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网球场静得好像一潭水。冷风过处,满池月色都起了涟漪。重焙乌龙茶很苦,一口下去,早川舌尖发麻,整个人都清醒了。
幸村真是变了。她心想,换以前,哪有那么容易开口。现在呢,不用她套话,他自己灌醉自己,就把全部经历和盘托出。可见打网球真的很辛苦。当然了,也可能是她足够靠谱。
可这问的又是什么问题?怎么就从舆论危机聊到同学聚会,又从抽不抽烟聊到你对我有没有感觉?早川被淡淡的酒味包裹,想起这颠三倒四的逻辑,心里实在是好笑。抬头看看月亮,低头看看地上的霜色,只问幸村:“不回去吗?”
幸村一句话都没有。只是盯着她,醉意还未消,一双眼睛熬得通红。月光下,无端露出几分委屈。早川心中警铃大作,明知这是鳄鱼眼泪,醉汉撒泼,切不可仓促应战,因为一旦踏入其中,就会被幸村的逻辑绕住。
“要是不回去的话,”她掏出手机,在椅子上端正坐好,“我回个邮件。”
怎么会有这么努力的人,老板见了都要感动到哭。一天没上线,群组里塞满消息,过分积极的实习生问她要不要做幸村精市退赛的专题报道,她心想,怎么做?有资源吗?有是有,就在我边上,你敢采吗?
“其实我当时一直觉得……”宝贵的新闻资源刚喝完苹果汁,轻轻说话时,闻起来就像发酵了的苹果,“你的行为方式很特别。如果用女性向游戏打比方的话,我是你预先设定的攻略对象,其他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触发感情线的npc。”
你真可爱,她注视着幸村近在咫尺的脸,什么其他人,就算是这种时候,你也不愿意说出仁王的名字。
仁王真可怜。
有着神秘自尊心的幸村微不可觉地顿了顿:“这个比喻不是从你那里抄的,是我自己想的。我还觉得,你从头到尾就不相信自己会喜欢上我,也不相信自己会喜欢上别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以绝对的否定为前提,所有感情追根溯源,都是……‘不可能’。”
早川背挺得笔直,继续回邮件。一面回一面说:“虽然这话没说错吧——但我那时就告诉过你,我很讨厌性格分析,你这样我会骂人的。”
“你生气。说明我戳中了你的痛点。”幸村振振有词,一意孤行,可谓脸都不要了,“所以我才会拿真人秀之类的话试探你。”
“嗯,”早川一提起就恨得牙痒痒,“说什么就算是剧本也会有真心,没点定力的还真被你绕进去了。幸好我脑子转得快,知道有些人的话不能信。”
“其实也不全为试探。”群组消息响彻空旷的球场,幸村注视着她被液晶屏幕照亮的侧脸,叹了口气,“我只是很好奇,排除那个不可能的前提,你真实的想法——”
*
“没有那个前提,就没有真实的想法。”
这是重逢以来早川第一次打断他的话。迎着幸村喝多了转不过弯来的目光,早川笑笑:“反正我也喝了半斤烧酒,坚持到现在实属不易。接下来的话,你可以信,可以不信。反正信或者不信,都过去了。”
她惊叹自己的记忆力居然那样好,连细枝末节也记得清清楚楚。一切糟糕的事情都从下载那款游戏开始,普通的星期五傍晚,很有可能是十三号。养成类手游,烫金艺术字体,煽动性口号。突然变黑的房间,半空悬浮的书本,起死回生,修改记忆……早川明羽,你想要变成什么样的人?
刚才幸村说,职业比赛只看重冠亚军,在爬楼梯般的晋级中,“只输一次,就成为彻底的失败者。”
早川心道,我明白的。因为我也只输了那一次。
后来她也想过,倘若那晚在冲绳,她态度再好一点,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倘若后来在学生会,她锋芒能弱一点,仅仅一则报道失实的指控,或许也不至于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书本提出的要求看似困难,其实无论恋爱或社团,都没有明确的检验标准,不会问幸村和她交往是否出自真心,也不会问她进主席团靠的是能力还是手腕,总之,敷衍一下,大概率可以过关。
只可惜这样的话,那时的她不会听。十六岁,要的是纯粹、决绝、彻底。堂堂正正地赢,或者光明磊落地输。
所以在佛罗里达读书那段日子她挺开心的。宿舍区往东走,十分钟路程便到海滩。有人脸上扣一本书瘫着晒太阳,教职工小孩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垒沙堡,校队运动员经年累月练习冲浪和赛艇。海鲜烧烤很便宜,校门口的鸡肉卷也鲜嫩多汁,晚上回去时,她会带上一个顶部打开的椰子。拜立海的应试教育所赐,她基本功很好,数理化基本没问题,只是英语难一点,但也渐渐能讲一口混杂日语节奏和南部方言的美式英语,充分体现大学招办老师最喜欢的身份多元性和边缘化特征。
幸村在迈阿密公交车上看到的女生是她交换时的住家子女,性格开朗,擅长迟到,喜欢塞尔达和akb48。早川一度怀疑她报名接待家庭就是为了软磨硬泡,让交换生帮她翻译应援物料,美其名曰训练英日互译能力。
那一年她没有回家,连新年都在佛罗里达过。这里长夏无冬,满街棕榈树,就算加上圣诞歌,也没有半点年关将近的气息。永远热热闹闹的,生活不按暂停键,好像怎么都过不完。元旦前天夜里,学校新年舞会散场,她塞了满腹乱七八糟的小零食,从高高的山岗走下来,口袋中手机响,接到了父母的电话。视频背景里,神奈川下着雪,母亲问她,玩得开不开心。她用力点头,听见后面有人叫她,便匆匆挂了电话。
一年后交换期满,她回到神奈川,临走时衣服带得不够,下飞机恰逢寒潮来袭,西北风灌满了衣襟。她舟车劳顿,时差倒不过来,直接患上重感冒,包得严严实实,戴口罩回学校,从后门进班级,最后一排的同学看了她好几眼,才从喉咙里憋出一句早川。你好啊,她瓮声瓮气地答道,然后笑着挥挥手。
时值高三,网球部成员打完全国大赛便退居二线,bbs上有了新的校园偶像和八卦热帖,升学考试当前,每个人都收拾包袱,各奔前程,早川悄悄丰富起来的课桌,没有激起任何水花。
她刚回来就投入到紧张的复习中,每天在学校待到很晚才回家。去佛罗里达的本意就是换个环境,热情大过理智,她没有准备美国那边的考试,自然也就无法申请那里的大学。好在她当时报了文科,历史地理之类的科目,自己刷练习册就行,数学的大部分内容和交换期间所学重合,剩下不懂的,教研组直到晚上九点都有人值班,只要脸皮厚,随时可以敲门。
那应该是她高中三年学习效率最高的时候。夜里人去楼空,她会盘腿坐在课桌上背书,任凭自己低沉而快速的声音充满教室,像是一池水,慢慢上涨。偶尔参加竞赛培训的柚木柳生从窗外经过,她便推开窗,笑着和他们打招呼,问他们一会儿要不要吃夜宵。
奔着一个目标去的人,好像活在真空里,外界发生的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但比起国三或高一,这目标已然轻盈许多。爱慕虚荣的成分都不在了,她想要的,仅仅是离开立海,到一个新的地方而已。
她没有追究当时围绕她的流言是谁制造的,也并不关心她走后学生会发生了什么。各大高校来立海宣讲,宫崎作为优秀毕业生也一同参加,两人在礼堂遇到,早川还和他打招呼,说谢谢你帮我收拾了烂摊子。宫崎张张嘴巴,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太爽了,真应该把他那个表情拍下来。”早川说,“总之回来的半年,一切都过得很快。家里气氛也特别好,新年第一餐,吃红豆年糕汤的时候,我爸还鼓励我,叫我压力别太大。你相信吗?那可是我爸,成天主任女儿长副院长儿子短的人,居然会说出这种话。”
她真的免不了得意。回想起高一的经历,多少有种“兜着这么大圈子实在毫无必要”的怅然。一时间,为什么要开启游戏,为什么要把自己困进无休无止的道德审判,为什么要相信书本许下的、可能无法实现的诺言,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变得漫漶不清。
午夜梦回,她终于不必再从姐姐的面孔中惊醒。父亲轻轻搁在碗沿的筷子,和母亲收拾厨房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像是夹杂无限悔恨的叹息。
大学招生考试结果公布的那天,她关了电脑,兴冲冲闯到一楼。一颗心在胸膛里跳着,好像一切都要重新开始。然而,很难说那不是一种半途而废后的自我辩护和矫枉过正。
她停顿片刻:“我爸妈就坐在餐桌边上看我。我把好消息告诉他们,他们点点头,跟我说,我们要离婚了。就像我决定交换的时候没跟他们讨论,他们也好像只是‘通知’我这件事情一样。”
*
“在冲绳的时候我对你说,考上立海是为了成为姐姐,而你这样的校园偶像,恰恰是姐姐喜欢的类型。我费劲办法,努力符合你的期待,也符合大家对姐姐的期待,这样的生活实在太累,而我分明是可以退出的。”
“于是我真的退出了。我和你摊牌,也和游戏的系统摊牌。听起来很神奇对吗?你也可以当作是我编的。没关系,反正我们都喝了不少,第二天起来可能就忘了。”
她觉得自己脑子也坏了,竟能面对幸村,如此心平气和地谈起一切。但又觉得很正常,因为比起后来种种,高中时的经历,真像游戏一般简单,在未知的人生前,仿佛真的有什么对话框,选a是一种结局,选b则是另一种。
而后来的无数个新年,总有一段路,从妈妈家到爸爸家,或者从爸爸家到妈妈家,是需要自己清醒地走过的。或者不清醒也可以,然而不清醒,却是一种需要学习的能力。
过年是这样的难,一面是困难,一面是为难。关关难过关关过,莫名其妙地,也就这么过了。
“我读高中,前半段特别想变成姐姐,所以参加游戏,但是失败了。后半段,我觉得不做姐姐也可以,几乎强迫自己忘记她,却不料大家并没有忘记,所以也失败了。”
她特别坦然地望着幸村,就像那时父亲说他要再婚,她也特别坦然地望着那位厨房里忙碌的阿姨。这件事情最后并没有结果,而她早就学会了在不告诉她的时候,不去追问。
“我那时候把一切都想得太容易了。其实我,或者我们家,永远都不可能真正摆脱姐姐,无论我成为她,或者不成为她。这就是一场漫长的灾后重建。我以各种理由逃避重建的责任,于是当然要面对满地的废墟。”
“可能吧,就连对你的感觉,我也想得太简单了。我一定要从中剥离出什么来,觉得这个是假的,那个是真的,要么是纯粹的表演,要么是纯粹的动心。其实这些东西,往往混在一起。”
幸村侧靠在椅背上,眼睛微微闭着,呼吸悠长,好像已经睡着了。也难怪,她一扯扯到佛罗里达,一扯扯到父母离婚,喝醉的人,哪里跟得上这样活蹦乱跳的思绪。
早川闭上眼睛,箱根又开始下雪了。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时间将她吞噬。像无边的大雪覆盖着两个一动不动的躯体。“所以我觉得,我大概,也许,可能,真的喜欢过你吧。”
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点喜欢呢。当他用眼神暗示你一定可以理解,当他站在夏日无尽的街道,轻声说我送你一段。当他的拥抱在心底掀起惊慌的暗潮,逼迫她用自己的秘密等价交换,然后隔着一张课桌,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百身莫赎,一梦不还,小姑娘就是矫情啊,那些复杂的四字词语,掰开揉碎,其实是最简单又最绕不开的后悔与伤心。意义不在那些模仿恋爱剧本的细节里,这真真假假的博弈,已是意义本身……就算是剧本,也会有真心。
她睁开眼睛,幸村正注视着她,发梢积着一层薄雪,满脸胜利者的笑容:“可以把那些限定词去掉吗?”
早川心想,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也不知道听这么久情感热线就为套一句话,做人做成这样,到底累不累。
“去掉就去掉。”她弯弯嘴角,“但是有一句话要还给你。”
幸村好奇:“什么?”
“你说我从头到尾就不相信自己会喜欢上谁。这句话对你也适用。从认识我的那天起,你就预先设定这是一场游戏,我是玩家,而你是攻略对象。你用全部的理智来引诱我投降。就像打网球一样,你在乎的是输赢,不是别的。”她说,“就这点来看,你很恶劣。”
幸村点点头,欣然接受。好像突然清醒,亦或只是醉倒前的回光返照。
“但是幸村,”她突然叫了他的名字,空旷的网球场下着雪,她的声音混进雪里,一同落进他的掌心,“你有没有想过,那时候你对我并不是没有感觉的。只是你把这些杂念排除在输赢之外了,你不想承认,你也不敢承认。因为你太傲慢,你觉得自己是不会输的。”
“否则,你当年都不问,现在却为什么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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