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川的口味不挑剔。她自己做饭就是乱炖一锅煮,出门在外,两餐麦当劳也能打发一天。兴许舌头粗糙惯了,愣是没尝出怀石料理好在哪儿。好在幸村是懂行的,慢悠悠从开胃小菜介绍起,偶尔还能讲讲相关文化典故。母亲感叹说,幸村君懂得不少呀。早川冷笑道,一句话,就是装。
四只眼睛一齐看她。在这样的场合说出这种话,简直太煞风景。早川自知失言,佯作无辜:“看我干嘛?你问他,他高中就这样。拍张照片还要扯西方美术史,整得跟凑字数骗稿费似的。”
她刚才便和母亲说过幸村身份。高中同学,神奈川同乡,知名网球运动员,这几年到处跑跑,过两年退役回国家队执教,还能顺手带带孩子。一整个光明的未来都在眼前,亮堂堂的,做母亲的无比满意,直接赦免了她那声冷笑:“明羽就这样,头疼吧?”
幸村喝口茶,把溢到嘴角的笑容咽下去一点:“也习惯了。”
母亲和幸村碰到一处,便有许多话说。其中半数是旅行见闻,半数是对她的编排。早川慢条斯理咀嚼着烤牛肉,一面感慨自己做人好失败,一面想的是,母亲真是辛苦了。她要把女儿这些年的经历,不动声色地融进拉家常般的讲述里,借此观察幸村的反应。警惕着他的异常,又害怕着他的退缩。与此同时,还要在旅行见闻里,轻轻标注出幸村的人生,光女儿的介绍还不够。做母亲的,自己心里也要有谱。
怎么会呢。早川心里苦笑,他是我请来的演员呀。我帮他一回,他帮我一回,谁也不欠谁的。怎么敢让您不满意呢。
母亲说:“先前明羽回来,告诉我们她有男朋友,我们还当借口,不相信呢。”
幸村说:“择日不如撞日。今天终于和伯母见上面了。”
幸村又说:“之前伯父故去,我忙着比赛,抽不开身,实在是失礼。最近我在东京复健,改日一定回神奈川,到伯母家拜访。今天这桌是在外面吃的。伯母如果不嫌弃,我也很想露一手。”
母亲笑了:“幸村君有什么拿手菜吗?”
早川抢白:“火锅。”
母亲笑容更盛:“那不是和你一样?”
那还是不一样的。早川心想,至少我中学的时候不会把厨房炸了。
然而她总不至于在饭桌上败坏幸村君形象,左思右想,还是要做个解释:“之前我爸过世,他没来,其实也不怪他。我们才重逢没多久呢,他哪来得及知道。”
何止没多久,简直就几天。数十年的空白无论如何都接续不上,要过母亲这关,还得奋力表演。她正愁着,却听幸村说:“但这么多年,我们都断断续续有在联系。所以还是我疏忽了。”
太牛了幸村君。这就叫以退为进。一句“断断续续联系”,留下无尽想象空间。果然,母亲来了兴趣:“怪不得大家给她介绍对象,她总推脱不去,原来是心里早就有人了。她高三去了美国交换,当时你也在那里吧?”
早川轻轻递过去一个眼神,幸村心领神会,就着佛罗里达网球学校的经验开始漫天发挥。她在旁边支着下巴听,偶尔也应一句。
回避相亲,当然不是因为心里藏了人,这年头,除非幸村离开立海时欠了她钱,否则谁会把他记那么久。只是嫁人这件事太难了。大学交往的学长质朴又温柔,偏偏听说她婚后不愿做家庭主妇,便在毕业前提了分手。在北海道教书时遇到的同事,说起阶层分化便是指点江山的模样,然而离开了父母的支持,便半个字也嗫嚅不出。他父亲私下里找她谈话,约在咖啡馆,向她传达妻子的“最高指示”,大意不过是老三篇,我们的条件,你们的条件,对比之下你若想嫁过来应当如何如何。“如果你愿意……”这当父亲的端出一副三明治夹心表情,“他妈妈那边,我们是可以帮你说说话的。”
她看着自己面前这杯苦药般的咖啡,感觉手边的筹码如同杯中的奶泡那样稀少。她说,谢谢叔叔。
婚,依然是结不成了。虽说为了结婚,她曾吃过那么多饭,有意义的,无意义的,简陋的,丰盛的,等她来了再点菜的,一声不吭把菜点完却等她分摊账单的。从公司楼下的赛百味到如此高级的怀石料理,她的假期也不多,却把东京美食网站的热门打卡地吃了个遍,到后来,对相亲对象们都不抱期望了,却还是隐隐盼着饭能好吃一点,如果有可能,她也会自己去订餐厅。
亲戚朋友忙于建言献策,她的父母也在其中浑水摸鱼。说来也好笑,两人办手续时如此决绝,后来却都热络地替她张罗起人生大事。今天是院长的公子,明天是朋友的儿子。日程排得满满当当,严阵以待,生怕她年纪渐长,身无所托。早川难免不解,结了婚就有依靠吗?前车之鉴摆着,你们早上起来不照镜子吗?
然而这样的话,她到底没说出口,只是后来才慢慢意识到,这好像是他们能够名正言顺聚在一起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在无数个无聊饭局的空隙里,菜像流水一样呈上来,她敷衍着对面的敷衍,心中想,结婚时候,应该请谁参加呢?如果父母都有了新的家庭,那么谁来当她的妈妈,谁来当她的爸爸呢?
有些事情想也没用。因为还没走到这一步,她便不再有爸爸了。
*
硕士毕业后,她在东京找了份工作。经济下行,流年不利,nhk这样的大公司已进不去,普通小报倒是不缺劳动力。于是签了协议,从一线记者做起。
刚入行时空得很,每天五点下班,遇见同事过生日,还能浑水摸鱼骗块蛋糕吃。天地开阔,心情也好,于是父亲来电话,说要和她吃顿饭,她便点头答应,没有拒绝。
又是怀石料理,摊开菜单,心头便涌现上次见面时不欢而散的回忆。早川在冰凉的石凳上坐直了,轻轻咳一声,纷纭的往事却是按下葫芦浮起瓢。父亲坐她对面,低头看手机,对这厢的惊涛骇浪浑然不觉。他从来如此,选怀石料理也不是为了暗示什么,只是懒得选餐厅,以为贵的就是好的。
她常常听大学室友提起自家老爸,唠唠叨叨的老头子,会趁母亲不在的时候去厨房偷酒喝,实在不行,料酒也喝。室友嫌他太吵,每次家庭电话要打半小时,百句里挑不出一句有用的。这一切在早川眼中却新鲜。她父亲从来惜字如金,从前开口就要伤人,现在呢,连口都不开。雅座里静悄悄的,隔着小窗,能听见外头流水叮咚。父亲问她工作如何,问完了便无话,她毕竟大闹过一通,他不接受也得接受。沉默中,早川打量着眼前碗碟,才发现父亲那份甜点一口未动。她刚巧喜欢杏仁豆腐,便问他要不要。父亲急忙把盘子递给她,如蒙大赦。
三个月后她接到电话,说父亲晕倒在家门口,被邻居发现,及时送到医院。拿着ct结果进办公室一问,才知道是胰腺癌。此时好像大梦初醒,想起那日吃饭时他小心翼翼的表现,才知道高血糖的人,是半点甜食都不敢碰的。难怪他欲言又止,满脸的心事。
为什么不去检查?这样的话,她从来没问过。父亲已经退休,被返聘回医院坐诊,因此答案不是太忙无空,就是有意疏忽。问了便要担责任,那责任庞大而陌生,非她所能承受。她只是陪着他,在东京的专门医院做过许多次化疗。有时也会在医院对面专供病人吃饭的餐厅打发晚饭。食物一律清淡,有小份的山药泥和蔬菜汤,她和父亲点好菜,对着巨大的落地窗坐下,看见一轮月亮,在医院的红十字标志后面很慢很慢地亮起来。
胰腺癌几乎是无药可救的病,更何况父亲查出来就是晚期。化疗几个月,没有用,医生好言相劝,让她们回神奈川。回去时她替父亲开车,途中天降骤雨,她把车停在高速公路紧急停车带上,躲过头顶黑压压密不透风的乌云。副驾驶的父亲已经睡着,悠长的鼾声充斥着狭小的车厢,她直愣愣盯着模糊一片的前挡风玻璃,想起父亲刚才问,要不要给她买辆车,回来方便。
“回来”,听起来好陌生的词。她干脆关了雨刮器,靠在椅子上,回到哪里来呢?
父亲替她交了首付,又打给她一半的车贷。等下一次,当她把自己的车停到父亲家楼下,提着大包小包营养品上楼,才发现母亲也来了。小小的二居室,一下子塞进三个人,竟有种转不过弯来的壅塞。早川凝视着母亲近在咫尺的脸,心里默默想着,她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要来?她经常来吗?
不过这些,她依然没有问。母亲也什么都没说。她没有说“夫妻一场”,也似乎什么都不必说。早川在沙发一端坐下了,起初坐得僵直,屁股只占半个沙发,后来累极,干脆靠下去。无人管她。家从来就不是讲道理的地方,就像周会上挨领导批评,只要装作自己有认真反省就可以了。而她小时候竟妄想和所有人讲道理,道理讲不通,还非要追根究底,寻找原因。
如果真要讲道理,那她们坐在一间客厅,算是什么呢?现在她、幸村、母亲,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又算是什么呢?
那碗汤端上来的时候,早川还是懵的。她是真没有想到,这些年过去,父亲居然会烧饭了。而且居然是这样一桌饭,汤淡了,鱼咸了,便利店买的和果子又甜又黏,胶水一样糊在嘴里,让她说不出话,父亲问味道,只能猛地点头。
这样的一桌饭,好像也可以吃一吃。咸了就喝一口汤,嗓子眼堵了就倒一口水,混在一起,也没什么过不去的。外头是风声雨声,而她们居然可以这样平安的,坐下来,面对面,吃一餐团圆饭。
其实现在这餐饭,也像是团圆饭,更何况外头还下着雪。幸村君大概是有点妇女之友潜质的,母亲已经被他那副温和风趣的表象欺骗,正掏出手机,给他展示过去十年自己为早川拍的照片。大部分都很丑,有些是大学三年级的寒假在家跨年写论文,挂着两个大眼袋,半长不短的头发油乎乎一片;有些是那年从北海道做志愿者回家,为了省钱买了最便宜的车票,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下车时腿都僵了,差点给母亲拜个早年。
早川说你不要败坏我形象好吗?母亲说这算什么败坏,你不就这张脸吗,也只有自己看得出好看不好看的区别。早川说行行行,你们还要加菜吗?幸村说不用了,你这照片……
早川瞪他:“看着就饱了是吧?”
幸村微笑:“也是秀色可餐的一种。”
早川朝天翻了个白眼。目光落下来,轻轻划过母亲的脸。她大概也很盼望这么一天吧,可以和一个原本陌生的人,细细讲起她的女儿,她大部分时候都不怎么靠谱的女儿。其中有些话,早川自己都没有听过。这些年她也习惯了这样的摇摆,桌子对面的人,偶尔不像母亲,偶尔又只是普通的母亲。还记得很小的时候,父母吵架,吵到最后总问她要跟谁。姐姐向来是高屋建瓴,说你们不要吵了好不好。她却很认真地思考,连搬出大房子、失去自己的新房间这类“现实”问题都考虑到,然后说,我要跟妈妈。
她碰了碰幸村的胳膊:“你别光说不做。我妈很辛苦,高中的时候我和我爸不对付,就是我妈夹在我们中间,很难做人。以后,你要对我妈好哦。如果我妈找了男朋友,也要对他客气一点。”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脑子突然坏掉了,怎么就莫名其妙冒出这么一大段话来。打过草稿似的,埋伏在这里,就等着幸村踏入陷阱。好在幸村是幸村,本来不抱真心,此时也没觉得意外。反而是母亲一顿,愣住了,忙说哎,我不会的。早川说,没关系的呀,我都这么大了。你想怎么样,我都支持你的。虽然我也没有钱,只能精神上支持一下。
越说越离谱了。如果这真是什么见家长,到这份上,怕是已经兵败如山倒。于是母亲连忙抢过话去,充满歉意地望望幸村:“明羽就这样,开心了什么都往外说,你听听这话……”
幸村露出一个特别真诚的微笑:“早川一直都很不客气。我在外面打球,被舆论带跑的时候,只有她能骂醒我。所以这么多年,真的很感谢她。”
听听这真心话,你有本事到大满贯的新闻发布会去说,到时候我就能采访自己,写个自传,说我是著名网球运动员幸村精市背后的女人。迎着母亲的目光,她哎呀一声,假装羞赧地垂下眼睛,想的却是昨晚在酒店电梯上,他靠着她的肩膀,那很轻很轻的低语。他显然还醉着,脚步跌跌撞撞,头脑也不怎么清醒。他说,早川……你是早川吗?
那时她低头看手机,抿着嘴,没有作声。你叫的是十年前的早川,她在心里回答,不是我。
而现在,她坐在幸村身侧,于溶溶灯光中,注视着桌上他的面影。心想,十年前的早川……是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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