怎么会在悬渊海现身呢?难不成是有人故意将其放到了界门附近,想要阻止他们入界?
想到这里,陈弃眼底晦暗不明。
如果事实真是这样,就说明鬼界并不像古书中记载的那般,没什么势力存在。
恐怕有人在背后布局。
会是谁呢?
自从鬼王黑渊被灭杀,天下再无妖兽有穿界之能,难不成死灵中出现了鬼道大成的修士,不必依靠转世获得肉身便自成一番势力,就能够统领妖兽,掌管鬼界,命令性情最为矜傲的蜃吗?
若是这样,事情就说得通了。
鬼修向来狡诈多疑,知道有人意图闯界,必定会想方设法阻止。
“师尊?”白行烟瞧着陈弃愈加阴沉的眸子,忍不住开口问道:“您怎么了?”
陈弃冷笑一声,抬眼摆了摆手,凝声道:“无事,只是有些猜测罢了。”.
鬼王殿灯火通明。
鬼界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终于再次迎来了自己的王。
虽然是个修士之身,既不是死灵,也不为妖兽,但浑身的鬼气强大无比,正是能够统领万鬼,掌管一界的好主!
泛着暗红的火光在寒气中摇曳,倒映在一双琥珀色如美酒的眸中。
带面具的女人手持一杯银盏,在指尖把玩轻转。
她墨衣清冷,浑身的气息生人勿近,凛然无比。
这样的人,向来是年岁见长的上位者,只是她摘下面具时,眉眼间并不显苍老。
女人面容挺秀俊雅,颇有些人间而立之年的沉稳。
“尊主。”
莫泠接过宁安的面具,恭敬捧在掌心,收好后,她对坐在玉座上的人敛眸垂首,语气中难掩忧切,道:“那些修士又来了。”
“蜃兽被他们杀了半数,他们自己也死伤不少,竟然还敢来悬渊海犯禁。”
后背往后懒散地靠了靠,宁安抬手掩面,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声线微冷。
“随她们去,鬼界没有转世投胎的恶灵不少,若她们真的闯入界门,格杀勿论就是。”她说。
妖主莫泠在这三十年里,可算是见识了这人的手段。
收服恶灵,以绝对的修为境界压制反抗的鬼修,将乱了千万年的鬼界重新建立起秩序,杀伐果断,毫不手软半分。
“是。”莫泠咬唇,恭恭敬敬的行礼退下。
这些年里,自己在女人的手中战战兢兢的生活,直到现在混成了尊主的一把手,这才觉得脖子上的脑袋待得安稳了些。
莫泠觉得,尊主应该是一个强大的鬼修,但有时候又会觉得尊主很眼熟,似乎从哪里见过。
其实她哪里知道,在她入鬼王殿的那一刻起,就被宁安用道法抹去一些神识印象。
“莫姐姐!”
身后传来死灵的气息,走出鬼王殿的莫泠闻声回头,入目间,一个极为矮小的女娃向她跑来,束着双髻,面容青涩稚嫩。
“子兰,你怎么来了?”
“昨日,尊主在前往聚魄台时丢了珍贵之物,于是大发雷霆,命我在界内仔细找,一定要寻回来。”
莫泠蹙眉,顿了顿,忽然福至心灵地问了一句:“什么珍贵之物?”
“一个红绳,是人界的东西。”
子兰鼓着腮帮子,暗叹尊主一向稳重平和,昨夜发脾气时,眼尾眉梢净是杀意,真是吓死她了!
闻言,莫泠恍然大悟。
原来是那根红绳。
她记得,尊主一直将此物带到身上,几乎不会从手腕摘下。
有一回,一个声名狼藉灭杀死灵的鬼修来殿内偷窃,不慎被发现,临死反抗时,用灵火烧到了那根红绳。尊主当时面容一变,竟然直接将那鬼修的灵魄湮灭了,丝毫不给其往生的机会。
“莫姐姐——你怎么啦?”
看着出神怔愣的人,子兰抬眼,小心翼翼道。
莫泠回神,发觉脊背出了一层冷汗。“没什么”
她拽住女娃的手,追问道:“红绳怎么丢的?丢到了哪里?”
“是尊主喝醉时不慎丢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至于丢到哪里我正在找呢!”
女孩抬手指尖轻捻,神神叨叨:“嗯是在前往聚灵台的路上。”
“莫姐姐,你要不要和我一块儿去找?”
莫泠眸色微动,点了点头,果断道:“走。”
聚灵台离着界门很近,是世间残魄凝聚之所。
这里的残魄力量极其微弱,大都是彻底身死道消不得转世的修士灵魄四散时,所留的一点神念凝结。
两人顺着宁安惯常走的路来到这里,路上几乎将曼陀罗花都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丝毫关于红绳的踪迹。
“谁?”
莫泠刚气喘吁吁地坐在聚灵台上,就感受着周围隐隐的道气波动。
她眉眼一压,瞬间沉喝道:“谁人擅闯鬼界,快给本尊滚出来?!”
子兰无辜眨眨眼,目露疑惑:“没有人啊,莫姐姐是不是弄错了?”
闻言,莫泠没有作声。
她站起来,对着空中长袖一甩,一层薄薄的水幕便顿时显现。
上面映出的,竟悬渊海上的情形。
白雾弥漫间,一个红衣的身影长身玉立,清绝卓然。
子兰看着水幕上的人,在莫泠僵住的视线中,大惊失色道:“尊是尊主画上的人!”
第169章 思量
女人眉目沉静,浑身的气息冷冷淡淡,似画中仙。
姚仙尊!
这不是姚仙尊嘛!
莫泠认出来人是谁的一刹那,瞬间感到手脚发麻,心跳都漏了一拍。
这这人的修为似乎比之前更为精进了,浑身的气息虽内敛着,但行走间一派从容雅致。
莫泠察觉不到她身上的道法气息,但由于生前见过姚月,她还没蠢到认为一个天乾境大能,如今成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毕竟道之大者,守拙在身。
这样的翩翩温和的气度,只是元道仙人的一层伪装罢了。
最近几年,尊主听说修仙界的五宗掌门都陆续突破了天乾境,她曾奉命出界查探,那些掌门身上的威压让她望尘莫及,和尊主身上的气息十分相似,应是的确有了突破。
但此时此刻,看着水幕上的人,莫泠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修道者。
“这到底是什么境界…”她不禁轻声启唇。
“走,此事必须禀告尊主!”
在她的身旁,子兰很快回过神来,她拉着莫泠的手就果断地往回走,周围长着许多鬼界的奇花异草,两人在其中穿过,身形几乎湮没在四溢的灵气中。
“走什么!”
莫泠停住脚步。
她将女娃拉到近前,蹲下身去,似乎有些急切,道:“你刚刚说的画是?”
“就是尊主寝宫里的那幅啊!”
子兰蹙眉,敛眸认真回道:“尊主平时不让人碰,只有拿出来观赏时,才会让我在画上施加一些术法,莫姐姐也知道,我有存灵固宝之术,可以让书画万年不朽。”
“尊主她,怎么会有姚仙尊——”
莫泠歪头打断她,天真道:“姚仙尊是何人?”
她说得奇怪:“那画上的,不是尊主的师尊么?”
闻言,莫泠瞳孔一缩,她跌坐在地上,摇头怔怔道:“不不可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尊主和我说,画上是她的师尊,只不过,现在不要她这个徒弟了而已。”
子兰笑嘻嘻道:“我觉得,尊主在说谎呢!她每次看向那幅画时,虽然绷着脸,很冷漠,但眼里温柔的样子,根本不是讨厌那画中人的模样!莫姐姐,你说,是不是尊主的师尊舍下她去历练了,这才让尊主那么生气?”
……
“也许吧。”
听完子兰的话,莫泠垂下眼睫,轻声喃喃。
据她所知,姚仙尊只有三个徒弟,其中声名最显的,还是那个最小的弟子。
名叫宁安。
她生前妖主之尊,在紫玉山统领万妖,没想到会死在一个身怀鬼气的年轻修士手中,那个修士,好像就叫被人唤作宁仙尊
鬼气尊主
莫泠心中一凉,突然有了个极为不妙的推测。
可是——
想到这里,莫泠用力揉了揉额角。
怎么她脑海中,对于那宁安的面貌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呢?
“莫姐姐,你怎么了?”
莫泠咬牙:“没什么。”
见状,子兰吃力地拉起她,边往前走,边满面通红道:“我们去和尊主说,她的师尊回来啦!”
话音刚落,子兰突然觉得神识一痛。
她倒在了莫泠怀中。
后者面无表情地抱住她,看着女娃沉睡的恬静面容,莫泠叹了一口气,仍是狠了狠心,指尖白光一闪,将子兰识海中这段记忆抹除。
若尊主真的是宁安,入了鬼道,自然会被这些修士追杀。
但师徒一场,在尊主还思念姚仙尊的情况下,绝不能让她发现画中人已来到悬渊海。
这三十年来,鬼界好不容易慢慢安定,死灵转世井然有序,鬼修在尊主的震慑下,也不敢再惹事生非。
她莫泠的修为也在不断提升,即将触摸到天乾境的门槛。
在不清楚尊主对姚月的态度前,绝不能轻举妄动。
要是尊主受降,鬼界岂不是又要大乱?
思及此,莫泠将水幕散去。
先把子兰抱回鬼王殿休息再说。她想。
但刚将人揽在怀里,还没走几步,身后,熟悉的声音便缓缓传来,冷淡至极,却暗含威势。
“你在做什么?”
莫泠的脸色便瞬间苍白下去。
她僵着身子缓缓回头,果然见尊主带着面具,正站在她的面前,眸色深深地望着她。
宁安抬手,指尖溢出一点微蓝焰火,在暗色中摇曳晃动。
她语气如常:“本座丢了东西,出来找找,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尊主。”
莫泠勉力勾出笑容,她喉头微动,吞咽了一下,垂首平静道:“属下随子兰寻红绳未果,她死灵之身,未成鬼修,累了便睡了过去。”
“是么。”
面具后,宁安琥珀色的眸子里映出澄澈蓝光,在莫泠绷紧僵直的身躯前,她笑了笑,敛眸不语。
“回尊主,正是。”
莫泠感受周围隐隐浮动的磅礴鬼气,闭上眼睛,咬牙开口道。
“既如此,你先回去将子兰安顿好。”宁安走近她,用焰火映出怀中女娃细腻青涩的面庞,须臾,淡声启唇:“仔细着点。”
莫泠受此嘱咐,如蒙大赦,连连点头:“是!尊主放心。”.
“姚神君这是何意?”
“鬼界之门好不易现世!神君阻止诸位道友开启界门,是否有些不妥?”
悬渊海上,白雾弥漫,十几个修士站在陈弃身后,听着自家掌门对着那煌煌如日仙人毫不客气。
“神君,蜃兽已杀尽,如今正是好时机!此时不入鬼界,更待何时?”
“好时机?”
姚月语气淡淡,眉眼却染上一丝冷厉。“以一界之灵献祭,即使三洲五郡重得灵气,也不会生生不息,杀鸡取卵,如何长久?”
陈弃毫不在意,他冷笑一声,道:“那也能让修仙界得以喘息!神君乃仙人之体,难不成没有察觉到天地灵气正在渐渐湮灭,百年内,必至绝路吗?这些年来,无数修士在三洲五郡乃至二十七城探寻道运散失的根源,可曾有一人寻得?找不出源头,如何救世?!”
姚月笑了。
她抬眸,眼瞳中映出澄明天光,视线如实质般落在陈弃脸上,一字一顿:“你究竟是为了两界道运,还是为了自己?”
闻言,陈弃眼底露出一丝慌乱。
一年前,他几乎耗尽了天机宗的灵宝,这才算得界晶藏于鬼界。
界晶是五宗掌门才知晓的隐秘。
只要拿到这传说中的绝世至宝,他就能借此突破元道境!
他也想成仙!鲜著赋
至于道运
陈弃心里冷笑,虽然献祭鬼界是他夺取界晶的幌子,但到时候,就和他对外的说辞一样,将鬼界的死灵鬼修全部灭杀。
她们丹田的灵气回归天地,不就能拯救两界了吗?至于后世如何,那也是万万年后的事情!
他身为一宗掌门,自然不会像凡人散修般惧怕滞留在天地间的恶灵。
想到这里,陈弃底气愈加足。
他压下眼底的心虚,冷声道:“神君这是什么意思?”
“那不成是说本尊有私心?我所为一切,皆是为了天下安危!”
说完这些冠冕堂皇的话,陈弃看着姚月愈加冷漠的气息,心中虽然惊怒,却也无法强行破界。
姚月这是打定主意不让了?
“这”
周围的修士们见两人对峙,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可是姚神君!
别说是陈弃一人,就是五宗掌门一齐上,也伤不了面前的人分毫。
残阳弥漫,在云雾中晕染开来,悬渊海上,界门即将彻底消失。
在越加低沉死寂的氛围里,姚月率先动手结印。
阿兰从荡尘剑中现身,挡在众修士面前。
女孩青稚的脸渐有成熟之态,身姿提拔,仿佛是新抽出的绿竹。
她抬起下颚,眉眼盈盈,却于众人各异的目光中,挑眉开口。
“入界者,杀无赦。”
无人再敢妄动。
见状,陈弃眸色幽深,青筋在额角浮现。
玄妙的符文渐渐凝结。
姚月掌心的封印散发出澄明青紫,明彩熠熠。众目睽睽下,玄文最终成印,飞向边缘泛白的界门。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在界门被彻底封印前,一股黑气忽而出现,像是浓墨般包裹住界门,很快将其吞噬殆尽,没让那青紫淡光触碰分毫。
凉风习习,云雾四散。
残阳里,海面水波潋滟,浪花扑向岸边高耸冷硬的岩石,飞沫如雪。
“何人闯我鬼界。”
飘渺的话音低沉平缓,在悬渊海上散开,几息之间,便传入众修士耳中。
姚月一怔。
袖中的五指骤然握紧,但这仅仅是一瞬间,待她听清那陌生的声音,终是缓缓吐出一口气,心中再次古井无波,死寂一片。
不是她,不是她的怀黎。
鬼王殿中。
宁安坐在玉座上。
她摩挲着腕骨处失而复得的红绳,微微一笑,颔首示意莫泠继续。
后者会意。
刚刚尊主通过她的口说话,应该不会让这些修士认出来,但那姚仙尊怎么还是一副出神的模样?
还是她自己说为妙。
莫泠在这边说着明晃晃威胁的话,却没有注意到,上首那向来淡漠的尊主,此时此刻,视线却一直落在水幕中那红色的身影上,眸色说不出的深沉。
“三十年了”
宁安眸光轻动。
玄色的玉冠映出殿内灵火,清寒素洁。
她的视线定在那人的眉目间,从眼角到鼻梁,从那双漂亮的眼,滑到姚月形状姣好的,温软的唇瓣上。
竟已是痴然。
待不思量,怎不思量。
第170章 自重
宁安抬手,指尖慢慢勾勒水幕上的人影,很是入神。
莫泠站在身边,余光看着她的动作,恨不得把头低得更低,也许是她的声音突然有些打颤,宁安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淡淡地瞧了她一眼。
“尊尊主”
莫泠浑身一僵。
“让他们滚出悬渊海,莫要打鬼界的主意。”
这些年,宁安虽然不曾离开鬼界半步,但对外面灵气消散的事情也有所耳闻。她知道这些修士想要献祭鬼界的死灵,以此求得修仙界灵气复苏。
死灵若亡,鬼界没有它们身上的死气补充,也会逐渐湮灭。
从古至今,界与人相互依存,也不知道修仙界的那些人怎么想的,如今,竟然想要以牺牲一界为代价,唤得修仙者长命百岁,道途明畅。
真是不择手段。
莫泠闻言,连忙错开视线,对界外已经面色黑沉的修士语气加重道:“鬼界如今已有明主,不再是任你等修士宰割的板上鱼肉,若再不离开悬渊海,尊主便便”
她侧眸,眨眨眼睛,问宁安接下来该如何说。
宁安也知道这些人不见棺材不落泪,除非让她们知道鬼界有天乾境的力量庇护,否则,这些人根本不会走。
心念一动,一股磅礴的鬼气夹杂着天道法则,几息间,便传出鬼王殿,笼罩在悬渊海上空。
姚月眸色微凝,还未出手,便听见了身后陈弃的闷哼。
她转过身,见到这人吐出一口血来,正面色泛白,压制着丹田内逆流的道气。
好强大的道法!
虽不至元道,却也是天乾巅峰的模样,甚至还要强些。
什么时候,这鬼界中竟出现了此等修为的鬼修!
“已有明主”
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姚月料想这鬼修如今必然已是鬼王之尊。
虽然心中讶然,不过,这“尊主”此时阻止修士入界,也正和她意。
思及此,姚月嘴角噙起一抹浅笑,她垂下眼帘,指尖一动,轻灵纯净的道气便在掌心涌出,须臾荡清悬渊海上的鬼气。
四周的修士终于得以喘息,如同脱水良久终于入海的鱼,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呼”
有人面沾冷汗,气喘吁吁:“这是怎么回事!”
“这鬼修口中的尊主,到底是什么境界”
听着四周的嘈杂,陈弃盯着面前神态悠闲面容淡淡的姚月,冷着脸,吐出两个字:“天乾。”
“什么!”
“天下竟有了第八个迈入天乾的修士!”
“一个鬼修罢了,鬼道多至邪至恶之人!”
耳边响起众人的话音,站在陈弃身边的白行烟眸色一愣,突然想起了因鬼气在身,而被姚神君一剑灭杀的宁安。
回首间,故人已逝多年。
她着实有些恍惚。
如果当年那人没有走火入魔,遁入鬼道,以她的天资根骨,是否能成为如今最年轻的,迈入天乾的修士呢?
可惜,人死如灯灭,再无转机。
正当她唏嘘不已时,在界门消失的位置,突然出现了一个泛着暗光的符阵,阵法轻动,线条泛着潋滟流光,流光往后拉出一条长长的甬道。
一个人影慢慢从里面走出,身形愈加清晰。
绣金暗纹的衣袍衬得人腰身柔韧挺拔,高挑而不失力量感。头顶的玉冠镶嵌灵珠,神采奕奕。
是个鬼修。
感受到她身上强大的道气法则,众修士如临大敌,瞬间拿出灵宝法器,谨慎地盯着面前的女人。
“神君,生死两界,一向泾渭分明。”
站在姚月面前,女人面具后的脸终于有了些鲜活的生机,黑眸沉星,似蕴秋水。
姚月凝眸,心神感到一瞬间的惶然。
在众人难以置信的视线下,她瞬间来到宁安面前,荡尘剑脱鞘,被她紧紧握在掌心。
修士们只见姚月手腕轻转,银锋就如流光掠过,转瞬间,便挑落了墨衣女人的面具。
啪嗒——
惨白的面具摔在海面上,发出清脆的水声。
宁安眉峰一动,垂眼望着她身侧的剑尖,缓缓说了句:“神君好剑法。”
那张令姚月完全陌生的脸露出冷意,五官清秀漂亮,却和记忆中的人全然不同。
不是她。
姚月失魂落魄地退后几步,怔怔地望着面前气定神闲的女人,喃喃道:“不是”
“是什么?”
她的声音实在太小,只有宁安听得到。今日她出界,彻底变换了形貌,就连眸色都用术法掩盖,气息内敛,怎么可能被姚月认出。
想到此处,宁安无所谓地笑了笑。
她走上前去,指尖溢出一缕暗丝,挑起面前人的下巴。
“神君好样貌,我鬼王殿正缺些侍君娈宠,要是鬼修都长得这副模样,那可是入的了本座床榻,日日笙歌,好不快活。”
“放肆!”
有修士将灵气灌入法器,作攻击状,开口就骂道:“鬼修何敢!我修仙界的神君,可是你等恶修能够随意轻薄的?口出狂言,当真无礼至极!”
宁安低笑不语。
她抬眸,正见姚月面无表情地望着她,长袖微抬,指尖就这么轻轻一碰,下巴处的黑气便完全卸了去。
“无礼。”
她语气清冷,仿佛冥冥之中掌握天下存亡的执棋者,骨子里的孤傲凉薄像是沁了骨般。
心静如水,美玉无瑕。
刚刚失魂落魄的模样,似乎只是宁安的一场错觉。
宁安瞧着散去的黑气,喉间呵出一声轻嗤,敛眸长叹。
她垂首摇了摇头,道:“神君修为深厚,吾等恶修,自愧不如。”
“你就是鬼王?”
白行烟来到她们身边,眼底浮现一丝窥探之色,蹙眉道:“以黑渊之能,生前都不敢占据鬼王殿,只在黄山之境统领万妖,前辈倒是有胆魄,敢招惹鬼界那些鬼修死灵。”
宁安侧眸瞧她,点了点头:“小丫头倒是嘴甜的很。”
鬼王殿中,莫泠看着面不改色,自然地接受“前辈”称呼的宁安,嘴角僵了僵。
若尊主真的是宁安,如今还不过百岁,到底谁是丫头啊?
悬渊海上,宁安启唇:“鬼界不会插手三洲五郡的事,希望诸位道友也不要对鬼界起什么心思,否则鱼死网破,诸位与本座,皆没什么好果。”
陈弃见这鬼界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鬼王态度冷硬,知道除非姚月出手,否则强行入界绝不可能,因此,他笑眯眯地走上前来,拱手开口:“道友这话说的不妥,两界虽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但生死本是轮回,插手算不得,互利共赢,总可以考虑吧?”
宁安笑出声来:“共赢?”
姚月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的眸子,似乎想要在其中看出什么破绽。
在鬼王出现的刹那,她心跳鼓鼓,一种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觉得这人的一举一动,就连说话的语气,都让人感到莫名相像,因此,她才会有刚刚那番试探。
虽然后面她的所作所为,还有那张脸完全不似
而且其丹田鬼气充沛,是天乾境巅峰的模样,的确是个鬼道大成的鬼修。
如果真是那个人
三十年的时间,不会有如此机缘。
即使体态形貌似她半分,也永远不是她。姚月思绪低沉,默不作声。
一旁,借着陈弃几十年后的收徒大典的由头,邀宁安往天机宗一趟。
“道友鬼道大成,抵达天乾之境,入主鬼王殿,便是我天机宗的贵客!”陈弃在他天机宗的弟子面前一扫之前对鬼王的敌视,让刚刚出言声讨鬼王的修士神色复杂。
他看向宁安,笑着道:“七十年后,便是我天机宗的收徒大典,老朽邀尊主前往宗内一叙。”
鬼修不比妖兽,是完全的恶邪,让世人敌视。
界晶在鬼界不说,修仙界道运消弭,如果能和这新任的鬼王交好,对他陈弃百利而无一害。
除了石罗宗,其它三大宗门的掌门关系极为密切,陈弃需在乱世里拥有更多的助力,这天乾境的鬼修,如果与天机宗交好,会是个好的盟友。
他想的极为周全,宁安知晓他的心思,并不点破。
她莞尔一笑,淡淡道:“道友所言极是,本座在鬼界万年修炼,如今,也该睁开眼看看这外界。”
此话说完,陈弃眼底一亮。
……
“神君在想什么?”
眼前的阴影将姚月完全笼罩,宁安突然站在她的面前,视线状似无意地落在姚月腕骨处若隐若现的红绳上。
隔着轻纱的布料,她轻笑道:“莫不是思故人了?”
闻言,姚月抬眸瞧她。
她听到了这鬼王和陈弃的对话,不日前,她和乾清还在天青宗的天命阁寻找道运消散的缘故,再制成几张符,便能够完全借助神树测算推演,找出根源所在。
天下道气走向末路,所有人都在寻找生机,她不必,也不会与这些心思不明的人为伍。
陈弃所为,便由着他去。
修为在身,姚月不需要旁人相助什么。
被宁安这靠近地动作弄得有些恼,她退后一步,语气微凉:“道友自重。”
宁安无端大笑,她甩袖转身,目光锋锐如实质,刺进姚月的眼中。
“今日,神君意图封印界门阻止旁人入内,这情分,本座领受,若有时间,神君不妨来鬼王殿坐坐,本座定当”
说到这里,宁安顿了顿,嘴角轻翘,目光肆意的落在姚月的脸上,又顺着漂亮的肩颈线条,滑到那雪白的锁骨处,“扫榻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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