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玄雷

    远方劫云汹涌翻滚,粗壮的玄雷一道道劈落下来。

    骁王府中,顾云琅化作的金色长剑终究没能刺穿燕骁的头颅,一道血色屏障悍然挡在燕骁身前,让顾云琅再也无法推进半寸。

    燕骁沉着脸看向远方劫云,终于怒道:“原来她不是逃走,而是破境!”

    顾云琅已经浑身是血,脸上却扬起快意的笑来:“现在才知道,已经晚了!”

    金色长剑再次金光大盛,燕骁也浑身暴起血色浓雾!

    浓雾之下,金色光芒很快便被淹没,远方玄雷带着电光照得天边一片雪亮,顾云琅仰头看向最后露出的一小片天空,惨然一笑。

    一道宛若游龙的玄雷突然由远及近,自劫云所在之地直接劈至骁王府,劈到了燕骁暴起的那层浓厚血雾之上!

    血雾顷刻间灰飞烟灭,闪电带着大道之意将燕骁裹挟其中。江玉瑶唇角带血,乌发四散飞扬,手中一把雪亮长剑直直刺入燕骁脖颈,自他颈后贯穿而出!

    燕骁的所有屏障都被江玉瑶引来的玄雷尽数劈散,江玉瑶则拼着当场兵解的危险凝聚所有真元带着玄雷奔袭至此。

    这是她奋力的最后一击,这个时候,她已经顾不得去想后果如何,她眼前只有鲛人岛上那些鲜活的面孔,那位中年掌柜,那个蓝裙女童,那名卖饰品的摊贩老板,那位会给所有客人敬酒的族长。

    还有裴炜、生死不知的阿啸,以及拼命挡在自己身前的“云无江”。

    那些死去的人不能就此死去,那些还活着的人,也不能看着他们死在自己面前!

    化神到飞升,劫云带着玄雷悍然而至,她江玉瑶便要在此问问苍天,这世间大道,是否真的弱肉强食,如此不公?!

    你若公平,便随我去劈死那个王八蛋!

    江玉瑶便如此吊着一口真气,从幽魂背她飞去的藏身之地,直接飞到了骁王府。

    一剑映照天地间,长剑饮血,最后一道玄雷劈下,将燕骁仍在挣扎的魂魄轰了个干干净净,让他彻底灰飞烟灭。

    大地重归平静,困住顾云琅的那点血雾也彻底消失,顾云琅自空中跌落,江玉瑶下意识伸手去接,自己却一个踉跄先跪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顾云琅的身体砸在了地面上,江玉瑶闭眼错开脸……

    她再看过去时,便见到顾云琅有些无奈的望向自己,目光昏昏沉沉,似乎马上便要昏死过去。

    江玉瑶挪过去握住他的手,抱歉道:“我尽力了,对不住啊……”

    顾云琅张了张嘴,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最后只能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意,然后彻底昏厥。

    随着燕骁的死去,岛上的阵法禁制也终于湮灭不见,江玉瑶腾出手收拾了王府那些披甲军士,拘押了那些为虎作伥的门客仆从。

    传信符也终于可以发出去了,两日后,燕琢带着林溯和一队人乘坐皇室御空灵船而来,接手了整个岛屿的后续处理事宜,同时将江玉瑶和顾云琅他们按在了灵船上休息。

    裴炜和阿啸也被找了回来,各自重伤卧床。

    裴炜外伤重些,没两日便可以坐着轮椅到处溜达,时不时去阿啸那边聊天,阿啸则安静地躺着,他内伤外伤都很重,每日里清醒的时候不多,醒来也是盯着天花板,微微皱眉在想着事情,裴炜则不管这些,不论阿啸是不是醒着,他都自己转着轮椅跑到他的床边,絮絮叨叨地谈天说地。

    说到终于口干舌燥准备离开时,他便会用一句话来结束:“人间多琐事,生老病死怨憎会,可这才是真正的人间。”

    江玉瑶初入飞升境,虽然消耗最大,但是恢复得也最快。

    她在顾云琅昏迷的时候探查了他的体内情况,知晓他一步化神,也知晓这一步透支了他多少本钱。

    这就跟“出来混迟早要还”是一个道理,但是江玉瑶再往他气府窍穴深处去探时,却惊讶地发现,那些被他“透支”的本钱,其实本就被他藏于体内各处,这次只是一下子全部掏了出来用掉,消耗固然是大的,但是日后并不需要连本带利去偿还。

    江玉瑶有些疑惑,这位明净宗的暗子居然有如此实力?原来所谓的半颗金丹,只是为了藏拙么?如今一步化神,却是直接跳过了元婴境,再无“半颗”的束缚。

    江玉瑶想到此处不由皱眉,他们明净宗何时有了一位如此厉害的角色?若是算上被他藏起的实力,他其实不弱于那些宗门长老,甚至不弱于自己和宋静秋。

    阴灵根,明净宗,如此强大之人……

    江玉瑶心中有了个猜测,但这个猜测很快便被她丢弃。

    若是他,他定然不会如此出现在自己面前。

    江玉瑶自嘲地想着。天下之大,他应该更加自由地在追寻自己道,怎么会跑到这里自寻苦吃?

    又过了几日,燕琢带来的皇室之人已经为整座岛屿做好了善后,林溯自诉对冥血丹略有了解,故而同行而来,而且他用事实证明他来得很有价值,那颗被燕骁吞入并且融入气血的冥血丹,居然被他用秘术从燕骁的尸身上重新炼化了出来。

    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那晚林溯叫来江玉瑶和燕琢,拿出一颗鸽子蛋一般大的血红丹丸,告诉他们这便是冥血丹。江玉瑶一脸怒意,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林溯正色道:“我知你对此事十分厌恶,但是人死不能复生,我若不将这颗冥血丹提炼出来,以后也会有人寻觅而至。就算你把燕骁挫骨扬灰,但是这已经凝聚的气血数年内很难从这座鲛人岛上驱散,到时候又会引来诸多争斗,又是何必?”

    江玉瑶沉默不语,她恶狠狠看了一眼那颗让她作呕的血红丹丸,别过头去:“你打算怎么做?”

    林溯道:“这便是我想与你们商量的事。”

    林溯突然望向门口,撤去了之前布下的结界。

    房门无风自开,顾云琅面色惨白地走入房间,林溯似乎对他突然醒转并且找上门来毫不意外,只是凌空御了一把椅子来到圆桌旁,让他坐下。

    房间结界重新布好,林溯微笑道:“你醒的很是时候。”

    顾云琅又咳了几声,道:“你每日用以心湖震荡扰我清静,我不想醒都难。”

    林溯抱歉道:“冥血丹的事情比较大,我自然要将你们都聚过来才好商议。”

    江玉瑶看着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早就皱起了眉头。她很想斥问“云无江”为何不去好好休息,就算醒转过来,也不该参和这种劳心的事情。

    但是转念又一想,何必呢,他虽然明面上是月海宫南潮阁的人,但实际上是明净宗的暗子,林溯大概是要将各方势力的代表都知会到才放心。

    想到此处,江玉瑶深深的看了一眼林溯,又看了一眼燕琢。

    “我一直想问你,为何会带林先生过来。”江玉瑶似笑非笑道。

    燕琢没有回避她的目光,而是叹了口气,手掌一翻,掌心出现一块传信玉符。

    玉符上带着明净宗的印制,江玉瑶再熟悉不过。传信内容是宋静秋所写,他告知魔域皇族,作为两届通商的促成者和签订者之一,将于不日后拜访月海城,考察一下人族商者的情况。在那之前,竹箱斋林溯林老板将代表自己处理一些紧急情况。

    江玉瑶了然,她之前便猜测林溯与宋静秋有些关系,所以才能把竹箱斋如此大张旗鼓地开在月海城,果然如此。

    “鲛人岛的惨剧再怎么说也是魔域内部的事情,倒也不需要人族修者插手。”江玉瑶淡然道,“除非,你知晓云无江是明净宗的暗子,而且是很重要的那种,所以必须代替宋静秋来看看。”

    林溯点头:“确实如此。”

    江玉瑶又看了一眼没有任何惊讶神情的燕琢:“所以,你也知道?”

    燕琢却摇头:“我之前只是有所猜测,如今尊上说出口,印证了我的猜测而已。”

    江玉瑶打量着燕琢,年轻人眉眼之间带着掩藏不住的疲惫之意,这几日鲛人岛的善后以及各种信息往来都由他坐镇和处理,竟是没出什么差错。

    果然成长得很快啊。

    她又突然想到自己,短短几年,便从一名懵懂无知的穿书大学生变成了如今魔域一霸,而且没被人察觉到异样。

    时间和经历啊,果然能快速让人成长。

    江玉瑶收回思绪,对燕琢道:“你会带林先生来,是不是还有一个猜测?”

    燕琢抬头看向江玉瑶,有些欲言又止。

    林溯却笑了:“其实你来请我的时候,我便知道‘这个猜测’是什么。”

    “因为朱朱,他吞噬刚死之人气血的嗜好,和这个冥血丹的炼制十分相似,对不对?”

    燕琢抿着唇,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摇头。

    顾云琅再次低咳了几声,掩去了眼中晦暗不明的神情。

    江玉瑶其实早已想到了这一点,她与朱朱和林溯算不上朋友,但可以算做并肩过的伙伴,朱朱虽然吞噬刚死之人的气血有些吓人,但是对于那些被困的鬼魂,她却会帮他们重入鬼道进入轮回,这不是生性冷血不可救药之人会做的事情。

    林溯却依然笑着:“对于这个问题,我现在无法直接回答。若是你们愿意听,我倒是可以讲个故事,也许你们可以自己找到答案。”

    第82章

    画卷

    确定众人没有异议后,林溯掏出一副画卷轻轻一抖,画卷自他手中飞起,在空中徐徐展开。

    灵动的水墨画从画卷一头次第出现,原来是远古之时,这方天地由修罗族统治,那时候还没有人族地域和魔域之分,天地之中,修罗族便是最强者,他们统治并奴役着人族和其他生灵,这段岁月十分漫长,直到一处仙山现世。

    这座仙山中包含着天道机缘,好巧不巧的,人族无意间到了这里,得到了这份天道的赠与。于是,人族中拥有灵根的人学会了吸纳灵气和修行,他们又将逐渐明悟的道理反哺给这方天地,渐渐的,人族出现了诸子百家,修行者也越来越多,修罗族也终于察觉到了危机,可是当他们出手开始打压这些人族修行者时,已经晚了,人族已经组织了力量,开始反抗他们的统治。

    画卷从这里开始变成了浓重的血红色。在霸占着这座天地很久很久的修罗族面前,人族似乎还是那么渺小,他们死了一群又一群,但是后来者没有畏惧,依然踏着前人的鲜血继续直面和反抗着修罗族的杀戮,天道此时似乎也站在了人族的一方,那仙山中的人族修士不断涌出更强者,他们接连下山,或指挥千军万马,或一人独挡一面,或者坐镇后方执掌棋局,便是在如此团结的情况下,修罗族终于落了下风。

    但是他们不服,于是他们屠杀了一座城中的所有人族百姓,将他们的气血凝集而成一颗血色丹丸。这样还不够,他们又接二连三地屠杀着那些人族百姓的城池,练成一颗又一颗的血色丹丸。修罗族中的强者们服下丹丸,变得身形如同山岳,力道大若千钧,那些人族的修行者被他们一片一片地打死,可是那些人族依然没有退缩,而是分出了力量去保护那些百姓,又依托战术将这些服下丹丸的修罗族分而击破,逐一击杀。

    修罗族终于后继无力,但是不甘心就这么被驱逐,于是他们引来阵阵天劫降临,想要将人族毁去,让这座天下重回蛮荒时代,这样他们便可以重新统治这片天地!

    但是,他们再次小看了人族的坚韧,有修真者站了出来直面可怕的天劫,他们以自身修为将天劫尽数抵消,自己则灰飞烟灭。天劫没有毁掉大陆,但是强大的力量将大陆分成了两半,一半留存了灵力,另一半灵气全无,却孕育出魔气。

    常年靠人族奉养的修罗族终于彻底溃不成军,人族乘胜追击,将最后的修罗族一鼓作气赶到了熔岩翻滚的大裂隙旁。

    一位人族修者打开了另一个空间的大门,他们将最后的修罗族赶出了这座天地,赶到了另一个空间之中,然后死死地关上了入口,并且布上封印。

    一部分修者选择留下来守护封印并监控入口的动静,在那之后,这座天地便分为了人族地域和魔族地域,两边有许多相似之处,但是修炼的根本却已经不同。

    画卷走到了快要结尾的地方,两域逐渐兴盛起来,那个布着封印的入口也一直安安稳稳,守护在旁边的人却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一位青衫少年。

    画卷到此完结,在空中重新合上后落回林溯的手中。

    在场众人久久没有言语,只有顾云琅隐忍的低咳声阵阵响起。

    “他们吃的那枚血色丹丸,便是冥血丹?”燕琢终于开口问道,嗓音沙哑。

    林溯点头:“对。”

    燕琢深吸了口气,不可置信问道:“修罗族?”

    他复又苦笑一声:“我以为,他们只存在于远古的故事里。”

    江玉瑶紧紧盯着林溯手里的画卷,问道:“刚刚画卷中,那被修罗族引来的天劫……”

    她斟酌了一下措辞,才道:“很像你们人族地域会遭受的天罚。”

    林溯眸光微闪,顾云琅却已经止住了咳嗽,望向江玉瑶:“你见过?”

    江玉瑶转头迎着他的目光:“一年多之前,我在魔域边界的人族小镇里所见天火,应该便是天罚吧?”

    顾云琅没有说话,而是微微眯眼望向她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分辨出什么东西来?

    江玉瑶也这么看着他,毫不避让。她只是有些奇怪,自己应该是提到过这个说辞,为何面前这位云无江此时却生出不同的情绪来?

    林溯低咳一声,道:“我不确定是不是,但是依画卷所见,确实十分相似。”

    他顿了下,继续道:“其实这画卷还有后续。在百年之前,修罗之门出现了破碎,那守门的少年当时……擅离职守,没有及时发现,让不少修罗族从里面跑了出来。”

    “等到少年守门人发现后修补了封印,逃出的修罗族已经四散到了别处。于是,这个少年便留了一道阳神分身在那里看守,本体离开了修罗门,开始行走两届,寻找并斩杀逃出的修罗族。”

    江玉瑶看向林溯,已经猜到了他口中所说的“少年守门人”是谁。但是她没有出言点破,而是问道:“那位少年守门人找到逃出的修罗族了吗?”

    林溯缓缓点头:“找到了一些,但是不全。修罗族原本身形高大巍峨,肌肤赤红,但是这些年他们在那处空间中也有所增进,如今已经学会了幻化人型,隐匿于人族或者魔族之中,很难分辨。”

    燕琢看着林溯,张了张嘴,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顾云琅垂眸低咳,掩去了眉间的一抹凝重之色。

    江玉瑶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已经可以笃定,画卷中那位最后的少年守门人便是林溯无疑。

    她甚至生出了一些感同身受,曾经的明净宗也曾肩负着面对天罚的责任,那时她觉得明净宗太惨了,为什么偏偏是它呢?

    而如今,这个曾经的少年守门人就坐在自己面前,他们明净宗起码是整个宗门面对天罚,可是林溯,却是独自一人。

    江玉瑶心中突然生出一分感慨,她如今所经历的这些,原书中并没有描写。只是有些存在曾被寥寥几笔提及,可是当这本书自成一座天地时,所有的存在便产生了逻辑和因果。

    大到所谓天道,以及这些疆域,甚至这些族群,都描绘出了自己的来处,并且要面对自己的去路。

    小到一个人,一只精魄,都会产生自己的生命轨迹,他们鲜活生动地存在于这座天地,对于他们自己来说,自己即世界。

    江玉瑶闭上眼,没有看到顾云琅轻轻抬起又轻轻发下的手。

    “所以,”顾云琅又低咳了两声,才道,“朱朱,是怎么回事?”

    林溯道:“朱朱吞噬气血的术法是我教她的。她要维持生命,必须用这种方法。”

    他突然低头一笑:“你们可能想与我讲讲规矩,说她这样不好。但是不用讲,我听不进去的。只要他能活着,我可以付出自己允许的任何代价。”

    林溯抬眼看向众人:“你们应该已经猜到了,我便是那个少年守门人。我从找到的那些修罗族身上得来了吞噬气血的术法,也知晓了冥血丹依然可以炼制的消息。从这些修罗族口中,我得知他们的目的其实十分统一且明确。”

    他神色郑重:“他们要重回这座天地,夺回属于他们的一切。”

    ……

    房间里的商议持续了整整一日,撤去结界后,从房间走出的几人神情都有些疲惫。

    根据他们的分析,燕骁应该是被修罗族蛊惑炼了冥血丹,而之前那位被顾云琅杀死的老管家,应该便是修罗族混迹在魔族中的奸细。

    林溯也直言,他行走两域后,越来越觉得只靠自己是不行的,于是他把目光放在了需要面对天罚的明净宗身上。

    再后来,他也将画卷展示给了宋静秋,并与对方一拍即合——不能让修罗族再次进入这座天地。

    他需要明净宗的力量一同查找并消灭逃出来的修罗族,而明净宗,则需要那个修罗族用来招出天劫的秘术。

    宋静秋希望天罚永远消失,而不再牺牲明净宗的强者。

    江玉瑶代表月海宫,燕琢代表魔域皇族,他们都没有马上表态,江玉瑶说回去思考一下,燕琢则说,需要回去禀明父皇。

    其实魔域这个皇帝知道了又能起多大的作用,其他皇室会不会认为这是燕琢在为自己增加筹码而故弄玄虚,都不好说。所以燕琢也同时表示,需要先把这些信息好好消化一下,然后再琢磨琢磨后续事宜。

    林溯对他们的态度表示理解,如此大的事情,确实需要好好权衡思量。

    顾云琅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双手拢袖,跟在江玉瑶的身后。

    江玉瑶推开房门走进去,然后一手按着门板,回过头来看顾云琅。

    顾云琅停下脚步,有些不知该不该跟进去。

    “进来啊。”江玉瑶直接了当。

    顾云琅心头松快了几分,垂眸抬脚一步迈入。

    江玉瑶在他身后关上了房门,抬手布下一道结界。

    顾云琅:……

    刚刚松快的心头又重新绷紧了起来。

    第83章

    重塑

    江玉瑶示意对方在桌边坐好,然后道:“刚刚在林先生那边我不好多问,此时没有别人,我要探查一下你的身体情况,你忍一下。”

    她说罢,便伸手去拉他的衣襟,顾云琅却一把握住江玉瑶的皓腕。

    “不必。”顾云琅声音有些沙哑,“我能与你们议事,便是没有大碍。”

    “你没有马上回自己房间躺着,也说明你觉得自己现在很行。”江玉瑶拍掉他的手,“但是你‘觉得’不作数,要我‘觉得’才行。”

    “而且,我知道你跟着我也是……”江玉瑶说到此处顿住。

    是什么呢?说他跟着自己,也是因为不放心吗?这是她凭借女人的直觉做出的判断,但是直接说出口却又显得自作多情。

    江玉瑶索性闭上嘴,双手轻轻拉开对方的衣襟。

    衣衫之下,一些严重的伤口依然用纱布包裹着,纱布上渗着黑色药膏的色泽,混杂着斑驳的干涸血渍。就算是裸露的完好肌肤上 ,也有着深紫色的淤痕,狰狞可怖。

    江玉瑶皱着眉细细查看了一番,不由想起那日刚刚杀死燕骁时,她看到顾云琅时的凄惨模样。

    若是自己再晚来半步,是不是对方已经被那个燕骁捏成了肉泥?或者是生生撞得粉身碎骨?

    江玉瑶不敢再想下去……

    “你居然没有提出分了那颗冥血丹。”江玉瑶叹息道,“冥血丹虽然炼制手法残忍,但是如今已经成型,总要确认一下归属。你现在的样子其实完全可以开口索要……”

    顾云琅却直接摇头打断了江玉瑶的话,他皱眉看向对方:“难道你认为,我是为了冥血丹才出手?”

    江玉瑶轻笑了一下:“你背后是明净宗,是宋静秋。其实你开不开口,应该是明净宗说了算才对。”

    顾云琅看向她,认真道:“我可以自己做主。”

    “哦?看来宋静秋很信任你,或者说,你在明净宗的地位已经不低了。”

    有个念头从江玉瑶的心头一掠而过,她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任由这个念头一闪而逝。

    她的指尖在对方某处深紫的肌肤上轻轻一按,冰凉的触感混合着痛楚让顾云琅眉心微动。

    “若你地位不低,可就不是做个暗子内应这么简单了,难道还有别的图谋?”

    顾云琅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面前的女人。

    “你何时变得如此多疑……”他脱口而出。

    江玉瑶的指尖顿住,她掀起眼皮看向面前这位“云无江”,对方眸光微闪,似乎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何时……呵呵,”江玉瑶笑了,“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

    “作为月海宫的宫主,我总不能是个容易轻信他人的傻白甜吧,若是那样,估计我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她倒不是有什么针对明净宗的想法,只是觉得,万一明净宗所谋划之事误伤了自己,那岂不是太亏?!

    可是对方这句话……是啊,自己何时变成了如今这幅样子呢?

    江玉瑶自嘲地低笑一声,将他的衣襟重新拉好,轻轻拍了拍他的领口。

    “外伤恢复得不错,只是你的内伤,还得等你师父来才行。”

    她些遗憾。明净宗的术法她会,但是自己这个身体是魔武双修,吸纳的是魔气,在内伤上,她几乎帮不上是什么忙。可是宋静秋来了又能做多少?她其实也不确定。

    林溯来了之后,倒是帮这位云无江修补过内里的气府窍穴,但是他也说,这位伤势太重,气府窍穴几近崩溃,加上又是阴灵根,疗伤所需真元的流转与普通修者完全不同。

    今日云无江突然出现,江玉瑶其实是十分惊讶的,但是当时的情况她也不好多说,有些事情大家必须提前商量,提前思考,这也是无奈之举。

    但是现在,江玉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她看着对方,郑重道:“你的气府窍穴几乎完全损毁,其实就算你师父来了,能帮你修复多少,也未可知。”

    她顿了下,道:“其实,我还有一个方法可以帮你,让你可以快速恢复。只是……对你来说,接受这个方法可能有些艰难。”

    顾云琅看向江玉瑶,忽的笑了笑:“我可以。”

    江玉瑶有些意外:“你都还没听我说是什么方法。”

    顾云琅道:“我如今金丹已彻底崩碎,就算是宋……师父来了,也很难帮我修复气府窍穴。与其大道就此断绝,不如转而做个魔修,而且阴灵根本就更容易吸纳魔气进行修炼,倒也契合。”

    江玉瑶认真审视着他,提醒道:“你要想清楚,虽然你金丹已碎气府已毁,但是走魔修之路前,也要将你体内这些残破废墟彻底扫清,然后再重建一座适合魔修的气府。此间痛苦,无法言说,就算是在魔域的书籍记载中,也只有寥寥几人撑了过来。”

    顾云琅苍白的脸上依旧神色淡然:“我愿意一试。”

    他深深地望向江玉瑶,缓缓道:“与成为废人相比,我愿意冒这个险。”

    对他来说,这个方法其实并不陌生,前世他被那个“好师父”剖了金丹挖了灵根丢到魔域时,便是在一座洞窟里遇到了一位神秘阴神,阴神用了此等手法帮他重塑了体内气府,并将自己的力量全部给了他,让他从此走上了成为魔域之主的道路。

    阴神在送出自己的力量后便消散不见,顾云琅则记下了他的愿望——灭掉魔域皇族。

    此生重回魔域后,顾云琅也曾去寻找过那处洞窟,可是里面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阴神。

    看来这个世界的脉络已经完全不同了,就像一颗石子丢入湖中,激起的涟漪却会掀翻水面游虫,没来得及藏匿的游虫引来捕食的鸭鹊,鸭鹊又撞倒了刚开的莲花,莲花碰到了采莲人的手。

    在那之后,一朵莲花和一位采莲人又会生成多少因果,这些因果又会如同涟漪般再生出多少因果,便是说不尽的事了。

    只是想到那位阴神,顾云琅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看向江玉瑶:“若用此法,你需要消耗多少真元?”

    江玉瑶却大手一挥:“这个你不用操心,我如今好歹也是飞升境魔修,给你重建一座气府而已,怎么说也不会跌境,顶多躺几天。”

    顾云琅仔细权衡了一番,觉得大抵如此。当初那位阴神本就临近消散,只是靠一份执念撑到他出现,他留下的力量算是顾云琅作为魔修的“第一桶金”,在那之后,顾云琅凭借自身一路打杀过去,境界增长快到可怕的地步,最终才有了那个让两域都会闻之色变的魔域之主。

    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提醒道:“尊上只是帮我重建气府,对吧?”

    江玉瑶点头,有些奇怪道:“不然呢?”

    她顿了下,恍然道:“你不会还想让我给你渡些真元吧?好让你起点高一些,不需要从头开始修炼?”

    顾云琅:“……我没有这个意思。”尴尬了,还不如不问。

    江玉瑶瞥了他一眼:“你最好没有这个意思。”

    看着江玉瑶有些不悦的模样,顾云琅反而放下心来。

    这样也好,这样最好。

    江玉瑶看着顾云琅如释重负的模样,心头居然有些发涩。

    她想起自己也曾很用心地对待一个人,只是这个人如今却已不愿再去想起。

    顾云琅突然道:“裴炜和阿啸那边,不知现下如何了?”

    江玉瑶道:“我都去探望过,他们没什么大碍,都是需要慢慢将养的伤势。阿啸心境受损重些,我为他修补了一二,以后就靠他自己了。”

    顾云琅“嗯”了一声,看来自己在她这边……也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存在。

    择日不如撞日,江玉瑶让顾云琅进屋,本就是想着如果对方同意便在今日为他把事情办了。

    这个秘术理论上并不难,只是受术之人需要承受的痛苦实在太大,不知道顾云琅是不是能撑住。

    术法一旦开始,便必须一鼓作气进行下去。屋内,顾云琅在初时还能隐忍着不出声,但当江玉瑶以神识探入,如剔骨刀般寸寸剔除他体内的金丹碎片和气府杂质时,那种痛苦让他几近神智涣散,再也无法压制那些溢出喉咙的嘶哑。

    房间的结界可以隔绝大部分的声音,但是依然惊动了灵船上的有心人。不知何时,林溯已经有意无意地溜达到了江玉瑶房门口,并且驻足在此,倚着门柱闲适地看着风景,没多久,燕琢也走了过来,与林溯相对,倚在了另一边。

    俨然一对门神。

    那些有心人见状,便不敢靠近。

    打扫不易,修建更难,为顾云琅搭建一座新的气府,相当于在他体内凿出一处适合魔修的地基,然后硬生生扭转身体经脉的运转模式,让他更适合吸纳魔气修行。

    顾云琅早已浑身如从水中捞出一般,到最后神情已经完全恍惚,仅凭意志力吊着一丝清明。

    江玉瑶其实也是有些心疼的。他如今伤势还未恢复,只是刚刚醒转过来,便要承受如此折腾,一般人根本坚持不下来。

    但是江玉瑶觉得,明净宗的弟子是可以的。比如她之前的“好徒儿”,前世应该也是走了如此道路,于是成了那个人间无敌。

    当一切终于完成时,江玉瑶以神识在他体内扫视了一番,却没有马上离开。

    她的目光落向了他的识海。一片微澜之下,若干破碎的灰白残片飘浮与识海之上。

    那是……禁制的碎片?

    第84章

    金丹

    作为一名暗子,识海被人做了手脚其实并不意外,上次江玉瑶对他使用搜神的时候便有过心理准备。那次搜神所见的画面断断续续,她便知晓那里大概被人放了禁制,但是没关系,她想看到的已经看到了,比如他的身份。

    明净宗对识海的禁制只会封闭一些重要的记忆,那么,这些记忆又会是什么呢?

    更或者,他识海中的禁制果真是明净宗为他布下的么?会不会是别的人使用了不同的秘术,甚至修改了他识海中的记忆画面?

    江玉瑶想起之前那个一闪而逝的念头,她看着那微起涟漪的幽深识海,那破碎残片下的海面似乎蕴藏着什么正在向她招手的东西,让她忍不住想要去探寻,忍不住想要再次使用搜神。

    这个想法刚刚冒出,识海上突然掀起汹涌巨浪,把江玉瑶的神识直接拍了出来。

    江玉瑶一个激灵,蓦然睁眼。

    这位云无江依然盘坐在床榻上,浑身衣衫已被汗水浸透,他用手撑着身体,呼吸还在颤抖,却一瞬不瞬地看向江玉瑶。

    “尊上,想做什么……”

    江玉瑶眯起眼看他:“怎么,之前可以对你使用搜神,如今我帮了你,却不行了?”

    顾云琅的面色却放松下来:“原来是用搜神……”

    他轻吁了一口气:“我以为尊上想要抹掉我的记忆。”

    江玉瑶气笑了:“我抹掉你的记忆做什么?”

    顾云琅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摇头道:“是我以己度人了,抱歉。”

    他又闭上眼:“若是尊上想要使用搜神,那尽管用便是,我如今身体虽然破败,但是这点苦倒还受得。”

    江玉瑶看着他“视死如归”的模样,心里涌起了一丝愧疚。是啊,他现在的样子若再被搜神,岂不是雪上加霜?

    江玉瑶有些头疼地按了按额头,虽然在对方身边她不会犯头疼病,但是此时的感觉实在是不好。

    刚刚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忘记对方的身体状况,下意识便想动手?

    江玉瑶叹了口气:“抱歉。”

    顾云琅脸上出现微怔的神情,一时间没有说话。

    他在心里却是松了口气,看来这般故作坦荡果然有效,算是糊弄过去了。等今日过去,还得找林溯加固识海禁制才行。

    江玉瑶掌中又凝出一片真元,自他头顶缓缓送入。

    “作为你的尊上,我再最后赠你一些家底,让你不至于体内空空如也。”

    在对方开口拒绝之前她又加了一句:“放心,要还的。”

    顾云琅这才闭上了嘴,闭目开始认真调息。

    江玉瑶给的不多,但是足够顾云琅打下基础,调息之中,之前破碎散于身体四处的那颗金色光亮竟然重新凝聚,在他体内各个气府窍穴游走之后,最后入驻了他的丹田。

    金光由虚化实,新建的气府吸纳着此方天地的魔气,竟然源源不断的涌入了那颗逐渐实化的金丹之中。

    结丹之象?站在一旁护法的江玉瑶有些震惊,这人?难道可以一步金丹?!

    这是怎样的魔修天才?!投生人族真是好大的浪费啊!

    灵船之上,所有修者都感觉到了异样,天上翻滚起金色的云朵,红色的月海居然荡漾起金色的波光。这些金色最后又被一股力量尽数吸入灵船的某个房间之中。灵船震荡,海波翻涌。

    顾云琅终于缓缓睁眼,他看向江玉瑶,有些迟疑道:

    “尊上,我……”

    江玉瑶一笑:“恭喜,一步金丹。”

    这一步,却跨了整整一日。

    顾云琅恍惚间看到了窗外天色,月朗星稀,灯火点点。他又看向一直守在他身旁的江玉瑶。

    “尊上一直守在这里?”他问道。

    江玉瑶点头:“看到你有结丹的趋势,自然要看护一二。”

    顾云琅心中微暖,却听江玉瑶又道:“你已经是我南潮阁的人,我当然不会不管。”

    心中刚刚燃起的暖意又顷刻间消散不见。

    顾云琅垂眸点头道:“是啊,尊上待我们极好,若是裴炜和阿啸他们如此,尊上也一定会陪在一旁吧。”

    江玉瑶点头,笑眯眯道:“那是自然,你们都是我南潮阁的人嘛,我从来不会偏心的。”

    顾云琅闭了闭眼,半晌,又睁开眼,有些不死心地问道:“尊上对于我们这些南潮阁众人,真的只当手下吗?”

    他本意是想问,有没有对谁起过一些情愫?

    比如裴炜,容貌清俊,能言善道会讨人欢心。

    比如阿啸,少年心性,却又不是明朗纯粹。

    还有燕琢,出身皇族,办事越来越妥帖,也越来越有王室的风范。

    还有重丘,肌肉猛男,忠诚可靠,在身边总是让人很安心。

    相比之下,自己又有什么呢?

    顾云琅突然觉得十分失落,自己在她这里,居然从来不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对于顾云琅的问题,江玉瑶认真想了想,摇头道:“其实不全是手下。”

    顾云琅抬起头看他,有些期待她后面的话语,却又有一份害怕她后面的话语。

    江玉瑶却无知无觉,只是道:“比如燕琢,他之前一直自称徒儿,还想叫我师父来着。”

    说到这里,江玉瑶想起自己刚刚从这个身体里醒过来时的场景,那时候的燕琢还是个很爱演戏的心机小皇子,就是演技差了点。

    她回忆着过往,却没有看到顾云琅眼中闪过的一丝苦涩。

    顾云琅默默吸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一些,复又挣扎着问道:“尊上……答应了?”

    江玉瑶率真摇头:“自然没答应。我南潮阁养的是面首,又不是徒儿。这还是要区分一下的。”

    起码对外说起来,不能说她为师不尊嘛对不对。

    至于明净宗的那位徒儿……江玉瑶按住额头,没再想下去。

    她抬头看了面前这位面色苍白的“云无江”一眼,突然有了些玩笑心思,便道:“其实,我看你根骨不错,如今转做了魔修,肯定不能再当明净宗的人了。”

    她朝对方扬了扬眉:“怎么样?不如你认我做了师父?一步金丹的徒儿,我还是乐意收的。”

    顾云琅看向江玉瑶,他自然看得出对方在开玩笑,只是这个玩笑让他心头酸涩异常。

    顾云琅拢在袖中的手握紧了衣衫,声音却被他控制得毫无异样:“尊上以前收过徒吗?”

    他问。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尖刺,突然戳入江玉瑶的心口。她脸上的笑意僵硬了些许,眉心甚至抖动了几分。

    收过徒吗?若是算起来,自然是收过的……

    只是他如今怎样,身在何处,当初到底为何那般,她都不愿再想。

    太累,心累……

    半晌,江玉瑶才缓缓开口:“收过,一个,不过已经死了。”

    顾云琅心头猛然一颤,手指攥得更紧。

    “可是按照我们明净宗所得的信息,尊上并没有徒弟。”他尽量平静道。

    江玉瑶却笑了:“若是我不想让你们知道的消息,你们自然不可能知晓。”

    顾云琅垂下眼眸,斟酌了一下,又试探着问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江玉瑶笑意淡然:“……不记得了。”

    不去想,也许真的会忘记把。

    江玉瑶如是想。

    顾云琅看着面前的江玉瑶,心中仿佛被掏出一个黑洞。他突然怀疑自己这么做到底对不对,是不是一开始便应该对她表明身份,告诉他自己当年的自作主张有多么错误多么自以为是?!

    可是他终于只是敛去了眸色,闭上了眼睛。

    第85章

    阿啸

    房间结界散去,房门打开,江玉瑶走了出来,身后跟着面色依然苍白,精神却好了些许的顾云琅。

    林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着恭喜道:“恭喜云兄弟,一步金丹。”

    燕琢也拍了拍他的肩膀:“恭喜啊,从此成为我辈魔修!”

    顾云琅扯了扯唇角:“感谢两位为我护法。”

    燕琢大手一挥:“护法算不上,就是船上的人不全是我的心腹,有些父皇和皇兄安插的眼线,我嫌烦,与其任由他们贼头贼脑地探听个几分再回去编排,不如我就大大方方站在这里,让他们不敢靠近。”

    江玉瑶看了他一眼:“你不怕他们回去编排得更多?”

    燕琢呵呵一笑:“就怕他们编排的不够多。只要够多,我才好反驳,半真半假才最麻烦。”

    “而且,”他又加了一句,“我就是明面上站在尊上这边的,这个立场摆清楚,他们总要掂量掂量。”

    江玉瑶点头。顾云琅也默默多看了燕琢几眼。

    那个只能孤身战死宫门前的小皇子,终于不是一个人了啊。

    他又看了一眼身前的江玉瑶。

    心情复杂……

    林溯与燕琢一同离去,有些事情还等着他们两个处理。

    江玉瑶说要去看看阿啸和裴炜,顾云琅说自己感觉还好,可以陪她一起去,江玉瑶没有拒绝。

    两人穿过灵船上的廊道,走到了阿啸的房间,刚好,裴炜也在,正坐在轮椅上一边喝茶一边与阿啸絮絮叨叨,阿啸则一如既往躺在床榻上,睁眼看着天花板,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

    见江玉瑶走进来,裴炜便止住了话头。当他看到江玉瑶身后的顾云琅时,不由“咦”了一声,眯起眼打量了对方片刻,才笑道:“恭喜啊。”

    顾云琅笑了笑算是回应,想了下,手腕一翻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只瓷瓶丢给裴炜。

    “我们那边的仙子们常用的外伤药,尤其是对你脖子上这种带着血毒的伤口,保证不留疤痕。”

    裴炜抬手接住,打开瓶塞闻了闻,眼睛不由一亮。

    “谢了啊!”裴炜笑着收起药瓶,这确实比他们魔域这边的粗犷药膏好上许多!

    江玉瑶在床榻边坐下,阿啸依然看着天花板,似乎并没有感觉到自家尊上的到来。

    这几日江玉瑶每天都会来看看,阿啸也一直是这个样子,她倒不在意这个少年对她是否恭敬,她只是担心,对方到底能不能从那种极致的悲伤中走出来。

    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太难了。

    顾云琅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已经开始发热,他看向阿啸,轻轻握紧了左手。

    与此同时,江玉瑶识海中的那张魂图再次泛起微微共鸣,这几日江玉瑶来看阿啸的时候,魂图都会有这样的反应。

    但是江玉瑶并没有急,她将林溯所说挑了些关键的讲给了阿啸,告诉他燕骁是被修罗族蛊惑着练了冥血丹。燕骁虽然死了,但是从修罗之门逃出的修罗族还没有清除干净,修罗之门的破损虽然暂时封住了,但是仍然岌岌可危。

    “你若想一直如此自困,我也不拦你,”江玉瑶道,“我会与林先生他们连手去清理修罗族,甚至想办法修复修罗之门。到时候也算帮你为你爹和你的家人报仇了。”

    “报仇……”阿啸嘴唇微动,终于发出了这几天以来的第一个声音。

    “可是,我还能报仇吗……”阿啸看着天花板,有泪从眼角滚落下来。

    他转回头看向江玉瑶:“尊上,他们捏碎了我的灵根,我不能修行了……”

    阿啸被燕骁抓住了之后,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对方倒也不是为了逼问什么,就是以折磨他为乐,然后将他凄惨的模样展示给江玉瑶他们看。

    江玉瑶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顶,她想说没了灵根也可以走武道,但是喉咙却被哽住一般,让她说不出话来。

    坐在轮椅上的裴炜轻叹了一声,别过了眼睛。

    “灵根碎了就不能报仇了?”一旁的顾云琅突然开口道,“你能做武修,你还可以继续做你的炼器师,在我们人族地界,你甚至可以走墨家之道。你若有心,还可以去找重塑灵根之法,虽然路途比较艰辛,但是并非无路可走。”

    他顿了下:“可若你只知道哀怨,那便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哀怨……”阿啸盯着他,缓缓坐起身,“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哀怨?!死的是我的家人,我刚刚认回的家人!碎的是我的灵根!你能明白那种感受吗?!”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僵硬了起来,裴炜捏着轮椅把手想要开口,却被江玉瑶用眼神制止了。

    顾云琅却笑了:“我的家人早就没了。灵根,我也碎过。怎么样,现在我有资格说你了么?”

    灵根碎过?阿啸一下子愣住,呆呆地看向顾云琅。

    同样吃惊看向顾云琅的还有裴炜,以及心中更加震惊的江玉瑶。

    灵根碎过?!他难道不是天生阴灵根?难道如同某人一样?难道……?!

    江玉瑶突然头疼欲裂,不由抬手按住了额头。不知为何,她的识海中豁然掀起惊涛骇浪,魂图上的光点也开始无序地亮起。

    “尊上?!”阿啸被江玉瑶的样子吓到了,下意识伸手去扶。

    顾云琅却已经先一步扶住了江玉瑶的肩头。

    见江玉瑶如此模样,他心中的激荡其实不比对方少。她还记得?还是说,有什么力量让她不得不忘记?

    “没事。”江玉瑶稳了稳心神道,刚刚的震惊也随之散去,好像被识海巨浪吞噬了一般。

    阿啸好像想起了什么,摘下脖子上的坠子递到江玉瑶面前。

    “这是我父亲送给我的,尊上应该在画卷中看到过。”他垂眸看着手中的鲛人珠坠子,道,“它可以稳心安神,我靠它才撑着活了下来。”

    她把坠子放入江玉瑶掌心:“尊上之前也受了伤,刚刚若是神魂不稳,可以佩戴几天试试看。”

    江玉瑶看了看掌中的鲛人珠坠子,一抹金色流光若隐若现地萦绕在上头。

    她又抬眼看向阿啸:“这是你父亲最后送给你的东西,你舍得借给我?”

    阿啸扯了扯唇角:“若尊上以后教我修武,我便更加舍得。”

    他又看向顾云琅,倔强道:“还有,你也要教我!”

    顾云琅含笑点头。

    江玉瑶终于放心了下来。

    不过有些话还是要说清楚,于是江玉瑶看着他道:“若我说,你这坠子上有一样东西原本就属于我,如今我要拿回去呢?”

    阿啸一愣。

    江玉瑶又道:“你不用担心,坠子不会有任何损失,安神的作用也不会减损半分,只是那样东西我需要收回来,可以吗?”

    阿啸看了看坠子,又看了看江玉瑶,认真点头:“我相信尊上。”

    江玉瑶笑了,握紧了掌中鲛人珠。

    一道金光从那颗坠子上骤然跃出,跳入了江玉瑶的眉心。

    江玉瑶的识海之中,那张魂图上再次点亮一点光芒。

    与此同时,顾云琅的左手戒指在猛然一烫之后,彻底恢复了平静。

    第86章

    吻

    裴炜没有和江玉瑶他们一起离开阿啸的房间,阿啸终于开口说话,裴炜自然乐意多留一阵陪他聊聊。

    江玉瑶没有要那颗鲛人珠的坠子,而是重新将它挂在了阿啸的脖子上。

    她抬手将坠子塞入阿啸衣襟中时,这位少年人的眼眶又红了些许。

    出来后,顾云琅说想去甲板上透透风,问江玉瑶能不能陪他一起。

    江玉瑶看了他一眼,点头说好。

    还挺贴心的——江玉瑶心想,相比之下,现在更需要透风散心的应该是自己才对。

    甲板之上,两人凭栏远望。笼罩着灵船的防御阵法透着阵阵波纹,蓝色的大海在太阳的照耀下泛着粼粼波光,有海鸟翱翔天空,有魔修结阵做法,清除岛上的腐败和破碎,有其他岛的鲛人船只来往停泊,协助处理这座岛上的后续事宜。

    江玉瑶看着这样的画面,久久无言。生命是坚韧的,可以历经锤炼九死一生。生命也是脆弱的,可以轻而易举随风而逝。

    若说生命皆平等,可是那些强者俯视和掠夺弱者的时候,可曾将他们平等看待?

    “你说,我们修炼是为了什么?”江玉瑶喃喃问道。

    顾云琅有些意外地转头看她,她的长袍广袖被风吹起,一根碧玉簪子挽起的乌发也随风向后飘扬,有发丝不听话地掠到了她的唇边,被她轻轻拨起别到耳后,

    顾云琅一直觉得,她的五官与之前的她有着五分相似,尤其是她微微扬起唇角的模样,神似至极。

    此时的她眉眼中全无欢欣,只有几分悲悯几分失落,嘴唇轻抿,连那几分神似都没了。

    可是,顾云琅却从这张脸上,看到了那份久违的柔和。

    他看得出神,直到江玉瑶也转头看他,又问了一遍:“你想过么?”

    顾云琅这才回过神来,错开目光应了一声:“没有……”

    “或者说,没有来得及仔细去想。”

    江玉瑶歪了歪头,做出想听他细说的神情。

    顾云琅只好道:“刚开始修炼是为了活命。我的家乡遭遇了战火,若不是被……师父捡到,我恐怕也会成为死人堆里的一摊烂肉。”

    他看着辽阔的海面,脑海中却回忆起当年的凄惨场景:“师父当时路过便救下了我,她将我带回明净宗做了他的徒儿,我也从此开始了修炼之路。”

    他复又回头望向江玉瑶,他很希望对方的目光中出现几丝疑惑几丝错愕,甚至脱口问他,到底是谁?

    但是他失望了,江玉瑶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你师父是个好人。”

    她顿了下,又补充了一句:“是个难得的好人。”

    顾云琅刚刚悬起的一颗心,又募地沉入了冰凉湖底。

    江玉瑶拍了拍顾云琅的肩膀:“想你师父了?”

    顾云琅望着对方的眼睛,压住自己心中的某种冲动,艰难地点了点头:“想。”

    “可惜,她不知道我想念她。”

    江玉瑶叹了口气:“没事,他不是要来魔域了吗?等他来了,我帮你说说好话。”

    顾云琅:“……尊上帮我……说好话?我一个明净宗派到魔域的暗子……”

    江玉瑶一拍额头:“对哦,若是那样,他说不定会以为你叛变了!”

    说着,她又呵呵乐起来:“不如你索性真的叛变得了,你看我对你这么好,甚至帮你重建了气府……”

    江玉瑶一边说着,一边笑眯眯伸出一根指头,轻挑起顾云琅的下巴。

    顾云琅苍白的面色终于出现了些许红润:“……尊上……”

    “怎么了?”江玉瑶故意挑眉,“你是我南潮阁的人,我挑个下巴都不行?”

    顾云琅眸光闪动,突然抬手一抹,周围顿时拢起一道结界。

    若是有人看向他们这边,只能看到两人心平气和地相对而谈。

    但是结界之中,顾云琅已经抬手握住江玉瑶的手臂向前一拽。

    江玉瑶就这么被他一把拉到了身前。

    两人鼻尖几乎相抵,唇瓣险些触碰上,江玉瑶微微向后错开些许,含着笑看向他近在咫尺的眉眼。

    “胆儿肥了啊,”她努力压着呼吸,轻描淡写道,“看在你助我杀敌的份儿上,你若此时放开手,我便饶了你的逾越之罪。”

    顾云琅没有说话,只是认真地看着江玉瑶的眼睛,想从中看出对方的真实想法。

    但是这双眼睛中确确实实地藏着一层不悦,顾云琅纠结片刻,最后还是松开了手。

    “抱歉……”他声音暗哑,别过眼睛,“我可能……还不太适应做南潮阁的男人。我会当真……”

    “不过,”他又急忙补充道,“如果尊上需要,我可以多跟他们学习一二……”

    唇间突然一点柔软,江玉瑶的唇居然就这么轻轻印了上来,而后又快速分开。

    顾云琅愣住,直直地看向面前的江玉瑶。

    江玉瑶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唇角微扬。

    “你不用学,”江玉瑶道,“你这样很好。”

    “若我南潮阁的男人都是一个样子,那还有什么意思?”

    江玉瑶是真心这么觉得,收在身边的男人嘛,自然要各色各样,现在的南潮阁她就很满意。

    只是面前这个云无江,她觉得自己对他的感觉有些不同,是……可以尝试靠得再近些的那种不同。

    大概是因为,他是自己亲手带入南潮阁的?或者是因为他的明净宗背景所以天然亲近?还是因为,他在身边的时候,自己不会头疼?甚至会有种舒适感?

    江玉瑶按了按额角,不再去细想,也因此忽略了心头悄悄涌起的某种异样,以及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酸涩。

    顾云琅垂下眼眸,将情绪尽数敛去,手掌却不由紧紧捏起,指尖扣入掌心。

    “尊上也会如此对他们么?”顾云琅终于问出这个问题,“会在开心时便与他们如此亲近么?”

    江玉瑶有些惊讶地看向对方:“被我亲了一下,生气了?”

    顾云琅咬了咬牙根,没有应话。

    江玉瑶忽的笑了,眼底却涌起几丝冷意:“南潮阁的主人是我,你若不喜欢南潮阁,大可以离开,我不会阻拦。”

    “但你若想改变我的规矩,那就是找死!”

    话音落下,她却突然被人按住后腰往前一压。

    一个吻落在她的唇上,这次却不是轻轻一啄,而是攻城略地一般撬开她的唇齿,肆意而疯狂!

    江玉瑶震惊地睁大了眼睛,眼前人却眼睛半阖,看也不看她。她用力推了推,对方却如铁一般紧紧箍住了她的身体,将她嵌在自己的怀中。

    江玉瑶:…………

    要不要一掌轰毙了他?!会不会溅自己一身血?!

    在线等,很急!

    第87章

    脉络

    江玉瑶终于还是没忍心出手,索性也闭上了眼,任由对方蛮横地将她吻到几乎窒息。

    风雨终于停歇,顾云琅缓缓睁眼看向眼前人,她眼角染上了一抹猩红,眸中水汽盈盈,江玉瑶也睁眼看向他,四目相对,竟是各怀心事,百感交集。

    江玉瑶叹了口气:“可以了。”

    顾云琅恍然,惊觉般松开了手,退后了半步。

    “玉瑶……”他声音有些颤抖,终于鼓起勇气试探着唤出声。

    江玉瑶身体僵硬了些许,她闭了闭眼,复又看向眼前这个眸色深深的男人。

    “在外面还是要叫我尊上,我的名讳还不是你能直呼的。”她正色提醒。

    规矩还是要讲的,自己既然用了这个身体和身份,还是遵守相应的规矩比较好,以免横生枝节。

    何况这位宫主的名字偏偏也叫“玉尧”,若被他这么一叫,总会让她想起之前明净宗的过往。

    会头疼……

    顾云琅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是看着江玉瑶认真的神情,终于还是咽下了所有话语,只说了一个字:“好。”

    在这之后,顾云琅每日都会去江玉瑶那边打坐调息半日。理由是刚刚重建了气府,总要有人引导才能夯实根基。江玉瑶也没嫌他烦,便按照这个身体里的相关记忆为他指点,两人只论修行,不谈其他,如此又过了几日,灵船也启航返程,最终停靠在了月海城的渡口。

    月海宫这些日子还算安稳,月海宫依然健在的三位长老兢兢业业地打理宫中事宜,一分也不敢懈怠。海市中每天都会有点小冲突,修者用拳头讲道理的事情重丘他们不管,遇到纯欺负人的,他们便会教训一二,除此之外,无甚大事。

    回来后的第二天,燕琢便启程去了都城,鲛人岛的事情毕竟涉及一位皇叔,虽然大致情况他已经传信告知了父皇,但是回来之后,少不了要亲自走一趟。

    皇室中的利益纠葛太过复杂,江玉瑶不放心他独自前往,本想陪他一起去一趟,但是被燕琢十分坚定地拒绝了。

    他说自己总要独自去面对这些利益和纠葛,他那些皇兄皇弟皇叔们心里在盘算些什么,谋划些什么,他其实很清楚。以前他想偏安一隅,只求自保就行,但是现在他觉得,那不过是一种逃避。

    “我既然生为皇族,那便应该肩负起皇族应有的责任,以前我觉得自己太弱,想着盘附上尊上让自己变强,让自己有个靠山,这样可以更好得活下去。但是现在看来,是我幼稚了,生在帝王家可以享受更好的衣食住行和资源,即便我是在冷眼中长大的,也比普通人过得好上许多。”

    他笑了笑:“这个世上,不该只有享尽荣华富贵的权利,却不谈相应的义务。起码在我这里,不行。”

    面对燕琢的坚持,江玉瑶思量了一番,也就同意了。

    作为他的靠山,自己不出面其实更好,云遮雾绕之下才能让人更加忌惮,若是直接出手,相当于让燕琢直接亮出底牌,那后续可谈的余地反而小了许多。

    想到这里,江玉瑶不由苦笑。南潮阁这一个个的都不省心,说好是来享受的呢?如今可好,真是应了燕琢那句话:“不该只有享受的权利,却不谈相应的义务”。

    燕琢走后,林溯来月海宫拜访过一次,江玉瑶叫来了在她园中休养的“云无江”,三人梳理了一下最近发生的事情,都觉得其中隐隐有条不易察觉的脉络。

    海市的云记蜜果坊里被人丢进了那个手串,困住了燕琢,江玉瑶和云老板都进入其中救人,出来后发现有人趁她不在打着月海宫那艘灵船的主意。偷盗灵船困不住她,但是会耽误她出行的速度,她若没有收到阿啸的传信符,或者晚些时候才能出行,那鲛人岛上的冥血丹便能让燕骁有个很好的开端,他可以继续吸食周边一个个岛屿的鲛人气血,变得越来越强大,等到都城或者月海宫发现时,大概已经无法挽回。

    “燕骁身边的那位老管事是修罗奸细,但是我觉得,比他更重要的修罗奸细应该已经混入了都城皇族之中。”林溯道。

    江玉瑶点头:“我有同感。所以燕琢走之前我便提醒过他,希望他这次回去能小心观察,并且记下各种端倪,然后平安返回即可,不用有太多的动作,更不能冲动行事。 ”

    顾云琅皱了皱眉:“我担心对方不会放他回来。”

    其实这个担心江玉瑶和林溯也有,但是没办法,回去是必须回去的,至于能不能脱身,暂且只能靠他自己。实在不济,打去都城救他出来也不是不行,江玉瑶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临走之前,林溯提醒江玉瑶,月海宫中可能也有修罗奸细,要她小心些。江玉瑶笑问有没有什么快速分辨修罗族的方法?林溯却摇头道,很难,修罗族若是化身人族或者魔族,顶多血脉不那么纯粹,但是现在两界混血也不少,修罗奸细混迹其中,几乎看不出差别。

    “几乎?”江玉瑶抓住重点,“既然是‘几乎’,那便是还有方法喽?”

    林溯道:“除非他们使用出修罗族的术法,就像鲛人岛上那位老管事那样。”

    江玉瑶无语。这确实跟“无法识别”差不多啊。

    顾云琅修行速度很快,结丹之后更是一路攀升,竟然隐隐摸到了金丹巅峰的边缘。

    江玉瑶对此十分满意,却又担心他进展过快,会不会出现什么岔子。

    于是手边无事之时,她便会陪在这位“云无江”的身边为他护法。

    这日夕阳西下,江玉瑶坐在“云无江”身边调息打坐,竟然不知不觉入了定。

    顾云琅却缓缓睁开眼,看向端坐在身前的女人。

    他看着对方的唇,看着她的眉眼,不由想起明净宗时的那些日子,想起曾经的耳濡厮磨,想起那些月圆之夜。

    兔起乌沉,有云朵缓缓而过,露出了满月的光华。

    好巧,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啊……

    第88章

    还能忍么?

    江玉瑶立于识海之中,仰头望着那张亮起大半的魂图。

    其实她遗落的残魂并不多,否则也不会从这个身体里醒过来。只是经历过最近的这些事情,江玉瑶渐渐意识到两个问题:

    第一,有种力量会阻挡她回忆过往,甚至会阻塞她的某种情绪。

    比如她每每想起身在明净宗时的事情,总是会有些头疼的感觉,尤其是想起自己那位好徒儿时,更是感觉有层雾霭罩住了那些往事,让她不愿意去想,也不愿意去碰。

    生于现世的江玉瑶本来想用“大脑的自我保护”来解释这种现象,但是后来她慢慢意识到了不太对。尤其是在手串上的那道残魂融入自身后,她发现那层雾霭似乎浅淡了些许,对往事起码会偶尔想一想,而不是连触碰都不愿意。

    是自己想多了吗?江玉瑶也有些疑惑。所以当阿啸坠子里的那道残魂融入自身后,她又刻意去观察了一下那层笼罩往事的雾霭,果然,雾霭变得更加轻薄,她不但会忍着头疼更多的回忆起过往,还能看着眼前人忍不住开始比较他们的相似之处。

    可是某个念头的出现每每只是一瞬,便会烟消云散,了无痕迹。

    第二,她的残魂所在之处,总会有异样的事情发生。

    对于第一点,她可以理解为魂魄不全所造成的影响,可是对于第二点,她现在还没有什么头绪。

    如果说一次是巧合,那接连两次就只能说是必然了。更巧的是,两次还都被她遇到,也不知是自身残魂造成的异样吸引了她,还是她吸引了异样?

    手串那次还可以认为是残魂提供了灵力,可是阿啸这次呢?残魂附着在鲛人珠的坠子上,灵力护住了阿啸的魂魄,甚至增加了他每日清醒的时间,让他得以制作了另一只传信竹虫,并且覆上水土灵符,将这个细小的东西送出了鲛人岛的阵法,江玉瑶这才得以收到他这个传信符。

    这两次异样之中,残魂的作用完全不同,它是无法决定自己的能力被什么人利用,但是冥冥之中,江玉瑶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残魂的力量,更或者,是在盯着自己。

    可是为什么会盯着自己?自己这个魂魄是从现世穿越而来,难道除了系统,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发现了这种不同,并且觉得可以加以利用?

    这些疑问萦绕在江玉瑶心头,暂时无法彻底解开。魂图上还剩下三处没有点亮,江玉瑶想起那个杀千刀的系统,又开始咬牙切齿。

    可是转念一想,若系统此时就在自己面前,一定会狡辩道:“你就说自己现在是不是有权有钱肆意人生潇洒不羁吧!”

    江玉瑶觉得自己目前的状态只能说达到了前面半句,就是“有权有钱”,至于“肆意人生潇洒不羁”,当然还差点火候!

    江玉瑶想到此处不由叹了口气,罢了,往好里想想,也许收集完所有的残魂之后,真相也会随之浮出水面,到时候再顺势解决所有问题,也许便可以开始真正的“肆意人生潇洒不羁”了呢?!

    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江玉瑶有些不开心。

    正在此时,她突然觉得身体一颤,随即遁出识海,睁开了眼睛。

    面前的男人依然盘膝而坐,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屋内没有燃灯,只有一颗小小的夜明珠随着月华初生而自动亮起,为房间映出一层薄若轻纱的柔光。

    男人眸光暗沉,眼角猩红,江玉瑶心中一紧,望了一眼窗外的月色。

    糟糕,忘了今日是月圆之夜,更忘了他还身有业火!

    江玉瑶抬手捏起法诀,开口安抚道:“静心凝神,我帮你消除……”

    “业火”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抬起的手指便被对方一把握住。

    顾云琅身体向前压下,在江玉瑶正准备出掌将他拍开时,对方却突然停住动作,仿佛突然清醒了一般,然后侧头吐出一口血来。

    江玉瑶也停下了动作,甚至犹豫着放下了手。

    以术法帮他消除业火不是不行,但是他现在的身体状态,将业火直接抽离消解再送回他体内,不知道会不会产生什么别的反噬。

    “你……”顾云琅声音发颤,“出去……”

    他身体越来越热,微敞的领口之下,肌肤肉眼可见地涌起潮红。

    江玉瑶皱着眉看他,迟疑道:“我可以用术法帮你。”

    顾云琅鬓边的汗水已经顺着发丝滴落下来,他却笑了:“尊上……你我都知,业火不会凭空消失,只会转移……”

    “之前两次……其实尊上只是将它移到自己体内进行消解,而后再送回来……我说得对么?”

    江玉瑶没说话,这个“云无江”比她想象的要聪明。

    顾云琅身形晃了晃,一手撑住床沿,颤声道:“前两次尊上身体无恙,一是你真元深厚,二是运气好。不过,若第二次的时候……尊上内窥自身发现了什么异常……我觉得,尊上此时……还是出去的好……”

    江玉瑶听着他的话语却没动,只是认真地看着对方。

    他被冷汗浸湿的额发,他已经有些恍惚的眼眸,他因为隐忍而绷起的脖颈青筋,他起伏不停的潮红胸口,他用力扣住床沿的手掌。

    还有他微微发抖的肩头。

    江玉瑶忽的也笑了。

    “那你告诉我,以前你的业火是怎么消解的?”

    顾云琅身体僵硬,别过脸去:“我……自然有自己的办法……”

    “有什么办法,就是忍呗。”江玉瑶直接戳破,“不过你是不是高估自己了,别以为自己一步金丹就很厉害,这一步金丹让你消耗了多少底子,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也明白。”

    她索性用手撑着自己的下巴,摆出一副看戏的模样:“也行,你忍着,我看着,等你万一忍不住了被业火吞噬,我也好拉你一把,省得我耗费心力帮你重建气府增进修为,结果全都打了水漂。”

    江玉瑶是有点生气的。

    她刚刚其实已经有些动摇了,想着要不就帮他双修一次。结果自己还没说什么,对方上来就:“你出去。”

    怎么?你让我出去我就出去,我不要面子的吗?!

    我偏不,我就要留下来看戏!——江玉瑶如是想!

    顾云琅神魂之中那根紧绷的弦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他扫了一眼江玉瑶,见对方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心中焦躁之意更甚!

    他伸手握向对方手腕,江玉瑶也不含糊,直接将他手掌拍开,顾云琅提着一口气再去按她肩膀,江玉瑶侧身避开,又伸手一捏,直接捏住对方腕脉。

    奈何顾云琅的两次出手已是硬撑,被她捏住腕脉后直接身体一晃,向一边歪倒了下去。

    江玉瑶下意识抬手去扶,却被对方突然揽住腰肢,身形一翻将她压在了身下。

    江玉瑶看向俯视着她的男人,倒是没有太多的惊讶,眼中反而有些戏谑的笑意。

    她用拇指抚上对方的干燥的唇,笑问:“还能忍么?”

    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彻底绷断,顾云琅眸中的挣扎之色也彻底消散,他径直俯身而下,却在唇齿触碰的瞬间硬生生停住。

    “真的……可以吗?”他依然不确定地问道。

    他怕,怕自己再次不小心,伤了她,丢了她。

    江玉瑶却气笑了,竟然撑起身子迎了上去,吻上了他的唇。

    业火在顾云琅的体内骤然而起,灼烧着他的欲望,让他再也不去思考更多,只是按住了对方的后脑,给出更深的响应。

    颠鸾倒凤间,有点点红梅,有道道红痕,他的呼吸在她耳畔萦绕了很久,只是潮汐快速来去经久不退,她呢喃轻咛,他的业火却依然熊熊燃烧,毫无退意。

    欢愉往往伴随着痛苦,痛苦又缠绕着如浪潮翻涌般的快意,只是在即将攀上浪尖的时候,那萦绕在江玉瑶耳畔的呼吸突然滞了一瞬,带着恍惚仿佛喃喃自语一般,吐出几个字来。

    “你恨我吗?”

    江玉瑶霍然睁眼。

    “玉瑶……你恨我吗?”

    江玉瑶如遭雷击一般,只觉胸口一窒喉中一甜,居然有血涌入了口中……

    第89章

    架子要有!

    江玉瑶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身上已经换上了一身素白里衣。她动了动身体,还好,除了某些部位有些酸痛,没什么大碍。

    她坐起身按着额头,回忆着昏倒之前发生的事情。

    嗯……她在和某人双修,然后好像突然间十分头疼,似乎还吐了一口血,然后就晕倒了?!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好像是因为听到了一句话?一句……什么话来着?

    江玉瑶想仔细回忆,可是脑袋突然一阵剧痛,仿佛被狠狠刺了一下,她再次按住额头,忍不住“嘶”了一声。

    “醒了?”顾云琅端着一碗汤药跨门而入,见到江玉瑶头痛的样子,急忙把汤药放在圆桌上,走过来坐在床边。

    顾云琅坐下的时候,江玉瑶便觉得头疼好了许多,只是太阳穴还有些一跳一跳的,十分难受。

    顾云琅满脸愧疚:“可能是双修的时候,业火反噬到了你的身上,伤了你的心脉,你现在感觉如何?”

    江玉瑶按着太阳穴,闭眼皱眉不悦道:“怎么,连声尊上都不叫了?”

    顾云琅一愣,犹豫之后却是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恭敬行礼道:“无江谢过尊上……双修之恩,让无江得以消除本月业火反噬之苦。”

    “嗯。”江玉瑶这才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面前这个退回“属下”身份的云无江。

    他们之间的关系保留到这个程度便好,她与他双修,不过是帮他消除业火,仅此而已,而他,也不该有设么多余的想法。

    顾云琅垂着眼眸压下心头情绪,转身将药碗端到江玉瑶面前,道:“药还有些烫,属下可以一点点帮尊上吹凉。”

    他舀起一勺轻轻吹了两下,这才递到江玉瑶的面前。

    江玉瑶却抬手挡了下:“这是什么药?”

    顾云琅道:“可修补心脉,还可……滋阴补血。”

    江玉瑶耳根有些发热,却强撑着架子皱眉道:“你找裴炜配的?”

    顾云琅有些茫然,但是很快便明白了江玉瑶的意思。

    他眼中闪过一抹黯然,随即道:“是属下自己配的。”

    他顿了下,又补充道:“尊上与属下双修之事……属下没有告诉任何人。”

    “嗯,算你机灵。”江玉瑶放下心来,凑上前喝掉了顾云琅一直端在自己面前的那勺汤药。

    顾云琅总算松了口气,有第一口,后面便好喂了。

    于是,在江玉瑶被汤药苦得皱眉咧嘴的时候,顾云琅一鼓作气一勺勺喂到她口中,江玉瑶便不知不觉将一碗药喝了个干净。

    放下药碗,顾云琅从怀中摸出一只袋子,伸手从里面捏出一颗蜜饯果子递到江玉瑶的唇边。

    “来,吃一颗便不会苦了。”

    江玉瑶正苦得发蒙,看到这颗蜜饯果子却是一愣。

    果子呈莹润的琥珀色,在光线的映照下泛着可爱的光泽,捏着他的顾云琅则眸光微亮,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她本想继续端着宫主的架子将他推开,可是鬼使神差一般,她却是低头凑了过去,眼睛望着顾云琅,嘴巴竟然衔住了那颗蜜饯果子。

    顾云琅笑容更加温和了几分。

    蜜饯入口酸甜,是江玉瑶喜欢的味道。她想起自己也曾在某人喝完药后给他递上这么一颗蜜饯果子,哄着他舒展开一张被苦得皱皱巴巴的小脸。

    想到此处,她又泛起一阵头疼……然后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她抬眼看向对面的“云无江”,问道:“我晕过去之前,好像听到你说了一句话。你问了什么?”

    顾云琅正在挑选袋子里的蜜饯果子,闻言手微微一颤,原本捏起的蜜饯又掉回了袋子里。

    好在手指还没拿出袋子,这轻微的动作没被对面之人看到。

    顾云琅抬起头望向江玉瑶,目光有些茫然:“双修之时的呢喃言语……这……怎么记得清……”

    他故意把头别向一边,拢拳在唇侧干咳了一声,好似掩饰尴尬一般。

    果然,余光所见对面之人只是张了张嘴,似乎想了一下也不好再问,便只得作罢。

    顾云琅再次松了口气。

    说实话,江玉瑶吐出那口血的时候,他是真的慌了。强自镇定着为她探脉定神后,顾云琅发现,对方竟然不是身体受业火反噬,而是神识受创。

    为什么会神识受创到如此程度?顾云琅一时间也很疑惑,他仔细回想了刚刚的过程,直到他记起自己情不自禁呢喃着问出的那句话。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于是,他一边照顾昏倒的江玉瑶,一边推算着她醒来后的各种应对。若是她认出自己,该如何?若是依然没有认出,又该如何?

    果然,江玉瑶真的提到了这个问题,只是她自己居然已经忘了那句话。

    顾云琅有些隐隐的庆幸,可是内心深处又有些失落。

    他突然觉得,其实维持现在的状态也很好,他可以守在她身边,做一个特殊的“面首”。

    至于其他的,比如该如何解释当年的口是心非,如何解释那次狠心的占有,他甚至已经不愿意过多去想。

    …………

    这日之后,江玉瑶在房中调理了三日才走出房间。

    裴炜和重丘曾经贼兮兮地来问顾云琅,问他尊上这是什么情况?莫不是又悟得了什么心法,于是闭门修行?他能不能窥得一二,然后给他们兄弟说说威力如何?

    顾云琅只能干咳一声应付过去,顾左右而言他之后,再慢慢摆脱两人的调侃和试探。

    其实南潮阁里的都是人精,谁能瞒住什么事儿呢?就像裴炜拍他肩头时,那戏谑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兄弟我想问的根本不是什么心法,你懂的!”

    顾云琅依然只能假装看不懂。

    三日之后,月海城迎来了特殊的客人。

    客人有三位,皆是白色广袖法衣,仙气飘飘,气质出尘。

    为首一人是名中年男子,身形清瘦挺拔,他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位年轻人,女子清秀明媚,男子俊朗端方。

    为首的中年男子在月海城的城门前停住,抬头看向那城墙高台。

    高台之上,一身黑色儒衫装束的顾云琅俯瞰三人,对上那中年男子的视线后,便身形一掠,如鸿雁一般飘落城头,落在那男子身前。

    顾云琅躬身行礼:“云无江,见过师父。”

    宋静秋微微眯眼,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人更是对视了一眼,却谁也没有说话。

    只是片刻,宋静秋仿佛恍然回神一般,伸手虚扶起面前这位“徒儿”。

    “瘦了。”他拍了拍顾云琅的肩头,面露慈爱神色,“境界……”

    他眉心突然拧起,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顾云琅。

    顾云琅却是苦笑:“其中详情,待徒儿细细讲与师父听。”

    一只雀鸟停在城墙上,一双灵动的眼睛望向这一黑三白的四个人。

    月海宫中,江玉瑶看着面前的水镜,抬手按了按额角。

    宋静秋终于来了,只是这次,自己不能喊他师兄了啊……

    以及,若他知道自己将他这位好徒儿变成了魔修,会不会跟自己打上一架?

    第90章

    “师徒”

    宋静秋带着的两位徒儿正是谢灵婵和齐沭阳,师徒三人此行十分低调,他们没有浩浩荡荡彰显人族修者的声势,只是如同寻常入城修者一般,步行进了城门。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没有提交表明身份的文书,而是由顾云琅出具一块月海宫的玉符,便带着他们通过了城门处的盘查。

    三人也没有入住驿站或者酒店,而是随着顾云琅进了建在海市的竹箱斋。

    竹箱斋的五层楼后还有一片僻静院落,林溯早已等候在此,见到宋静秋后微笑一礼。

    “宋仙师一路辛苦。”

    宋静秋也含笑还礼:“林先生才是真辛苦。”

    林溯问了些来时状况,宋静秋一一答了,林溯将他们带到院中各个房间安置好,便邀请宋静秋参观他在此处的书房,宋静秋点头说好,转头吩咐谢灵婵和齐沭阳两人回房休息,只叫上了“云无江”这个徒弟。

    一只雀鸟从枝头飞起,落上屋檐,又落在了林溯书房前的花树枝丫上。

    林溯引着宋静秋和顾云琅进入房内,这才回身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那只雀鸟,缓缓关上了房门。

    枝丫上的雀鸟突然散做一团血雾,江玉瑶面前水镜之中的画面也突然消失。

    江玉瑶无奈笑笑,抬手一抹收起了水镜。

    对于林溯的出手,她并不觉得生气,其实两人都是做做样子而已,她放雀鸟他杀雀鸟,不过是做给第三方看的,那双不知道藏在哪里的眼睛既然盯着他们,那就给他上演一出面和心不和。

    林溯在书房中布上一道结界,然后转身望向“师徒二人”,微笑道:“想来你们两位有许多话要说,放心,这结界除非月海宫主亲至,寻常人无法窥探半分。”

    他又在书架上某处轻轻一按,书架上便出现了一道传送阵纹。

    林溯抬手示意:“这密室绝对安全,若有外人进去,里面自有铃音示警,两位可以放心谈话。”

    宋静秋深深地看了顾云琅一眼,向林溯道了声谢,抬脚先一步走入阵纹。

    宋静秋的身形消失在阵纹之中,顾云琅正要随之踏入,却被林溯拉了一下。

    “你识海中的禁制,需要修复么?”林溯问道。

    顾云琅转头看他,忽的笑了:“你不是该帮着他钳制我么?”

    林溯也笑了:“问这个问题,是因为我们在某些方面比较相似。”

    顾云琅却摇头道:“谢了。不过不用。”

    “他宋静秋,应该还不屑于对我使用搜神。”

    阵纹将他传入一座密室中,这间密室也是一间素雅书房,书架前有书案,书案旁有小圆桌,圆桌前摆着两把椅子,桌上放着可以自热烹茶的器具。

    宋静秋已经坐在圆桌前往茶壶中填着茶叶,等到顾云琅在他对面坐下后,这才抬手一挥,在这间密室中也布上了一层结界。

    两人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器具碰撞和水开水滚的轻微声响。

    一杯清茶终于放到了顾云琅面前时,宋静秋这才缓缓开口。

    “你离开明净宗时说要去找她。你说可以感应到她散落的残魂,并且能将它们找回来,一点点拼凑起来让她复生。”

    宋静秋低头抿了口茶:“如今你在月海城已经停留了数月,”

    他抬眼看向顾云琅:“看来,你在此处定然有所收获啊。”

    顾云琅迎上宋静秋的目光,淡然道:“确实有。”

    宋静秋眉头微挑,却是笑了:“我听闻,你做了月海宫南潮阁的人?”

    顾云琅平静点头:“对。”

    宋静秋依然看着他:“月海宫南潮阁,那是月海宫那位宫主豢养面首的地方。怎么,你如此接近这位宫主,难道师妹的残魂会在她的身上?”

    顾云琅这次没有应话,而是同样低头也抿了一口茶。

    宋静秋慢慢拧起来眉心。

    “月海宫确实有,”顾云琅终于开口,“我还在想办法得到她。”

    宋静秋听着他的话语,眉心并没有舒展开。

    顾云琅道:“想来已经有人给你传过信,我在月海城与那位宫主走得很近。没错,我是有所图,跟着她的时候,我又发现了另外两处残魂。只是可惜,这些残魂都被她亲自收走,我还在想办法把他们拿回来。”

    可能是不想宋静秋担心这些残魂的安危,顾云琅又补充道:“你放心,她不会把这些残魂怎么样,仅仅是好奇而已。而且,我已经快要说服她了,”

    “好奇?”宋静秋又笑了,“顾云琅,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话,你离开明净宗时的信誓旦旦呢?你的缜密和心机呢?”

    他身体前倾,隔着桌子打量着面前这个身形比之前更加清瘦的“师侄”:“你现在就像个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她人身上的附庸者,好像她突然开心给了你恩赐,你便能够得偿所愿一样。”

    顾云琅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默默地看着宋静秋,没有生气,也没有说话。

    宋静秋一把拉过他的手腕,手指按住他的腕脉沉声问道:“还有,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会从半颗金丹变成了魔修?是她做的吗?她怎么敢?!”

    顾云琅没有挣脱,只是斟酌了一下,才道:“这些说起来有些麻烦,不如你直接对我使用搜神,我也不用太多争辩。”

    “搜神?”宋静秋嗤笑一声,“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自己识海中做过什么手脚,你想对别人掩盖什么,自然也会想办法在我面前继续遮掩。”

    他松开手,重新坐直身体,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不如你就讲给我听,我有这个耐心。”

    顾云琅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宋静秋更相信言语中的逻辑细节,以及他自己的判断。

    于是,他将如何遇见这位玉尧宫主、如何经历云记幻境、如何进了南潮阁、又在鲛人岛上如何杀了燕骁,之后又是为何转了魔修,一一对宋静秋讲了。

    只是隐去自己业火发作和两人的一些交互细节。

    宋静秋安静地听他讲完,最后抬眼紧紧地盯着他:“你对她,难道没有什么判断?”

    顾云琅摇头:“她现在已是飞升境,魔域之中捉对厮杀的话,恐怕难寻敌手。”

    宋静秋其实不是这个意思,顾云琅自然知道,但是他故意如此理解,故意这么说罢了。

    宋静秋眯着眼看他,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好。”

    “明日,我自去会会这位玉尧宫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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