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重回永州
岳芷林本想将神斧化小, 规规矩矩过了冥界大门,却听得冥王子下令,要不惜一切代价拦住她。
那她干脆撞了大门好了。
别对她穷追不舍, 赶紧修门要紧, 不是么。
“轰隆——”
在造化斧的撞击之下,高|耸的冥界大门竟如酥脆的炊饼,顷刻倒塌。
外头明亮的天光照射进来,明晃晃的, 极其刺眼。一部分魂力低微的小鬼,在这光的照耀下,瞬间被灼伤皮肤, 惊慌之下四处逃窜。
“挡门, 快挡门!”
冥界上下瞬间一片混乱。刚刚汇聚起来的兵将们,还门儿都没有出,就不得不停下守门。
很好。
岳芷林朝后看了眼,心中默念御器口诀, 脚下的巨斧便随她心意渐渐缩小,竟变得与她原先那把破斧子一般大了。
真是个宝贝, 不知什么来头,冥界上下把它当块宝,它却要认自己做主。
盛情难却, 盛情难却……闯下这么大祸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错。
回头该怎么跟师尊说呢?只怕,崇吾山终究要被她连累吧。
禹诺命土伯看住大门,自己带兵追出冥界,这一耽搁, 却已落后那地仙许多,仅遥遥看得见那前方一点赤红。
她似乎已将巨斧化小, 如此便缩小了目标,很是容易叫人跟丢。
怪了,她能随心变幻神斧,这造化斧莫不是真认她一个地仙为主了?!
“快!”不管怎样,加快速度,先追上再说。
禹诺正卯足了劲儿追,斜前方竟乍然有一道青色身影穿插|进来,正正好,挡在了他前去的方向。
禹诺怒火中烧:“什么人,速速让开!”
然那人不知是没听到他的怒喝,还是非要挡在前面,竟对他交手一礼。
“在下乐游山弟子,敢问罗酆山可是往这个方向走。”
乐游山弟子?禹诺被逼停脚步,在距离那人一丈开外停下。
得罪谁也别得罪医者,更别得罪乐游山。
他打量了对方两眼,见对方脚踩折扇,佩戴半截皓白面具,一袭竹影青的仙袍,周身仙气环绕。
不过,也只是个地仙。
他拦下自己,是想问路?
“往前便是罗酆山。”禹诺说道,遥遥望见那一抹赤红已消失在天界。
他心头深感无力,无声地叹了声。
神斧认主,本就不是谁能阻拦的。就连天尊,都未必能左右这件事。
他硬着头皮追出来,心头却是知道的,自己肯定要空手而归。回去之后少不得又要被母后斥责一顿,骂他无论如何也立不起来。
他确确实实已经很努力了,可就是这么的没用。
“多谢指路。”那青衣地仙谢过他,便往冥界大门处去了。
禹诺的心情沉甸甸的,他带着身后人马,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追。
踩着折扇,往罗酆山风向又行了一段路,以观方才回过头,望向红衣消失的方向。
不由的,眉心轻轻一皱。
微与师姐?
她那火暴脾气,不知在冥界惹了什么事,竟会被阴兵一路狂追。
他也只能帮到这里,看了一眼过后,以观便径直往罗酆山大门赶去。
这次来冥界,他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很重要的事。
岳芷林飞出一段路,回头望了眼,身后已不见追兵。
方才,她感应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便回头瞥了眼。从乐游山方向似乎来了个人,青衣假面……
以观师弟?
难得,素来与他是八字不合,这回他倒帮她拦了一回追兵。道谢的话以后再说,且容她想想,先往何处去。
岳芷林放慢速度。
这短短一小会儿,她已飞出罗酆山近百里。
菁菁的魂魄已经带出冥界了。
她翻阅过一些典籍——要想菁菁复活,便要先重塑肉身,然后还需一枚惊精香用以返魂。
重塑肉身需要息壤,世上唯剩的一点息壤似乎被堕仙掌握着。
惊精香则需取西海聚窟洲反魂树树根心,将其熬煮成丸。
先往哪一处去?
岳芷林停在半空,想了一想。罢,宋豫川的活人档没有查成,菁菁又想念爹爹和奶奶,她似乎应该先去一趟永州。
若情况合适,让菁菁远远看看她的爹爹和奶奶吧。
然后,她就去料理掉陈方廉。待解决了人间事,再专心复活菁菁。
岳芷林拿定主意,当即往永州方向去了。
又是一年冬天。
赶了两百里路,她回到了曾经生活的地方。
快要过年了,街头巷尾一派热闹。她降落在城中一处僻静地儿,隔了大街老远,也听得见街上的鼎沸人声。
离开永州城已经三年,再来这里,顶着张谁也不认识的脸,倒是可以洒洒脱脱。
身上的红衣太过惹眼,她给自己换了一身粗布衣裳,作寻常女子打扮,方步入城中。
城里刚下过一场小雪,湿漉漉,冷飕飕的。时已腊月,年味渐浓,热热闹闹的令人心头倒是不冷。
去东鱼巷宋家么?
岳芷林站在街口,停下思索。
从她脚下这条路出发,经骡马街,再穿洪家巷,便能到东鱼巷。
她立在那里,迟迟裹足不前。沉思了片刻,却是转身往学堂方向去了。
明明说了不在乎,可即将再见到那个男人,她心头还是隐隐生出退意。
过去太痛苦,没有人想把埋在尘埃里的苦再拉扯出来尝一遍,如果有选择,定会避而不谈。
此时已近黄昏,宋豫川寻常是这个时候下学。
岳芷林等在那门口,霞光铺落一地,她看着一批批学子踏过学堂的门,呼吸时停时续。
那个男人始终没有出来。
陆陆续续的,人都快要走光了。她到底没忍住,咬了咬唇,上去拦下个少年。
“小哥且等等。”
那少年停下脚步。
岳芷林吸了口气,问:“敢问宋夫子可还在里面?”
少年眨眨茫然的眼睛:“宋夫子?”
岳芷林:“宋豫川宋夫子。”
少年想了想:“哦,我是两年前才来这里读书的。听说之前是有位宋夫子,不过已经过世了,现在教书的是李夫子和蒋夫子。”
“过世了?”这三个字一入耳,岳芷林只觉心脏停跳了那么一下。
少年:“是啊,宋夫子过世了。不过,我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位宋夫子,要不你还是问问别人吧。”
岳芷林有些失神,讷讷地道了句:“……多谢。”
那少年背着书袋走远了。
她站在原地,冬日的寒风阵阵地吹,她从内到外地感觉冷。
怎么就死了?
师尊不是说,她在人间还有一段姻缘将断未断么,宋豫川却就这么死了,她该高兴还是该……适当的难受一下。
岳芷林说不出心头到底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这个消息突然这么砸下来,砸得她有些犯晕。
他是怎么死的?两年多前就死了么?
岳芷林提起脚步离开了学堂,不知不觉,还是走到了东鱼巷。
黄昏时分,归家的人陆续从她身边经过。
都是她从前相熟的街坊邻居,她认得,可她这张陌生的脸,却没有人认得。
岳芷林站在东鱼巷巷口,看见许老爹、方大神……刘姐姐家的小莲花蹦蹦跳跳地回家去。
一别三年,隔壁小孩儿都这么大了啊。
“这位婶子,我想问问……”
岳芷林拦住刚进巷子的罗大婶儿,“我有事找宋豫川宋夫子,敢问他家可在此处?”
许是听到她的声音过于熟悉,罗大婶儿先愣了一下,倒也没多说什么,只皱了皱眉,用下巴指指前方宋家。
“宋夫子都过世两年多了,你找他什么事儿啊。他家现在可就一老娘在。”
真的……过世了?
岳芷林一时漏了呼吸,怔怔地问:“他、他当真过世了?”
“哎哟,这还能是假的!你找他啥事儿啊?”
岳芷林:“我、我是他学生的妹妹,家兄有事找宋夫子,走不开,就让我替他来一趟。”
“这样啊——”
罗大婶子叹了口气,“唉,也不知咋的,宋夫子先是把媳妇儿休了,之后就魔怔了似的,再没出过门儿……转年先是他女儿被野蜂蛰没了,接着山边发大水,把他前妻连屋带人地冲没了……后来再听到他的消息,就是他娘坐在屋门口哭,说儿子想不开,投河了。”
“把他前妻连屋带人地冲没了……”岳芷林失神地重复着这句。
罗大婶子:“是啊,两年多……快三年前的事了吧。夫妻俩感情本来挺好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弄成这样的。我们私下里猜测啊,他定是后悔休妻,心里过不去那坎儿……”
说着将两手一摊,“便老娘都不顾,到下头追他娘子去了。”
岳芷林越听越觉得如坠云间,仿佛身处的世界都不真实了。离开一趟再回来,竟是这样彻底的物是人非。
罗大婶儿:“呀,姑娘,你这脸色咋突然煞白煞白的……我不跟你说了……喏,宋家就在那里,你说话注意点,别惹老大娘伤心。”
“嗯,多谢婶子。”
罗大婶儿回了家,关上了门,巷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宋豫川过不了良心的坎儿,投河自尽?这听来听去还是很不真实。
她刚从冥界出来,若宋豫川也在冥界,那他该去找菁菁才对啊。
……不,他是自尽,该算是命数已尽,下了冥界便该直接去酆都城。
这么想,又合理了。
岳芷林在原地呆立了许久,直到月牙初升,才迟迟缓过神来。
她终于提起脚步,走到从前多次进出的家门口,抬起手……又放下手……
从门缝里可以窥见,里头有微弱的光线,似乎只亮着一盏油灯。
这道门,熟悉又陌生,隔着过去与现在,尘缘与未来。
隔着,凡,与仙。
“砰砰砰——”她终究还是敲了门,巷子里响着空空的声音,震得她心头忐忑。
隔了许久,听得宋母的声音从里头传来:“谁啊?”
门嘎吱开了,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站在昏暗的光线下。
岳芷林的眼睛,突然感觉抽动了下,像是要抖落出许多的泪水。
一别两年多,宋母竟如老了十岁,皱纹深了,头发也更白了。
只是一如既往,袄子虽旧,洗得干干净净,头发虽白,梳得一丝不苟,使她依然像一棵苍老而遒劲的古树。
“你是……”
岳芷林僵硬着嘴角,勾起一丝笑来:“打扰您了。我进城投靠亲戚,迷了路,身上也没钱了,大娘能不能容我在这里住一晚上。”
宋母呆了一呆,许和罗大婶子一样诧异于她这熟悉的声音。
但只愣了小片刻,便冲她招招手:“快进来快进来……姑娘家家的,大晚上在外面不安全。”
宋母倒是很热情。
岳芷林跨过门槛,第一眼,就看见了屋檐下空空的燕子窝。
宋母领着她往里走:“家里就我一个,你放心住。”
岳芷林跟着她穿过小院子,迈上屋檐,进了堂屋:“麻烦您了。您……一个人?”
堂屋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变,一张四方桌,两把长板凳,角落里放着半人高的花架子,上头摆着个白瓷瓶,插着一枝腊梅。
她在板凳上坐下。
宋母给她倒了杯水,没有马上接话,待将水递到她手中,方低沉着声音道:“是啊。儿子儿媳都过世了,孙女儿也没养大,可不就只剩我这孤家寡人。你来我这里住啊,有人陪我坐坐,说说话,我心里倒高兴呢。”
岳芷林抱着茶碗,心头乱糟糟成了一团麻:“抱歉,我不该……”
宋母倒是笑着说:“命里如此,凑合着过吧。对了,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沈,叫沈晴。”她报了原名。
岳芷林捧起茶碗,喝了一口,鼻尖里扑进浓浓的桂花香味。
很好闻,和记忆中的味道一模一样。
“好香。”
宋母笑笑,眼尾的褶皱挤一起:“先前儿媳爱喝,每年院儿里桂花开了,我就做些桂花蜜。”
可儿媳都不在了,为何还要做这桂花蜜呢。岳芷林麻木着脸,不知该说什么话。
宋母:“好喝吧?”
岳芷林点点头。
宋母:“好喝就多喝几碗。”
顿了一顿,“沈姑娘的声音悦耳动听,别紧绷着,多陪我老婆子说说话。”
岳芷林:“嗯,好。”
可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嗓子里的酸涩感迟迟退不下去。
宋母说起了桂花蜜的做法。
先这样,再那样……做好了能配菜,能调茶,能祛病……
岳芷林时而点头附和几句,说句真好喝。
家里来了客人,宋母似乎很高兴,一连给她兑了三碗桂花蜜。
岳芷林看着宋母那带笑的样子,又想起宋母后来对她的咒骂,那前后割裂的模样,令她心头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不知不觉,夜深了。
“瞧我,逮着个人就说个不停。你累了吧,肚子饿不饿?”宋母忽然说道。
她不饿,可也点了头。
宋母煮了一碗面,打了个鸡蛋在里头。面也还是原来的味道没有变。碗上有个小豁口,是菁菁不小心弄坏的。
她吃着面,宋母便端着一盏油灯,去房间里帮她铺床。
月华正浓,天地寂静。
岳芷林几口吃完了面,走下屋檐,来到院儿里那棵桂树旁。伸手,摸了摸深绿的叶片。
这棵树旁发生过许多的故事,抚过琴,堆过雪,牵过手,诉过情……如今件件想来,都恍如隔世。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胸口实在堵得慌。
宋豫川,到底还发生过什么事,让你承受不住,选择了轻生。
她很想知道,马三娘提及的那些隐情具体是什么,却又实在对一个丧子的老人问不出那残忍的问题。
夜深了,宋母帮她铺好了床,岳芷林早早地吹了灯。
可她也没睡。
眼下,她躺着的这间屋便是自己从前住的那间。许是缺了人气,格外的潮,墙上已显出一块块的霉斑。
屋里的陈设倒还是老样子。
靠窗摆着一张桌,上面堆满了书册,翻开就着月光看,都是熟悉的字迹。
宋豫川的字写得很漂亮,是一眼便能认出来的。
指尖轻轻地抚摸着桌上的东西,她的眼睛微微的有些酸胀。
靠窗的墙上还留着菁菁不懂事时,拿着瓦片划出的痕迹。
现在是夜里,岳芷林却没有想好,该不该让菁菁从锁里出来,看看她心心念念想要回来的家。
爹爹不在了,她会伤心的吧。
岳芷林看了一会儿,在床上躺下。
枕头被子都是浆洗干净了的,但还是不可避免地遗留下了从前的味道。
她嗅到了独属宋豫川的气息。
脑海里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去世了”,“死了”这样的字眼。
不可否认,她曾是那样浓烈而绵长地爱着自己的丈夫。
成亲的六年间,她每晚就在这张床上,与他相拥而眠。
与他耳磨厮鬓,抵死缠|绵。
与他搂着孩子甜甜蜜蜜。
一句“死了”,就将她曾经的爱恨情仇全都抹掉,不论是爱还是恨,便都变得毫无意义。
她难过。
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他。
……
冥界,档案房。
“已入轮回?”
“是啊,顾守中和马秀英亲自登记的名字,又亲自上的轮回台。这档案白纸黑字记录着,还能骗仙人不成。”
以观紧皱眉头,将那份档案看了又看,确认上头的签名的确是顾守中的字迹,只得沉叹一声,作罢。
他刚修得地仙便赶来冥界。此番来有四人要寻,头两个便是顾守中夫妇。
他是特来告知二人其子的情况,请他夫妻放心的,也想着问问顾守中,陈方廉的罪证可还有保存下来的。
奈何却是扑了空。
“那宋菁呢?”
鬼差:“仙人稍等,我这就去翻找,帮您看看她在枉死城住哪儿。”
那鬼差去了后头,从冥界万鬼记事中找出一份册子,正要拿去前头,同僚慌慌忙忙凑了过来。
“你拿的可是宋菁的死后命簿?”同僚拦下他的去路。
“对啊,咋的了?”
同僚:“上头刚递了吩咐下来,这个叫宋菁的丫头已被那地仙带出冥界。上头让将她的死后命簿暂且封存,对外只说是遗失了,免得牵连太多。”
“哦。那、那万一这个地仙要亲自再找找呢。”
同僚:“找个理由骗骗他,千万别让他到处乱找,不然惹了土伯大人不快,咱俩跟着倒霉。”
以观在外头等候半晌,却等得一句“命簿遗失”的答复。
面具下的脸再次阴沉下去:“怎会遗失?”
鬼差为难道:“哎哟,您也看到了,这不还刚有个地仙来闯了禁地,夺了造化斧么……咱们这儿遗失一份命簿又算什么呢。”
顿了顿,见对面仙人将信将疑,又道,“我劝您也别找了,前阵子轮回台大开,难免有守卫松懈的时候,听说掉了几个好奇的小鬼进去呢。说不准,宋菁命簿遗失,是因她已自行入了轮回。”
以观皱眉:“自行入了轮回?”
鬼差:“仙人别不信,我犯得着诓您么,您这么漂亮一块灵石,我哪有不想赚的道理。没帮您查到,我也是相当遗憾的啊。”
鬼差说完这话,很是佩服自己这张骗人的嘴。
以观眉心不展,看了眼这鬼差脸上的真诚,没再问什么。
他特地画了一本有趣的小画册,准备送给菁菁。可,嗐……终究父女缘浅,没能再见上一面。
还有最后一个人要查。
他提笔,在白纸上写下第四个名字:“岳芷林”。
第四十二章 故人已去
以观刚写下“岳芷林”三字, 那鬼差就一拍大腿,想起来了。
“甭查了,这个‘岳芷林’的档案已经被封存了。”
以观眸光一凉, 逼近半步:“为何封存?”
鬼差被他这突然的动作吓得脖子一缩:“这、这就不知道了。这份命簿已经递交到上头去了, 咱们这儿是查不到的。”
“何种情况会封存?”
鬼差:“仙人别急,这种情况还有点儿多,我想想哈……比如出于种种原因游离人间没来冥界的魂魄,比如被妖物吞噬的魂魄, 被外力打散了的魂魄……哦,再有就是,像仙人您这样, 入了仙籍, 脱离轮回的魂魄。”
以观:“那,她可能是出于哪种原因?”
鬼差把两手一摊:“这我哪知道啊。不过……最近人界不是闹邪祟嘛,情况愈演愈烈,有的人枉死之后就连魂魄都残缺了, 压根儿连枉死城都来不了,您想想, 会不会是这方面儿的原因。”
“不可能!”
“仙人您别发火,我也不过是有什么说什么。您要找的‘岳芷林’,她这份儿档案我早翻过了, 她的魂魄压根儿就没来过冥界。”
没来过冥界?
浑身的血液极速地流转,冲击入脑,令他顷刻间经历了一场眩晕。
为何会这样?
倏忽间,这档案房里仿佛被抽干了空气, 憋得人难以呼吸。
“欸,仙人您还没给钱呢!”
一颗灵石被抛过来。
鬼差望着仙人离去的背影, 失望地叹气:“唉,赚点儿钱真不容易。仙人慢走啊——”
以观快步走出档案房,走上大街,停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
不,他不是什么仙人,此时此刻,他是宋豫川,为了找岳芷林而来冥界的宋豫川。
他日夜勤修,唯恐晚一日见到她。
他琢磨过千遍万遍,再见到她时该说什么话,她生气了该怎么哄,她难过了该怎么解。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等待了三年的这一面,却并没有见到。
也许以后,也都见不到了。
他如一棵枯树立在街道中间,背着精心为阿月雕琢的琴……
陌生的魂魄在他身边一个个走过,他们笑着,聊着,抱怨着……没有一张面孔是他想念已久的那张。
三年努力——
想见的人,一个都没有见到。为何会如此?他宋豫川到底做错了哪一件事,竟得了这样一个如遭天地遗弃的结果。
面具外的眼睛渐渐地发红,又渐渐地遍布血丝。他的血肉,开始变得如这阴冷的冥界一般的凉。
此命何解?
此命……何解?
失神的眼眸突然眨了一眨,终于回神。
——不对,阿月明明是丧命于洪水,和邪祟有什么干系。
莫非早在洪水袭来之前,阿月就经历了与菁菁一样的遭遇。而这次遭遇,致使她的魂魄不知是残缺了还是被邪祟吞噬了,没能来冥界。
洪水冲走了一切痕迹,让他误以为阿月是死于水灾?
宋豫川的下颌紧绷着,不是很认同这番残忍的猜想。可除了这个,还能是什么原因。
和自己一样入了仙籍么?
这似乎,更不可能。
阿月不过是一柔弱女子,平日里只一味着眼于小家,爱绣绣花,作作画,看看书,下下厨房……从未有过修仙这种脱俗的想法。
宋豫川站起身,望向了还在抓紧修缮的冥界大门。
他要立刻出去找阿月,哪怕是一片残魂,他也要找到!
……
子夜。
辗转反侧后,岳芷林终究还是睡熟,接着便又来了自己的心海。
心海荡着微波,不是很平静。
战神已在这里无聊了许久,终于等到了能帮她打发无聊的人。
可是,今儿岳芷林看起来沉沉闷闷的。
“看你愁眉苦脸的,怎么了?”
“有两件事……”岳芷林在树根旁坐下,顺手捡起飘落下的一片叶,“想跟你说。”
至羽立即在她旁边坐好,摆好听故事的姿势:“快说来给兄……给姐妹听听!”
这第一件事,当然便是关于神斧的。
可惜在这心海里头,没办法把新到手的斧头拿出来给战神辨认辨认,岳芷林只好用嘴巴讲。
可当她刚提到“冥界禁地”四字,战神就“啊”了一声!
嗓门儿之大,把她吓一跳。
“你说造化斧认你做主了?!”
“造、造化斧?”
原来它叫这个名字,岳芷林舌头一颤,“它……有什么不得了的来头么?”
战神绷着脸,深吸口气:“盘古大神知道吧。”
“知道啊。”
“这把斧头,乃是盘古开天辟地时候用的那把!数不清多少万年了,迄今没人弄得动这造化斧,你跟我说它认你为主……没吹牛吧!”
啊?!岳芷林浑身一紧,狠狠地呆愣了下。这是盘古大神的斧头?开什么要命玩笑!
至羽激动地使劲儿摇她的肩膀,摇得她脖子险些断裂。这位见多识广的战神,似乎也被这个消息给震麻了。
“快说你不是吹牛!”
“我不是吹牛……我就轻轻摸了下它,它就跟我走了。”
至羽那嘴巴张得能吞下一个鸡蛋。她激动坏了:“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为什么!”
岳芷林来心海找战神,可不就是想让战神帮她琢磨琢磨巨斧的事儿。
谁知一提这个,不得了,那居然是盘古大神的斧头!
战神摸着下巴,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
“啊,你看有没有这种可能!”
“哪种?”
“兵器都有五行特性,造化斧五行兼备,乃兵器祖宗。但这神斧的属性,尤以金、火为主。金主力,火主破,是以能开天辟地。”
战神边说边抠着脑袋,对自己的分析也不是特别确定。
“本战神乃是近几万年来,将金系法术修至巅峰之人。而你,又将涅槃火掌握在手……如今我在你的体内,那造化斧莫不是感受到了金、火之巅峰,故而选择了你。”
岳芷林:“这……”
她茫然地抽了抽嘴角,“涅槃火并非最厉害的火,我也不过是个地仙……”
战神:“那也没别的解释了。”
是啊,除了这个说法,还能有什么说法么。岳芷林一头雾水。
“如此厉害的斧头,怎么能跟小柔一样昏了头,上了我的贼船呢?”
小柔的上个主子是烛龙,造化斧的上个主子是盘古,她岳芷林算哪根儿葱……
战神又认真地想了想,忽而豁然一笑:“也许,这便是机缘嘛。好比我附上了你的身,而不是别人的。”
那倒是怪了,何以什么好事儿都往她身上钻。无功不受禄,如此倒令她心头惶惶,生怕什么时候代价便来了。
战神接受得比她好,开心地拍拍她的肩:“拿下造化斧是好事,看你还是愁眉苦脸,怎么的,因为另一件事?”
被这一问,岳芷林垂下眼眸,便更显得沉默了。
至羽:“你倒是说啊。话说一半,在我的规矩里是要挨揍的。”
眉心皱起深深的褶子,岳芷林低着声音:“他……他死了。”
“谁死了?”
“宋豫川……他投水死了。”
战神脸一僵,兴奋劲儿霎时散去。她打量着岳芷林的脸,从这张脸上,看出显而易见的哀伤。
“为什么?看你这么难受,难道投水是因为你。”
岳芷林点了点头。
可紧接着,却又摇了摇头,“可我不认为他是一个会轻生的人,更不是一个会抛下母亲的人。”
“那他到底死没死?”
心海荡起波浪,此起彼伏地拍打着岸。身后高大的心海树,间或飘落下几片叶子。
岳芷林搓着自己的手,眼眸垂得低低的,开口,声音喑哑。
“所有人都说他死了,连他的母亲也这样告诉我……可我若没有亲眼见过他的尸体,抑或他的魂魄,我就不信他死了。”
战神:“那你去冥界找找呗。”
岳芷林苦笑了下:“我刚在冥界闯了祸,躲还来不及,哪来的胆子再往冥界去。”
说的也是。
战神爱莫能助:“那你会执着于弄清楚吗?”
岳芷林迟疑了会儿:“说不准,随缘吧……我已知道是哪个贪官害的人,帮菁菁重塑肉身之前,我先去把这混蛋解决了。”
至羽听得这话,皱了眉头:“你如今入了仙籍,凡人的事便不该管。若你出手乱了凡人命数,不管他是好是坏,你都是违反了天规。若被司命殿察觉到,你是要受罚的。”
岳芷林:“呵,受罚不受罚,也无所谓了。陈方廉这坏种,不该多活一天。”
且不说马三娘夫妇横死,当初若没有他的手下买凶杀|人,就没有宋家的悲剧。以她的立场而言,若能杀了陈方廉这一祸首,也算是帮养母再赎一桩罪吧。
她心里会好受一些。
战神张了张嘴,到底没再说出什么,她深吸了口气,又咧嘴笑道:“高兴起来!咱刚拿下造化斧,比肩盘古大神呢!”
岳芷林:“……”
拉倒吧,还不知道是福是祸呢。
一夜睡得不踏实。次日她醒来时,宋母已熬好了粥,切好了腌菜。
岳芷林随便吃了几口,便撩起袖子帮宋母做些事。
挑了一缸水,铲了地上的青苔,劈了点柴……她也没打算多留,做完这些活儿,在桂树旁呆立了会儿便说走了。
她不过是帮着做了丁点儿事,宋母很是感谢,一直将她送出东鱼巷,还热情地说要帮她打听亲戚。
岳芷林婉拒了,别过宋母后便去了茶馆。茶馆里鱼龙混杂,应该很容易打听到陈方廉的消息。
临近晌午,宋母回到家,刚坐下喝了口水,便听外头有人敲门。
还道是那沈丫头去而复返,打开门,却见外头站着个青衣假面的男子。
只瞧了一眼,宋母的眼睛便湿润了。
“娘,儿子回来看您了。”
宋豫川站在门口,提着为母亲买来的米面粮油。
……
茶馆真是个打听消息的好地方,岳芷林在里头泡了不过小半个时辰,便打听到那陈方廉的消息。
原来这狗官衣锦还乡以后,就住在永州城外一处山庄里,过他的逍遥日子呢。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岳芷林一点儿没耽搁,便直往那庄子去了。
宋豫川这头。
他归家不过小一会儿,凳子还没坐热,宋母便催着他走。
“都是仙门的人了,该脱离尘世,少回家来才是。再说了,家里也不安全,若是叫人看见了你,可就不好收场了。”
宋母颇感欣慰,她能亲眼看着儿子重新挺拔了脊背,也就心满意足了。不仅如此——
穿的也好,用的也好,除了那头白发不能恢复,嗓音还跟先前哑,宋豫川整个人都比先前更显气度。
只是却不知为何一定要戴这面具,长在肉里似的,取不下来。
她想看看儿子的脸,却是不能够了。
宋豫川庆幸这面具盖住了自己此行的狼狈,他摇了摇头:“大仇未报,儿子暂时还脱不了尘缘。”
说着起身,“不过母亲既不放心,儿子离开就是了。我看看家里还有什么活,干了再走。”
宋母:“不用,你看这水缸也满的,柴也劈出来了。街坊邻居,还有你那些学生,平日里对我这个老太婆多有照顾。”
那姓沈的姑娘留宿在这里,早上离开的时候,还把地上滑脚的青苔都弄掉了呢。
宋母想起那沈姑娘的声音,心中感慨却又怕惹儿子难过,也就略过这桩不提,只问:“对了,你可修得大本事,到冥界去见见故人啊?”
宋豫川埋头,检查了一遍确实打扫干净了的地面,摇了摇头:“还未去。”
宋母:“那可要抓紧了,没的等人都投胎了,你再去也是枉然。”
宋豫川点了点头,却是半句不敢提冥界所遇之事,唯恐母亲也跟着难过。
阿月可能连魂魄都不存在了这事,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底。
宋母:“还有啊,别忘你爹的仇,娘就指着你送来好消息。”
宋豫川:“儿子记得,等出了门便去找陈方廉。”
第四十三章 冥界逼婚
岳芷林踩着斧头, 没一会儿就飞到依山而建的那处山庄。
“锦绣山庄”,好个富贵名字。
她站在上空俯视这一处庄子,见其亭台水榭无不精致, 奇花异草栽了满园, 大冬天的也开着繁盛的花。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便是院中穿梭不住的仆人,身上穿的也都是崭新的袄子。
清廉好官, 是断然养不起这样的宅子的。
岳芷林在自己身上贴了张隐身符,降落到主院之中。
这里应该就是陈方廉居住的院子,只是不知这狗官现下人在何处。
她正想四处找找, 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回头, 见院外进来一老仆人,一脸着急地穿过走廊,敲响了书房的门。
从书房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进来。”
门推开,老仆进了去。岳芷林眼疾手快, 跟着跨过门槛。
屋里烧了地龙,暖洋洋的, 经不得冬的花也在花架上开得明艳。
窗边光亮处,白发老头正在作画,未抬头, 不耐烦地问:“何事啊?”
老仆:“前儿白老爷送来的龙鱼,被下头的养死了,小的赶紧来报老爷。”
“养死了?”老头笔尖一顿,抬起头来。
老仆低着头, 小心翼翼地答道:“是的,养死了……这龙鱼金贵, 小的不敢擅专,特来问老爷该如何处置。”
老头皱了皱眉,又埋头作画:“这点事便来问老夫,扰了老夫的雅兴,你该当何罪。”
老仆:“是是是,小的谨记,以后绝不随便来书房打扰老爷。”
老头:“哪个蠢货养死的,打杀了埋了就是。至于你,年节的赏钱别领了,长长记性。”
那老仆脸一僵,悻悻地退了出去。
书房中又安静下去。
岳芷林走到桌案前,见那老头画的是一幅墨竹图,就快收尾了。
多讽刺呵。
听他方才对话,视人命如草芥,却好意思画这高洁之物。
桌案上的砚台、毛笔、笔座、镇纸……无一不是精巧昂贵之物。
她记得菁菁摔坏了爹爹的笔座,为了省点钱,后来宋豫川用旧木头雕了一个。
受害之人忍苦耐劳,作恶之人金玉满堂。
岳芷林静静地看着这老头。
他应该已有七十了吧,却面色红润,精神抖擞,才五十多的宋母却比他显老多了。
那老头落下最后几笔,满意地欣赏了一番,打开紫檀木的小匣子,从密密麻麻的玉器印章中挑了两个,印上红泥,依次盖在落款处。
两枚印章,一曰“青山居士”,一曰“陈方廉”。
没错了,这老头就是她要找的狗官。
岳芷林确认了他身份,遂取出颗昏睡丸,照着老头鼻子弹去。
陈方廉刚放下印章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摇摇晃晃坐下椅子,往桌上一趴,便睡着了。
她走到书架前,翻箱倒柜找起来。
她想试试能不能找到狗官作恶的证据,递交给上头的官员,由上头来处置他。
这书房里书本很多,柜子多,匣子多……找来找去,除了几封无关紧要的信,她什么也没找到。
据顾守中说,那些恶事多是陈方廉手下干的,他本人倒是显得干净。故而她要找证据,恐怕很难。
这陈方廉手下都有什么小恶,她一无所知,想找证据也是无从下手。
罢了,直接杀了吧。
了结了这一大庇护伞,想必他下头的小贪很快破文海废文都在企鹅裙思尓二而吾酒一寺企,更新就会被揪出来。况且她也不懂官场,即便找到证据,送到错的人手中,只怕也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岳芷林拿定主意,这就踩上斧头飞入上空,毫不犹豫地朝下掷了一把火。
火苗从窗户开始蔓延,很快就将书房整个吞没。
“走水啦——走水啦——”
火烧了有一会儿,院中的下人才慌慌张张赶来救火,打来一桶一桶的水往火上泼。
然这涅槃火却哪里是他们能浇灭的。
火哪儿也不烧,只团团围着书房烧,没一会儿将书房烧成了光架子,便自己熄灭了。
她看着那一片焦黑,吐出胸中一口浊气。
很好。
终于了了一桩要事。
人如蝼蚁,付出了生命也斗不下来的恶人,只需她一把火便解决了。
说起来,心情并不觉得很痛快。
想想,下一步该往何处去呢?
去封州陆县二牛村,找两只刚出生不久的猫崽子,把这消息告诉他们?
岳芷林调转斧头,便要往封州方向去,还未动身却听得一声——
“微与师姐?”
她侧过头,见一袭青衣假面往这边而来,不是以观还能是谁。
她眉头微皱——怪了,怎的哪儿都有他。
岳芷林忍下郁闷,勾了勾笑:“师弟来找我的?”
以观脚踩折扇,在她对面停下,朝下望了眼那锦绣山庄。
——下头那些仆人黑压压跪了一院子,正此起彼伏哭号着自家老爷。
那未烧尽的火焰赤红耀眼,似乎是涅槃火。
“我来此办些事——怎么,师姐放火烧死人了?”
岳芷林又是一笑:“是啊,烧了个大恶人。对了,还未谢过师弟在罗酆山帮我阻拦追兵。”
以观沉闷了半晌:“师姐好魄力,先是夺了冥界造化斧,破了冥界大门,出来以后又在这里放火杀人。”
听他这语气,对她的行为似乎很不认可。
岳芷林微一挑眉:“那是个十恶不赦的贪官,我烧死他是为民除害。”
以观眉心发紧:“他是恶人固然该死,可师姐用如此手段,会害了你自己。”
岳芷林:“我不在乎。”
她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是当真不在乎的。
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是枉然。他暗叹一声,问:“那陈方廉与你有何大仇?据我所知,陈方廉的势力主要在永州,师姐不是宁州人么?”
“这是私事,不便与师弟细说。怎么,师弟知道得这么清楚,也是来找他报仇的?”
以观点头:“不过,我是来找证据的,不是来杀|人的。”
岳芷林:“我已找过证据,并无什么发现,才放火的。师弟可得谢谢我,我帮你报了仇,免你闯这桩祸。”
说罢,不欲再在这里跟他废话,催动斧头往前方去了。
以观又看了眼下头,见烧毁的书房中露出一具焦黑的尸体。
原本便皱起的眉头,更加皱得紧。
现在人已被杀,难说证据到底有没有,就算有,也已被这火烧毁。他想为父平反,恐怕难上加难了。
以观停留在半空,心头沸腾起滚滚的不甘。
可,这一切好似天意。
微与处处先他一步。
先他一步拜入仙山,先他一步晋升地仙,先他一步到了冥界,又先他一步杀了陈方廉。
微与身上背负的尘缘,未必比他的轻,她要报仇,他又有什么立场去拦。
以观盯着那废墟,略微失神。
命运已将他伤到麻木,如果这就是既定的命运,陈方廉被火烧死,他似乎再怎么愤怒也是无意义的。
以观深吸口气,缓缓呼出。
罢,他还可以查陈方廉的下属,兴许也能拿到证据为父平反。
倒是他这位师姐,总是令他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他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既然遇上了,那便说几句再走。
以观说服了自己,飞快追了上去:“师姐出山,也是为了却尘缘?”
岳芷林已飞出一段距离,没料他还狗皮膏药似的贴上来。
她皱了皱眉:“可以这么说。”
以观:“陈方廉已杀,师姐的尘缘可了干净了?”
既然眼睛还没有恢复,那边说明尘缘尚未了却干净,可能要等到菁菁还阳,所有心愿得了,她的眼睛才好吧。
岳芷林回道:“还没。”
顿了一顿,“师弟,你我两个凡尘未了之人,还是少些交集为好。我走我的路,你过你的桥,你看可好?”
……
天界。
紫霄大殿。
禹诺愣愣地站在门外,听着里头的说话声,两只手焦躁地搓着。
“喂!你上天来了怎不来找我!”肩膀忽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下。
禹诺浑身一抖,赶紧回过头。
对面的姑娘眨巴着两只大眼睛,抿着嘴对着他甜甜地笑。
“公、公主……”
玉芝笑嘻嘻地拉住他的手:“这里人多,咱们到别处说话!”
禹诺:“可是……”
玉芝才不管他答不答应,拖着他七拐八拐,拐到僻静处。四下看看,没有多余的人。这才一头扑进他怀里,呜呜哭起来:“你想不想我!”
禹诺浑身绷紧:“公主,我……”
“快说你想不想我,咱们快十年没见了……不管你想不想我,我都好想你。”
禹诺微红了眼睛,手臂轻轻地揽住玉芝的肩。他想紧紧地抱住,却又没有那样的勇气。
“想,日夜都想。可是,公主……”
“别说话了,就抱抱我,就像上次那样。”
六百年前初遇,少年少女便一见钟情,海誓山盟。
可他们的婚事,天尊始终没有点头。这许多的阻碍玉芝心里头清楚,她的要求不多,只想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刻。
就如此刻。
禹诺到底没有忍住,轻轻将她往外推:“可这次不一样,公主啊……这次……我母后是来求天尊赐婚的。”
玉芝从他怀里抬起头,眼中茫茫然一片。
“赐婚?!给谁?给你么?要把你和谁撮合在一起!”
禹诺往后退了一步,和公主拉开一点距离。他耷拉着脸:“造化斧认主的事,你可知道?”
玉芝点点头。
禹诺:“造化斧自三界诞生以来便在冥界,大家都默认它是冥界之物。可一个地仙竟然将它带了出去,于我冥界而言,或多或少颜面上过不去。”
“……可神斧要认一个地仙为主,咱们又如何左右得了。我母后便说,不如请天尊赐婚,让那地仙嫁到我冥界来。”
玉芝一脸不可置信:“你母后是昏了头么!这是什么馊主意!”
禹诺:“可在我母后眼中,这是极好的一步。那地仙据说是崇吾山的弟子,凌虚仙翁已被召回天界,正在殿中分辨。”
崇吾山的弟子?
玉芝突然想起来,是那个掌握了涅槃火的红衣地仙么?不觉咬紧了牙。
“如此荒唐,人家仙翁能同意么!”
禹诺:“当初,天尊想把碧语仙子送去崇吾学艺,凌虚仙翁就已回绝过天尊一次,这次,他也不便再拂天尊颜面,很可能同意婚事。”
玉芝:“瞎说,就算仙翁同意,我父尊哪那么容易赐婚!”
禹诺:“只有赐婚,才能平息冥界的怨气,也才能稳固冥王殿的地位。我娶了那地仙,不仅能拉拢崇吾,还能拉拢乐游……”
他微埋着头,语速放缓,“公主,您将大好年岁空耗在我一个无能之人身上,实在可惜。”
此时。
紫霄殿中。
再三确认之后,凌虚仙翁算是认领了徒弟。掌握涅槃火的地仙,不是他家微与还能是谁。
“哈哈哈哈……”仙翁未怒,却是仰天大笑。
闯多大祸没关系,能把造化斧拿下,可真是给他崇吾长面子!
莫非,他这徒弟当真是天选之子?
冥王后云姬就等着他这个师父一个点头,可凌虚仙翁将胡子一捋,摆手拒绝。
“微与是我爱徒,前途不可限量,怎能去你冥界空耗岁月。这婚事,老夫万不可能同意!”
云姬知他会拒绝,立即望向天尊救助:“天尊!”
天尊的面容与神色,隐藏在那珠帘之后,迟迟没有发话。
云姬:“天尊!求天尊顾一顾冥界,冥界若乱,三界难安啊!”
等了少顷,珠帘后终于传来天尊威严的声音。
“仙翁得一高徒,可喜可贺。然你这徒弟在冥界闯的祸,可当真是不小。”
“仅撞坏冥界之门这一条,依照天规,便当受九十九道雷刑。她修为尚低,一道都未必受得住。”
凌虚仙翁面不改色,豪迈万丈:“没教好徒弟,自然是我这做师父的责任。莫说九十九道天雷,九百九十九道,都由老夫替她受!”
云姬咬牙切齿:“仙翁好大的口气,竟如此骄纵徒弟,视天规于无物!”
凌虚:“哼!”白了云姬一眼。
天尊冷冷的声音传下来:“当年松鹤闯下弥天大祸,本尊已网开一面。凌虚,本尊身为天尊,当处事公允,万不能再有偏袒。”
天尊有天尊的考虑,凌虚仙翁听得这话,面上顿时有些不妙。
不错,当初的确曾对松鹤网开一面,拒收碧语仙子为徒那次天尊也忍了,这第三次……
凌虚仙翁正有些头疼,却在此时,有一仙侍从外头进来,急急忙忙递了消息至珠帘后。
天尊一时没有发话,半晌后,声音又冷几分。
“凌虚,你这弟子当真是狂妄不堪。司命殿传来消息——她竟在下界烧死一凡人。依照天规,此罪当受十道天雷。”
加起来,一共一百零九道雷,足够把她劈得魂飞魄散。
天尊顾着凌虚面子,他凌虚也得顾天尊面子不是,这也太嚣张!
凌虚仙翁迟疑了下,这回是不得不低这个头:“可老夫总不能把她绑来成亲。不如这样——待老夫传信一封,骂她一顿,让她规规矩矩滚回崇吾山来面壁思过。至于婚事,咱们慢慢商量,莫要伤了彼此颜面。”
云姬却是一点也不想等,唯恐又生变数:“她一个地仙,若是嫁给我儿,将来便能做冥界的女主人,有什么好犹豫的。”
凌虚眼睛一瞪:“哼!那也是个手拿造化斧的地仙!你厉害,你拿一个试试!”
云姬脸一僵,语塞。
是啊,若不是她据有造化斧,天尊尽可直接派兵捉拿,何须把凌虚仙翁请来做这中间人。
说来也怪,她一个地仙,究竟凭的什么让造化斧认了她。
凌虚仙翁见天尊默许,连忙放了飞信,信中将徒弟一顿骂,令其滚回崇吾山去。
第四十四章 再遭暗算
岳芷林与以观正说着话, 一道金光从天而降,闪了她的眼。
师尊的信?
两人都暂且闭了嘴。
岳芷林将信展开,越看越皱紧了眉, 末了, 轻轻笑了一声,无奈浮上脸来。
“不幸被师弟言中,刚烧死个凡人,司命殿那边就有所察觉。我为此得受十道天雷之刑, 师尊来信,特此说明。”
听得这话,以观眼神一凉:“天雷之刑恐怕地仙难以承受……接下来如何是好?”
岳芷林还没说完呢, 补充道:“除此之外, 撞坏冥界大门,还有九十九道天雷之刑要受,加起来一共一百零九道呢。”
以观语塞。
微与闯下的祸委实是有些大了。但,既然是仙翁来信说明, 那此事应当还有转圜余地。
“不过,”她笑了笑, “师尊说,冥王后看在造化斧的份儿上,愿意接受我做她的儿媳。如此一来, 一百零九道雷刑,可免。”
以观还是语塞。
这也不失是个双赢的好办法,只是……
“只是,要我嫁人……那还是杀了我吧。”她笑道, 将信收入怀中。
“这冥王后目的明确,她想要造化斧和天界作为依仗, 便连我是个什么人,有过什么样的过去,也都不在乎。”
她不仅已嫁过人,还是个当了娘的人呢。明晃晃地基于利益,告到天尊面前去要求她嫁,这样的做法委实令人作呕。
以观:“上位者博弈,难免不近人情。天尊的意思,连师伯都难以违背,更何况你我小卒。”
略作停顿,问,“师姐可有脱身之法?”
脱身之法……
这桩婚事,师尊肯定是不同意的,不然只消传一封没什么内容的信来,命她速速回山,直接将她扣住,嫁不嫁的也就由不得她。
可师尊却在信上将什么都说了个清楚,其实是给了她一个自己选择的机会。
同意,就回山。
不同意,自己想办法溜。
岳芷林笑了下,师尊几时这么有人情味了。
她想了一想,倏尔展笑:“谁说难以违背。三界尽归天尊统御,可有一个地方除外。”
以观眉心一皱,立即明白她的意思:“蓬莱?”
岳芷林:“看来,我这次不得不‘忤逆’师尊了。”
说着,望向东南方向,“我去堕仙那里避避难,崇吾山就不回了,劳烦师弟代我走一趟,帮我带个话。”
以观眼眸微惊。
微与到底算半个同门,遇上这样的事,他岂能坐视不管。
“师姐慎重!”他自然是劝,“一旦去了蓬莱,便要被视作逆党,往后……”
“我自然是慎重考虑过了的。”
岳芷林打断对方的话,“我有造化斧,也有师尊这封信,算是敲门砖也有了,被逼出走的理由也有了。”
哪儿能容她,她自然就去哪儿,当然,她还有一点小心思,暂且不便与师弟详说。
天界。
辉月殿。
“呜呜呜……”
“别哭啦,哭有什么用嘛!”碧语围着玉芝团团转,劝了好久,公主还是一味趴在桌上哭鼻子。
她则气歪了鼻子。
那冥王子真是个孬种,把一刀两断的话撂下,便自个儿跑了,害得玉芝一路哭回来。
碧语气得很,“你还不如去天尊面前哭,你父尊哪次不是依你的。”
“可这是不一样……”玉芝终于抬起头,不住抽泣着,“禹诺他要放弃,光我坚持下去有什么用嘛。”
碧语一手叉腰,一手猛地拍桌子:“你本来就指望不上他什么,他那性子比书呆子还要儒弱……他母后又整天说他这不行那不行,什么事都揽在手里不放权,他能立起来就怪了!”
说着说着呸了声,“我看他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
玉芝哭得更厉害了。可她就喜欢禹诺的性子,温温柔柔,连她所有的小脾气也都一并喜欢着。
她擦擦眼泪,努力地压住抽泣:“这一次,恐怕是当真缘尽了……他、他说得对,我们都不是小孩了,不能再那样自私。”
为了一己私欲,已经让父尊为难了这么久,她早该懂事了呀。
玉芝悲痛欲绝,但似乎认命了。可她碧语是气不打一处来,实在忍不下这口窝囊气。
“也许吧,也许真到了结束的时候。可……”
碧语把牙一咬,“可,他要娶谁,也不能娶崇吾山那个地仙啊!”
当初她们去崇吾山闹了一场,已然与崇吾山交恶,两边关系是再难缓和的了。若叫对方出了个冥界未来的王妃,她碧语
依誮
以后的日子还如何好得了!
玉芝公主抬起眼眸,满是泪水的眼睛担忧地望向碧语:“认命吧。这节骨眼儿上,你可千万别再对她动手,她要是出了什么事,别人头一个怀疑到我头上。”
碧语:“放心吧,我不伤她性命。”
玉芝目光一滞,刷一下站起身:“我就随口一说,你还真准备对付她啊!”
碧语冷着脸:“你别管,她害你这样伤心,我可咽不下这口气。不过你放心,我还没有蠢到伤她性命,我只是想……能不能搅和了这桩婚事。”
说完,也不管公主什么意思,扭头便出了辉月殿。
玉芝生怕她又闯祸,提着裙子追赶出去:“碧语!碧语你别这么性急!”
追出门,却哪里还见她的影子。
……
岳芷林决定去蓬莱,谁也别想改变,她当即踩着造化斧,便往东南方向飞去。
以观紧随其后,一路跟出她百余里。
“师姐三思!回山还有转圜余地,去了蓬莱却难再有退路!”
“我的事,无须你来插手。”
以观穷追不舍:“说来,我并不该多管闲事。但你我既算半个同门,此事,我便有劝诫之责。”
微与脚下的斧头乃神兵利器,飞起来属实是快,他竟有些追不上。
“且我见旭鹰师兄对你多有情谊,他必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嫁去冥界,定会想办法周旋。”
岳芷林笑了下:“师弟说笑了,我最不想欠的就是情债。这种债,怎么还也还不清——别追了,我也不想欠你的人情债。”
以观依然不减速度,直追上来。
她心头愈发不耐烦,正要脱口甩出几句重话,头顶突有一道阴影闪过。
与此同时,有什么粉末撒下来,在一呼一吸间钻入了鼻腔。
“什么人!”
她匆忙停下。
以观也是一顿,停在她的旁边。
岳芷林抬头向上看,却见碧空如洗,上方什么都没有。只有空气中一点细密的粉尘,证明刚才的确有什么人朝她撒了东西。
她仔细地感应了下,似乎是……碧语仙子?
她正想着,忽然觉得心脏咚咚跳得飞快,片刻之间,体内竟好像燃烧起火焰。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以观,见他似乎也有几分不适,胸口上下起伏着,呼吸不畅的样子。
“这是什么粉末?”
以观脸色微变,暗觉心头有火一阵阵地烧起来。这种感觉,比当初他吃了三个长春果还要强烈。
“糟了……”
他一时咬紧了牙,“是逍遥散!”
……
碧语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得手了,心情愉悦地回了辉月殿。
玉芝正在殿里坐立不安,面前精美的点心一口都没胃口吃。
“你可算回来了,刚才去哪儿了!”见好友回来,她忙追上来问。
碧语摆摆手,令左右随侍都退出去,拉着公主坐下,神神秘秘地笑道:“当然是帮你的忙去啦。”
玉芝:“你干了什么呀!”
碧语不急着答,先塞了一块点心到她嘴里:“我想了个一石二鸟的办法,既可以报了当初受辱之仇,又能毁了这桩婚事。”
玉芝:“你别卖关子,快说!”
碧语小口咬了点心:“好甜啊,你倒是吃啊。”
玉芝食不知味,慢悠悠地嚼着:“嗯,你快说!”
碧语:“我本来呢,是想等她回崇吾山再下手的。我看那只蠢鹰对他那师妹很是上心,想着撮合撮合……谁知那地仙压根儿没回崇吾山,可叫我一顿好找。”
“然后呢?”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身边正好有一个男人,那我只好乱点鸳鸯,撒了点逍遥散,送他们春风一度。”
玉芝霎时愣住。
“呸!”她吐了嘴里的东西,“你怎能越来越恶毒!”
碧语笑容垮塌,没想到自己出手帮忙,却换来这样的评价。
“我恶毒?我、我还不是为了你!你现在只需要派几个人,‘碰巧’撞见奸情,她和冥王子的婚事就黄定了!”
玉芝气得脸通红:“明明就是你想报复她,却打着我的旗号害人!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连这种不要脸的玩意儿也有!”
碧语:“我在帮你啊!你还凶我!”
玉芝急得跺脚:“你!你!你不许再掺和这事儿,我告诉你,我认命了!我就认命了!我就是气死了,也不要你管!”
说完便一溜烟跑回卧房,把门儿砰地摔上。
碧语也气,气得点心也吃不下了。要说委屈,她还委屈呢。
“我这都是为了谁嘛!”
嘎吱,门又开了,玉芝愤怒地冲她骂道:“把你那些脏东西给我扔出去,别脏了我的辉月殿!”
……
中了逍遥散片刻之后,气息开始变得紊乱,御器术难以为继。
岳芷林和以观相继从半空跌落了下去。
下方是绵延百里的崇山峻岭,他们就这么摔落在无人的密林之中。
落地还算平稳,没怎么受伤,但头脑忽然变得浑浊。
刚收好斧头,岳芷林就觉得浑身涌起难以言说的渴望。如火山喷发,涌出无尽滚烫炙热的岩浆,一寸寸压盖住清醒。
逍遥散……她大概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粉末了。
卑鄙!
她晃了晃脑袋,想要痛骂那碧语仙子,奈何头脑越发的不清醒,渐渐生出一些不该有的欲望来。
她抬起头,见师弟就降落在不远处。不行……她得赶紧离开。
岳芷林扶住一棵树,便往反方向去。
身后传来丸子撞击着瓶子的清脆响。
“清心驱邪丸,可解逍遥散。”以观飞快说道。
对了,乐游山缺什么也不缺药。岳芷林转回身,又朝师弟那边走。
以观将药倒出一颗,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小小的药丸抖落在地上,找不见了。
他正要再倒一颗。
“给我!”
“……稍等。”
手心里全是汗,以观再次取药,四肢却抖动得更厉害了。只是想将药丸倒出,如此简单的事,却难以办到。
微与似乎有些忍受不住了,她伸手过来帮忙,马上要倒出来的药丸却在她的帮忙之下,又抖落回去。
“快点!”
她已不大站得稳,身子一歪,毫无征兆地往他身上一撞。
他便一时没能站稳,被撞倒在了地上。
手中的瓶子掉落下去,咕噜噜地不知滚到何处去了。
“师……”
两片温热贴上来,将他的后半截话全都堵回了肚子。
密林里迅速弥漫起迷乱的气息,令他逐渐也有一些迷失。
万万不可!
他心头清楚。
万幸他修的是木系法术,天然对毒性药物有一定的抵抗。以观紧拽着仅存的一点清醒,默念起清心咒。
耳边却是难耐又灼热的呼吸,时刻干扰着他。
“你快走……”她在他耳边说道。
抓扯着他的衣领,手上的力道说不清是要将他推开,还是要将他扯近。
那与阿月相似的声音,以这样无助又暧昧的口气对他说话,便好似烈过逍遥散的药——
默念当中的清心咒霎时一顿,以观感觉脑海空了那么一瞬。
她身上,好香。
第四十五章 尴尬尴尬
明知道这是中了药, 可还是渐渐地失去理智。
直到触碰到那冰凉的面具,岳芷林猛然清醒了几分。
“师弟……”出口的声音沙哑得将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大张开嘴呼吸,想让头脑清醒, 从这泥淖中逃出去。
她挣扎着, 却似乎是无用的。被禁锢在地上,根本难以动弹。
但,她胡乱挣扎的手,似乎摸到了什么小小的东西。
是掉落的药丸?
天无绝人之路!
颤抖的手指却捻不起那小小的丸子, 她索性一把抓起,连同泥土一起塞入口中。
解药终于进了口,她正欲咽下, 舌头却是一顿。
——逍遥散太过霸道, 以至于封闭了气海,令她什么法术也用不出来。
她就算吃下解药,也一时半会儿打通不了筋脉。而以观,却尚沉|沦在逍遥散中, 男人与女人天生存在着力量的差异,届时她的清醒, 只怕成了噩梦。
就如此时此刻,她全身上下能动的也就只有一只手。
岳芷林便伸出这只手,将他深埋下去的脸掰过来。呼吸再次纠缠在一起, 她一点点将解药推入他口中。
她的靠近以观自是喜欢,立即将她送进来的一切吞咽入腹,然后再没放她离开。
仅存的一点清醒,便又这样在他的攻城略地之下碎为齑粉。
……
“纸鹤传回来消息, 冥界造化斧被夺,大门被撞破。”
旭鹰听得消息, 眉毛一耸:“哎哟不得了,哪个大神仙这里厉害。”
山中清静。
不,应该说是无聊,旭鹰闲得来找松鹤喝茶。
“‘大神仙’?”松鹤将纸鹤又放飞了出去,眯眼一笑,“传言,这位大神仙就是咱们师妹。”
旭鹰手一抖,茶碗砸落下去,一碗水全泼在了下半身:“啊!你、你没打听错?”
松鹤:“就在一刻钟前,我还收到师尊的信,说冥王后揪着此事不放,要师妹嫁到冥界去。这样既保了面子,又靠稳了天界和咱们崇吾,此外还……”
“什么!”旭鹰还没兴奋片刻,就被这个消息当头砸懵。
他“啪”一下砸响桌子,“想这么美,她凭什么!”
不过师妹怎么回事,真拿下了造化斧?要知道,那玩意儿天尊都动不了。
相比之下,松鹤淡定多了:“师尊让我们留意师妹是否回山,若是回来了,便先将人藏起来。”
旭鹰立马起身,活动活动拳脚:“有本事来我崇吾山抢人,去他娘的,也不怕老子掀了他冥界!”
松鹤:“你别冲动。”
旭鹰:“许你当年冲动,不许老子暴脾气!”
松鹤眉尖一挑,笑:“我那是两情相悦,你呢。”
呃……
旭鹰撇了撇嘴:“……反正等师妹回来……反正……我就问问她什么意思。”
说完,就在崖边坐下,望着天空等。
松鹤:“我看你不如先换条裤子,一会儿师妹真要回来了,怕得以为你连尿都夹不住。”
……
荒唐的亲密接触,终于在清心驱邪丸的解救之下,及时止住了。
当一丝清醒慢慢放大,以观眼眸中的迷乱终于被慌乱所取代。他跪起来,趴在地上,飞快地寻找着。
瓶子呢……!
“师弟……”一只滚烫的手却又扯住他的衣摆。
这迷情藕断丝连一般。他的清心咒念得断断续续,好在药丸开始起作用。
漫长地寻找后,他终于摸到了药瓶。
他连忙倒出一颗,塞进微与嘴里,再以两指在她百会穴上一点,强将醒神之术灌入她的身体。
密林里,终于散去了迷乱的气息。
如有一盆冷水突然当头浇下,岳芷林终于压下奔涌的血液,清醒了脑子。
她长舒口气,灼热的气息通过鼻腔,仍然令她难受。
可恶!
方才还好摸到了药。她若是个未经事的黄花闺女,即便大防未破,只怕也悲愤得想找块石头撞死了事。
岳芷林慌慌忙忙地把自己裹好,躲去了树后。低头细瞧,那衣领之下不堪入目,布满了罪恶的痕迹。
可恶!可恶!
林子里逐渐安静下去,又在长久的安静下,慢慢变成了死寂。
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树,背靠着各坐一边,不必看见彼此的表情。身上余毒未清,两人都懒于挪动,只得就地歇息。
除了尴尬,还是尴尬,索性又双双闭眼调息,修炼起来。
当天空全然黑下来,岳芷林没忍住,率先开了口。
“这件事赖我。”
这是她开口的第一句,“我若要嫁去冥界,便是在跟玉芝公主抢夫婿……先前我便得罪过公主和碧语仙子,此番定是遭了对方报复……是我,连累了你。”
以观正不知所措,清心咒念了三遍,净身咒念了五遍,衣裳整理得规规整整,唯恐哪里暴露一点失控的痕迹。
闻言,怔愣了下。
他自然清楚此事于他而言,完全是无妄之灾。且不说那逍遥散的目标本就不是他,就说那清心驱邪丸都差送进嘴里了,却被她撞落到……实在不幸。
然对方是一个女人,终究还是更受伤害的一方,他便难以站在受害的角度,陈说自己的无辜。
可这辈子,他也就守望着阿月一个,实在是不想,也无力为别的女子负起责任。所以,也就沉默到了现在。
“师姐的意思……”
“我很抱歉,希望你不要介怀。如果你还是觉得恶心,我也……也只能劝你离我远点。”
眼下对方主动称与他无关,磊落洒脱,倒显得他方才的忐忑很是可笑,又令他很难不厌恶自己的窄小气量。
“我也……很抱歉。”
岳芷林:“我只当这件事不曾发生,还请师弟也把它从脑海中清除出去。”
以观“嗯”了声。
对方声音平稳,遇事不慌,似乎当真没有要揪着不放的意思。
岳芷林的心其实还跳得不大舒服,要说完全不在乎……她脸皮没那么厚。
可她还是努力地表现出一个没事儿人的样子,毕竟,她实在不想给师弟造成困扰。
她是知道的,以观的执念大约是对一个女子的深情,忘掉刚才那件事,大家才都能体面。
林子里又安静了很久,两人都在努力地忘掉刚才发生的一切。
夜静悄悄的,良久,以观问:“师姐现在可还想去蓬莱?”
岳芷林笑了笑,道:“师弟追着劝我,是出于对同门的责任之义,多谢你的关心。但这蓬莱,我是一定要去的。”
以观:“为何是‘一定’?”
先前她没什么耐心解释,现下沉下去心情,倒觉得也能说一二。如果不说清楚,恐怕师弟还得阻拦。
“实不相瞒,除了夺取造化斧,撞破冥界大门,烧死一个凡人,我还干了一件事——带了一个魂魄出冥界。”
“带了一个魂魄出来?”
“嗯。”
岳芷林,“我要给她重塑肉身,便必须拿到息壤。而仅剩的一点息壤,现在就在蓬莱南曜帝君手中。”
以观明白了。
师姐这胆子当真是大,敢坏生死轮回之规矩。
“这魂魄是你的……”
“细节便不与师弟说了。总之,我闯下这么大的祸事,将来若想顺顺心心地回崇吾,势必得有抵消罪孽的筹码。去蓬莱探探情况,说不准还能将功赎罪。”
玩儿一出身在曹营心在汉,这,是她唯一自救的办法。嫁什么冥王子,做什么冥界王子妃,她是半点兴趣也没有的。
以观若有所思,点点头:“看来,是我想得太浅了。”
岳芷林:“所以,劳烦师弟回崇吾一趟,帮我带个口信。”
以观没有马上回答,他想了一想,忽而轻笑道:“恐怕不能帮师姐这个忙了。”
“为何?”
“我和你一起去蓬莱。”
岳芷林惊问:“你去干什么?”
以观:“有一缕魂魄我一直没有找到,冥界的人说,她恐怕还迷失在人界。传说东武帝君手中有一面青金镜,能搜寻魂魄。巧了,东武帝君也在蓬莱。”
堕仙的事纵然师兄师尊们不愿多说,可到底他们还是都了解了个大概。尤其是自己需要的东西,在谁手中肯定都要早早弄清楚。
岳芷林:“……那先前你也没说要去蓬莱。”
以观:“先前是没打算。据闻灵宝仙君那里也有一面差不多的镜子,可我尚未飞升,到不了天界……听闻师姐要往蓬莱去,不如你我同路,将来这内应的功劳也好有个见证。”
他说得好有道理,她竟一时反驳不出。
岳芷林很想拒绝他,他们两个八字相冲的人怎么能够同路呢,指不定还要碰撞出什么倒霉事来。
可人家以观是为自己的要紧事去蓬莱,她能拦着不让么。
又转念一想,幸亏和她一起被洒逍遥散的是不缺药的以观,若要换了别人,恐怕她这会儿想哭的心都有了。
今日撞到以观,难说是不幸还是幸运,那就……
同路?
岳芷林打个哈欠。
这么快就到子夜了,战神又开始吸纳她的灵力了。
“我好困啊……让我先睡会儿。师弟帮我守守夜。”
以观皱眉:“情况紧急,为何不抓紧时间去?”
“急什么,天尊还不至于越过我师尊直接来抓我。”
她说完,靠着树就睡了过去。
以观:“?”
说她只是地仙吧,她明明很厉害;说她都是地仙了吧,瞌睡还这么多?
……
“哈哈哈……”凌虚仙翁拍着大腿仰天大笑,开怀得不得了。
等了一个日夜,没等到徒弟回来,反倒收到天尊的问罪诏书。
——微与她竟直接去了蓬莱,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
天尊这边万没料到她敢这么来,没能及时将她拦截下来。
旭鹰听得这个消息,当场要疯:“师尊!你还笑得出来!”
他蹲在山头等了一个晚上,没等到师妹回来,却等到师妹叛了的消息。
“哈哈哈哈……那你希望她嫁到冥界?”松鹤问。
旭鹰:“……”当然不想。
松鹤拍拍他的肩,一如既往地淡定:“放心吧,师妹会想办法回来的,她可不跟你一样没脑子。”
旭鹰:“你到底是想安慰我还是想损我。”
松鹤:“都有吧。”
旭鹰黑脸:“……”心情不好,非常不好!
竹笛一下下拍在手心,松鹤又补充了一句:“唯一值得担心的是,以观师弟也跟她一起去了。”
旭鹰想骂人。天大地大这都能撞上,算什么事儿啊!
他气不打一处来,回头对大猫耸耸鼻子,自己不开心,便要叫别人更不开心:“完了,你主子不要你了。”
大猫白他一眼,仿佛在说“不要你还差不多”。
……
岳芷林和以观一路往东南方向去,很快就到了海外。
天界似乎来了追兵,但已经晚了,蓬莱仙岛近在眼前。
二人飞跃海绵,很快入了蓬莱范围,身后的追兵不得不含恨止步,目送他们远去。
“暂且安全了。”以观遥见追兵退散,松口气道。
话音刚落,四周便突然有大股仙气压迫过来,将二人团团围在当中。
“什么人,擅闯蓬莱!”
数百银甲天兵陡然出现在周围,矛尖相向,严阵以待。银甲在天光照耀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刚出虎口,又一脚踏入陷阱,岳芷林却面不改色。她朝四周看了看,眼睛落到正前方。
正前方,一重甲天将显出身形:“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她没太看清楚这位天将的长相,倒是将他手中的一把巨大的戟看清楚了个大概。
那是龙吞双月戟,在清晨的阳光下,散发着耀眼夺目的金光。
岳芷林心中一喜,笑了一笑:“无名小卒。不过,我脚下这把斧头,想必阁下见过。”
那年轻的天将细瞧了一瞧,面露惊色:“……造化斧?”
岳芷林微微含笑,拱手见礼:“久仰了,元捷仙君。”
第四十六章 蓬莱仙岛
战神的徒弟, 原来还真做了堕仙。
元捷仙君眸光一闪,不曾想到她竟识得自己。
“你认得我?”
岳芷林含笑道:“仙君手中这把戟乃是战神所有,你不是她的徒弟, 还能是谁。”
元捷哈哈大笑, 自豪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兵器:“眼力不错。不知仙子此来蓬莱所为何事?”
她也不过就是个地仙,元捷这等上仙竟也肯叫她一声“仙子”。这位仙君的性情,似乎是不错的。
岳芷林:“来投靠蓬莱。”
“为何?”
废话就不多说了,岳芷林将信递了过去:“仙君看过便知。”
元捷把信接过, 瞅了几眼:“原来如此。”
岳芷林:“我还另有一事求南曜帝君——息壤,我想要拿到它,不论什么代价。”
她正色道。
元捷将信收起来, 回她道:“此信我还要呈送两位帝君, 能不能留你,也不是我说了算。至于息壤,你能留下来再说吧。”
他说话很快,又盯着以观瞅了瞅, “至于阁下——又是何人,来蓬莱所为何事?”
以观交手一礼, 道:“在下乐游山弟子,因想借青金镜一用,故随师姐前来。”
听得这话, 元捷把眉一挑:“你们真有意思,都来借东西呢——青金镜在东武帝君手中,可是个宝贝,即便是我等要借, 尊上都未必点头。我看,阁下还是回吧, 没的为了一面镜子,把自己陷进泥淖。”
以观淡淡勾唇,很有几分泰然:“师姐既然豁得出去,我又如何豁不出去。”
元捷一乐:“豁哟!决心倒不小。”
说着把手一摆,令众天兵退去,“既然铁了心,那便随我来吧。”
这位元捷仙君倒是好说话,两人跟着他飞跃海面,很快就上了仙岛。
来蓬莱的这一路,岳芷林和以观聊了挺久,互相交换了一些消息。
关于堕仙,以观知道得比她多一些。毕竟乐游山师兄多,这个说一点那个说一点,再加上玉虚仙翁管不住那张贪说的嘴,碎片信息加起来也能拼凑个大概。
这元捷仙君乃是战神唯一的徒弟,性情耿直又执着。战神兵解之前,他已能跟师尊过百招而不败,是个斗战的好苗子。
战神兵解之后,他一直对天尊包庇玉芝公主一事愤慨不已。故而,当东武帝君与南曜帝君出走蓬莱,他便毫不犹豫地带着手下三千精兵跟了过来。
战神嘴里的元捷仙君是个很好的徒弟。
他也确实是个好徒弟。当年战神兵解之后,他若再历练一段时间,定能就位战神。可他为了师尊与公正,竟舍弃大好前程,掉头来了蓬莱。
“其实,关于微与仙子夺下造化斧的消息,我们昨夜就收到了。只是没想到,你会到蓬莱避难。”
元捷边走边说道。
怪不得方才并没有过多盘问,原来是早已获悉。
岳芷林失笑:“天尊逼人太甚,那我只好破罐子破摔咯。”
元捷哈哈笑道:“彼此彼此。”
走得近了,她才看清元捷的模样——面庞棱角分明,眉毛甚浓,和他师尊一样,一看就威武霸气得很。
只是其性子倒是随和,不知可随了他师尊的缺心眼儿。
岛上林木郁郁葱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叶清香。
一路上都没遇上什么人。几人往小岛深处走了半炷香的时间,才见亭台楼阁,宫殿飞檐展露出来。
此处有守卫来回巡逻,正前方的大殿外头,更是戒备森严。
元捷止步在大殿台阶下:“你等就在此处稍候,我进去禀报二位帝君。你们莫要乱动,也莫要乱说话。”
交代完就上去了。
岳芷林与以观相视一眼,都听话地没吭声。不过她手中提着的造化斧,倒是引得守卫交头接耳,议论声不断往这边飘。
看来这斧头很是有排面,希望看在这宝贝的份儿上,两位帝君多少给些面子。
岳芷林好奇地打量了周围一阵,还没看完景色,元捷便从殿中出来,快步走下台阶。
“抱歉,两位帝君态度一致,请二位速速离开蓬莱。”
他脸上略有抱歉。
“为何?”岳芷林诧异。她还以为十拿九稳了呢。
堕仙相比天界而言,是弱小的一方,若非顾及帝君脸面,天尊早已派兵来攻了吧。
她和以观前来,能壮蓬莱声势,况且还带了造化斧呢,两位帝君竟都不愿留他们?
难道说,即便有信为证,还是对他们背后的崇吾与乐游不信任么?
元捷啧啧摇头,倒也有什么说什么:“其实,我等在蓬莱为堕仙,也不过是想逼天尊下罪己诏,重拾‘道’‘德’,处置玉芝公主罢了……并非一定要和天界分庭抗礼,或要取而代之。”
岳芷林:“所以呢?”
元捷:“修仙不易,帝君并不想因此害了无辜性命。说句不好听的,二位不过是地仙而已,若是因蹚这浑水而出了什么事,于帝君而言,岂非造了罪孽。”
短暂一顿,“况且,仙子手中握有造化斧,若是收留你们,蓬莱岂不又和冥界起了龃龉。”
换个角度想,是嫌他们没什么用,还要惹麻烦?
未料遭了回绝,以观忙问:“我二人很是想留,敢问将军,此事可还有商量余地?”
元捷:“有。”
这么直接?
岳芷林:“请仙君详说。”
元捷回头望了眼大殿,道:“帝君说,你们若执意留下,也不是不可,但得先过两场考验。一考斗战之术,二考心性与定力。若两场考验都能过,不仅可以留你们下来,你们所求的东西也可以给你们。”
“好!”岳芷林不假思索便应下了。
元捷摆手:“别!先别急着答应。能扭转帝君态度的考验,绝非简单的考验,你二人一个不慎便可能丢失性命。如何,可愿冒生命危险?”
“愿意!”
“愿意!”
两人异口同声。
“好!”元捷爽朗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够爽快!我这就回禀帝君,你们稍等。”
他说完又往殿中去了。
岳芷林扭头看了眼以观,笑问道:“什么魂魄这么重要,师弟不要命也想找。”
以观笑笑:“那师姐呢,什么人那么重要,不要命也想救。”
无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私事却不便过多透露了,两人都没有再往下说,只等元捷仙君出来。
没一会儿,元捷再次出了大殿,快步下了台阶。
“帝君已吩咐准备。试炼场在这边,两位请——”
说考就考,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这第一场考验马上就来了呢。
帝君亲自安排的,会是什么考验?
一盏茶后,岳芷林愣在了试炼场上。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对手是只鸟。
——朱雀。
她看看以观,以观看看她,两人都是一样的茫然。
神鸟似乎并不乐意上场。
它站在试炼场的边沿,专注于整理自己赤红的羽毛,美丽的眼睛并不屑看对手一眼。
美丽的火焰在它身上燃烧着,神力飞扬,如烈日当空,令人很是想不战而退。
头铁归头铁,但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岳芷林握紧斧头,手心微微冒汗。
元捷兴奋地向他二人说明:“据闻微与仙子以地仙境界掌握了涅槃火,不知对上朱雀的南明离火哪个厉害。”
这还用问,当然是南明离火!
涅槃火本属凤凰,她只是相当于借用,是绝对发挥不出其原始力量的。
光是站在这里,感受了片刻那飞扬的南明离火,她就知道孰高孰低。
元捷:“当然,差距肯定是有的。不过你手持造化斧,又是两个人对朱雀一个,应该也有胜算吧。”
顿了一顿,“啊,对了,帝君特别强调——你可不能把造化斧变回原始大小,小心撞平了我蓬莱。”
这么一要求,她岂不少了最重要的制胜招。前几天,她可不就靠大斧头出的冥界。
朱雀打理完羽毛,只是轻轻扇动几下翅膀,须臾间气流便如浪涛波动。
她和以观立即感觉身形有些不稳,运气下盘方才站定。
两人吃力地稳住身形,互相看了眼。这能打个鬼……
以观眉心微皱,到底沉住了气:“老规矩,我守,你攻!”
岳芷林:“好!”
还没用过造化斧呢,正好试试,看看这神兵利器能有多厉害。
元捷站在试炼场旁,满脸兴奋掩饰不住:“准备好了?我数三声——一!二!三!开打!”
话音刚落,便是气浪滔天。
蓬莱偏安一隅,岛上已许久未有大事发生,打斗声传开,很快就吸引了大群看热闹的仙人过来。
“谁啊?”
“不知道啊。”
“快看,好像拿的是造化斧。”
“怎么可能!”
“你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
“造化斧被凌虚仙翁的凡人徒弟夺下来了。冥界不让她走,她愣把冥界的大门给撞垮了,霸气得很嘞!”
“真的假的!”
场下议论得热烈,场上更是打得激烈。
朱雀是不打则已,一打便凶狠异常。它扇动翅膀飞入半空,所过之处寸寸生焰,没一会儿,就将试炼场变成了火海一片。
两人在气浪撞击之下,连站稳都已不易,要腾出手来防守更是难上加难。
更遑论反攻。
眼下两人被包围火中,若是不能及时突围,恐怕很快就会被烧死在这里。
以观破釜沉舟,吞下一把灵力丹丸,随后化藤为盾,死死守住岳芷林的背后。
这才终于,为她争取到片刻反击机会。
岳芷林挥起斧头便朝朱雀砍去,火刃飞甩而出,划破空中悬浮的团团南明离火,直往朱雀脖子而去。
好斧头!
火刃去势凶猛,裹挟着破开虚空的力量。
朱雀震动翅膀飞快躲开,一声长鸣震天响。随后,许是被激怒了,便以意想不到的速度朝她俯冲下来。
以观的藤蔓飞速张来,及时阻拦下朱雀攻势。
然,藤蔓却哪里扛得住南明离火,转瞬就被焚烧殆尽,只替岳芷林争取到了刹那的时间。
不过这也够了,当初她在洗魂炉里遭遇的火鸟未必比朱雀的冲击弱。如今想来,当初那次试炼倒像是为今日练手。
岳芷林并不躲闪,正面迎上,使造化斧狠狠砍去,直击向朱雀门面。
“看斧!”
谁怕谁躲!
即将相撞之际,朱雀翅膀一抖,擦着斧刃拐了个弯儿。
好生惊险,吓死鸟了!
岳芷林飞砍出去的力量没落在朱雀身上,便直击出老远,落在一处高台上。那台子不堪重击,瞬间破裂,竟就这么轰然倒塌下来。
“我的论道台!”只听不知哪位仙人拍着大腿,呜呼哀嚎。
试炼场上,朱雀一个神龙摆尾调转回来,攻她侧边。
以观:“左!”
不对,右!
也不对,两边都有。
藤蔓迅速分叉,于两边同时格挡下火击,为岳芷林争取到后退的机会。
元捷站在场外看得兴奋极了,忍不住拍手:“好!”
周围气浪翻滚,岳芷林惊险稳住身形,不由地皱紧眉头。
场上出现了两只朱雀。
似乎被她刚才那一斧头所激怒,朱雀一面对她猛攻,一面分出一只幻影来,去攻她的防守——以观。
以观却是不善作战的,只是一只幻影便能令他疲于防守。
可他却并没有着眼于自己,依然分出一支藤蔓,护在她的周围。
这样下去不行,她倒是能坚持坚持,以观坚持不了多久。仅在这片刻间,南明离火就已在他身上留下片片灼烧的痕迹。
面具盖住了他的神色,但能够想象出,他的眉头皱得有多深。
朱雀怒了,岳芷林也怒了,当即操起斧头就是一阵乱砍。
嗖嗖飞出去数不清的火刃,又听噼里啪啦一阵响——
“我的房子!”
“倒了倒了!”
“完了,我栽了两百年才养起来的树!”
元捷恍然回神——
糟了,太急看打架,忘拉结界了!连忙口中一阵念,在试炼场上架起坚固的防守结界。
“呼,这下妥了!”
话音刚落,岳芷林一记飞斧甩出去,火刃砍在结界上,啪——
结界碎裂。
元捷仙君下巴掉了。
这就是造化斧……开、开天辟地的力量么!
在这斧刃之下,结界和豆腐有什么区别。
“停!别打了!”
“大家快散开!小心被劈成两半!”
甭管是什么修为,便是大罗金仙也禁不起这斧头劈。一瞬间,围在此处观战的仙人们便都散了个干净。
这惊慌场面岳芷林恍如未见,朱雀敢攻她就敢砍,打着架呢,胜负未分岂能停止!
一时间,蓬莱仙岛上屋舍坍塌,树木倾倒,哗啦啦咔嚓嚓倒塌了一大片。
当中竟有一道耀眼的火刃擦着大殿飞檐而过,消失在了远方。
元捷大惊失色,这还了得!连忙冲入试炼场:“别打了!微与仙子!算你赢了!”
哦,是吗?
岳芷林停下挥砍的动作,垂下了自己那见鬼杀鬼,见神杀神的斧头。
“仙君说什么?我刚才没听清。”
元捷一脸惨白:“你赢了,这试炼算过了。再打下去……咱们蓬莱连地皮都得削没了。”
要是再把帝君误伤了,那就彻底完犊子了。
朱雀落下地来,惊魂未定地收了分身幻影,周身的火焰仿佛都烧都不如方才张扬了呢。
什么人啊,拿着造化斧打架,简直欺负鸟嘛。神鸟发出一声不爽的鸣叫,转身就飞走了。
“师弟,你怎么样了?”
“无妨。”以观从地上站起来,唇色略微泛白。
他被南明离火灼伤了多处,手背、胸口、背部、肩头……伤口看着都很渗人。
“万幸师姐厉害,我这防守却谈不上什么作用。”
“师弟说笑了,咱们对上的是朱雀,正儿八经打肯定赢不了的。”
所以她耍了点赖,把岛上房子树木霍霍个惨。
岳芷林转问元捷仙君,“这第一关过了,第二关呢?”
元捷尚在惊愕中。
他看着远处倒塌的阁楼,心情久未平静:“……第二关比较复杂。两位不如先休息,明日再说。”
岳芷林:“能有多复杂?还得等到第二天。”
元捷苦笑道:“这岛上的一切已被神斧砍得乱七八糟,在下有御守蓬莱之责,得立即往四处瞧瞧。”
也行吧。
以观这身伤也得好好养养,不急不急。
岳芷林一脸抱歉:“真是不好意思,一下没收住斧头。”
她抬头远眺,看看废墟一大片的蓬莱仙岛,唔……应该不会让她赔吧。
第四十七章 内有隐情
蓬莱仙岛今日算是遭了一劫。
罪魁祸首岳芷林, 一脸无辜。
元捷呆望着远处一片废墟,愁容满面。
离开之前,他朝一旁招呼了声:“弗为, 你来安顿他们。我赶着去四处看看。”
不远处, 一紫衣男子正靠着石柱,悠哉悠哉的模样。他手里掐拿着个酒瓶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
闻言,他眯了下眼, 轻摇着酒瓶子笑道:“啧,刚偷得半日闲,过来瞧瞧热闹就被你拉去做事, 哎呀呀……我怎的如此劳碌命。”
元捷:“交给兄弟我放心嘛。”拍拍对方的肩, 咧嘴笑,“回头请你酒。”
紫衣男子:“好啊,上回的风月饮不错。”
“没问题!”
元捷将岳芷林二人交给好兄弟,自己匆匆忙忙地走了。
那男子收起酒瓶子, 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方笑呵呵冲二人道:“在下弗为, 二位请随我来。”
两人礼道:“有劳仙君。”
这位弗为仙君同样很是随和,与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原来,他竟是大殿的统御使。
简单来说, 就是这仙岛的大总管。寻常有什么要紧事,找他准没错。故而他每日都很忙,常苦笑自己劳碌命。
弗为注意到以观身上有伤,道:“待会儿我让人送些药过来, 放心,这药是专门对付南明离火的, 保准药到病除。”
以观早已是浑身虚汗,唇色煞白:“多谢仙君。”
南明离火留下的伤看着不严重,其实还挺疼的,以他的医术只能暂时缓解灼烧感。
岳芷林默默地皱了皱眉。
她无声地跟着走,抬手燃起一把掌心火。掌心的火焰跳动着,她垂下眼眸注视着那火,竟逐渐有些失神。
照理来说,她这二手的涅槃火并非南明离火的对手,可方才仓促之间曾拍出去一击掌心火,她却感觉自己的火似乎压制住了南明离火。
这可能么?
弗为停下脚步:“仙子在想什么?”
岳芷林忙收了掌心火:“哦,我在想……这第二关是什么?”
弗为:“明日|你就知道了。”
顿了顿,眯起眼睛笑,“啊,不过我可以小小的透露一下。”
岳芷林:“那太好了,多谢仙君。”
弗为带着两人来了一处小院,停在院中对二人说道:“这明日啊,考的是心性和定力,与二位的执念有关。”
和执念有关?
弗为:“二位若想通过,可要提前做好准备——我便不在此多说了,岛上乱成这样,说不准一大堆事儿等着我呢。”
他说完话,伸个懒腰,便摇晃着酒瓶子,忙去了。
这里便是安顿之处。院儿里有几间房,岳芷林和以观一人挑了一间住下。
过了没一会儿,真来了个小仙童给以观送药,外敷内服的都有。送完药,那仙童便匆匆忙别的去了。
岳芷林过来瞅了瞅以观的伤,见他背上一大片灼伤:“我帮师弟上药。”
以观已服下丹药,闻言却是摆手:“劳烦师姐去请位仙人来帮这忙吧。”
男女授受不亲,他原是个读书人,知礼明仪,想必很在意这个。
岳芷林只好出院子瞅了瞅,却见外头空荡荡的,远处倒是人声鼎沸——这岛上被她砍坏许多东西,仙人们都有得忙,哪里有空来帮他上药。
她便又折返回去。
“找不到人,还是我来吧。”
以观坐在床沿运气,闻言睁眼,眼眸之中是显而易见的抗拒。
岳芷林不由分说,拿起桌上的药瓶:“上回我被蝎尾鞭打得皮开肉绽,不也是师弟帮我上的药,疗的伤。那时怎不觉得不妥?”
以观:“不一样。”
岳芷林:“哪儿不一样?”
以观眸光严肃:“我是医者,医者眼中只有病患。”
岳芷林:“哦,那我眼中还能有什么?难道我还能垂涎你的□□。”
以观:“……”
这个还是不提为好,一提就容易想起那密林间的尴尬。约好了忘掉,可又哪里轻易忘得了。
岳芷林清清嗓:“快趴下,你这伤再耽搁下去,明儿可不一定能去第二关。”
她还不是为了明天能够顺利。
以观沉默了须臾,终究松了口:“那就……有劳师姐了。”
他趴上床去。岳芷林轻轻抖着瓶子,往伤口上撒着药粉。药粉每落下一点,他的身体便有轻微的抖动,想来是药粉刺得很痛。
“自己都顾不过来,还要顾我,受这么多伤真是看着都疼。”
岳芷林皱着眉头感慨道,“师弟抱诚守真,以后若再有合作,我的后背大约可以放心交给师弟。”
以观回以一笑:“师姐不嫌我拖后腿,我才是感激不尽。”
看来他俩的八字也没有那么不合,这不合作挺好的么。
上完药后,以观便闭门疗伤。这院儿里没什么人走动,渐渐也就安静下去。
岳芷林回到自己房间,将门窗关好,往床上一躺。
——她得赶紧去心海见见战神,把元捷仙君的事儿交代了。
心海里,战神正靠着树养神。
惊见岳芷林现身,她陡然坐起:“你怎的这个时候来?”
“找到元捷仙君了,自然赶着来同你说。”
战神双眼一瞪,笔直站起来:“在哪儿!他怎么样了?”
这师徒之情真是如海深呀。
岳芷林淡淡一笑,道:“我遇上些事,不得不来蓬莱躲避,在这里遇见了他。”
听得这话,战神脸色一凉:“这小子做了堕仙么,为何?!”
岳芷林便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原样转告了战神。关于天尊、玉芝公主,包括堕仙出现的原因和诉求,也都说了。
“胡闹!”
至羽越听脸越黑,“脑子简单,想法浅薄,早晚把自己害了!”
岳芷林觉着,这元捷仙君人挺好的呀:“他也是一片赤子之心。”
战神气得脸青:“呵,天尊绝不是无德之人!拖到如今也不肯叫玉芝公主认罪,其中定有隐情。”
这是迄今为止,唯一不同的声音。岳芷林很诧异:“战神为何如此笃定?”
至羽明明已死了五百年,很多消息都是不知道的,却是这么个笃定态度,令岳芷林哪有不困惑的。
战神长叹了口气,稍整心情,方说道:“你可知,一万年前,这世上是存在魔族的。”
岳芷林摇了摇头。先前听过一些传说,不过却当故事听了。
战神:“当时魔族力量强大,足以抗衡天界。他们祸乱三界,虐杀生灵,整个人间宛如地狱。为了灭魔,天尊亲自带兵,倾尽力量讨伐……我那时候,尚是天尊麾下一员小将,此后,我在这场持续了三千年的仙魔大战中,逐渐成长起来,最终列位战神。”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笃定地道,“我跟在天尊身边整整三千年,我非常清楚,天尊他绝不是一个无德之人。”
岳芷林不大懂这些神仙的关系,只是静静地听着。
战神:“且看现在的局面——两位帝君虽有不满,却也只是退走蓬莱,并未有进一步的动作。想必,也只是想表明态度,逼天尊给个解释而已!”
是么?
如果情况真如战神所说,那么,今日帝君拒绝她和以观入蓬莱,可能真不是嫌他们没用,而是不想将事态扩大?
岳芷林:“可人是会变的,万一天尊变了呢。”
至羽瞪她一眼,没好气道:“天尊若变了,你当你会有机会躲到蓬莱?”
岳芷林:“……”
至羽:“呵,天尊什么对手没见过,你心里这点小算盘,他定瞧得清清楚楚。放你入蓬莱,是给仙翁面子,也给玉芝公主体面。”
岳芷林:“那冥界呢?天尊若当真有心放过我,岂不又令冥界不满。”
说到这个,至羽皱起眉头:“呵,那冥王后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天尊心里自有一杆秤。再说了……”
她不屑道,“这造化斧只是碰巧落在了冥界,谁说就是它冥界的东西了。他们拦着你不让走,被撞垮大门纯属活该。你手里拿着开天辟地的造化斧,天尊拉拢你还来不及,脑子发癫了才会送你去冥界做人情。”
听她这么一分析,岳芷林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反正,那帮天上的神仙她没接触过,对方到底怎么想的,她实在弄不懂。
岳芷林:“既然其中还有隐情,可需要我劝劝元捷仙君?”
战神气不打一处来:“今晚他来找你时,我亲自教训这小子。”
岳芷林:“你怎知他今晚会来?”
说起徒弟,战神扶额,一脸愁:“这小子有什么鬼心思,我这做师尊的还能不知!”
岳芷林:“哦。”
自她修成地仙,灵力增长速度加快,战神每日能汲取到的灵力也增多了,现元神几已拼凑完整,魂力更是见长。
出来晃荡一圈,应该没什么问题。
是夜,元捷仙君果然来访,笑嘻嘻地敲开了岳芷林的门。
岳芷林见他还真来了,笑问:“仙君忙完了?”
元捷站在门口,笑嘻嘻得搓着手:“忙完了。那个……我特地过来找仙子,不知仙子可愿给个面子,让我仔细瞧瞧造化斧?”
怪不得战神说他今晚一定会来,原来是晓得他垂涎神兵利器,心痒难忍。
想来,类似的事以前定没少做。
岳芷林大方地将造化斧拿了出来,递到他面前。
元捷仙君登时眼中放光,接过神斧,小心地抚摸起来。
“哇——这就是创世大神盘古的斧头,没想到有一天我竟然能摸到它!我这双手以后就是摸过神斧的手了,再也不洗了!”
岳芷林:“惊喜吗?”
元捷连连点头:“惊喜!惊喜!”
岳芷林笑笑:“还有更惊喜的呢。”
元捷憨憨抬头:“啊,什么?”
岳芷林笑容一收,突然抬起一脚猛踹在他肚子上,将他当场踹翻在地。
“你!”
元捷龇牙咧嘴地捂住肚子,正要脱口骂人,对面微与仙子便抢先开骂。
“混账东西!”
混账东西?元捷一愣。
等等,微与仙子的双眼似乎泛着淡淡的金光。
不对劲!他顿时警觉起来,人还未站起身,先将兵器唤出。
“何方妖孽!”
话音刚落,对方已抬起手来,他刚召唤出来的龙吞双月戟,竟直直飞入微与手上。
元捷大惊:“你什么人,竟然——”
那可是他师尊的东西!
这把神戟至今没有再认主,他虽继承了师尊这把兵器,却只能发挥其五成神力。
对方居然能直接将之夺走?!能这么做的,除了修为比他高的金仙,还有——
这神戟的主人。
“妖孽?”
从微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声音,“老子打得你像妖孽!”
说着,长戟横拍过来。
“啊!啊——”元捷当场爆发出一连串的痛呼。
只是他却顾不得疼,双目片刻不移地盯着对方。
微与仙子的神色,一改白日里的温和,竟变得威严起来,和他印象中的师尊的脸居然有一丝的重合。
师尊?
透过岳芷林的双眼,至羽终于看见了这个阔别已久的世界,以及,自己的蠢徒弟。
她气不打一处来,又给他小腿来了一拍:“老子还没死透,你发个屁的癫,还不快给老子滚回天界!”
元捷抱着腿坐在地上,震惊之下,全然感觉不出有多疼。
——是这个味儿,是他想念了五百年的,师尊骂人的味儿!
第四十八章 百日幻境
可是, 这怎么可能!
“师、师尊?”元捷心头突然涌起一股狂喜,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
微与仙子的双眼,依旧还泛着淡淡的金光。他从对方身上感觉到了, 那隐隐约约的属于师尊的气息。
他顷刻间红了眼睛。
“师尊你还活着?”元捷一时手足无措, “你知道徒儿多想你么!”
他高兴得要一蹦三丈高,可惜小腿连挨两次打,实在是蹦不起来。
至羽晲他一眼,只道:“别跟老子扯别的, 老子时间不多,只能跟你说几句——找到机会,带着微与离开蓬莱, 老老实实回天界去, 明白?!”
元捷:“可是……”
至羽:“可是个屁!”
元捷委屈,瘪瘪嘴,咚一声跪下地去。相比委屈,他更高兴得想抱住师尊大腿哭一场。可对面却是微与仙子的肉身, 他只好忍住,只一味傻笑起来。
“师尊是如何活下来的, 又如何会在微与仙子体内?”
至羽没答他,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一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她的长戟啊,握着它, 才像是活过来了。
很快,她却又将神戟递给了元捷。
“我就不跟你废话了,你自己问她。至于你在意的,天尊不肯降罪玉芝公主——你个蠢货可知, 当年仙魔大战,玉芝公主曾立下何等战功。”
元捷被骂得茫然:“师尊糊涂了不成, 仙魔大战之时,玉芝公主还没出生呢!”
至羽一脚给他踹过去:“呸!你糊涂了老子都不会糊涂!你当我不清楚,当时玉芝公主还是一枚凤凰卵,尚未孵化。”
元捷一脸憨样:“对啊,那又怎么会立战功?”
至羽忍住揍徒弟的冲动,耐着性子说下去。
“仙魔大战最后一役,仙魔双方皆倾尽力量——天尊坐镇中军,我与天后各带一支精兵伐魔。不料对方启用奸计,天后未能察觉,险些殒命。千钧一发间,是那枚凤凰卵突然飞出,替天后挡下一击。虽此后,天后仍不幸战死,可若没有这枚凤凰卵挡的那一下,天尊便不会有时机调我去增援,也就没有之后的险胜。”
元捷听得愣愣的:“……这枚凤凰卵,就是玉芝公主?”
至羽:“是。玉芝公主心地纯善,尚是一枚卵时便能感应母亲危机,飞身挡灾,扭转大战局面。说她贪生怕死,放任恶鬼祸乱人间,我是万万不信的。”
元捷:“那、那为何天尊从未提起此事。玉芝公主救母,这件事好像也没人知道啊。”
至羽摇了摇头:“这就不清楚了。当时凤凰卵胎灵严重受损,是决计孵化不出的。但不知天尊用了什么办法,将此卵养了几百年,最终救回了公主。”
元捷:“什么办法啊?”
至羽又一脚给他踹过去:“都说了,老子也不知道!”
所以,可能是这背后的隐情不便提及,天尊也就从不提玉芝公主在仙魔大战时立的功。至于别的事情,更是不过多解释。
总之,若清楚前情便不难看出,一切绝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那师尊……师尊?”
元捷还有事问,却见微与仙子愣坐在凳子上,眼中的金光已然淡去。
啊?才没说几句话,师尊就不见了?
岳芷林揉了揉额角,感觉脑仁儿有轻微的闷涨,人也有点恍恍惚惚。
方才,战神借用她的身体与元捷仙君短暂见面。她的魂魄便被挤到了犄角旮旯,动虽动不了,但师徒二人说了什么却是能听见的。
想不到,那玉芝公主还有这样的故事。先前只觉得她跋扈,没想到战神对她的评价却这么高。
且,玉芝公主的真身原来是凤凰。
当初自己一步地仙,掌握了二手涅槃火,便有胆子跟公主叫板。殊不知,这玉芝公主手里却有真正的涅槃火,可那时候,公主却并没有亮出来让她见识见识。
可见,公主并不是个爱惹事的人。可惜,她身边却有个不合适的朋友。
上次那“逍遥散”之事,只怕是碧语仙子自己动的手。
岳芷林算是明白了,这三界内的事,远没有那么简单。
“微与仙子?微与仙子?”
耳边传来元捷的声音,岳芷林抬起头:“嗯?”
“我、我、我师尊在你体内?”
“是啊。”
元捷急忙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呀?”
岳芷林便把情况大致跟他讲了。
元捷仙君听完之后沉默了好久,再回神时,只道:“听师尊的没错,那咱挑个时候,离开蓬莱吧。”
岳芷林摇摇头:“要走你走,我还要拿息壤呢。”
明天的第二关,她还是要争取过的。
说起这个,元捷紧绷起脸来:“可、可我师尊在你体内,你要是出了什么事,那我师尊怎么办?”
岳芷林突然倍感压力:“那我只能……尽量不出事。”
元捷苦哈哈道:“要不明天那关还是别去了。你要是折里头了,我就又没师尊了。”
岳芷林:“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
当初进洗魂炉历练,现在又要过考验,都是生死攸关的事儿,可战神一句反对都没有,很是个爷们儿。
元捷思来想去,晓得硬拦不成:“……算了,我明天忙完就过来找你。”
岳芷林:“不送。”
元捷抠抠脑袋,憨笑:“对了,还没谢过你。微与仙子,多亏有你我师尊才有希望回来。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有事儿喊我,一定到!”
次日一早,岳芷林去看了看以观的伤情。
弗为让人送来的药效果很不错,经过一夜疗伤,以观被灼烧的地方都已结了硬痂。今日去过考验,想来没什么问题。
“这第二关考的是心性定力,你二人可准备好了?”
负责这次考验的,正是昨日送他二人安顿的弗为仙君。他将二人带出小院,领入一处洞窟中,边走边问道。
“自认是准备了,只是不知今日的考验是什么。”岳芷林答道。
这洞窟里头清清冷冷的,四处飞舞着点点荧光,因十分空旷,走路说话声空空回响着。
洞中央悬空着一块紫色光团,很是吸引目光。
“这是……”
弗为在那光团前站定,失笑道:“还没起好名字,不过,我们暂时唤它百日幻境——顾名思义,进去之后得经百日的考验,方能出来。”
长达百日?
岳芷林走近了看,淡淡的紫光在她脸上跳跃着。
弗为:“小心,别碰。”
她谨慎又好奇地问:“会是什么样的考验?”
弗为:“它会为进入之人,编织一场最美的梦,一个人想要的一切,珍爱的一切都会在里头实现。百日之期一到,便会有一个声音唤你出来——若你愿意回归现实,考验也就过了。若不愿意,则永远困在这美梦之中。”
永远困在美梦之中?听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一路沉默的以观上了前来,注视着那团紫光,道:“所以仙君昨日才说,这次考验与执念有关。”
有什么样的执念,进入幻境之后便会转变出什么样的美梦。倘若现实当中遍尝苦难,能死在这美梦之中,倒是一种极妙的解脱。
岳芷林坚信自己不会昏了头。
菁菁的魂魄已经救出来,她再努力一把便能母女团圆。可若贪一时的痛快留在里头,那真正的菁菁岂不再无命活。
她笑了一笑:“我是无所谓,必然会选择出来的。师弟你呢,我看你执念颇深,若是不肯出来,我可不好跟师叔交代。”
以观眸光清澈,倒是副泰然模样:“世事云千变,浮生梦一场①,不过都是梦罢了,这里头和外头又有什么区别。”
好歹里头是美梦,外头是噩梦。岳芷林很有一些不放心,可话到嘴边又作罢了。
各有各的命,也各有各的选择,无须她多说什么,遂勾唇一笑:“但愿,你我都能把尘世这场大梦,扭转为香甜美梦。”
以观:“尽人事听天命,但愿如此。”
弗为:“二位可准备好了?”
两人双双点头。
弗为:“两位进去之后,万莫迷失,我能提醒的也就这些了。”说着,就将口诀教予二人。
没有任何的犹豫,岳芷林与以观双双口中念决,逐渐化为青烟,就这么飞入了百日幻境。
宽阔的洞中只剩下弗为一人。
眼瞅着两人飞身幻境,弗为勾唇一笑,眼中竟浮现出一抹阴鸷。
他抬手,瞅了瞅手中的天渊符。
然后,另一手多出一瓶酒来。他仰头痛饮一大口,随即手指一松。
“铛——”酒瓶摔落到地上,碎成一地渣滓。
痛快,真痛快!
“借酒浇愁愁更愁,还是善恶有报更解愁啊。”他注视着跃动的紫色光团,兀自说道,眼中好不得意。
他正待大笑一场,忽听洞外传来两个少年的声音。
“也没吃啥啊,怎么就拉肚子了。”
“咱俩同时肚子疼,肯定哪儿出问题了。”
“回头可得查查。”
两个仙童说着就进了洞来。
刚入洞口,仙童甲脚步一顿:“呀,弗为仙君已经来啦?”四处瞅瞅,“那二位地仙呢,没来?”
弗为背过手去,恢复一脸淡笑:“他二人着急进去,便不等你们了。”
洞中的那团紫光跃动不止,显然是有人在里头的。
仙童乙却是眼尖,指向弗为身后:“天渊符为何还在仙君手里,竟不曾使用吗!”
听得这话,仙童甲大惊:“仙君!不同的人进入百日幻境,须相隔一个天渊符,不然……不然就完蛋了!”
弗为脸上的笑稍有一顿,却又很快恢复:“啧,特地把你俩支走,没想到还是被你们发现了。”
他将手从身后挪出来,两指间夹着一张金色符咒。
正是天渊咒。
两个仙童见此,顿时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仙君难不成是故意的!这两个地仙,他、他们……”
弗为:“何须如此紧张。”
他无所谓地摊了摊手,笑道,“完蛋就完蛋了嘛。谁让你们突然肚子疼,擅离职守……此事你不说我不说,就当他们是困死在里头了,不就结了。”
“可是……”
“好傻的童子。”
弗为睥睨二人,口吻冰凉,“此事若论起来,你们也有责任。如何?当真要去揭发我?”
两个童子一时都不吱声了。
这弗为仙君乃是大殿统御使,得罪他,跟得罪帝君有什么分别。他不知何故要跟两个地仙过不去,他们下头这些小仙童,能说什么呢。
“揭发?揭发什么!”
正当两个仙童郁闷不敢言,洞外突然传来一声质问,随即便见元捷仙君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弗为脸上一僵:“你不是在忙么,怎的有空来这儿了。”
元捷阴沉着张脸:“我不来?我不来万一出了事,可怎么跟帝君交代。”
说罢盯向两个仙童,“你们刚才说‘揭发’,揭发什么?”
两个仙童紧闭着嘴,一味摇头。
弗为哈哈笑起来,神色轻松:“你这什么表情,瞧把他们吓得。我跟他俩闹着玩儿呢。”
走过去拍拍兄弟的肩,“他俩闹肚子,擅离了洞窟,我便逗他们,说要揭发。”
元捷:“好歹也是上仙修为,怎会随意闹肚子,还一闹就是俩。”
他盯着两个小童,严肃问:“你们还不说实话,不怕挨我的板子?”
两个小仙童想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左边是弗为仙君,得罪不得,右边又是元捷仙君,手里捏着兵,更加得罪不得。
仙童甲:“……那、那个,还是弗为仙君您自己说吧。”
果然有猫腻,随便一诈便诈出来了。元捷望向弗为,冷冷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值得你瞒我。”
弗为脸皮略僵,笑笑:“嗐,还不是因一些旧怨。”
再次拍拍好兄弟的肩,“你知道的,许多年前,我们丹鸟一族差点儿被崇吾那只鹤屠杀殆尽。天尊不作为,以至此仇延续至今,我也只好自己动手出口恶气。这两个地仙啊,要怪就怪他们是崇吾乐游的弟子,替他们师兄赔命咯。”
元捷脸色大变,怒问:“你干什么了?!”
这盛怒的模样,还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
弗为心头一颤,岂有不惧,平缓口吻道:“你如此紧张作甚,也不过就是两个地仙。此事你不说,我不说,所有人都会以为是他们自己走不出幻境。”
只是两个地仙?
且不说他师尊还在微与仙子体内,就算没有他师尊的事儿,那也是活生生两条命!
元捷压不住心头怒火,一把揪住弗为衣领,咬牙切齿:“冤有头债有主,你恨松鹤,你自找他报仇去,把气撒在旁人身上,岂不滥杀无辜!”
弗为不料他竟如此激动,不由缩了脖子:“你我兄弟,你、你就当帮兄弟一回,当没见到,如何!”
元捷拽着他不松。
“兄弟?我元捷光明磊落,没有你这等小人兄弟!”
他扭头,盯住两个仙童,厉声喝问,“他到底干了什么,再不说我可就揍你们了!”
俩小童险些被他吓破了胆。
仙童乙:“就、就是故意没用天渊符。”
元捷:“天渊符?用来做什么的?”
仙童甲战战兢兢解释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执念,倘若同一时间有不同的人进去百日幻境,为免得各自的执念相互干扰,就需要在两人进入的间隔插一张天渊符,但是……但是弗为仙君没有用天渊符。”
元捷:“倘若没用会怎么样?!”
仙童甲:“没用的话,多个执念就会互相纠缠、干扰,可能演化出扭曲的时空。进入的人就会被永远困在扭曲的时空里面,或者直接死、死掉。”
他瞪向弗为,锐利的眼神好像一把刀,恨不得当场就宰了这混蛋!
他师尊可跟微与仙子去里头了,若是出不来,他这回是真没师尊了!
元捷心头惧怕担忧得很,忙问:“可有解法!?”
仙童乙摇了摇头:“无解。”
元捷愣了愣,随后大喝一声,疯了似的一脚猛踹在弗为腹部。后者不敌他这蛮狠一脚,当场摔出老远,喷出一大口血来。
两个仙童吓得浑身一抖。
这元捷仙君可是战力超群,方才这一脚若是踹在他们身上,他们保不齐得魂飞魄散。
元捷暴怒,挥出长戟就刺了过去:“我杀了你!”
仙童甲大惊失色,连忙喊道:“仙君使不得!也不是全然无解!”
长戟几乎扎进弗为心口,又猛然收住。
“你说什么?”元捷紧咬着牙槽,“到底有没有解?!”
两个仙童吓坏了。
若是弗为仙君死在这里,事情闹大,他们才是真的吃不了兜着走。
仙童甲忙道:“就算时空扭曲,还是有一成,不、两、两三成的可能出来的。而且,假如他们二人的执念本身就有纠缠,那他二人就会进入同一个幻境,可以顺利过完这一百天。”
元捷:“执念纠缠,就可进入同一幻境?”
两个仙童齐齐点头:“是啊!”
可这两人怎么可能有纠缠的执念,若是有,绝不可能一起跑到蓬莱来,却向帝君求取不一样的东西。
这一条是指望不上了。元捷阴沉着脸,问:“到底是一成可能,还是两三成的可能?”
仙童乙:“两三成!还请仙君手下留情,莫要酿下大祸。”
他哪里敢说实话。
元捷听罢此话,这才稍退了怒气。
弗为跌坐在地上,一动不敢动。他实在是不明白,不过两个地仙而已,好兄弟为何会如此暴怒。
元捷怒瞪着他,口吻阴冷得很:“那我就等上百日,若百日之后他们没出来,我就亲手宰了你!”
第四十九章 相遇幻境
幻境之中。
还没睁开眼, 岳芷林便感觉一股凉气环绕在侧。
周围很冷,远处传来闹市隐隐约约的吆喝声。不必睁眼,她就知道自己定是回到了市井之中。
她抬起眼眸, 眼前一片清明。
睁开眼的下一刻, 她便微微一怔。
自己站在小巷当中,而对面,竟是宋家门扉。那门扇上一条条老旧又熟悉的纹路,尽数落入她的眼底, 霎时将她埋藏的记忆又生拽了出来。
她突然彻底地清醒过来——自己的执念,果然还是跟这里有关。
天气寒冷,正冬天么?她的眼睛好好的, 连瓦上的白霜都看得清清楚楚。
“娘!”
熟悉的孩童声突然响起。
她扭过头, 见巷口走来的一老一小皆是笑容满面。是……菁菁和她奶奶?
宋母一手提着菜篮子,一手拉着菁菁的小手。
“怎么在门口站着,不是在帮豫川抄书么?”
岳芷林有些发愣。
她抬手摸摸自己的脸——脸还是原来的脸,她也还是原来的岳芷林。
这幻境的时间节点, 是在变故发生之前?
她正发呆,菁菁跑过来, 朝她张开双臂:“要抱抱!”
她愣愣地弯下腰,把孩子抱起来。
孩子的小脸蛋冻得红红的,冰冷的鼻头往她脖颈里贴:“奶奶买了两条大鲫鱼, 今天晚上要吃红烧鱼咯!”
忽然间,岳芷林眼睛发酸。
她能摸到菁菁身上的温度,能闻到菁菁身上的味道,能听到四岁的菁菁奶呼呼的声音。
这幻境中的每一次呼吸, 都仿佛真真切切的。
但,她的心却突然冰凉下去, 渐渐生出一丝紧张。
——她突然想起来,顾守中从盗墓贼那里缴获养母那把刀,并送回宋家,就是在这一天。
那天宋母带着菁菁一大早去集市买鱼,晚上吃的红烧鱼。
吃鱼的时候菁菁咽得急,差点卡了刺,她刚帮菁菁扯了鱼刺出来,顾守中便带着刀来敲门。
突然的开心又变成了忐忑,岳芷林把菁菁放下,对宋母说:“我抄书太闷了,出来吹吹风,您先带菁菁回去吧。”
面对宋母的时候,还是有些不自在。
宋母倒未察觉出她的疏离,只觉她当真是不适,便又牵住菁菁,对她道:“可别吹久了,仔细着了风寒。”
岳芷林:“嗯,我知道了。”
宋母带着菁菁回家,轻轻掩上门。
她望着那门,心头七上八下。
不是说,会编织一个美梦给她么,怎的将她送到了变故发生之前?
她紧皱眉头,在巷子里呆立了好一会儿。
罗大婶子也买了菜回来,见她站在这里,热情地招呼:“在这儿站着干嘛呀,这穿堂风多冷啊。”
岳芷林回她一笑:“是怪冷的,我马上就回去。”
目送罗大婶儿回了家。
罢,走一步算一步吧。
岳芷林深吸口气,迈向大门,伸出手轻轻地推开它。嘎吱的门响,正如她的心情,毛毛刺刺的。
“娘,你可回来啦!”菁菁从台阶上蹦下来,手里捏着两截鱼尾巴朝她跑来。
“奶奶说,鱼尾巴可以贴起来,代表年年有余!”
岳芷林蹲下去,笑问:“好啊,你想贴在哪里?”
菁菁想了想:“贴在娘的钱匣子上,会变好多好多钱出来吗?”
岳芷林被逗笑了,点点她的小鼻头:“小财迷!”
这天晚上,饭都做好了,还不见宋豫川回来。怕孩子饿着,宋母分了盘菜温在锅里,祖孙三代人先把肚子填了。
饭后,菁菁缠着她听故事。岳芷林讲了两个,第二个故事还没讲完呢,这孩子瞅见奶奶在准备腊八粥,便又跑去凑热闹了。
小家伙很调皮,没一会儿就失手打翻了绿豆,豆子滚得一地都是。
宋母慌忙收拾:“小东西快你去你娘那儿,小心我打你屁股!”
菁菁:“哈哈哈……”蹲下来一颗颗捡,倒觉得好玩。
这孩子,皮的时候跟男孩儿似的。宋母扬起手轻轻拍在菁菁屁股上,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这幻境里的一切都好真实,岳芷林也算理解有的人为何明知是梦,也不肯醒来了。
菁菁在奶奶那里捣乱,岳芷林得闲,步下台阶,走到桂树旁,伸出手指拨弄着叶子。
天空飘起了小雪。
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寒冷的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市井生活愁衣穿,愁饭吃,天气热了难受,天气冷了更难受。
可相比仙山的衣食无忧,她更喜欢这市井小民的生活。这样地活着,才像是活着。
门外。
宋豫川将自己的衣领整理一番,确认仪容整洁,方才将手放在门上。
初一落入幻境,他便去找顾守中。跑了许多地方,才在去衙门的路上找到他。
彼时,顾守中已拿到那把刀。
经历了生死相隔,却还能在幻境中再见挚友,宋豫川心中感慨,不免与之多聊了几句。
待他将刀重新埋回去,返回家时天已经黑全了。
阿月她……在里面么?
推门的手迟迟下不去力气。
“娘!”
门内传来孩子稚嫩的喊声,他的手随即微微颤动了下。
“奶奶说,明天晚上熬腊八粥,腊八节就有香香的粥喝啦!”
“那你要喝几碗呀?”
“要喝好多好多!要把小肚皮喝得像金鱼!”
他再也等不及,手上一用力,将门推开了——
院儿里的桂树旁,阿月就站在那里,抱着菁菁正说话呢。
阔别已久,想念已久的人,就这样“活生生”站在他的眼前。
“阿月!”
岳芷林惊了一跳,回头一瞧,见门口站着一袭素衣的宋豫川。
她等顾守中带刀来等了许久,来的,却只是回家的他。
宋豫川快步朝自己走过来,声音轻微发颤,眼睛也微微发红。
她望着这个男人,有片刻的愣神,继而眼睛发酸,心中生出一丝无法道明的感觉。
好久不见。
不知为何,宋豫川凝望着她,仿佛陷入了难言的伤感。几息之间,竟双双没有吭声。
终于,她讷讷地道了句:“这么晚才回来。”
宋豫川上扬了嘴角,柔声说道:“有事耽搁了。”说着,从她怀里抱过菁菁,在小脸儿蹭了一蹭。
“想爹爹了没有?”
菁菁抱住爹爹的脖子,嘻嘻嘻地笑:“想!”
岳芷林却一时融不进这其乐融融里。
她垂下眼眸,见他袖口沾了泥灰,再往下看……他的鞋似乎也沾了泥。
宋豫川定是走过野路。去郊外了么?所以才这么晚回来。
今晚,该来的顾守中没来,本该在家的宋豫川却去了郊外。
难道,在这个幻境里,顾守中没有直接将刀送来宋家,而是先去找了宋豫川?
宋豫川接到刀,又直接去郊外将刀埋了回去?
幻境的美梦原来是这样编织的么。它摘掉了一切矛盾的起点,让宋母没有机会看到那把刀。
不过,她觉得有些奇怪。宋豫川并不是一个专断的人,怎会半点不商量,直接把事情办了。
何况,他的神色看起来不对劲。
岳芷林:“你出过城?”
宋豫川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看自己的鞋,抬头,半真半假地答道:“菁菁外婆的坟不是被贼人挖了么。顾兄抓到了盗墓的,今儿下午把随葬物交到我手上,我便赶紧去埋好。”
岳芷林皱了眉:“我娘的事你怎么能不知会我一声。还直接给埋了,连场法事都不必做的么?”
宋豫川:“……我只是想着,快些送回去莫让岳母泉下着急。况且,那丧葬之物不宜带回家,菁菁尚小,沾了不妥。”
听他的理由也还说得过去,岳芷林:“算了,法事就不办了,我娘其实也不看重这个。女婿能急她所急,她在九泉之下倒能心安了。”
她顿了一顿,“可我看你这脸色不大对劲,可还有别的事?”
宋豫川失笑:“没打灯笼,还遇上个装鬼的,险给我吓得魂儿都飞了。”
岳芷林:“……”
宋豫川从不说白话,可眼下也不得不编点儿理由糊弄过去。好在阿月似乎信了,没再发问。
他这才放松下去,望着她的脸,挪不开眼睛。
“阿嚏——”岳芷林忽然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宋豫川忙放下菁菁,进前半步:“可是着凉了么?”
她还未答话,宋母听到动静,从屋里探出头:“先前说抄书抄得闷,出去透透气,这不,吹着凉了!”
宋豫川:“抄书抄得闷?”
岳芷林点点头。
宋母顺带又叨叨了句:“你也是的,怎的这么晚回来?回来也不说过来吃饭,站在院子里头吹风。”
宋豫川:“就来!”一手拉住他的阿月,一手拉住菁菁,笑眯眯道,“走,再陪我吃点儿。”
岳芷林立在原地:“我吃不下了。”
宋豫川却不松她的手:“再吃点儿嘛,你没坐在旁边,我吃饭不香——菁菁,快把娘拉上!”
小丫头便来拉她。
岳芷林被这爷俩拉进了厨房。
宋母一边叨叨着,一边刮姜:“熬点姜汤,一会儿都给我喝一碗。”
宋豫川去锅里端了饭菜,还真给她拿了一碗一筷。
岳芷林没什么胃口,只是像先前一样,帮他将油灯挪近一点:“小心吃鱼,别卡了喉咙。”
宋豫川挑起一块鱼肚皮,没往自己嘴里送,倒送她嘴边上:“来,这块可卡不着。”
岳芷林勉为其难地张了嘴,食不知味。
他又夹了一块没刺的送到菁菁嘴边:“娘一口,丫头一口,第三口该谁吃啦?”
菁菁:“该爹爹!”
小丫头靠在爹身边,一边玩着小绿豆,一边蹭吃的。
父女之间其乐融融,岳芷林听着笑声,却突然觉得鼻头发酸——他明明个好父亲,可为何那一天就是不肯开门。
宋豫川吃了几口饭,抬头看看她:“还是很不舒服么?”
“嗯。”
对,看到他就有点儿不舒服。岳芷林坐着,局促得一动不动。
宋母咔嚓咔嚓切着姜,说:“着凉了肯定不舒服,今晚菁菁跟我睡得了,别又过了病给孩子。”
菁菁:“太好了!我还要听奶奶讲熊外婆的故事。”
宋母笑道:“奶奶还有很多外婆的故事,兔外婆、猫外婆……”
菁菁:“现在就讲好不好!”一头奔她奶奶那边去,缠着听故事。
岳芷林的眼珠子跟着孩子动,她看着那祖孙俩乐呵呵地说着话,自己也笑了。
正笑着,忽然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覆盖在她的手上。她垂下眼眸,见是宋豫川拉住了她的手。
“不舒服就早些休息。回房躺着去吧,我一会儿给你端热水进来。”
他温声说道。
岳芷林如蒙大赦,“哦”了声,立即便回卧房去了。
回归凡人身份,她确实是着了凉,这会儿感觉浑身发凉,很是想钻进被窝。
可被窝冰冰凉凉,也不好受。过了会儿,宋母敲门,抱了个汤婆子给她,岳芷林方感觉身上舒服了些。
屋里空寂寂的,隔着门能听到外头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父女俩不知说了些什么,菁菁一直在咯咯笑。
真正的宋豫川已经投了河,她是再也见不着他的了。
人都死了,还计较什么。心头的怨恨本该因此消去些许,可想到他已经死了,岳芷林心头却是越发的气恨。
他怎么可以,在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自己决定了生死。
留下一个茫然无措的她。
以至于在面对幻境中的宋豫川时,她依然是无措的。
房门传来响动,宋豫川端着热水进来了。
“还冷吗?”他拧着帕子问。
“好些了。”
温热的帕子伸过来,轻轻地在她脸上擦。
宋豫川坐在窗边,给她擦了脸,又擦手:“平常我一回来,你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今儿怎的如此话少?”
“嗓子不舒服。”
他点点头:“那早些睡。我也早些睡。”
“不看书了么?”
剩下的水宋豫川自己洗了,他笑了一笑:“不看了,书哪看得完。”
很快他就吹了油灯,脱了衣裳钻进被窝,熟练地从背后搂住她。
岳芷林陡然浑身紧绷,一动也不动。
片刻后,背后响起他轻柔的声音:“阿月,不想我么?”
她咬了咬唇:“才一个白天没见,什么想不想的。”
宋豫川:“可我想你。”
他贴在她耳边小声地说,“想看到你,想抱着你,想和你永远不分开。”
岳芷林脸上一热:“……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你以前可不这样。”
宋豫川也就闭了嘴,只是将手臂缩了一缩,将她搂得紧紧的。
怕她跑了似的。
“睡吧。”他说。
尽管心头荡着波涛,可架不住风寒来袭,岳芷林眼皮沉沉,很快就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时,床上只剩她一个人。
窗外透着白光,寻常这个时候,宋豫川已经上学堂去了。
她撑着坐起来,感觉头重脚轻,鼻子微微发堵,不是很好受。
这是幻境里的第二天。
出了卧房,家里空荡荡的。厨房里留了饭,还是温的。
祖孙俩定是又一起去早市了。
她吃了点儿东西,将厨房的碗筷洗个干净,便听到开门声。
还道是祖孙俩回家了,却见是宋豫川抱着一摞书回来了。
她愣了:“你、你怎么这个时候回家来?”
宋豫川把书放下,累得撑了撑腰,对她笑道:“我跟学堂告了假,这两三个月就不去了。”
“为什么啊?”
“风寒好些了么?”
“为什么不去了?”
宋豫川走过来,摸摸她的额头,见没发烧,放心了。
“想清静清静,多陪陪家里人。学堂也不白放我,这不,让我带了这些书册回来整理。”
那、那她岂不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得面对宋豫川?岳芷林感觉心头突然堵了一下。
宋豫川:“怎么,你不高兴?你不是抱怨你那琴坏了,我却一直拖着没给你做么。这不就有时间了。”
岳芷林:“你真要做呀?”
宋豫川笑道:“做啊,怎么不做。我还定能做出个好的给你!你夫君我十岁的时候,边读书边在琴馆当小工,也算是个制琴的熟手了。”
琴很贵,自己做能省不少钱。
说干就干,下午他就去买了块好木头,坐在屋檐下开始斫琴。
岳芷林也坐在屋檐下,缝缝补补绣点儿花。
这一坐就坐到黄昏。
宋豫川很认真地斫着琴,时不时与她闲聊两句,她渐渐也放松下去。
做一把好琴,少说也得两年。这琴最后做成什么样,她定是看不到的,毕竟她也就呆在这幻境中百日而已。
同样的道理宋豫川又岂会不知。
他手里斫着琴,却如在斫着心。这百日里,他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陪着阿月和菁菁。
琴最终是做不成的,幻境最终也是要散的,珍惜当下是他唯一能做的。
第五十章 昨日重现
一晃十多日过去。
岳芷林每日缝缝补补找些事做, 下厨、打扫,给菁菁做小玩意儿,就是不想和宋豫川待一起。
可她人在哪里, 宋豫川就把琴搬到哪里斫, 蜜糖似的黏糊。
她恍惚觉得有些怪。
这些年,宋豫川对她的好从不是浮于表面的,通常是做得多说得少,可现在不仅说得多, 做得更多。
得亏宋母是个开明的婆婆,否则定要骂她狐狸精。
难道这就是幻境和现实的区别?
年前朋友间常有走动,每年这个时候, 顾守中和宋豫川都要约在饭馆吃饭, 互相赠礼。今年也不例外,这次顾守中带了马三娘,宋豫川带着她。
点上几盘大家都爱的菜,喝喝小酒聊聊天, 赏着雪景烤着炉子,很是惬意。
“怎么, 我脸上有东西,你干嘛老盯着我看。”
马三娘摸着脸,困惑道。
岳芷林戳戳她的脸, 笑着说:“我见你越来越漂亮,忍不住多看两眼嘛。”
马三娘喜得笑眯了眼睛。
再见好友,她心中甚是欢喜。看一眼少一眼,她自然是要多看看的。不过, 马三娘的气色确实是要比先前好,红润有光, 眼睛也格外有神。
宋豫川与顾守中互赠了墨宝,她赠马三娘一张绣帕,马三娘则送了个小盒子给她,并叮嘱她回去再打开。
眼下,马三娘被她这么一夸,很是开心,拉着她到旁边说话。
“你可知我为何气色变好?”
“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么?”
马三娘:“差不多吧,也算得上灵丹妙药了,喏——”用眼神指指方才送她的小盒子。
“我不是自打生了儿子身体就不好了么,这些年一直在养。前阵子遇到个名医,给开了方子,说是女人要养,男人也该养,我俩吃了他的丸子,身子骨还真有劲儿多了。”
说着就微红了脸:“想是,很快就能盼个女儿来。”
岳芷林脸上一热,听出三娘的意思:“啊?你送我的……”
马三娘:“菁菁都四岁了,你们也该要个老二了。我看你气血也不见得好,这么个吃了就见效的好东西,当然要同你分享。”
呃……岳芷林嘴角微僵。
她这肚子一直没再有动静,是因为菁菁三岁以前都极其黏人,晚上必须贴着娘睡。夫妻二人,自然少亲密。
她被孩子折腾得休息不好,气色又能好到哪儿去。后来菁菁长大了,开始觉得床上挤,才肯去跟奶奶睡。
不是她身体有问题。
也不是宋豫川身体有问题。
再加上宋豫川想再攒点钱,把房顶翻修一遍,窗也修修,省得到时候坐月子四处钻风,落下什么月子病。
故而一直说再等等。
这个家,一直是修修补补这么过来的。他一心想要给老母妻儿更好的生活,至于传宗接代,倒没那么着急。
马三娘跟她分享这“好东西”,岳芷林还能说什么,只能说一句“谢谢”。
这天,很晚了,好友才各自回家。
岳芷林一回家就把盒子藏进柜子里,连盖子都没打开过。
刚关好柜子——
“在藏什么?”
铱驊
“啊?没什么。”
她匆忙转过身,宋豫川就站在她身后。
分明不是做坏事,她却像做了坏事一般,心咚咚跳着。
宋豫川笑着,逼近过来:“让我看看,你做了什么坏事。”
岳芷林镇定:“没有啊,就是三娘给的一些补气血的丸子,我把它放柜子里。”
宋豫川笑问:“是么?那为何脸红得像抹多了胭脂。”
岳芷林摸摸自己的脸,感觉微微发烫:“……刚才喝过酒,脸红不是很正常么。”
她被夹在柜子与他中间,想要挤出去,宋豫川却一掌按在柜子上,胳膊拦住她的去路。
“你不过喝两杯罢了,我才是喝多了。”
他的脸泛着淡淡的红,一贯清亮的眸子此刻稍显迷乱。
胸腔里头咚咚跳着,岳芷林很想逃离:“我、我去给你兑碗桂花蜜。”
“我不需要桂花蜜,”他一点点贴过来,“我需要阿月帮我醒醒酒。”
他的气息越靠越近,岳芷林忙把头偏开,耳边传来他闷闷的一笑,继而耳垂便被含住了。
她浑身一颤,僵住了。
那片湿热很快从耳垂挪到脸颊,含住她的双唇。
“唔……”
她也喝过一些酒,但脑子还没有糊,当即伸手想要推开他。可又在碰到他的时候,突然收了力气。
大概,她其实也算有些糊涂的吧。
不是因为酒。
这幻境当真编织得美,这里的宋豫川满心满眼都是她,一点委屈也不曾给她。几日过去,不知不觉间,她心头高筑的那道墙,已被他用柔情泡软,几欲坍塌倒地。
她总是深挖自己的心,想知道到底是爱他多一点,还是恨他多一点。
她也越来越想知道,马三娘要她自己去问宋豫川的,到底是什么。
可他已经死了。
只有在这幻境里,还能陪着她。见马三娘是看一眼少一眼,和宋豫川相处又何尝不是。
陪一天,少一天。
这大概就是,她突然收了力道的原因。岳芷林没拒绝,但也没回应,只是任他亲吻着。
夜晚静悄悄,放大了彼此的呼吸声。只是一些气息声,听进耳朵却越来越叫人脸红。
她感觉后背和柜子越贴越紧,脖子上扬久了开始微微发酸。
“阿月,我们好久没有亲近过了……”
他的吻有下移的趋势,令她本就纠结的心,更加如一团乱麻。
“砰砰砰!”外头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宋豫川的动作顿时,抬起了头。
岳芷林猛然惊醒,忙侧开头去。
攀升的温度,陡然降落下去。
门外响起菁菁的声音。
“爹爹娘亲快开门,我今天要和你们睡!”
房间里死寂了两息。
岳芷林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衣领:“来了。”
宋豫川抹了把脸,拇指擦去她唇上一片晶莹。他清了清嗓:“我去开门。”
门打开,菁菁就跟个小猴似的窜到了床上:“嘿嘿,我要睡中间!”
宋豫川皱起眉:“不是已经跟奶奶睡了?”
菁菁噘起小嘴巴:“你们出去玩都不带我,我想爹爹娘亲了呀。”
岳芷林会心一笑。这孩子,睡都睡了还非要爬过来。
她这就脱鞋上了床:“今天晚上想听什么故事?”
菁菁:“听妖怪的故事!”
“不害怕吗?”
“不害怕!”
宋豫川站在床边,看着母女俩这就开始说起了故事,心头委实堵得慌。
“……我出去透透气,弄点儿桂花蜜喝。”
一听有甜食,菁菁喊道:“我也要我也要!”
宋豫川无奈,使劲儿揉了揉这臭丫头的脑袋,失笑:“都有!”
菁菁来这边一连睡了三晚,后来又觉得挤,便又回了奶奶那边。
这天夜里,岳芷林刚把被窝睡暖和,便感觉一直抱在自己腰际的手,开始向上移。
她咬了咬唇:“身上不爽利。”
宋豫川不情不愿地又把手缩了回去。
“噗嗤——”不知为何,她突然笑了一声。
“笑什么?”
“我也不知道呀……”
“你就乐得看我难堪吧。”
宋豫川撑起来,“说起来,已许久没听你笑了,前段时间是怎么了,只对菁菁笑,对我就总板着脸?”
前段时间,总还介怀现实发生的事,摆好多臭脸给宋豫川看。后来虽不时时计较了,心里还是稍有排斥,故而对他仍说不上热情。
方才一笑,却如破了冰。
岳芷林难以搪塞,想来想去,说:“因为,我做了个梦。”
宋豫川:“做了一个梦?”
岳芷林:“梦见你把我给休了。害我过得好惨,我再见你这张脸可难高兴起来。”
宋豫川:“……”心头如被猛扎了刀子,愣在当场。
岳芷林苦笑了下:“怎么不说话了?觉得我荒唐了是不是,一个梦而已。那我现在……”
话没说完,他突然埋下头,把脸贴在她的脖颈里,那只搂着她的手臂用力地缩了一缩。
“若有这样的事发生,你就该拿裁衣的刀,往我心窝子里捅。”
“……我又不蠢,才不要当杀人犯呢。”她一把推开宋豫川,背过身去。
她不再说话,宋豫川也没再吭声,只一味地搂着她。
黑暗里,都睁着眼,很久很久都睡不着。
……
还有两天就是除夕,宋豫川写了许多春联,和菁菁一起去街上卖,因那字绝好,半天就被一抢而空。
赚了钱,买年货,买饴糖,还给她买胭脂水粉和那漂亮的头花。
一个子儿都没剩回来。
宋母也得了一把新梳子,喜滋滋地把头发拆了又梳一遍。
“我买了些烟花,除夕咱们可以自己放了。”宋豫川说。
往年都只是备了些爆竹,烟花贵,便只管看别人放。
岳芷林看了看他买来的大半框烟花,皱起眉头:“费钱买这玩意儿作甚,有钱不如换只笔,你常用的那支都分叉了。”
宋豫川笑道:“图个开心嘛。”
除夕那天确实开心极了,烟花在头顶炸开,绚烂得像一场美梦。
这个春节过得不仅开开心心,还团团圆圆的,令她几乎忘记了——这不过是个幻境。
也令她几乎快要淡忘,对他的怨。
不知不觉间,她对宋豫川的冷淡,又比先前减退了好些。
可是,自那晚提过那个梦,宋豫川便不再主动,夫妻俩反倒不如先前亲密。
他似乎陷入了“如何证明自己不会像梦里那样对她”的怪圈,只是一再地对她好。
倒像是……希望化解那个梦带给她的心结,等她主动与他亲近。
岳芷林倒不懂了,自己随口胡诌一个梦,他怎的如此在意。
……
二月二龙抬头,本是个好日子。可一大早的,岳芷林心头就七上八下的。
无它,这天是菁菁被野蜂蛰的日子,也是她抱着快要咽气的孩子使劲儿拍门,宋豫川却不予理睬的日子。
不过,想来幻境是美好的,这件事不会再发生,她实在不必担忧。
这天,宋豫川也没斫琴,也没看书,一直在陪菁菁玩儿。一家人在一起,度过了大半个白天。
还以为这一天就要这么平静过去,太阳偏西时分,突然的敲门声,却打破了一家的宁静。
“砰砰砰!”门震得很厉害,外头敲得很急。
宋豫川扬起的嘴角突然一僵。他望向那抖动的大门,随即眉头皱起。
岳芷林下意识地搂住菁菁,倒未瞧见他脸上的诧异。
宋母去开的门。门刚开了个缝,外头七八个壮汉便不由分说涌进来。一下子占满了小小的院子。
宋豫川沉下声音,对岳芷林道:“带菁菁回房间,把门关好。”
“为什么?”
“别问,照我说的做。”
宋母被来人逼得步步后退,脸色霎时不妙:“你们是什么……”
对方进来就反手关了门。宋母询问的话还没说完,嘴里就被塞进一团布。
“唔!”她反抗了几下,很快,双手也被扣住动弹不得。
宋豫川站起身,脸色冷极了:“还不快抱走!”
岳芷林抱起菁菁就要回屋,却已来不及,几个壮汉大步上前扣住宋豫川,另有一人上前拦住母女去路。
领头的壮汉长了一脸大胡子,模样甚是凶悍。他鼓着眼睛将众人扫视一遍,宋母一时没敢出声,菁菁也吓得往她怀里缩。
他指指宋母,又指指岳芷林母女:“老老实实呆在这儿,别动,别说话,不然连那小的老子也一起收拾!”
岳芷林捂住菁菁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看宋豫川。
他的脸色很不好,可并没有惊慌,仿佛知道对方要来干什么。
镇住了场面,那大胡子方哼笑着走过来:“宋夫子,可知今日我们来干什么?”
宋豫川步出屋檐,薄薄的日光照得他脸色发白。他晲了几人一眼,淡淡地道:“来封口的。”
大胡子:“知道就好办了。我们也是拿钱办事,你乖乖受了罪,你这一家老小我就不为难了。”
说罢,招呼手下,去屋里抬了条长凳出来。
岳芷林这才发现,那几人手里还拿着粗木棍子。
半点也不耽搁,宋豫川眨眼就被按上长凳,手臂粗的棍子就那么招呼了下去,狠狠地击打在他的脊背上。
一切发生得实在突然了。
宋母急红了眼:“唔——”挣扎着,却被两人死死扣住。
“你们干什么!”岳芷林惊喝一声,想要冲上去,菁菁却又大哭起来,她上前不得,连忙捂住菁菁的耳朵。
那大胡子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有些不高兴:“宋夫人若还要叫嚷,就别怪我们再拿块布把你们娘俩儿的嘴一起封了。”
宋豫川一连挨了三杖,已是痛得满头大汗:“阿月……别动……”
他紧咬着牙,许是怕惊着孩子,一声痛也没吭。
大胡子摸了把胡子,乐呵呵道:“宋夫子,你名声在外,若一下子人没了,怪招人议论的。这样,各退一步,上头呢留你一条命,你呢,安分老实些。要是不安分,下次可就不留你命咯。”
停顿下来,指指这一家老小,“别怪我没提醒你,你也不想他们跟你一起遭罪吧。”
岳芷林紧咬着嘴皮,她埋下头,不敢再看那样的酷刑。
那一下下杖击的声音,如同砸在她的心头。可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不知过去多久,“叮当——”响起瓷瓶碎落的声音。
大胡子满意地说道:“今儿还挺顺利。”
他手下弟兄也都乐呵呵的,拍干净手,等着回去领赏钱了。
大胡子蹲下,对宋豫川说道,“这次只是给宋夫子灌了哑药,下一次,可就要剁你那只写字的手了。”
“头儿,你刚不是说,下一次要命吗?”
大胡子:“啊,对!先剁手,再要命。不留全尸,是不是更狠。”
“还是头想得妙!”
几人哈哈大笑起来。
鲜血从宋豫川口中溢出,他不能言语,意识也开始不清,再也难以支撑,从长凳上滚落下来。
大胡子啧啧两声:“记住,不准找大夫!这件事若是泄露出去,什么结果就不必我说了。”
这七八个壮汉,一窝蜂地来,又一窝蜂地去了。
宋母终于被放开,惊慌失措地扑过去:“儿啊!儿啊你怎么样了啊!”
怀里的菁菁还在哭,岳芷林紧紧抱着孩子,看着那院儿里的惨象,不敢相信。
宋豫川趴在雪地上,后背的血渗透厚厚的棉衣,染了一片鲜红。
于是她感觉自己的后背,也在痛着,凉着。
宋豫川把手伸进口中,呕了些药出来,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便昏死过去。
“把门栓紧!小心他们去而复返。”宋母咬牙说道,从地上爬起来,跑回屋里去了。
岳芷林连忙去把门栓插好,回头,宋母已从屋子取了药瓶子来。
家里有些外敷的药酒,是她养母在世时配的,效果奇好。对方不让请大夫,那就只能盼着这些药酒能顶上用。
岳芷林把菁菁关回奶奶屋里,给了两块饴糖安慰着。接着又和宋母卸了门板,将宋豫川推到门板上,抬回床去。
做完这些,宋母猛喘两口子,便眼睛一翻,一头栽在地上。
“娘!”她又吓了好大一跳。
大约是急火攻心所致。毕竟年老了,经不得这些。
岳芷林忙从柜子里翻了点参片放进宋母口中,此外也就不知该做些什么了。
万幸养母是种植药材的,家中虽穷,好药却有一两样拿得出手。
掀开宋豫川的衣裳,后背皮开肉绽,皮下瘀伤一块一块的,不知可有伤到骨头。
她的手颤了一颤,试了几次才扭开瓶子,为他抹上药酒。
宋豫川昏睡得很沉,这药撒到伤口上,他竟半点反应也无。岳芷林心头发慌,一再探他鼻息,确认他还呼吸着。
涂完药,又马不停蹄去烧热水。
做完这些,她才想起去隔壁房间看眼菁菁。
孩子蜷缩在床上,给她的糖一颗都没吃,紧紧地捏在手里,小脸蛋上还挂着眼泪。
想是哭着哭着睡着了。
一家四个,三个需要照顾,岳芷林深吸一口气,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不是说,这幻境会为她编织绝妙的美梦么。她从来没有想过报复宋豫川,这幻境又怎会有这样的走向。
她给菁菁盖好被子,坐在床边整理了片刻心情。
额角阵阵发胀。
等她回到自己房间,宋母已经醒来,正哭着检查儿子的伤势。
宋豫川的脸色并没有一点好转,人还晕着,昏睡中额头一层密密的汗
岳芷林心头不是滋味:“娘,我已经给豫川上了药。这里有我守着,您快回房歇息吧。”
她如是道。怕宋母再待下去,身体经受不住。
宋母就在床沿坐下,抹了把眼泪:“我的儿子受了这么重的伤,你叫我这做娘的怎么睡得着。”
岳芷林:“菁菁也要人照顾,她那么小,又受了惊吓。娘,您可不能倒下,我一个人哪里顾得来。”
宋母抹净眼泪,心疼地看着儿子:“你说他……这是在外头惹了什么事儿啊。”
岳芷林不知道。
宋豫川能惹什么事儿呢,他是个左邻右舍都道一声好的人。他性情和顺,待人有礼,甚少计较得失,夫妻这么些年,从未见他有急眼儿的时候。
宋母也知干守着不是事儿,念叨着,关门出去了。
岳芷林在床沿坐下,见他脸色惨白,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已经烧起来了。
她心头慌慌,忙去端了盆冷水来,拧了帕子给他敷在额头。
“阿月……”
宋豫川在迷迷糊糊中,喊着她的小名。
她忙贴近过去:“我在这儿。”
“别怕……别怕……”
一声别怕,说得她鼻头发酸。
他的声音极其沙哑,说得含糊不清,但她还是听出来了。
做一介小民实在是苦,强权之下,让你生你才能生,让你死你只有死。她真想挥起斧头砍了这帮恶人!
顾家夫妇遭人暗杀,那,宋豫川会不会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遭了今日这桩罪?
想到这里,岳芷林突然呆住了,后背一股凉意席卷而来。
也许,这幻境给她编织的并非美梦,而是她错过的事实。事情的全貌,或许是这样的——
那天下午,菁菁突然被野蜂蛰。
同一天的下午,宋豫川被人冲进家中封口。
那天晚上,她拍了那么久的门,宋家始终门扉紧闭,不予回应。
不是宋豫川要与她恩断义绝,而是……他和宋母都正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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