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入迈阿密赛场,幸村二十一岁。与他同龄的手冢国光已闯入atp前十五名,小两岁的越前龙马则在前不久落幕的澳洲网球公开赛上斩获季军——当然,网球比赛没有季军,至于其他无缘决赛的选手,更不会留下姓名。
很遗憾,他恰好是其中之一。
他与索尼公司的合约即将到期,和耐克的代言也停止了。综合各方面情况,现在似乎是退出职网的最佳时期,携着尴尬的排名,和卡里所剩无几的积蓄。“我们去年刚刚聘请了营养师,打造了健身房,”教练好意劝说,“还有这一柜子的球拍,刚穿的线。”
幸村背起网球包:“我现在就可以把它们都送掉。”
他真这么干了。把所有球拍分给了家门口公园的流浪汉,一把送给便利店收银员,一把送给每天来送牛奶的兼职生。教练问,不给自己留一把吗?
“不需要。”他微笑,“我这辈子不会再打网球了。”
半个月之后他还是站在了迈阿密大师赛的现场,用教练的话说,职业生涯从佛罗里达开始,那么就应该在佛罗里达结束。更何况迈阿密赛奖金如何丰厚。四月,正是东海岸的好天气,芭蕉树阔大的叶片仿佛挥舞的手。幸村心想,这倒是很适合告别。
他在第一轮对上网球学校的昔日同学,第二轮对上来自纽约的金发小子,第四轮对上u17训练营的德川前辈。每一轮他都赢了,轻松利落的三比零。赛后在更衣室,德川前辈沉默地靠近,对他说,幸村君,不要害怕输。
他挑眉,哑然,停顿片刻,笑着道谢。他说:“其实我根本没考虑这回事儿。”
他和德川前辈去喝酒,宿醉,第二日拖着酸痛的身体去打四分之一决赛。对手刚刚在澳网夺得亚军,赛前接受采访,趾高气昂,说他不足为惧。赛后幸村同他握手,心想,我确实没什么能耐,只是打败了你而已。
决赛那天,迈阿密发布了异常天气预警。四月中旬,场上没有一丝风,气温飙至四十度,幸村从长长的通道里走出来,安保人员在前方领路,对手落在身后,两侧的前上挂满了前几任冠军的照片。一张张熟悉的脸,三英尺高,二点五英尺宽,像树叶一样从他身上脱落。
对手今年三十八岁,曾是包揽四大满贯、排名世界第一的顶级选手。童年时代第一次抱起球拍时,幸村就在俱乐部的电视屏幕上看过他的比赛。那一年,他也二十一,头发挑染成三股,在脑后绑起马尾,穿着艳粉色的球衣上场,每次的造型都会成为各大媒体评点或挑剔的对象。
幸村看看自己的着装,中规中矩的白色短袖,一时间竟有些后悔没穿一身荧光色,来打这场告别赛。球场周围扰动着观众的嗡嗡声,对手停下脚步,示意他先走。
金色的阳光穿透他的眼皮,他听见嗡嗡声变成了一阵阵的欢呼呐喊。那声音像海潮,簇拥着他,将他轻轻推到场上。然后对手走过来了,欢呼声变得更加热烈,几乎是此前的五倍——幸村清楚这是老将的计谋:先前的欢呼是给两个人的,现在的欢呼却是为他的,而且只为他。对于一个行将退役的人来说,告别赛的每一环节都务必尽善尽美,给年轻人一点心理打击,实在不算什么。
但这无所谓,幸村弯下腰,将球抛向天空,然后奋力击出:反正这也是他的告别赛。
*
“你卸下了所有的包袱,然后你赢了。”早川和他并肩坐在长椅上,手里捧着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饮料,“那场比赛是不是打了特别久?我记得一直拖进了第五盘抢七。”
“灭五感对他不奏效。”幸村苦笑一声,“那天天气太热,我自己都快失去意识了。”
对手年长,又一身伤病,打持久赛肯定不利,因此来势汹汹,开场便破了他的发球局,并且猛攻反手。幸村惯用的招数对他毫无办法,这老将就像滑溜溜的鳝鱼,越是用力抓,越是抓不住。
高温将球场烤得滚烫,观众的呐喊如火上浇油,他退到底线,感觉脚下的沥青正在缓缓融化。前三盘里,他输掉了两盘,然而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很着急——反正都是要告别的——又轮到他发球了,网球撞在球拍正中,发出好听的咚咚声,让他想起第一次拿起球拍时,教练做了个示范,说你听,这个就是甜点区。
教练还说,你只要把球打回去就好了。网球是很简单的运动,不像跑步啊举重啊有硬性的指标,不必每次出战都是世界第一,只要比对手出色,哪怕只是一点。你也不必多成功,只要迫使对手失败就好了,最理想的情况是,做好你该做的,然后让他自乱阵脚,最终失败。就像苹果一定会掉到地上。
幸村说着,突然拿走她手中的苹果汁喝了一口:“和地心引力一样。”
早川盯着那罐惨遭荼毒的苹果汁,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那天天气很热,而他的身体支撑不了持久战,我记得打到第四盘刚打完,他就叫暂停了?”
“因为我赢了第四盘。”幸村微微一笑,却并不把苹果汁还给她,“他想用暂停切断我的攻势,顺便打一针止痛。这也是老将的策略。”
最后一盘了。近处的球场在热气中颤抖,向远处看,张张陌生的脸庞连成一片。汗水打湿了他的发带,又沿着眉骨,沁入眼角。辛辣的疼痛感使视界迅速震荡起来,然后扩展至全身。第一局打了整整十五分钟,第二局比第一局更长。这场比赛分不出明确的转折点,打进抢七时,他几乎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只有网球撞击拍面的声音。咚,咚,咚,就像是苹果最终掉到地上。对面击出了一计狂野的正手球,他观察着全部动作,当球脱离球拍,他就知道它出界了。哨声响起,可是他没有注意。在片刻静默后陡然爆发的掌声中,他意识到自己赢得了这场比赛,到那时,他连再挥一次拍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躺在更衣室的地板上,那个前辈倒在我身边。我们的身体依然紧绷,完全动不了。赛会医生把我们抬到理疗台,就像做手术一样,电视里在放刚才比赛的转播,隔着半米的距离,前辈握了我的手,说我的打法很成熟。”
他再也没有机会考虑退役或告别了。因为媒体俨然把他吹成了“世代之战”的“最终赢家”。法网他打进半决赛,不擅长的草地赛季也拿了八强,九月在纽约,第一个大满贯冠军触手可及,最多只差五盘比赛,但是他扭伤脚踝,输了。各大网球评论节目那一期的标题几乎都是:大器晚成!幸村精市何日夺冠?
教练把报纸拿给他。幸村说这听起来好像在骂我。
“的的确确是大器晚成,”幸村笑道,“毕竟我二十四岁才拿到第一个大满贯呢。”
*
他的职业生涯被迈阿密大师赛一分为二,后半段并不比前半段好多少。流言和商务一起来了,打开视频网站能看到幸村精市代言的体育用品广告,也能看到有关幸村精市网球技巧的争论。有人说他发球一般,正手比较突出,有人说他是那种平平无奇的选手,有人说他专等对面自曝其短,有人说灭五感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骗小孩子的东西。
对于这些言论,他一概装作没听见。不生气,或者说,不在镜头下生气。重新出现在大众视野里的幸村是传媒的宠儿。比起越前龙马那种出了名的不配合,神出鬼没,发布会玩消失,动辄批评某某差得远,胜负成败球场见,他的脾气可说非常之好,好到没经验的实习生采访完他都觉得如沐春风,赖着不肯走的地步。然而又因为他的团队太会公关,他本人也从来温文有礼,所谓“毫无破绽”,就成了新的破绽。
“你们媒体真的很能给人贴标签,”他霸占着她的苹果汁,还要指桑骂槐,说她的不是,“沉默寡言的,是无趣;桀骜不驯的,是狂妄;浑身挑不出错的,是虚伪。采访呢,我都是配合的,场上呢,没摔过拍子,场下呢,也没骂过什么人。结果一觉起来,却因为打假球上头条。”
早川嘀咕:“假球归假球,风评归风评,我看你确实挺虚伪的。”
一份据说是来自网球廉洁部门的报告在各大网站公开地“秘密传播”,提到俄罗斯、意大利北部和西西里的赌博集团在多场比赛中盈利数十万英镑,末尾附有一份二十八人的球员名单,其中包括刚刚参加过美网的球员,每一个都输给了他。
于是逻辑很自然地推导出一个结果:幸村精市可能也参加了比赛造假。无他,如此猛烈的上升势头,暧昧不明的亚裔身份,以及隐隐流传的“虚伪”假面,本就足以让大家感到害怕。
他的当务之急是拿下澳网冠军,在熟悉的硬地乘胜追击,彻底平息谣言。但是他没能做到。脚伤很严重,需要进一步治疗。如此急流勇退,看起来仿佛是迫于舆论压力。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向主办方提出退赛申请。
主办方通过了他的申请,但是媒体朋友没有。场外围着一圈摄像机,打头那个男人操着一口澳式英语,问他如何看待近日风波。他说我从未被要求造假,也不认为高排名选手中有人会打假球。我认为网协应该采取进一步的调查行动,以切实的证据扫清弊端,或者回应这些指控。
滴水不漏的答案——只是他不能像一些选手那样表示自己无需依靠打假球挣钱,因为在漫长的蹉跎岁月中,他的确非常需要每一笔奖金。
有了奖金就可以充实自己的队伍。他请了新的经纪人和营养师,在东海岸治好了脚伤。他们开始执行新的饮食和训练计划,尝试把蛋白质的摄入精确到克,记录每次体能训练的脉搏。他见过太多困于伤病的选手,没有什么比身体素质更重要,当然,头发也很重要,因为他在网球学校的室友哥们儿已经开始秃顶了。
他逐渐有了余裕,不是所有比赛都要参加,他蛰伏着——用媒体的词来说,是“蠢蠢欲动”——等待那个夺取胜利的机会。
然而胜利总不愿垂青于他。他四次闯进大满贯决赛,四次与冠军失之交臂。在那些光怪陆离的传言中,他成为一个骗子,一个侥幸的成功者,一个依靠良好形象获得喜爱的运动员,甚至演员。正好他接受了一档综艺节目的邀请,作为飞行嘉宾出过几次场,精修的粉丝剪辑放到网上,评论员的语气也变了,他们问,幸村会转向娱乐圈吗?
那年冬天,他难得回了一次神奈川。朋友们即将大学毕业,深造的深造,工作的工作。客是他请的,让大家放开肚子吃,虽然真正放开肚子的只有在国家队打球、必须严格遵循健康饮食计划的切原。中途转场卡拉ok,他出去透气,撞见仁王在门外抽烟,看见他,轻轻哟了一声。
仁王大学读的是经济,今天刚从实习公司过来,从头到脚全副武装,随时就能去当资本家走狗。幸村往他边上一靠,他说,来一根?
幸村摇摇头,我不会。
仁王说,难得有部长不会的。
幸村笑道,我不会的可多了,比如我就不知道该拿那些评论员怎么办。
仁王摇摇头,说我又不是学公关的。但还是很恳切地给出建议,说其实你就是在和舆论谈判,这个过程很漫长,可毕竟是暂时的。从你赢得大满贯的那一刻起,事情就会好转。
是吗?幸村在心里暗暗地想,如果我永远拿不到呢?如果这就是我的最高水平呢?
“我瞒着大家回了立海,路过网球部,正好撞见一群小孩训练。我都不知道过去十年,咱们风格变了那么多,像哪所学校呢?像之前关西的四天宝寺。每个人都打得很开心。虽然技术很稚嫩,也没什么战略,但就在那儿傻乐。”
“哦——”早川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所以你对国中时候胜者为王的理念后悔了?”
当然没有。尼克网校的魔鬼训练较立海更甚,职业网坛的现实也宣判着“快乐”之不可能。对于昔日的理念,他不曾感到后悔。只不过,少年时代坚信胜者为王,是因为这比其他标准更能换取有限度的公平。又因为自己从来都是胜者,凭借网球在倾斜的地平线立足,才能那样笃定地说出网球就是我自己。然而病房里的恸哭已隔得很远了。竞技体育是扮演英雄的运动,如果它既不能带来快乐,又不能回报胜利,只有滚烫的热浪和漩涡般的言语,那么他要如何锚定自己?
仁王说你的肺金贵,然后把烟掐了。两人靠着窗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恍惚间,幸村竟想起多年以前,他带着某种自己都未曾明了的心意,在医务室前截住仁王,问他,你会和早川在一起吗?
又想起早川几近逼人的尖锐目光:胜者为王,对败者是很残忍的吧?什么才是胜利的标准?要是永远以胜者为尊,那么除开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剩下的应该怎么办呢?
其实他是没有办法给出答案的。他只能夸下海口,说既然不知道什么真正的胜利,那就全部抓住。在好多问题里选择一个,匆匆回击。那时他太年轻,尚未踏足失败的泥淖。而等他从失败中浮出水面,她却已不在岸边。
仁王说,想不开的时候,就换个环境。当时你去美国打球,宣传部又碰到什么稿件问题,成天有人在bbs上骂早川。她多洒脱,直接打了申请,出国交换了。留下的烂摊子全靠那个学生会主席帮她收拾。
“我问仁王,早川现在做什么呢?仁王说,啊,她跑北海道乡下学校去做志愿者,发光发热,造福社会嘛。我说,到底是早川,真没想到。”
早川莫名其妙收获极高评价,心情很好,也不和幸村手里那罐苹果汁计较了。她瞥见塑料袋里的乌龙茶还没打开,正琢磨着晚上喝茶一会儿能不能睡着,就听见幸村那边来了一句:“我问仁王,你没有和早川在一起吗?”
“想啥呢,”她耸耸肩,把乌龙茶拿出来,“我们,昔日好邻居,纯洁无暇的路人关系。仁王怎么回答的?”
“仁王说,部长,加上高中那回,你可是第二次问这话了,你别是心里有鬼啊?”幸村笑了,“本来是想套他话的,结果反而被他摆了一道。”
早川拨弄袋子的动作顿了顿,的确是仁王风格,她心想。这人就这样,避重就轻,没个正经。倘若能稍微坦诚一点,那会儿她大概会和仁王在一起吧。
他们到底没有在一起。这些年看着他工作、跳槽、恋爱、失恋,旁观者清,渐渐也觉得,高中时的鸵鸟政策未必是坏事,比起做男友或前男友,这家伙更适合做朋友,亲兄弟明算账,使唤起来也不心疼。
“他就这副德行。高中的时候还老问我对你什么感觉,张口部长闭口部长的,跟用户满意度调查似的,可烦人了,活该去做基金经理。”早川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把塑料袋扔回椅子上,嘴里的茶还没咽下去,只听幸村问:
“其实我也想知道,你对我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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