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柏奚坐在家门口的保姆车里,将摘下的婚戒重新戴上,这枚戒指曾经和长在她无名指似的,不过松懈了几天,它便没有那么契合了。
——当然,也可能是柏奚的错觉。
唐甜在车里和她挥挥手,柏奚进了大堂,按下电梯。
电梯上行过程中,柏奚的手机震了一下,她从风衣口袋拿出来。
裴宴卿:【到家了吗?】
柏奚:【进电梯了,马上】
裴宴卿:【想吃什么?我下班路上给你带】
柏奚:【不了,在家随便吃一点,明天还有通告,我怕水肿】
裴宴卿:【好,我还有一小时到家,你累了就睡会儿,回去我叫你】
柏奚:【嗯】
柏奚一进屋就把身上头上手上的首饰全摘了,光脚踩在木纹地板上,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往客厅中央的毛绒地毯上一躺,扯过沙发的薄毯合眼睡了过去。
裴宴卿知道她的习惯,甚至备了个枕头。
柏奚枕着塞满鹅绒的枕头,包裹性很好,软得像陷进洁白的云朵。
柏奚指节曲了曲,连同云朵一起入眠。
她最近睡眠不太好,根源在裴宴卿,然而却也只有回到她身边,才能得片刻安枕。
一边是更深的噩梦,一边是短暂的欢愉。
……
客厅只亮起走廊的灯带。
裴宴卿轻手轻脚地打开了家门,第一眼便看见光线昏暗里,影影绰绰一道睡着的身影。
女人缓步走过去,蹲在柏奚身前。
柏奚睡得熟,被她一直看也没醒,裴宴卿的手指伸出来,开始玩她的耳朵和侧颈那条线,一路下移。
到了肩膀,肩带形若无物,柏奚被她弄醒了,迷迷糊糊道了声“痒”。
她睁开眼睛,在昏黄的夕阳里自然地伸出双臂,抱住了女人的脖颈。
裴宴卿微不可察地一僵,眸色漾了漾,转而去看落地窗外的山色。
关于柏奚故意摘婚戒一事,网友议论纷纷,网上闹得沸沸扬扬,一夜之间@裴宴卿和柏奚离婚了吗的博主经历了两年的沉寂,默默打卡,突然开始涨粉。
那毕竟是网上,惯会捕风捉影,柏奚正经摘婚戒不超过三次,也有替她俩说话@经纪公司和工作室告营销号造谣的。
换言之,只要裴宴卿和她一样不上网,根本看不到这些。
柏奚的初衷是为了提醒自己,不是给网友提供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她是个公众人物,一举一动都在众人视线里。
孟山月询问过她,是不是和裴宴卿吵架了?
柏奚说没有。
孟山月追问她为什么摘戒指,柏奚就不回答了。
孟山月再跟她说这样做的坏处,把两个人都拖进舆论里,柏奚无所谓自己,但她担心影响裴宴卿的风评,于是再也没有“忘记”戴过戒指。
风平浪静。
——如果没有那封提前被泄露的离婚协议的话。
裴宴卿没有提起戒指的事,仿佛她真的没有上网,柏奚更不会主动提。
她们俩都在演戏,棋逢对手,演情深似海,演相安无事。
或者说不全然在演,像拍一部提前定好了杀青日期的爱情片,两个入戏太深的人抵死缠绵。
柏奚猜到裴宴卿或许察觉到什么,裴宴卿也知道她发现自己的异样,但就是谁都不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虽然没有再出新闻,但公众发现她们俩很少同框出席活动了。
时间来到七月中旬,华语电影“三金”之一的金桂奖公布入围名单。
柏奚在女主候选人名单,裴宴卿在给另一个奖项当评委。
颁奖典礼全程直播,镜头前长长的红毯准备就绪。
颁奖开始之前,八卦论坛微博和弹幕先撕了一轮。
【柏奚这次又入围了,紫微星本星】
【脸夺大啊,宋女士靠谁有的资源心里没点数?】
【我缺课了,宋女士是谁?】
【当然是强推之耻、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狼心狗肺的柏奚小姐宋女士】
【楼上嘴好毒,但是我同意,之前裴仙就不该扶贫,凤凰女和凤凰男没什么两样】
【虽然但是,柏奚好像也不是凤凰女吧,她出道就一身名牌啊】
【怎么解释她父母到现在还没有露过面,一问三不知的情况】
【她这样的姿色,该不会是坐台赚的吧hhh】
【3202年了,还有楼上这种言论???举报了】
【客观评价,不要给女生造黄谣】
【我是裴仙十年老粉,我开麦说一句,我就是为正主不值。当年裴仙官宣那天,每天发三条微博,连发三天晒老婆,柏奚盘靓条顺还是个年下姐狗,我们粉丝是真心祝福的,可是柏奚做了什么?那九条微博她只转发了第一条,其他的连点赞评论都没有。更别提裴仙结婚以后高强度上网冲浪,各种夸夸老婆,柏奚冷淡得好像婚是裴仙一个人结的。有一次采访,记者问她知不知道裴仙每天都在微博夸她,她居然说不知道?指路[采访链接]】
【路人都觉得过分的程度】
【心疼裴仙】
【没记错的话,这次忘戴婚戒也是从她开始的吧】
【靠,裴仙好惨】
柏奚也有粉丝,而且经过孟山月的路线规划,都是一线流量战斗粉。
【楼上主页都掉皮了,捂好马甲再来黑你们蒸煮拍马也赶不上的柏美人吧】
【资源在手,笑看疯狗】
【批皮和趁机拉踩的有空给蒸煮做做数据,你黑半天小柏也不会少一根汗毛】
【柏奚要真是个烂人,裴仙的眼光得有多差?】
【《耳语》的女主角是殷惊鸿选的,裴仙就算再强势也不能往殷导的剧组塞人,望你们知】
【以为黑两句就能破坏柏奚的路人缘,不好意思,正主太争气了,奖杯闪瞎你们的眼睛】
【最年轻的00后演技派花旦,吵架不如看一下美人混剪CUT】
【千万别看,看完就黑转粉】
自柏奚红了以来,她靠裴宴卿上位的议论一直没停过。其实以她的演技和脸蛋,只要没人刻意打压,红是一瞬间的事,就像她第一部电视剧《雪域南山》。但巧就巧在她爆红的时机和裴宴卿公开的时间重合,她的名字以裴宴卿妻子的身份先一步植入大众的脑海。
从此再也洗不脱了。
柏奚不介意这件事,哪怕永远和裴宴卿捆绑在一起。但她的粉丝为她不平,了解关注她的人才能明白她有多优秀,即使没有裴宴卿,她迟早也会走到今天。
粉丝都觉得自己正主是吃亏的那方,只看得到我方的委屈。
狭路相逢,就像炮仗,随着婚变的传闻流出,一点即燃。
现在柏奚拿了好几个奖项,在电影圈站稳脚跟,她的粉丝迫不及待想和裴宴卿脱钩。
网上硝烟弥漫,裴宴卿偶尔用小号刷柏奚的新闻,都能看到自己的粉丝和柏奚的粉丝在打架,随处可见。
裴宴卿:“……”
眼不见心不烦地关了手机。
她伸手拿起一旁的红毯名单,柏奚有入围作品,和剧组一起走,顺序安排在中间偏后,她排在倒数第三个,足够重视又不会越界,毕竟是电影圈的颁奖礼,她混得多的还是电视圈,压轴是一位享誉国际的三金大满贯影后。
裴宴卿的视线从前往后,数柏奚和自己之间隔了几个人,冷不防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名字。
——霍惜君。
有关霍惜君,已经许久没有在圈中露面,但江湖处处都是她的传说,其中之一就是和裴宴卿的绯闻。
裴宴卿出道很早,拍的第一部电视剧就是和霍惜君合作的。霍惜君出身北京普通家庭,但是星运不错,她比裴宴卿大上三四岁,彼时已经是圈里小有名气的女星。
往事裴宴卿已记不太清,在剧组的时候霍惜君十分照顾她,就算知道她是裴椿的女儿,态度也很自然,于是两人在剧组拍摄期间拍了许多亲密的被誉为“cp神图”的照片。十几岁的裴宴卿懂什么,只当作小姐妹玩得好,霍惜君合她的眼缘,而且她还未成年,忙着拼事业,无心情爱。
两人关系一直很好,互相探班寄零食,微博大晒合照。
那时的网友吃得也确实是好,正主亲自撒糖,满汉全席管饱。
转变是在裴宴卿十八岁成年生日,霍惜君专程从剧组飞过来给她庆生,打开包厢,里面还有裴宴卿的其他朋友。
裴宴卿领她入座,简单招呼了几句。
“这位是霍惜君。”
“这些都是我的朋友。”
霍惜君的心当时凉了半截,连介绍都如此简短,她根本没有打算把自己纳入她的生活里,从来都是她自以为是。
生日的最后,霍惜君单独留下她,还是表了白。
裴宴卿好似没有太意外,然而真诚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如果你愿意,我们还可以是朋友。”
“我不愿意。”
只有不爱的人才会接受做朋友,自始至终动心的只有她自己。
裴宴卿蹙了蹙眉,伸手道:“好吧,祝你前程似锦。”
霍惜君看着她,眼眶噙泪。
第一次知道她面前的这个人,内心如此冰冷无情。
两人决裂,神仙CP拆了,后期资源路线走向竞争对手,裴宴卿也公开澄清过,只有网友还困在过世cp里出不来。
霍惜君于2020年结婚隐退,婚礼邀请了裴宴卿当观礼嘉宾,不是伴娘,裴宴卿答应了,本来无爱,何来恨?她一向是个与人为善的人。
——这是在和柏奚认识之前的事。
婚礼现场视频出来,cp粉纷纷死而复生,自动脑补爱恨情仇。
就算裴宴卿不去,两人老死不相往来,网友也有另一套说辞,嘴长在他们身上,cp脑无所畏惧。
事实上在霍惜君隐退前,两人同在圈内,低头不见抬头见,霍惜君自己也开经纪公司,她们还有合作的项目,只是对接人不是裴宴卿自己。
是霍惜君结婚以后,圈里才再没有她的身影,自然谈不上见面。
柏奚更没有见过霍惜君本人,仅限耳闻,以及三年前马路对面大厦她尚未到期的代言广告牌。
网友自然也发现了红毯名单的彩蛋。
【啊啊啊啊啊啊是我那貌美如花的前妻霍惜君】
【对不起小柏,我又嗑起了我的过世cp,我就嗑一秒,麻麻马上回来】
【霍惜君头年结婚退圈,裴宴卿次年公开结婚证,这不是虐恋情深剧本我不信】
【给我写她个一千集,我爱看!】
【霍惜君为什么突然复出了啊?】
【听说她离婚了捏】
【离离离!裴仙也离,速速给我再续前缘!】
【可是柏奚才是正牌妻子啊?】
【真是替身也太难过了吧】
【已经开始揪心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网友在脑补中疯狂期待李逵遇上李鬼的名场面。
【这下好了,小·霍惜君要遇上真·霍惜君了,她们俩的红毯顺序居然只差一个人,主办方搞事情不要太明显】
【我方人员已打入主办方内部】
【港真,就算没有替身这事,霍惜君刚隐退,柏奚就顶着她的名号出道这件事也太巧了,本身就是大热闹】
【她们俩早该对上了,前·顶流女星VS现·一线小花,谁会赢?】
【霍惜君可是一代流量花,她红的时候柏奚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花粉向来长情,就算退圈三年,柏奚这点底蕴不够看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柏奚电影奖项都拿了好几个,不吊打在现言古偶打转的霍女士?霍女士针打多了脸都僵了吧】
【柏奚粉的嘴巴放干净点,尊重前辈四个字不知道怎么写吗?】
【急了】
【有空拉踩前辈不如看看裴粉还能忍你们多久吧,自己主子一堆烂事,还四处树敌】
唐甜关掉了微博界面,战战兢兢地看向在一旁闭目养神的柏奚。
名单柏奚也拿到了一份,但她似乎没有多注意霍惜君此人。
三年前,她刚和裴宴卿恋爱,发现网友有说柏奚是替身的言论,孟山月让她在柏奚面前对霍惜君讳莫如深,唐甜也当没有这个人。
但事情的发展往往不遂人愿,谁知道霍惜君结了婚还能离了又出来蹦跶?
你还真别说,网上这些分析让唐甜都有点信服了。
怎么解释裴宴卿对柏奚突如其来的另眼相待?一见钟情还是因为那张三分像霍惜君的脸?为什么霍惜君头年结婚,裴宴卿次年紧跟着结婚,放在小说里,这不是妥妥的相爱相杀、虐恋情深剧本?
为什么霍惜君刚离婚,裴宴卿和柏奚就传出婚变的消息?
那枚婚戒,究竟是柏奚自己摘的,还是她察觉到了什么,抑或是裴宴卿逼她的?将来离婚也好把锅甩在柏奚身上。
柏奚只是这段错过的爱情里的过客和不值一提的替身,正主归位她就会被打入尘土。
在裴宴卿和自家艺人之间,唐甜当然无条件选择相信自家艺人。
而且从旁观者的角度,唐甜认为这段逻辑完全站得住脚。
就是不知道柏奚现在在想什么?
她低着头在看自己的婚戒,又好像是在漫无目的地出神。
伤心吗?还是已经麻木了。
“小柏。”
“嗯?”柏奚没神游,只是口吻很淡,连眼帘也没抬起来。
唐甜关切和询问的话堵在喉咙口,伸手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的。”
柏奚看了她一眼,没有开口。
唐甜忽然说不出话来。
那是极其平静的一眼,又仿佛带着注定的离别。
唐甜小声道:“就算你和……我也依旧是你的助理呀。”
柏奚垂眸,道:“以后的事,再说吧。”
连她也不知道到时候自己能不能扛下来,如果不能,孑然一身离去,至少了无牵挂。
五年时光,仿佛是她偷来的,前两年浑浑噩噩靠催眠自己生活,像一潭平静的死水,后三年的幸福如指间流沙,稍纵即逝。
她们离婚以后,假如她死了,裴宴卿的伤心会少一点吗?
会吗?
没有人会记住她,就像她降临到这个世界时也没有人期待。她的降生、她的牙牙学语,她的成长,上帝打了一束光下来,她在黑暗的角落里孤独地起舞,没有一个人见证。
所以还是不要有人记住了吧?
尘归尘,土归土,皆化作虚无。
可是……
柏奚又一次抚上自己左手的婚戒。
期限要到了,她还是舍不得这世上唯一爱过她的人。
*
红毯典礼正式开始。
一辆黑色长款宾利停在红毯边缘,足尖并半个精致的脚踝率先映入镜头,鞋跟踩在红毯,柏奚弯腰从车里下来,她个子高,腰细,穿什么都出挑,近来又染了一头金发,蓬松地在脑后抓成了一把,额前随意落下两缕。
长长的白裙,配上她的金发造型,像是温柔典雅的希腊女神,五官又融合了东方的神性。
她的红毯向来很敢穿,团队也很大胆,常常出人意料,效果往往也很好。
【这身好漂亮,仿佛看到了雅典娜,就差一个神杖了】
【不敢相信这身穿在别的小花身上有多灾难】
【还得是柏奚】
【她的眼睛真的好漂亮,强光下一个颜色,光线暗又一个颜色,我就想知道是哪国混血我也去找一个】
【这张脸我下辈子投胎能拥有吗?十分之一也行】
【投胎从三年前排队到现在,得有个几千万人了叭】
【想起了排队几千万尚未退款的小黄车】
【我们只是网友,你越界了】
【柏奚年轻貌美,我觉得替身上位也不是不行,霍惜君追妻火葬场追不上,柏奚女二改拿女一剧本也很香啊】
【楼上笔给你,你去写!】
……
【都别刷了,到霍惜君了!!!】
话音未落,画面就被满屏的彩色高级弹幕刷满了,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在空隙间看见抠出来的长条人形,像是P上去的。
霍惜君的粉丝还是非常能打,哪怕退圈三年,粉丝爬墙,到处采花,一朝复出又全都爬回来了。
这就是花粉。
就算正主变前妻,一朝复婚立马甜甜蜜蜜,野花哪有家花香。
而且现在这个时代,离了婚的女明星也是吸粉利器之一。
【感觉霍惜君状态比三年前更好了,神采飞扬】
【有一种死了老公的美】
【漂亮姐姐都给我狠狠地搞事业】
【柏奚为什么在出口那里停下来了?她俩这么快就要碰上了,不会吧?!】
【导播给我大特写!】
唐甜拿了一件外套,在红毯出口、礼堂的入口等柏奚,见她驻足不动,循着她的目光看到红毯上的霍惜君,心里涌上不详的预感。
“小柏?”唐甜往旁边走了两步,装作不经意挡住她的视线,问道,“怎么还不进去?”
“裴老师在第几个?”
“倒数第三个。”
“我看不到么?”
“看不到,远着呢。”唐甜把外套围上她的肩膀,半拥着她步入开了空调的颁奖礼堂。
唐甜回头看了一眼,霍惜君的脸更近了,近到可以辨清她们相似的面部轮廓。
唐甜心里打了个寒战。
柏奚在主办方安排好的席位坐下来,周围的人和她寒暄她也回应几句。
气氛突然微妙。
面前演艺圈的同事表情变得不自然,若有若无地看向一个方向,柏奚顺着她们的视线看过去,瞧见穿着蓝色长裙,戴着玉质耳坠的女人。
化了很淡的妆,年纪比裴宴卿大几岁,气质也是淡淡的。
柏奚见她有些眼熟,但事不过心,想不起来,出现在这里,看周围人的态度,应该是圈里的前辈。
女人走到她面前,柏奚客气地站起来,谨慎道:“你好。”
“你好。”霍惜君主动向她伸出手,“霍惜君。”
“柏奚,久仰大名。”
霍惜君的电视剧柏奚小时候也看过,但荧幕和真人不一样,霍惜君年纪渐渐上来,近十年都没有产出有口皆碑的爆剧,她一时有些生疏,听到名字才反应过来,只是面上依旧平淡。
“我看过你的作品,很优秀。”霍惜君道。
“谢谢。”
围观的演员露出吃瓜的眼神,眉来眼去。
裴宴卿怎么还不进来?看修罗场啊!
万众期待的修罗场并没有上演,好歹也是颁奖典礼现场,不是扯头花的走廊卫生间。
“有机会的话希望能考虑我们公司的项目,期待和你的合作。”霍惜君递给她一张名片。
柏奚双手接过名片。
“多谢霍老师抬爱。”
“我先入座了,有机会一起吃饭。”
“好。”
霍惜君之前虽已不再作为演员出现在台前,却变成资本隐在幕后,投资的几个影视项目大赚小赚的,旗下艺人也红了几个。所以她的座次比柏奚还靠前一排。
霍惜君是一个很清淡的人,和裴宴卿那种与世无争却高高在上的疏离感不一样,她是凡尘的、落地的,或许和她是普通出身有关,像是温开水,存在感不强烈,但是在那儿就不会被忽视。
正因为她这种气质,和她饰演的鲜明角色反差,粉丝格外地死忠,生怕她受欺负。
按理说霍惜君应该给人舒服的感觉,从她游刃有余地和人交谈,旁人脸上的笑容就能看出来,但柏奚就是莫名的直觉不大喜欢她。
而且她总觉得一些视线在她和霍惜君打量游离,一些声音在耳边窃窃私语。
“她们俩……”
“好像是有点像……”
“这下有热闹看了。”
什么热闹?像什么?
这些声音在裴宴卿进来以后戛然而止,好像从没有存在过。
裴宴卿分花拂柳而来,及地的淡银裙摆摇曳,干净的妆面别出心裁地点了亮钻,宛如月宫神女。
柏奚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霍惜君同时站了起来,指尖轻微地陷进座椅的椅背。
议论声是没了,但安静来得也有些诡异。
裴宴卿结婚的事瞒得太好了,一朝公布的时候圈里人都满眼茫然,瓜还没熟就蒂落了?
官宣以后,裴宴卿天天秀恩爱,但绝口不提《耳语》之前的事,晒结婚证的时候也只晒了红本本,没有晒领证日期。网友都以为她们是因为电影走到一起的——虽然某种程度上确实是。
裴宴卿没有有实锤的绯闻,但霍惜君算是一件传播最广的绯闻,霍惜君喜欢过裴宴卿有些人也知道。两人相继结婚,柏奚还有“小霍惜君”的绰号,圈里人也往替身的方向想过,吃起瓜比网友半点不输,哪曾想现在俩人真碰面了。
嘶,霍惜君好像余情未了的样子,她的眼神还爱她。
新欢旧爱哪一个才是她的真爱。
会不会打起来?
弹幕和现场都很紧张。
柏奚似乎预感到什么,环视其他人的目光,心跳骤然加快,看向不远处的意中人。
裴宴卿笔直地走向柏奚。
就在她即将来到柏奚面前的时候,一道声音轻轻地打断了她。
“小宴。”
那张和柏奚有三分相似的脸出现在柏奚正前方,霍惜君向她伸出了手,露出了一个柔和的笑容。
“好久不见。”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小宴,好久不见。”
裴宴卿看着面前清淡婉约的女人,三年在保养得当的女明星身上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她们之间也没到回忆的情分。
或许曾经有,无情的流水日复一日地冲刷,早就带走了。
但她是裴宴卿在圈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现在霍惜君也是月亮岛的商业伙伴。
“好久不见。”裴宴卿微微一笑,伸手回握,礼数和神情都挑不出差错。
吃瓜同事更加将目光往柏奚身上瞟。
柏奚站在霍惜君身后,本来就算不上红润的脸色更差了。
啧,看来还是旧爱更胜一筹。
裴宴卿道:“不知道霍老师见过柏奚没有?”
霍惜君笑容不变。
“见过了。”
裴宴卿侧身,让出霍惜君背后那道人影,冲她柔声喊道:“奚奚。”
话语里的亲密谁都听得出来。
霍惜君再不好挡着,柏奚从座位那列出来,和裴宴卿一起站在过道里,被她牵住手,柏奚诧异地看了眼裴宴卿。
裴宴卿:“我爱人,柏奚。”
霍惜君还是那副清淡含笑的样子。
“柏小姐,你好。”
裴宴卿转过来向柏奚介绍霍惜君:“这位是霍老师,霍惜君,是我以前的同事。刚刚你们是不是已经认识过了?”
柏奚点了点头。
“霍老师给了我一张她的名片,让我考虑她们公司的项目。”别人的事,柏奚还是什么都和她说。
“放在我这还是你自己保管?”
“给你吧,我怕弄丢。”柏奚把刚到手还没捂热的名片交了出去。
两人旁若无人的对话就像平地起的一阵阵冷风,横跨了十年,刮得霍惜君骨头缝里泛出清寒,她借口直接去了前排。
裴宴卿目光沉静地环视了一圈,把探究好奇的视线全都挡了回去。
在颁奖典礼即将开始前,她都和柏奚坐在一起,握着她冰凉的右手。
手腕那块凸出的骨头更硌手了。
女人用手轻轻盖住,不敢去碰。
直播镜头扫到两人同框的这一幕,弹幕里的争吵忽然停了。
【裴仙看柏奚的眼神……怎么也说不上看替身吧】
【她都没这么看过霍惜君,不知道替身论是谁传出来的】
【她们俩真的好爱彼此】
【谁还记得以前裴仙的一个采访,问她流落荒岛带哪三件物品?她说水、食物和结婚证】
【为什么不带老婆?】
【裴仙:啊?柏奚不和我一起吗?那我不去荒岛了】
【她超爱】
【裴仙不用提了,柏奚对谁都冷冷的,只有在裴仙身边才有温度,神仙眷侣必不可能离】
【我哭死,千万别离婚】
该入席的嘉宾都到了自己的位置,裴宴卿轻轻拍了拍柏奚的手背,起身坐到了第一排左侧。
柏奚、霍惜君、裴宴卿,三个人的座位刚好呈一条斜直线。
在柏奚的角度,她要看裴宴卿,霍惜君正好又挡在她的正前方。
柏奚只是对绝大多数事情不在乎,并非迟钝。裴宴卿恰好划分在她在意的范围内,众人对霍惜君和自己之间诡异的态度,探寻的目光,以及裴宴卿来了以后更加强烈的反应,让她几乎断定霍惜君与裴宴卿有关。
霍惜君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她也发现了,只是感情经验的浅薄让她一时无法与确切的“替身”二字联系到一起。
直觉告诉她不太乐观。
颁奖典礼结束再想吧。
她的视线抬高,越过前方座椅,直接落向舞台。
柏奚的电影事业发展很顺利,作品不是提名就是获奖,产出不丰也让她在二十三岁的年纪一步步坐到了前三排。
“接下来,我宣布本届最佳女主角的获得者是……”
“她在作品中表现了蓬勃的生命力、不屈的意志,在绝境中仍然要撕开一条生路,她看似认命,却从未屈服于不公的命运,谱写了一曲精彩壮美的生命乐章。”
“她是五位候选人中年龄最小的……”
席下已经有演员喊出她的名字:“柏奚!”
颁奖嘉宾在舞台流光溢彩的灯光下宣告金色信封里的名字:“最佳女主角获得者,柏奚——”
直播镜头转到女主角,柏奚站了起来,双手提着裙摆来到了台前。
她看见第一排的裴宴卿,坐在C位的某位全满贯影后,第二排的霍惜君,拿了奖项的前辈们,和第三排空着的自己的位置。
曾经她觉得很近,现在似乎都变得遥远。
人事皆非。
她将面前的话筒调高了一些,两手握住沉甸甸的奖杯,发布获奖感言。
“感谢我的妻子,裴宴卿,谢谢她的陪伴和支持。”和其他人不同,她的开场白总是这一句,知行合一。
裴宴卿在台下露出一个笑容。
柏奚接着才继续感谢导演及相关主创和讲述对角色的感悟。
她在掌声中走下台,到第一排给了裴宴卿一个拥抱。
圈里同仁的掌声更热烈了。
娱乐圈不是一个讲究长久的地方,爱如朝露转瞬,许多人都已习惯,但不妨碍他们为昙花喝彩。
裴宴卿的手掌着柏奚单薄的后背,营养师给的食谱她一日三餐遵循,仍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还没有到她在离婚协议书上写的日期,她已忧思至此,假如她们分开,她一个人,能活得下去么?
裴宴卿忽然想:我在坚持些什么?明明已经知道她最畏惧的是什么,却装作若无其事,看着她在痛苦中日复一日地煎熬。
分离的痛苦,噩梦即将重见天日的痛苦。
她的手缓缓上移,落在柏奚的发顶,轻柔地碰了碰。
或许……
她应该试着把自己的骄傲往后放一放。
颁奖礼结束后有个晚宴,柏奚身体欠佳,只待了一会儿就离席了,裴宴卿暂时脱不开身,微信叮嘱孟山月一定把她送到家。
柏奚在车里休息了一会儿,打开手机搜索裴宴卿和霍惜君。
在搜索引擎按下确认之前,她不知为何停了许久,才将这个动作继续。
网页里跳出很多陈年新闻,基本都是好多年以前的,最近的提到她去出席霍惜君的婚礼,时间是2020年。
这则新闻配了一张照片,是一个长焦镜头,拍得很有意境。
霍惜君正在和新郎交换戒指,台下的裴宴卿看向对方,是一个侧脸,深情落寞。
虽然这画面并不意味着她们俩之间有什么,只能说明拍摄照片的人觉得她俩有什么。
柏奚又去微博搜了一遍。
这次信息量大爆炸,伴随霍惜君的复出,吃瓜群众在论坛又盖起了新的cp高楼,把过往的糖和刀汇总到一起,转到了微博,什么过世cp,复婚,虐恋情深剧本,三生三世,柏奚嗑cp专用术语大多看不懂,直到她在帖子里看到自己的名字。
【柏奚知道自己是替身吗?】
后面跟了一长串不同ID回复的“心疼”。
柏奚把高楼重新爬了一遍,看着看着,后知后觉,自己的心脏跟着疼了一下。
【三年前裴仙突然为柏奚出头就是因为霍惜君吧】
【年初刚参加完霍惜君的婚礼,这么快就遇到个长得像她的,也算是缘分吧】
【孽缘啊,我还挺喜欢柏奚的,可惜】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不管柏小姐信或不信,这句诗就是我心中所想。
——我要你。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因为这个,裴宴卿才会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向她求婚。
霍惜君是她的“曾经沧海”“除却巫山”,那我是什么?我又是什么?
“小柏!”孟山月道。
坐在一旁的柏奚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唇色抿成一线极红,像是含着殷红的血。
她的面色又极白,惨淡如纸。
她苍白的薄唇阖动,缓缓念了一句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孟姐,后两句是什么?”
这首诗在语文教材上,孟山月的记忆还能让她背出来。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
孟山月刚要回答,却被柏奚打断,轻声道:“好了,我不想听。”
霍惜君的君,她早就告诉她答案。
孟山月:“?我以为你考我语文?”
她察觉对方情绪低落,有意幽默道。
柏奚回了她一个勉强的笑容。
银色宾利又平稳地行驶了一段路程。
柏奚忽然问道:“孟姐,我的脸像不像一个人?”
孟山月吓出了一身冷汗。
“不像,你就是你,不像任何人。”
“真的吗?”
“千真万确,不要胡思乱想了。”孟山月忍住自己扑通乱跳的心,镇定道,“快睡吧,到了我叫你。”
“好,谢谢孟姐。”柏奚意外地向她露出一个笑,分外的乖巧。
她要继续躲进她小小的黑暗的壳中了。
ⓨⓗ 柏奚把毯子盖在身上,头偏向车窗那一侧,看上去似乎睡着了。
孟山月的心不断地往下沉。
在知道霍惜君要出席颁奖典礼的那一刻起,她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柏奚知道了。
那么,裴宴卿知道吗?
孟山月不知道要不要插手这件事,她一向贯彻的原则是不介入柏奚的感情问题,但是这不是一般的问题,出大事了!
想曹操曹操到,裴曹操的微信到了。
裴宴卿:【柏奚还好吗?】
孟山月心想这可是你送上门来的,立马用力打字回道:【不太好,非常糟糕】
裴宴卿:【???】
孟山月:【霍惜君】
她只能帮到这里了。
其实柏奚到底是不是替身,孟山月从前到现在都拿不准,裴宴卿一开始的动机真的很可疑,旁观者不清,当局者就更迷了,事实的真相只有裴宴卿自己知道。
让她早点察觉柏奚的不对劲,希望对柏奚来说是件好事。
裴宴卿那端沉默了许久,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孟山月回过头,替柏奚把毯子往上盖了盖,知道她没睡着,又靠过去抚了抚她的胳膊。
“没事的,小柏。”
柏奚闭着眼,眼尾的睫毛慢慢渗出两行泪水。
孟山月的心揪了起来。
“别怕,我们都会陪着你的。”孟山月顿了顿,说,“我和唐甜,我们会陪着你。”
柏奚喉咙滚动,极轻的两声哽咽。
是孟山月从未听过的哭音。
第一百一十四章
晚宴后半段,裴宴卿终于从冗长的应酬中抽身离席,马不停蹄地朝家赶去。
她一早知道网上的替身传言,一则霍惜君已退圈,二则清者自清,她和对方根本没什么,无稽之谈,柏奚又不上网,她何苦主动提霍惜君,此地无银三百两。
在拿到红毯名单的那一刻,她明知道她们俩会遇上,柏奚很有可能会想偏,她明明有机会提前向她解释,却没有这么做。因为她们俩之间最近气氛微妙,她在和柏奚赌气。
现在事态发展到她最不想看到的地步。
她得和柏奚解释清楚。
不仅是这件事,还有她最担心的,告诉她不要害怕,她会一直在她身边保护她,没有人可以伤害她。
在她受到那些人的伤害之前,最先伤她的人竟然是自己。
裴宴卿在大门前喘气,抬手按指纹的那一刻竟然升起类似近乡情怯的情感。
她和柏奚已经太久没有正常的交流,都在粉饰太平。
以这件事的严重性,柏奚肯定再无法当作若无其事,她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滴——
门锁解开,裴宴卿拉开了大门,客厅走廊的感应灯带亮起,漆黑一片的室内,落地一条窄窄的银河。
裴宴卿跨过那条银河,来到坐在单人沙发的柏奚身旁。
“怎么不开灯?”
“忘了。”柏奚随口答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异样,已经是最大的异样。
裴宴卿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亮如白昼。
柏奚抬起脸,被明晃晃的灯光刺了一下。裴宴卿盯着她的脸,回来太久,眼睑早看不出痕迹。
她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黄色文件袋。
裴宴卿扫了一眼文件袋,问道:“我听小孟说你从晚宴离开后情绪不太好……”
在她话音的中半段,柏奚的声音响起来。
“我们……”
后面还有三个字,裴宴卿僵了僵,明知故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柏奚抬起半低的头,看着她的眼睛,漂亮的唇齿开合。
“我说,我们离婚吧。”
尘埃落定。
悬在半空的第二只靴子在一个意外的契机不意外地落了下来。
为这个时刻,裴宴卿已经准备了太久,也等待了太久,真到这时候她发现自己竟然笑了,不受控制地笑。
柏奚看着温柔尔雅的女人眼神里慢慢噙上的泪水,藏在薄毯下的手指拧出青白骨节。
裴宴卿:“因为霍惜君?”
柏奚说是。
裴宴卿:“你连告知真相的机会都不给我,就给我判了死刑?”
柏奚说对。
有一个瞬间,她觉得裴宴卿说的不是霍惜君这件事,而是她隐瞒的另一件事,她执意要走到这一步的根源。
但裴宴卿怎么会知道?就算她知道……罢了。
柏奚好不容易说出口,不想再犹豫,她有她自己的路。
裴宴卿还是解释了:“我和霍惜君没有关系,一切都是谣言。”
柏奚回她的只有三个字:“我不信。”
哪怕知道她未必出自真心,裴宴卿仍然觉得受到了伤害。
她心脏顶着柏奚对准她的利刃一步步往前走,她是束手就擒的猎物,赌同床共枕三年的刽子手会不会心软。
裴宴卿温和地解释:“很多年以前,我刚出道,我和霍惜君在同一个剧组,有一段关系很好的时期。我十八岁那年的生日,她向我表白,我拒绝了,此后我们没有私下见过任何一面,这就是我们全部的交集。”
柏奚打断她。
“够了。”
她不想听,再听她就会动摇。
不接受,不相信,消极抵抗。
这就是柏奚对她采取的态度。
换作两年、一年前,柏奚知道她和霍惜君的流言未必会信,即使信了她也会堂堂正正亲口询问裴宴卿:姐姐,是不是真的?
裴宴卿说不是,她就相信,不会多问一个字。
同样换作半年以前,在裴宴卿发现那份离婚协议书之前,面对这件事,她会全心照顾柏奚细腻敏感的心思,有更妥善的处理方法,防患于未然。
然而时间错了,一切都错了。
恰好是现在,柏奚最混乱最犹豫的时候,从天而降一个霍惜君。
这不仅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她必须抓住的,说服自己离开的理由。
裴宴卿不依不饶,她要让柏奚看到她的借口多么无力,像是纸糊的一样,一戳就破。
“既然你上网查过,你应该知道我澄清了多少次是谣言。网友不认识我,难道你也不认识我?网上那么多乱拉的cp,捕风捉影,荒谬至极。我们是领证的合法伴侣,你为什么不相信自己,去相信外人?”
“你为什么去参加她的婚礼?”
她能问出这句话,裴宴卿很意外。
柏奚是一个情绪过于内敛的人,偶尔显露也是点到为止,很难想象她会把这种吃醋的话挂在嘴上。
或许觉得最后一刻了,顺从心意不想再顾忌。
她对裴宴卿有那么多的在意,比她自己,比裴宴卿想象的更多,直到今日才敢表露冰山的全貌。她其实小肚鸡肠,也想无理取闹,占有欲那么强,但从没有人给她这个环境。
后来有了裴宴卿,她太在乎她,太怜惜她,于是甘愿自缚手脚,把一部分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
“她邀请我了。”
“她邀请你就去?”
“对,怪我。”裴宴卿去握她的手,柔声道,“没有早一点认识你。”
柏奚反应有些迟钝,让她占了好久的便宜,才抽出手道:“……我长得像她。”
裴宴卿意犹未尽,答道:“你在我心里不像任何人。”
“三年前,你和我结婚那天,我问你要什么,你念了一句诗,你还记得吗?”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裴宴卿还真记得。
“君是谁?”
“你。”
“你的沧海巫山又是谁?”
“沧海是你,巫山也是你。”
“……”柏奚声音低了些,道,“你不要觉得我没有文化。”
“你当然有文化,你是A大的高材生,轻松保研,通晓英语和西语,德语也会一些,优秀的工程师后备役,祖国的栋梁之才。”
“……”
“我没有讽刺你的意思,你在我心目中一直很出色,不论你选择做什么。”
“你……不要转移话题。”
“好,我直接回答你的问题。我当时引用那句诗的时候什么都没想,除了你,还是你。”
“……”
不长的沉默过后,柏奚这次反驳的力度弱了很多:“我说了我不信。”
裴宴卿:“老婆我爱你。”
柏奚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宕机。
她捏在薄毯下的手指都在抖,裴宴卿太不按常理出牌了,太过分了,也太……犯规了。
情场没有裁判,没人能把这个狐狸一样的女人罚下场,她一次又一次的出手犯规,让柏奚无力招架。
裴宴卿自始至终没有去打开那个文件袋。
她看着柏奚的脸,认真地说:“我不认为一个霍惜君能对我们造成半点威胁,那对我们的婚姻来说是一种侮辱。会让我觉得你我的感情……非常可笑,你同意吗?”
柏奚已经被她说服了,差点脱口而出“同意”。
她的借口脆得像纸,被裴宴卿三言两语化解,她还有表白的杀手锏,杀伤力太大,柏奚无论如何也得放弃霍惜君这个挡箭牌了。
柏奚拿起了那个文件袋,捧在手中,似乎能给予她一些坚定的力量。
柏奚闭了闭眼,良久,道:“婚姻存续期间,我们没有矛盾,这是你以为的。”
“你说有什么问题?”裴宴卿倒要看看她还能编出什么花样。
柏奚睁开眼。
“你的欲望太强了,我满足不了。”
裴宴卿:“……”
她本来想笑这个新的荒谬的理由,但柏奚的神情告诉她,她是认真的,至少比上一个借口的底气足很多。
柏奚真的是这么想的。
裴宴卿眼尾的笑意渐渐消失。
柏奚:“每一次我们见面,第一件事都是上床,如果太久没见,一天一夜也正常,最多的一次你两天没有让我下地,你没有想过我是不是愿意厮混这么久,我会不会更想和你说话,而不是一直滚床单。”
柏奚:“去年你从国外看秀回来,顺道到片场来看我,我第二天上午要开工,做完几次以后我先睡了,半夜我觉得不对劲,手上湿湿的。醒过来朦朦胧胧的,你坐在我身边,用我的手在……”
裴宴卿做的时候都没有不好意思,被她说得耳根不住泛起热意。
“你醒着?”
“你叫得那么投入,还喊我的名字,睡着也被吵醒了。”
“……”裴宴卿说,“你不喜欢怎么不早说?”
柏奚抿唇。
其实也不是不喜欢,作为伴侣,裴宴卿要求的一切她都会配合,她只是……没那么喜欢,裴宴卿又过于喜欢。
柏奚避而不答,道:“还有一次,我杀青回家,主卧的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声音,你又在……取悦自己。”
“你不在家我为什么不能取悦自己?”
“问题不、不在这里,你明明从门缝看到我了还继续。”
“哦?难道你没推门进来?”裴宴卿气定神闲,看着年轻女人白净如春的脸慢慢涨红。
“我……我进来了,但是你勾引我的。”
“我就是勾引你,变着法勾引你,知道你几点航班落地,几点进家门,准备好了一切,等着你这只小兔子上钩,狠狠地欺负我。”
女人心怀坦荡地承认。
柏奚慢慢地张大了嘴。
她被带入当时的场景,汗水和热意蚂蚁般爬过全身,理智行将湮灭,磕磕绊绊地说:“可我、我不喜欢。”
那种迷乱和疯狂,潮水止都止不住地往外流,堵不住,蔓延,到处都是。
“那天在床上你不是这么说的。”裴宴卿眉尾轻挑。
“床笫间的话怎么能当真?”
“你现在说的话就能当真了?”
柏奚说不过她,另起一行道:“你总是有太多奇怪的癖好,我不能接受。”
“比如?”
“你买了很多领带,用来绑自己的手,蒙我的眼睛。后来你又用手铐,强迫我说一些不想说的话。我有时候不想那么粗暴地对你,但你的要求我必须听从。”
裴宴卿唇角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抿起来。
谁说只有感情裂痕才叫作分歧?柏奚义正词严的控诉何尝不是对她积怨已久?
柏奚:“你喜欢直入主题,翻来覆去把我弄哭为止,或者让我把你搞哭。我想要循序渐进的温存,我甚至可以不要烟花盛放的那段快乐,只想你一直抱着我,直到我们都睡着。”
在这段关系里,亲密行为反应的底层逻辑是裴宴卿太强势了,柏奚又太迁就她,完全隐藏起自我,直到她们要分开的前一天,柏奚才肯据实相告,并且承认她在这段婚姻里把自己藏起来了。
她并不后悔和裴宴卿的三年,哪怕这三年婚姻关系里她只扮演了裴宴卿妻子的角色,也非常感激。
裴宴卿彻底没有了笑容。
她看到的是柏奚,却又不是完全的柏奚。她们在一起幸福圆满的三年,某种程度上是她的完美想象。
柏奚终于从文件袋里抽出那两张离婚协议书的纸。
上次那份早已粉碎了,这是新打印的一份,墨香还在。
条款没有变,甲乙双方也没有变,对坐的两人一个默然,一个目光温和。
柏奚旋开钢笔盖,在落款的乙方签上自己的名字和今天的年月日,她调转纸张方向,二指推到裴宴卿面前的茶几。
连同那只打开的钢笔一起轻轻放到她手边。
“签字吧,裴小姐。”
第一百一十五章
裴宴卿垂眸看向那两页薄薄的纸,钢笔孤零零压着纸张一角。
婚姻真是奇妙的一件东西,盖下公章的两个小红本,便可以宣告最亲密关系的开始。
而它的结束,也并不需要惊心动魄,只要两页纸,便可以分割一切。
这就是她的爱情,她自以为是的完美爱情,天生一对。
裴宴卿似是自嘲地提了一下唇角,再抬眼看向枕边人的目光平静。
“柏小姐的意思是,我不了解你,甚至从来没有了解过你,是吗?”
她疏离的语气刺痛了柏奚的心,但柏奚别无他法。
“是。”
“你没有给我了解你的机会。”不仅是她们之间隐藏的矛盾,哪怕到了现在,她依然绝口不提真正威胁她的事。
“对不起。”
裴宴卿拿起茶几上的离婚协议书,条款很清晰,财产分割得很厚道,婚后财产全部归裴宴卿,柏奚净身ⓨⓗ出户。
她一早就计划好的,在她把工资卡上交的时候,或者说从她们结婚之前。
裴宴卿一目十行,多看几眼她怕她会忍不住将它撕碎。
柏奚的心脏随着她的动作跳动,悬到嗓子眼,又在她放下的动作里跳回胸腔,几乎感觉到实质的疼痛。
她攥住了身下的沙发。
“我想请教柏小姐一个问题。”
“请说。”
“我们的婚姻,对你来说是什么?”
是她这一生最珍贵的礼物,遇到裴宴卿,也是她这么大,唯一快乐的一件事。
但柏奚没有回答。
裴宴卿看着她低垂的视线,嘴唇张合了好几次,才轻轻地道:“是……错误吗?”
所以她才这么急切地想要修正它,离开她。
柏奚的眼眶倏然红了。
她藏在薄毯下的指尖深深地陷进沙发布里。
怎么会是错误,裴宴卿遇到她才是不值得,虚度光阴,徒添悲伤。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确实是错误。不是婚姻的错,是我的错。
柏奚两只手都攥紧沙发,凸出的青色血管从苍白的手背隐入瘦削的腕骨。
“裴小姐,我很抱歉。或许三年前我不该答应你的求婚。”
“你后悔了?”裴宴卿的声音都在颤。
“是,我后悔了。”后悔把她拖下水。柏奚平静地说。
“好。好。”
女人一连说了两个好字,透着新鲜墨香的离婚协议在她的力道下破损,毫不留情地丢进垃圾桶。
柏奚蹙了蹙眉。
裴宴卿用纸巾擦了擦手,冷道:“你应该有备份吧,重新打印一份来。”
柏奚应了声,起身去了书房。
油墨吞吐,纸张从打印机慢慢送出来,柏奚在书桌前出神。
直到书房外裴宴卿敲了敲门。
柏奚捡起微温的纸,打开书房门走出来。
两人面对面坐在餐厅的椅子里,石纹桌面冰冷细腻,柏奚刚要落笔,裴宴卿说:“等一下。”
“裴小姐还有什么问题?”
“我先签。”
柏奚愣了一下,收笔,递过去,说:“请便。”
裴宴卿把钢笔盖放到一边,一行一行地阅读协议条款,柏奚看着她放慢的动作,忽然不知道是盼着她更慢一些,还是长痛不如短痛。
钢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响起。
柏奚对她的熟悉程度,不看字脑海里也能映出她签名的笔画。
“到你了。”
柏奚接过来,落款左边已经端正签好裴宴卿的名字,她提起笔,犹豫着许久没有落下。
签下去,就真的结束了。
她所拥有的一切,眼前的人,都会变成真正的泡影。
但这些真的属于过她吗?它们只是短暂地在她身边。体面地离开,好过以一种丑陋的方式结束。
裴宴卿面对她的动摇又一次心软。
“柏奚,你可以告诉我任何事的……”
柏奚在乙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一式三份,最后一份落笔没有丝毫犹疑。
裴宴卿笑了,一半是气的,一半是嘲笑自己。
三份协议书汇总到一起,薄得捻不起来,很难相信这是一对相爱的眷侣会走到的结局。
柏奚抬起眼帘,目光里看不到温情,问道:“什么时候去离婚登记?”
裴宴卿蹙眉不耐。
“我也想尽快,但暂时不行。”
“为什么?”柏奚刻意让自己忽略她前半句话,忽略她话语里不再的温柔。
“公司正在准备融资,风投公司已经启动评估,团队在考察月亮岛,身为月亮岛的董事长,又是公众人物,在这个关键时候,我不能爆出离婚的事影响公司股价,导致融资失败。”
这件事是柏奚没想到的。
去年裴宴卿二十九岁生日,裴椿正式退位,让裴宴卿继任董事长。柏奚一个工科生,不懂经商,但懂得事情的严重性。一旦失败,不仅对扩张的公司是损失,更重要的是裴宴卿刚当上董事长,搞不好会被投下台。
“融资需要多久?”
“三个月到半年。”
太久了。柏奚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假如我们悄悄登记离婚,不对外公布呢?”
“你觉得媒体都是吃干饭的吗?你现在这么红,出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俩一起去民政局离婚,不被发现的概率有多少?”
“……”柏奚没法子了,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由于客观原因,确实暂时不能登记,但协议书已经签了,我们的事实婚姻已经结束。如果你急着去找别的真命天女,我不会拦你。”
“我哪有别的……”柏奚不说话了。
“没有?”裴宴卿明知故问。
“没有。”柏奚说,“裴小姐不要转移话题。”
“我没有转移话题,我比你更想离婚,但公司利益在我的利益之上。我答应你,融资结束我们第一时间去民政局登记,但在此之前,我不会为企业融资增加一点风险。”
柏奚沉默下来。
她想要的无非是分开,既然字已经签了,裴宴卿看起来也被她气得已经不想和她在一起了,这不就是她要达到的目的吗?
她的婚前财产虽然比起裴宴卿不多,但也是一笔巨款,有这层名分,假如她死了,裴宴卿可以名正言顺继承她的遗产。留着也好,丢弃也罢,她的一生落脚的句号依然在她那里。
……就当是她最后的自私吧。
柏奚抬起脸,注视着她:“好。我答应。”
裴宴卿把协议书递给她一份,自己留了两份,说:“一言为定。”
柏奚嘴皮阖动,嗫嚅半晌,道:“我听说霍惜君离婚了。”
裴宴卿眉梢挑起。
“所以?”
“她以前向你表白过,现在也依然喜欢你。”
“所以?”裴宴卿的手按上餐桌边缘,目光看起来有点危险。
柏奚咽了咽口水。
她小声道:“如果你对她也有一点点动心的话,我们俩现在没有关系了,你可以……”
“柏奚。”裴宴卿打断她,怒极反笑。
“在。”
“收拾你的东西,现在,从我的家里滚出去。”裴宴卿盯着那张自己深爱的脸,再吐出一个字,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掐死她。
*
柏奚听话地滚了。
要不是今天,裴宴卿都没发现她早就悄悄收拾了行李,不到一个小时,两个大行李箱打包,就把她带来的一切装走了。
怪不得她很少置办东西,连看的书都是裴宴卿买了放在书房的,她抽出来看,看完又放回去。
衣服是裴宴卿的,结婚以后常常换着穿,裴宴卿以为是情趣,原来人家是不想走的时候麻烦。
裴宴卿把客厅的羊绒地毯撤了,团在一起丢到门外的电梯边,过后又捡了回来,洗干净收进衣柜。
她坐在沙发翻书,郁金香的金属书签夹在里面,柏奚忘了带走。
她带走的不少,忘了带走的更多。
厨房摆放整洁的厨具家电,分门别类的调料香料,柜子里的罐装花茶,冰箱里熬的高汤,亲手卤的牛肉。
裴宴卿不太挑食,但食不厌精,柏奚喜欢为她做饭,挖空心思摸她的口味,量身定制。以至于裴宴卿渐渐变得挑剔,觉得外面做的菜都不合心意。
刚官宣的那段时间,柏奚的工作刚忙起来,裴宴卿和她视频随口提到晚上胃口不好,没吃什么,柏奚半夜飞回来,给她做了一顿饭早上又飞回去开工。后来她钻研菜谱,选了一些易于保存的,提前做好冷冻放在冰箱。独家配方,都是裴宴卿爱吃的味道。
裴宴卿早年工作忙碌,饮食不规律,患有低血糖。出门前柏奚总在她的口袋里放两颗糖,出差回来还会带不同的糖果,胃药客厅抽屉和床头柜各一份,过期前会换新的。
今天是颁奖典礼,白天裴宴卿没有进食,晚上又喝了一肚子酒水,此刻胃部隐隐作痛,她扶着餐桌边缘,面色泛白,心悸出汗,她余光恰好见到餐桌靠里放着一颗包装好的糖果。
拆掉包装纸含进口中,体内快速升高的糖分缓解了躁动不安的心跳,手心也不再出汗。
裴宴卿回房换了身衣服,打开冰箱打算祭五脏庙,她先去冷冻层取了卤牛肉,随手拉开冷藏门,愣住了,一份手工面条静静地躺在里面,洗净的西红柿和青菜都很新鲜。
今早她出门的时候还没有。
裴宴卿默默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条,端到桌前,热气熏红了她的眼睛。
整间屋子里都是另一个人的气息,包裹着她,无处不在。
裴宴卿吃完晚饭,把碗筷洗干净,水流的声音空旷地响在房子里,大得可怕。
女人从厨房出来,拖出行李箱,在主卧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物,万向轮在客厅地砖规律地滑动。
停在玄关前,裴宴卿最后看了一眼面前的家,大门砰的带上。
第一百一十六章
半夜快十二点,唐甜接到柏奚电话,让她到楼下接她。
唐甜把行程单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今晚不用赶飞机啊,难道是紧急通告?
她在保姆车里坐了十几分钟,柏奚一手一个大行李箱下来了,她本来就身材高瘦,大晚上只罩了件短款开衫,夜风刮得跟片树叶子似的单薄。
小区路灯下脸色惨淡苍白。
唐甜喊了声小柏,从车里跳下来接行李箱,一提之下还真沉。
“你是把整个家都搬出来了吗?”
“差不多吧。”柏奚虚弱地回了句。
“你手怎么这么冷,回车里坐着吧,我来就行。”
“一起吧,挺沉的。”
两人合力把行李箱塞进后备箱,柏奚上了车,拿了块巧克力拆开,一整天没进食的饥饿和眩晕感慢慢缓解。
唐甜:“咱去哪儿?”
柏奚:“回家。”
唐甜:“……我刚把行李箱放好。”
柏奚顿了顿:“回我结婚之前的家。”
唐甜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她还有另一个“家”。
说来奇怪,她们俩虽然只结婚两年,却给唐甜一种在一起很久的感觉,她就没见过感情这么好的情侣,没吵过一次架红过一次脸,母胎solo都羡慕的程度。
唐甜:“为什么?”
柏奚身心俱疲,不想多解释,道:“吵架了。”
唐甜:“……”
保姆车安静下来,朝既定的方向驶去,明亮的灯光甩在后面。
——我比你更想离婚。
柏奚耳旁反复回响起裴宴卿的话,捏紧了巧克力包装纸,垂下眼眸。
凌晨时分。
柏奚回到了先前的家,太久没有人生活,地板和桌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沙发和床都用布罩着,揭开后一阵轻微的霉味。
柏奚从行李箱拣了一身换洗衣物,在附近的五星级宾馆开了间房。
柏奚走进酒店才想起来,这家万豪就是她和裴宴卿结婚前一晚见面的那家。
柏奚刷开了房门,唐甜给她检查了一圈房间,在门边低头按手机鬼鬼祟祟。
柏奚走过去,在她慌忙收起手机的前一秒,隐约看见了裴宴卿的微信头像。
唐甜没听她表示反对,在她走开后继续编辑发送。
【小柏住在这里[分享位置:万豪酒店]】
就算吵架,大晚上小柏一个人离家出走也是很危险的,而且裴总肯定会担心,唐甜是这么想的。
【知道了,谢谢】裴宴卿秒回她。
明显放心不下嘛,说不定今晚她们就和好,自己这个电灯泡赶紧撤。
“小柏,我先回去了?明天早上来接你。”
“好。”柏奚送她出门口,面对面叮嘱道,“不要再把我的消息告诉裴老师,下不为例。”
她的表情实在太严肃了,唐甜被吓到,呆呆地点了点头。
“记住了吗?”
“记住了。”
“谢谢,晚安。”
“晚安。”
柏奚在她面前轻轻地关上门。
唐甜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回想白日种种,忽然福如心至,咬牙切齿:天杀的霍惜君!
*
裴宴卿被柏奚气得失去理智,冲动赶她出门以后也很后悔,起码要等到白天。
唐甜的消息让她暂时放下了心,找到地方住下就好。
裴宴卿本来想回家,大半夜怕吵醒裴椿,又怕裴椿醒了嘲讽她,在心里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去打扰她发小姜觅。
裴宴卿进圈以后,本来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发小渐渐生疏——这种生疏不是感情上的疏远,是心理上的层层包裹,不肯以真心示人,遑论脆弱。姜觅曾经说她像一幅油画,刮去色彩以后底色是冷的,她只为其他人提供需求,不需要任何人。
几年之后,她遇到了柏奚,强烈的情感需求不仅被点燃,而且自然而然蔓延到其他的生活里。
在裴椿面前越来越开朗活泼,像个被崭新的爱包围的小女孩,在闺蜜面前成熟一点,像个青春期少女。
裴宴卿带柏奚见过她的朋友,朋友都是忠实的颜狗,非常满意,见柏奚单纯,年纪又小,老是喜欢逗她玩。柏奚见那些人是裴宴卿的朋友,便一味的配合,让干什么干什么,乖得过分。
朋友不知道柏奚酒量奇差,裴宴卿去趟洗手间的工夫回来,柏奚面前摆了一个空酒瓶。
裴宴卿:“!!!”
柏奚红着脸坐在沙发里喊姐姐,又甜又软。
裴宴卿去扶她,她人已经起不来了,抱着她闻,说她好香,去吻她脖子。
朋友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把眼睛睁得大一点。
裴宴卿临走前瞪了她们一眼,回去以后来不及下车先在车里来了一次,柏奚喝醉了酒更听话,床上试了好几个新花样。
后来又带柏奚聚过一两次,严令禁止灌酒,其他随意。
回家她们俩关起门悄悄喝。
柏奚也不爱喝酒,喝完酒会变得不像自己,三年来不超过一只手。
用姜觅的话来说:谈恋爱以后,裴宴卿总算像个活人了。
活人此时夺命连环call把她从梦里叫醒。
姜觅让保安开了门禁,穿上外套亲自出门迎接,也不气恼,好奇心爆棚:“稀客啊,不和老婆双宿双栖,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她看到对方手边的行李箱,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冒出来。
“你这是……吵架了?”
“差不多。”裴宴卿把行李箱留在玄关,换了拖鞋,道,“有没有客房?”
“有,孤家寡人别的没有,空房间多的是。”
“这间?”
裴宴卿随手指了主卧对面,打开了门。
姜觅披着外套跟进去。
裴宴卿:“……”
姜觅坐在床沿,长腿交叠,悠然道:“说说吧,你都半夜上门了,说明你决定今晚我就是你的倾诉对象。”
裴宴卿叹了一口气。
“我老婆要和我离婚。”
“啊?是不是你欲求不满吓到她了?”
“……”
姜觅跟着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说:“不会吧,我只是开个玩笑。”
裴宴卿:“她是这么说的。”
姜觅小声道:“那你节制一点?试试自己动手?”
裴宴卿:“一部分是这个原因,但不是主要问题,暂时不能和你说。我真的很像欲求不满的吗?”
姜觅:“也……不是吧,就是看得出来是比较热衷这事的。你看柏奚的眼神,爱欲交加,电光火石,每次聚完餐回去我感觉你要拉着她做一晚上。”
裴宴卿:“……”
有这么明显吗?
裴宴卿问:“那她呢?”
姜觅说:“她超爱,纯爱战士。有时候你和人聊天,她看向你的目光,全世界只有你,啧啧,我觉得你俩离不成。”
裴宴卿换了个问题:“我很强势吗?”
姜觅道:“你从小到大都是我们的头儿啊,带头打群架掏鸟窝,把体罚那个老师弄走,不都是你带的头?圈子里叫了你几年仙子,你真把自己当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了?”
“直接点。”
姜觅一凛。
“非常强势,而且说一不二,报告完毕。”
“为什么我觉得还好?”
“因为你有资本强势,且讨人喜欢。裴姨那个性格,也很难培养出软弱的女儿吧。”
姜觅见她不说话,放软了语气安慰道:“你们俩那么相爱,是个人都看得出来,有点小问题磨合一下就好了,别想得那么严重。”
她肩膀陡然一沉,裴宴卿的脑袋抵在她的肩窝,闷闷的声音传出来。
“我好失败,我把我的婚姻弄得一团糟……”
*
柏奚在酒店床上辗转反侧。
凌晨三点,她睁开眼睛,没有半点困意。
拿起床头柜的手机滑开屏幕,点进社交软件,下意识在置顶的那栏联系人扫过,按键锁屏。
柏奚坐起来,到酒柜里取出一瓶红酒,倒了一个杯底。
只喝两口,绝不多喝。
第三口她就会给裴宴卿打电话,没有例外。
不在她身边,思念就像一个无底洞,风和石子都往下落。
酒精作祟,柏奚在四五点的时候朦胧睡去,大清早被闹钟吵醒,唐甜会在一小时后到,她简单梳洗后去酒店吃了自助餐,和唐甜一起去公司。
事先约好,孟山月在办公室等她。
“昨天你就说有事和我说,到底什么事?”孟山月风风火火,自打柏奚事业飞升以后,她也忙得脚不沾地,从头到脚都女强人。
“两件事。”
孟山月在她沉静的目光注视中坐下来,上了两杯咖啡,让助理和唐甜都出去。
“第一件事,我和裴宴卿已经签了离婚协议,以后我的事你不要再向她报备。”
“啊?”
孟山月的咖啡杯端到一半放下来。
柏奚不想延伸这个话题,声音冷峻:“第二件事,我可能要有大麻烦了。”
*
彰韵传媒。
周妍是新闻编辑部的主编,新媒体时代,旗下同时经营数个几十、百万粉的营销号,挖掘了很多独家新闻,文章也写得好,能雅能俗。
她今天有个外出采访任务,挂上记者证正要出门,路过办公室电话响了。
叮铃铃叮铃铃——
小姑娘接起来:“你好,这里是XX,请问有什么新闻提供给我们的吗?”
“我找周大记者。”
小姑娘刚入职不久,刚好看见周妍在门外,不过脑子顺嘴招呼了句:“主编,找你的。”
旁边的人都一副震惊的神情,小姑娘马上站起来:“主、主编。”
周妍抬手看了眼腕表,时间充裕,小腿迈开来到办公桌前,一只手撑在台面上。
小姑娘忙给她让位置,把电话递给她。
“你好,我是周妍。”
“记者小姐你好,我们要爆料,我们要爆大明星柏奚忘恩负义,六亲不认,狼心狗肺,亲手把自己的爸妈送进牢里!她不得好死,她会下地狱——”
周妍朝周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疑惑道:“你们是……”
“我们就是她坐了五年牢的父母!”电话那端的人凄厉地喊道。
第一百一十七章
“我们的地址是……你们快派人来采访,说谎我们天打雷劈。”号称柏奚父母的人在电话另一端说道。
周妍将信将疑地在纸上记下地址,对面的人又换回一开始的中年男人,道:“记者不都想要独家吗?谁来得快我就把这个新闻给谁,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周大记者。”
周妍:“好,我马上过去。”
周妍挂断电话,在办公室点了两个人:“晶晶,彭明,你们俩,立刻带上机器去这个地址。我随后到。”
“是,主编。”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以周妍多年做记者的直觉,多半是真的。
但她身为主编,不可能每一条真相不明的新闻都自己跟,而且约好的采访也很重要。
周妍出发的同时,她办公室的两位同事也带着摄影装备坐上车,奔往约定的地址。
两个小时后,周妍的采访结束。
工作微信已经躺了几条晶晶发来的消息。
【主编,结束之后来一趟吧,局面有点复杂】
【半小时】周妍回复她。
胭脂红的Macan风驰电掣,七拐八拐来到了一栋城中村的居民楼前,这片多是租户,鱼龙混杂。楼下停满了车,豪车、普通车,还有共享单车,楼下不断有人汇集,往其中一个楼道口涌去。
周妍绕了两圈找不到停车位,开了双闪临时停在门口巷子里,打电话给晶晶。
晶晶逆流而下,从人头攒动的楼道出来,东张西望看见了主编的车。
周妍下了车,让她开出去找地方停,边走路边从耳机里听她汇报上面的情况。
“确实有两个人,一男一女,自称是柏奚的父母。但是这俩一看就有备而来,叫了一大堆记者和自媒体,现在都在屋子里堵着,幸亏咱俩来得快,明哥抢了个好位置,在楼上守着呢,一动不敢动。”
“他们俩爆什么料没有?”周妍戴上口罩,侧身让过楼道下来的人。
“要不说气人呢,除了说他们是柏奚的父母,一句别的没透露,说要等人到齐一块说,耍咱们呢。”
“他们这是要把事闹大啊。”周妍看了一眼上面的楼层,说。
“大明星,柏奚。”晶晶咬字清晰,只说了这么一句,语带感慨。
流量为王的时代,柏奚年纪轻轻红到发紫,老婆还是裴宴卿,比起其他明星,她太红,红得太快,身上太多秘密,一旦漏出一点缝隙,便会引得无数人趋之若鹜。
她们不都是为此而来的吗?
谁让她是柏奚呢。
周妍错身而过的瞬间,瞧见一张面熟的脸——好像是哪个小花团队的人。
周妍口罩下的唇角没有任何意义地勾了勾,圈里人也下场了,消息散得够快的。
周妍站在大开的门口,看着一屋子携带各色拍摄装备的记者、博主,还有只拿手机的,几乎没有落脚之地,越过重重人影望过去,一对夫妇坐在最里面。
周妍的声音沉着冷静:“我到了。”抬手在耳边一触,挂断了蓝牙电话。
彭明举高了手。
“主编,这里!”
周妍在吵嚷和不满中挤到了同事身边。
正如晶晶所说,他们抢到了一个绝佳的好位置,架好的机器正对那对中年夫妇。
两人穿着都很朴素,男的头发剃得极短,冒出青茬,是标志性的监狱头,坐在一边闷头抽烟。
女的衣衫整洁一些,面带苦相,脸上还有泪痕,怀里抱着户口本,和一张相片,低头不吭声。
女的见来了个气质打扮不俗的女士,目中精光闪动,立马问道:“你是哪家单位的?”
和她不动不说话时讷讷的表现相去甚远。
周妍摘了口罩,自报家门。
那男的抬了一下头,说:“周大记者,请自便。”
周妍和同事对视了一眼,同事隐晦地摇了摇头。
屋里没有椅子,家徒四壁,周妍站着,低头处理其他的工作。
一屋子人都站着,眼巴巴等着,从早上等到中午,中午等到太阳最高的正午,实在无立锥之地,那对夫妇才终于开口。
说话的是那个女的。
“各位记者,感谢你们百忙之中来为我们俩主持公道。”女人站起来鞠躬,有种朴实的笨拙,她眼圈渐渐泛红,说,“我们是大明星柏奚的父母。”
陈词滥调,已说了多遍,没法引起众人的兴趣。
女人摊开手,把手中的户口本翻开。
所有的机器都对准了户口页。
女人一页一页地翻动,从户主宋得昌开始,到配偶,越来越慢,到柏奚那页。
周妍抬了一下手,镜头推进特写。
姓名:宋眉弯
与户主关系:父女
身份证号码:XXXX……
明星的身份证号在这些人眼中是公开的秘密,一人一号,就算柏奚改了名字,身份证号会一直跟着她。
女人红着眼睛哽咽:“她原来不叫柏奚,跟她爸爸姓宋,这就是她的户口。我们俩含辛茹苦抚养她长大,教育得那么优秀,她却……”
宋得昌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还有这张照片,这是我们在柏奚高中的时候给她拍的。”女人拿出照片。
那是一张柏奚穿着高中校服的侧脸,虽然只是侧脸,但辨识度还是很高,照片是复印件,女人交给众人传阅。
拍摄声不绝于耳。
周妍看过照片后传给下一个人,似乎随口问了句:“没有合照吗?”
女人一滞,眼神中不易察觉的躲闪了一下。
“合照……”她支支吾吾道。
宋得昌冷声道:“合照都被姓宋的小孽畜毁了,我们俩刚出狱,这张照片都是好不容易找到的。”
女人连忙说:“对对,都被她弄没了,我们找不到。”
周妍不置可否。
身份确认无误,板上钉钉。
女人开始哭诉柏奚如何无情无义,把养育她成年的父母送进监狱,镜头清晰地记录下她每一滴眼泪,每一句控诉,和男人沉默吸烟的身影。
……
彭明关闭了机器。
房间里的人陆续散了,抱着刚到手的新闻回去抢发独家。
女人刚经历了一番哭诉,木然地坐在椅子里,抱着户口本和相片垂泪。
周妍从口袋里掏出名片,同情道:“宋太太,请放心,我们一定会如实报道你说的话。这是我的名片,有事随时联系我。”
女人接过名片,红着眼说谢谢,大记者真是大好人。
“不客气,我们应该做的。”周妍扭头看向同事。
“彭子,我们也走吧。”
彭明提起机器跟在周妍身后。
房门在身后关上,两人沉默下楼,出了楼道,周妍脸上的怜悯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一丝表情。
彭明:“主编,他们俩有问题。”
宋得昌才是幕后主导先不说了,那女的一直自说自话,说柏奚怎么怎么忘恩负义,主旨就是柏奚道德沦丧,狼心狗肺,不念父母恩情。但进监狱得先犯法吧,一问他俩犯了什么法,为什么进监狱,柏奚告他们什么罪名。女的就当没听见,车轱辘话来回转。
别说职业记者了,那些大粉丝量的博主也看得出有鬼。
周妍:“我知道。”
彭明抱着机器,手搭在储存卡的位置,问道:“那咱们还爆不爆?”
周妍沉声:“爆。”
彭明说:“可是……”
周妍道:“这么多人都录下来了,你不爆别人也会爆,我们的机位最清晰,能抢到不少关注。”
彭明应好。
周妍道:“我刚刚已经让晶晶写稿子了,你马上把素材剪出来,一块发过去。”
“是,主编。”
周妍看了一眼沉没的半轮夕阳,拿手机打电话:“查一下柏奚的父母宋得昌,陶金枝五年前入狱什么罪名,身份证号发你微信了。”
她挂断电话,抬眸看着彭明。
“你和晶晶去柏奚老家走访一下,今晚就走。”
“是。”
来不及回去了,两人就近找了家咖啡厅,彭明刚把素材剪完发给编辑部同事,上网搜了一下柏奚的名字,靠了一声。
“这群博主的动作也太快了。”
周妍抬眼。
彭明把笔记本屏幕转过来,自媒体时代,信息传播都是爆炸级的,一个坐拥百万粉的娱乐博主放出未剪辑的视频,配文:【忘恩负义:柏奚父母控诉入狱经过】
底下的评论“卧槽”整整齐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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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条全部都在上升。
第一轮舆论开始了。
*
一个多月前。
孟山月办公室。
柏奚道:“第二件事,我可能要有大麻烦了。”
孟山月皱眉。
“什么麻烦?”她现在觉得没有比柏奚和裴宴卿离婚更大的事。
“五年前,我把我的养父母送进了监狱。”柏奚慢慢开口道,“罪名是财产侵占,顶格判刑五年。”
“多少钱?”
“不知道,几个亿吧。”
“我——”孟山月生生把脏话咽了回去,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会是什么公主吧?”
柏奚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平静道:“他们服刑期满,很快要出狱了。”
孟山月的眼神明晃晃地“就这”?
虽然舆论来说,爆出这种事肯定会柏奚有负.面影响,浑水摸鱼的对家借机散布黑料啊,但算不上大麻烦,法律都判了,她养父母自己先犯法的,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怪不得她的父母从来没有露面,好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原来是坐牢了。
孟山月重新端起咖啡杯,说:“问题不大,可以解决。不如你先说说你和裴……”
柏奚轻描淡写地抛下另一颗重磅炸弹。
“我可能是柏灵的女儿。”
孟山月一口咖啡呛在嗓子眼,扶着沙发咳嗽起来。
她咳嗽了好半天,问道:“为什么是可能?”
柏奚静了一会儿,道:“从前的事我不记得了。”
孟山月没有去深思她的话,她端详柏奚的脸,才联系到一起,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你像一个人,本来以为是霍……原来是像你妈妈,霍惜君出道还打过‘小柏灵’的旗号呢。”
什么李逵李鬼,她们俩像的是同一个人,要说正品,怎么也是亲生女儿的柏奚更名正言顺一些。
孟山月八卦听得津津有味,瓜还是自家艺人的香。
从经纪人的角度来说,柏奚是超级星二代,这是好事。
柏灵八十年代活跃在香港影坛,名字很响亮,孟山月是九零后,对她其实不是特别了解,于是上网查柏灵的生平。
确实辉煌,也十分跌宕。
她的息影并非自愿,是被迫的,去世多年后仍然是众人口中的谈资。
孟山月看完了几篇文章,心脏沉甸甸的喘不过气,她忽然有些不敢抬头看柏奚的脸。
柏奚:“孟姐,你怎么不问我的父亲是谁?”
孟山月没有开口答话。
柏奚:“我不知道我的亲生父亲是谁。”
孟山月心头重重一震,手掌摩挲着手机,放了下来。
她轻轻地说:“小柏,这件事对我来说真的不重要。不管你是谁,都是我的艺人,我的……朋友。”
“那对其他人呢?”柏奚脑海中闪过裴宴卿的身影,眼眶迅速涌上热意,被她强行驱逐出去。
柏奚道:“宋得昌他们暴露在公众视线后,我是柏灵的女儿这件事很快就会爆出去,接下来的舆论是什么,孟姐,你比我更清楚,不是吗?没有办法的,就像柏灵一样。”
“……”
孟山月攥着手机不说话,苦苦思索,眼圈泛红。
柏奚伸手覆在她的手背,冰凉柔软。
“你已经是一个知名的经纪人了,没有我你也能带出新的艺人。或许这件事后我就会退圈,我真心地建议你,和我解除经纪合同,不要被我连累。”
孟山月凝视她半晌,却反握住她的手。
“我绝对不会放弃你的。”
柏奚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难得温柔。
“何必呢?我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柏奚视线掠过左手无名指上忘记摘下的婚戒,目光闪过淡淡的温情。
她唯一不能放下的,也为她留下了自己的全部。
*
送走了记者媒体,陶金枝看了看卡里为数不多的余额,长吁短叹。
她说随便找一家媒体,先捞一笔钱再说,她丈夫非说她目光短浅,要爆就爆大的,自然有人给他们送大把钱。现在人是来得挺多,但没一个给钱的。
宋得昌依然在边上抽烟,目光沉郁:“出门买两份饭来。”
陶金枝:“钱不多了,买面条回来下吧?”
宋得昌:“行。”
两人在租来的屋子里吃青菜面,即使服了五年刑,那些纸醉金迷的日子还在眼前,出来以后,更觉得屋子逼仄,样样不如以前的大别墅。
宋得昌把面汤喝了,又点了一支烟。
深夜,陶金枝收起户口本,那张复印的照片随手丢进垃圾桶,柏奚高中青涩的脸被垃圾淹没。
陶金枝坐到他身边:“老宋……”
宋得昌抬手打断了她。
“嘘。”
楼道传来脚步声,轻盈,柔软。
他们在这里住了几天,邻居的脚步不是风风火火,就是被生活压得沉重,从没有这样的脚步声。
那人停在他们门口。
叩叩叩——
一听就是体面人的敲门声。
陶金枝扭头看向门的方向。
宋得昌起身去开门,她也跟着去。
门外站着一个戴鸭舌帽的女人,长发掩在帽檐下,口罩盖住清丽的半张脸。
宋得昌看了她身后,只带了一个助理,侧身让进,关上门。
裴宴卿摘下口罩和帽子,面对宋得昌夫妇俩露出温和得体的笑。
“叔叔阿姨你们好,我是裴宴卿,柏奚的妻子,很高兴见到你们。”
第一百一十八章
裴宴卿在姜觅家住了两天,颓废一天,第三天就带着行李回了裴椿那里。
——反正卓一雯那个间谍都会给她妈妈通风报信。
裴椿很少管裴宴卿的私事,卓一雯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尽职的大秘书,唯独在柏奚这件事上开了先例。
一则柏奚对裴宴卿太重要,三年来两人的感情她看在眼里,担心她女儿走她的老路;二则……是因为柏灵,当年在香港的那段岁月,黄金年代与黑暗共存,裴椿运气好,又是内地出身,相对没有受到同行那些苦,她与柏灵一生擦肩而过,虽没有机会成为知己,但神交已久,柏灵境遇悲惨,三十年前她没有帮上忙,三十年后她愿意照拂她的女儿,以全故人之情。
裴宴卿把行李箱推进房间,裴椿在一楼客厅沙发盘腿玩掌机,听见她下楼的动静抬了一下眼睛。
倒是没有出言嘲讽她。
裴宴卿坐在她对面,看她妈妈两只手灵活地操作遥控杆,她没空搭理自己反而让裴宴卿不习惯。
她看了裴椿一眼又一眼。
裴椿玩了十几分钟,保存进度,放下掌机看她,嗤笑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裴宴卿:“……”
被骂了反而舒服多了,她是什么贱骨头吗?
裴椿:“目前阶段的感情遇到了一点小波折?”
裴宴卿一声不吭,把离婚协议给她看。
裴椿取过一旁的眼镜戴上,一条一条往下看,说:“条件挺厚道,我这女媳真爱你。”
裴宴卿终于不满道:“你怎么老向着她说话?之前是谁跟我说,我们姓裴的,生来就是被爱的,你还怕我被她欺骗感情,嘱咐我调查她。是谁?”
“是我。”裴椿推了一下眼镜框,不紧不慢地道,“但那时候我不知道她是柏灵的女儿,而且她哪里不爱你,她简直爱惨你了。挣的钱全给你,一分不留。”
“爱到和我离婚?还——”说出那样的话。
“还什么?”
裴宴卿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说她性.欲强,满足不了她,这些话说出来裴椿能嘲笑她一辈子。
“没什么。”
裴椿啧啧。
裴宴卿转移话题道:“你这么在乎柏灵,很难不让人怀疑你对她旧情未了。”
裴椿条件反射看了一眼身边,意识到乔牧瑶不在,方松了口气,哼哼两声。
裴宴卿:“你紧张了,被我说中了?”
裴椿抄起手边的眼镜盒,朝她轻轻地丢了过去。
“胡说八道。”
“解释。”裴宴卿反客为主道。
以裴椿的性格这时候该懒得搭理她,但谁让事关她女儿的终身幸福,可怜天下母父心。
裴椿眼神示意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心平气和道:“你既然知道柏奚是柏灵的女儿,她又那么有名,一定上网搜过她的资料。”
“是。”但也仅限于此,哪怕裴宴卿小时候沉迷美色看过一堆柏灵的影片,她也是时代的记忆。1994年,柏灵息影的时候,裴宴卿才刚刚出生。
“想不想听一下和她同时代的女演员认识的柏灵?”
“想。”裴宴卿正襟危坐。
裴椿抿了一口水,沉默良久,方娓娓道来。
柏灵出生在海边的一个小渔村,以打渔为生,是个渔女。柏灵十几岁的时候,村子遭遇台风,海啸淹没了连带小渔村在内的几十个村庄,父母亲人全部遇难,柏灵流落街头,辗转来到香港。
柏灵实在太美了,哪怕穷困潦倒,在便利店当收银员都能被发掘,港姐第一名出道,她的璀璨星途开始了。
八.九十年代的香港遍地是黄金,一夜爆红,比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
柏灵的容貌风华绝代,但美貌单出是死局。
她很红很红,赚了很多很多钱,本身却毫无背景。她竟然还有傲骨,不愿委身于人做攀附的菟丝子,于是在各方势力间游走转圜,暧昧逢迎,富贵花却不真正属于哪一人,很多人爱她,富商给她送珠宝首饰,一掷千金。
没有人知道她过得有多辛苦。
裴椿道:“我在香港那段时间,也有很多追求者,你知道我为什么明明不爱你的父亲,却从没有拒绝他的追求吗?”
裴宴卿隐约知道那段背景,但她没有开口,静静地听着。
裴椿叹了一口气,道:“那时的香港太乱了,黑i.帮只手遮天,娱乐圈也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如果不借白家的势,你以为你妈妈能在香港站得住脚吗?运气好滚回内地,运气不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更别提拍电影拿奖了。”
越红越漂亮的女星,越容易成为受害者。
裴宴卿轻轻地嗯了一声。
裴椿道:“但再聪明的脑袋、再高明的手段,在绝对的势力面前不值一提。柏灵辛苦经营,白手起家,努力积攒人脉,数年的积累在她被某位大佬看上以后,彻底化为泡影,实力太悬殊了,对方有地位,有人,有枪,在圈里说一不二,柏灵有什么?她只是个会演电影的女演员。”
起先那位大佬威逼利诱,强迫柏灵拍他的电影,为他挣钱,后来发展到强取豪夺。
柏灵有一位秘密交往的男朋友,当时她的经纪人因为害怕大佬的势力,怕被连累,和她解除了合约,柏灵的男朋友当了她的经纪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经纪人是她男朋友这件事暴露,在一个下午,经纪人陪柏灵出席通告,就在下车的瞬间,一声枪响,柏灵亲眼看着男朋友在自己面前被杀害,溅到她脸上的血还是温热的。
她的手伸出去。
经纪人倒在地上,睁着眼睛看她。
一声接一声的枪响,最后一枪打中了他的头,子弹的冲击力把五官破坏得一塌糊涂。
她终于连他的眼神也看不见了。
柏灵甚至来不及悲伤,车门从外面关上,司机不知何时也被换了,车子发动,带着她迅速驶离原地,去了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
裴椿说:“她被绑架了。”
裴宴卿轻声说:“我知道。”
裴椿闭了一下眼睛。
“第二天,柏灵被放回来,还在原来的地方,案发现场的血都没有冲干净,她出席通告的礼服凌乱,撕扯成布条,披了一件男士夹克,整个人精神恍惚,路人报了警,最后被警方带走。”
经纪人被离奇枪杀,著名女星柏灵遭绑架,当时铺天盖地都是报道,内地、海峡对岸也不例外。
尤其是后一件,香港娱乐报纸极力渲染,柏灵被绑架的这一天一夜里发生了什么?为何会衣衫不整地回来?
大街小巷所有人都在谈论,也都滑向了同一个猜测。
流言蜚语甚嚣尘上,记者从警局门口堵到医院,从医院堵到柏灵的住处,她根本没法出门,更别提工作。
裴椿说:“她在医院的时候,我和几位演艺圈的同仁结伴,去探望了她一次,顺便问她需要什么帮助,她当时非常沉默胆小,精神状况也出现异常。我们什么都没能帮上她。”
不久以后,传来柏灵退圈的消息,从此再也没有露过面。
裴宴卿听完以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当年的事,虽然与裴椿他们无关,但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一代传奇女星、身边的人落得如此结局,她内心过不去在情理之中。
“九七年后,香港回归,这些旧事都成了过眼云烟,然而她的传闻依然为人们所谈资。”
自1994年起,柏灵被迫息影彻底消失在公众视野,直到2005年,一则小报报道她去世的消息,死因是意外失足落水。
她来得惊心动魄,死得悄无声息。
柏奚的名字从未出现在报道之中,大众也不知道柏灵有一个女儿。
裴椿也是调查柏奚的时候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发现,她竟然是柏灵的女儿,可怜她年纪轻轻,命运竟不比她的母亲少半点坎坷。
“我有些累了,先回房休息了。”
裴椿温柔拍了拍裴宴卿的手背,起身往一楼的卧室走去。
裴宴卿一个人静静坐在客厅,开了一盏昏色的灯。
*
宋得昌和陶金枝这对便宜父母曝光以后,热搜被柏奚的名字占满了,前十有一大半都是她。
#柏奚#
#柏奚送爸妈坐牢#
#柏奚爸妈真实身份曝光#
#柏奚父母出狱#
#柏奚父母爆入狱经过#
#柏奚是什么狠人#
#盘点娱乐圈六亲不认的明星#
网友评论:
【今年最离谱的瓜出现了,有人坐牢,有人送爸妈坐牢[吓得我瓜都掉了.jpg]】
【这个d娱乐圈爆出什么事我都不觉得奇怪了……】
【吃瓜吃到自家门口,我今年粉上柏奚的,人美演技又好,怎么会这样?】
【我现在就是一整个大震惊的状态,为什么啊?第一次这么迷茫】
【她爸妈为啥入狱啊,总得有个前因后果吧,柏奚设计诬告?还成功了?】
【未免把法律当儿戏↑先让子弹飞一会儿】
【有瓜主爆料说是养父母,柏奚不是他们亲生的】
【就爆出来的视频,姓宋的两口子,歪瓜裂枣怎么生得出柏奚这样的天仙,基因突变也做不到】
【合理怀疑她亲生父母都是大美人】
【我很早就想说了,柏这个姓这么少见,而且她真的长得像一个人,已故的某港著名女演员】
【宋女士改名柏奚是故意蹭热度的还有谁不知道吗?】
【但不是说了养父母吗?说不定她本来就姓柏呢】
【暗号get到了,是不是柏灵?】
【球球了,灵姑的粉丝只是老了,并不是死了,逝者为大,请不要再蹭灵姑热度】
【不行,我看到柏灵这两个字就想哭,灵姑的一生太悲惨了,风华绝艳五台山,维港那年的烟花只为她而放,如果时光能永远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不用面对将来的结局】
【本来不知道柏灵是谁,刚刚去搜了一下,好,我哭了】
【有一说一,柏奚改名姓柏,长得又那么像年轻时候的灵姑(无意冒犯逝者),推断她是柏灵的女儿很正常】
【我记得霍惜君刚出道是不是叫“小柏灵”?】
【柏奚出道也被叫“小霍惜君”,破案了,女儿像妈,霍惜君就是多余的那个,搁这中间商赚差价呢】
【能不能别再提灵姑了OK?尊重一下灵姑,尊重一下死去的人】
【没有人来猜一下柏奚的亲生父亲是谁吗?】
【柏灵有一段经历,在这里提我怀疑会被骂(小声)】
【被绑架那段?】
【那柏奚的父亲该不会是……】
【我的天啊】
【她是强.奸犯的女儿?!】
第一百一十九章
城中村,居民楼。
裴宴卿摘下口罩和帽子,面对宋得昌夫妇俩露出温和得体的笑。
“叔叔阿姨你们好,我是裴宴卿,柏奚的妻子,很高兴见到你们。”
宋得昌目光里的警惕一直没有放松,陶金枝站在他的后面,看了看丈夫,没有开口说话,脚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出狱以后,宋得昌夫妇俩本来担心柏奚拿了钱一走了之,躲到他们俩找不到的地方。谁知得来全不费工夫,街上随处的广告就有柏奚的影子,她竟然进了娱乐圈,还和她妈妈一样当上了大明星。
简直是天助他们俩。
但有一个变数,她不仅成了大明星,还结了婚,她的妻子是裴宴卿。
柏奚好对付,黄毛丫头一个,当年在法庭上对峙还忍不住哭,再长大也出息不到哪去,明星不是最在乎声誉吗?他们大可以借此敲她一笔竹杠。
至于裴宴卿……
这么快就上门了。
裴宴卿含笑道:“叔叔阿姨不欢迎我?”
宋得昌不和她迂回,开门见山道:“柏奚那个孽……她托你来的?”
裴宴卿微笑,没有否认。
谁让她俩还是合法妻妻,在任何人的眼里都是一体的。
宋得昌眯眼:“你来这里的目的?”
裴宴卿走到屋内,环顾四周,边走边轻描淡写道:“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我的目的?”宋得昌抽烟的烟嗓闷笑了一声,说,“对你们这些大人物来说不过举手之劳,给钱封口。”
裴宴卿没问他要多少,对于贪婪的人来说多少都是无底洞。
“封什么口?”她佯作不解,“五年前,你们侵占的那笔钱还清了吗?为什么坐牢,我以为你们在监狱里想得很清楚了。”
陶金枝嘶声叫道:“我们已经服过刑了,两清了!现在是你们欠我们的!你们把钱都拿走了,我们下半辈子怎么过,我们还有孩子要养——”
宋得昌用胳膊拦住了激动的陶金枝。
裴宴卿轻笑:“你知不知道有条罪名叫敲诈勒索,刚出来你又想进去了?牢饭那么好吃啊?”
陶金枝六神无主地看向丈夫。
“她说的……”
宋得昌冷声道:“裴小姐何必危言耸听,我们说的都是实话,到法庭也占理的,你们不怕就不会找上门来,想堵我们的嘴。”
裴宴卿一字一顿道:“你说错了,我不想堵你们的嘴,只想来看看人究竟能厚颜无耻到什么地步。至于爆料,你们尽管爆,裁判文书我已经拿到了,明天就会公布到网上,真相大白,你们的威胁不值一提。”
宋得昌目光闪动两下。
“你不在乎,柏奚也不在乎吗?”他盯着裴宴卿的眼睛,似乎想把她看透,慢慢道,“不在乎她是强.奸犯的女儿?”
“危言耸听。”裴宴卿轻蔑道。
可她直觉有种不详的预感。
柏奚是零零年出生的,与当年之事整整差了六年,虽然裴宴卿暂时没查到她的生父,可和强.奸犯有什么关系?
宋得昌:“如果我们和媒体这么说呢?”
“漏洞百出。”
“但你们没法证明她不是,对吗?”宋得昌露出一个快意的笑容,说,“她连自己的母亲都不确定,更别提父亲。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孽种,我们愿意收养她,是她的福分。”
裴宴卿轻轻地呼吸了一口气,插在外套兜里的手攥紧了。
宋得昌冠冕堂皇道:“既然她不记得从前的事,她可以继续当我们的女儿,大家相安无事,总好过有一个强.奸犯爸爸。”
抱着金蛋哪有抱着会下蛋的母鸡好,宋得昌要的是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不是一时的荣华,他和柏奚的父女情分,还没尽呐。
裴宴卿两耳极细地嗡了一声,脑海里只回荡他的前半句话。
“为什么她不记得从前的事?”她目光紧紧地锁住宋得昌,逼问道,“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我承认我不是什么道德高尚的人,但还不至于对一个小孩下手。”宋得昌坐到椅子里,点了一支烟,随口说出来,“她妈妈死后,她可能受了刺激,据说啊,据说是亲眼看到尸体了,生了一场大病,高烧烧了好几天,醒过来就不记得所有的事了。”
“柏奚没告诉你吗?也对,她失忆了,怎么告诉你?”
宋得昌的笑声在裴宴卿的耳边格外刺耳。
“她什么都不记得,包括她刚过世的妈妈,懵懵懂懂,有时候从小房间出来,抱着枕头在一边眼巴巴看我们。我们为了她好,就跟她说,我们是她的爸爸妈妈。”
可是这对“父母”是一对禽兽。
他们不仅霸占了她继承的遗产,而且卑鄙地霸占了她心目中最重要的父母的位置,在多年以后,成为刺进她心口最深的刀。
裴宴卿从宋得昌家出来,快步离开楼道。
她一向克己守礼,再待下去她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
小小的女孩子,四五岁的柏奚,因为丧母之痛失去了一切关于母亲的记忆。柏灵的父母亲人都在海啸中遇难,表舅和表舅妈得到了柏奚的监护权,告诉失忆的小柏奚,我们就是你的亲生父母,她信了。
他们只贪图她身上的巨额遗产,没有给她半点亲情,横眉冷对,呼来喝去,给她报各种班,送去寄宿学校,赶得远远的,饶是如此,柏奚还是一个人艰难地长大了。
面对冷血无情的“父母”,她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亲情的渴望,一次次靠近一次次被推开,后来连和人触碰都条件反射道歉,畏惧亲密。直到十八岁那年,或许更早,她忽然发现她的父母不是她的父母,是霸占她母亲财产的刽子手。
但她已经没有关于柏灵的记忆了,或许在对簿公堂前,她都一次次地在想,我是不是错了?万一他们就是我的父母呢?
所以她才会在十八岁那年的法庭上泪流不止。
哪怕法律判给她正义,在无数个午夜梦回,她是不是依旧在质疑自己:我做错了吗?我究竟是不是错了?
以及,我是谁?
这个问题会困扰她所有的日日夜夜,永远得不到解答,永远折磨她。
——裴小姐,说句实话,我们也不知道柏奚的爸爸究竟是谁,肯定是排除不了强.奸犯这个可能。
——我知道你是大人物,有本事。但公关再厉害也堵不了悠悠众口,柏奚这件事好解决,只要咬死了我们就是她的父母,我们会全力配合,她就可以和强.奸犯撇清干系,继续当她的大明星。
——否则,她就要带着这个污点过一辈子,别人提到她,就会说她是她妈妈柏灵一生的耻辱。
所以柏奚明明不热爱表演,对名利毫无兴趣,却依旧投身娱乐圈,就是为了追逐柏灵的影子。只因她什么都不记得,只有这种方法能够靠近她想象中的母亲。他们连这一点希望也要毁去,不仅如此,还变本加厉,她怎么承受得了……成为母亲的耻辱。
裴宴卿一拳重重打在旁边的墙壁上,心口急剧起伏,眼圈通红。
他们怎么敢、怎么能这么欺负她?!
问娜在旁边小心翼翼:“裴姐。”
“我没事。”
裴宴卿站在原地深呼吸,把帽檐压低,片刻,从容出了楼道。
蹲守在附近的镜头接二连三地响起来,把她的身影从出现到离开,拍得清清楚楚。
*
柏奚爸妈出狱一事经过一晚上的发酵,非但没有降下热度,反而越演越烈。
柏奚的瓜太少了,而且和裴宴卿结婚以后,没有实锤的黑料,那些对家投鼠忌器,也没有大肆去黑她。
现在婚变在先,送爸妈坐牢这种实打实的黑料在后,激情吃瓜的网友,浑水摸鱼的水军,早看柏奚不顺眼的黑子们闻风齐动,网上舆论一轮接着一轮。
瓜主爆料越来越多,越挖越有。
【惊天大瓜!她爸妈坐牢是因为侵占财产罪!】
【侵占了谁的财产啊?】
【柏奚的啊,据说好几个亿】
【夺、夺少?】
【不是她哪来这么多钱???】
【不会真是灵姑的女儿吧?继承的遗产?】
【八.九不离十了,听说记者都跑去她老家了,还有去香港的】
【几个亿才判五年???建议枪毙,法制咖还有脸哭】
【所以她爸爸究竟是谁?哪位不可说的强.奸犯大佬?】
【为什么一定是大佬的女儿,柏奚不是00后吗?时间对不上啊】
*
柏奚今天有个商业活动,重要,但不到没她不行的程度。
记者都等着堵她,孟山月的建议是和主办方说一下,活动就不去了,别的通告能推的也都推掉,暂时休养几天,避避风头。
柏奚拒绝了。
活动现场,她盛装出席,仿佛丝毫没有被网上的舆论影响。
她从台上下来,孟山月和混采的记者一起冲了上去,唐甜被一拥而上的记者挤到了一边,眼镜歪在脸上,伸长了手焦急地喊道:“小柏!小柏——”
边喊边往里挤。
孟山月独木难支,柏奚被人潮裹在中央,寸步难行。
她似乎也不打算逃。
闪光灯频闪,记者递过来话筒,接二连三抛出尖锐的问题。
“你是柏灵的女儿吗?为什么从来没有说过?”
“宋女士,你改名柏奚,结合网上近日传出的消息,这一切是否自导自演?”
“有消息爆出你和裴宴卿已经离婚,你的真实婚姻状况如何?可以向我们透露一下吗?”
“你的亲生父亲是谁?他是不是强迫了你妈妈?!”
“你的养父母控诉你忘恩负义,对此你怎么说?他们真的霸占了你的财产吗?你的钱来路干净吗?!你怎么得到的这些钱?!”
孟山月指着说话的那个记者,气得脸色通红:“你嘴巴放干净一点!”
充满恶意的男记者向后隐进人群,人头攒动,再看不见身影。
孟山月扣住了柏奚的胳膊,紧紧地把她带在身边。
柏奚抬起眼帘,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面前黑洞洞的镜头,各种各样的话筒。
逼人的质问响在耳边,一双双怀疑的眼睛浮动,他们迫不及待从她血淋淋的伤口挖出一切值得报道的新闻大书特书,毫不在意面前的是不是受害者,是不是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柏奚闭了一下眼睛,纷杂的声音涌入她的耳朵,钻进她的脑海,无孔不入,四面楚ⓨⓗ歌。
“请回答我们的问题!”
保安姗姗来迟,把拥堵的记者从现场疏散,唐甜终于冲了过来抱住她,上下检查,眼圈红红:“小柏,你没事吧?”
柏奚含着淡淡的笑:“我没事啊。”
“还说没事,你都疯了。”唐甜吓得眼泪掉出来。
“疯了不好吗?”柏奚看着她轻轻地说,眼神温柔。
唐甜哇的一声哭出来。
第一百二十章
孟山月头都大了,把两个人一起带走。
……
星环影视,孟山月办公室。
一路走过来的议论声都被隔绝在了门外。
柏奚在沙发里捧着热气腾腾的花茶,吹凉了小口抿着,唐甜在一边盯着她,紧张得仿佛她下一秒就会寻短见。
孟山月刚挂断公关部的电话,头大如斗,圆珠笔捏来捏去。
有关宋得昌和陶金枝两口子的爆料,公关部已经做了能做的全部,公布真相,查造谣告水军,爆料对柏奚有负.面影响,然而法律是公正的,会还正义一方清白。但问题的根源不在这里,就像柏奚说的,在后续的舆论。
她既然不是宋得昌和陶金枝的女儿,哦,那她是柏灵的女儿?
柏灵生前那么大的舆论,甚至因此饮恨退圈,三十年后提起她这件事依然是万众瞩目的焦点,当年发生了什么?
猎奇,八卦。
逝者不会说话,也无人为她维权,只能任人评说。
带着柏灵词条的热搜今天也上了两个。
孟山月看了眼沙发角落沉默的柏奚,她已故的母亲因她再次被推到风口浪尖,她会感到伤心难过吗?
唐甜小声义愤填膺道:“这群网友也太不讲道理了,满脑子龌龊。我搜到一篇零几年的报道说,被枪击杀害的经纪人疑似是柏奚妈妈的男朋友,为什么不能是男朋友的女儿?”
孟山月做公关方案前搜过资料,时过境迁,九十年代网络不发达,很多东西都是见报,香港娱乐小报“名声在外”,毫无底线,找到的报纸里只有零星提及经纪人和柏灵的感情,还是“疑似”,绝大多数都在极力渲染柏灵和大佬的爱恨情仇,活像钻床底看到的。
这位大佬还是不可说,估计现在都没有解禁。正因如此,网友八卦的欲望更强了,把港圈大佬猜了个遍,轮番登场。
连经纪人是柏灵的男朋友这件事都没有定论,更别提证明他是柏奚的爸爸。
唐甜:“年龄也对不上啊,小柏是00年出生的,孟总,我们可以抓住这一点澄清。”
孟山月摇头。
她能想到的,网友能想到,对家更能想到。
孟山月:“你看一下热搜。”
唐甜登上微博,热搜改换词条,榜单第一赫然是:【柏奚真实年龄】
唐甜:“???”
她揉了揉眼睛。
某位娱乐大V发布了一条微博。
@娱九卦:
【最新爆料!柏奚虚报年龄,足足改小了六岁,她的真正出生年份是1994年!真实年龄是29岁,刚好和裴仙同岁】
评论:
【卧槽】
【这下完犊子了】
【刚好和她妈妈被……那年对上号?还真是大佬的女儿啊】
【是六岁不是六个月,她今年才二十三岁,怎么也长得不像二十九岁】
【女明星的脸六岁和六个月有区别吗xs】
【造谣也要讲基本法,对家水军黑得眼睛都红了吧,你说她改小六岁就改小六岁?@星环影视滚出来告黑】
【怎么证明她没有改小年龄呢?】
唐甜关了手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她入行实习就跟着柏奚,艺人争气,实绩和爆红并驾齐驱,老婆背景强,这还是第一次遭遇真正意义的全网黑,黑就黑,尬黑硬黑什么鬼话都编得出来。
估计所有对家的水军都出手了,网友哪有脑子,越离谱越被带着跑。
反正他们只是随口附和一下,又没有伤天害理。明星挣那么多钱,不就是给他们茶余饭后娱乐的吗?
“简直岂有此理!”唐甜破口大骂道,“按照这个逻辑,没人能证明自己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是对的,母父也可以是帮凶,故意造假!”
“但普通人不需要证明这件事。”孟山月说。
唐甜哑口无言。
普通网友也不一定相信虚报年龄这种没谱的瓜,但对手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让人相信,而是把水搅浑。
真真假假的事爆出来,在网友脑海留下印象就行了,哪怕十个人里有两个人信,在信息媒体的传播下,这个标签会一直跟着柏奚。她谎报年龄,她是柏灵被强迫生下来的,她是不可说的强.奸犯大佬的女儿。
三十年过去了,柏灵所遭遇的事仍被旧事重提,不是吗?
唐甜在办公室走来走去,失去理智,发出暴言:“娘生娘养的,关爹球事?!男的就爽了一下,凭什么当爹?净想这便宜美事儿!”
柏奚咬着花茶杯沿,茫然地抬了一下头。
唐甜恢复理智,一屁.股在最远的沙发坐下,道:“对不起孟总,我胡说八道。”
孟山月却若有所思道:“倒是个公关角度。”
唐甜:“啊?”
孟山月:“我发到群里,让公关部讨论一下。”
唐甜说的有道理,凭什么男的爽了一下,就要把女儿盖上他的标签。不论柏奚的生父是谁,她都是柏灵的女儿,从娘肚子里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完美继承了她漂亮的相貌基因和表演天赋,当今女性意识觉醒,星火燎原,从这个角度公关,完全淡化甚至抹去父亲的存在,是可行的。
不仅如此,还可以摆脱自证陷阱,顺便帮柏灵和某不可说大佬解绑,一箭三雕。
虽然不能完全洗清所谓的“黑料”,但收效应该会不错。
孟山月低头往群里发了消息,说:“回头给你发奖金。”
唐甜:“啊?”
孟山月叫了声柏奚,道:“小柏,你觉得怎么样?”
柏奚双手捧着茶杯,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说:“孟姐决定就好。”
孟山月皱了皱眉。
公关部的群里讨论得热火朝天,孟山月看了会儿,点了个人负责总结出方案。
她握着手机,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看着柏奚道:“听说裴总去找了宋得昌夫妇俩。”
柏奚一潭静水似的眼神终于出现了波动。
她喉咙滑动,似乎说话对她而言变成一件艰难的事。
“她去……做了什么?”
“你不打个电话亲自问裴总吗?”孟山月说。
孟山月也是明眼人,两个人如胶似漆,说分就分,多半和柏奚现在遭遇的事有关。裴宴卿在事发当晚立刻去找宋得昌,狗仔都不顾,说明她依旧心系柏奚,关心她却不露面,说明问题应该在柏奚身上。
柏奚低着头。
“我和她……已经离婚了,没有……关系了。”
孟山月心想:哦,那你把茶杯攥得这么紧干吗?眼睛怎么好像还红了?
孟山月试探道:“我给裴总打个电话?”
柏奚马上道:“别。”
“裴总是个好人,哪怕你们不在一起了,能帮忙她肯定会帮的。”
“你不要打扰她,千万不要。”
柏奚说得很快,好像生怕她把电话拨出去。
孟山月不理解。
这两人,一个藕断,一个丝连,一个为对方的事奔走,另一个凡事漠不关心提起对方才会动容,这样的两个人,说要离婚了?
是她不懂婚姻了。
结婚不就是两个人同甘共苦,共同给这个家遮风挡雨吗?
一个人跑出来淋雨,另一个还在给家添瓦是怎么回事?
公关部还在讨论,孟山月估计今晚肯定要通宵加班,便道:“小柏,我先送你回家。”
柏奚站起来,跟着她离开。
唐甜也要一起去,孟山月把她留下来,说:“晚上你和公关部一起开会,你再想想还有什么其他点子,先记下来。”
唐甜:“啊?”
突然变成公关部编外成员的唐甜:“好的孟总,我会努力的。小柏,我也会保护你的,不要害怕。”
柏奚在门口回头,认真地朝她笑了一下。
“谢谢。”
唐甜也回了一个笑容,挥动拳头。
“加油!”
柏奚又笑了一下,很安静。
旋即她转身离去。
轻盈的,远离唐甜的视线,给唐甜一种她就要飞走了的错觉。
唐甜情不自禁地追了两步。
她的身影仍然渐行渐远,再也看不到了。
唐甜不知道为什么,抬手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摸到眼角的潮湿。
*
柏奚的保姆车目标太大,公司临时给她换了辆车。
孟山月和她一起坐在后座里,柏奚看着窗外,透过遮光膜看颜色失真的道旁树木。
孟山月清了清嗓子,道:“裴总去找宋得昌的消息是狗仔爆的,网上有照片,你要不要看?”
柏奚转过脸,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自从签下离婚协议,她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裴宴卿了,也整整失眠了这么多个夜晚。
裴宴卿也再没联系过她,音信全无。
她很了解裴宴卿,以她的骄傲,绝不会再主动向她踏出一步。
柏奚在这一刻承认很想她,被刻意忽略的思念只需要一个词就可以汹涌而出,冲击得她眼眶生疼,鼻梁发酸。
想看,但是不可以。
她辛苦筑就的坚固堡垒,一定会在见到裴宴卿的那一眼溃不成军。
她太想她了,连她的名字在耳边被提起都承受不了。
孟山月的声音有着诱哄的味道。
“真的不看一下吗?”
柏奚压下眼底的湿气,戴上了降噪耳机。
“……”孟山月撇了撇嘴。
不是她不够努力,是她的艺人实在油盐不进。
*
孟山月把柏奚送进家门,在屋里徘徊不去。
柏奚去厨房拿花茶罐子,兀自烧水,靠在流里台等水开,孟山月就在客厅观察她。
她从头到尾都很安静,不管是预知到今日的局面,还是面临记者的围攻,都出乎意料的平静。
平静过头,就不在正常范围了。
水开了。
柏奚端了两杯热气蒸腾的茶出来,摆在茶几上。
孟山月坐在她斜对面,道:“其实还有一个办法,证明你是你本来就是一件荒唐的事,除非去做亲子鉴定,谁能证明亲缘关系,对家咬死你是……你矢口否认说不是,你就是00年生的,甚至可以撒一个微不足道的谎,说你亲生父亲早就去世了,反正他没养过你,‘死不足惜’。”
“你没有证据,同样别人也没有证据。你实绩强,路人缘好,这件事过上三年五载,可能都要不了那么长时间,一两年就会被淡忘。”孟山月探身,轻轻覆上她的手背,说,“时间会忘却一切,多年以后谁还记得,偶尔提起也是微不足道的传闻。没那么难办,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孟姐。”柏奚低头看向她的手,慢慢将手掌抽了出来,说,“我很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但还是算了。”
“你不想澄清?”孟山月说出那个匪夷所思但能解释她一切行为的答案。
“嗯,不想。”柏奚平淡地说。
“为什么?”孟山月站起来,情绪难掩激动。
“这是我的选择。”
“我不明白。”
“你可以不用明白。”柏奚轻描淡写地中止了这场无谓的争执,道,“我想请几天假,出门散心。”
“去哪?”
“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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