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网王]古典浪漫 > 130、[11]这我男朋友
    幸村把那段《知名网球运动员0比5憾负无经验新人》的视频看了五遍。坐着看,站着看,走来走去看,靠在墙上看。早川毫无同情心但又极富穿透力的大笑在酒店房间上空回荡,连当事人都坐不住了:“你放七遍也不能召唤神龙啊。而且,你就不怕日后上场产生心理阴影?”


    幸村正色道,知耻而后勇,每一个对手都值得尊重,我这不是正向早川选手学习吗。


    早川选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还没等她谦虚几句,幸村突然把视频一关,问,昨天我们还聊了什么吗?我喝过酒,一觉睡醒,都给忘了。也不知有没有冒犯到你。


    几句话轻飘飘地砸下来,键盘噼里啪啦响。早川心里“哟”了一声,您那可是极大的冒犯。虽然我也冒犯回去了。


    难为她苦口婆心,生平头一遭把游戏和书本的事情告诉别人,那人喝了酒,趴在她肩上,温热气息拂过她的脸颊,好像盛夏枝头摇摇欲坠的果实,让她想起许多少年时代说不出口、在心底发酵的话。熬红了的眼睛里盛着自己的脸,轻轻地,滑入睫毛底下一小片阴影里去。可他居然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好。于是她笑笑说,我也不记得了。


    “你好像讲了一些打职业的事情,拉拉杂杂的,本来是很好的素材,可惜我也喝多了,怎么都记不住。”她手底打字不停,颇有些欢快的气息,“恭喜你,在无良媒体面前保住了自己的隐私。”


    “是吗,”幸村咬了口三明治,脸上也看不见遗憾的表情,“我印象里,你好像也说了些高中的事情。具体是什么,记不清了。”


    两人相视一笑。早川说,心理咨询师是要收费的,一小时一万哈。


    幸村说,你也没给我做咨询啊。


    “这你就不懂了,”她把笔记本背盖啪的一关,“心理咨询不就是你说,我听着,你讲完,我收钱吗?”


    这是假期最后一天。幸村提议去美术馆看展。早川当然无所谓,反正不论在哪,她都能自娱自乐玩得很开心。“不过你要想好,我已经脱离高雅趣味很多年了,”她一边穿鞋,一边抬起头来打量幸村,“一会儿可能要你担任讲解员。”


    幸村颔首,说乐意之至。他今天戴了副眼镜,金丝包边,模样挺斯文。问起来,说是美术馆人来人往,要做些伪装修饰。于是早川笑了:“我教你。你别洗头,也别刮胡子,扣个鸭舌帽,再来副墨镜,上面一条西装,下面花裤衩配拖鞋,绝对艺术,绝对没有人认得出来。”


    “……那怎么行,”幸村愣了愣,转而打趣道,“我们毕竟是去约会的。不能给你丢脸。”


    “怎么不行?我反正无所谓。”她砰的合上门,“主要是不符合幸村先生的偶像管理术吧~”


    美术馆中午休息,于是他们决定先解决午饭。高峰时期,拉面店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他们站在队伍里,肩并肩,好像那种腻腻歪歪的情侣,特别惹人厌。幸村拿出手机,点开俄罗斯方块打发时间,早川凑过去看一眼,说,哦,你也喜欢玩这个啊。幸村挑眉,怎么了?


    “没怎么,柚木说这是小学生才喜欢玩的游戏。”


    “她说谁?”


    “……说我。”


    幸村笑了。早川莫名其妙被摆一道,羞恼之际,看他更不像好人,遂伸手去摘他的眼镜。他仰头躲过,再一后退,不慎脱离队伍,和迎面走来的行人撞了个满怀。咚的一声,对方手中的行李箱滑出两米远,倒在地上。


    早川走过去,扶起箱子,乐呵呵地等着幸村道歉。箱子有点眼熟,和她去佛罗里达用的是同款,连贴纸的位置都大差不差。


    她盯着那枚贴纸看了半分钟,反应过来,则为时已晚。熟悉的声音悄悄地埋伏在耳边,此刻猛一探头,她转过身,眼前是母亲的脸。长久分离后的见面难免有点尴尬,更何况是异乡街头,连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她很努力要定住目光,视线却忍不住散开,落到母亲的丝巾、羽绒服、运动鞋、行李箱上。一个风风火火的老太太,配色鲜艳,精神抖擞,这认知让她轻松不少。好在母亲先开口了,母亲问:“明羽,男朋友吗?”


    *


    上回见母亲的时候,神奈川认认真真下了一周的雨。父亲的丧事办完,帮忙的、看热闹的、添乱的亲朋都散了,母亲邀她回家吃饭。东西是超市买的,有折扣价的香菇、排骨、虾仁和竹荪。母亲洗菜,她煲汤,等水开了,先一把葱姜打底,香菇排骨放进去,搁在灶上熬出香味,末了再拿竹荪卷着虾仁,扔进锅里。母亲一尝,很鲜,便问这是哪里学的?她耸耸肩,就是瞎炖,跟火锅一个道理,怎么方便怎么来呗。


    她原是不会烧菜的。独居后能省则省,便开始自己下厨。热气氤氲,把厨房裹成一枚乳白色的茧。母亲一碗汤一碗汤地喝,勺子碰在碗壁上,叮叮咚咚,早川低着头,听见母亲说,你爸爸的事情呢,也结束了。等你明天回东京,也可以忙忙自己的事了。


    浸满了汤汁的竹荪在嘴里慢慢舒展开,好像一张网。回想起来,那真是一个电影般的场景:旧故事的落幕,或者新故事的开始。


    母亲又说:你爸那天还问我你怎么没有男朋友。有的话,他还可以见一见。


    早川眨眨眼:他那脾气,说不定会和人家吵起来。


    母亲笑了:有吗?


    早川摇摇头。


    母亲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末了叹口气,说如果有合适的,就带回来,妈妈请你们吃餐饭。早川点点头,好半天,才把那张竹荪咽下去。致密的网包裹着沉沉的情绪,沿着食道,笔直地坠入胃里。


    她本可以有话说。比如为什么一个被家庭琐事磨了大半辈子,年过五十,熬出头又离异的人,依然会在意女儿的婚事。又比如,既然已经离异,为什么要在床前陪护,为什么要参加父亲的葬礼。然而很多事情不必问,她把那些话都咽下去了。


    转眼母亲也老了,比她考上大学那年更老。为了这次的葬礼,母亲特地打扮过,穿着年前买的大衣,抽空染了头发。父亲家的亲戚来来往往,哭的哭,吵的吵,唯独她,好像从十多年前推门进来,身姿挺拔,黑发生辉,表情肃穆。办离婚手续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的兴致,这样的风光。


    站在她身边,早川真像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一身外套是公司直接穿过来的,陪了三天床,又守夜又出殡,折痕一压再压,终于皱得不像话。但这也是应该的。说到底,母亲只是前妻,而她是女儿。如果她不忙,这挤不进去的墓地,这排不上号的法事,就更没有人去办了……虽说父亲是并不信神的。


    离婚后,母亲从工作一生的家庭主妇岗位退休,重新步入社会。短短几年间,先是在朋友的工作室重拾会计本行,后又添一爱好,跟着打折旅行团到处跑。一万元游关东,两万元游关西,超低价四国机票抢购,冲绳五日游附赠潜水活动。早川起初怕她受骗,后来发现她头脑清晰、口齿伶俐,和旅行社吵架比自己面见导师都硬气,再管下去就是煞风景,于是,也就不管了。


    而母亲也愈发能干。本来就是能干的人,从公司急流勇退回家相夫教子,多少年积攒的能量,全在这时爆发。沿途所见所感拿手机录下,传到个人博客,收获老年朋友粉丝。行文配图,点赞评论,用心良苦,俨然当作事业经营,甚至开始独自开团,规划路线。旅行团里有男有女,其中一些名字,她听过好几次。有时候她对母亲说,你要是喜欢,也可以谈恋爱的呀。反正一起过过日子,不是挺好的。母亲摇摇头。现在轮到母亲对她说,要是合适,就带回来吧,而她没有摇头。她只是笑着说,再等等,再等等吧。


    往前推几年,早川肯定有一番文章好做。为什么你不找,偏偏要我找,你都离婚了,我成家立业做什么。其实里面没什么道理,大部分是碰瓷,小部分才涉及是非。现在呢,她一概不争了。来参加葬礼的亲戚,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边夸她是早川家的好女儿;不明所以的医院领导,佝偻着腰,白发人送黑发人,说你爸爸很为你骄傲。她都只是应下。她知道父亲向来要面子。家里头拟着离婚协议,财产拿手术刀分,外面依旧热热闹闹,不知过成什么样子。然而要去和死人理论吗?没必要了。


    也没必要和活人过不去。她手中捏着幸村的眼镜腿,揣进兜里,迎着母亲多少有些兴味盎然的目光,短促地“嗯”了一声。


    母亲眼尾笑出波浪似的皱纹:“上回叫你带男朋友回家,你还说没有,怎么,金屋藏娇啊?”


    眼下,午餐阵地从拉面店转移到美术馆附近的怀石料理。她宝贝般藏起来的“男朋友”正在认真点菜,轻声询问服务员,偶尔低头看手机。看完了,冲她很体贴地笑笑。早川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她知道,屏幕上的短信是这么写的:


    “我骗我妈我有个男朋友。今天不巧,麻烦你假装一下。”


    “以及,我高中毕业的时候父母离婚了。去年秋天我爸过世了。你不要说漏嘴。”


    她手底发着短信,台面上还得张罗。一面假装公司有事没完,一面和幸村商量套餐、叫服务员调高暖气、带母亲去洗手间。动作利落,俨然长女模样。站在洗手间门口,对着镜子补口红,不经意和自己照面,好像都有些陌生。


    以前当然不是这样。高中毕业后,父母送她去东京读大学,报道日办完手续,在学生公寓楼下吃饭。那一桌,都是她喜欢的。三个人点五道菜,外加一道甜点,可以说是非常浪费,只有混在满屋送小孩上学的宴席中,才不觉得突兀。可惜她前天晚上睡不着,爬起来清点行李,这条衣服这本书,甚至高中时用惯了的笔袋都要拿走,三个箱子装满,仿佛这辈子不会回神奈川,于是顺理成章得了重感冒,舌头尝不出味道。


    她恹恹地盯着那盘她喜欢的苹果派,谁都没有动,弃之也可惜。母亲劝她多吃点,父亲说出门在外也不要乱吃,母亲说你还能长身体用不着减肥,父亲说减肥这事不能靠饿要靠运动。他们两个人,好像有无尽的话要对她说,又好像接着嘱咐她的名义,完成彼此之间,最后的交接。


    真搞笑。最后的交接,居然是关于多吃点和怎么减肥。学生公寓楼里有微波炉,她把苹果派打包回去,当作早饭吃了四天。那三箱行李,又花了一天收拾。谁料大学生多用电脑,那特地塞进夹层的笔袋,很快,便搁在书架顶上落灰了。


    她本来以为,此后逢年过节,非必要不回家。然而事实是,该回还得回,只是轮流在父母家吃饭。新年的下午,从母亲的公寓,到父亲的公寓,寒风吹彻,总会路过在立海读高中时,全家一起住过的房子。那么大的一间屋,打理起来实在费劲,不如换成横滨有升值空间的楼盘,于是便卖掉了。有时候,她还会遇到穿着拖鞋出门倒垃圾的仁王,如果他良心发现邀请她进门坐坐,她会很开心,一是因为外面太冷,二是因为这样可以晚点见到父亲。


    父亲当然不会做菜,就算做,也难以下咽。每次都要昧着良心夸一句好。所以新年这餐饭,常常是去他公寓晃一圈,然后再到其他餐厅。碰上需要家庭和睦的应酬场合,父亲也会叫她过去,车子开到楼下接她。名义上他还给着她抚养费,而且吃进去的总是自己的,于是早川也就打打配合,穿条好看衣服,去了。


    她是跟着母亲过的,也继续吃母亲做的菜。离婚之后,母亲菜烧得愈发简省,也说不上精致,但每道都很耐吃。筹划旅游事业的间隙里,母亲偶尔也会抽出时间,教她一些做菜办法。咸鱼淡肉,青菜焯水,秘诀还挺多,早川看她忙忙碌碌,心中想,真是很……贤惠。这个词冒出来的时候她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手中的小匙没拿稳,盐放多了。母亲匆忙补救,她束手站着,低声道,学这些……以后也要给别人做菜吗?母亲盖上锅盖,看着她这个“别人”,轻轻推了推她的肩:什么话,不学点基本的,以后工作了,怎么照顾自己啊。


    结果这些技能工作了也没用上。她只会乱七八糟的食材扔进去,一锅乱炖。中午做成便当,晚上回去,热一热接着吃。


    母亲从洗手间出来,对着镜子理理头发,调整一下丝巾位置,问她这打扮好不好看。“当然好看,”早川啧了一声,“神奈一枝花。”母亲说:“骂我妖怪老太婆,你以为我听不出来?”然后就要来拉她的手。顺着小臂滑下去,五指伸进她五指之间,像要好的中学生牵手逛街,十指紧扣。她说妈,你抹的什么护手霜啊,好香,下回给我也涂涂。


    本科毕业典礼前夕,母亲来学校看她,也是这样牵着她的手。那时,早川终于更了解了她一些,说不上太多,也仍然说不清她们为什么要离婚。母亲问她毕业后的打算,她犹犹豫豫地,说自己想去北海道。母亲问,做什么?她说,呃……教书,志愿者。


    间隔年而已,不是很正常吗?然而父亲不同意。他来东京出差,特地找到她,旗帜鲜明地表达反对。就像她决定出国交换和大学报专业时一样。而这一次,她到底没有忍住,在餐厅里,众目睽睽下,问他,如果姐姐还在,你也这么对她吗?


    如果,如果该是什么样的水果呢?该是淡青色的,晶莹多汁,像面前盘中的荔枝,但是没有核,而且要更酸。本科期间,和东京其他学校一起举办活动的时候,她又遇到宫崎。这次,他们代表各自的学校,没有了等级关系,终于能坐在桌子两端,好好把话说完。一次开完会,时间已经不早,宫崎送她回公寓,路上问起了她姐姐。


    她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那样一段往事。宫崎劝她不必细究,然而她没有忍住,顺藤摸瓜,找到白鸟、荒木,甚至那个无缘早稻田的学生会主席。拿着万花筒里的碎片,拼不成完整的姐姐。又后来,她和室友去四国旅行,走进一家名叫“古典浪漫”的路边书店,在笔记本中看到了姐姐的字迹,姐姐对她说:“我想,你大概有很多很多的不开心。”


    “可是总会有那么一天的,你会走上一条无人知晓的道路。没有人能够给你参照,甚至可能这条路本身就背离了传统意义上的‘成功’。”


    恍惚间她才意识到,自己慢慢地长到了姐姐的年纪,又慢慢地超过了姐姐的年纪。那很多很多的“不开心”,很快被更多“不开心”覆盖了。从母亲家走到父亲家,每一步都比国中周末放假回家更难。而姐姐呢,就像是小时候看过的漫画里的角色,起初可供期待,后来都成追忆。她到底长大了。


    父亲被她气得起身离席,走之前居然还没忘记结账。早川在位置上空坐了一会儿,然后也走了。母亲给她发消息,问你爸怎么说?想去就去吧,反正妈妈支持你。她看得鼻酸,没想好怎么回,就把屏幕摁灭了。那餐饭,好像也是怀石料理,价格很贵,餐厅很高级。食客理应保持风度,可她还是发了脾气。


    那是她最后一次在父亲面前发火。因为后来她去北海道,又回东京读硕士,连着几年没见他,再见到时,他已查出了胰腺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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