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海边?”裴宴卿停下了脚步,身边的卓一雯跟着驻足,在整面落地窗的公司走廊四处看风景。
“她是这么说的。”
“哪个海?”
“榆唐。”
“她妈妈出生的地方?”裴宴卿略微思索了一下,道。
“是的,她想回去看看,顺便散心。”
“也好,有人陪她去吗?”
“唐甜和她一起,别的人她也不熟,明早的飞机。”
“好,我知道了。”
“裴总。”孟山月欲言又止,说,“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问吧。”裴宴卿扭头看向秘书,卓一雯识趣走远了一点。
“你和小柏……确定要离婚了?”
裴宴卿冷笑。
“她和你说的?”
孟山月脑门出了一层汗,已经开始后悔问出这番话,支支吾吾含糊其辞。
裴宴卿:“你上上一句话说的什么?”
孟山月试探:“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裴宴卿不耐:“别问了。”
孟山月如释重负,语气都透着轻快:“好的裴总。”
“有事再给我打电话,还有,我要知道她的具体行程。”
“这……”
“有问题?”
“没有。”孟山月果断道。
“挂了。”裴宴卿把手机收进衣兜,卓一雯影子般跟了上来,继续用她平静无波的专业口吻汇报工作。
裴宴卿抬指狠狠掐了掐眉心,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到公司的业务。
老婆被黑,还闹离婚,但班还得照上,这段时间她只能用焦头烂额来形容。
卓一雯一直说到进电梯,按下关门键和对应楼层,依旧笔直地站在她身后半步。
“裴总,明天您有个会。”
“往后推。”
“已经推过一次了。”秘书说完立刻噤声。
“那就正常开。”裴宴卿看着不断下降的楼层数字,压下心里的燥郁,问,“什么时候有空,我要飞趟香港。”
“三天后。”
“行。”裴宴卿掏出手机,下意识搜索香港到榆唐的距离,路线刚跳出来便被她按掉,额角的青筋微微抽动。
叮——
电梯门开了,她大步向外走去。
*
孟山月对着自己待机界面的手机,轻轻地打了一下拿手机的手背。
虽然是为了柏奚好,但某种意义上也是背叛。
事发当晚,裴宴卿不仅找了宋得昌,还联系了她。
深夜,孟山月从被窝里爬起来,接收对方发来的邮件,里面有一份裁判文书,还有其他证据,公关用的。
裴宴卿问她柏奚的近况,又让她有情况及时向她汇报。
孟山月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可能是觉得裴宴卿比较有办法,而且好人光环强大,怎么也不会对柏奚不利。
但她现在变本加厉,竟然要柏奚的具体行程,这和当间谍有什么两样?
孟山月迫于她的威势,还是答应了。
孟山月觉得不是自己的错觉,自从她俩闹离婚以后,裴宴卿变得更强势了,也更暴躁了,对柏奚从极度尊重化为极端的掌控,和从前判若两人,简直跌落凡尘,还灰头土脸的那种。从这个角度来说,柏奚挺厉害,把好好的月宫仙子折腾成这样。
要知道她俩恩爱的时候,孟山月已经有一年没和裴宴卿打交道了。
或许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现在还是尽快讨论出方案要紧。
助理敲门提醒:“孟总,会议快开始了。”
孟山月抬头:“就来。”
*
从机翼的窗户往下看,长长的海岸线蜿蜒,群山呈苍青色,镶嵌在海水里,看起来像把海分割成好几块。
唐甜呼呼大睡。
柏奚给她把滑到腰上的毯子掖好,在云间仿佛感受到潮湿的水汽。
柏灵出生的小渔村灾后重建,随着“禁渔”政策的实行,海边的小渔村改头换面,已经成了依山傍海的风情小镇,小镇不属于繁华都市带,商业化程度轻,难得保留着质朴的气息。
镇上多是原住民,年长的讲粤语,年轻人会说普通话的比较多。
唐甜站在一边,看蹲在地上和老者用粤语交流的柏奚,听天书似的。
好在天书听了没多久,柏奚摆摆手,笑着说:“我听唔明你喺度讲乜嘢。”
这句唐甜听懂了,好像是在说她听不懂。
柏奚和老者道别,唐甜好奇问她:“小柏,你是不是不会说太多粤语?”
柏奚摇头:“只能说和听懂简单的,离开的时候太小了,没有语言环境。”
唐甜:“那你刚刚和他说了什么?”
柏奚看着前方,随口道:“问他在这里多久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还有,认不认识柏灵。
柏奚垂下眼帘。
他说认识,好像是个当明星的小姑娘,就从这儿出去的,好多年了。
柏奚问他知不知道她那个村子在哪?八几年海啸那次被淹的村子。
老者摇头说早没了,当年那一片都变成海了。
唐甜:“那好吃的多吗?”
柏奚抬头笑道:“挺多的。”
唐甜挽住她的胳膊:“那我们就在这里逛吃逛吃吧,不管外面的事。”
柏奚点头,笑容都比在城里的时候真诚。
“好。”
两人回到酒店休息,唐甜进了房间,微信打字发送:【一切正常,小柏看起来挺开心的,没什么是出门散心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行,就两次】
孟山月:【OK】
孟山月:【她上微博了吗?】
唐甜:【没有呀,我们小柏从来不刷微博,网上那些渣滓别想伤害她】
除了转发营业从来不上网,连裴宴卿的微博都不看的人,网络攻击确实对她没有影响。
但……
孟山月脑海中闪过一丝白光,快得抓不住。
是什么呢?
孟山月:【你把她每天做的事发给我,具体一点】
唐甜:【好的,但是孟姐,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孟山月:【我也是被逼的[丧]】
唐甜:【明白了,我直接向裴总汇报吧?】
孟山月:【批准[不愧是你.jpg]】
省去了中间商,唐甜直接对接上了裴宴卿。
【裴总,小柏吃午饭了】
【吃的什么?】
唐甜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柏奚,打开摄像头,非常自然地拍了一张照片,又自然地道:“小柏,我给我妈发张照片。”
柏奚不置可否。
唐甜为了不暴露,还把裴宴卿的备注改了,但头像实在没办法,只好“胆大包天”地让裴宴卿注册了个小号。
裴宴卿竟然同意了!
两人瞒天过海,在柏奚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交流。
裴宴卿:【胃口怎么样?】
唐甜不至于脸大到以为她在问自己,回道:【挺好的】
裴宴卿:【哼】
唐甜胆战心惊,裴宴卿一哼之后没了下文。
下午两点,唐甜又发来消息:【小柏租了辆车,说想去海边兜风,两座跑车,我可以坐吗裴总?】
裴宴卿“正在输入”了两分钟,说:【她让你坐你就坐】
唐甜隔着屏幕都觉得她不情不愿,但没办法,谁让现在陪在柏奚身边的是她呢,咦,这个心里活动好像有歧义。
唐甜:【开车回酒店了,小柏车技好稳,以前从没见过她开车,现在才知道】
裴宴卿:【拉仇恨?】
唐甜:【我冤枉啊,客观点评】
裴宴卿冷漠:【评得很好,下次别评了】
唐甜:【好的裴总】
卓一雯站在办公桌前,在裴宴卿拿起手机的那一刻,适时地停住了话语。
三秒钟以后,裴宴卿脸上露出了笑容。
卓一雯:“?”
最近这一个多月,裴宴卿肉眼可见的情绪不稳定,虽不至于朝下属发火,但天天板着张脸,众人提心吊胆,进办公室的秘书们本来争前恐后,现在你推我搡,生怕舍身引爆第一颗雷。
裴宴卿坐在办公椅里捧着手机不放,笑容不自觉地越来越深。
卓一雯只好打断她:“裴总,文件。”
裴宴卿重新板起脸,在法务部审过的文件上签了字,合上文件夹递过去。
卓一雯:“……”
关上门前,她看到裴宴卿又露出那种笑容,但马上咬了咬牙,把手机扣下,总之人已经不太正常。
卓一雯摇了摇头。
好好的裴总,离疯不远了。
*
“小柏,你去哪儿?”唐甜听见隔壁房间的声音,三步并作两步打开门问道。
柏奚换了身衣服,连帽衫灰色裤子,灰球鞋,饱和度低但是非常干净,笔挺如青竹,她的眉眼在映衬下十分清晰漂亮。
“去海边兜风,看日落。”
“你等我拿件衣服,很快就好。”
柏奚阻止了她的脚步,说:“我想一个人去。”
“可是……”
“不用可是了,你在宾馆等我,晚上我们去吃烧鹅。”
“好吧。”
唐甜送她到楼下,看着她坐上驾驶座,在车窗外朝她挥手:“早点回来。”
“六点之前。”柏奚抬腕看表,回道。
“拜拜。”
柏奚一脚油门,开着迈阿密蓝的跑车扬尘而去,海天澄碧,她驶进愈发幽邃的蓝里。
唐甜低头掏手机:【裴总,小柏一个人出去了】
裴宴卿秒回:【你怎么不跟着她?】
唐甜:【她不让,我总不能硬跟着,估计想自己待着】
裴宴卿:【半小时后给她打电话】
唐甜:【好】
唐甜:【她出发说六点之前回来,晚上吃烧鹅,您也不要太担心了,我会算着时间给她打电话的】
裴宴卿:【嗯】
半小时后,裴宴卿收到唐甜的微信:【通了电话,她到海边了,这是刚发给我的照片[图片]】
裴宴卿:【每隔半小时和她通一次电话】
唐甜:【裴总,我完全理解你的担忧,我也担心她。但是这样会不会有点烦人?她想清净一下有个人老打电话骚扰她】
裴宴卿:【……照做就行】
唐甜其实想说,你实在放心不下就亲自过来陪她,哪怕打个电话问问呢?
但柏奚一副连裴宴卿名字都不想听见的样子,估计分开之前吵得挺厉害,两人估计短时间内不会和好。
唐甜像个机器人一样准点汇报。
六点。
唐甜:【小柏回来了,一根头发丝也没少】
裴宴卿点开航旅app,取消了两小时后的航班,揉了揉酸疼的眉心。
唐甜陆续给她发了烧鹅的照片,夜景,还自作主张地拍了张柏奚的背影,晚上十一点,最后一条微信发完。
【小柏睡了,明天我们去逛植物园,您也早点睡吧裴总】
裴宴卿放下手机,去书房办公。
柏奚第二天的行程依旧是走走停停,小镇是各个村子的聚居地,地广人稀,她偶尔摘下口罩,海风吹拂长发,远眺海面,银色海鸥成群飞过。
下午四点,她又开着敞篷出去兜风。
这回唐甜陪她去了,环海开一圈,在道旁停下,把车留在原地,坐在礁石上看夕阳,听浪花拥抱沙滩,拍打出白色的泡沫。
唐甜拍了好多照片,有柏奚的,没有柏奚的。
六点准时回小镇,找地方吃晚饭。
正值盛夏,唐甜喝了一口冰饮,感慨道:“想在这儿呆一辈子。”
柏奚在视野很好的餐厅,眯眼看向远方,夕阳最后一丝余晖在海平面映出赤色的霞光,迎面吹来的海风带来凉意。
她随手搅拌了一下杯底,碎冰碰壁。
“确实挺好的。”
*
柏奚散心的这段时间,网上的风波一直没有停过。
孟山月的新公关方案推出,舆论分支出现了新的声音——
【有没有可能柏灵是单身生育?】
【灵姑退圈后有钱有闲,玩个把男人延续自己的优秀基因,或者直接买精,非常合理好不好?】
【为什么一定要给柏奚找个爹,娇妻就这么缺男人???】
【大女人不需要男的,望你们知】
【欺负灵姑不能说话呗,都退圈多少年了,还搁这大佬大佬的呢】
【这么爱大佬建议自己去送】
但旧的声音也不会被轻易掩盖:
【针对各位洗地的,我只说一点,柏奚为什么不敢承认自己是柏灵的女儿?事情曝光到现在也有四五天了吧,她人呢?说一句话很难吗?】
【她身份有污点呗,污点是什么懂的都懂】
【怪不得她不敢以柏灵的名号出道,原来是心虚】
【毕竟强.奸犯的女儿生来就是原罪喽】
【她是灵姑的耻辱,怎么好意思顶着柏灵的名号出道】
【你们说灵姑要是知道这个孽种竟然用她的名号混娱乐圈,会不会在地底下气活了】
【她妈妈一生的污点,死后不得安宁】
【事先声明,我对柏奚本人没有任何意见,也曾经是路好,但她这样的出身,光明正大地当演员,出现在公众面前,会不会有带坏青少年的嫌疑】
【小三的女儿都人人喊打呢,强.奸犯可是法制咖,建议封杀】
【柏奚滚出娱乐圈!】
#柏奚滚出娱乐圈#这个词条横空出世,短暂地霸占了热搜第一,很快被孟山月的团队撤了下去。
与此同时,莫须有的黑料延伸到了柏奚的学生时代。
有营销号放出她在学校霸凌其他人的谣言,男朋友,未成年同居,私生活混乱,全都是没有实锤的假新闻。
似是而非的照片,说她整容。
张冠李戴的博文,说她十几岁自爆和男朋友的艳事。
全网为这些假料狂欢,恨她的恨不得把她踩死,猎奇的各个平台横跳,疯狂吃瓜。
团队告黑都告不过来,律师函雪片一样飞出去,裴宴卿工作室的人手也一起帮忙。
孟山月百忙之中抽空向唐甜确认:“小柏没上网吧?过阵子热度就会过去,千万别让她看。”
唐甜:“没有没有,她从不上网的,我们俩每天都在玩呢。”
唐甜的话像一道闪电陡然击中了孟山月。
既然柏奚从不上网,就谈不上承受不了网络的谩骂,那天面对媒体的态度看起来也不像在乎的样子,为什么要选择这时候出门散心呢?
出门还有被偶遇的风险,待在家里岂不是更清静?
或者她就是想看看海吹吹风?
不,不对。
孟山月说不上哪里不对,但她就是觉得不对劲。她和柏奚共事三年,柏奚心思深,话少,工作狂,除了裴宴卿能让她停下休息以外,没有任何人和事能阻拦她,也没有任何人和事能让她动容。
她在乎舆论吗?未必。
那为什么要去?
——你不想澄清?
——嗯,不想。
——为什么?
——这是我的选择。
——何必呢?我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孟山月心头突的一跳,拿过手机给裴宴卿打电话,刚找到通讯录里的名字,没按下拨号键,屏幕跳出来通话邀请,来电显示:裴宴卿。
接通后,裴宴卿语速飞快:“柏奚出门去散心前,和你说了什么?”
“她说她不想澄清。”
“你怎么不早说?!”
“她一向这样,对所有事漠不关心,我没有多想……”孟山月的声音开始颤抖,“裴总,我突然想起一个多月以前,她和我说过一句话,好像不妙。”
“什么?”裴宴卿拿起外套往外走。
“她说,她说。”孟山月掐着自己的手,回忆她的语气,轻颤道,“何必呢?我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对面传来一声闷响。
“裴总——”
“我没事。”裴宴卿揉着自己撞到的肩膀,眼眶霎时红了,拉开门喊道,“卓一雯!”
这天,气温如常,天气比前两天甚至更好一些。
下午四点,柏奚准时开车去海边兜风。
唐甜站在路边朝她挥手:“拜拜,记得拍落日回来。”
柏奚说好。
环海公路,左边是山,右面是海。
她驱车绝尘而去,海水一般的蓝融进海天一色,驶进静谧的水光深处。
博尔赫斯说,人死时,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五点半的时候,唐甜打柏奚的电话无人接听,她拨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
她先给孟山月发了条微信,然后打电话给裴宴卿。
海风渐渐透出冷意,唐甜抱着胳膊在路边拦出租车。
“裴总,我联系不上小柏,路线我基本知道,我现在出发,沿路找一下。应该没事的,她去过好几次了。”
“好。”裴宴卿的声音听起来还算镇定,如果忽略她紧紧抓着卓一雯的胳膊的话。
“裴总,机票已经买好了,我开车送您去机场。”
“嗯。”
裴宴卿松开了卓一雯的胳膊,脚步微顿,脑海里不期然响起一段话。
——如果我继续不理那些人,而有的人又很想得到我,我会被绑架吗?
那句突兀的话,如今想来不像一句普通的询问,倒像暗含着异常的期待。
她为什么想被绑架?因为她的母亲被绑架过?
她要走她的路,不仅是进圈、当演员,还有绑架,舆论黑潮,以及……复刻最后的死亡结局。
裴宴卿心脏狂跳,快捷拨号拨通了柏奚的电话号码。
嘟——
同一时刻,一条短信在通知页面不祥地跳出来——
裴宴卿瞳孔骤缩。
【SOS紧急联络】
[柏奚在此大致位置向您发送了紧急求助。我遭遇了严重车祸,现向您求助。您被添加为紧急联系人,所以会收到此信息。[分享位置]]
第一百二十二章
“爸爸,妈妈……”
柏奚的记忆是从这一声稚嫩的童声开始的。
她一开始住在香港的半山别墅,窗户看出去有的是山景,有的正对花园,还有一扇窗户对着的是屋后的游泳池。
天光很暗,游泳池给人一种阴沉沉的不舒服的感觉。
她的爸妈早出晚归,每次拿着一包东西出去,喜气洋洋地回来。
柏灵有很多价值不菲的珠宝首饰,他们变卖了一部分,通过黑市换成了现金,怕有后患,或者曾经爱慕柏灵的人顺藤摸瓜找到他们,于是一家人火速搬离了香港,只留下那栋带不走的别墅。
柏奚就这样到了内地,江南的鱼米之乡,没有台风和海啸的侵扰。
她跟着爸妈去上了户口,叫宋眉弯。
这是个对她而言很陌生的名字。
那年她刚五岁,因为没到入学年龄,只能在家待着。她不喜欢上幼儿园,教的东西太简单,虽然不记得以前的事,但文字、数学.运算还在脑海里。
柏奚小时候是个粘人的小朋友。
爸妈不用上班,她抱着小枕头经常找到陶金枝面前,让她陪她玩游戏。
“妈妈。”这个称呼她很喜欢,经常叫。
“妈妈,陪我去花园好吗?”
“咱家哪有花园啊。”陶金枝瘫在沙发里看电视,心不在焉地说。
“那你可以陪我玩拼图吗?”奶声奶气。
陶金枝看见她拿了一堆小方片过来,头都大了,但还是勉强耐下性子陪她。
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他们家小金主。
但这个小东西实在太烦人了,一天到晚喊她,“妈妈”“妈妈”的,跟准点报时器似的,一钟头至少三次。
陶金枝和宋得昌结婚两年,没要小孩,一方面是没钱,另一个原因是不喜欢小孩。
不说讨厌小孩了,陶金枝一个新婚不久的年轻女的,提前给人当妈,童声一响她就如坐针毡。
“妈妈,我想听故事。”
好不容易熬到睡觉,睡前小姑娘又带着童话书来了。
老天啊。
陶金枝纳闷:“你怎么不找你爸?”
柏奚看了一眼床头正摆弄遥控器的宋得昌,视而不见道:“妈妈,我想……”
宋得昌哑着嗓子:“行了,回去睡,明天再让你妈给你讲。”
柏奚有点畏惧这个男人,听话地回去了。
带上门之前,柏奚听见里面的争执。
“宋得昌!敢情不是你讲,你知道这小孩多难伺候,跟报时鸟似的,一会儿不见我就找。”
“不就读个故事嘛,你不识字?”
“我又不是她亲……”
“嘘。”
宋得昌看了一眼缓缓关上的门缝,点了根烟道:“我自有办法。”
“你别在房间抽烟!”
“咱这屋好像有点小了。”宋得昌打量了一下房间,掐灭了烟头。
又是一天。
柏奚看完了一本书,兴致勃勃来给陶金枝复述,陶金枝对小孩子看的故事没有半点兴趣,耐心也逐渐告罄。
“你怎么老是要人陪?”陶金枝责备道。
柏奚愣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我只是想和妈妈在一起。”
“你让妈妈清净会儿行吗?”
“妈妈,我惹你生气了吗?”
“你再说一句话我就要生气了。”陶金枝说,“到一边去。”
柏奚张了张嘴,走到另一张沙发坐下,乖乖地一个字不说。
陶金枝刷完一集连续剧,期间那小孩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她是个典型的混血儿,不知道她爹是哪国的,一头浅金长发,五官精致得像洋娃娃,即便她神情乖巧,也有一种过于完美带来的玩偶似的诡异感。
陶金枝觉得瘆得慌,说:“你你回房间。”
柏奚做了个口型:可是我没有说话呀。
陶金枝声音大起来:“回你自己的房间!”
柏奚在自己的屋子里待到吃晚饭,宋得昌回来了。
饭桌上宋得昌说,给柏奚报了个舞蹈班,学古典舞。
柏奚眨了眨眼。
陶金枝马上懂了他的目的,连忙道:“女孩子学舞蹈好,将来多有气质。”
柏奚只看着她的脸,糯声糯气:“妈妈想让我学吗?”
陶金枝堆笑:“当然,当然。”
柏奚稚嫩的童声说好。
陶金枝:“再报个乐器,钢琴怎么样?”
柏奚也说好。
她隐约觉得她好像学过钢琴。
饭后宋得昌坐到正对着字典自己识字的柏奚道:“闺女,你要是练琴练舞蹈,咱家地方不够,换所大点的房子怎么样?”
遗产如果用于维护被监护人的利益,是正当合理的。
柏奚点头。
宋得昌一家人由此住进了别墅,请了司机和佣人,一步登天。
这对夫妻花着柏灵留下的遗产,如愿过上了纸醉金迷的生活。
起先用钱还在心里琢磨会不会触犯法律,借着柏奚的旗号全家人穿金戴银,由俭入奢易,习惯了这种日子以后,二人越来越肆无忌惮,大笔挥霍。
柏奚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打个不客气的比方,他们花她的钱就像克扣猫儿的猫粮,那猫能知道吗?
柏奚上学前,所有时间都被兴趣班填满,念小学以后,这样的情况也并没有好转。
陶金枝起初偶尔坐司机的车来接她,每当这个时候,她可以趁机和妈妈说会话,虽然她的妈妈一直在玩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她,极其敷衍。
后来陶金枝不来了,只有司机。
司机见主家不关心,临时有事就偷懒耍滑,把柏奚一个人留在舞蹈室。
很晚了,老师见她可怜,就把她带回家,让她暂住。
那时的日子还不是最难过的,陶金枝和宋得昌夫妇俩全球旅行,几个月露面一次,会给她带礼物。
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
柏奚数着日子盼啊盼啊,还是能盼到爸妈回家,妈妈心情好的时候会冲她笑,给她读故事,即使她已经过了听故事才能入眠的年纪,但她很知足。
仿佛妈妈还是爱她的。
柏奚十岁那年,她的妹妹降生了。
柏奚非常讨厌她的妹妹,她苦心孤诣制造的幻象,在她妹妹出生那一刻全部被打碎了。
她从来没有在陶金枝脸上见过那么温柔的神情,连宋得昌也充满了柔情,她因此知晓,他们并非不爱孩子,只是不爱她。
柏奚一边讨厌妹妹,一边讨好妹妹,只要妹妹笑了,陶金枝就会给她好脸,反之就是厉声呵斥。
他们一家四口,生活在一起。
他们把所有的目光和关心都留给了新出生的小婴儿,把生活中最多的负.面情绪,厌恶和憎恨给了柏奚。
柏奚的兴趣班排得没有那么满了,因为她要回来照顾妹妹。陶金枝不放心保姆,倒是很放心她,柏奚没有说过的是,她曾经想过杀死妹妹,但妹妹如果死了,她又要靠什么来讨妈妈的欢心呢?
他们也不会再留下来,会像从前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
妹妹长大了,性情顽劣,经常对柏奚又打又踢,毫不意外的,受到责备的永远是柏奚。
有一次柏奚路过客厅,妹妹在沙发哭了,陶金枝从房间推门出来就给了她一巴掌。
柏奚捂着自己的脸,安静地走到沙发旁,把妹妹抱起来哄。
她分明看到趴在她肩头的小孩露出恶劣的笑。
妹妹上学了,每周从寄宿学校回来的柏奚多了一项工作,辅导她的功课,完成学校布置的家长作业。
柏奚成绩非常好,小学连跳两级,十六岁高考。
大一那年的寒假,是继五岁那年柏灵死亡后,她人生第二道分水岭。
她的人生总是急转,没有丝毫的缓冲。
她在宋得昌夫妇俩房门口偷听到自己并非他们亲生的秘密,他们管自己叫柏xi,不知道是哪个字,还提起了一个叫柏灵的女人。他们说钱不够花了,得再回趟香港卖点东西。
柏奚从柏灵入手,又趁宋得昌夫妇俩不在家,把他们俩的卧室翻了一遍,找到一些佐证的文件。
她或许是柏灵的女儿,而她叫了十几年的爸爸妈妈——世上最亲的人,有可能是霸占她真正母亲财产的小偷。
柏奚躲进自己的房间,缩在墙角,无声地流了一晚上眼泪。
柏奚不敢声张,暗地里去咨询了律师,律师说侵占是自诉罪,以她的情况,就算是真的,因为没有成年,她连亲自把养父母告上法庭的资格都没有。
柏奚说我没有想告他们,我只想确认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律师回:我建议你不要贸然去问,提前暴露会很被动,至少等到成年吧。
她在不确定的猜测里煎熬了两年,终于等到十八岁那年的暑假。
起初柏奚真的没有想告陶金枝两口子,但她温和询问真相时,陶金枝和宋得昌两人矢口否认,柏奚摆出收集的证据,二人恼羞成怒,骂她不孝,白眼儿狼,书读狗肚子里去了,钱是他们赚的,休想要回去!
柏奚被他们骂得狗血淋头,但她丝毫不显,只道:“我是不是柏灵的女儿?”
宋得昌阴沉沉道:“你是我们的女儿。”
柏奚沉默。
不久,宋得昌和陶金枝收到法院传票。
柏奚把审判权交给了法庭,审判宋得昌两口子的同时,也审判自己。
我是谁?
她胜诉了,法律判宋得昌夫妇俩归还非法侵占财产,二人这些年挥金如土,豪宅游艇,手头早就花得差不多了,哪里还得上?最终顶格判决二人有期徒刑五年。
宣判那日的法庭,两人当场崩溃,口不择言,指着原告席的柏奚破口大骂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他们养她到这么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竟然把父母送进牢里,五年牢啊,她没有人性,恩将仇报,她死后会下地狱。
被法警带离法庭的时候,宋得昌猖狂大笑:“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干净的人吗?强.奸犯的孽种——”
“我们不会放过你的,等我们出来一定会来找你,死也要拉着你下地狱!”
法律证明了柏奚的身世,却依旧无法解答她的问题。
我是谁?为什么我没有记忆?
我是强.奸犯的女儿吗?
宋得昌的那句话始终在她脑海回荡。
十八岁成年的柏奚终于合理合法地继承了柏灵的一切,包括她香港的半山别墅,银行的保险柜,家里剩余的珠宝字画。
不动产和保险柜宋得昌两口子动不了,所花的钱基本是柏灵留下的现金以及她的珠宝、收藏字画所变卖,柏奚在柏灵卧室的梳妆盒里发现了一枚祖母绿的翡翠戒指,应该是她生前喜欢的。
也仅剩这一枚了。
后来她把它送给了裴宴卿。
柏奚曾经以为不被父母所爱就是最大的痛苦,这时她才明白最深的痛苦是无力。
柏灵去世的时候,她已经五岁了,可以流利地沟通,可以记事记人,不是一两岁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她本该记得柏灵的一切,可她却忘记了。
最痛苦的不是如果当初,而是“我本可以”。
她努力地想寻找柏灵过去的痕迹,却只能通过画质模糊的影像,媒体报道的只言片语,连拼凑的碎片都不成片段。
她只知道母亲的一生充满苦难,而她是否是她苦难的最后一环?
她用冰水把自己淋成重感冒,高烧不退,柏灵也不曾到她的梦里。
柏奚什么都找不到,梦魇日夜折磨她,她决定放弃了,从此做一个无知无觉的人,平淡地度过一生。
官司结束后,律师建议她解除和宋得昌夫妇俩的收养关系,以免将来节外生枝。柏奚没有答应,只道以后再说。
陶金枝两口子虽然做了很多恶事,但仍是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假如连这点也消失的话,她还能是谁呢?
柏奚的遗嘱立在十八岁,四分之三捐给福利院,其余的没有安排,按照法律或许会给她的养父母继承。
人生这么多意外,也许她活不到他们出狱。
柏奚安排好了一切,按部就班地生活,隐姓埋名过一生,她会躲起来,宋得昌他们出狱也找不到她。
原本她的人生轨迹是这样的。
可大四下学期,她在实习单位的楼下遇到了一个人,他说他是某剧组副导演,问她愿不愿意进剧组拍戏。
那人给了她一张名片。
柏奚握着名片,想的却是:妈妈。
小区附近有个中型超市,有投币的那种摇摇车,一个小朋友坐在上面,摇摇车响起经典的《世上只有妈妈好》。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一直有小朋友去玩,摇摇车唱了很多遍,柏奚也听了很多遍。
她手心一热,低下头去。
小女孩晃了晃她的手,说:“姐姐,你怎么哭了?是想妈妈了吗?”
柏奚摇头,擦了擦下颔的泪水,说:“不是。”
“姐姐不记得妈妈了。”
“那你去找妈妈呀,她一定在等你。”小女孩说。
“嗯,打算去找了。”
柏奚答应了副导演的邀请,进组《雪域南山》,剧播出以后一夜爆红,就像柏灵当年一样。
她好像逐渐靠近了她的母亲,感受她曾经感受的心情。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心里慢慢成形。
然而这初具雏形的想法很快折戟。
公司老总的好朋友,也是另一个圈内大佬简总看上了她,她不愿屈从,几乎被雪藏。
她踏入娱乐圈,走她母亲走过的路计划破产,实在不行就回去读研,她没有太强烈的爱好,只有这一件想做的事,但如果做不到就算了。
就在这时,她又遇到了裴宴卿。
分不清裴宴卿的出现究竟是她的福还是祸,裴宴卿解了她的困境,让她往高处踏出了一大步,也开启了她迈向死亡的第一步。
没有裴宴卿,她可能早就退圈,继续当她的普通人,再没有机会复刻柏灵的一生。
但无论如何,她爱上了裴宴卿。
和她在一起的三年,是她短暂的一生中最幸福满足的日子。
她修改了十八岁那年立下的遗嘱,把她的全部都留给了裴宴卿,她有了真正的锚,有了爱她和她爱的人,人间牵绊住她。
但这锚却不足以牵引她上岸,她暂时停泊,又将驶向黑暗的深海。
一台迈阿密蓝的跑车沿着环海公路疾速前行。
调至静音的手机在衣兜里疯狂亮屏闪烁,海岸线飞速倒退,柏奚两手握着方向盘,目光紧盯着前方。
进圈、爆红、黑潮,舆论最鼎沸时,她将和母亲一样,死在无法自证的谣言里。
这是她早就为自己写好的结局。
她们会一起被谈论,真正做到永远在一起。
海边是柏灵死后灵魂安息的故乡,她不想让自己弄脏这片海,所以选择了撞山。
假如柏灵愿意见她,她的灵魂会跨越山海,和她重逢。
假如不愿意,她们便山水不相逢。
柏奚的脑海中又回响起那首歌。
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
视线里已经出现了苍青色的山脉,柏奚一脚油门踩到底。
砰——
她留给世界最后的声音是一声巨响,和二十三年前婴儿落地的啼哭合在一起。
你愿意见我吗?妈妈。
……
巨响过后,变形的驾驶舱里传来血液粘稠的滴答声,柏奚一动不动。
失去意识的年轻女人手表跳出“SOS呼叫”的滑动模块,因无人响应,自动发送短信给紧急联系人。
【SOS紧急联络】
[柏奚在此大致位置向您发送了紧急求助。我遭遇了严重车祸,现向您求助[分享定位]]
裴宴卿盯住这条短信,抬手死死地攥着卓一雯的胳膊,拨通了120的电话,全身都在颤抖。
“您好,120吗?我妻子出车祸了,位置是……求求你们快去救她……”
第一百二十三章
裴宴卿把位置转发给了唐甜。
唐甜坐上了出租车,太阳还没有落山,温暖的夕阳映在车玻璃,她坐在后座,手脚冰凉,不停地催促司机快一点。
榆唐不是旅游景点,这条环海公路人烟稀少,海岸线一望无际。
远远的,唐甜透过前排两个座椅之间的挡风玻璃空隙看到了山下蓝色的车身,孤零零地躺在一条公路之隔的海边。
苍青山脉,蓝与更蓝的海水,血从蓝色的底部渗出来,构成了一幅凄美的落日图。
“小柏!”唐甜从停在路边的车租车跳下来,眼泪比她的声音先一步落下来。
车头已经完全报废,B柱变形,安全气囊全部打开,驾驶舱昏迷的年轻女人一动不动,粘稠的鲜血从额头滑落,染红了她的脸,灰色的连帽衫也布满各种深色块,那是不断流出的血。
唐甜颤抖着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和脉搏……
气息微弱,但还活着。
唐甜不敢移动她,在车外边哭边打电话,打给120说已经报过了,在路上马上到,她又打给119和110,报完地址求救命,哭得惨不忍睹。
她跟着120上了救护车,抽噎着回拨给裴宴卿:“救护车来了,现在送去急救。”
那边裴宴卿声音极哑地问了句什么。
唐甜不知怎么也听懂了。
“活着,医生说……有救。”唐甜抹了把满是泪水的脸。
其实医生严谨,什么都没有说,唐甜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裴宴卿:“小柏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嗯,我已经到机场了,有……任何情况随时通知我。”
“知道了裴总,我先盯着小柏。”
柏奚做了简单的止血措施,人事不省地躺在软担架上。
唐甜擦去眼泪,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着她,好像这样死神就会因人间眷恋她的目光,无法将她夺走。
*
裴宴卿和孟山月先后脚赶到医院,手术室的灯还亮着,照在白惨惨的走廊。
唐甜扑到孟山月怀里,哭声哽咽。
裴宴卿看着亮灯的“手术中”,四肢的力气陡然被抽空,险些瘫软在地,卓一雯出手牢牢攥住她的胳膊,给予她站立的支撑。
“病人家属在吗?”
其他人自觉让开,裴宴卿从后面扑到前面来,一贯自持的人早就没了冷静和体面,一路跑过来长发都是乱的,像黑色海藻。
“我就是。”
“和病人的关系是?”护士问。
“我是她妻子。”裴宴卿连忙答,气息急促,“她怎么样了?”
“还在抢救,你先把这些填一下。”
“好。”
卓一雯从包里拿出笔,裴宴卿在所有的单子家属那栏刷刷签下了字。
“请救救她,不管用什么办法,什么药都可以。”
“我们会竭尽所能,裴小姐。”护士认出了她,回答道。
护士离开后,裴宴卿继续靠着卓一雯的肩膀,“手术中”三个字过于刺眼,她只看向天花板,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
夜染成最深浓的墨蓝,又抽丝剥茧,化作浅淡的白光。
连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天将破晓时,柏奚暂时脱离生命危险,推进了ICU监护。
裴宴卿只有在中途跟着病床推车匆匆看了她几眼,目含热泪看着她被送进去,满身的管子。
“病人家属在吗?”
“在,她是我妻子。”
裴宴卿跟着护士去签字,ICU签字异常繁琐,都需要家属确认。
不管裴宴卿有多恨柏奚放弃生命,在此刻都无比庆幸,当初没有冲动离婚,她还是她名正言顺的妻子,是她唯一亲密的人。可以在她的手术单以及一切文书以爱人的名义签字,替她跑所有的手续。
裴宴卿又翻过一页病危通知书,红着眼圈强迫自己看了详情,签名落款。
签字、缴费,听医生说柏奚的伤情,足迹遍布医院上下。
卓一雯给坐在长椅里发呆的裴宴卿买了粥,裴宴卿摆了摆手,道:“我没胃口,你吃吧。”
卓一雯于是打开了粥,自己喝。
刚喝了没两口,她便端着粥杯站起来,恭敬道:“裴董。”
裴宴卿闻声抬起头,诧异道:“妈。”又看向她身边的女人,扶着椅子起身,“乔姨。”
来人摘下口罩,正是裴椿。
乔牧瑶阻止了她起来的动作,柔声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我们?”
裴宴卿哑声道:“还没来得及。”
通风报信的卓一雯眼观鼻鼻观心。
裴椿居高临下,少见的没有刻薄她,温和道:“情况怎么样了?”
裴宴卿缓了缓,才说道:“颅脑损伤,全身多处骨折,伴随出血,左小腿粉碎性骨折。抢救了一晚上,现在人在ICU。”
至于全身软组织挫伤之类的,比起来已经是轻微伤了。
裴椿坐到她身边,看着她道:“你怎么样?”
裴宴卿的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
她忍了一晚上,无非是鬓发散乱,出神沉默,直到熟悉的怀抱包裹住她,无边无际的恐惧成倍翻涌过来。
她伏在裴椿肩头泣不成声。
“我好害怕……”
裴椿轻轻拍着她的背。
“哭吧,哭完把粥吃了,再找个酒店休息一下。”
卓一雯看了一眼手里的粥,默默出去找粥店再买一碗。
裴宴卿在医院附近的宾馆订了间房,拒绝了裴椿让她休息的提议,简单洗漱后又回到了医院。
裴椿和乔牧瑶轮流陪她。
好在柏奚的伤情趋于稳定,出血位置也不在要害,只是一直没有醒。
五天后,柏奚脱离危险期,从ICU转到了VIP病房。
裴宴卿开始着手处理车祸善后事宜。
租车买了全额保险,由保险公司理赔,不用她出面,裴宴卿去了趟交警大队。
差不多一周时间,刚好查清事故缘由。
“你是她的……”
“她是我爱人。”裴宴卿出示了随身携带的结婚证。
交警表示可以由她全权代为处理。
环海公路有摄像头,交警调取了沿路的监控录像,画面里出现了蓝色跑车的身影。
可以看到事发当天的下午,柏奚开车沿着这段环海公路开了一圈又一圈,交警按下快进,时间逼近下午的五点半。
裴宴卿忽然不敢看画面里的车影。
交警的声音仍在继续:“排除车辆失控的原因,我们认为她是自己撞的山。家属,你还要看吗?”
裴宴卿说要,强迫自己将视线落在了监控画面。
但在那道车身提速毅然决然撞上去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
幸好监控没有声音,否则她恐怕会当场崩溃。
没有人可以忍受亲眼目睹自己的亲密爱人义无反顾地走向自毁。
“不过……”交警看着扭头闭上眼睛的事故方家属,道,“从最后一段录像来看,她减速了。”
“什么?”
“我再放一遍。”交警事先提醒她。
“好。”
交警调到正常速度,播放事故发生的那一段监控,画面里显示车身出现在山脉的那条直道上,车子忽然提速了,裴宴卿方才正是在这里闭上眼睛的。
交警道:“监控无法判断具体车速,但根据画面推测,她的最高时速可能接近200km/h,以这样的速度撞山,别说活下来,车毁人亡,连全尸都留不下。”
裴宴卿面白如纸。
“注意看对比。”
交警把进度条往回拉,完整地播放了一遍,裴宴卿指尖扣着桌沿,睁着眼看完。
交警道:“性能很好的跑车,松油门后就会有明显的减速,地上没有刹车印,我们推测她最后关头松开了油门。”
监控确实不能显示车速,但是车身提速和减速的拖影肉眼都可以观测到,提速到一个极点后泾渭分明,一边是死,一边是生。
不管柏奚是因为什么最后选择了减速,总算为自己留下了一线生机。
……
离开的时候,交警问她:“要不要拷贝录像带走?”
裴宴卿摇头:“不用了,谢谢。”
她宁愿这是一场噩梦,永远不要在现实上演。
裴宴卿从交警大队走出来,还是炎热的夏天,后背却被汗浸湿了。
两个老板都在医院,卓一雯回公司干活了,现在接替的是坐飞机赶过来的问娜。
问娜让司机把车开过来,送裴宴卿回医院。
裴宴卿在车上接到一个电话,是她爸爸白兆麒打来的。
“卿卿,你要找的人有眉目了,她前些年和孩子移民去了澳洲,现在在那边定居。”
“爸爸,我现在遇到点事,暂时腾不出空,晚些时候我会飞一趟澳洲。”裴宴卿揉了揉眉心。
“你找的这个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吗?”白兆麒轻声问。
“重要。”
如果她早一步,早一年,甚至一个月,柏奚有可能都不会走到这一步。当然,那人也可能是另一张催命符,但这个选项她不会让柏奚见到,所以她要提前和对方见一面。
“既然这样,爸爸替你走一趟吧?”
裴宴卿沉默片刻,道:“好,谢谢爸爸。”
“有空带小柏回……香港一起吃个饭。”
“好。”
裴宴卿这辈子的脆弱大概都要在这段时间用尽,她忍住了酸涩的眼眶,道:“我先去忙了,下次去看您。”
“嗯,找到人我再给你打电话。按时吃饭,注意身体。”
“好。”
裴宴卿挂断电话,深深地吸了一下鼻子,扭头看向窗外。
一行海鸥在银滩掠过。
柏奚吊着营养液,始终在沉睡,医生检查说没有大碍,估计醒来就是这两天的事。
裴宴卿谢绝了一切事物,每天住在病房里,守在病床旁。
实在困了就趴在边上眯一会儿。
这天她在床边睡着了,半梦半醒间,感觉自己的手指被轻轻地勾了一下,一股虚弱的力道慢慢牵住了她的手。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人死前究竟有没有跑马灯?
人死后有灵魂吗?意识能不能超越物质而存在,它是不是位于四维乃至更高的维度,死去的人,它们将在哪里重逢?
柏奚踩下油门提速,苍青色的山脉在疾驰的视野中越来越近。
人生走马灯并未出现,时间不过是人类定义的维度,它不一定从后往前。
时间就像平面上无数个点,按规律排列,就是一生。
这一秒,无数个点在时间的直线上无序跳跃,挣脱引力,碎成了一片片镜子,同时出现在柏奚眼前。
她看一眼,便看尽了自己的一生。
幼年和养父母生活在一起的镜子,空白的镜子,二十岁的婚姻,十八岁的法庭,曾经对她施予平等善意的初中同学,“我愿意”,十六岁的痛哭,古典舞的舞蹈室,“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镜子碎片的排列毫无顺序,她乏善可陈的人生竟也有千千万万片,那个一直在镜片里背对她的身影回过了头,露出熟悉的脸。
无数个她转过身来,慢慢覆盖掉所有镜子的画面,一样的脸,一样的画面。
柏奚看着对方的脸流下眼泪,和车一起冲进了白光里。
……
柏奚陷进没有光的黑暗里,意识断断续续地出现,在抢救室,在ICU,听见医生焦急的声音,迅速给她上各种急救措施,把她从永恒的沉睡中一次次唤醒。
后来她还是睡着了。
麻药的效果没有过去,她这一觉睡得十分踏实,比昏迷也不为过——实际上就是。
离开裴宴卿以后,她已许久没有这么好的睡眠。
前额叶仿佛密密绵绵的小针刺醒,检测到情绪剧烈活跃,柏奚在虚弱中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眼前依然是一片蒙蒙的白光,耳边是仪器规律的滴——滴——声。
她以为自己就此失明,许久白光才散去,她垂眼望去,床沿伏着一道睡着的身影,亚麻色长发,发根已长出黑色,头顶有一个小小的发旋,柏奚认得那个发旋。
她认得她发尖的弧度,露出的一小片额头,被胳膊挡住的眉毛线条,眼睛的形状,鼻梁、嘴唇,都印在她的脑海里。
氧气罩扣着的脸被白雾氤氲又散开。
柏奚眨了一下眼睛,泪水从眼角渗入鬓角。
安静的病房里只有生命仪器检测轻微的滴——滴——声,和病人无声的落泪。
眼角的泪痕干涸,柏奚向右侧偏头,没有输液的那只手轻轻地勾了一下恋人的手指,慢慢将自己的手覆盖到对方的手背之上,重新闭上了眼睛。
她太虚弱了,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就耗尽她所有的力气。
裴宴卿从梦中惊醒,先看见仍在昏迷的柏奚,低头才看见牵着自己的手。
“柏奚——”她又惊又喜。
柏奚已经没有力气了,听见她的声音依旧吃力地睁开了眼。
“你醒了,我叫医生过来。”
氧气罩里一层白雾,柏奚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以此回应她,表示她醒了,听到了。
裴宴卿飞快地跑到门口,打开门让问娜去找医生,自己马上回到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守着她。
她眼圈似乎红了,但忍着没有让眼泪成形。
柏奚也始终睁着眼睛,坚持到医生过来,才昏迷了过去。
裴宴卿惊慌失色,抓着她的手喊她的名字。
医生检查了一番,说道:“没有大碍,只是刚醒来比较虚弱,她现在清醒的时间会很短,而且是断断续续的,都是正常现象。第一次清醒就能坚持这么长时间,已经很不错了,病人的意志力很强大。”
裴宴卿问:“这种情况要持续多久?”
医生答道:“视具体情况,三天后就会有明显改善,一般不会超过一周。”
裴宴卿道:“谢谢医生。”
医生把笔别进白大褂的上衣口袋,说:“有事及时告知我。”
问娜代裴宴卿送医生出去,折返后问裴宴卿想吃什么,柏老师昏迷这么久,她就没正经吃过饭,要不是裴椿和乔牧瑶两口子盯着她,说不定柏奚还没醒,她先倒下了。
裴宴卿:“粥吧,我没胃口。”
她重新坐到床沿,握着柏奚的手,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体温明显了一些,不像之前怎么捂都捂不热。
医生说柏奚还活着,可除了仪器屏幕画出的心率,她不会动不会说话,甚至不会睁眼,手冷得像冰块,让她怎么肯定她还活着。
裴宴卿把自己的脸贴在柏奚微温的掌心,目光痴缠地看她,外界的一切都听不见了。
问娜:“好嘞,我现在去买。”
虽然又是粥,但好歹是她主动要的,不是木然的“算了”,问娜打起精神出门买粥,顺便给唐甜报信:【柏老师醒了】
裴姐失魂落魄中,估计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这件事。
唐甜:【啊啊啊啊啊啊啊谢天谢地!我马上转告孟总】
问娜:【但她只醒了一下下,医生说是正常的,过几天才会好转。让孟总不必急着飞过来,现在柏老师也说不了话】
唐甜:【谢谢娜娜姐,我娜娜姐就是靠谱[拇指]】
问娜:【[饮茶.jpg]】
问娜:【吃饭吗?我刚出医院大楼,待会给裴姐带份粥回去】
唐甜:【又是粥?裴总不会吃吐了吗?】
问娜叹了一口气。
就是因为吐才吃粥的,别的东西吐得更厉害,粥相对轻一点。不是生理机能问题,就是心理压力太大导致的。
想想也是,谁能看着自己的爱人生死未卜地躺在病床,还能吃嘛嘛香。
而且柏奚不是意外,是自杀的,现在是自杀未遂。
简直双重打击。
裴总又那么骄傲,人生一帆风顺,一直以为什么都可以掌握在手中,想不到在爱情上栽了大跟头,三重打击。
问娜叹了第二口气,这会子什么都叹不出来,只是想一想都心累。
她望了望天,再低头唐甜已经回她了,她从宾馆出来,两人约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小餐馆随便吃点,一块回医院。
问娜特意买了份营养粥,天天吃这玩意儿,裴姐脸都瘦了一圈。
裴宴卿拆了粥盖,接过问娜洗了的金属勺,慢慢地舀了两口。
问娜注意着她,一口气随着她进食的动作,缓缓松下来。
没等她彻底松口气,裴宴卿喝了三分之一的粥,便停了下来,熟练地扯过纸巾捂在自己嘴唇,进了卫生间。
耳边传来熟悉的呕吐声。
问娜和唐甜互视一眼,叹气加摇头。
看来只有等柏老师(小柏)彻底醒过来了。
……
三天又三天,柏奚如医生所说明显改善,清醒的时间变多,也一次比一次持续时间长。
一周后,柏奚可以自主呼吸,摘了氧气罩。
总算没有恼人的雾,柏奚那双琥珀色眼睛静静地凝视床前的人。
裴宴卿瞬间红了眼圈。
今天轮班的是唐甜,唐甜打算悄悄溜走,让她们二人世界,却被裴宴卿叫住:“唐助理,你守着她一下,我去趟洗手间。”
唐甜啊了一声,反应慢半拍地道:“好的。”
裴宴卿打开病房门快步出去了。
唐甜的声音落在后面,被关门声隔绝。
“裴总,你……”
奇怪,病房里有洗手间,为什么要特意去外面。
她的目光落回到病床的柏奚身上,见她神情黯然,察觉到她的注视后,又向她笑了一下。
那个笑容,怎么说呢?很温暖。
唐甜无法具体地说出来,有点像风雨过后彩虹里漏下的阳光。
小柏好像变了。
唐甜不懂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柏奚暂时只能说出简单的话,“来……”
唐甜看了一眼门口,到她身边去。
柏奚看向她的眼睛,缓慢地道:“让你们……担心了……抱歉……”
唐甜也想哭了。
想到那天看见她满身是血地躺在撞废的车里,被抬上救护车,她就止不住眼泪,呜呜咽咽地抽泣。
抢救室一夜灯火通明,外面的人煎熬何曾少半分。
柏奚微不可觉地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
唐甜打了个哭嗝。
“其实我们还是次要的,裴总那天在手术室外,站都站不住,要靠人扶着,脸白得跟纸似的,医生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还要她签字,太残忍了。”唐甜哽咽道,“你不能再寻短见了,什么坎儿过不去,就算不想想我们,你也要想想裴总,她真的……特别……特别爱你。我在医院守了这么多天,都看在眼里,不信你可以问娜娜姐。”
唐甜吸了吸鼻子,道:“娜娜姐在宾馆休息,我俩换班,轮流值岗,但是裴总一直在这里,一步都没有离开过。”
柏奚说:“我知道。”
“不可以再想不开了,知道吗?”
“嗯。”
“你说,中国人不骗中国人。”
柏奚笑了一下,艰难但完整地复述了一遍。
唐甜勉强信她,扭头又看了一眼病房门口,自言自语道:“裴总怎么还不回来?”
柏奚脸上重新出现黯然的神色,垂下眼帘。
*
医院走廊卫生间。
隔间里响起冲水声,仔细听在水声的掩盖下,似乎藏着女人的哭声。
哭声连绵,埋在蹲着的胳膊里。
门外有脚步路过,裴宴卿咬住自己的胳膊,泪珠大颗地落下来。
那人走后,哭声才重新被释放出来。
她蹲在地上缩在角落,哭得像个流浪的小孩。
……
许久之后,裴宴卿才回到病房。
唐甜惊讶地发现,她涂了口红,妆容也比出去之前明亮,除去瘦削的脸,几乎看不出这段时间憔悴的痕迹。
专门出去化妆?这就是女明星的职业素养吗?唐甜越想越觉得自己离谱。
出于她也不了解的原因,唐甜留在了病房,并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其实无所谓,那两个人一对视,眼里根本没有她。
裴宴卿搬了凳子,坐在床沿,和柏奚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脸上的表情不能说热络,只能说没有表情。
柏奚比她稍微好一些,但透着不自在。
两人很长时间都没说话。
唐甜差点忍不住开口,柏奚终于主动打破僵局。
“公司……融资……怎么……样了?”
“什么?”裴宴卿都快忘记她亲口扯的谎。
“融资……”柏奚提醒她,“一个……多月……以前……你签……协议……说……”
裴宴卿已经想起来了,柏奚要和她离婚,她以退为进,签了离婚协议书,但是骗她说公司在融资不能爆出消息,暂时不能登记离婚,借口拖延时间。
所以她昏迷这么久醒过来,问她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这个?
裴宴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柏奚动了动唇,硬着头皮把接下去的话说完:“我的……新闻……会……影响到……融资吗?”
裴宴卿音色渐冷。
“你说呢?”
“抱歉。”
“就只是为这件事?”
“所有的事。”柏奚强迫自己一口气说出完整的话。
裴宴卿回她一句冷笑。
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目光深得像要剜她的肉,最终什么都没说,拉开门又走了。
柏奚费了太多的力气说话,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唐甜在这时走过来,暗含不满地责备道:“小柏,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虽然她不知道融资具体的情境,但是恋人在这种情境下,不应该亲亲抱抱说些甜言蜜语,或者让你担心了这类的吗?融资是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东西?
但裴总也很奇怪,突然就离开,已经是第二次了。
柏奚想摇头,但她脑震荡还在头晕,长长地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
“我……只是……”
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就像裴宴卿宁愿去外面哭,也不愿意让她看见一滴眼泪,她也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
她偏头看了一眼关上的房门方向。
她们两个,都已经不知道怎么面对彼此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裴宴卿本想摔门而去制造出巨大的响声,但怕吓到刚醒来不久的柏奚,负气出走也只能忍气吞声将门轻轻带上。
医生叮嘱养伤期间最好不要让柏奚的情绪有剧烈起伏,她还在门口的侧条玻璃观察了一会,见她没什么异样,方迈向走廊,找个相对人少的长椅坐下。
——还不敢离太远,万一里面有事叫她。
不可谓不憋气。
她一肚子火,从离婚协议前憋到现在,一件一件事压上来,生怕她承受能力太好似的,偏偏当事人成了脆弱的瓷器,得精心呵护。
柏奚的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她回答是的话,她会因为影响到融资重提离婚吗?
自己就应该留在病房,见识她那张柔软的嘴唇能吐出多少让她冷笑出声的话。
裴宴卿脑海中闪过画面,刚刚她的嘴巴好像有些干……
裴宴卿:“……”
都这时候了自己居然还在关心她?
*
“小柏,我看你的嘴巴有点干,我给你沾点水润润唇?”唐甜从病房里裴宴卿离去后尴尬的气氛中缓过来,无所事事地转了几圈后,说道。
“好。”
柏奚躺在病床上,左腿缠着厚厚的绷带架起来,输液也在左边,手背打着点滴,一片一片的青色。
她已经阖上了眼帘。
唐甜倒了杯清水,找到棉签,坐在凳子上,手指微动,沾水的棉签往柏奚唇上靠近。
肩膀突然落下一只手。
唐甜吓了一大跳,差点叫出来,裴宴卿板着脸,低头看向她的手。
唐甜交接完毕,蹑手蹑脚地拉开门退了出去。
棉签落在唇上的触感轻柔,缓解了开裂的干涩,柏奚抿了抿唇,有些饥渴地张唇,又要忍住吞咽。
不知道在别人眼里如何,反正在裴宴卿眼里,她闭着眼微微启开唇的样子,喉咙微仰,真的很诱人。
裴宴卿随着她的动作咽了咽口水。
食指取代棉签抚过刚刚得到润湿的薄唇。
柏奚一顿,立刻睁开眼睛。
笑容越过一切需要反应的神经细胞,自作主张地率先出现在了她漂亮的脸上。
如果不是她无法站起来,也没有足够的力气说话,裴宴卿不怀疑她已经出现在了自己的怀里,就像从前她每次向自己飞奔过来一样。
裴宴卿唇角刚勾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可凭什么经历过这样的事,她还像个没事人一样,无缝回到从前?
人心受创会留下疤痕,她在这块自留地上炸得千疮百孔,满目疮痍,怎么轻易过去?连裴宴卿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过去。
柏奚目睹女人的笑意敛去,神情一点一点恢复原来的冰冷。
柏奚喉骨微动,看着她的眼睛说:“我……想吻你……可以……吗?”
这个局面其实是裴宴卿先开始的,她心猿意马,但柏奚把自己放在了主体,何尝不是一种服软。
唐甜在这里肯定会感到欣慰,总算到了情侣的正常对白。
但裴宴卿不接这招。
“你喘得过来气吗?”她冷道。
“试试?”柏奚挤出笑容,试图和她开玩笑。
“然后再推进抢救室?”裴宴卿见她脸色变了,报复的快意滋生在心头,理智却让她马上道,“抱歉。”
“唉。”
柏奚叹了一口气。
她多少能理解裴宴卿的矛盾,她一定对自己选择自杀有很多恨,乃至怨,但又阻止不了爱自己的本能,或许还因为她身体虚弱,怕刺激到她,只能把火压在心里,偶尔阴阳怪气地刺她一句。
都是自己应得的,她并不怪对方,如果这样能让裴宴卿舒服一点。
柏奚面对她是心虚的,就像做错事被当场抓获的孩子,但更多的,她目前也无力去思索。
既然侥幸活下来了,那就先活着,养好身体,这是一切的前提。
裴宴卿:“头还晕吗?”
医生说她脑震荡后遗症,还要一段时间。
柏奚:“嗯。”
她倦怠地合上眼皮。
接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裴宴卿继续用棉签给她润唇,直到柏奚心口均匀地呼吸,好像慢慢睡着了。
裴宴卿在她病床前坐了很久,轻轻捞过她的手扣住,俯身吻了吻年轻女人的唇。
只有这个时候,她心里的恨才会完全消匿,爱意从冰山底下翻涌。
……
柏奚的禁食被解除,可以喂简单的流食。
裴宴卿面无表情,端了碗米汤,一手勺子,柏奚半坐起来,身后垫了两个枕头,一口一口慢慢喝下。
唐甜坐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低头用手机和问娜聊天。
唐甜:【娜娜姐,你什么时候来换班,我好害怕】
问娜:【?】
唐甜:【裴总的眼神像要刀了全世界】
问娜:【= =】
唐甜:【她现在在给小柏喂饭,真的很恐怖,一点表情都没有的,像个机器人。我说我来帮忙,她差点把我也刀了。女人心,海底针】
问娜:【人两口子的事你掺和干吗?不怕殃及池鱼】
唐甜:【可我是小柏的助理啊,有义务保障她的安全。我时常担心假如我不在病房,裴总会不会把小柏鲨了然后她俩同归于尽】
问娜:【哈哈哈】
唐甜:【别笑了娜娜姐,请指点迷途羔羊一条明路吧】
问娜:【她俩情趣呢,你装作没看见】
唐甜:【好的娜娜姐,那你什么时候来换班啊?我的小心脏受不了了】
问娜:【就来,半小时后到[裴姐喂饭.jpg]】
唐甜:【!!!】
唐甜:【你什么时候拍的裴总照片,还做成表情包[你完了.抖手指]】
问娜:【哈哈哈】
唐甜放下手机,时不时注意两人的动静,等柏奚把米汤喝完了,她起身去收碗。
裴宴卿吩咐道:“晚点再榨个水果汁。”
唐甜垂头:“好的裴总。”她多此一举地问了一句,“还是您亲自喂吗?”
裴宴卿撩起眼皮,似笑非笑的:“你说呢?”
来了来了,又是那种要刀人的目光。
唐甜浑身凉飕飕的,一溜烟冲进了卫生间洗碗。
娜娜姐救命!孟总救命!
裴总要发疯创死全世界了!
*
孟山月在柏奚摘掉氧气罩后来探过一次病,当时柏奚正在睡觉,孟山月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来亲眼确认一下她的安危。公司那边事忙,她没等柏奚睡醒就离开了,事后唐甜向柏奚转达孟山月来过这件事。
现在柏奚基本交流沟通无碍,孟山月又过来了。
裴宴卿回避了。
孟山月把果篮放在一边,拖了凳子坐下。
柏奚仍然不能下地,但气色好了许多,雪白的脸总算有了一丝血色,穿着条纹病服。
孟山月没开口说话,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柏奚:“?”
孟山月拿出手机给她拍了一张照。
柏奚:“???”
孟山月感叹道:“病美人,我见犹怜,别有一番风情。”她晃了晃手机界面,“限定珍藏版。”
柏奚:“……”
她说:“孟姐,你也疯了ⓨⓗ吗?”
孟山月半开玩笑的口吻,故作轻松道:“你还知道我疯了啊?你自己不声不响……擅作主张,有没有考虑过大家的感受?凡事多想想,别那么冲动,年轻热血不是这么用的。嗯?也?还有谁疯了?”
柏奚不说话。
孟山月也猜到了答案。
但她的感情孟山月不想干涉,也干涉不了,唐甜说裴宴卿现在就是个炸药桶,谁碰谁死,对着柏奚必须哑火,对其他人可不一定。
柏奚转移话题道:“网上舆论怎么样了?”
孟山月皱眉:“你管这个干吗?好好养伤。”
本来网上是吵得热火朝天,柏奚挑了个好日子自杀,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自己的团队、对家的水军、黑子、网友。
【柏奚自杀】
词条刚挂上去就“爆”了。
起初还有对家和黑子说是利用自杀炒作,不少网友应声附和,顶流女明星自杀这种事在国内根本没可能,还是因为区区黑潮?
活跃在公众视线的女明星们,哪一个没有经历过全网黑?
有钱赚还怕黑?
【尊嘟假嘟o.O】
【赌一包辣条,待会柏奚微博就会晒出摆拍的医院照片】
【同情心是ⓨⓗ这样滥用的吗?开了这个坏头,以后明星都用自杀威胁了,新型捂嘴?】
【抑郁症不够霍霍的,又来一个自杀?】
【这波真的败好感,一生黑】
【要自杀麻烦干脆点】
【积点口德吧,如果是真的,因为你们的怂恿一个人失去生命,你们是在杀人】
【麻烦搞搞清楚,她先自杀再上热搜的,不是我们让她去死的OK?炒作而已,还真情实感上了[晦气]】
星环影视随即发了一封声明,并非律师函,而是解释说明。
@星环影视V:
【关于我司艺人柏奚女士自杀一事的情况说明[附情况告知书]】
声明如下:
【感谢各界、各网友对我司艺人柏奚的关心,得知此事发生我们非常震惊,第一时间和陪同的艺人助理联系,确认事实真相,我们深感痛心。今天下午五时三十分许,我司艺人在榆唐XX公路发生车祸事故,车辆撞山,具体事故原因待警方调查后公布。艺人经纪人与公司领导已第一时间赶往医院,当前艺人正在抢救中,愿吉人自有天相,保佑柏奚女士平安。】
公告一出来,原本冷言嘲讽的网友暂时熄火,只有黑子还在垂死挣扎,信口雌黄。
跑得快的记者也于当晚赶到了医院,虽然被安保拦住不让靠近手术室附近,还是拍到了裴宴卿一闪而过憔悴的脸。
更确切的自杀过程也被记者披露,是开车撞山。
隔日起床刷到的网友纷纷沉默,在普世道德的基准下,极端网友被迫偃旗息鼓,相对理智的人出来发言。
【希望平安】
【你还这么年轻,没什么坎儿过不去,出院以后继续演优秀的作品,我会永远支持你@演员柏奚】
【唉,糊涂啊】
【说风凉话的可以出来谢罪了?一个敲键盘风生水起,自己被骂了两三句就受不了说网暴是不是你们这群人】
【早看不下去这群泼脏水的了,都是混内娱的,几斤几两谁不知道?永远当洗脚婢的下三滥货色】
【柏奚人美演技好,老婆给力,这会儿逮着弱点了,可不得死命下手黑】
【说到底这也不是她的错,别说年龄出入太大,就算是,她一个婴儿决定得了什么?】
【祈祷小柏平安,反正你也不缺钱,哪怕以后不演戏了,只希望你好好活着,享受生命,热爱生活@演员柏奚】
【虽然我不该在这里说,但我能说嗑到了吗?婚变什么的是谣言吧】
【我也嗑到了一闪而过的裴仙[小声]】
柏奚情况不妙,抢救室到ICU接近一周时间,网上的舆论差不多一直是这样,生死未卜那些黑子和水军也翻不出什么花儿,勉强尬黑都会被“正义路人”喷得体无完肤。
记者神通广大,采访到了目击者——出租车司机。
出租车司机在采访镜头里仍然心有余悸。
目击者证明车祸现场惨烈,且仅有柏奚一人,满身是血,生命体征微弱。
出租车司机直摇头:“好好的小姑娘,可惜了。”
话外透露伤情不容乐观,命悬一线。
记者走访各处,医院、警方等多方共同证明,此事绝非炒作。
彻底摁死了那些伺机而动的反面舆论。
后来柏奚醒了。
情况稳定后星环影视第一时间给粉丝和关注的网友报平安,舆论目前没有特别大的反弹,毕竟柏奚仍在住院,没有公开露面。
小股黑子伺机而动,等待下一个机会。
但网上有些话还是说得难听的,孟山月不认为知道舆论动向对柏奚有什么好处。
至今她也不清楚柏奚为什么自杀。
明明她看起来并没有被那些人伤到,不是吗?难道她其实很在意,只是假装若无其事?
她还在恢复期,孟山月不想提伤心事。
柏奚只是随口问问,目的也不是舆论本身,她现在的心力一大半用来养伤,余下的都给了裴宴卿。
“孟姐,有件事我不知道问谁,拜托你帮我打听一下。”
“你说。”孟山月道。
柏奚右手攥着病床床单,紧张而认真地看着她问道:“月亮岛正在融资,裴宴卿不是董事长吗?她和我的关系又人尽皆知,我最近的负.面舆论有没有影响到公司融资?”
孟山月:“……”
触及到了她的知识盲区。
这些大人物的世界哪里是她一个经纪人可以参与的?融资那至少得是几十个亿的生意吧。
不过孟山月好歹是娱乐圈从业人士,月亮岛又是行业巨头,按理说融资她应该听得见一些风吹草动。
孟山月:“我不是很懂,但我可以上网给你搜一下。”
柏奚说好。
她连手机都被收了,以防万一,彻底断网。
孟山月搜完,神情古怪。
她起身道:“我再帮你问问其他人,你稍等。”
柏奚乖乖等着。
孟山月打了好几通电话回来,纳闷道:“我问了包括老总在内的几个人,都说没听到月亮岛要融资的消息。”
柏奚:“啊?”
孟山月奇道:“你听谁说的月亮岛要融资?”
柏奚的表情也变得复杂,道:“裴宴卿。”
孟山月:“那我也不知道了,可能裴总有内部消息吧?”
柏奚垂了垂眼皮。
“我可能知道了。”
孟山月去检查了一下房门,确认刀人那个不在外面,轻手轻脚地走回来,低声道:“你和裴总怎么样了?”
柏奚:“你声音怎么这么小?”
孟山月:“我怕她冲进来刀我,你不知道我第一次来探病的时候,她看我的眼神就……可能怪我没有保护好你。刚刚见面还好,但谁知道呢?唐甜评价她,如非必要,不要和她搭话。”
柏奚笑了笑。
孟山月:“不过她的精神状况可以理解,我要是她,估计也想创死所有人。”
柏奚的笑意变得勉强。
孟山月:“你呢?到底怎么想的啊?你俩就这样僵着了?”
柏奚摇头。
“我也不知道,很乱,感觉自己的一半魂还落在车祸那天。”
“你别乱说话,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孟山月恨不得捂她嘴,压低音量道,“这话要是让裴总听见,咱俩都得死!都得死你知道吗?!”
“我只在你面前说说。”
“我不是人?我就不会被吓死了?”
“孟姐……”柏奚无奈带撒娇。
“撒娇没用。”孟山月道,“我就纳了闷了,你都会冲我撒娇了,怎么不向裴总撒一个,好歹给人家点甜头啊。”
柏奚清了清嗓子,不自在道:“以前当然无所谓,现在……”
她还是觉得好尴尬,婚没离成,死没死成,活是活下来了,不知道怎么活,乱七八糟。
“现在怎么了?你不爱她还是她不爱你了?你们俩总得有一个人主动,鉴于你是过错方,你主动。”
“……”
“听见没有?”
“……嗯。”
*
孟山月来无影去无踪,和裴宴卿在走廊打了个照面,便搭飞机又回去了。
裴宴卿回到病房。
大概不知道怎么正常开口,裴宴卿保持着冷冰冰的表情,接过了唐甜的活,给水果榨汁。
清洗、去核、削皮,一样样拣起来,压榨变成果汁。
柏奚看着她的背影,遗落的一部分灵魂化作光点,慢慢填进她的身体。
虽然依旧迷茫,但本能作祟,她的心在她身边无比平静。
裴宴卿端着杯子过来喂她喝果汁,其实柏奚差不多可以自理了,但裴宴卿有她的坚持。
柏奚喝完了果汁,唇瓣沾染一些汁液的水光,裴宴卿手里捏着纸巾,靠近她的薄唇。
擦完嘴,裴宴卿强迫自己的目光不在她唇上停留,从她身前离开。
她握着纸巾的手忽然被攫住,诧异之下对上柏奚专注的目光。
“你……”
柏奚出其不意地上前,亲了一下女人的唇。
猝不及防,裴宴卿脸红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裴宴卿居然脸红了。
老妇老妻的,亲一下竟然脸红了。
热意袭上脸颊的第一时间,裴宴卿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是:快逃!!!
绝对不能让柏奚看到自己这么没出息的样子,否则自己这么多天的冷嘲热讽简直像个笑话,纸糊的老虎。
裴宴卿生生钉住了脚,任由山火燎过脸庞,耳颈被粉色浸染。
在柏奚安静的目光里不躲不避,火焰燎原,一鼓作气,再三而竭,偃旗息鼓。
这件事就是比谁更沉得住气,只要她不尴尬,柏奚尴不尴尬与她无关。
她转过身迈开腿,去卫生间洗装过果汁的杯子,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又红了起来。
但她们俩自上次分开,至少三个月没有亲密接触,算上签协议前的“半冷战”,同床异梦,貌合神离,五个月没有正经亲过。
她不习惯导致脸红十分正常。
柏奚在想什么?向她示好吗?出其不意,先斩后奏,谁教她的?
裴宴卿在镜前呆了许久,念头只要一涉及到柏奚,红晕就会出现在她的脸颊和耳朵,再一再三,没完没了,洗完杯子干脆借口找医生躲到病房外面去了。
她走了很远,找个靠窗的地方吹风。
裴宴卿一走,唐甜马上奔到病床前,对柏奚竖了个大大的拇指,心悦诚服。
“刚刚裴总脸红了,你看到没有?”
“你坐那么远都能看到?”
“她连后颈都变粉了。”唐甜忽然想到一些脏脏的东西,连忙打住。
“你摇头干吗?”
“没什么。”唐甜心道:咱们小柏真是好福气,有这么个仙品老婆。
唐甜问道:“你怎么不趁机表白啊?”
柏奚说:“表什么白?”
唐甜道:“老婆我爱你这样的甜言蜜语啊,保管裴总腿软当场。”
她扫了一眼柏奚完好的右手,看起来倒是能用,就怕她手受得了心脏受不了刺激。她能有今天的思想,都是娜娜姐带坏她的。
柏奚试想了一下,道:“我说不出口。”
“手术前说得出口,现在怎么说不出口了?”
“以前也没说过。”柏奚摇头。
“连我爱你都不说?小柏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不是‘我爱你’,是‘老婆’。”
“啊?”唐甜不敢相信,声音下意识提高,“你们都结婚两年了!”
柏奚随口纠正她:“三年。”
唐甜掰着手指头数:“2021年公开,2022,2023,是两年啊。”
柏奚:“……”
她忘了她们俩结婚三年的事,身边除了她和裴宴卿,裴椿两口子以外,只有陪着去民政局的问娜是知情人。连孟山月都不知道。
柏奚含糊其辞道:“两年过了就是三年呗。”
蒙在鼓里的唐甜不疑有他,道:“那不是更奇怪了,三年你没喊过裴总一句老婆?”
柏奚在她煌煌的目光下无端有些心虚。
“……嗯。”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
柏奚视线移向床尾,思绪渐渐跳跃回三年前一切开始的时候。
她在会所醉酒,故意栽进了裴宴卿怀里,本就是她的圈套,巧的是另一个人也早生心动,于是一拍即合。
她一见钟情,顺理成章地求婚,她喝了几口酒,冲动答应了结婚。
宾馆里现拍的旗袍照片,结婚证的钢印,匆匆领证,都昭示着这是一场绝无深思熟虑的结合。
可柏奚唯独算准了一件事。
“……我早就知道有今日。”
她知道她们一定会分开,所以无论裴宴卿是不是喜欢她,或是有好感,她不希望对方在无望的深谷里徘徊,越陷越深,所以她警告她,抵抗她,宁愿保持肉.体关系,也不要涉及感情,但裴宴卿无动于衷。
她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得到柏奚的心。
在香港之行以前,差一点点她就成功了。
遗产触到了柏奚最大的雷区,炸得措手不及,柏奚离开了她。
裴宴卿解释了她结婚的动机,其实柏奚冷静以后已经偏向于相信她,但这是她们之间划清界线的绝佳机会,所以她决然地和对方断了联系。
后来在《耳语》剧组重逢,她一次次地抵御,一次次沦陷,决定忠于自我,也忠于她,在期限到来以前奉上她的一切。
但她没有一天忘记她们会分开。
也许裴宴卿到现在都没有发现,柏奚对她的称呼从裴小姐到卿卿,第一次见乔牧瑶自我介绍是“小宴的女朋友”,乃至后来所有场合,她要么称呼裴宴卿的名字,要么说“我女朋友”,从来没有说过“我老婆”。
网友发现了这件事,说两个人永远热恋,大嗑特嗑。
只有柏奚自己知道,她恪守着这条底线。
她告诫自己不要贪恋避风港的温暖,不要遗忘要走的前路。
女朋友是可以换的,听起来也像是哪天就能替换的,也许是在她死去以后。
老婆不一样,中文里有个词叫“丧偶”,头白鸳鸯失伴飞,太残忍了。
她希望她只是裴宴卿的女朋友,裴宴卿也永远只当她是女朋友。
可惜事与愿违。
*
裴宴卿停在了吸烟区。
医院是最能看尽世间百态的地方,生老病死,家属沉默不说话,忽然丢下烟头,蹲下来抓着自己的头发闷声抽泣。
也许他有一位生命垂危的亲人,妻子、父母或是孩子,在病房,在抢救室。
裴宴卿看着他,仿佛看到一个多月以前的自己,历历在目,痛难自抑。
这是不能去回忆的一段记忆。
但睡着以后,梦境会攻破你最脆弱的心防,拖进最深沉的梦魇。
直到现在,柏奚已经醒了这么久,裴宴卿每晚都会被噩梦惊醒,在她的床边坐到天明。
裴宴卿回病房的途中,医护推着一具蒙着白布的病床推车经过,家属哭声震天,裴宴卿看了一眼白布下隐约的人体轮廓,忽的别过了头。
她贴在墙边,手扶住了冰冷的墙壁,头晕目眩,四肢发软。
家属的哭声远去,裴宴卿抵着墙往几步开外的长椅走去,缓缓地坐下。
血液流往冰冷的手脚,许久以后,裴宴卿才重新感受到人类的体温。
她攥着长椅的扶手,大口地喘气,空气越发稀薄,明明不在水里仿佛却要溺毙,冷汗浸湿了她的后背。
她干呕了几声。
喉咙焦渴。
她忽然不是很想回病房,正要起身去买瓶水,眼前适时地出现了一瓶矿泉水。
裴宴卿接过来,拧开喝了两口,才道:“妈。”
裴椿坐在她身边。
裴宴卿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
“我听你乔姨说,你最近精神状态挺好的。”
“什么?”
“阴阳怪气,冷嘲热讽,无差别攻击,逮谁咬谁。”
“……”裴宴卿道,“您别挖苦我了。”
“不是挖苦,是真心夸奖。”裴椿说,“与其内耗自己,不如发疯外耗别人,越来越有我的风范了。”
“……”
裴宴卿勉强牵唇笑了笑。
裴椿靠进长椅里,视线落在走廊对面,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因为你的心已经耗无可耗,连心血都熬干了,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支撑自己。”
裴宴卿低头看着自己两手捧着的矿泉水,眼周泛红。
裴椿长长的沉默。
“我没想到那孩子那么决绝……”
“妈。”裴宴卿打断她,声音不算激烈,但她紧紧扣住裴椿手腕的手,足以出卖她的情绪。
外耗有什么用,徒有其表,她还是选择煎熬自己。
裴椿顺势拉着她的手站起来,道:“好,不说了,我带你出去走走。”
“我不想去。”
“不想去也得去。”
“……”
半个小时后,裴椿带着裴宴卿出现在一家餐厅里。
裴宴卿:“妈,我真的没胃口。”
裴椿:“那就陪我吃,我坐飞机饿到现在。”
裴宴卿:“……”
裴椿轻斥:“瞧瞧你这个德性,失魂落魄,哪有半点姓裴的风范。”
裴宴卿:“……刚刚你还说我像你。”
裴椿:“哄哄你的,还当真了?坐下吃饭,你点菜,我老花看不清。”
裴宴卿被迫点菜,一道一道地问过去,两个人点了四菜一汤,两碗米饭。
裴椿在饭桌讲公司的事转移她的注意力,不知不觉裴宴卿吃下了一碗饭,菜也被两人消灭了个七七八八。
裴椿偷偷拍了张照片发给乔牧瑶。
乔牧瑶:【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裴椿:【早得很,心病还需心药医】
裴椿回想起刚才见到她路都走不稳,慢慢挪到长椅,弓身大口喘气的样子,忍住叹气的冲动。
乔牧瑶:【怎么了?】
裴椿:【晚上和你说】
乔牧瑶:【行,我先去和画廊的人开个会】
两人从餐厅出来,回到医院,病房门口站着一道熟悉的人影——卓一雯。
裴椿道:“柏奚病情稳定,你该上班了,我把一雯留给你。这段时间忙得我都多了一条皱纹,让你妈省点儿心。”
卓一雯:“裴总好。”
裴宴卿:“好,我今天就工作。”
卓一雯抱着笔电,和裴宴卿一块进了病房。
裴椿走在最后,照例慰问了一下柏奚,她们俩的关系完全取决于裴宴卿和柏奚的关系,现在二人形势不明,裴椿也不好表达越界的关怀。
这方面倒是乔牧瑶更自然。
她没有裴椿的形象高冷霸道,柏奚又觉得她有妈妈的感觉,三年间向来是她们更亲近一些。
裴宴卿曾经拜托乔牧瑶多关爱柏奚,是以两人除了在家庭群外,平时还有联系。
柏奚昏迷刚醒时,裴宴卿也有很难自处的时候,不论生理心理都支撑不住,是乔牧瑶在其中转圜,才让她相对平稳地熬到了现在。
乔牧瑶名下有一间画廊,经理找她,暂时回了滨水。
VIP病房宽敞,甚至有接待的客厅,裴宴卿正坐在沙发听卓一雯汇报工作。
裴椿在病床前,扫了一眼那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早些好起来,我认得你妈妈,可以给你讲一些以前的事。”
柏奚眸心微颤。
“……谢谢裴姨。”
裴椿只是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神色趋近柔和。
听乔牧瑶转述过裴宴卿的猜测,她是想要复刻柏灵的一生。
这个念头即大胆又疯狂,亦无比清醒地执行。如果是旁人,或是电影角色,裴椿一定会欣赏,但她是自己女儿的伴侣,她除了五味杂陈,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希望她能早日想开,怜取眼前人。
“裴姨。”柏奚的声音轻轻打断了她的思绪,“裴宴卿怎么样了?”
裴宴卿整日在她面前板着脸,偶尔阴阳怪气,何尝不是伪装?
“我说实话,很不好。”
裴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把病房外面看到的事瞒下来,只道:“你的事对她影响很大,伤好以后,你们最好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聊一聊。”
她本来还想说“如果你还想和她在一起的话”,但怕适得其反。
好在柏奚认真地应了她:“我会的。”
她们之间不能永远不清不楚,无论结局走向何处,她都有义务给这段关系画上句号,抑或是……省略号。
她偏头看向客厅的方向,眼底正好收尽裴宴卿的背影。
从她醒来,有意识地清醒开始,裴宴卿面对她的,就常常是一个背影。
她的潜意识也许已经表达出了她的态度。
爱并非万能,柏奚深刻地理解这件事。
*
裴椿在酒店住了一晚就走了,留下了卓一雯。
工作很好地占据了裴宴卿的部分心神,或许还有那个吻的缘故,裴宴卿不再成日冷冰冰的,但也没有笑容就是了。
不讽刺柏奚,但减少了和她相处的时间,哪怕她们在同一间病房。
柏奚开始了自理,自己吃饭自己看书,直到可以坐轮椅下地。
坐上轮椅的第一天,裴宴卿用眼神把柏奚身边的人通通逼走,站到了她的身后。
“我推你出去走走。”女人冷淡道。
第一百二十七章
裴宴卿推着柏奚的轮椅从病房出去以后,唐甜看着她们的背影,无奈道:“你说她俩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她扭过脸,看到身边和她并肩站着的人并非亲爱的娜娜姐以后,神情尴尬。
向来以精英面貌示人的卓一雯耸了耸肩,回她道:“谁知道呢?”
她小腿迈开,回到客厅,继续处理工作。
唐甜小小地哇了一声。
*
柏奚入院是夏天,如今已到深秋,刚好过了一个季度。
她全身多处骨折,脏器一定程度的损伤,即便身体底子好,躺了这么久仍然脆得像纸片。
出事以前,她已经瘦得腕子细了一截,卧床三月,加上肌肉萎缩,她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戴着一顶毛线帽子,面白如雪。
医生说真正下地走路,至少是半年以后的事,还不包括艰难的复健。
住院楼外天寒,松柏苍苍,裴宴卿担心她出去着凉,只推着她在大楼内部走走。
这条楼道安静,除了医护和同样的病人家属,没有闲杂人等能上来。
裴宴卿推着柏奚在镜子面前停下,本来是想让她亲自目睹自己的样子,看看她冲动之下,不,她的选择造成了怎样严重的后果。
但刚停留几秒,裴宴卿就后悔了。既担心柏奚受刺激,她自己也受不了。
肉.体上的折磨,和精神上的折磨,哪一个更痛苦?
裴椿告诉她爱有反面,爱不全是美好的。她曾经以为爱最大的痛苦不过是爱而不得,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可是直到今天她才发现得到了爱也无济于事,她不是被选择的那个人,她站在柏奚的对面,隔着冥河。
她想问柏奚有没有后悔放弃生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这三年间,有没有……哪怕一次因为她产生放弃执行计划的想法。
爱的近义词是恨,相生相伴,如影随形。
裴椿没有告诉过她,当恨的种子滋生,爱应该如何突破困境?是继续爱还是选择……停下来。
放弃爱,也会放弃恨,放弃痛苦。
裴宴卿推着轮椅,背对镜子驻足许久。
空气中传来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冰凉的手覆上她的手背。
裴宴卿低头看见一顶卡通毛线帽子——对于现在的柏奚来说转头仰颈也是一个大动作,会牵动上半身,能不做就不做。
住院这段时间她是个让人省心的病号,忽略她是造成这副局面的罪魁祸首,态度可嘉。
柏奚主动开口道:“待会我回病房以后,你要不要让卓一雯陪你出门走走?南面的枫叶很好看。”
裴宴卿:“这件事我自己会决定。”
柏奚:“……”
这段日子以来裴宴卿就是这样,不论她挑起什么话题,裴宴卿都会用一句话终结她,摆明不想和她多说。柏奚不止一次向她道歉,但除了对不起她无法给出更多确切的承诺,其一她自己还在养病,需要时间想清楚;其二她不知道裴宴卿具体要什么要多少;其三,内疚作祟,她劫后余生,裴宴卿依旧陪在她身边,她觉得自己不配承诺她任何事,难以启齿。
偷亲也不管用了,裴宴卿防着她的突然袭击,脸红只是烟花一瞬即逝的事。
送柏奚回到病房,裴宴卿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她:“我出趟差,明天回来。”
柏奚两手搭在被子外面:“去哪儿?”
裴宴卿似乎惊讶她会问她,沉默了一会儿,方道:“香港。”
柏奚看着她:“一路平安,到了可以告诉我一声吗?”
裴宴卿迟疑过后才答复她:“可以。”
柏奚被收掉的手机充满电还了回来。
她按下开机键,点进微信,对塞满列表的消息置之不理,点进裴宴卿的聊天框,锁屏放在枕边。
住院部大楼有南北门两个出口,北门距离近,裴宴卿停在楼梯拐角,说:“走南门吧。”
卓一雯跟着她转弯,一出门,迎面便飘过来一枚枫叶。
她伸手接住那枚枫叶,看见裴宴卿已经走进了漫天秋色里,风衣衣角和长巾都被带起来。
她举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夏天已经过去了,不该再辜负秋天。
不管爱不爱别人,都要爱自己。
裴宴卿收起手机,回了一下头,卓一雯会意地快步过来。
“让问娜去准备礼物,分给工作室的人。”
“原因?”
“秋天的第一份礼物。”
“……”卓一雯小声道,“董事办也可以拥有吗?”
“你去办,算我的私人开支。”
“谢谢裴总。”
“走吧。”裴宴卿双手抄进口袋,大步迈开,围巾飞扬,向停车场走去。
……
柏奚睡觉之前把手机给了唐甜,嘱咐她如果裴宴卿来消息就叫醒她。
她睡醒一觉,窗外的天已经黑了,她喊了句唐甜,唐甜马上捧着手机过来,说:“没有消息。不过你不要担心,我查了到香港的距离,开车过去至少四个小时,裴总估计还没到。”
柏奚看了眼屏幕时间,道:“也快到了。”
唐甜:“还得在酒店落脚,歇息一下呢,至少半小时!”
柏奚看看她,忽然一笑。
唐甜:“总之……裴总不会不报平安的,真的没回消息也可能是忙忘记了。”
柏奚摇头:“没关系。”
都是她应得的。
正这么想着,掌中的手机震了一下。
裴宴卿:【到了[分享位置]】
柏奚:【记得吃晚饭,不要立刻忙工作】
裴宴卿:【o】
柏奚没再回复,顺手点进了她的头像,发现有朋友圈更新。
【枫叶很好看[照片]】
正好是病房外面柏奚看到的那片秋景。
这条朋友圈没有设权限,柏奚加了她聚会所有好友的联系方式——别人主动加的她,点赞头像多到盛不下。
评论也有了好多条。
姜觅:【有时间看风景,我还在苦哈哈地上班】
裴宴卿回复她:【不如我和你换?】
姜觅:【[痛苦面具]我还是上班吧】
发小2:【几时回来约饭?】
裴宴卿回复:【快了,今年让阿姨给我留几只大闸蟹】
几乎都是闲聊,裴宴卿回到第三个朋友就停了,其中一条夹在众多评论里。
朋友四:【美人千千万,不行咱就换,人还是得对自己好一点】
柏奚晚点再去刷动态的时候,发现这条评论被删除了。
柏奚特意隔了一段时间去点赞,没话找话地评论了两个字:【好看】
她删掉再评:【吃饭了没?】
删掉继续评:【晚上看不到枫叶,但明天会有太阳升起】
再删掉再评:【好看[玫瑰]】
……
朋友圈每跳出一条新动态,裴宴卿就点进去一次,看着某人反复横跳。
白兆麒坐在她对面,把她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说笑不像笑,说生气也不像生气,冷笑却又带着一丝忍俊不禁,同时咬牙切齿,没等牙关咬紧,脸上的笑意又出卖了她。
白兆麒:“……”
白兆麒谨慎地阻止了女儿正在进行的分裂,指节轻轻叩向她面前的桌面:“先吃饭?”
“好。”裴宴卿估计柏奚告一段落,放下了手机。
刀叉的碰撞声间或轻响。
白兆麒柔声问她:“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我?我还是听你妹妹说的。”
他指的是柏奚车祸的事。
裴宴卿道:“怕您担心我。”她垂眸片刻道,“而且自己的事都处理得一塌糊涂,我没脸。”
“卿卿,没有人要求你样样都要做到最好,你看爸爸妈妈都离过婚,难道不是更失败?”白兆麒好像忽然反应过来似的,说,“哎呀,我是不是不该这么安慰你?”
裴宴卿抬眸看着他,没忍住扑哧一笑。
“没什么大不了的,遇到困难就去克服,克服不了就躺下,你有两张床,想躺在哪就躺在哪。香港比内地清静,你可以休养一段时间。要不去游轮度假?现在天有点冷了,去南半球吧,我想想有哪些国家……”
“爸爸。”裴宴卿打断了他关怀的喋喋不休,说,“我没事,我可以处理。”
“那你要记得爸爸说的话。”
“嗯。”
裴宴卿欲言又止,白兆麒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吃完饭我带你去找她,多吃点。我已同她说好了,不急于一时。”
裴宴卿颔首。
九龙,白氏旗下酒店。
客房经理将二人带至目标房间,微微鞠躬后退下,裴宴卿按响了门铃。
她闭了闭眼。
房门从里面打开,是一位中等身材、相貌普通的妇女,穿着打扮都是最常见的那种,已经有些年纪了。
她先看向站在后面的白兆麒,尊重称呼道:“白先生。”
转到裴宴卿,似乎端详了一会儿她的脸,方用蹩脚的普通话道:“裴小姐,你好。”
裴宴卿点头。
关上门后,她直视对方的双眼,问道:“1998-2005年间,你在柏家担任保姆,雇主是前香港著名影星柏灵,是否属实?”
陈淑仪显得有些局促,却坚定地回答:“属实,我在柏家干了七年。”
裴宴卿伸手作请,道:“请坐下说,陈小姐。”
柏灵当年深陷舆论,退圈以后就处于半隐居状态,不再抛头露面。陈淑仪签了保密协议,而且她们的雇佣并非通过家政公司,而是私人关系介绍,没经过任何明面。
柏灵死后,陈淑仪就离开了柏家,更别提她在几年后就随女儿搬去了澳洲,在国外定居,早已不回香港。
蜂拥而至的记者也挖不到保姆的消息,其他人对柏家的事知之甚少。
除了白家,能将香港翻过来,找到蛛丝马迹。
两个月前,白兆麒飞了一趟澳洲,顺利找到人,没费多少精力劝说,保姆看了国内的新闻,便答应和他回来。她在澳洲多留了一段时间,处理完手头的事,刚好在前几天抵达香港。
裴宴卿打量她的同时,陈淑仪也在观察她,似乎有点不敢相信:“你系Angel嘅妻子?”(你是Angel的妻子?)
“Angel?”裴宴卿捕捉到一个新的名字。
陈淑仪换成生硬的普通话:“就是柏小姐的女儿,柏奚。Angel是她的英文名。”
裴宴卿:“你可以讲广东话,我听得懂。”
她接着问道:“不好意思,我想先请问一下,Angel是谁给她取的?”
陈淑仪舒了口气,流利道:“就系佢Mommy啦,柏小姐,柏灵。”(就是她妈妈啦,柏小姐,柏灵。)
裴宴卿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感觉自己的心跳在渐渐加快。
她紧张地舔了舔唇。
“对不起,我再确认一遍,她妈妈给她取名……Angel,A、n、g、e、l?”
“系啊系啊。”(是啊是啊)
陈淑仪不懂为什么一个简单的单词她要向自己确认好几遍,难道她是第一次知道吗?但还是一次次回答了她。
Angel。
天使。
裴宴卿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
第一百二十八章
这场谈话持续了很久,该问的不该问的,能想到的,裴宴卿事无巨细都问了一遍。
凌晨时分,裴宴卿从酒店房间离开。
陈淑仪起身送她和白兆麒到门口,裴宴卿再次对她表达感谢,并且道:“Angel还在住院,为免她情绪起伏过大影响病情,我过一段时间再来接您去见她,您看可以吗?”
陈淑仪连忙道可以,她和女儿说好了,正好趁这段时间在香港探望亲人朋友。
裴宴卿:“趁这段时间,你再想想有什么遗漏的,想起任何事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打电话告诉我,这是我的名片。”
陈淑仪双手接过来。
“好嘅,裴小姐。”
“另外,如果有记者或者其他人找到你,不要接受任何采访,并且第一时间通知我。”
“好嘅。”陈淑仪答应。
陈淑仪在他们走远后关上门,白兆麒陪裴宴卿在电梯厅等待。
“其实不用担心媒体会找到她,概率比万分之一还小。”
“以防万一。”裴宴卿道,“再小的概率也不能杜绝可能性,不是吗?”
就像她怎么想得到柏奚瞒着她的事会是自杀?一万对恋人里有一对像她们这样的吗?
裴宴卿看着跳动的电梯数字,一字一字道:“我讨厌不受控制的事。”
她面无表情地走进打开的电梯。
白兆麒默默无言地跟上去。
“今晚回家住吗?你妹妹说好久没见到你了。”
“明早六点出发,怕打扰你们休息,先不去那边了。”
“好。”
裴宴卿就住在这家酒店,叮的一声,她的楼层到了。
白兆麒在里边和她挥手,裴宴卿目送电梯门合上,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打开房门,问娜在客厅等她,顺手接过她的包和衣服。
“裴姐,你还可以休息四个小时,快去睡觉吧。”
“她怎么样?”
“已经睡了。”
“我知道,我问的是现在。”
“稍等。”
她发了条消息,前线一号间谍唐甜立刻拍来照片。
病房的灯已经关了,朦朦胧胧病床一个躺卧的轮廓,自然光线下能看到颌骨那块一小片反光的白色皮肤。
裴宴卿沉默一瞬:“让唐甜去探一下她的呼吸。”
问娜:“……”
问娜:“好的。”
接到命令的唐甜:“???”
一分钟后,她的消息回过来:【活着的,娜娜姐】
裴宴卿把探到问娜手机屏幕前的脑袋收了回来,转身往房间走:“我去洗澡了,你也早点睡吧。”
问娜在客厅站了一会儿,进了次卧关灯补觉。
也不知道裴姐去哪儿了,半夜才回来,赶紧睡觉,还有不到四个小时就要起了。
裴宴卿洗完澡,滑开屏幕解锁。
点进微信置顶,柏奚十点就给她发消息:【我睡觉了,晚安[月亮]】
[2:35]
裴宴卿:【晚安】
……
柏奚上午十点就坐在轮椅里,叫唐甜推她到门口去等。
坐了一会儿,她大抵自己也意识过来,问道:“我这样是不是很难看?”
唐甜颜狗属性满点,当即道:“没有啊,现在就流行你这种又疯又病的,简直不要太美!”
柏奚:“?”
唐甜吸了一下口水,换成人话,说:“虽然有点憔悴,但还是很漂亮,吊打全内娱的存在。”
柏奚:“……”她不在意是不是吊打谁。
“裴宴卿见到我这样,会不会生气,我没有好好躺在床上休息?”
“这个……”唐甜也拿不准,裴总最近不能用常理判断,万一踩到她雷岂不是雪上加霜。
唐甜语速缓慢,不确定地猜测着,“可是谁都会希望喜欢的人迎接她……吧?”
柏奚:“那你推着我在屋里走走吧,来回走,不要离门太远。”
唐甜眼前一亮:“好办法。”
门和走廊外暂时都没有动静,唐甜推着柏奚的轮椅在屋里慢慢兜圈。
“小柏,你很怕裴总生气吗?”
“嗯,每次她生气我都会替她难过。”
“难过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心脏疼。
会想世界那么多人,如果爱的不是我她就不会受这么多苦。
“那你自己呢?”唐甜走了一圈,开始走第二圈,“你是个病人,明明你也刚醒,身心交瘁,不是吗?”
“我没什么感觉。”柏奚说,“只要她开心就好了,所以我要快点好起来。”
“好起来以后呢?”
“好好想一想。”
“你和裴总吗?”
“不止,还有我自己。”过去已经过去,现在她是柏奚,将来她会是谁?
病房门开了,柏奚的轮椅停下来,唐甜带着她面朝房门的方向。
裴宴卿显然没有料到,呆在门口。
柏奚微微一笑道:“欢迎回来。”
裴宴卿闪过一丝局促,无措地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才迈开步子,大方走进来:“谢谢。”
柏奚让唐甜推她靠近裴宴卿一点。
“工作顺利吗?”
“挺顺利的。”裴宴卿脱了外套。
“早上赶过来很辛苦吧,要不要再睡一会儿,我让唐甜给你重新铺了床。”
裴宴卿扭头,看到陪护床拍得松软的被子,阳光刚好照在枕头的粉色格子。
“……也好。”
问娜和唐甜互视一眼,暗藏窃喜,悄悄带上门出去。
病房的窗帘拉上,两人分别躺在床上,隔了不宽的过道。
昏暗的光里,裴宴卿看着柏奚偏了偏头,看向这边,对她说:“晚安。”
裴宴卿久违地感到一丝温暖。
“晚安。”她回道,闭上了眼睛。
*
裴宴卿一觉睡得十分实在,没有做梦,也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她醒时才发现是大脑陷入深度睡眠,屏蔽了外界的一切声音。
窗外是黄昏的暮色,只拉了一层纱帘,微风吹拂。
裴宴卿查看了一眼手机,已经下午五点了,她睡了将近七个小时。
柏奚已经醒了,依然在那张床上看她。
裴宴卿的床头柜摆着一杯清水,一盘切好了用玻璃罩着的梨。
裴宴卿挑眉:“你给我倒的?还有梨?”
柏奚:“不是,我让唐甜办的。”
裴宴卿:“别乱动。”
柏奚回她:“我很乖。”
裴宴卿喉骨轻轻咽了咽。
她端起那杯清水,不紧不慢但是一口气喝了半杯,似乎在用此掩饰什么。
裴宴卿:“我出去一趟。”换换她又想亲她的脑子。
柏奚:“穿件外套。”
裴宴卿背对她说了声好,拿起外套出门了。
没走远,就在门外。
她背抵着墙,低头没忍住翘了翘唇角。
柏奚发现,自从裴宴卿出差回来以后,肉眼可见地开心了一些,虽然不知道这开心里有没有她乖乖听话的功劳,但就像她说的,只要裴宴卿高兴就好了。
两人紧张的关系似乎趋于缓和。
一周后,柏奚转回到滨水的医院,继续康复疗养。
裴宴卿白天要上班,在医院陪她的时间更少了,但精神状态眼看着比先前好多了。
又过了一个月,柏奚除了站不起来,简单的肢体动作已经不会影响到她的身体状况。医生说再观察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在家休养,定期复检。
雪是突然下起来的,裴宴卿在办公室桌前抬起头,见云里飘着雪白的屑。
她的办公层在顶楼,百米高空的落地窗看过去,她一时分不清是些什么。
直到她打内线电话问秘书要咖啡,听见听筒那边的员工兴奋地讨论下雪了,晚上下班要不要去吃火锅,女孩子叽喳热闹,热爱一切,总是为世界的变化惊喜。
她甚至听见卓一雯嗯了一声。
裴宴卿走到玻璃落地窗前,云层间飞扬着雪屑,一直落到凡间。
她忽然拾起架子上挂着的羽绒服走出去,在秘书们诧异的目光下离开了公司。
卓一雯和她一起站在电梯里,眼观鼻鼻观心。
临时行程,卓一雯充当司机,在驾驶座回头问道:“裴总,请问是去医院吗?”
裴宴卿应了一声。
卓一雯发动车辆,驱车驶出停车场。
雪还没有积起来,不到下班时间,一路算是畅通。
*
“小柏,下雪了!快看快看!”
唐甜拉开所有的纱帘,一片明亮的雪光照进来。
“嗯,在看了。”柏奚操纵电动轮椅到窗前。
“要不要我推你出去看看?”唐甜贴着窗玻璃往外面看,说,“已经有家属推着病人出去了,还有玩雪的小孩子。”
“会冷吧。”
“我去问医生。”唐甜留下护工,自己跑出去,又匆匆跑回来,“医生说没关系,注意保暖就行。”
“算了。”柏奚看着屋外的大雪,鹅毛似的纷纷扬扬,摇头说,“我还是在屋里待着吧,万一着凉了……”
“裴宴卿会生气的~”唐甜已经学会抢答了。
柏奚回她一笑。
唐甜:“你们怎么连冷战都像在秀恩爱?如果下一秒裴总出现在我眼前,麻烦你俩锁死这辈子下辈子都不要分开……啊啊啊啊裴总!”
柏奚心头一跳,旋即看向她空无一人的身后:“别闹。”
唐甜嘻嘻一声,去洗杯子。
出来以后,她又:“裴总。”
柏奚没回头,说道:“事不过三啊,你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什么事不过三?”耳畔传来的却是女人熟悉的嗓音,裴宴卿站在她的轮椅背后,十几步开外的卫生间门口,才是笑吟吟的唐甜。
唐甜在只有她看到的角度,划拉手臂,做出锁死的手势,又两手捏在一起,拼命嘬嘬嘬。
柏奚:“……”
裴宴卿顺着她的视线回头,什么都没看到。
柏奚对上她刚转回来的目光,没来由卡了一下壳,问道:“你怎么提前下班了?”
裴宴卿面不改色:“下雪了,我怕晚点路不好走,就先回来了。”
卓一雯&唐甜:“……”
嗯嗯,才不是因为想回来陪老婆一起看雪。
柏奚:“还赶得上。”
裴宴卿:“什么?”
柏奚:“没什么,说你下班早,赶得上……不堵车的时候。”
裴宴卿:“……”
两人都太不会撒谎,好在彼此都不戳穿对方,另类心照不宣。
柏奚主动递台阶,道:“我想看雪,可以吗?”
裴宴卿说:“出去吗?医生怎么说?”
“注意保暖,应该没问题。”
“我去给你拿衣服。”
裴宴卿给她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毛线帽毛线手套,推她到院子里看雪。
……
柏奚的轮椅停在亭子中间,四面都是大雪,远处的孩童抓起雪球打闹。
裴宴卿走到亭子外面,鞠了一捧雪,团成雪球,放在掌心给柏奚看。
柏奚:“我可以摸一下吗?”
裴宴卿:“不可以。”
柏奚毛线帽和围巾之间露出的眼睛被雪光映得清澈,一动不动地看着晶莹的雪球。
雪水从指间化开。
柏奚:“好了。”
裴宴卿把雪球丢开,纸巾擦了擦手,揣进口袋,攥紧冰冷的掌心。
柏奚眼角微弯:“我有热水袋,你要不要用?”
裴宴卿:“管好你自己。”虽然是责备,语气并不冲,反而有些别扭。
柏奚乖乖:“那你要用的话告诉我噢。”
裴宴卿:“……”
还噢,显你可爱怎么的?
她偏过脸看向一边,颈项有温润的粉漫开,雪白透粉,被围巾掩盖。
可是她真的好可爱。
裴宴卿冷静了一会儿发热的大脑,告诉她说:“周末我安排了一个人来见你。”
柏奚“嗯?”了一声,回头看她。
“她叫陈淑仪。”裴宴卿边说话边观察她的表情,“你对这个名字熟悉吗?”
柏奚摇头。
“她是你家的保姆,不是宋家,是……以前照顾过你妈妈和你的保姆。”
柏奚眼神陡然一变,紧紧地盯着她。
“她亲眼见证了你母亲的怀孕,你的出生以及五岁以前的一切。你想见她吗?”
柏奚沉默良久,方哑着嗓子问道:“你怎么找到的?”
十八岁那年官司胜利后,她也雇人查过,什么都没有。
裴宴卿说:“白家找到的人。”
柏奚久久地凝视她,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开口。
“谢谢裴老师。”
“不用谢,分内之事。”至少现在是。
“这周末吗?”
“嗯。”
“我想见她。”柏奚毫不犹豫,不论真相是什么,她都要知道。
*
对即将到来的见面,柏奚肉眼可见的紧张。
裴宴卿早上起来,甚至看到唐甜在给柏奚化妆。
裴宴卿:“……”
见裴宴卿不善的目光扫过来,唐甜举手澄清道:“是小柏要求的。”
裴宴卿轻哼了一声,进卫生间洗漱。
结婚都不见她这么隆重。
柏奚画了个淡妆,掩盖住憔悴的病容,涂了正红的口红。裴宴卿亲手给她涂完,出门打电话。
卓一雯领着陈淑仪上来,裴宴卿叮嘱了几句,便同陈淑仪一起进了病房。
柏奚躺在病床上,气色红润,像是终于见到她幻想中的影子,哪怕是影子的影子。
陈淑仪特意放慢了步伐走过来,柏奚看着她的脸,二十多年前她在柏家当保姆,今年起码有五十多岁了,除了头发掺上银白,脸上的皱纹却不多,应该同多年前变化不大。
柏奚竭力回忆,没有在脑海找到任何印象,不禁有些挫败。
裴宴卿见她这样,示意陈淑仪可以开口了。
陈淑仪:“你同你妈妈长得很像,Angel。”
柏奚对这个名字表达出和裴宴卿如出一辙的震惊。
陈淑仪:“是你妈妈亲自给你取的,刚怀上你不久,她就为你取好了名字。”
柏奚仍在默默消化巨大的冲击。
裴宴卿搬来一张凳子,让陈淑仪在病床前坐下,道:“陈小姐,麻烦你把从前的事都讲一遍,从头到尾,慢慢来。”
陈淑仪:“好。”
那是1998年,香港回归后的第一个新年。
陈淑仪经老主顾介绍,来到新的雇主家,是一栋建在半山的别墅。
对方保密要求十分严格,直到进了别墅,见到雇主前,陈淑仪都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是男是女。
别墅有很少的佣人,屋里只有一个,给她倒了茶就去擦花瓶的灰尘了。
过了十分钟,二楼的旋转式楼梯才传来脚步声,是一位美貌非常的女人,卷发幽瞳,一身白袍,简直像西方神话里的女神。
漂亮的女主人坐在她对面,染成栗色的长卷发风情性感,气质却兼收内敛,她探手摸了摸变温的茶壶,让佣人换了壶新的红茶。
“不好意思,有事耽搁了。”
“是我早到了十分钟。”陈淑仪不知为何,本能地在女人面前感到局促,或许是因为她美得不像凡人。
这是陈淑仪和柏灵的第一次见面。
陈淑仪签了合同和保密协议,在柏家的保姆房住了下来。
过了几天她才想起来,她的新雇主,那个看一眼都会让人发呆出神的女人就是前著名影星柏灵。
陈淑仪道:“柏小姐几乎不出门,她在家里写字、画画、看书,有段时间还在研究风水八卦,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她好像还有在做投资,有时候会在书房工作半天。她喜欢花,春天喜欢待在花园里,指着每一种花给我介绍品类和习性,需要的光照,又耐心又温柔,我也跟着喜欢春天。后来Angel出生了,我的优待就没了,她的心思都在Angel身上。”
陈淑仪耸肩,柏奚唇边溢出淡淡的笑。
她心想:她说的Angel是我吗?就是我吗?
陈淑仪是住家保姆,上六休一,她女儿在澳洲读书,家里不用她照顾,索性不休假了,反正柏家的工作轻松,雇主漂亮又好说话,天天和柏灵待在一起。
由此她发现,柏灵不是完全不出门,只是极少,在第二年,她出门的次数变多了。
陈淑仪和她熟稔起来,偶尔会被带出去一起买东西。
有一次,陈淑仪见到她走向一个男人,柏灵让她自己随便逛逛,她和对方进了一家西餐厅。
陈淑仪说:“虽然柏小姐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他俩在拍拖,就是她男朋友。”
1999年,柏灵正在交往的男朋友,极有可能就是柏奚的爸爸。
裴宴卿看了一眼柏奚,果然见她靠着枕头的背微微绷直。
裴宴卿:“你对这个男人有更多了解吗?”
陈淑仪说:“后来我又见过他两次,闲聊时我向柏小姐问起他,说他是英裔,是个搞艺术的,忘记是画家还是什么,就记得佢真系好靓仔。”
裴宴卿看一眼柏奚完美无暇的脸,含笑点头说:“可以想象。”
柏奚攥了攥床单,没有说话,但看得出她很想接着听。
陈淑仪把仅有的三次见面都说了。
在她的印象里,那个英裔男人除了帅以外,还特别绅士,对柏灵格外体贴。
总之在她这个外人看来都十分登对。
她以为家里快要迎来一位男主人时,柏灵和男朋友分手了,而且不久后她就怀孕了。
到底是分手后才查出怀孕,还是她发现自己怀孕后选择分手,不得而知。
陈淑仪:“为什么分手我就不知道了,我觉得可能和柏小姐的抑郁症有关。”
柏奚终于开了口:“抑郁症?”
陈淑仪叹气道:“柏小姐一直有抑郁症,需要定期服药的,那段时间她病情似乎加重了。”
裴宴卿道:“1994年,她亲眼目睹前男友黄历帆在她面前被枪击身亡,她可能因此得了PTSD,亲密关系发展到最后,她越畏惧。这只是我的猜测。”
当然,也是最有可能接近真相的猜测。
陈淑仪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她又露出哀伤的神情,“想不到柏小姐那么好的人,要经历这么多苦,最后还……”
接下来的五六年,是柏家最幸福快乐的一段时光。
从柏灵怀孕,到新生命的出生、成长,为这个家带来了从未有过的热闹。
在陈淑仪对柏灵孕期的描述里,无不充满着柏灵对肚子里的小生命的期待,给她亲手准备婴儿用品,给她取名,给她做胎教,温柔地对她说话:“Angel,想不想早点见到妈咪呀?妈咪好想早点见到你啊,我的女儿,你会长什么样子呢?”
陈淑仪路过沙发,笑说:“柏小姐,你不能这么说,你要说准时见到她,早产对baby不好的。”
柏灵笑道:“我太激动了。”
陈淑仪说:“您已经激动好几个月了。”
柏灵道:“我的女儿,我为她激动一辈子也是应该的。”
陈淑仪无奈了:“是是是,你的女儿,没人和你抢。”
柏灵给女儿取了两个名字,英文名叫Angel,中文名叫作柏奚。
裴宴卿在这时打断她,问道:“是哪个xi?”
陈淑仪比划了两下,有点复杂,她说:“有光的那个。”
柏奚垂眸安静。
裴宴卿拿出抽屉里准备好的纸和笔,翻到笔记本第一页空白,道:“有劳你写下来。”
陈淑仪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着,字迹清晰。
裴宴卿拿起来,递给柏奚。
纸上是一个“熹”字。
光明的意思。
柏奚捏着薄薄纸页的手抖动,她轻轻地深呼吸了两下。
陈淑仪继续往下讲。
柏奚的出生确实如一束光照进了柏灵的生命,但是照不亮她内心所有的阴霾。
她拯救了母亲的一部分,却拯救不了她的全部。
柏灵有抑郁症和严重的精神焦虑,后者发作时伴随惊恐障碍。柏奚出生后,大多数时间柏灵是正常的,一发病她就会把孩子交给陈淑仪,自己反锁进房间里,不让柏奚看见。
柏奚在门外站着,有时候会听到里面传来的喊叫声,别过来,别过来,还有哭声。
陈淑仪连忙把她抱走。
除此以外,柏灵几乎是一个完美的母亲,她给予柏奚所有的爱,毫无保留。
柏奚的童年是圆满的,被妈妈的爱包围得密不透风。
天不遂人愿,意外还是发生了,一切戛然而止在那个冬天。
柏奚敲开了陈淑仪的房门,金发混血的小女孩揉着眼睛道:“妈咪不见了,陈姐,我要去找妈咪。”
陈淑仪给她穿上厚衣服,牵着她去院子里。
从前院走到屋后,晚上光线不好,陈淑仪什么都没看到,柏奚已经先喊了一声“妈咪”,朝前奔去。
等陈淑仪看清面前的景象,下意识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柏灵死在游泳池里。
香港小报报道死因是意外失足落水,后来警方进行尸检,在胃里发现了过量的精神药物,法医推断是她死于精神病发时的幻觉,总之逃不过“自杀”两个字。
可在陈淑仪发现以前,柏奚睁着眼睛,已看得一清二楚。
她当晚便发起了高烧。
接着警方查案,陈淑仪等人去警局挨个配合问询,柏灵唯一的表弟宋得昌得知消息找上门来,到处乱哄哄的。
陈淑仪回来才发现她烧得神志不清,满脸通红,赶紧让人送她去医院。
后来的事陈淑仪就不知道了,柏家女主人身故,合同解除,她女儿寒假从国外回来,再回过神已经新年过去了。
她去向警察打听过柏奚的去向,警方说她的亲人收养了她,陈淑仪只是一个保姆,她做不了什么也无法做什么。
一去经年,至今一十八载。
陈淑仪接过裴宴卿手里的纸巾,擦了擦眼泪。
哪知道柏小姐的女儿,后来会过得和她妈妈一样苦。
柏奚靠回到枕头上,看着面前默然垂泪的陈姐,脑海里过了一遍她讲过的所有,格外沉默。
裴宴卿往病床前走了一步。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陈小姐。你知不知道柏灵的英裔男朋友叫什么名字?”
“叫George还是叫Joe我不确定,但我记得他的中文名,他姓安。”陈淑仪肯定道。
柏奚倏然抬眼。
安。
Angel。
所以柏灵不仅深爱她的女儿,同样爱着她女儿的爸爸。
裴宴卿送陈淑仪出病房,让卓一雯先带她去休息一下,自己折身返回。
柏奚轻轻喘气,抬起微红的眼圈看她。
她这个人内敛惯了,一般用这种眼神看她,就是想要她回避。
裴宴卿却说:“我从陈淑仪那里意外得了样东西,是一张照片,当年她从柏家离开,不小心收进了箱子里。”
裴宴卿打开包包,从里面抽出一张塑封的相片。
柏灵抱着三岁的小女孩在花园里,蹲下身亲吻她的脸。
女孩有着长长的金发,琥珀色的眼睛,五官俨然是缩小版的柏奚。
裴宴卿把这张照片放进她的手里,在她耳边道:“你不是承受灾厄的人偶,你是你母亲的爱和希望。”
裴宴卿说完这句话便朝门口走去,她轻轻掩上门,背靠着墙站在门边。
片刻之后。
病房里传来像是野兽哀鸣一样的哭声。
第一百二十九章
虽然柏奚的伤势好转,但裴宴卿担心她的身体受不了情绪的持续冲击,所以一直在门口守着。
一边低头看钟表,实在不行只好提前干扰。
好在宣泄一样的痛哭只存在了不长的时间,裴宴卿又数着腕表等了十分钟,才叫上唐甜一起进去。
柏奚半躺在病床上,维持着出门前裴宴卿看到的姿势,照片不在外面,应该是收进了被子里贴身放着,因为她的一只手也在被子里。
她眼圈残留的红色很少,如果不是亲耳听到,亲眼见证所有的事,裴宴卿还以为她对柏灵的感情不深。然而一切发生的事都证明她平静镇定的外表之下,灵魂的执念和疯狂。
或许是长年累月植入骨子的性格,或许是她没有完全宣泄出来,她坐在那里,神色有种失魂的冰冷,看向进门二人的目光说不出的木然。
总之……
裴宴卿走近她,手掌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
沿着耳根摸到她带着凉意的脸颊,指腹抚了抚,继而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的眼神对焦到自己脸上。
柏奚茫然的眼珠动了动,琥珀色瞳孔倒映出裴宴卿的影子。
接着她做出了一个裴宴卿意想不到的举动。
裴宴卿一只手还在半空,便被她抱了个满怀。
唐甜捂住了眼睛。
虽然只是抱了一下,但总觉得她们俩会突然上演限制级怎么办?
她该不该回避啊?还是说趁她俩没注意到她赶紧多看几眼?
娜娜姐,怎么办,唐甜紧张且兴奋。
裴宴卿摸在她脸颊的那只手重新落到她的后脑,穿过发丝,温柔顺着她的背。
柏奚的脸埋在女人的颈窝里,时不时地挨蹭,越陷越深,仿佛要把整个人都融进她怀里。
裴宴卿衣衫险些不整。
但柏奚显然不是要做些什么,她目前的身体状况更不允许。
裴宴卿拉了拉自己被弄开一半的领子,一不小心把柏奚的脸埋了进去。
裴宴卿:“……”
只能看到她俩背影的问娜:“!!!”
这这这,现场喂奶,她是不是得撤退了,一会她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忽然眼前一暗的柏奚:“?”
裴宴卿把她揪了出来,若无其事地整理好衣服,问道:“你的肋骨没事吧?”刚刚突然抱上来,还……
裴宴卿的思路在这里被她强行中断,她可不想再在柏奚面前脸红耳赤。
柏奚仔细感受了一下,道:“还好,不疼。”
“唐助理,去叫医生过来看看。”
“好的。”无论如何大饱眼福的唐甜心满意足地出去了。
柏奚回过神,依然有些尴尬,但并不后悔,她已许久没有抱她。
就是不知道裴宴卿是什么感觉,她会又生气吗?
柏奚尽量让自己的目光不带观察,正常地看着她。
裴宴卿和她电光石火间对视,脑子被浆糊糊住了似的,满眼只有她今天刚涂了口红饱满的唇。
她的视线往下,柏奚跟着她的目光,会意地闭上了眼睛。
裴宴卿的手紧紧攥着床单。
只亲一下应该没关系吧?就算控制不住舌吻也不会怎么样吧?
不代表自己就原谅了她。
反正她们还没离婚,反正她欠她的还不清,先收利息怎么了?收了利息事后不认账又怎么样?
柏奚以前的那些承诺都见了鬼,她怎么占便宜都不过分。
裴宴卿靠近她的唇,闻见她呼吸间的幽香,未至已让人迷醉。
可是……
可是……
裴宴卿抓在床单上的手用力至骨节屈起。
她不要这种虚假的沉沦,追逐本能的迷恋,其实是雾里的缠绵,就像过去的这三年一样。
“不好意思,打扰了!”唐甜推门而入,身后跟着穿白大褂的医生。
唐甜双手合十,把没来得及进门的医生堵了回去,就要带上门。
裴宴卿制止了她的行动,淡道:“进来。”
唐甜看病床上柏奚的神情,看不出来被打扰了,她一向什么都看不出来。
只要裴总不发火一切都好说。
医生一番询问,确认她没事以后,裴宴卿便说自己有事要办,先出去一趟,离开了病房。
*
陈淑仪被安置在医院附近的五星级酒店,按最高规格,她早两天就来了滨水,吃喝旅游一应由裴宴卿包了。
陈淑仪过意不去,裴宴卿说她应该做的,她的出现意义重大,仅仅那张照片,便是无价之宝。
回宾馆以后,卓一雯告诉她,裴宴卿还想让她帮忙做一件事,让她暂时不要出门。
半小时左右,裴宴卿登门。
陈淑仪和她坐在客厅面对面的沙发里,提起柏奚还在伤感道:“没想到Angel会失去记忆,有没有找过厉害的脑科医生,医生怎么说?”
裴宴卿摇头。
柏奚住院期间,大大小小的检查,多学科会诊都好多次,回到滨水以后也请了最有名的脑科专家,柏奚这种幼年失去记忆,十八年过去,还能想起来的概率微乎其微。
如果说要找熟悉的事物刺激她,香港别墅她回去过,如今唯一的旧人陈淑仪也出现在她眼前,她没有任何印象。
正常人都会随着时间流逝忘记小时候的事,柏奚的执念再深刻,也抵不过时光。
随着她年纪进一步增长,她再想起柏灵,可能性趋近于0。
陈淑仪叹了口气。
裴宴卿给她倒了杯茶,郑重道:“陈小姐,其实我是有一件事拜托你。”
陈淑仪:“不敢当,我相信裴小姐,能力之内一定配合。如果能帮到Angel的话,我也会感到开心。”
裴宴卿:“我想请你配合媒体做一个采访,有关Angel的。”
陈淑仪紧张道:“我、我没做过采访,我需要说些什么?”
裴宴卿:“她问什么,你答什么,照实说就好。如果你准备好的话,我明天会为你安排记者,或者你需要再放松两天,也没关系。”
陈淑仪:“不用,就明天吧,我也该回澳洲了。”
裴宴卿真心道:“有劳了,非常感谢你。”
如果不是陈淑仪不远万里从澳洲飞过来,不辞辛苦辗转三地,从头到尾地配合,柏奚的心结没这么容易解开,而且能看出来她发自内心地疼爱柏奚,她带过五年的Angel,柏奚的童年有陈淑仪,相信也是她曾经记忆里的美好。
陈淑仪摆摆手。
“当年没能知道Angel的下落,我也很挂心,现在知道她的消息,虽然受了很多苦,总算平平安安地长大,结婚成家,我也要多谢你。”
裴宴卿笑起来。
既然如此,那就谁都不必言谢了,都是为了她们在乎的人。
裴宴卿给她留了一串电话号码,是明天采访她的记者,姓周,到时会联系她。
临走前,裴宴卿似乎想起什么,问了陈淑仪一个问题。
“陈姐,我想问一下,Angel小时候和妈妈合影的照片多吗?”
“有一些,不少。”陈淑仪记不清了,但肯定不止一张几张。
“谢谢。”
裴宴卿的神情变得耐人寻味。
她是在陈淑仪那里得到那张照片的时候起疑的,陈淑仪能不小心带走,说明这张合影在柏家根本不显眼,或者说很多,无所谓少这一张。柏灵那么爱自己的女儿,怎么可能只有一张合影?
柏奚在病房拿到那张照片的反应更佐证了她的猜想。
既然留下了合影,柏奚不应对柏灵毫无印象,更不该怀疑柏灵对她的爱。
所以她没有见过照片。
照片去哪里了?
一个答案在她脑海里呼之欲出。
裴宴卿闭上了眼睛。
她很少有如此愤怒的时候,几乎从不与人红脸,唯有这两个人,足以挑起她毕生的怒火。
“多谢陈姐。”在门口,裴宴卿又一次向她道谢,“你不要嫌我客气,我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哎。”陈淑仪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
裴宴卿深鞠一躬,转身离开了。
陈淑仪在原地看了会儿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回身关上房门。
裴宴卿停在电梯间,一秒钟都无法忍耐。
“卓一雯,马上帮我查两个人!”她拿着手机,电梯门映出女人眉目罕见的戾气。
“您说。”
“宋得昌,陶金枝,这两个畜生——”
裴宴卿刚吐出这两个名字,立刻气得浑身发抖:“给我查,他们俩从以前到现在所有的事,查得越详细越好,亲缘关系人际社交,一个不要漏!”
“好的裴总,我马上去办!”
血液在血管里横冲直撞,太阳穴跳动发疼,眼前一阵一阵地晕眩,裴宴卿不得不伸手扶住墙壁。
问娜小心翼翼:“裴姐?”
裴宴卿闭着眼,背靠墙壁,天旋地转的晕眩得以缓解。
“没事,我只是太生气了,缓一会就好。”
上次去城中村见那两口子的时候,她不该礼貌地称他们叔叔阿姨,这两个人简直不配为人!
裴宴卿缓过来,问娜不放心地扶着她的胳膊,一起进了电梯。
“裴姐,我们现在就去找宋得昌他们要照片吗?”
“等卓一雯查清楚再说,先回医院吧。”
*
裴宴卿回到病房的时候,柏奚已经睡了。
现在还是白天,窗帘也只拉了一层纱,明晃晃的天光照进来。
这样能睡着吗?
唐甜对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又阻止了她去拉窗帘的动作,小声说:“小柏交代的。”
裴宴卿去床边确认了一遍,柏奚确实睡着了。
之后的几天,柏奚除了正常的吃饭,基本都在睡觉,白天还不拉窗帘。
医生做过检查,没有任何问题,柏奚自己也说她没事,只是想睡觉,让她们不要担心。
或许是她治愈自己的一种方式。
她曾经梦魇缠身,选择封锁所有的梦境,夜晚一片荒芜,如今终于可以自由地做梦了。
天空里种星星,一朵又一朵,最后把抱在怀里的月亮挂上去。
如此睡了一周,柏奚在第二个周末的清晨醒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决定今天看书。
裴宴卿又出差了,说会给她带礼物。
柏奚因为她出门前的这句话心绪波动了一整天,她想起初中时被同学传到手里的言情小说,她感觉自己有点像小说里写的暗恋的阶段。
她和裴宴卿结婚三年,先领证再买婚戒,一度闹到离婚,也许真的要离婚了,她开始暗恋对方了。
柏奚忍不住笑起来。
虽然前路不明,但暗恋的心情永远美好。
唐甜在她身边路过一次又一次,摇了摇头。
傍晚时分,裴宴卿踏着夕阳进来,交给了柏奚一本相册。
“给我的礼物吗?”柏奚情不自禁地笑道。
“嗯。”
柏奚满心欢喜地翻开相册,笑容凝固在嘴角,一滴眼泪猝不及防地滴落在相簿。
里面赫然是她和柏灵所有合影的照片,满满当当,充满了整本相册。
第一百三十章
柏灵是一位非常爱女儿的妈妈,所以她不仅亲自参与柏奚的生活,还会用相机一点一滴地记录下来。
从出生到五岁,甚至包括柏奚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拍的孕照。
柏奚如饥似渴地翻了好几页,具体的、活生生的柏灵仿佛就在她的眼前,温柔、美丽,看向女儿的目光永远柔软充满爱意。
虽然时年日久,但柏灵生前都做过塑封,大部分都保存完好,清晰如昨。
柏奚忽然合上相簿,觉得自己不应该太快翻完她们度过的日子,如此美好,却如此短暂。
“裴老师从哪里找到的这些?”柏奚整理好心情,仰脸问站在身边的裴宴卿。
她刚从外地赶过来,看起来风尘仆仆,肩膀还有不知是雨还是雪化的水迹。
“宋得昌夫妇俩那里,在他们的老房子里。”
“他们有没有为难你?”同宋得昌两口子打交道这么多年,柏奚了解他们的秉性,既然照片被他们故意藏起来,肯定不会轻易归还。
裴宴卿找上门索还照片,宋得昌的确狮子大开口,想敲诈她一笔钱,这是他为自己留的最后一条后路。
别说先前他们侵占财产,霸占柏奚父母的名分多年,裴宴卿一个子儿也不会给,在得知隐瞒照片的事后,裴宴卿恨不得生啖其肉。
柏奚所有的痛苦和遭遇,都是因为这对贪得无厌的夫妻,她本可以不必承受。
裴宴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只用了另外一叠照片就让宋得昌闭上了嘴,敢怒不敢言。
宋得昌和陶金枝有一个亲生女儿,今年十三岁,宋得昌两口子入狱后,她一直借住在亲戚家,刚升上初中。
裴宴卿不过是雇人拍了一些她上学、吃饭、放学、和同学一起玩的照片,就吓得陶金枝花容失色,若不是宋得昌拦着,只怕已跪下来求她,千万不要伤害她的女儿。
裴宴卿当然不会对一个孩子做什么,但仅仅是照片的暗示,足以让这对趾高气昂的夫妻投鼠忌器,心存畏惧。
自己的女儿视若珍宝,别人的女儿百般折磨。
裴宴卿说不上什么感觉,替柏奚心寒,为她过去叫的十几年“爸爸妈妈”感到不值和愤怒,还有就是为什么自己没能早点遇到她。
在她遭遇这一切,在她落到这对人渣夫妻手里之前。
裴宴卿去老房子拿到了照片。
宋得昌二人唯唯诺诺。
裴宴卿头也不回,那两个人也许还不知道,他们以后都不会再有安稳的日子过了。
“放心,我已经解决了,他们没讨到好。”裴宴卿道。
“那就好。”
柏奚坐在轮椅里,视线低,自然而然落在裴宴卿垂在身侧的手。
她朝裴宴卿伸出手,裴宴卿刚好在此时向窗边走去,柏奚伸出去的手落了空,蜷了蜷放下,收进搭在腰间的薄毯里。
裴宴卿开了点窗户感受外面的风,回头自然地问道:“吃晚饭了没有?”
柏奚说:“还没有,不知道你几点回来。”
裴宴卿笑道:“我在外面已经吃过了,下次不用等我。”
柏奚默了默,道:“好。”
“我有点事要忙,先走了。”
“我送你。”
“到门口就好,外面冷。”
“嗯。”
问娜陪着裴宴卿一起出去,脑海中回想起来医院之前的情景。
宋得昌家的照片是散乱无章的,都放在一个抽屉里,裴宴卿买了个新相簿,在酒店房间一张一张按顺序排列好。
一边排一边掉眼泪,问娜正犹豫要不要给她递个纸巾,看见裴宴卿又对着一张照片边哭边哽咽道:“可是她小时候真的好可爱。”
问娜:“……”
裴宴卿:“你看。”
问娜只好坐在她身边和她一起看,顺便帮她理清顺序。
裴宴卿:“你看这张吃糖的,呜呜呜。”
问娜:“……”
自己会因为知道太多被杀人灭口吗?
照片排序在裴宴卿的又哭又笑中结束了,每一张她都拍了下来存进手机,出门还在网上搜柏奚小时候吃的那款糖是什么,有没有可能再买给她。
进了医院就是这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明明为了她东奔西走,没做过的事都做了一遍,明明很想见她,风雨无阻赶回来,见到以后又匆匆离开。
问娜:【[叹气.jpg]】
唐甜:【[叹气.jpg]】
问娜:【你方情况如何?】
唐甜:【情绪稳定,心情低落】
问娜:【唉,裴总也是】
唐甜:【信女愿用十年单身,换她们俩和好】
问娜:【me too】
但现实往往不遂人愿,甚至往唐甜期盼的相反方向走。
裴宴卿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出现了。
自从柏奚入院以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长差都让卓一雯去,短期出差她会当天赶回来,实在来不及也会在第二天白天出现在医院。
唐甜一会儿去一趟外面,实则是观望裴宴卿的身影。
在她又一次借口离开病房时,柏奚叫住了她,道:“不用看了,她不会来。”
唐甜抱着一丝希望:“裴总给你发消息了?”
柏奚:“没有。”
唐甜:“可能是裴总有事耽误了呢?她老是在医院,肯定攒了一堆要出门的事。”
柏奚:“或许吧。”
她推着电动轮椅往窗前驶去,看着外面的雪。
又下雪了。
今年的冬天真冷啊。
从这个冬天开始,她要学会依靠自己取暖了。
唐甜背在身后的双手抠着自己的手指,面对柏奚的背影不知道说什么。
她眼中忽然露出看到救星一般的光。
“娜娜姐!”
随之是跑过去的脚步声。
窗前的柏奚跟着一起回过头,下意识整理了自己的衣着,看向走进来的问娜。
问娜的身后却空无一人。
唐甜看上去比柏奚还要失望,道:“裴总出差了吗?”
问娜撒了个善意的谎,柔声道:“我不是裴总的秘书,公司的事我不清楚。”她向柏奚点了点头,“柏老师,我来给裴姐拿先前落下的外套。”
“送到哪里?”柏奚问。
“送到她家里。”
“你告诉她,这件衣服挂在第三个柜子,和她那件墨绿色大衣一起。”
问娜抱着衣服,五味杂陈。
“好。”
“这两天降温,她有没有着凉?出门的话记得给她带个保温杯,泡点花茶。”
“知道。”问娜道,“您也是,早日康复。”
“多谢。唐甜,送送你娜娜姐。”
“好的。”
唐甜和问娜在门外抱头呜呜了一会儿,唐甜拉着她走远了几步,问道:“裴总真的不来了吗?”
问娜扬眉道:“她是没来,但她的眼睛来了。”
唐甜:“噢,原来你……”
问娜道:“不然下雪天让我来拿什么外套,打工人的命不是命。为了看一眼老婆,哪管助理的死活哟。”
唐甜说:“还不是裴总给的太多了,说吧,是不是算加班三倍薪水?”
问娜伸手比了一个五,在唐甜伸手掐她之前连忙道:“我得走了,千里眼回去晚了,裴姐寝食难安。”
唐甜自告奋勇:“我可以当间谍!和以前一样给她发小柏的每日动态,一手资料,实时传输,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突然被扫射到的中间商问娜:“……”
问娜:“别,裴姐说了,你是柏老师的助理,以后还是全心以她为重,如非必要,不要再和她联系了。”
唐甜急了:“不要再和她联系什么意思,她不要小柏了吗?”
问娜:“……你哭什么?又不是你谈恋爱。”
唐甜抬手抹眼睛,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明明都经历了这么多,再一步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她们明明那么相爱,怎么就迈不过去了呢?”
她越哭越伤心,问娜生怕她吵到里面的柏奚,直把她带到走廊尽头。
唐甜还在哭哭啼啼地念叨最后一句“怎么就迈不过去了呢”。
问娜一张纸巾拍在她脸上,屈指弹向她脑门,道:“找个恋爱谈谈吧你,姐姐先走了,有事微信。”
她背影潇洒地朝她摆了摆手。
唐甜在病房外面用自拍摄像头照了照自己的脸,假装若无其事地回到了房间。
柏奚在护工的帮助下已经回到了病床,正在看手机。
唐甜走近扫过一眼,发现她在刷裴宴卿的朋友圈主页。
唐甜也有裴宴卿的好友,她打开动态,没有新更新,但柏奚从后往前,页面一直在往下滑,认真专注。
*
问娜按响了门铃。
裴宴卿打开大门,接过她手里纸袋装着的衣服,随手放在沙发——一个借口罢了,也不是多在乎衣服。
她重新坐下,端起茶几上的白瓷咖啡杯,长腿交叠,问道:“她身体怎么样?”
问娜:“挺好的。”就三天没见而已,能有什么变化。
裴宴卿:“要不要喝咖啡?”
问娜小心地问:“有没有花茶?”
裴宴卿神色一顿,波澜不惊道:“喝完了,只有咖啡和白水。”
问娜说:“那就白水吧。”
裴宴卿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问娜捧着水杯,眼观鼻鼻观心。
裴宴卿:“喝完水就回家吧,我让司机送你。”
问娜一口一口地抿着,裴宴卿的神情看上去越来越不平静。
问娜把水杯搁在桌面,说:“裴姐,我先走了。”
“走吧。”
问娜在玄关换鞋,挎好包包,打开大门,一举一动都在裴宴卿的耳朵里放慢、清晰。
裴宴卿闭了闭眼。
“等等。”
“好的。”问娜从善如流,道:“柏老师说,这件衣服挂在第三个衣柜,和那件墨绿色大衣一起。她还问最近降温流感多发,你有没有着凉?让我给你准备花茶泡在保温杯里,出门的时候带着。”
裴宴卿始终没有说话,问娜试探道:“裴姐,我走了?”
“走吧。”
这次是真的走了,大门合上的声音和柏奚离开的那天重合在她的耳边。
*
裴宴卿十天没有出现了。
发出去的微信石沉大海,柏奚只能从社交软件里看到她的消息,现在的,过去的。
她的朋友圈已经翻完,柏奚转到了她的微博,几年来她从不上网,耳闻裴宴卿常常在微博秀恩爱,现在才亲眼目睹。
她一条一条地看过去,想点赞又怕给她造成困扰,迟了就是迟了,有用也变没用。
她注册了小号,刷第二遍的时候把裴宴卿所有的微博都赞了一遍,隐没在人海无数个爱她的人当中。
她专心养身体,其余时间不是看柏灵的照片就是刷裴宴卿的动态,偶尔翻翻书,每天在窗前坐一会儿。
裴宴卿始终没有来。
——如非必要,不要再和她联系了。
意思就是有必要的时候就可以联系裴宴卿了,如果小柏出事了呢?
唐甜突然叫道:“我有办法了!”
柏奚茫然:“什么?”
唐甜说:“小柏,我有办法让裴总来看你了,我给她发个消息,就说你腿不舒服,或者随便编个借口,她那么关心你,肯定会赶过来。到时候你再哭一哭,她心一软,你投怀送抱,你俩不就重归于好。”
柏奚:“真是个绝妙的……”
唐甜眼前一亮。
柏奚:“……馊主意。”
唐甜:“我看小说里都那么写的,苦肉计,很管用的。”
柏奚笑了笑,用和问娜那天一样的语气劝她道:“少看点小说吧你。”
唐甜:“……”
柏奚低头翻过一页手里的书,道:“你知道我这段时间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
柏奚的视线从书上移开,看向雾蒙蒙的窗外。
“我在想,从今往后,我不会对她有任何隐瞒,也永远不要让她再为我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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