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十八章 完结章
仙山是不收凡人的。
以凡人的身份, 踏上一条修仙的坦途,便一定要付出代价。
宋豫川的代价,是死在诛魔大战之中。
而她的代价, 是亲手将他杀死在诛魔大战之中。
是这样的吗?
不……
岳芷林望着前方, 失神地摇头,手中的神斧抖动着。她已超脱,她可以放下而无怨怼,她也可以牺牲而不愤懑, 可她万万做不到亲手杀了宋豫川。
“微与!”凌虚仙翁催促了一声。
满天神仙、整个三界都在看着她,等着她。
云姬的声音再度从宋豫川体内传出,傲慢、嚣张, 又诡异得叫人心颤。
“你做不到的, 你爱极了他,你恨不得代替他去死……”
“这些神仙都是自私鬼,别听他们的。”
“你把斧头放下,我也把恩怨放下, 咱们一起掌控三界,如何?啊, 对了,我也不杀他,你们还可以做对恩爱鸳鸯。”
魔的声音极具魅惑, 它总是能寻到人内心的缝隙,蛮横地钻进去,将那裂缝越撕越大。
“阿月别听!”
“微与快啊!”
数不清的目光注视下,岳芷林的手颤抖起来。她凝望着宋豫川, 看着他痛苦得又弯下了脊梁,看着他一次次地, 把被支配着拉拽面具的手按下去……
“快砍,阿月!”
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可在邪魔面前他却又如此渺小。宋豫川已经快要撑不住了,他的魂魄在一点点溃败下去。
选择将奇石化作面具种在他的脸上,因为他是个清正之人。
做他的妻子,便也当是清正之人啊。
“铛——”岳芷林松开手,造化斧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把斧头丢了?!
众仙个个惊呆了眼,尚不及质问一声,便见一抹赤色从眼前飞过。
岳芷林飞快地朝他去了,伸手,拽住那只撕扯面具的手。
“阿月……”宋豫川的眼睛已被黑色笼罩,他只剩一丝清醒,唤她名字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你想干什么?!”倒是云姬的声音响亮而有力量。
岳芷林张开双臂,将宋豫川紧紧抱住。
“我和你一起。”
她闭上眼,周身倏尔燃烧起火焰,顷刻间,火焰便将二人包裹其中。
旭鹰大惊失色,拔腿飞奔上去:“师妹!”
那烈焰猛烈地焚烧起来,却将他的脚步挡在三丈开外。眨眼之间,火焰当中的二人,已全然瞧不见一丝轮廓。
旭鹰呆愣在原地。
夜空被烈焰照耀,如有火龙火凤盘旋而过。赤红的火越烧越烈,闪耀起紫红的光,绚烂而美丽。
火场中心传来云姬刺耳的惨叫,很快,那尖锐的声音就低落下去,渐渐再未有一点响动。
在场死寂一片,过了许久,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就是……大日金焰本该的样子?”
凌虚仙翁背过脸去。
玉虚则早已哭得坐下地去,一下下地拍着大腿,却是一点儿哭声也没放出来。
战神眼中噙着一点水光,那飞扬入鬓的长眉悄然低垂下去。
“她修为不足,必是以魂力燃起这大日金焰,方得此威力。”
她烧死了邪魔,烧死了她的丈夫,也将她自己一起化为灰烬。
结束了。
这,就是他们要付出的全部代价了吧。
满天神仙谁也没再说话,只围着这团熊熊燃烧的火,眉眼低垂地看着。
凡间大地,世人也仰头望着苍穹之上的漫天红光。
菁菁指着天上,好奇地问:“奶奶,神仙也放烟花吗?”
宋母回答不出,只是也望着天空,眉心不觉地皱起来。
今夜的天红得好似烧着了,绚丽得比今夜的烟花还要夺目,令人只是望着便忘记了呼吸。
逢春:“神仙才不放烟花,神仙又不过春节,上头肯定打翻了炼丹炉。”
菁菁:“肯定是放烟花!”
逢春:“肯定是打翻炼丹炉了!”
争吵间,微风起,院中的桂树摇得沙沙响,两个孩子突然的一齐安静下去。
良久,菁菁撇了撇嘴:“还是等娘回来了,问问娘吧。”
……
那一场火,烧了整整一|夜。待火熄灭,原地空空如也,什么也未剩下。
这场浩劫就这么过去了,三界又恢复了太平。而付出的代价,一直叫人难以忘怀。
天真的公主沉睡了下去。
恩爱的夫妻燃烧了生命。
而战神,虽然复活却又折了半条命进去。
——元捷为了布阵元神大伤,哪怕是玉虚仙翁出手也差点没救回来。做师尊的自是舍不得徒弟,便就豁出去,大耗魂力才将他性命保住。
此后至羽闭关养伤,一晃三十年过去,才终于出关。
“哟,今儿不打架了,改下棋了啊?”玉虚拎着酒葫芦,飞落在了棋盘旁。
又是一年春天。
春草茵茵似软垫,他一到,就一屁股坐在地上。
至羽落下一子,叹息着:“嗐,一直没恢复全,哪打得过这老家伙,不打了不打了。”
凌虚仙翁:“嘿,自己技不如人,倒怪这些有的没的。”
至羽不接他话茬,扭头问:“矮家伙,你这是去哪儿了,一身酒气。”
玉虚盘腿,打开葫芦喝了一口酒,乐呵呵道:“广灵散人养出两个好徒弟,前两日竟飞升了。散人高兴,请大家吃酒——嘿,你们没去,那真是可惜。”
凌虚仙翁不屑:“呵,酒有什么好喝的。”
玉虚:“哎哟,想不到这话竟有一日能从你个酒鬼嘴里出来。”
打架打不过,棋也下不过,至羽一把推平了棋盘,索性跟玉虚聊上了:“人多不,可听得什么趣事?”
凌虚仙翁:“……”
玉虚:“啧,人那可太多了!”想了一想,“趣事嘛,还真听来那么一桩。”
“说来听听。”
玉虚也不卖关子,大嘴巴就这么敞开了讲:“你们可还记得,司命星君曾收过一个徒弟,长得那叫一个标志。”
“记得啊。”
“嘿嘿……”玉虚掩着嘴偷笑两声,“恋上她师尊啦!哎哟,这人伦可叫一个乱啊。没事儿给师尊捶捶腿,添添茶,等司命星君察觉不对的时候,那姑娘已深陷当中,不可自拔。”
至羽:“我的天爷,这还了得!”
玉虚:“是啊,司命星君头疼得很啊。那可是他天资最高的徒弟,想扫地出门,却又是舍不得。”
至羽:“啧啧啧啧啧……”
正说着,元捷从山坡冒了头,乐颠颠地小跑上来:“呀,师尊果然在此下棋,可叫我好找。”
至羽那一脸的笑当即一收:“你不去收集息壤,来找我作甚?”
“就想师尊了嘛。”元捷说着,蹲下来,一脸谄媚地捶捶师尊的腿。
至羽忙把腿一缩,眼神突然微妙……不对劲!很不对劲!
元捷又提起茶壶,给师尊倒茶。
哪知茶刚满上,正要捧给师尊,师尊一记飞脚给他踹上来。
“畜生玩意儿,老子你也敢恋上,讨打!”
元捷:“???”
至羽怒了:“说!你是几时对为师有此非、非分之想的!”
元捷:“啊?”
这还了得,又是捶腿又是添茶,路数竟跟司命星君那徒儿一个样。
反了天了!
玉虚惊呆了脸:“你小子快说实话,来找你师尊干啥了?”
元捷被踹了个懵:“我、我就是想让师尊帮我说说情——我听得小道消息,灵宝仙君那儿锻造出了把神戟,徒儿好想要。”
就是来求师尊帮他去跟灵宝仙君要这兵器的嘛,还没开口呢,骨头就快被踹断了。
至羽:“……”还好还好,不是恋上师尊了。
她长舒口气,清清嗓,“兵器可以帮你去讨,让你收集的息壤你可收集了?”
“在这儿呢,就快收集够了,师尊的嘱咐徒儿怎敢怠慢啊。”元捷忙把聚宝盘拿出来。
这三十年来,师尊闭关养伤,却一直惦记着昭圣元君养护元神的恩情。这恩无法还给她本人,自然只能还到她的女儿身上。
那叫菁菁的孩子三十年了还没长大,就等着这息壤。元捷平日里不是在修炼,就是在找息壤,日子过得比旭鹰还要简单。
听说旭鹰那小子不是在亭子里发呆,就是去人间看孩子,陪菁菁玩儿,张扬的性子都收敛了不少呢。
至羽满意地点点头:“我再去找点儿,等元君回来,还她个大礼。”
她这话出口,两位仙翁都沉默了。
三十年前,那火烧得什么都不剩,微与和以观连一丝元神也未留下。回来?如何回得来。
至羽:“你们什么表情,不信?呵,连我一个兵解了的都能回来,上苍但凡是开了眼,便不能叫他们回不来。”
四海八荒,战神是最坚信夫妻二人还能活过来的那一个。
……
半山的小山庄里。
屋檐下,少年放下剑:“好了,你的高跷做好了。”
菁菁:“嘿嘿,你快扶我上去啊!”
少年又把她扶上去。
菁菁踩在高跷上,看到了墙外的好风景:“啊,我好高啊!哈哈哈哈……那儿有蝴蝶,我要去抓!”
少年低头看看自己砍缺了口的剑,叹了口气。
其实,已经不能称他是一个少年了,他只不过看起来十八|九岁。自决定修仙,玉虚仙翁便将他记为干爹名下弟子,又亲自指导,因有了仙泽滋养,他的容颜便变化得极慢。
如今他已晋地仙,衰老的速度也就更慢,再过十年也不过是弱冠的容颜。
祖孙三人,一个长不大,一个老得慢,奶奶则七八十岁健步如飞,任谁都觉得怪。
因在一个地方住不久,他们索性置了一处山庄,在这里一住十年。
山庄虽然偏僻,生活却不无聊。除了狰和他的灵兽时不时打得鸡飞狗跳,给日子添几桩笑料,隔三差五便有神仙来看看他们,对他们多有照拂。
旭鹰来得最多,不过,来了只陪菁菁玩儿。
很多神仙都关照着菁菁。
天尊曾想接菁菁上天,封为公主好生养着,可菁菁只愿守着奶奶,便只是受了公主封号,并未上天去住。
所有人都告诉她,她的爹娘在天上一个很重要的地方当值,很久很久才轮一次值,所以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呵,也就那丫头好骗得很,他和奶奶都不信这些鬼话。
民间许多地方已经建了二圣庙,供奉的是昭圣元君和其丈夫净德真君,那除魔的故事也已广为流传。
干爹是死后封的尊位,听起来真威风啊。
菁菁很少出门儿,所以不知道这些。
奶奶一直都没说什么,只是每每提到菁菁的爹娘,便要念叨一句——人啊,要对得起天,对得起地,要正直勇敢。
听说,那正直勇敢的玉芝公主还在辉月殿里躺着。
听说,那正直勇敢的禹诺已经一统冥界,终于成长为冥界英主。后来,他每日都要摘一朵最新鲜的回魂花,送去公主床头。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玉虚仙翁说,公主已有苏醒迹象。
他也要做一个正直勇敢的人,很想出去闯闯,可是菁菁那丫头太粘人了,他若走的话,她肯定会哭鼻子的。
……
天上,二圣碑下。
清宁清安将香灰撒在碑前,眼中双双噙了泪。
三十年前,大日金焰在这里除尽邪魔,也将曾经对她们有恩的一对夫妻烧至灰飞烟灭。
后来,天尊树立此碑,每年的那一天都要亲自来敬一杯酒。
平日里这里都很清静,无人来打扰二圣安宁。今日,她们也来敬一杯。
清宁清安的凡间债还了三十年,一朝感悟大道,竟顺顺利利地飞升为仙。
回想种种,还是得感激遇到了贵人。二人很是想亲口谢过大恩,可如今,却只能在这碑下缅怀故人。
“曾经祭祀战神,如今改祭二位,凡间每年都会为你们焚香。我们姐妹从五湖四海收集了些香灰,特带来告慰二位。”
清宁说着,将盛满香灰的小炉子摆在二圣碑下。
清安:“香灰虽轻,却都是芸芸众生对二位的敬意与缅怀。”
二人各敬了一杯酒,又跪下磕过了头。
广灵散人:“好啦,故人已去,还得着眼当下才是。二圣的母亲、孩子都在下界过普通日子,咱们没事的时候就去下头走一趟,看看可有需要出力的地方。哦,对了,再过些日子是净德真君母亲的八十大寿,届时可得备下厚礼去一趟。”
“谨遵师父教诲。”清宁清安也就收拾东西,跟师父走了。
二圣碑下,便又恢复了清静。
清风徐来,吹起灰白的香灰。香灰翩翩上扬,又慢慢沉淀,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
有什么东西,从香灰之下破土而出。
嫩绿的牙飞快生长着,缠绕着白玉石雕刻的碑向上蜿蜒。眨眼的工夫,嫩绿的牙成长为巨大的藤。
藤上结出两朵花苞。
一朵赤红,一朵浅青,花茎缠绕拧成一股,花苞便紧紧地贴在一起。
在无人的地方,美丽的花儿悄然绽放。
……
三月初三,老太太的八十大寿。
这一天,天上的神仙络绎不绝地来到小山庄,送上厚礼,道上几句祝寿的话。
老太太笑容常挂脸上,来了都有酒喝,又戏谑着,这么多神仙给她祝寿,她怕不是要折寿。
司命星君拍着胸口说,放心!要不再给您老添个一百岁。
宋母忙摆手道,不了不了,这辈子够了。
菁菁骑在大猫身上,盯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好奇地问:“你又是哪位呢?”
男子低下头,冲她和煦一笑:“我是冥王。”
菁菁眨巴眨巴眼:“冥界我去过,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嗯……你以前没来过我家。”
禹诺:“这次特来贺你奶奶大寿,顺道替人递贺帖。”
菁菁:“替谁啊?”
禹诺:“你奶奶认识。”
菁菁:“哦。”吹吹她的小风车,到别处玩儿了。
禹诺在堂屋外等了会儿,见里头的仙君出来了,才跨过门槛进了去。
他递给宋母的贺贴,出自杨氏之手。
就是曾经做过杀手的杨氏。
三十年前,天尊特赦,结束了她的酷刑。那之后,她便一直住在枉死城,后来和陈姑一起又搬到了酆都城。
再过一段时间,昭圣元君的这些亲人便都要入轮回了,杨氏心中却有一桩罪过始终放不下。
便是当年杀害宋父那一件事。
宋母放下贺信,沉默了几息没有说话。她端起茶碗润了润口,才叹气道:“我都已经放下了,她还记着作甚。烦请冥王转告,若她能等我个二十年,我还要下去陪她话话家常。”
宋母脸上又挂起笑,她早已是看得比谁都开了。
冥王禹诺还未接话,就听得外头菁菁闹了起来。
“喝了点儿酒就胡说,我娘才没死呢,我爹娘都在天上当值呢,只是当值的地方涉及很多秘密,才没有回来。”
丫头气得跺脚,“他们……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战神一脚给元捷踹去,赔着笑回菁菁道:“小公主别跟这蠢货计较,他懂个屁!”
原来是元捷这缺心眼儿,不小心说漏了嘴。
菁菁气得脸红,骂着骂着竟掉起眼泪,弄得大家一时手足无措。
逢春站在旁边,递去一张手帕:“别哭了,奶奶过大寿呢,这多不吉利。”
菁菁把头转过来,埋在他胸腹,声音低了下去,依然抽泣着:“可奶奶八十大寿,他们也不回来啊……”
逢春暗叹口气,看向奶奶,奶奶脸上很平静,摆摆手示意战神别打徒弟了。
菁菁……其实隐约知道的吧。
三十年,便是个傻子也觉察出来了。只是这窗户纸谁也没捅破,今儿元捷不小心捅破了,她倔强地要糊回去。
“大好的日子,打徒弟玩儿呢?”
一院子的人正不知所措,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女声。声音噙着笑意,如今儿轻拂脸颊的春风,暖暖的。
众人扭头去瞧——
暖阳铺洒的院门前,红衣耀眼,青衣柔和。二人笑盈盈牵着手,跨过门槛,走下台阶……
菁菁眼睛直直地愣了一下,突然咧嘴笑起来:“我就说我爹娘好好的吧!”
众人皆看傻了眼。
“爹!娘!”
她飞奔着过去,踩着金色的光,踏过青绿的草……她还是小丫头,还可以举着她的小风车,奔向世上最温暖的怀抱。
时间煮雨,岁月缝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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