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早川接到公司的电话,说是有稿件出错,问她怎么处理。在走廊里打开电脑,工作狂般劈里啪啦敲了通键盘,走过的人都要侧目,再回到包厢,听见母亲正和幸村说:“她一定要去读那个硕士,搞新闻的,明明和她本科也不是一个专业……”
幸村大概累了,表情不再完美无缺,懒懒的,反而添了几分人情味。“我记得她高中就喜欢这个,那时候我们熟起来,还是因为她给网球部写了篇稿子。”
母亲眼睛一转,突然想起什么,忙问,她们杂志我每期都看啊,之前好像就写过你吧?
“那个不是我写的。”早川推门进去,急忙打断,“为了避嫌嘛。”
她和幸村对视一眼,都知道那时他们尚未重逢,因此也无嫌可避。
母亲下午两点有活动,这会儿忙着回酒店放行李,于是打个招呼,匆匆走了。只剩下长串的叮嘱,近至你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开车注意安全,远到幸村君什么时候回神奈川看看,还在她待过的空气里静静澎湃着。早川好像熬了个大夜写完稿子,当即在桌上趴了下去。
“我说——”她把自己“翻”过来,半张脸贴着桌面,半张脸对着幸村,“怀石料理真不好吃。”
幸村耸耸肩:“又不能带阿姨去吃街边拉面。”
她想了想那个画面,没忍住笑出声:“带你可以,晚上一起去吧。”
在不同的人面前装过两回情侣,她和幸村多少也算共患难的战友了,心里生出一点真心实意的感激,昨天喝醉了的乌龙,也就轻轻揭过。幸村坚持要去美术馆,她把自己从桌上拎起来,双手插兜跟着去了,半句抱怨也没有。然而等他们走到门口,却发现下午正好休息。
幸村显然也没料到这些。回过头来望她的时候,表情非常无辜。早川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活动了一下手指,然后抱住胳膊,只等他——据说会规划一切还提供讲解服务的行家——给个解释。不料他在导览图前停留片刻,突然道:“去隔壁的水族馆吧。”
“不是吧,”早川感觉自己的脑袋变大了一些,“又去?”
*
多少年前,水族馆里发生的事,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更何况昨晚还翻过一次旧账。不过,既然幸村不在意,她也就没什么可避讳的。去就去呗,于是买了票进馆。
箱根的水族馆有些地方特色,一半是普通的鱼、乌龟和企鹅,另一半则是和火山地貌有关的各种介绍。认真逛起来,也要不少时间。这次幸村处处周到,又是提议拍照,又是帮她拎包,扮演男朋友上瘾,让人总觉得有猫腻。
看完海豚表演,游客都散了,他们却仍坐在看台上。早川回完短信,眼见幸村仍支着下巴发呆,便踹了他一脚:“怎么了?”
幸村把刚才抽奖抽中的钥匙扣捏在手里,好半天没出声。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在想,父亲去世的时候,你应该很难办吧。”
她的脚还靠在他鞋边,听他说:“他们已经离婚,照理说,是没有家庭关系了。可是你做女儿的,总要里外操持,不明情况的陌生人来了……”
“就糊弄过去呗。反正人家是来随礼的,离不离婚,都给那点钱。我爸又要面子,这种事情,肯定不会往外说的。”
阳光穿透玻璃顶棚洒在海豚表演的池子上,三色皮球悠悠打转,波纹一圈圈荡开。早川这样说着,心里暗暗觉得好笑,又仿是笑累了,平添几分酸涩:幸村精市是不是不会安慰人啊。不会安慰人也可以不用安慰。又不是非得……算了。他也是好心。
母亲刚才旁敲侧击透露许多。倘若他心宽,很可以当做没听见,转头就忘掉。然而他没有。这体贴来得太迟,错过了她晕头转向的忙碌时节,又太不像昔日作壁上观的幸村,早川有些错愕,却到底是轻轻开了口。
“其实也还好,你光是想,总会觉得难办。真硬着头皮往前走,也就这么过去了。陪床挺无聊的,我爸清醒的时间也不多,我坐在那儿,就想起姐姐。她走得太突然,我一时间接受不了。换成我爸,完全反过来,结局反正都已经写好,我们只是等着,静静地等。”
父亲到底老了。外面风大雨大,家里福大命大。长夜里,万籁俱寂的时刻,只她和父亲,悄悄醒着。父亲说不出话,似乎也无话说。早川脑子里像放幻灯,提前预演着丧事的流程。事情要怎么做,母亲早已细细嘱咐过,父亲那边的亲友,也旁敲侧击问了许多次。她说不要紧的,你们看,我都记着呢,一张excel表格展开,从头到尾,列着父亲病发以来的各种事项,每条进账……
“也没什么,”她耸耸肩,“每个人都会经历的嘛。”
遗体告别、火化、下葬。她独自去殡仪馆前台结账,回想自己这些天做的每件事,觉得面面俱到,无懈可击。却又好像遗漏了什么。久久站定,才霍然省起,十五岁时送别姐姐,曾在心里幼稚许诺,从此之后做的每件事情,都要让爸爸妈妈瞧得上、看得起。然而那又怎样呢?丧事办得再体面风光,已阖眼的人,都不会夸奖一句。
幸村犹豫片刻,看她表情平淡,似乎在思考这反应是真是假。捱过一段沉默,轻声道:“我刚才一直在想,高中的时候,我可能把很多事情都看得太简单了。”
这话和自己昨晚说的一模一样。早川愣住,眼珠凝在眶里,一时间分不清他是不是在钓鱼,正踌躇着,又听他仿佛用了极大勇气说下去:“你姐姐对你来说,应该……不只是永远无法超越的人吧。我那时刺激你太过了,只想看你会把自己逼到什么程度,没想那么多。”
这样的话,放到一个成年人口中,简直像电视剧台词。幸村自己也有点窘迫,说完了,便转过头看她,眼底带着笑。那目光像烫手的山芋,早川实在接不住,然而又不忍丢。“哎呀,”她说,“怎么突然说到这个。”
“我难得这样坦诚,”幸村打趣她,“你是不是不好意思了?”
“道歉的人是你好吧,”早川扬起一边嘴角,“我为什么要不好意思?”
当然不止那么简单。只是少年时代满心沉浸于伤痛,不知该如何表达。后来的十几年里,偶尔也想起姐姐,想起她在元旦的绘马上一笔一划,工整写下,希望明羽在新学校的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开心一点点。
也是后来,才慢慢地想起,和幸村相处时,那一点闪烁在言辞迷宫中的真心。想起她曾经瞪着一双眼睛,那么努力地看,却把所有人都看走样了。
她告诉幸村,自己也是花了很久才想通的。刚进大学时上选修课,老师领大家做访谈,她抽到的题目是离婚。那样尴尬的题,和自己经历相通,她原本不愿做,然而学分压力摆着,只能硬着头皮上。下半学期,又抽到失独家庭,简直是尴尬叠尴尬,尴尬的平方。千辛万苦联系上的采访对象,个个脾气倔强,有的对她很冷淡,仿佛这样清清爽爽的小姑娘,必不会懂得这些;有的又过分热络,唠唠叨叨,逢年过节还给她发祝福短信,仿佛要把对早逝女儿的念想,寄托在同龄人身上。
两个题目她都接得不情不愿,慢慢的,竟也做出感情。这些调查都是作业,和高中不一样,没有地方发表,除了能拿分数外,更像一个人的苦差。然而她却完成得很认真。深夜里对着满屏录音稿,把不同家庭的遭遇编织进一个文档。好像唯有如此,能够借来一点勇气,去走过从妈妈到爸爸家的,长长的路。
“如果不是我钻牛角尖,一门心思想要‘复制’姐姐,你再怎么刺激都没有用。所以这种事情,说到底还是要看自己能不能想通。你也别太惭愧了。而且,”早川坐在看台上,舒展开胳膊,伸了个懒腰,朝幸村挤挤眼睛,“你也帮了我很多哦。”
下场表演将在半小时后开始,工作人员正提着水桶打扫表演区,给海豚海狮喂食。皮球滚到了池子边缘。此情此景,总叫她想起本科时候,自己常去的那间水族馆——恰好是她和幸村曾去过那间,乱糟糟的生活里,她偶尔也放空大脑,随便假设——如果当时继续游戏,如今她会在哪里?如果当时抓住了幸村的手,那么现在的生活,会不会有一些不同?
这一瞬间的旧景浮现,幸村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只是很感兴趣,问:“怎么帮?”
“我想到如果真要变成姐姐,和你这样一个校园偶像谈恋爱,肯定会很不开心,就迅速释然了。”如同引鱼上钩,她露出微笑,“你不要不相信,我是认真思虑过的,我甚至还在脑海里导演了我们分手的二十种可能结局。每一种都是我甩你,每一种都合情合理。然后我就想,现在这样也很好啊,还纠结什么呢?”
*
他们没有再看一轮海豚表演,而是走到外面,买了一小份白菜,在水池子边上喂海龟。明黄色的“动物凶猛”告示牌,愈发衬出海龟皱巴巴的臭脸,早川使坏,有意把白菜扔到它背上,等另一只凑上前,两只海龟围绕一片白菜,当即干起架来,她乐呵呵地看着,结果被溅了一身水。
幸村的表情很显然是“你活该”。早川翻遍全身上下五个口袋,掏出一张餐巾纸,将就着擦干,只听幸村问:“去哪里可以看到你的作品呢?”
“吓死我了。什么作品不作品的。”早川嗔怪,“你这样我会以为是编辑催稿。给个萝卜再给根大棒。”
她大学时候写稿,宛如母亲经营旅游博客般认真,不仅有正文,还有采访手记,为此一并学了如何排版、如何写网页代码。幸村听着有趣,要来地址,拿手机一搜,津津有味看了头三篇,往下一拉,问,后面怎么不写了?
早川说,就是觉得没意思了。最开始还一步一个脚印的,现在横竖没有路,瞎走,当然也就看不到脚印了。
幸村又问,你觉得你的工作没有意义吗?
早川没绷住,笑了:“你要这么说,工作本来就是没有多少意义的嘛。归根结底,我们故作严肃,还是为了从广告商口袋里掏钱,然后去买广告商宣传的产品——别看我,你也一样的。”
起初一切都顺利。她闷头写稿,只为自己开心,谁知作业被老师欣赏,改了改推荐给出版社举办的新人大奖赛,编辑姐姐问她要不要来实习,后来又把北海道公益项目的联系人给她,她做了一年志愿者,也写了一年的杂志专栏,回来后,顺理成章读了新闻专业。
早川不怕吃苦,也总有乱七八糟的灵感。认识的人都说,你很适合做这行。她欣然接受,因为这毕竟是她自我治愈的手段。事情何时悄悄变化,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后来,自己也厌倦了那些花里胡哨的选题,觉得仿佛一杆子捅下去,插进泥浆,探不到生活混沌的内里。
她跟幸村说,我们那些稿子,都是有章法的。看着是独一无二的故事,其实无非几种,工科女没有offer,文科女没有未来,30岁御宅族找不到对象,家庭主妇缺少独立人生,知识分子全都躲在清净小楼的角落里冥思苦想,饱食穷民打着狗屁零工在超级都会街头流浪,企业家大部分写成了不起的盖茨比,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然后一脚踏空。“这种稿子,一天过五篇,一个月你就厌了。我们说要接触生活,其实叙述框架早就给你定死了。全是人工。比如以前,网球部那个稿,看起来都是事实,但是我来写,和其他人,截然相反的立场,可能就是两种结果。我那是给你们面子,所以会把调子很昂扬,如果压根不看好你们的人呢?可能就会放大‘胜者为王’这个信条的伤害性,觉得输了也是活该。”
某年情人节,她做情感专题,去采访研究表情包和外籍劳工婚恋的博士生。论文写得极端细腻的人,咖啡店里见面,却是挂着两个黑眼圈,一副委顿模样。她们准备出一期文字稿,一期播客,聊天时开着录音,只听博士生讲完研究经历,慢慢道:你说写这种东西,对你研究对象,到底有多少帮助?
她被问住。不等回答,那博士生又说:其实是没有的。对吧?你自己也知道是没有的。
这段话后来没有被剪辑进去。在她,却像是玻璃门上撞了个大包,肿块迟迟不消,一按就是一个浅坑。那段时间她推进一组和养老有关的选题,为此专门去东京当地的老年旅游“蹭”了几天,和那些头发花白的叔叔阿姨一起逛浅草寺。记录他们的衰老,修改他们的衰老,然后拍几张有普利策奖风格的黑白照片发出来,读他们杂志的年轻人肯定喜欢。对此,她母亲表达了直白的不忿,母亲说,你搞那些干什么,你转转我的博客也好的呀。
她顾左右而言他,总之有点不好意思。挂了电话,自己都唾弃自己,对于身边的人,不敢有具体的交流和深刻的共情,对不认识的人,反而带着蓬勃的热心。真是叶公好龙。她翻到母亲的博客看一眼,心想,总不见得要一本正经地去问母亲:“妈,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步入老年的?你年轻时候对老年的想象是什么样的?”好像她采访别的老人一样,这也……太尴尬了。
“所以有段时间,我是真的很灰心。文字是最会骗人的,天天写这些东西,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把最后一片白菜叶子远远地扔给海龟,“可能跟你怎么也拿不到大满贯的感觉是一样吧。虽然你是想要赢的,但我这里,已经没有输赢了。”
后来父亲病重,她在医院陪床,倒是看到了很多本以为一辈子都看不到的事情。隔壁床一对伉俪缠绵至极,那老先生每次来探望太太,都带着大包小包,保温桶配热水袋。早川心里有一点酸涩的羡慕,然而这人前风光体面的老先生,会在一个人坐在病床前,突然转过头来对她说:“人还是死在年轻时候最干净。如果是我,我宁愿早点死的。”
第二天,她又听到隔壁床的老太太和女儿私语,用的是小姐妹聊天口气:“可惜你爸爸,没风度。”
早川在病房里还算是个受欢迎的人。也许是因为她镇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不愿和父亲面对面枯坐,所以谁叫她帮忙,她都会去搭把手。病房中的家长里短,和田野调查不一样,用不着挖空心思、追根究底,竖起耳朵悄悄地听,事情自会水落石出。她于是积攒了不少八卦,闭上眼睛,十几平米的病房好像织着一层厚厚的蛛网,不过这回,她自己也深陷其中。
“有时候我妈也会来。我们就搬把椅子坐在床前,我爸呢,也不知道是睡还是醒,总之就很默契,彼此都不说话。你看,也算是团圆。”
真是神奇啊。早川心想,癌症让身体充满痛苦,它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但在那样的痛苦面前,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早川说,送走我爸,再写东西,好像心就定了。很多事情都是没有框架的,你说它乱来吧,它就乱来。但是问题本身摆在那里,你去面对就好了。
幸村手里拎着她的背包,一声不吭听她唠叨。难得如此乖巧,好像课堂上认真听讲的中学生,叫她忍不住开个玩笑逗逗他。“就比如,高中的时候,”她往栏杆上一靠,侧头看着身后的水母展览,扬起半边嘴角,“很明显我是喜欢过你的,你应该也喜欢过我。只是你怎么会承认呢,幸村君,你这么傲慢一个人,认定了是游戏,就肯定要分出胜负的呀。你怎么可能意识到,自己已经喜欢上我了呢?”
幸村清醒时的错愕比酒醉时更好玩,眼睛微微圆睁,有种通宵研究满减下单最后发现填错地址的感觉。早川余光瞥见他的表情,怂恿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不如就承认吧,反正这破游戏,咱俩早不用玩了。”
她津津有味地研究起玻璃水箱上的介绍文字,半天没等到幸村回复,觉得这人大概是恼羞成怒,正想笑话他一把年纪还如此不坦诚,却听他语气突然软下来,叫了自己的名字。
“既然游戏都不玩了,”幸村好像往前走了一步,“那我们也可以不要分胜负吧?”
早川转过身,还没细细琢磨这句话里的味道,突然看见远处一闪而过的光点。定睛一看,那种戴着帽子口罩全副武装,偷偷摸摸拍照的样子,她可太熟悉了。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也会遇见同行。
“你这反侦察能力,啧,眼镜戴着也没用啊,”她匆忙扫视周边,又发现了一台对着自己的手机,“有什么办法躲一下吗?”
可幸村充耳不闻,仿佛前几天被挂上体育新闻头条的人不是他。在这紧要关头,他居然笑了,眼眸映出碧波里一朵水母,缓缓绽开的浅粉裙边,如同昔年照片里绯红的轻云:“早川,如果这是真人秀,那么我应该……”
他俯下身,挡住摄影机的窥视,然后轻轻地,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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