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思卿
大晋躲在江东二十余年,就像是风中残烛,只剩一点微弱的火光,苟延残喘。
如今那萤烛末光竟也汇成星河,照亮陷入昏暗的晋土。
赫拔都移动视线,自东往西。
这些原本用来遇敌示警的烽台此刻主动点燃,火焰熊熊燃烧,宣誓着他们亦有一战的决心。
“呵。”赫拔都轻出一口气,叉手不屑道:“即便他们倾巢而出,也不足为惧!”
他起初敢按兵不动的原因并非单单被江公的花言巧语蒙蔽。
一统北境之后,他就拥有百万强师,即便每人扔一只靴子,都能平地起高山!
而大晋在门阀统治下,君臣分心,更没有精力训练大量的正规军。
不足为惧!
“王上。”卓缇兰娜刚登上城墙,摘下斗篷走到赫拔都的身边,随着他一起看着远处的烽火连城,那是何等壮丽惊人的景象,那些跳动闪烁的火就好像是一个个跳动的心脏,那也是晋人不屈的精神。
这些年,北胡从未遇过这样的抵抗。
她眉目之中难掩担忧神色。
赫拔都展开双臂把她抱在怀里。
“兰娜,等我打败大晋,统一南北,我们的族人就能真正在这片土地上驰骋,安居乐业了!”
卓缇兰娜迟疑了下,道:“可那些晋人怎么办?”
“在他们的史书里有一个词叫‘斩草除根’,说得一点也不错。”他松开手,又扭头看着南边的晋土,浓眉微颦,“你看他们如此孱弱,却还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不能彻底击垮毁灭他们,只会带来源源不断的麻烦,又谈何真正的太平?”
卓缇兰娜沉默。
赫拔都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他要杀掉的不是一百、不是一千也不是一万,而是数以百万的晋人啊。
那里面有给她献过花的小女孩,有仗义帮助过她的女郎,更有红着脸夸她好看的郎君,有会烤香脆饼子的婆婆,还有会给羊群看病的热心行医……有许许多多平凡而普通的人。
叫她于心不忍。
“祝福我吧。”赫拔都不允许她心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向她请求。
卓缇兰娜正视他的眼睛,终于还是两手交叉在胸前,缓缓跪下身。
在她身后的侍从、奴婢也随之跪倒,向他们英勇的王献上最高的祝福。
秋风从北方吹来,旗帜在风中烈烈招展。
空气里尽是肃杀之气,凛冬提前降临。
北胡的百万大军集结,朝着南北边境压来。
听到这个庞大的数字,士卒们不战先怯,陷入了低迷的氛围,与此同时谢昀派出一支由三千精锐组成的前锋从荆州出发,跨过长江,直攻被北胡占领的渠县。
这里曾是大晋建造的粮仓之一,被北胡占领后,延续旧用,可以随时支援频频进犯大晋边境的奇袭军。
一旦两军交战,这里也将成为北胡的重要补给地之一。
渠县知县得知晋军突然扑来,吓得屁滚尿流,忙不迭去讨救兵。
赫拔都只得派出两万人马先驰援渠县,另遣三十万先锋直逼建康。
营帐之中,谢昀与一众将领正对着军事图讨论。
“北胡大军固然人数众多,可他们远道而来,必然疲惫,我们以逸待劳,更有优势。”
“话是这样说,但他们先锋就有三十万人,我们这里满打满算能派出去的只有不到十万,敌我悬殊,再加上我们之中少有与北胡作战的经验,万不可硬碰。”
富有经验的卫将军留下的那五万卫军本该一起并进北伐军,但被谢昀一挥手派走了。
众人费解,不过谁叫眼下谢三郎是由皇帝指定全权负责此战的主帅,倒没有人多加置喙。
只是卫军不在,这里最有经验的反倒是他们往常都看不上的流民军。
齐赫也早不是从前的模样,他的皮肤黑了,身体强壮了,心态也更稳了。
遇事先深思片刻才回道:“我的人虽然与北胡军一直在打,但也没有直面过如此大正规的军队,而且现在军心涣散,才是最大的问题。”
恐惧好比疫病,传播迅速,若不提前提防,及时治疗,很快就能够击垮一整支军队。
几人同时看向谢昀。
谢昀胸有成竹,“这两日静候消息。”
主帅没有明示,他们也只能揣着不安离去。
孟时羽在帐子外等到齐赫,立刻迎了上去,关切道:“他们可有为难你?”
他们身份特殊,庶民出身还是流民,往常这些世族权贵都不会多看他们一眼,更遑论与他们说话了,孟时羽担心齐赫会遭遇不公的待遇。
齐赫摇摇头:
“现在我们共御强敌,不论高低。”
孟时羽看了他一眼,苦涩一笑道:“不错,阿娴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往后你的身份也不好说了。”
皇帝看在齐娴的面子上,怎样也不会亏待齐赫。
将来齐赫就是皇亲贵胄了。
齐赫拍了拍他的肩膀,“她的处境也很艰难,我这个做兄长的唯有努力站稳脚跟,才能做她的支撑。”
皇甫倓这个人齐赫打心底不信任他。
他既忘恩负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眼下他能够安稳地在这里站在阵前,是因为他还有很大的用处。
两日后,渠县知县没有等到赫拔都派来的两万援军,因为突然有五万大军围上了对他而言更重要的巴郡。
所以半途,两万军队就转而奔救巴郡。
那三千精锐苍卫趁机围攻渠县。
渠县的城池没有重建过,保留了旧时的模样,包括各种水道、暗路,所以霍十郎带着人从恶臭的沟渠爬了半个时辰就钻进了渠县内部,没有折损一兵一卒。
北胡留下的守备军这么多年从未遭遇过晋军的直接攻打,太过突然再加上不熟悉对方的路数,被闷头打了个措手不及,很快就投降了。
消息传到江东,谢昀趁机道:“蛮胡不过尔尔!”
顿时士气大振。
无论多少漂亮的话都不如实际行动证明来得快。
大晋一直以来放任北胡蚕食疆土,但是如今,他们也要一寸寸夺回来!
而且,事实证明他们也是能胜!
赫拔都丢了渠县并没有多在意,倒是巴郡的失势让他大发雷霆。
两万的援军没有来得及赶到,五万卫军就杀进了城。
据闻是巴郡的晋人奴隶趁乱造反,还用石头砸死了郡守,一窝蜂打开了城门,哭喊着迎进了晋军。
等北胡援军到达城外时,卫军的将领更是不要命地冲出来,哪怕刀枪加身,满身沐血,他也义无反顾率先冲入军阵,用长刀凶狠地割下胡将头颅,提起血淋淋的人头,大喊道:“血债血偿!——”
卫军士卒从伤痕累累的副将身侧疯涌如潮,直往向前,挥舞手里的枪矛,寒光森森,声音震天,“血债血偿!——”
这是一支复仇的队伍,他们已经无惧生死,活着只为了让敌人的血染红他们的刀、铠甲和赤红的眼。
卫将军在世时,他们不敢如此豁出性命去杀敌。
因为他们身后再没有可以托付的同伴,他们只能是守护的盔甲。而现在,他们是出击的长刀。
前进!杀敌!
巴郡与渠县的成功彻底激起了成千上万晋人奴隶的反抗之心,在一些北胡军难以镇压的地方,反抗的声音不绝于耳。
赫拔都无暇顾及这些地方,残忍地宣布将所有的晋人奴隶就地坑杀。
但没有想到在生死关头,再软弱的人也会奋起抗争,以求存活的希望,他的这个错误决定把这些晋人努力逼得只能背水一战。
许多被占去的晋城很快就一团糟,鲜血与火焰从未止息。
大晋各州亦派出临时组合的军队,就好像北胡的奇袭军,他们也灵活变动。
里面不但有士兵还有各世族的侍卫部曲,还有一部分是猎户、佃农,看似是一群乌合之众,但意外地让北胡大军捉襟见肘,疲于奔命。
这辽阔的领土成了沉重的负担。
赫拔都也没有料到大晋还能分出那么多“兵力”同时攻击多处,就犹如那一晚烽火彰显的广阔。
他无法完全放弃这些地方,因为他们的失败只会逐渐助长晋军的士气,这绝非他想要看见的。
本该持续派往江东的军队只能分出一部分赶去支援边境。
这时,连日的秋雨几乎席卷了大半的晋土,未能洗净土壤里的鲜血,反而带来一场旷日持久的严寒。
天气转凉,物资消耗加剧。
苍怀手掀起帘子,一手摘下落满雨珠的斗笠,钻了进来。
跟在他身后还有两个冻得脸发青的小郎。
“郎君,多处地段河水上涨、山石滑坡,道路受阻,物资一时半会运不过来。”天冬上前如实禀告。
他和南星一同盯着后勤补给,所以知道十万人的消耗是十分迅速可怕的,倘若四天内不能跟上,那士卒们就要饿着肚子与北胡的前锋对上了。
有人立刻就担忧地开了口:
“这场雨实在太怪了,莫不是天要亡……”
苍鸣忍不住斥道:“放你娘的狗屁!”
南星知道这件事很要紧,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道:“郎君,罗……月大家给我来过信件,说她已经在想办法了,必不会让大军断了供给。”
他说出来也是想要安定让人心。
谁知旁边一名将军忍不住脱口而出,“她能有什么用?”
口吻里满是不屑与不满。
他就说这样重要的事情就应该托付给一个女郎,说出去就要叫人贻笑大方。
谢昀接过罗纨之写给南星的信,抬起眼,漠声道:“她能让你吃上饭。”
苍怀亦朝那将军睨去一冷眼。
南星站在谢昀身侧,猛点头,比划着手,激动道:“靠着月大家重新打通的商线才能尽快把各地的粮草汇聚过来,要不然我们早喝西北风去了!”
虽然这话有点夸大其实,但是谢昀几人同时力挺那“月大家”,先前还不屑的将军顿时明白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告错,匆匆随着其他人一同退出帐子。
谢昀这才有时间低头看信。
因为怕打扰他,罗纨之与他之间几乎没有通信,他也是从南星天冬那里能得到一些她奔赴在各条路线上的消息。
这次的大雨其实早有征兆,一些常年耕作在田间的老人看了天象,提醒过罗纨之一句。
她便留心上了,并且做出准备,所以五天后会提前有一批粮草运到,但这些也只够让他们支撑到北胡先锋到达。
那之后若断了粮草,他们将面临内忧外患的两难。
上天无情,实难预料。
但谢昀并不信这是天意要使他们倾覆。
而且,罗纨之也是个固执坚毅的人。她若想要做好,就一定会努力办到。
谢昀完全相信她的能力。
他用指。尖抚着信上末尾的一行字。
字迹边沿已被潮气洇出了毛躁的边沿。在这些字迹里,谢昀仿佛能看见她坐在油灯旁,翘着唇瓣,垂着眼睫,认真写下这一行字。
——若见三郎,代我三问。
饭合否?寝安否?思我否?
若罗纨之在他面前,那谢昀便会告诉她。
寝食难安,唯思卿矣。
帐子里灯明烛亮,谢昀认真思考了一夜,天亮后就召集将领,商讨军事。
粮草的问题他完全相信可以得到解决,所以他决定在北胡前锋部队到达之时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即刻开战。
恰在这个时候,赫拔都的部下抓住了几个落单的苍卫,严刑拷打之下得出晋军要断粮的大好消息,不禁喜出望外,命令大军加快赶路。
大晋把最好的兵力集中在江东,他不趁机一网打尽,岂不是对不起这天赐的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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