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室外传来姜裕的声音, 大抵是下学回来了。
侍女们打起帘子,姜裕走了进来。
乔翎见他身上穿的并非弘文馆学生的服制,却是作黄衣吏装扮, 不由一怔,心下纳闷。
姜裕见状, 便同她解释:“嫂嫂有所不知,高皇帝说过,弘文馆作为本朝第一学府, 里边出来的学生将来会到五湖四海去,不能做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呆子,该当在合适的时候出去历练一二。这也是本朝的旧制了。”
他自然而然的脱掉了外袍, 顺手接过了侍女递上的衣裳, 自己穿戴整齐:“我同几个同窗被分到了京兆尹的刑房,可以旁观京兆府办案, 学学相关文书的具体格式和实际上的案例裁决。有心的话, 也可以往大理寺和刑部去走动一二,查一查那些未破的悬案旧案, 也在份例之中。”
乔翎明白过来:“原来是这样……”
又有些羡慕:“帝都就是不一样, 好的学府也格外好, 还在读书呢, 就有机会跑这么多衙门了!”
姜裕看她一看, 笑了:“这怎么可能呢。”
相较于野蛮生长的乔翎, 他是个纯粹的高门贵公子, 虽然年少, 但言语起来, 已经非常老道了。
又因为先前大婚之日的同仇敌忾,并没有拿乔翎当外人, 是以此时听嫂嫂说了句好玩又可爱的傻话,实在觉得有意思,便如实点破:“京兆尹是我的姨丈啊,我去那天,姨丈纵然事忙,但还是专程过去说了几句话的。”
是偏袒的话吗?
却也不是。
太叔洪告诉底下负责带他们几个少年的官员:“不要因为他是我的外甥,就有所顾忌,若是有做的不周到的,只管责骂。”
还告诫姜裕:“不要打着我的旗号乱来,惹出事来,我可不管什么亲戚不亲戚!”
说完就板着脸走了。
别人就算是看见,听见,又能说什么呢?
而底下人听了这一席话,难道还真敢把姜裕当成普通学生来对待?
姜裕的母亲是大长公主之女,兄长又体弱多病,他大概率会袭爵国公,满朝勋贵,东拉西扯一下都能跟他扯上关系,是以他想去刑部观摩就可以去刑部观摩,想到大理寺去查旧卷宗,也多得是人愿意为他大开绿灯,可像他这样出身的少年,国子监里有几个?
乔翎听明白了,忍不住问:“那你们弘文馆里,会不会有那种出身相对一般,所以只能去不太好的地方历练的学生啊?”
姜裕说:“当然有啊。”
他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的数给乔翎听:“大多数人都不太想去礼部和太常,跟职位和职权没有关系,而是这两个衙门要当的差使都太繁琐太无趣了,又很容易出错,不排除有偏好这些东西的人,但毕竟是少数。”
“户部倒是个好地方,但是山海一般的账目压下来,家里边没有出过户部官的人,亦或者对数字和朝廷策令不够灵敏的人,都是很难适应的,面对着强过自己数倍的老辣的户部官员,很容易怀疑自我,自暴自弃,最终的评级也不会高……”
“还有十六卫这种纯粹要靠武力和韬略获得敬重的地方,如果秉性稍弱一些,很容易被欺负的……”
最后姜裕耸了耸肩:“毕竟我们都还年轻,用书本上学到的东西去跟实践中重复了无数遍的老手硬碰硬,当然会头破血流。”
总会有大家都不想去的地方,但那些地方,也总得有人去不是?
乔翎意会到了这其中隐藏的残酷,心绪复杂的“啊”了一声。
那边姜裕已经结束了话茬,郑重其事的向她行礼道:“还没有谢过当日嫂嫂的回护之恩呢!”
梁氏夫人坐在一边喝茶,神色平和的看着这一幕。
乔翎倒是没有拦着,坦然的受了,心说,傻小子,那可是我第二回救你了!
姜裕却是笑眯眯说起另一事来了:“我的几位同窗见到了嫂嫂的英姿,都很崇拜、想结交您呢,改天您要是有空,我可以请他们到家里来见一见您吗?”
乔翎茫然道:“啊?我的英姿?”
梁氏夫人也茫然道:“英姿?什么英姿?”
姜裕理所应当的比了个砸瓜的动作,脸上终于出现了少年才有的激动和雀跃:“多有气魄啊!我当时呆住了,没仔细数,但他们数了——那晚在厅中,嫂嫂一共砸了二十三个瓜,人送外号爆瓜狂战士!”
梁氏夫人一口茶喷了出去,继而剧烈的咳嗽起来!
乔翎:“……”
乔翎:“?!”
乔翎愤慨不已:“什么爆瓜狂战士,这也太难听了吧!”
姜裕轻蔑一笑,告诉她:“经过此事之后,六学当中还有学生私下里搞砸瓜比赛呢,真是东施效颦,他们怎么跟嫂嫂你比!”
乔翎继续愤慨不已:“喂不要莫名其妙的就开始比啊——”
梁氏夫人接连咳嗽好几声,终于强力转换了话题:“走吧,这个时辰,估摸着老太君也该回来了。”
乔翎心绪复杂:“……嗳,好。”
三个人一块儿出了院子,侍从们跟在后边,拐过长廊的时候,梁氏夫人忽然想起一事来,微微侧过脸去告诉她:“先前你成婚那日,中山侯府送了十分厚重的贺礼来,大抵是宫内那场龃龉的后续。婚后第二日世子夫人便递了拜帖,说明日要来府上拜访你。”
乔翎“噢”了一声,又有些心有余悸:幸亏只是去吓唬吓唬淮安侯夫人!
中山侯府在婚宴结束之后,就赶紧投了拜帖,时间也约在了她出狱的第二日,对主家表示了十分的尊重,要是到这儿之后发现新妇又坐牢去了……那可真是不太美妙!
乔翎心下有些庆幸,这时候就听姜裕在后边轻哼一声:“又是替庾显收拾烂摊子吧?中山侯早就该管管他了!”
乔翎微觉惊奇:“你好像挺讨厌他?”
“我们同在弘文馆啊,只是他比我大几届罢了。”
姜裕说:“他这个人品性不好,我不爱跟他来往。中山侯世子与大驸马都是温良之人,偏这个弟弟不成器,一从好笋最后出了根歹竹。”
乔翎皱起一点眉头来,问:“他干什么了?”
“他欺负同窗,尤其是那些没有背景的同窗。”
姜裕神情厌烦,说:“陈续虽然不是东西,受了鲁王之托来欺负谷雨,但起码不算是欺软怕硬,但庾显比他还要烂。因为自己学业不精,所以经常戏弄那些出身不好、但是成绩异常优异的同窗。”
乔翎眉头皱得更紧:“学府的老师们不管吗?”
“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
姜裕大抵是思及前事,脸上浮现出一点嘲弄之色来:“太太们其实是很欣赏那个被他欺凌的学生的,也曾经几番制止,但是庾显做事,怎么说呢,他不做那种打断人一条胳膊、伤人一条腿的大恶,只是小小的捉弄人,故意藏起人家的东西来,用自己的富贵来羞辱人,手段很细碎,也很折磨人……”
他这么说的,冷不丁听乔翎森森的问了句:“他现在每天都去上学吗?平时都是走哪条路的?”
姜裕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梁氏夫人就先瞪了她一眼:“你给我安分一点,刚从监狱里出来呢!”
乔翎瞥了她一眼,含糊不清的嘟囔了句,又给姜裕递了个眼神:“晚点我们私聊!”
姜裕起初一怔,继而精神一振:“好的!”
梁氏夫人于是又本着儿媳妇跟儿子平等的原则瞪了姜裕一眼:“你也给我安分一点,别给我搞进监狱去了!”
姜裕笑吟吟道:“怎么会呢?庾显据说被中山侯府行了家法,已经有些日子没去弘文馆了。”
“是吗,”梁氏夫人倒是才知道这事儿,思忖几瞬,颔首道:“亡羊补牢吧,总算没有酿出什么大祸事来。”
又告诫乔翎:“庾显不是东西是庾显的事,再远一点是他爹娘没有教好,碍不着他嫂嫂什么,世子夫人同我们家还有亲戚,脸面上得过得去,知道吗?”
乔翎面露茫然:“啊?这也是我们的亲戚?”
梁氏夫人懒得细说,递了个眼神给姜裕。
姜裕便任劳任怨的告诉乔翎:“二姑母嫁去了广德侯府毛家,嫂嫂该知道吧?”
乔翎声音清脆的回答:“我知道!”
广德侯夫人姜氏跟小姜氏这姐妹俩,是多么惨烈的对比啊,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姜裕于是便说:“其实毛姑丈并不是老广德侯的嫡长子,而是嫡次子,他是因为嫡亲的兄长亡故,才得以袭爵的。中山侯府的那位世子夫人,正是毛姑丈嫡亲的侄女。”
乔翎不由得“哎”了一声:“能留下一个女儿,说明毛姑丈哥哥离世的时候年纪不会太小吧?”
姜裕一点就透,明白了她的疑惑:“是的,那时候老侯爷还在,那位是世子,因病亡故,其女又是嫡出,按理说也是可以袭爵的,只是老侯爷最终还是选择将爵位给了次子,而不是长孙女。”
他没等乔翎问,便告知她答案:“倒不一定就是老侯爷偏爱儿子,不喜孙女,而是因为这个孙女的生母姓陈——正是鲁王之母、宫里贵妃的亲堂姐。”
乔翎了然道:“看起来,广德侯府很谨慎呢。”
如若叫孙女袭爵,其母又与贵妃和鲁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很容易就会陷到夺嫡之战当中去,倒不如索性将爵位给次子,图个清净。
再一想还真是,毛姑丈娶越国公府的女儿,或许也是看中了府上关系简单这一点。
……
天香楼。
越国公府的女婿广德侯正与人推杯换盏。
酒过三巡,两人都有些醉了,半伏在桌子上,大着舌头说些醉话。
广德侯就听对方在自己耳边说:“姐夫,真不是我要搬弄是非,而是那天他们姜家人自己说的……我怎么听说,当初越国公府要许给你的其实是妹妹,最后结亲的时候,却换成了,换成了姐姐啊?”
广德侯迷迷糊糊道:“什么,竟有此事?”
对方说:“枉越国公府也是高门显贵,家里边的女儿居然做出,做出这种事来!”
他声音更低,像是有只虫子在耳朵里爬,叫人痒痒的:“李文和自己喝醉了都说了,是小姜氏与他暗通款曲,越国公府没法子了,才把姐姐许给你的……那婆娘真是眼拙,居然看不上姐夫你,还有越国公府,也太看不起人了……”
“噢,”广德侯迷迷瞪瞪的说:“那很好啊。”
那人还要再说,嘴唇动了几下,忽然怔住:“啊?”
他醉醺醺的道:“姐夫你说什么?”
广德侯于是又说了一遍:“我说那很好啊。”
对方呆住了,又一次道:“啊?”
广德侯看着对方难以置信的眼神,很确定的点了点头,庆幸不已:“她当初要是看,看上了我,真嫁过来了,那我不是完蛋了?之后上哪儿去找现在这么好的妻室?漂亮,贤惠,人又精明……”
对方持续呆住。
广德侯哈哈笑了几声,两手揉了揉脸,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我得回去了……”
他朝房门处走去。
身后的人大梦初醒,又叫了声:“姐夫!”
广德侯回过身来:“怎,怎么了?”
那人问他:“你真的打算把爵位给大姐儿啊?”
广德侯迷糊了,慢吞吞说:“那是我头一个孩子呀,不给她,给她弟弟,也太叫孩子伤心了吧……”
对方没再说话。
广德侯便走了。
出门上了马车,他靠在车壁上,眉宇间饶是仍旧有几分醉意,但眼神却清明了。
掀开车帘,最后望一眼天香楼,他心里有些感伤。
对方叫他姐夫,其实并不算虚攀——那是他原配妻室的弟弟。
少年时候,他们一度非常投契,几乎可以为了彼此两肋插刀。
直到后来他的原配亡故,程家希望他能够续娶原配之妹,而老侯爷为他选定了越国公府的女儿为继室。
为此,两家闹的很不愉快,但并没有影响到他们舅兄二人之间的交情。
但现在广德侯知道,那大概只是他以为。
回到府里,他先去洗了把脸,换了身衣裳,闻不太到酒味了,才往正房去。
他告诉妻子:“以后每逢年节,无需再跟程氏往来了。”
广德侯夫人姜氏起初一怔,回神之后,将手掌覆盖上他手背,温和应了声:“知道了。”
并没有问为什么。
广德侯轻叹口气,再未言语。
……
广德侯走后,程纲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亦是无言。
良久之后,他终于起身将房门关上,深吸口气,语气重回清明。
“夫人应该都听到了吧?”
屏风之后端坐着一个年轻妇人,闻言淡淡道:“您想让我听见什么呢?”
“夫人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程纲双眉一挑,语气里平添了几分笑意:“我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替您抱不平罢了。”
“这爵位,原本就是您父亲的,令尊亡故之后,作为嫡长女,该是夫人您的——好吧,府上迂腐,铁了心要传给儿子也就罢了,可到了现在,事情落到您堂妹身上的时候,他们怎么又开明了呢?”
他轻轻摇头,语气惋惜:“别说是您,就算是我这个外人,都看不下去了啊!”
坐在屏风之后的年轻妇人,也就是中山侯府的世子夫人毛氏听完之后,仍旧是心平气和的反问他:“所以呢,您只想同我抒发几句感慨吗?”
程纲微妙的沉默了几瞬,继而轻声道:“如果我说,有办法替您夺回本该属于您的爵位呢?”
他声音更轻,宛如恶鬼的低语:“您或许不知道,这所谓的爵位,绝不仅仅只是世人能够看见的世袭罔替,在此之外,还有比这宝贵得多得多的东西——如若不然,当年淮安侯府的爵位更迭,怎么会引起那么大的风波来?”
毛氏神色微动,语气里平添了几分好奇:“听起来,淮安侯府的故事,好像另有内情?”
程纲不由得笑了起来,很得意的:“你以为淮安侯夫人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吗?可实际上,她同时耍了两拨人,又成功的保全了自己啊……”
淮安侯夫人?!
居然还有她的事情?!
毛氏听得心头一跳,暗起惊疑,却说:“其中内情,阁下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程纲彬彬有礼的向她欠了欠身,道:“如若夫人愿意加入我们,我是很乐意悉数告知的。”
毛氏敏锐的重复了一次:“你们?你们是谁,组织的名字又是什么?”
程纲曼声吟诵:“三命皆有极,咄嗟安可保……”
继而又笑道:“三命有尽,不过是无知者的愚昧罢了,天地之大,多得是匪夷所思之事。我们共有的名字,唤作无极!”
无极?
毛氏在心里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再结合程纲所吟诵的那句诗,微觉悚然:“三命无极,岂不是说,人可以长生不死?”
程纲理所应当道:“有何不可?”
说完,又笑了起来:“说不定,夫人会在其中见到许多令你大感意外的人呢!”
毛氏沉默了几瞬,有所意动:“怎么加入无极?”
“其实很简单。”程纲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玉盒,步履从容,往屏风后去。
毛氏微微蹙起眉来,神色狐疑的看着他手里的那只玉盒。
程纲将其打开,一只深紫色、约有成年男人拇指大小的蜘蛛饶有余裕的动弹了一下。
“你站住!”毛氏面露惧色,制止他上前之后,又追问道:“这是什么?!”
程纲顺从的停下,安抚性的举起了一只手:“夫人不要怕,这只是加入我们的必要流程——让它在您的手背上轻咬一口,我保证,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
毛氏斥道:“你往后退,再退!”
程纲有些无奈,但也明白女人对于这东西的畏惧:“其实很快就过去了……”
毛氏冷笑道:“我不信叫它咬一口,真的能毫无影响!”
程纲更无奈了,他耸一下肩:“只要您别想着出卖我们,那就不会有事的嘛。”
他说着,便待上前。
毛氏又一次拦住他,微笑着问道:“在我之前,你一定游说过很多人了?”
程纲扬眉一笑,正待回答,忽然间觉得不太对劲,心念微动,脸上笑意顿失,眯起眼来:“夫人,你不会是在套我的话吧?!”
说着,他脸色转阴,大步上前。
毛氏见他变色,便暗加提防,看他发作,当即动作敏捷的从座椅上闪开。
下一瞬,一杆长枪穿窗而过,势如奔龙,溅起无数木屑和尘埃!
程纲仓皇躲避,反应倒快,情知是有人设了圈套,甚至于没有走门,身体猛地向临街的那扇窗户撞去——但听一声震响,木质的雕花窗户四碎,程纲身形短暂一顿,落出窗去!
那长枪的主人却没有去追,先关切的去看毛氏:“丛丛,你没事吧?”
毛丛丛反而比他心急:“他跑了呀!”
她的丈夫庾言因而失笑起来:“跑不了,有人专在楼下等着拿他呢!”
又弯下腰,斜着身体觑她脸色,揶揄似的,小声问她:“真不心动啊?我都心动了!他如果说的是真的,那你以后可就是丛丛侯啦!”
毛丛丛嫌弃的打了他一下:“什么丛丛侯啊,难听死了!”
夫妻俩并肩一处下楼去,到一半时,她步履稍慢些许,忽的说:“其实是有一点不甘心的。”
庾言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温柔的、安抚的捏了一捏。
毛丛丛不由得叹了口气:“可是平心而论,叔父跟叔母待我不薄,虽然爵位是很好,可要是为了这东西,连良心都不要了,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又冷哼一声:“而且那个程纲四处扇阴风点鬼火,一看就是个贱人,贱人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第 32 章
说着, 毛丛丛斜了丈夫一眼:“与其信他,还不如等哪天你走了,像淮安侯夫人那样把中山侯的爵位过渡给我呢!”
庾言满口答应:“好好好, 哪天我要不行了,一定专门留下遗嘱, 把爵位的职权过渡给你!”
毛丛丛颇娇俏的哼了一声,倒是笑了。
笑过之后想到正事,神色又凝重起来:“听程纲话里的意思, 参与此事的人只怕不在少数呢。”
她出身侯府,母亲又是公府之女,社交圈子几乎皆是勋贵要员, 程纲说“夫人会在其中见到许多令你大感意外的人”, 一是指与他同流合污的人极其之多,二来也有暗指有些极其显赫之人参与其中的意思, 思之令人心惊。
庾言握着妻子的手, 眉头微皱:“他说起淮安侯夫人的那几句话……也很有值得推敲的地方。”
毛丛丛也觉纳闷:“他居然说淮安侯夫人不蠢?!”
说着,她都忍不住白了丈夫一眼:“倘若祖父把广德侯的爵位给了我, 哪怕来个天仙似的男人, 也别想叫我把爵位给他!”
庾言听得忍俊不禁, 思绪却飘到了远处:“在程纲口中, 世袭的爵位居然不是最珍贵的?他意图以广德侯的爵位来打动你, 又是希望从中谋取到什么利益?”
说话间的功夫, 夫妻俩到了楼下, 自然而然的松开手, 止住言辞。
天香楼外早不复先前的熙熙攘攘, 负兵曳甲的卫士将附近几条街道都封锁住,一派冷厉肃杀之像, 着玄甲的是金吾卫,盔上有白羽的是羽林卫。
程纲已经被拿下,双手负于身后,嘴被堵得严严实实。
见庾言夫妇下楼,羽林卫中郎将于朴翻身下马,客气的朝二人抱拳:“某幸不辱命,贤伉俪可来确定贼人是否是程纲无误。”
庾言还礼,略略后退一步。
毛丛丛近前看了眼,很确定的点头:“是他。”
于朴一挥手,便有卫士近前来用黑布袋套住了程纲头脸,他朝那夫妇二人点头致意:“我这便押解他往金吾狱去受审。”
几人就此别过。
庾言要送妻子回去,毛丛丛没叫他送:“这边抓了程纲,之后两卫怕是有的忙,我自己又不是不认得路。”
她眉头微蹙,小声同丈夫说:“倒不是我要泼冷水,而是照程纲之前表露出来的意思来看,恐怕审问不出太多东西呢。”
庾言心里其实也有这个顾虑,伸手抱了抱妻子,他带着人往金吾卫去了。
一直到了深夜时分,他才回府。
进门搁下佩刀,迟疑几瞬,却没有回房去,而是使人去打探:“阿耶睡了没有?”
随从看了眼时辰,饶是知道结果,还是认命的去走了一遭,继而回来回禀:“正房那边说,侯爷已经睡下了。”
庾言短暂的犹豫一会儿,道:“无妨,那就把他叫起来吧!”
随从:“……”
毛丛丛这会儿也没睡,稍显困乏的从内室出来,倒是猜到了丈夫要去做什么:“程纲没吐出来?”
庾言神色有些疲乏,点一下头,复又摇头,最后说:“你明日还要往越国公府去,早些歇着吧,我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毛丛丛如实说:“心里边存着疑影,我怎么睡得着?”
庾言叹了口气:“那就等我回来。”
虽然正值午夜,但侯府里却也不是漆黑一片,庾言甚至于没叫人掌灯,就着廊灯,借一点月色,一片寂静中往正房去。
中山侯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睡到一半又被人喊起来,迷迷瞪瞪的对着帐顶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认命的起身。
“深更半夜的,出什么事了?”
庾言环顾了一下四遭,没有言语。
中山侯见状,便会意的遣退侍从,等人都走了,才道:“这总可以说了吧?”
庾言这才低声将今日之事讲了:“我听程纲的意思,好像本朝这些世袭的爵位,除了爵位本身之外,还有些更要紧的意味?”
中山侯神色微变。
庾言看出来了,心脏不由得漏跳了一拍,低声又叫了句:“阿耶?”
中山侯默然良久,终于起身,转动开关,打开了密室,留下一句:“随我进来。”
庾言环顾四遭,快步跟了进去。
密室里留有通风口,点着长明灯。
中山侯很谨慎的把门关紧,检查过四遭之后,头一句就是:“你要发誓,我今天告诉你的,除了将来继承中山侯爵位的后嗣,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包括毛氏!”
庾言心头一震:“阿耶……”
中山侯一掌击在案上,厉声道:“答应我!”
庾言神色一凛,正容道:“我发誓,绝对不把您今天告诉我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丛丛。”
中山侯听罢,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忽的萎靡起来:“原本该是等我快要咽气的时候,才能告诉你的,但是有鉴于老淮安侯的例子,早一点告诉后继者人,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庾言起初听得莫名,思绪稍一转动,忽然间明白过来。
老淮安侯是突然亡故的!
这个原本应该由父亲亦或者母亲转告给继承人的秘密,直接被他带进了坟墓里,淮安侯夫人不知道,夺得他爵位、将淮安侯夫人赶出家门的他的堂兄弟也不知道!
而这个秘密所代表的价值,甚至于超越了爵位本身!
庾言忽然间心头发紧,有种无知无觉之下推开了另一个世界大门的惊奇感,兴奋当中夹杂着幽微的恐惧。
中山侯打开了密室里的机关,从中取出了一只设计精巧的金属盒子,操弄许久之后将其打开,握了什么东西在掌心里。
拳头送到庾言面前,继而打开。
庾言看见他掌心里躺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
中山侯示意性的抬了抬眉毛。
庾言便会意的捻起了那块玉石。
触手生温,材质温润,庾言以为那该是透明的,然而对着光看了一下,发现光线居然不能够穿透它……
中山侯告诉他:“跟随高皇帝开国的所有勋贵,家里都有一块类似的玉石。我猜测——毕竟我也没能见过别人家里的那块——可能公府里的那块,要比这一块更好一些。”
庾言不能理解:“这东西……”
“你可以把它当成一张请帖,一张可以让你去参与最高决议的请帖,发起并主持这场决议的人,被称为‘方伯’,这场会议,也叫做方伯会议。”
中山侯看着儿子写满了疑惑的眼睛,不由得“唉”了一声:“不要让我说的再详细一点了,因为我知道的大概也就是这些,当初你祖父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方伯……”
庾言细细的咀嚼着这两个字。
这是一个相当古老的称谓,据说是远古时期诸侯当中的领袖,现在这两个字,却被用在一场决议的发起人身上……
庾言脑海中灵光一闪:“这个所谓的‘方伯’,会不会就是——”
中山侯眉头皱起来一点,轻轻摇头:“我猜测,皇室手里会有两块甚至于更多的这东西,但方伯大概率不是圣上。”
庾言心生惊骇,不由得“啊”了一声!
对于一个出身侯门、自以为生长在天/朝上国,口称天子万岁的勋贵子弟说,皇帝居然不能够在一场最高权力决议当中占据领袖地位——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庾言旋即追问:“您曾经参与过方伯主持的会议吗?!”
中山侯摇头:“没有。”
继而他严肃了神色,徐徐道:“据我所知,方伯至少曾经召开过两次会议,而这两次会议期间,方伯的人选发生了更迭,而决议的最终结果,也都改变了帝国的命运……”
庾言下意识道:“方伯的人选还能变更?!”
继而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个会议大概率从本朝开始就有了——起码不会比建国晚太多,当时间线被拉长,方伯的人选发生变更,好像也就成了理所应当的事情。
惊骇产生自这之后,庾言近乎悚然的意识到:“难道说第一位方伯——”
中山侯肯定的告诉他:“第一位方伯,就是开创本朝的高皇帝!”
“高皇帝继位之后六年,高皇后联合母家邓氏意图谋反,推举隐太子上位,事情败露,高皇帝发起了第一次方伯会议,以高皇帝的威望——彼时的方伯会议,大概率就是走个形式。”
“事后高皇后与隐太子被杀,邓氏被族诛,只有隐太子的孩子因为年幼,还在襁褓之中,被高皇帝放过,存活于世。”
庾言只觉得后背发凉:“隐太子——隐太子不是在事发之前就放逐了自己吗?”
中山侯失笑起来:“总要给祖上遮一遮羞的嘛,难道要直说先祖意图弑父,最后被父亲处死了?那可太难堪了。”
笑完他重又正色道:“倘若不扶持隐太子上位,高皇后怎么谋逆?事成之后自行上位?要说隐太子没有参与其中,那才奇怪!”
庾言只觉得毛骨悚然:“若是如此,那本朝的史书,几乎全都要被推翻了啊……”
不知何时,额头竟然已经生出了冷汗来。
庾言抬手擦掉,倏然间想到了另一事:“阿耶说,方伯会议至少召开了两次,高皇帝杀高后、隐太子是第一次,那第二次……”
中山侯神色变得复杂起来,他注视着儿子,告诉他:“第二次方伯会议,是在幽帝时期,那次会议正式决议,废黜幽帝的法统,迎立隐太子的后人承继大位,即为世宗!”
后背那根脊柱传来一阵酥痒,一直涌到后脑,庾言嘴唇张合几下,居然不能说出话来。
他终于明白了程纲那时候说的话,也明白了淮安侯府发生的事情。
“我们府上有一张请帖,淮安侯府同为十二侯府之一,也该有一张的,是不是?”
庾言理顺了关系:“但是老淮安侯去的太突然了,他唯一的女儿彼时又极年幼,他甚至于没来得及将这个秘密告诉她,所以也就给了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操作空间……”
中山侯稍显无奈的点了点头:“你难道没有想过吗?”
“淮安侯夫人夺回爵位,是大公主在其中出力,可是她们的年纪相差那么多,在大公主尚且年幼的时候,在淮安侯夫人身处神都之外的时候,是谁庇护了淮安侯夫人?老淮安侯的堂兄弟,真的没想过斩草除根吗?”
庾言彻底明白了:“他们想要通过淮安侯夫人,获得淮安侯府的那张请帖!那淮安侯夫人事后忽然宣布嫁给淮安侯,同时将爵位过渡给丈夫,就相当的微妙了!”
中山侯轻叹口气:“这些年,她大概也不好过。”
庾言不由得问起来另一件事:“阿耶,既然如此,天下之大,到底有多少张请帖?”
中山侯摇头:“我不知道。只是觉得,所有的公府和侯府,大概都有一张吧,只是在投票时候的分量,可能是不一样的。皇室应该有好几张,除此之外……”
他也说不上来了。
庾言又问了一件很要紧的事情:“请帖的数量是固定的吗?”
中山侯又一次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据我猜测,大概率不是固定的。总会有新人涌现,也会有如同淮安侯府那样接近于落寞的门第,事实上,现在淮安侯府的那张请帖是不是还存在,只怕也得打个问号。”
庾言若有所思,最后压低声音,问:“方伯,是由所有请帖的持有人选出的吗?”
中山侯同样压低了声音:“不是。只有在会议召开的时候,请帖的持有人才能见到方伯。”
庾言心头猛地一震:“这么说,方伯知道所有持有请帖的数量和持有人的身份?”
中山侯轻轻颔首:“不错!”
庾言的问题暂时告一段落。
他靠在椅背上,艰难又悚然的消耗着这一夜得到的巨大的信息量。
……
相隔几个坊市之外。
三个时辰之前。
越国公府。
乔翎脚下轻快,问梁氏夫人:“婆婆,那位世子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呀?好不好相处?”
梁氏夫人用罗扇拍了拍她肩头,叫她走得稳当一点:“是个挺活泼的人,好相处的。”
期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乐子,眉宇间忽的洋溢出了一点幸灾乐祸的笑。
“说起来,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还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
乔翎听得迷糊了:“哎?发生什么事了?”
梁氏夫人问她:“你知不知道大公主同淮安侯夫人之间的事情?”
乔翎马上举手:“我知道,二弟跟我说过!”
梁氏夫人心里奇怪,暗说这个“二弟”是谁?
只是急于分享八卦,倒是没有细问,而是笑着告诉她:“就在婚礼结束的第二天,大公主往弘文馆去视察,因为淮安侯之女董令慈应对得宜、成绩优异,特意厚赐了她呢,又要亲自为她选聘良师!”
“特意”两个字,她咬得很重。
乔翎怔了一下,继而为之咋舌:“大公主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杀招啊!”
淮安侯夫人得到了大公主的帮助,获得爵位,然后背刺了大公主,将爵位过渡给了丈夫。
现下她又有意让养在自己名下的庶子越过女儿继承爵位。
大公主呢,就在这时候对她的长女展示极大的善意。
对于淮安侯夫人来说,这是来自大公主的赤裸裸的威胁。
我当初能把稳坐了爵位多年的你的堂叔拉下马,难道多年之后地位稳固了,还拉不下你的一个庶子?
你没能为我做的事情,就叫你的女儿来为我做,怎么不算是一啄一饮呢?
一份厚赐,一个良师,杀人不见血,狠辣至极。
要想这招不奏效……
除非淮安侯夫人的女儿真的对此毫不心动。
要她心甘情愿去做那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弟弟的垫脚石才行!
但是,可能吗?
乔翎想起自己当日在淮安侯府见到的淮安侯夫妇长女董令慈。
聪明,礼貌,处事周全。
乔翎也想起自己在神都城中,夜色初起时见到的董令慈。
阴郁,幽冷,心事重重。
她不由得说:“看起来,淮安侯府内部会起一场不小的风暴呢……”
……
相隔几个坊市之外。
两天前。
淮安侯府。
淮安侯怀抱着幼子,隔着门,听见室内妻子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可以甩开我,去投奔别人了?!”
淮安侯不由得说:“康乐,你冷静一些,不要这样跟孩子说话……”
“砰”的一声脆响,一个花瓶砸到了墙上,四碎开来!
淮安侯夫人的尖叫声穿破了墙壁和门户,传了出来:“滚!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淮安侯神色复杂的看着那扇被碎瓷划破的窗户,抱着孩子,默默的去了前厅。
淮安侯夫人没有心力理会他,看着女儿,声泪俱下:“我是你的生身母亲啊令慈,难道我会害你吗?你难道看不出来,大公主其实不怀好意,就是要离间我们母女吗?!”
那十岁出头的女孩端正的坐在椅子上,目光平和的看着她的母亲。
“我知道,只是大公主并没有哄骗我,这只是一场交易。”
“她帮我获得淮安侯的爵位,我付出我的血脉,站在她的旁边,我们各取所需,谁都不亏欠对方。”
淮安侯夫人叫自己冷静下来,只是声音不受控制的在发抖:“你知道,这个爵位是你弟弟的。”
董令慈抬眼看着母亲,短暂的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淮安侯夫人换了个姿势,问她:“你笑什么?”
董令慈说:“没什么,想笑,所以就笑了。”
淮安侯夫人定定的看着她,忽的说:“你是觉得我很好笑吗?”
董令慈又笑了:“是的,阿娘。”
她轻声说:“你不觉得你很像一个小丑吗?不过你应该也习惯被人这样看待了吧,没必要太生气的。”
淮安侯夫人劈手给了她一记耳光,清脆的一声响!
她身体都在哆嗦:“全天下的人都能这么说我,就是你不能!”
董令慈的身体都被打的侧过去了,险些从座椅上歪倒,只是她很快就回过神来,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痕,满不在乎的说:“哦。”
淮安侯夫人看着女儿漠然的脸庞,忽然间哭了:“令慈,令慈啊!”
她蹲下身,像个小孩子一样在女儿膝间,仰着头,看着女儿:“权力是毒药,不是什么好东西,叫别人拿去吧,你不要沾。”
“我,我是爱你的啊,你是我的亲生骨肉,我怎么会不爱你呢……”
淮安侯夫人哽咽着说:“除了爵位之外,别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做一个富贵闲人,嫁一个如意郎君,你可以生几个孩子,也可以不生,就那么平安顺遂的过一辈子,不好吗?”
董令慈垂下眼去,看着母亲:“阿娘,你做不到的事情,我未必做不到,你害怕,但我不怕,你不能用你失败的过往,来决定我的未来。”
“把爵位给我吧,阿娘!我是你的女儿,是你唯一的孩子啊!”
她握住母亲的手,神情感伤,语气殷切:“那个所谓的弟弟,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淮安侯的直系血脉,我才该是这个侯府的主人,你宁肯成全别人的孩子,也不愿意成全你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吗?!”
淮安侯夫人看着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只觉得心寒如冰。
她把手抽了出来,站起身:“如果我说不呢?如果我说不——你就不再是我的女儿了吗?”
董令慈看着她,没有言语。
淮安侯夫人看着她,目光愠怒:“大公主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大公主帮我夺回了爵位,但这爵位本来就该是我的,我难道没有权力决定该如何处置吗?”
“你是我的女儿,可这爵位是我的,只是因为做母亲的人不愿意把自己的东西分给孩子,孩子居然憎恶母亲,像对待仇人一样对待母亲——这样的孩子,实在太叫人心寒了!”
董令慈看着她,眼底的温度彻底消失。
她又一次笑了:“阿娘,我不要跟你一样,做满神都的笑话。”
从相较于十岁出头女孩子过高的椅子上滑了下去,她看着母亲,轻声道:“弟弟才刚过完满月……唉,要是你去年死掉就好了。”
淮安侯夫人心头好像被一把极锋利的刀穿过,因为刀刃过于锋利,甚至于过后许久,疼痛才延迟性的传来。
她眼眶含泪,几乎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女儿。
董令慈若无其事的走了几步,打开门。
将要出去的时候,她重又回头,又说了一遍:“要是你去年死掉就好了。”
第 33 章
淮安侯夫人当然没有因为女儿的一句话而死去。
即便这句话被重复了两遍。
但是就在这一日, 也就是乔翎出狱元年一日这晚,有一个人死去了。
他是皇太后的亲弟弟,是皇帝嫡亲的舅父, 是大公主的外祖父,是当代承恩公。
当日朝堂之上, 韩少游惊怒一击,承恩公后脑勺上挨了一下,当场晕厥过去。
此后太医轮回看诊, 御内几番赏赐,尽管短暂的挽留了承恩公数日,但到底也没有阻止他走向死亡之路。
是日傍晚时分, 天色将黑未黑的时候, 侍女过去喂药,才发觉承恩公已经没了反应, 大着胆子在他鼻前试了试气息, 惊觉人不知何时,已经去了。
刘七郎——也就是承恩公那闯出祸来的幼子——自打老父受伤卧床, 便一直守在旁边, 如今陡然惊闻噩耗, 当下一脚将那侍女踹倒, 继而伏在老父尸体上放声大哭。
周遭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劝他, 刘七郎便已经霍然起身, 夺了门外侍从的佩刀, 神色阴鸷, 杀气重重冲出门去了。
房里原就因为承恩公的离世乱成一团, 再见他这般情状出去,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必然是去找韩少游寻仇去了!
世子作为长兄, 毕竟年长,赶忙使人去追:“拦住那畜生,别再惹出事来了!”
刘三郎在旁冷笑:“惹出事来不是正好?既报了杀父之仇,又少了一个连累自家的祸害!”
世子听完,亦是微微变色,没有表态赞同,只是迟疑着吩咐侍从:“你们,去看看吧……别闹大了。”
刘三郎发出了一声嗤笑。
寿材都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因着承恩公先前情状实在不佳,府上该准备的也都准备上了。
这会儿儿媳妇们开始筹备丧仪所需的一干事项,取出提前准备好的熏泪瓶,不多时,室内就响起了呜咽声,人人都红着眼眶,脸上挂泪,一片哀戚之声。
世子在短暂的踯躅之后,迅速打起精神来,使人往各处,尤其是宫中报丧,侍从们眼明心亮,赶紧将那些不合时宜的鲜亮之物收起。
刘七郎在府上前门那儿夺了匹马,骑着便往韩少游府上去了,承恩公府的侍从得了吩咐,满脸焦急,但是不紧不慢的在后边追。
在内卫衙门当差的刘四郎接到父亲亡故的消息,匆忙回府,扫视四周,却不见刘七郎,神色旋即阴沉下去:“老七呢?”
他是府上唯一担着要紧差事、又深得圣心的人,是以即便是承恩公世子这个长兄,素日里都礼敬三分。
此时听他发问,心里边有些发虚,迟疑几瞬后道:“阿耶过身,他激愤之下出门了……”
觑一眼弟弟的神色,承恩公世子又补充了一句:“我已经叫人去拦他了。”
刘四郎听后脸色顿变:“他去了多久?”
甚至于没等到对方回答,便已经将人拽住,同时厉声吩咐:“备马!”
承恩公世子不意弟弟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着实惊骇,气势因而愈发低迷下去,只能小心翼翼的搬出老三的说辞来:“左右老七总是给家里惹祸,倒不如借此机会……也算是给阿耶报仇了不是?!”
刘四郎几乎是提着长兄的后衣领把他拉了出去,声色俱厉:“那可是韩少游!他要是死了,圣上会叫全家人都给他陪葬的!”
承恩公世子稀里糊涂的被拉上了马,心里边又觉得古怪。
圣上不是已经下旨将韩少游远谪了吗,之前老七的案子,也没给他多少情面啊……
彼时韩少游正在家炖鸡,冷不防家门被人一脚踹开,倒把在旁边菜园里摘菜的韩夫人吓了一跳。
还没回过神来,坐在灶前烧火的向怀堂已经摘下围裙递给韩少游,又叫韩少游与韩夫人的独子、现下才七岁的韩节:“过来替我看火。”
韩节满脸好奇的看一眼那不速之客,继而代替他坐到了灶台前。
向怀堂抱着剑过去,语气平淡:“你有事吗?”
刘七郎压根没有言语的打算,狞笑一声,拔刀出鞘——
然而他的刀甚至于没能出鞘,拔刀的动作就先一步停滞住了。
与此同时,在他对面的向怀堂归剑入鞘,微觉疑惑的问韩少游:“这是谁啊?”
刘七郎“扑𝔀.𝓵通”一声,倒在地上。
韩夫人抖了抖手里的油菜,感慨出声:“好菜啊,真是好菜!看这,多新鲜的菜!”
韩少游:“……”
韩少游后知后觉的捂住了儿子的眼睛,继而说:“这,这好像是刘七郎?”
马上又说:“别怕,他跑到我家里来行凶,官司打到哪儿都输不了。”
向怀堂奇怪说:“你哪儿看出我害怕了。”
重又回到灶台前,叫韩节让开:“我来吧。”
向怀堂继续烧火。
韩夫人继续摘菜。
韩节回屋去温书。
韩少游拿着勺子,犹犹豫豫的看着炖鸡的火候。
刘七郎很没礼貌的躺在人家院子里不起来。
刘四郎与承恩公世子匆忙赶往韩家,还没进门,就见其门户大开,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心里齐齐咯噔一下。
待进了门,瞥见院中情境,脚步自是一滞。
向怀堂在烧火。
韩夫人在摘菜。
韩节在屋里温书。
韩少游拿着勺子,犹犹豫豫的看着炖鸡的火候。
终于,还是刘四郎率先开口,打破了一片寂静。
他极客气的向韩少游行个礼,同后者示意向怀堂:“明尊,这位是?”
韩少游还没说话,韩夫人却已经摘完菜了。
她挎着篮子从菜园里出来,顺手拉上了半人高的竹门:“哟,是刘四郎,冒昧来访,有何贵干?”
刘四郎说:“夫人有礼,某是来寻家中小弟的。”
韩夫人稍显惊讶,会意之后到刘七郎身边去,轻轻踢了踢他:“刘郎还是起来吧,我们家院子里不让睡觉。”
“呀,”她说:“你弟弟睡得真沉,只怕你们兄弟俩得把他抬走了。”
韩夫人到门边去,做了个“请”的姿势:“恕不远送了,三位刘郎。”
刘四郎微微一笑:“看起来,夫人好像不太想叫我探寻这位来客的身份呢。”
向怀堂于是叹口气,又一次摘掉了围裙,继而又一次喊了韩节出来:“替我看着火。”
韩节从屋里出来替他。
韩少游叫住他:“怀堂。”
他咳嗽一声,很怕爆瓜狂战士的好友是个爆人狂战士:“我们神都不能随便杀人的,正当防卫跟防卫过当量刑不一样。”
向怀堂回头看他,道:“你放心。”
韩少游说:“好。”
向怀堂继续说:“我有最高司法豁免权。”
韩少游心说那我还放心个屁啊!
又有些疑惑:“本朝还有最高司法豁免权?我怎么没听说过?”
向怀堂很确定的告诉他:“有的。”
韩少游大为惊奇:“真的有?什么内容?”
别说是韩少游,连刘家兄弟都下意识竖起了耳朵。
向怀堂指了指刘家兄弟:“皇帝在他们俩当中吗?”
韩少游还没发话,承恩公世子便赶忙厉声呵斥他:“大胆狂徒,休要胡言!”
韩少游忙道:“当然不在他们当中。”
向怀堂“哦”了一声,抱着剑慢慢向刘家兄弟走去:“我在有一个能说得过去理由的前提下杀了非皇帝之外的人,以及除此之外的任何罪过,都可以得到司法豁免,这就是最高司法豁免权的内容。”
韩少游头顶缓缓冒出来三个“?”。
我靠?!
这也行?!
假的吧?!
承恩公世子也是一脸吃了屎的表情,倒是刘四郎若有所思。
继而几人就见向怀堂在刘家兄弟二人中间站定,神情轻快:“两位要质疑一下我吗?说不定是我编出来骗你们的呢。”
关键时刻,承恩公世子自然而然的去看自家弟弟,等着他来拿主意。
刘四郎很谨慎——如果这是假的,以后有的是机会找回场子,可这要是真的,兄弟俩只怕得一起交待在这儿!
他果断的给长兄递了个眼神过去。
于是刘家兄弟快步上前,一个抱起刘七郎的肩,一个托起刘七郎的腿,口中唏嘘不已:“老七也真是糊涂,不看看地方,倒头就睡……”
三兄弟齐心协力的出了门,将要迈出门门槛的时候,刘四郎还叮嘱随从:“怎么搞的,没看见韩相公家的门坏了吗?愣着干什么,赶紧找个人来修一下啊!”
出去随手把刘七郎一丢,又折返回去给韩少游赔罪,再三客气之后,这才带着刘七郎离开。
走出去没多远,刘四郎就勒住了马,告诉长兄:“且先回去操持阿耶的丧事,老七的死暂且隐忍不发,我往内卫衙门去走一遭,在家等我消息!”
承恩公世子点头应了。
刘家兄弟走了,韩少游还在愣神,好半晌过去,才问灶前烧火的向怀堂:“真有最高司法豁免权这回事?”
向怀堂说:“真的有。”
韩少游不由得抬高了一点声音:“真的?!不是诓刘家兄弟的?!”
向怀堂往灶底送了几根柴,说:“真的,不是诓刘家兄弟的。”
韩少游愈发觉得匪夷所思:“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把鲁王给杀了,也能豁免吗?!”
向怀堂说:“不是说了吗?只要不杀皇帝,基本上就能豁免。”
韩少游诡异的陷入到了凝滞状态。
【非静止画面.jpg】
终于,他有了反应:“我靠!!!”
韩少游大感惊怒:“怎么会有这种条例存在?!”
马上洗了把手,就要进宫。
韩夫人叫住他,无奈道:“刘家人要杀你报杀父之仇呢,这时候出去干什么?”
“也就是刘七这种蠢材,别的人敢杀我?”
韩少游冷笑一声,杀气腾腾:“我死了,圣上必然杀他们全家!”
向怀堂又一次摘掉围裙,向韩夫人道:“无妨,我送韩太太到宫门口便是了。”
韩夫人叹了口气,无奈的看丈夫一眼,客气的向他道了声“有劳”。
……
刘四郎脚步匆匆的回到内卫衙门,见到他的人还觉奇怪——不是说承恩公亡故了吗,不在家守孝,怎么又回来了?
刘四郎却无暇理会那些形形色色的眼神,径直寻内卫统领去了。
“您可知道,本朝有最高司法豁免权存在?”
内卫统领从书案前抬起眼来,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的问:“谁死了?”
刘四郎心头一紧,如实答道:“我弟弟。”
“噢,”内卫统领重新低下了头,满不在乎道:“人总是要死的,你要节哀啊小刘。”
刘四郎并没有为刘七郎的死而感伤的意思,他只是觉得震惊,为内卫统领言语之中流露出来的意味而震惊。
他难以置信:“原来真的有所谓的最高司法豁免权?!”
内卫统领端起桌上的热茶,慢慢啜了一口:“你应该已经见到了吧?不过我这里呢,只怕是无可奉告。”
刘四郎从他的态度当中会意到了几分,躬身行了一礼,出门之后便递牌子求见圣上。
正遇上了韩少游。
四目相对,皆是无言。
殿中省的郎官依次录了名,刘四郎是内卫校尉,正四品,韩少游被贬官之后为下州司马,从六品。
其中当然也有别人,只是无需赘言。
郎官看着手里边的登记簿,有些为难。
按理说刘四郎既是天子的表弟,又是内卫这样的特务衙门出身,一旦求见,上报的排名是可以越过寻常朝臣的。
再按理说,韩少游现在只是个从六品的州官,甚至于没资格跑到宫外来求见圣上……
只是短暂的踯躅之后,他跟同僚商量一下,还是没有拒绝,将这两人的名字分别录了上去,递到了殿中省内监的手里。
内监瞟了一眼,便怔住了:“韩相公求见圣上?”
郎官有些不安,小声问:“这,是不是不应该理他啊?”
内监没有言语,往内殿去了。
倒是监正瞥了郎官一眼,告诉副手:“下次记得换个人。”
副手问:“那跟他同一组的那个?”
监正实在懒得多说,索性道:“你明天也别来了。”
殿中省的内监有着从三品的勋位,又常伴圣上左右,不比你们会揣摩圣意?
他都客客气气的称呼一声“韩相公”了,一个两个还搞不懂风向——傻×同僚有多远滚多远吧!
内监往殿中去回禀:“圣上,韩相公与刘家四郎都在外边求见您呢。”
圣上微觉讶异:“韩少游来了?他可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啊。”
手里的折扇指了指门外。
内监便使人去传讯,请韩少游入内见驾。
韩少游来的很快,按部就班的见礼之后,头一句问的就是:“陛下,本朝刑律,是否真的有一条最高司法豁免令?”
圣上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倒是怔住了,几瞬之后道:“你遇上他了?”
韩少游失声道:“居然真的有?!”
圣上观他神情,为之忍俊不禁,颔首道:“真的有。”
“荒唐啊!”
韩少游面露愠色:“即便是为了装装样子,也还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假说,怎么能公然设置这样一条有悖律令的条例?若是传将出去,朝廷颜面,岂非荡然无存?!”
他连说了三声“荒唐”!
圣上有些无奈:“这也不是公开的律令啊,私行罢了,如少游你,不也是到今日才知道的?”
韩少游据理力争,唾沫横飞:“跟是否公开没有关系,而是这种律令的存在,就是对本朝司法的轻蔑和动摇了!”
他难以置信:“您怎么会通过这样的法令?!”
圣上打开折扇来遮住脸,等韩少游说完,才“唉”了一声,说:“你不要这么大声嘛,这也不是我通过的啊。”
韩少游勃然大怒:“居然有人敢允准这样的条例存在?圣上该杀他的头!”
圣上哈哈笑了起来,合起折扇,这才告诉他:“是世宗皇帝通过的。”
韩少游:“……”
韩少游:“啊?!怎么会——”
圣上终于歇了笑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皇室内部的一笔烂账罢了。”
彼时监正早已经示意殿内侍从们退下,只留下他与殿中君臣二人,并一位史官而已。
韩少游神色一凛:“臣愿闻其详。”
圣上思忖几瞬,告诉他:“那是和帝的嫡系后人。幽帝继位之后,屠戮宗亲,他的先祖因为尚且年幼,得以存活下来。”
“和帝的后人,那就是幽帝的同胞至亲了。”
韩少游听罢,目光为之震动:“若是如此……”
“是的,”圣上道:“那是窦后的血脉,也是太宗文皇帝的直系后嗣,相较于朕这一支,他其实更具备继承大位的法统。”
“只是幽帝死时,他的先祖还很年幼,而朕的先祖、隐太子的后人世宗皇帝又在平定幽帝之乱当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社稷动荡,国家却无长君,这是取祸之道,所以最后议定,世宗承继大统,但与此同时,保留太宗后人承继本朝大位的法统——这是世宗皇帝承继大位的条件之一。”
韩少游想说,对于一个偌大的帝国来说,同时存在两支可以承继大统的血脉,这是极大的隐患,世宗皇帝当年应该永除后患的。
这跟世宗是否奸诈残忍、是否冷酷无情无关,政治就是这个样子的,死一个人,豁免后世可能会有的冲突和流血,换取稳定的万世基业,值得!
可他又想,世宗亦是一代雄主,他能想到的事情,世宗难道想不到?
且依据圣上的描述和世宗皇帝的妥协,当时,显然存在着另一股足以制约世宗皇帝,甚至是直至今日仍旧在制约着当今皇室的巨大力量!
否则,他怎么有机会得知这桩旧事,知晓这份条例?
韩少游倏然转头看向南方,那是中朝所在。
只是很快,他就收回视线,垂下眼睑。
如同乔翎先前的顿悟,韩少游豁然开朗:“难怪世宗皇帝之子显宗皇帝挖低东南,修建水池,原来是那一支的先祖,被带去了南边?”
圣上颔首道:“不错,正是如此。”
韩少游再想起今日之事,难免唏嘘感慨起来:“既然如此,我见到的,就该是太宗文皇帝那一支的直系后嗣了?”
“是啊,”圣上应了一声,又问:“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是怎么认识他的……
韩少游想到事情的原委,骤然惊觉——越国公夫人真乃神人也!
话说她知不知道她这个朋友的身份啊?!
韩少游不想把自己的朋友说出去,便只一笑,没有回答。
圣上见状便笑了:“你不说,我难道就不知道?”
他点破道:“是越国公夫人牵的线吧?”
韩少游心下微凛,却道:“您既然知道,又何必要问呢。”
圣上抬眼望天,想了想,觉得这并不是十分需要保密的事情,且韩少游也并非多嘴之人,便告诉他:“越国公夫人的身份也不一般呢。”
略微这么一提,又有些好奇的问他:“你遇见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韩少游现下还觉得晕乎——真没想到,我居然还有被本朝第二偶像太宗文皇帝(第一偶像当然是高皇帝)后人保护的一天呢!
不止这样,他还在我家烧火呢!
又想,圣上说越国公夫人的身份也不一般,这是怎么个不一般法?
“唉,”韩少游恍恍惚惚的道:“是个年轻人,品貌出众。”
圣上“哦”了声,说:“年轻人”,又问:“比之朕的公主皇子们如何?”
韩少游在心底冷笑了一下,脸上倒是没有显露:“臣不敢妄言。”
“还是说说吧,”圣上笑吟吟道:“我看你好像都做好看我笑话的准备了。”
韩少游干咳一声,观望着他的神态:“起码比鲁王殿下强得多的多!”
圣上脸上笑容顿了一顿,倒是一贯好脾气的没有说什么,往身后靠枕上一趟,好一会儿,才说:“你是该离京消停一下了。”
韩少游会意的准备退下,将要转身的时候,忽然又停住,稍露不安:“世宗皇帝当年……陛下如今又……”
圣上朝他微微摇头,手里折扇随意的摆了摆。
韩少游再施一礼,退了出去。
出宫门的时候,外边天色已经有些黑了,他思绪原还有些混沌,却也在视线触及到灯柱下那少年时清明过来。
太宗文皇帝的后人啊……
居然守在他的陋室里,如此顾看于他。
再想起圣上方才说的那句话——越国公夫人的身份,也不一般呢。
难道说,越国公夫人其实也是太宗文皇帝的后人?
如此说来,她岂非也是一位公主?
师弟,弟弟,要掩人耳目,所以更改称呼,也不奇怪。
韩少游心中思绪万千,踱步到向怀堂面前去,却没急着回家,而是道:“今日该是越国公夫人出狱的日子吧?”
出狱的日子……
向怀堂唇角微翘:“是啊。”
韩少游遂道:“承蒙夫人关怀,怀堂不弃,加以照拂,现下夫人脱离苦海,很应该上门拜谢才是。”
向怀堂说:“也好。”
二人遂往越国公府去了。
乔翎同梁氏夫人还没到老太君那儿,府内就有管事前来报信:“夫人,外头韩相公来访呢!”
乔翎还没等反应过来,便又有人来报:“卢相公来拜访夫人。”
姜裕有些纳闷儿:“府上跟二位相公,平日里也没什么往来啊。”
梁氏夫人微觉茫然:“啊?找我的?”
“不,”乔翎挺胸抬头,站了出去:“找我的!”
又告诉侍从:“以后称呼婆婆夫人,叫我太太!”
梁氏夫人:“……”
姜裕:“……”
梁氏夫人警惕道:“你没在外边发癫吧?!”
乔翎愤慨不已:“婆婆,你不要这么说我,我会难过的!”
梁氏夫人觑着她,将信将疑。
到了前厅,几人将将坐定,就听卢梦卿那爽朗的笑声传了过来:“大乔!”
乔翎清脆的答应了一声:“嗳!”
梁氏夫人惊诧不已,以手掩口,小声问:“他为什么叫你大乔?”
乔翎学着她的样子,以手掩口,小声回答:“因为我在监狱里跟他结拜了!”
梁氏夫人:“……啊?”
梁氏夫人五味俱全的张着嘴,下意识问:“你们结为异姓兄妹了?”
“不,”乔翎郑重其事道:“是异姓姐弟!”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大怒:“天杀的!乔翎,你还说你没发癫!!!”
第 34 章
梁氏夫人还要再骂, 奈何客人们已经相携到此,只得停住,双方极客气的行了礼, 入内寒暄起来。
乔翎还不知道卢梦卿被放出来了,见到他着实惊喜:“什么时候出来的?”
卢梦卿笑道:“跟你差不多前后脚。”
又从身后小奚手里接过本书递了过去:“我说要给你的那本诗集, 明天再写张条子给书店那边,下个月你就能收到钱了……”
梁氏夫人听得微露讶色,倒是没有言语, 毕竟这是别人的社交关系,她没由头说什么的,只同韩少游客气的交谈起来。
倒是那边乔翎接过那本书, 还没翻开, 脸上就显露出几分惊奇来。
她一手捏住书脊,另一只手将其像扇子一样哗啦啦的翻动起来:“哎!”
乔翎觉得很新奇:“我先前看过的书, 大多都是线装的, 还有些是卷轴、竹简什么的,头一次见这种书!”
翻开之后略用几分气力撕了撕, 发现竟然纹丝未动, 她更觉得有意思了:“这是怎么做到的?”
卢梦卿故意逗她:“哎呀, 你这么聪明, 居然也不知道?”
韩少游在旁失笑, 告诉乔翎:“是胶。”
乔翎眼睛瞪得像猫一样, 捧着那本书, 聚精会神的看着他。
韩少游便解释的更详细一些:“帝国西南有一番邦之国, 国号为繁, 高皇帝时便向本朝称臣,显宗皇帝时, 因为本朝以繁国为跳板频繁出海,便在彼处设置了繁国总督,驻军一万。”
“天后——也就是太后临朝摄政时,少府军器监和将作都水监向帝国势力辐射范围之内的番邦派遣了巡查队伍,检索两处衙门可能需要的材料和器物。被派往繁国的那一支在那里发现了一种独特的植物,将其运载回神都,屡次实验之后,就有了如今乔太太见到的胶粘书……”
乔翎用力的重复了一下:“繁国!”
韩少游说:“是的,繁国。”
他大概给乔翎讲述了一下:“离神都很远很远,一路不停,驿馆不停地换马,估计也得个把月才行,不过,若是贯穿帝国南北的官道彻底修建起来,估计路程会被缩短许多……”
卢梦卿这时候问了一句:“确定要修了吗?”
韩少游道:“户部的态度很坚决,中朝的某位学士也列席其中,此事定然无从转圜。”
卢梦卿“啊”了一声:“既如此,那今岁的年终,怕还有的吵!”
韩少游叹了口气:“年年如此,早该习惯了。”
因着此事的缘故,又想起今日同圣上那番言语之中所察觉的的某种意味,他心头忽的浮出一抹阴翳,因而不安起来。
乔翎听得稀里糊涂,又一次用力重复:“中朝的某位学士?”
梁氏夫人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念念书吧……别总问这么浅显的东西啊!”
乔翎很不好意思,因而微微红了脸,小声说:“我是乡下来的嘛。”
又很小声的说:“我就再问这一件事。”
对面卢梦卿笑着说了声:“无妨。”
他问乔翎:“你与越国公成婚之前,应该进宫去拜见太后娘娘了吧?从皇城正门进去,先是三省六部乃至于别处要紧衙门的官署……”
乔翎小声说:“我们走的不是那道门呀。”
“噢,”卢梦卿了然了,继而随手一歪自己面前的茶盏,倒了点茶水出来,用手指蘸着画图给她看:“这是皇城正门,直着走进去,就是三省和别的各处衙门,衙门这边再直着走,又有一道宫门,但是内里并没有宫殿,只是城墙之上的望楼较之别处格外宽敞,在这宫门上边,设有一个非常特殊的衙门……”
他没说这个衙门叫什么,而是继续画图:“此处继续直行,就是百官朝会、拜见天子的太极殿,是以这座修建在宫墙之上格外宽敞的望楼,实际上将三省六部的官署和天子分隔开。”
“三省六部的官署又被称为前朝,亦或者是外朝,而天子的居所,被称为内宫,亦或者是禁中。所以就把这个分隔开两边的地方,称为‘中朝’。”
“此处当值的人都被尊称为‘学士’,因所处之地,便被唤作‘中朝学士’。又因为三省的官署在皇城南边,被称为南衙,而此地处于南衙以北,望楼之下的那道宫门便被称为‘北门’,所以也有人称呼中朝学士为‘北门学士’。”
乔翎极好奇的问:“他们的官职高吗?我先前从来不知道竟然还有这么一个衙门!”
卢梦卿稍稍严肃了一点,说:“高。”
韩少游在旁道:“中朝学士在外朝行走时,礼同宰相、爵视亲王,地位极其显赫。”
乔翎大吃一惊,想了想,又看向梁氏夫人,隐约带着点愤慨:“我们府上办喜事那天,他们一个都没来!”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无奈扶额:“他们从来不出席这类场所啊,我这可爱的乡下的没念过几本书的愚蠢儿媳妇!”
乔翎无视了梁氏夫人给出的一长串形容词,又大吃一惊:“啊?!”
“太夫人说的不错。”
卢梦卿颔首道:“中朝学士诚然地位显赫,掌控要权,但他们几乎从来不会插手朝政。他们不出席常朝,只出席十日一次的大朝,即便如此,往往也只会去一个人,象征性的旁听,几乎从不言语。”
乔翎长长的“哎——”了一声:“这么怪?!”
“不止,”韩少游继续道:“他们从不参与神都的社交,也不会跟任何朝臣乃至于非紫衣学士之外的人来往,甚至于他们常年头戴冠帽,连面容都无从知晓……”
乔翎又听到一个叫她茫然的词汇:“紫衣学士?”
“噢噢噢,”卢梦卿连“噢”了三声,稍显懊恼:“我先前说漏了!”
他补充道:“据说在高皇帝时期,朝中一等要人着紫,次一等的官职着红,是以形容显贵官员、朝堂盛势,常道是‘满朝朱紫’,只是不知到了什么时候,紫色成了中朝学士独有的标志,剩下的人只要退而求其次,改为着红了。”
乔翎明白了:“因为朝中只有中朝学士会穿紫色官袍,所以又把他们称为‘紫衣学士’!”
韩少游道:“不错。”
乔翎回味着上一轮对话当中韩少游透露出来的讯息,诧异道:“他们既没有社交,又不露脸,这岂不是说,根本没人知道他们是谁?”
卢梦卿与韩少游异口同声道:“正是如此!”
乔翎诧异道:“他们不会是常住在中朝,连自己的府邸都没有吧?”
卢梦卿与韩少游又一次异口同声道:“正是如此!”
乔翎忍不住道:“好怪!”
她说:“既然如此,不会有人专门去假冒中朝学士吗?反正也没人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
卢梦卿道:“中朝那边专门有说过呢,非三省官员协同、又无有中朝手续,自称为中朝学士者,皆是假冒,可杀之。”
韩少游则道:“很多很多年之前,据说也曾经有人假冒过,只是很快就被揭穿,继而被处死了。”
“我不明白哎,”乔翎稍显困惑的挠了挠头:“他们既不参与朝政,也没有社交,那他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北门学士也有北门学士的事情要做啊。你要是把他们当成闲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卢梦卿失笑道:“譬如说本朝勋爵的传袭,都是需要中朝学士为之见证的,三品及以上的官员可以在中朝设置遗嘱,如果符合法度,身后无论如何,中朝学士都会帮助他践行遗嘱。”
“有时候,他们也会参与刑部和大理寺的工作,譬如说先前神都夜里有恶鬼杀人,闹的人心惶惶,最后就是中朝的某位学士出手,彻底了结了此事。”
卢梦卿补充一句:“他们也做钱货相关和保管的事情,三品及以上的官员乃至于在中朝登记了的要人,若是有极珍贵的东西害怕丢失,也可以委托给他们保管,倘若是银票的话,神都境内,随便哪个官署的中朝驻处都可以提出来。”
前两个透露出来的讯息量已经很大了,乔翎还没能消化完,就听到了第三个。
她下意识道:“这么说,中朝学士有能力在很短的时间内,将银票的讯息通传到天下各处的官署中咯?”
卢梦卿意味深长的看着她:“我想是这样的。”
韩少游则道:“或许这才是户部力主修建南北驰道的缘由——大王一直都很想从中朝得到他们迅速传递讯息到帝国各处的途径。”
乔翎嘴唇动了动,甚至于喉咙还没有发出声音来,梁氏夫人已经忍无可忍道:“不准问‘大王’是谁!你之前自己说就再问一件事的!”
乔翎:“……”
乔翎垂头丧气:“……好,好的婆婆。”
卢梦卿与韩少游看得失笑,倒是真的没跟她说“大王”是哪一位,这当口外边侍从来传话:“老太君久等不到您几位,差人来问,知道是二位相公来府,说是务必要请两位贵客同去用饭呢。”
梁氏夫人目光询问的看了过去。
那二人齐齐道:“恭敬不如从命。”
几人就此起身,往老太君院中去。
韩少游稍稍落后一点,又递了个眼色给乔翎,示意她有话要说。
乔翎便会意的落后了几步。
梁氏夫人与卢梦卿察觉到了,只是也没有阻止。
先前在厅中几乎没有说话,只是静听的向怀堂仍旧跟在韩少游身后,步履从容的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乔翎很懂的小声问:“韩相公,你想问什么?”
朦胧的夜色中,韩少游紧盯着她的脸:“方才一番言谈,我算不算是知无不言?”
“当然!”乔翎明白了:“你有什么想问我的?”
韩少游不由得放慢步子,叫自己落后卢梦卿与梁氏夫人更远一些:“我知道你那师弟的身份了。”
乔翎心想:我师弟他有什么身份,我怎么不知道?
难道那不是个平平无奇的师弟?
又听韩少游道:“如今,我倒是很好奇越国公夫人的身份。”
乔翎心头微微一动,紧接着鼻子也跟着动了动:“韩相公进门的时候我就闻到了,你身上有很名贵的香料味,你去了什么地方吗?”
韩少游如实说:“我进宫去见了圣上。”
继而反问:“越国公夫人——乔太太,你的身份,是我想的那样吗?”
乔翎心脏漏跳了一拍,稍显愕然的看着他,小声问:“皇帝告诉你的?!”
韩少游饶是早有猜测,真的坐实之后,也觉惊诧:“你真的是?!”
他嘴唇做出“公主”的口型来。
乔翎心想:天呐,原来我真的是公主!
这是皇帝说的,怎么会假?
“唉,”她叹口气:“还是叫你知道了。”
韩少游起初一怔,回神之后,不由得摇头叹息,深有种物是人非,旧时宫廷燕、飞入百姓家的唏嘘。
这是太宗皇帝的后人啊……
向怀堂落后几步,神色随意的打量着越国公府的庭院花木,再一回神,就见自己已经落到了队伍的最后,自己前边,是眉头微蹙、忧心忡忡的师姐。
他盯着乔翎看了会儿,说:“你怎么了?”
乔翎忧心忡忡:“坏了,师弟!我成公主了!”
乔翎唉声叹气:“这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么做公主呀!”
向怀堂:“……”
向怀堂很茫然:“啊?”
你是公主,那我是什么?(不是)
“很吃惊吧?”乔翎很理解的拍了拍他胸膛:“毕竟从前都是小人物,哪跟皇室接触过呢,我刚知道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向怀堂稍显无语。
然后问:“谁说你是公主?”
乔翎道:“皇帝说的呀!”
向怀堂叫这答案震惊的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皇帝说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乔翎理所应当的道:“他告诉韩相公,韩相公告诉我的呀!”
向怀堂:“啊?!”
向怀堂愣住了,脚下机械性的向前,思绪却为之停滞住。
知道有问题,但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皇帝怎么会告诉韩少游,说师姐也是太宗皇帝的后人?
难道那一支不是只留下我一个后人吗?
他在打什么主意,其中是否有诈?
向怀堂心底暗生疑窦,那边乔翎已经快走几步,到了韩少游近前,小声问:“韩相公,你说我之后该怎么办呀?”
韩少游还当她是在为高皇后一系和窦后一系的龃龉而忧虑,因而低声宽慰她道:“乔太太无须忧虑,圣上是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向怀堂他都没管呢。
哪知道乔翎听完之后,眉毛就竖起来了:“难道他还敢对我做什么?!”
韩少游诧异的张开了嘴,回神之后,为之失笑:如此气魄,不愧为太宗之后啊!
他想了想,低声说:“出于种种顾虑,皇室是无法公开明确你的身份的,这应该也是约定的内容之一,只是除此之外,若要行些便宜,倒也使得……”
乔翎“哎?”了一声:“比如说?”
韩少游左右看看,靠近她一点,坏心眼的在她耳边说:“比如说,你出去花钱,可以报皇室的账!”
乔翎明显吃了一惊:“这?!”
韩少游很确定的朝她点点头:“可以的!”
钱这东西,对圣上来说无非只是数字,人家那一支连皇位都让出去了,花他点钱怎么了?
大皇子一掷千金买繁国女奴,鲁王在外边横行不法,三皇子前不久刚修了一座连绵数十里的庄子,皇室的公主更是向来豪奢,所费糜多……
诚然那走的都是皇家私库,但架不住韩少游看不太惯这些。
一边是各处衙门为了预算大吵特吵,拍着桌子骂对方十八代祖宗,另一边是皇室众人满天下的撒币,好像钱都是地里长出来的一样。
想他韩少游位居宰辅,家里先前也就是一个厨娘,一个门房,再加一个车夫罢了……
就这,先前打完刘大,自己估摸着要被流放,也提早把人给遣散了。
反正都是花皇室的钱,还不如叫他看的顺眼的人去花呢——反正越国公夫人就绝对不会一掷千金去修一座连绵几十里的庄子!
乔翎尤且有些不确定:“真的能花?”
韩少游再次肯定:“真的能花!”
乔翎彷徨不已:“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呀……”
“此事极易,”韩少游大手一挥:“我去找宗□□,让他们给你刻个章,记录在档就行了,有需要花钱的地方就盖章,最后他们会去找宗正寺报账的,宗正再去找皇家财库。”
乔翎觉得靠不太住:“这,能行吗?”
韩少游打了包票:“一定行!”
前边就是今晚行宴的地方,先前眼见二人有话要说,张玉映特意落到后边去,这时候便加重脚步上前,提醒性的叫了声:“娘子。”
二人瞬间会意,快走几步追上梁氏夫人和卢梦卿,一处往厅中去了。
正是夏夜,院子里支了烤架,一只羊被切成两半,被烤的滋滋冒油,厨娘们用头巾扎起头发,衣袖用襻膊整齐的束起,正用刷子将香料抹到肉上。
老太君显然与两位相公相熟,见到人之后,便起身相迎,二人忙道不敢,宾主客气几回,终于落座。
乔翎的位置在梁氏夫人下首,只是却也注意到旁边的坐席空着。
她心头一突,略一偏头,芳衣便迅速迎了过来,低声道:“太太,国公身体不适,没有过来。”
乔翎想起日前姜迈往狱中去探望自己,呼吸不由得紧促了起来:“很严重吗?”
芳衣极轻的叹了口气:“也是老毛病了。”
乔翎坐不下去了,左右席间也没什么外人,索性起身直言:“老太君……”
老太君笑道:“这时候该称呼祖母了。”
满座人都笑了。
乔翎也笑了,笑完说:“我怕是得失陪了,国公身体不适,我想先去看看……”
老太君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因为没想到她回来之后居然还没去瞧过,诧异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毕竟还有两位相公在呢,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她点点头,和蔼道:“去吧。”
还不忘吩咐芳衣:“晚点羊肉烤完了,记得送一扇过去,弘度是喜欢吃羊肉的,实在用不下,就给徐妈妈她们,她们尽心竭力,我都知道。”
芳衣应了声。
乔翎歉然向两位来客辞别。
卢、韩两人催促她:“快去吧,咱们什么时候再聚都成。”
乔翎带着张玉映一路往正房去,越是前行,便越觉得彼处是一个迥异于老太君处的冰窟。
没有热闹的喧嚣,没有显赫的宾客,更没有架到烤架上滋滋冒油的羊排和夜色之中束着头发忙碌的厨娘。
这里只是寂寥。
眼见着就要到了,张玉映又拉住她,从怀里取出来一把小梳子,认真的替她梳了梳头发,末了,又取出小小的一盒唇脂,指尖蘸了,小心的涂在她唇上。
她有些怨囿:“都怪淮安侯夫人,好好的新婚之夜,给搞成这样子!”
说着,又蘸了点唇脂点在乔翎两颊,指腹小心的给拍开。
乔翎乖乖的闭着眼睛,问:“好了没有哇?”
张玉映莞尔:“好啦,娘子现在看起来美丽极了。”
乔翎睁开眼睛,忽的瞥见夜色中有一点幽蓝色的光芒在上下翻飞闪烁,不由得惊奇的“咦”了一声:“那是什么,蝴蝶?!”
“是蝴蝶的一种,唤作织梦娘,神都这边多见一些。老人们都说见到它能做好梦,所以才叫这个名字。”
张玉映也看见了,笑着告诉她:“看起来,娘子今晚也会做个好梦呢。”
乔翎了然的“哦”了一声。
二人一处往正院大门那儿去,正赶上徐妈妈打里边出来,四目相对,都觉惊喜。
徐妈妈赶忙向她行礼:“夫人回来了——国公一直惦记着您呢。”
乔翎还没有说话,就听院子里传来铃铛的清脆响声,金子像是一头矫健的小老虎似的,摇着尾巴朝她飞奔来了。
乔翎想要“哈哈”笑一声,中间想起姜迈还在静养,赶紧刹住,小声叫它:“金子,金子!”
金子亲热的在她脚边停住,毛茸茸的身体穿梭在她的裙摆里。
乔翎蹲下来摸了摸它的头,扬起脸问徐妈妈:“金子怎么在这儿呀?”
张玉映轻咳一声:“娘子糊涂了,成婚之后,金子和侍奉您的侍女们,就都往正院这边来了啊。”
乔翎很不好意思的反应过来:“噢噢噢!”
徐妈妈心想,虽然成了婚,但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呢。
又想,也好,国公需要的其实不是妻子,而是陪伴。
她温和笑了起来:“国公还没有歇息,您去同他说说话吧。”
乔翎利落的应了一声,走出去几步,又折返回来,有点赧然的靠近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徐妈妈微微一怔,会意之后笑了起来:“好。”
乔翎被她笑的有点不好意思,干咳一声,背着手进屋去了。
内室里静悄悄的,不闻一声,连烛火都是平静又寂寥的。
乔翎进了内室,便觉里边的灯光较之外间稍弱一些,姜迈坐在塌上,身后垫着软枕,手里握一卷书,并没有看,却是正对着窗外出神。
乔翎这会儿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这,说什么呀?
虽说是正经的夫妻,但总共也没见过两次。
也不熟哇。
她干咳一声。
姜迈回神,转目看向她,微微一笑:“这个时间,吃过饭了没有?”
他自然而然的将书卷搁下了。
乔翎摇头,老老实实的说:“没有呢。”
短暂的说了一来一回,气氛上也就没那么别扭了,她抬手摸了摸喉咙,走上前去,主动在床边上坐下了,神情关切,隐约带着点歉意的忧虑:“怎么忽然间又这样呢?也怨我,要不是那天你去看我……”
姜迈轻笑道:“本来就不好,怪不到你身上。”
没给她自怨自艾的机会,又继续问:“想吃什么?叫厨房去做。”
说着,抬手用帕子掩住口,轻轻咳嗽了一声。
乔翎说:“都行。”
这会儿徐妈妈打外边进来了,姜迈侧过脸去看见了她手里边的东西,倒是转身怔楞。
徐妈妈也笑:“夫人还记挂着这事儿呢,说成婚那天应该叫她来掀盖头的,今天得补上。”
乔翎双手合十,目光希冀,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他。
姜迈稍显无奈:“好吧。”
他说:“那就给夫君补上。”
身体略微往后一仰,徐妈妈便上前去,稳稳的替他盖了上去。
乔翎心里有点小小的开心,期待的搓了搓手,又往床榻里边去坐了一点,继而前倾身体,双手轻轻掀开了那张盖头。
姜迈的脸色是接近于透明的白,瞳色却是浓郁的黑,盖头上的流苏垂下来,在他眉眼间半遮半掩,连带着他的目光好像也变得朦胧起来了。
乔翎想起了当日他往京兆狱中去探望自己时,自己第一眼见到人时的感受,他简直就像是空谷里一枝寂寥又极致美丽的兰花……
她鬼使神差的再凑近一点,在他脸边嗅了嗅,惊奇不已:“你香香的!”
那气息落了一点在他耳侧,有些微的痒。
姜迈笑微微的看着她,没有言语。
乔翎见他温柔,便试探着伸手过去,摸了摸他脸颊,居然真的有种花瓣般柔软细腻的触感……
盖头盖完,徐妈妈就会意的出去了,张玉映亦是如此,室内只留下这对新婚夫妇。
乔翎挨在姜迈身边,惊奇又亲热的告诉他:“天工师傅的手很巧,会做很多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他还会做特别漂亮的娃娃,头发、皮肤还有触感,都像真人一样,只是没那么大……我是想说,你比天工师傅做的所有娃娃都好看!”
末了,又忍不住加了句:“你香香的,真好闻!”
姜迈没有问她“天工师傅”是谁,也没有问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娃娃?”,他只是含笑看着她。
乔翎被他笑的有点不自在了:“对不起,其实神都的好多事情,我都不懂,有时候就会有一点傻傻的,我刚才是不是又说了傻傻的那种话啊?”
姜迈摇头:“没有。你很好。”
他说:“我喜欢鲜活的人。”
说完,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外边徐妈妈就在这时候开了口:“国公,夫人,老太君那儿送了烤好的羊肉过来,还热着呢……”
乔翎马上小声问他:“你要吃一点吗?老太君说你喜欢吃羊肉。”
又有些迟疑,病中的人很难有什么好胃口吧。
没想到姜迈点了点头,说:“好。”
徐妈妈便叫了切了一大盘送来,另有一条清酱鲥鱼,一盘八宝豆腐并一盘凉拌青芹,乃至于夏日里几样清爽解腻的小菜。
侍女们入内来摆了桌,乔翎扶着姜迈下榻往桌前安坐,自己则在他旁边就近坐了。
徐妈妈往外边去使人拿了壶果酒来,再进门瞧见二人座次,不由一怔,只是她没说什么,将酒壶搁到案上,将空间留给小夫妻俩:“我在外头候着,国公和夫人若是有事,只管吩咐。”
姜迈微微点一下头,乔翎则说了声“好”。
等徐妈妈出去,她才小声问:“刚才徐妈妈好像有点吃惊,为什么呀?”
姜迈看她像一只初来乍到的猫一样谨慎的观察着周围的风吹草动,觉得很有意思,夹了一筷子羊肉,轻轻咬了一口,也学着她的样子,小声告诉她:“倘若遵从礼法的话,你该坐在我的对面。”
乔翎于是疑惑地、长长地“哎——”了一声。
她看了看对面那个位置,再看看现下跟自己差不多能挨到胳膊的姜迈,说:“但是那里离得很远啊,我们不是夫妻吗,为什么不能一起坐?”
姜迈含笑看着她,附到她耳边去,低声说:“我也觉得坐得近些更好。”
乔翎夹了一筷子羊肉,一整条塞到嘴里,含糊不清的说:“是吧!”
姜迈于是又到她耳边去,低声说:“要是你坐到对面去,我们都没法像现在这样咬耳朵了。”
乔翎更加用力的附和他:“是吧!”
……
第二天大清早,韩少游就跑了趟宗正寺。
刻个章这种差事,无谓去找宗正和两位少卿,他径自去找了专门操办这事儿的宗正丞:“加刻个章,再录到皇室玉牒上,到时候走皇室私库的账目。”
宗正丞心里还纳闷呢,皇室又添了孩子?
我怎么不知道?
怎么算,也不该由你韩相公来通知我吧?
话说韩相公你现在好像不是相公了啊……
心里边这么想,倒是没有说出来,只掏出登记簿来,问:“敢问明尊,贵人名何?”
韩少游说:“不必录名,刻一个特许章。”
宗正丞听到此处,立即肃然起来:“录第几等?”
韩少游说:“第一等。”
宗正丞心下凛然。
宗正寺料理的不仅仅是皇室宗亲诸事,也料理皇亲国戚诸事,譬如皇后的亲戚、皇太后的亲戚、太皇太后的亲戚,都是有不同品阶和等级的,不容乱来。
起初听韩少游说要录一个特许章,他还当是哪家王府有了风流债,再听到是第一等章,心里的小鼓马上就七上八下的敲了起来。
他不由得确定一次:“第一等?”
韩少游很确定:“第一等!”
第一等的可都是帝裔,本朝皇室的直系血脉啊!
如齐王之女福宁郡主,都不能算是帝裔的,如今却又添了一位,且还不能明言身份?
夭寿啊,惊天大瓜!!!
宗正丞左右看看,兴奋的压低了声音:“有没有圣上的手书?”
韩少游道:“所以我让你录特许二字。”
宗正丞会意了,心知这是不想留下文字记档的意思。
只是有些为难:“第一等的权限太高了,既无手书,又无口谕……明尊且暂待片刻,至多一个时辰,下官便回来。”
他使人奉了茶来,请韩少游暂待,自己则往皇城那边去打探消息。
先问负责记录求见圣上的郎官:“韩相公这两日觐见过?”
新上任的二人噤若寒蝉,并不回应。
再听说这是公事,韩相公此时正在宗□□,这才告诉他:“韩相公昨日入宫觐见,不知出了什么事,先前的两位郎官,都被撵走了!”
宗正丞有种误入瓜地,因为瓜蔓太多,不小心被绊了一下的感觉。
再去求见殿中省的监正:“昨日韩相公入宫觐见圣上,今日又往宗□□去……”
监正跟随圣上多年,知道的秘密车载斗量,更知道太宗后人留存于世是何等要闻,听罢立即厉了神色,冷冰冰呵斥道:“韩相公叫你做什么,你做就是了,别瞎打听!”
宗正丞心知在某种程度上,监正的话就是圣上的话,如此疾言厉色,还是头一遭……
他面露不安,赶忙告罪,一溜烟出去,还是没忍住在心里想:我靠!这得是多大的瓜!!!
回去麻利的刻了章,盖了印,因为第一等权限太高,还得送到宗正少卿那儿去签字盖章。
宗正少卿看了眼,也觉不解:“这是谁?”
宗正丞怀抱着分享八卦的心态,小声告诉他:“我去太极殿见了大监,他让我照做就是,别瞎打听!”
宗正少卿肃然起敬,战略后仰,同时不由得一提绶带。
我靠,有瓜,还是禁忌瓜!
左右无人,他小声问宗正丞:“是圣上的风流债?”
宗正丞:“不至于不能公开带回宫吧?”
宗正少卿:“那妇人是有夫之妇!”
宗正丞:“那也不至于不敢带回宫吧!”
宗正少卿:“难道是先帝的沧海遗珠?”
宗正丞:“那就更没道理不带回宫了!”
宗正少卿若有所思:“说不定是圣上跟先帝的嫔御,甚至于还是宗室之妇……”
宗正丞若有所思:“也有可能是天后当年跟男宠们……”
二人对视一眼,义愤填膺:“我靠,真是银乱啊他们!!!”
第 35 章
越国公府, 夜晚。
乔翎同姜迈一处用了晚膳,很快便有人送了漱口的清茶和洗手水来。
她学着姜迈的样子用了,末了, 徐妈妈亲自来领着她去沐浴。
“正院的浴房在后边,一向都是国公在用, 只是国公体弱,常年药浴,寻常人消受不了, 只好请夫人屈就,往这边来了……”
乔翎听徐妈妈说“屈就”,原以为会见到一个很小的浴房, 没想到真的进去之后, 却见里头热气腾腾,几乎可以容纳十数个人一起沐浴。
她为之瞠目:“这也太大了吧!”
说着, 又抽了抽鼻子:“好香!”
徐妈妈微笑道:“张小娘子说娘子喜欢茉莉花香, 所以我叫她们在水里加了些茉莉花油。”
乔翎先在外间泡了脚,洗过头发, 最后叫张玉映帮着将长发包起来, 末了才进了热气腾腾的浴池。
她很热情的招呼人:“玉映, 你也来!只有我一个人泡, 也太浪费了一点!”
张玉映笑着摇头, 又悄悄道:“娘子且在这儿泡澡, 我这就出去了, 徐妈妈怕是有话想跟您说呢。”
乔翎明白了, 当下扶额苦笑:“徐妈妈也真是的, 她给的图未必有我看过的清晰……”
张玉映:“……”
张玉映嘴角微抽,只说:“我在外头守着, 娘子有什么事,只管大声叫我便是了。”
乔翎说:“好。”
等她出去,徐妈妈果然来了,往浴池边坐下,迟疑着,期期艾艾起来。
乔翎双手合在嘴边,喇叭似的围住嘴,小声说:“徐妈妈,你放心,我都明白!”
徐妈妈神色微动:“夫人真的明白?”
乔翎稍显兴奋的点了点头:“都明白!”
徐妈妈松一口气,朝她点头一笑,起身便要出去,将要走到门边上的时候,回味着她方才那个神情,忽然又觉得不对。
她重新折返回去,小心的试探着问:“国公的身体太弱了,只怕是无力圆房,您不要欺负他——夫人知道的,是吗?”
乔翎大失所望,一张脸都耷拉下来:“什么?!”
徐妈妈见状,却是忍俊不禁,只是到底不放心,便又说了一次:“国公性情温柔,您不要欺负他啊。”
乔翎黯然的用手指按住两边眼角,往下一拉,瓮声瓮气道:“我性情也很温柔老实,不会欺负他的……”
徐妈妈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她被包起来的头发,慈爱的点了点头。
……
乔翎泡完澡到正房时,姜迈早已经躺下了,见她过来,轻轻问了句:“你要睡在里边,还是睡在外边?”
浴池里的水很热,直到现在,乔翎两颊都红扑扑的,她说:“都行。”
姜迈便顺势往床榻里边挪了挪,给她让出位置来。
乔翎还在回味刚才那个宽敞又华丽的浴房,两步跨到床上,津津有味的跟姜迈分享道:“洗澡的地方真的很大,也很香!有我喜欢的茉莉花的味道……”
说着,她凑到姜迈脖颈处闻了闻,继而毫不客气的在他脖子上“mua~”了一口:“不过,还是你更好闻一点!”
姜迈躺在塌上,只觉得一股干燥的热气扑面而来,是沐浴后的热气,是旺盛的气血,也是鲜活的生命。
他合上眼,继而轻轻笑了起来:“夫君说笑了,母亲那边的浴房,据说比这边还要好的多,玉石铺地,脚踩上去都是暖的……”
这个“母亲”,显然就是指梁氏夫人了。
乔翎被那句“夫君”惹得心里痒痒的,笑眯眯的搂住他,像是抱住一个柔软的、漂亮的大号娃娃,且这个娃娃还会说话……
她忍不住又幸福的“mua~”了一口上去:“不过婆婆那里,一定没有这么好闻的姜大小姐,嘿嘿!”
姜迈因而又笑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说:“睡吧,小郎君。”
……
清晨时分,院子里就开始有鸟在叫,
乔翎迷迷瞪瞪的睁开眼,就见姜迈已经醒了,正枕着手臂,侧着身体静静看着她。
她睡眼惺忪:“外边的鸟叫得真好听,像山间的泉水声一样……”
姜迈说:“本就是专门养来听声音的鸟。”
略微顿了顿,才说:“不然,这里也太安静了。”
乔翎听罢,不禁有点微妙的羞愧,拉起被子一直遮到鼻子,声音稍有点闷闷的传了过来:“有我在这儿,以后多半安静不了了……”
姜迈笑了笑:“那很好啊。”
乔翎嘿嘿笑了一声,拥着被子坐起身,忽的想起一事来:“我先前出门的时候,在瓦子里见到了一个玩杂耍的,很有意思,我还给了他几两银子的定金呢,改天叫他来表演给府上的人看,好不好?”
姜迈轻轻说了声“好”。
外边侍从听见内室里传来的言语声,通禀一句,推开了门,拉帐子的拉帐子,开窗的开窗,另有人端了温水来,又准备了擦脸的巾帕。
张玉映拉着她往外间去洗脸,又自然而然的说起今日的安排:“卢相公说把那本诗集的分红送给娘子,书店那边今天估计会来人,您要是想见呢,那就见一下,不想见就罢了。”
“今日中山侯府的世子夫人要过府来拜访,这是早就投了拜帖的,一来两家向来有所交际,二来也是姻亲,即便是为了广德侯夫人的情面,也得好生招待的。”
“梁氏夫人说,有件须得出门的差事,今日见了您再细说。”
“还有一件事,本来昨日就该告诉您的,只是想着您刚出来,正是高兴的时候,就没有说……”
说到最后,张玉映神色踯躅起来。
乔翎听得心头一沉,用帕子擦掉脸上的水珠,道:“什么事?”
张玉映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府上喜事结束之后的第二日,御史台闻风奏事,弹劾安国公府少国公、吏部侍郎梁绮云渎职,立身不检,梁侍郎上疏自辩,圣上留中不发,就在昨日,梁侍郎请辞吏部侍郎之职衔……”
乔翎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准了?”
张玉映点头:“准了。”
乔翎听得默然,缄默许久,又问:“婆婆那边找我,是有什么事?”
张玉映倒是知道:“承恩公死了。”
乔翎楞了一下:“被韩相公砸了脑壳的那个?”
旋即会意了几分,怪不得韩相公昨日会带着师弟过来,怪不得在过来之前,他进了宫,想是承恩公府上有什么要紧的人去寻他麻烦,结果反倒撞在了铁板上……
她扁了扁嘴:“总算是有件叫人开心的好事!”
张玉映:“……是呢。”
洗漱之后,侍从们送了清早的膳食过来,有荤有素,极为周全。
乔翎一边喝粥,一边瞧着自己刚过门的新娘子姜迈。
如姜裕一般,他是个标准的贵公子,吃东西的时候细嚼慢咽,举止优雅,偏人又生的美丽,乔翎即便吃的是淡粥,送到嘴里之后,好像也有了味道。
手旁摆了一小碟香油和清醋拌过的藕,乔翎夹了一筷子吃,嫩生生的脆,她一下子高兴起来:“做菜的人会吃藕!”
姜迈稍显疑惑的看着她。
乔翎打开了话匣子:“你们北边的人不太会吃藕——一根藕挖出来,就是一节一节的,有的适合炖着吃,有的适合炒着吃,还有一节最老,很难吃,我一路过来,好多人都是乱吃的!”
姜迈看过很多书,却从不知道原来一根藕还有这些讲究,听完倒是觉得很有意思:“原来是这样的。”
乔翎见他感兴趣,便兴致勃勃的说了起来:“我住的地方有很多荷花,每年先吃莲蓬,再挖莲藕,莲子可以煮粥,莲藕用来炖骨头,锅里加一点盐,就鲜掉眉毛!水里还有鱼虾可以捉,有空还可以去山上打鸟……”
说着,她嘴里发出“biu~”的声音,又问姜迈:“你玩过弹弓没有?有空我们一起出去打鸟!丁婆婆有一片很大的菜园,总会有野鸟去捣乱,我每年打死一些挂在绳子上,就没有野鸟敢去了!”
几桩小事,她都说的妙趣横生,别说姜迈,连张玉映及几个侍女都有些心驰神往了。
姜迈问:“野鸟会偷吃菜园里的菜吗?”
“有的会偷果子吃,有的要吃菜心,这些其实都还好,反正种的多,吃一点也不打紧,最讨厌的就是野鹊——”
乔翎说着,忍不住瞪起了眼睛:“这种鸟最坏,头一天把种子播进地里,当天晚上它就要抠出来吃!等菜苗苗长出来,它不吃,但还要把苗拔出来摆在菜圃里!”
身旁“哎呀”一声,有个侍女不由得道:“它怎么这样呀!”
张玉映则好奇道:“野鹊居然会从菜圃里抠种子吃?”
“它可狡猾呢!”
乔翎气愤道:“播种的时候要浇水呀,过后就是一个水圈儿,土又是软的,它见到就知道底下有吃的,一挖一个准!”
姜迈放下筷子,好奇的询问出声:“倘若如此,南边种下点什么,若是没人看着,不是很快就被野鹊吃光了?”
乔翎有点好笑的看着他:“地多,但是野鹊少呀。数万亩土地一起播种下去,前后相差不了几天,野鹊就算去吃,又能吃多少?再则,地里有稻草人,隔三差五的也有孩子去打鸟,只是我们那儿人少,种的菜也少,野鹊没什么地方可去,所以就紧盯着丁婆婆的菜园了。”
姜迈品味着她说的话,诚然觉得有意思,他点点头:“难怪你会玩弹弓了。”
乔翎眉飞色舞的告诉他:“起初打不太准的,练了几次之后,指哪儿打哪儿!丁婆婆播种完,后边的差事就是小孩子的了,师姐和师弟负责在菜园里拉绳,我负责打鸟,连打上十几只野鹊,剁掉头吊在绳子上——”
姜迈忍不住问了句:“管用吗?能吓住它们?”
“管用啊!”
乔翎不假思索道:“你看见有个地方吊着十几具无头尸体,你还会过去吗?”
姜迈:“……”
屋里其余人:“……”
张玉映不由得道:“只是这东西跟稻草人一样,起初有威慑,后来野鹊见得多了,应该会有所缓解吧?”
乔翎笑道:“当然啦,它又不傻,头几天被吓住,过去之后就不怕了。”
姜迈遂问她:“那之后怎么办?”
乔翎理所应当道:“再打啊,隔两天打上十几只鸟,剁掉头吊上去,过两天再打再吊,最后等菜熟的时候,绳子上乌压压全都是没有头的鸟尸!”
……大型鸟类露天停尸间是吧。
姜迈:“……”
屋里其余人:“……”
姜迈稍显无力的说了句:“南方湿热,会腐烂的吧……”
“什么都不做,当然是会烂的啊,”乔翎瞪大了眼睛:“怎么,我没有说吗?”
众人齐齐摇头。
乔翎挠了下头,补充道:“要腌制的。我头一天打鸟,第二天坐在菜园里剁掉头腌制好再吊起来,应该也有点威慑作用吧,这天我不打鸟,但是也没有鸟落下来。”
姜迈:“……”
屋里其余人:“……”
甚至于不敢带入到野鹊身上,试想一下那是一副怎样的画面……
室内一时缄默了起来。
乔翎倒是觉得手痒了,很由衷的问姜迈:“你想不想出去走走哇?我们打鸟去!或者出去钓钓鱼、摸摸虾,这些觉得累的话,还可以出去摘莲蓬,乘一条船,在水上吹吹风~”
姜迈还没说话,徐妈妈便婉拒道:“夫人,国公还没好呢。”
乔翎抬头看着她,很认真的说:“徐妈妈,你让他自己说嘛!总是在屋里闷着,没病也要闷出病来的,哪怕是出去坐着钓钓鱼也好啊,我觉得他很想出去的!”
徐妈妈心下一震,有些迟疑的看着姜迈。
姜迈温和道:“我明白您的担忧,只是夫人说的实在很有意思,惹得我也想出去走走了。”
徐妈妈想叹口气,只是忍下了,笑着说了声“好”:那我这就找人去准备,咱们家在城外也有几个庄子,这几日找个好的天气,您身体好些,就出门去。
这边吃了早饭,乔翎便预备着往梁氏夫人那儿去。
她在帘子里边更换晚点见宾客的衣裳,帘子外姜迈坐在椅子上目不斜视。
乔翎说:“还不知道婆婆那边留不留饭呢,不过我尽量回来吃午饭,世子夫人是姑母的侄女,不好怠慢了的……”
忽然间想到一事,她拉开帘子,使其铡刀一样夹住自己脑袋,问姜迈:“你想不想去姨母家坐一坐啊?我们成婚那天,我都没来得及去给姨母敬酒,说起来真是对不住姨母和舅父的一番深情厚谊,我刚进神都的时候,他们就送了礼物过来呢!”
姜迈说:“会不会太叨扰了?”
“怎么会?”乔翎诧异道:“难道姨母过府来做客,你会觉得麻烦吗?”
姜迈略略一顿,继而道:“当然不会了。”
乔翎于是就拍了板:“那就这么定了!”
收拾齐整,她辞别姜迈,带着张玉映几人往梁氏夫人处去了。
正院的一个老人悄悄同徐妈妈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新夫人也是这样啊,国公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居然还……”
徐妈妈冷冷瞥了她一眼,一个字都没说,那老人就默默的噤声了。
“夫人是国公的妻室,拿正院的主意,不是理所应当的?”
她𝔀.𝓵环视周遭,既是稳定人心,也是事先告诫:“叫国公高兴,就是最大的事。”
……
梁氏夫人手里捏着一支炭笔正在画图,就听院子里乔翎的声音传过来了,中气十足的,跟自己的陪房说话。
她没抬头,继续勾画手里的图案。
那边乔翎进了门,也没把自己当外人,眼睛往桌子上瞅了瞅,先说:“我之前吃的那种红红的腌果子很好吃,今天怎么没有?再去取一些来。”
这点小事无需梁氏夫人做声,侍从听后便应声去了。
继而乔翎脚步轻快的到了近前去,声音欢快的叫了起来:“婆婆~婆婆~我来啦!”
梁氏夫人稍觉心累:“如果婆婆没有打扰你,那你也不要来打扰婆婆。”
乔翎压根不搭腔,亲热的往她旁边一坐,肩膀挨着,先说:“婆婆,听说你这儿的浴房居然是用玉石铺地的,踩上去是热的,有空我要来试试!”
梁氏夫人板着脸道:“不准你来!”
“别这样不近人情嘛,”乔翎一边说着,一边顺势往她手里的画纸上瞄了眼,惊奇不已:“婆婆,你画的真好看!”
她问:“这是要修园子吗?”
又说:“这旁边居然还备注着要种几棵树,栽什么花呢!”
梁氏夫人正待说话,忽然想起自己为什么修这园子,不由得顿住了,三两下将草稿纸摞在一起,叫侍从给收起来。
然而这短暂的一瞥,已经叫乔翎看出来几分端倪,她呆了一下,愕然几瞬,才意识到:“是要修在我们两边中间吗?”
梁氏夫人说:“我画着玩的,你别管。”
乔翎用一种被背叛了的眼神,受伤了似的盯着她,不说话。
梁氏夫人默然了起来。
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说:“……那是还不认识你时候的事了。”
乔翎惊住了:“你都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人,就这么干?”
梁氏夫人于是又稍显不自在的沉默了起来。
乔翎不由得愤愤道:“婆婆,你这个样子,很容易没朋友的!”
姜裕坐在一边,微觉尴尬的咳嗽了一声。
梁氏夫人赶忙转了话头:“承恩公亡故,过几日你随我一道去他们府上致奠。”
乔翎往后缩了一下脖子:“婆婆,我不去。承恩公的儿子是王八蛋,承恩公姑息养奸,是老王八蛋,我要是去了,一来有违我做人的准则,二来,以后我还怎么见韩相公和二弟?”
她给出了理由,继而说:“我不去。”
梁氏夫人白了她一眼,居然也没骂她,而是说:“倒也是。”
乔翎稍显诧异的看了她一看。
梁氏夫人终于送了个白眼出去,没好气道:“我难道就没有做人的准则了吗?我不要脸的吗?!”
乔翎马上笑眯眯起来,亲热的用肩膀蹭了她一下。
把梁氏夫人给嫌弃坏了,反手拐了她一下。
乔翎说:“那就都不去了?”
梁氏夫人道:“情面上不太好看吧?”
两人对视一眼,继而齐齐看向旁边人,异口同声道:“姜裕,你去!”
姜裕:“?????”
姜裕出离愤怒了:“怎么,我不要脸的吗?!”
第 36 章
“你们看不上承恩公府, 难道我就看得上?”
姜裕坚决不肯去。
乔翎有些为难:“唉,这要是都不去,只怕就把承恩公府给得罪了……”
梁氏夫人正想说“那你去啊”, 紧接着就听乔翎问了出来:“承恩公府有没有什么要紧的人物啊?这回不去,说不定哪天他们还会找我们麻烦呢, 我得提前有个准备!”
这才像是乔霸天嘛!
梁氏夫人心想。
这才像是爆瓜狂战士嘛!
姜裕心想。
继而梁氏夫人告诉乔翎:“承恩公有个女儿,是圣上的贤妃,贤妃的女儿, 就是大公主,只是贤妃一向不理会宫外的事情,常年静修, 大公主对待承恩公府亦是平平, 想来这回致奠即便不去,也不会对我们府上做什么的。”
乔翎明了大公主的心态——一个这么不争气的外家, 简直恨不能叫他们滚八百里远, 谁耐烦往上凑?
倒是贤妃的秉性,有些出乎她的预料了。
姜裕察言观色, 有所会意, 低声道:“圣上娶表姐妹为妃, 只是想施恩承恩公府, 对外展现自己的孝道, 又不是想给自己找麻烦……”
言外之意, 如若贤妃真的头脑不甚清明, 那多年之前, 就不会被圣上看中, 选入宫闱了。
乔翎明白过来,又问姜裕:“那承恩公府里, 有没有出众一些的后代?”
姜裕眉宇之间流露出来的情态稍稍肃穆一点:“承恩公的第四子颇得圣上宠信,如今正在方片内卫当中任职……”
乔翎呆了一下:“啊?方片内卫?为什么要叫‘方片’?”
“不知道,高皇帝设置的,就一直延续下来了。”
姜裕说:“方片内卫是皇室专用的密卫情报机构,隶属于三省和军队的情报机构有别的称呼,当然,此外还有林林总总的情报机关,名称各异……”
乔翎没忍住,还是问了出来:“隶属于三省和军队的密卫情报机构分别叫什么啊?”
姜裕告诉她:“三省的被称作红桃,军队那边的叫黑桃。”
乔翎于是“哎——”了起来:“听起来都有点怪怪的!”
梁氏夫人向来都不关心这些,也没太在乎刘四郎:“承恩公的亲姐姐,就是太后娘娘,不过倒是不必担心,太后娘娘一向不怎么管承恩公府的事情。我隐约听我娘提起过,说太后娘娘当年就是因为跟母家不睦,才会成为北尊弟子的……”
乔翎迷惘的“哎?”了一声:“对不住,北尊又是哪一位啊?”
梁氏夫人简直要气死:“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怎么一点都不往脑子里记!你脖子上顶的到底是脑袋还是漏勺?!”
乔翎委屈坏了:“没说过!”
梁氏夫人怒道:“说了,你就是没用心记!”
乔翎握紧了拳头,坐直身体,大声反驳:“就是没说过!”
梁氏夫人一指厅堂方向,震声道:“昨日两位相公过府来,跟你说了中朝和北门学士!”
乔翎认真的反驳:“但是没说过‘北尊’。我刚要问‘大王’是谁,你就开始凶我了!”
梁氏夫人这才想起来,好像是没说过?
语气马上就没那么强硬了:“可能是记错了吧,不过这都是小事,就让它过去吧。”
乔翎对着她怒目而视。
梁氏夫人就当是没看见,继而告诉她:“北门学士的领袖,被称为北尊,他不止是中朝之首,同时也是太后娘娘的老师。”
乔翎不由得扭头看张玉映:“玉映之前跟我说过,本朝的皇后,几乎全都是出自勋贵之家。不过玉映也说,太后娘娘就不是勋贵出身……”
那时候乔翎跟身边人在探讨圣上为什么要娶表姐妹做妃子,倒是没有去探究此事。
现下再去细想,太后娘娘既没有显赫的出身,却能够做本朝皇后,要么是得到了先帝的大力支持,要么就是在先帝之外,得到了另一股强势力量的托举。
或者两者皆有?
乔翎心下疑惑,便问了出来:“太后娘娘是从妃子升为皇后的吗?”
梁氏夫人摇头:“太后娘娘是先帝的原配妻室,入宫便是皇后。”
乔翎遂道:“那太后娘娘当年之所以能够入宫……”
梁氏夫人很痛快的给出了答案:“因为太后娘娘是北尊的弟子。”
姜裕则压低声音,告诉长嫂:“甚至于有人说,先帝其实是因为娶了北尊的弟子,所以才能做天子的。毕竟当时可以承继帝裔的人选并不只是先帝一人,而先帝的身体并不算好,在帝位之争当中其实并不占据优势。”
乔翎觉察出不对劲儿来了:“还有别的人选?但是本朝的皇室宗亲——我是说直系的那些,好像并不算太多啊?至多也就是……韩王?”
梁氏夫人轻声告诉他:“韩王是先帝的幼弟,生母生下他之后便离世了,他小的时候,承蒙太后娘娘诸多照拂。”
乔翎挠了挠脸:“婆婆,你没说为什么本朝的直系宗室不多……”
梁氏夫人眉头蹙起一点,几瞬之后,低声告诉她:“先前争夺储位的时候死了一些,天后临朝的时候,也杀掉了很多。”
乔翎记忆里,太后娘娘是一个退居深宫、颐养天年的老妇人,尽管知道她曾经作为天后摄政,但现下所流露出来的,却仍旧是一个隐忍的、温和的老人,是以再听到梁氏夫人所说“杀掉了很多”之后,难免愕然。
她小声问:“太后娘娘临朝的时候,杀过很多人吗?”
梁氏夫人同姜裕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很多!”
乔翎没有就着这个问题继续追问,而是将话题转到了最开始的地方:“那北尊现在还活着——唔唔唔!”
她瞪大眼睛:“干嘛捂我嘴?!”
梁氏夫人异常严肃的警告她:“别乱说话!”
姜裕脸上的神情也有些慌乱,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乔翎被二人如此剧烈的反应惊住,骇然之余,小声道:“我没大声说话呀……”
梁氏夫人又重复了一次:“别乱说话!”
乔翎怔怔的看着她,倏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几瞬之后,她近乎悚然的扭头去看姜裕——姜裕看着她的眼睛,很确定的点了点头。
乔翎心疼的顺了顺自己被吓得竖起来的汗毛:“太后娘娘今年多少岁了?”
梁氏夫人道:“六十有五。”
乔翎再三斟酌了言辞,小声问:“那太后娘娘的那位老师呢?”
梁氏夫人说:“不知道。”
乔翎愣住,思忖一会儿,盘算着问:“有八十岁吗?”
梁氏夫人注视着她的眼睛,告诉她:“中朝之所以超脱于三省,地位尊崇,北尊之所以可以托举一个寻常出身的女子坐上皇后之位——因为他在那之前,曾经扶立过三代帝王,加上当今,已经是第四代了,这也是如今三都之中佛道盛行,多有人渴求长生的根本原因!”
一个扶持过四代帝王的人!
乔翎粗略估算一下,骇然发现,他起码活了将近两百岁,而且现在仍然活着!!!
她问梁氏夫人:“北尊参与朝政吗?”
梁氏夫人摇头:“他不参与。”
乔翎又问:“他也同那些中朝学士一样,常年居住在中朝,没有自己的府邸吗?”
梁氏夫人点头:“不错。”
乔翎想了想,又问了很重要的一点:“那么,他也从来都不对外露出自己的面孔吗?”
这一次,梁氏夫人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不。”
她说:“从出现在世人面前起,北尊就是个中年人。”
乔翎明白为什么本朝有那么多人求仙问道了。
一个不直接参预朝政,除去几位中朝学士之外没有任何公开党羽的人,却能够扶持四代帝王上位——这绝不是世俗力量所能做到的!
这位北尊的存在,本身就是某种非自然力量的显现!
也难怪先前她意图要问北尊是否还活着的时候,梁氏夫人会如此惊骇的制止她——因为北尊真的有可能通过某种方式,知道她说过的话!
乔翎陷入了沉思。
乔翎继续沉思。
乔翎站起身来,神情严肃:“婆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出门一下,马上就回来!”说完,都没等梁氏夫人回应,就一溜烟跑了出去。
梁氏夫人猝不及防:“……喂!”
乔翎一路出了越国公府,谁也没叫跟着,牵了匹马,一路跑到了自己曾经当掉梁氏夫人螺钿排柜的那家当铺里。
店里边倒是有几个客人,见忽然来了个人,起初有些诧异,很快回神,继续自己的典或赎了。
他们去的是寻常窗口,乔翎却是穿一道门,径直往总账房那边去了。
柜台里边坐着的还是那个老者,形容清癯,两鬓微白,鼻梁上架一副水晶打磨成的眼镜,抬眼瞟一眼乔翎,客气道:“这位夫人是有什么事项要办?”
乔翎抓了个矮凳垫在脚下,叫自己跟他一样高,同时抓着栏杆破防大喊:“我靠,这不科学!!!”
她又惊又怒:“为什么有人能活二百多岁,他是妖怪吗?!”
账房先生摘下鼻梁上的那副水晶眼镜,摸出一条手帕,慢条斯理的擦了起来:“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嘛……”
乔翎怒道:“可是这也太奇了吧?来的时候也没人告诉我会有这种事啊!”
账房先生轻轻“嗳”了一声:“那你忍一下嘛。”
乔翎拍打着栏杆,如同一只愤怒的猩猩:“我不,我害怕!这也太怪了!说不定哪天莫名其妙的就栽了!”
账房先生稍显无奈的笑了起来:“他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乔翎更愤慨了:“敢情你们知道他有危险啊?听起来好像还认识,但是却不告诉我!”
账房先生见她这么生气,思虑几瞬,终于露出了一点妥协的神情,朝她招招手:“好吧,你过来,我告诉你。”
乔翎心里一阵激动,脸上不显,赶忙把耳朵伸了过去。
就听账房先生在自己耳边说:“想发疯诈我,你得再修炼两百年才行。”
乔翎:“……”
乔翎郁卒不已,悻悻的抓着栏杆,由衷道:“为什么不告诉我高皇帝之后发生的事情啊。”
她看着脚尖,真的有点失落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很傻。”
账房先生温和的注视着她,终于伸手出去,在她肩膀上安抚的拍了拍。
“因为我们也不知道,那之后发生的一切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
他说:“阿翎,我们希望你有不受任何人影响的,自己的判断。”
乔翎心事重重的离开了当铺。
一路骑马往越国公府。
那个卖糖炒栗子的老婆婆仍旧在路边卖糖炒栗子。
她下了马,掐着腰,揉出一副神气的样子来:“千辛万苦瞒我,最后还是没瞒住,傻眼了吧!”
栗子婆婆瞥了她一眼,神色平静的说:“想发疯诈我,你得再修炼两百年才行——我猜账房是这么跟你说的。”
乔翎脚下一个踉跄,险些五体投地。
栗子婆婆冷笑一声:“你的兵不厌诈是假的,婆婆给你来个真的,你看,这不是一句话就诈出来了?”
乔翎把马鞭胡乱的卷了起来,委屈道:“怎么都欺负我啊……”
栗子婆婆叹了口气,倒是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打开炒锅的盖子,开始给她挑炒好的栗子。
乔翎嘟着嘴说:“别挑了,我不吃。”
栗子婆婆手上动作不停。
乔翎于是又探头说:“要开口大一点的,好剥!”
栗子婆婆看她一眼,笑着“嗯”了一声。
乔翎又低声问:“北尊他是神仙吗?”
栗子婆婆将装栗子的袋口扎好,递给她,同时很认真的告诉她:“世界上根本没有神仙,那些都是迷信,你不要当真。”
乔翎小声问:“真的?”
栗子婆婆用力点一下头:“真的!”
乔翎放心了,同她辞别,折返回越国公府去。
她这场突如其来的不告而别,惹得梁氏夫人有些窝火,又怕她听了北尊的事情之后出去发癫。
是以刚听见儿媳妇的声音从外边传进来,就站起身来,阴着脸迎了出去:“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那不是寻常人可以打探的事情,人家随便施展一点神仙手段,你的小命说不定就保不住了……”
乔翎把自己刚听来的消息分享给梁氏夫人:“婆婆,那些都是迷信,不能当真的……”
这么一来一回言语的功夫,姜裕也从屋里出来了。
乔翎看一眼他面庞,心头骤然一紧,手里装栗子的袋子直接砸到了地上。
老弟!
她心说,我这趟出去满打满算也就是两刻钟,你怎么又一脸死像了?!
姜裕弯腰把掉到地上的那袋糖炒栗子捡起来,好笑道:“嫂嫂刚刚突然间跑出去,倒是吓了我们一跳,这会儿见了我们,怎么好像是被吓到了似的?”
梁氏夫人原本还要发作,这会儿觑着她的神色,忽的惊疑不定起来,倒是没说什么,只道:“以后不要这么冒冒失失的,亏得客人还没来,不然叫人瞧见,像什么样子?”
乔翎回过神来,五味杂陈的点头,应了声:“好。”
梁氏夫人重又领着她进了屋,寻个迎客的由头将姜裕打发出去,等内室只留婆媳二人的时候,才一把攥住乔翎手腕,低声问她:“可是裕哥儿有什么不妥?”
乔翎看着她,流露出诧异的神色来。
梁氏夫人对上她的视线,发出一声掺杂了轻嗤的、短促的笑:“你身上古怪的事情那么多,谁看不出来你身份成疑?刚才急匆匆出去又回来,又是这副作态,我难道还看不出其中另有蹊跷?”
乔翎忍不住道:“婆婆你不要说得自己好像很聪明一样,主要是我压根都没有掩饰过吧……”
梁氏夫人脸色一黑,正待言语,冷不防就见乔翎伸出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梁氏夫人见状微愣,下一秒就见乔翎像一只灵活的猫一样跳到门边,一把拉开了门——
姜裕猝不及防,一个踉跄,栽进屋来。
乔翎叉着腰,洋洋得意:“你看,姜裕他都看出来了!你糊弄他,他也糊弄你呢!”
梁氏夫人:“……”
姜裕稍显窘迫的站直了身体。
乔翎反手关起了门,三个人重新又聚头在一起说话。
姜裕开门见山道:“说的是我的事,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梁氏夫人有些头疼:“我这也是为你好……”
乔翎替她翻译给姜裕听:“婆婆的意思是,你才吃过几碗饭?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既承担不起责任,也处理不了事情,玩去吧小东西,关键时刻还得看你娘的!”
梁氏夫人怒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乔翎与姜裕异口同声道:“你就是这个意思!”
梁氏夫人怒了,众生平等的瞪着他们俩。
乔翎抖了抖眉毛,索性将自己发现的事情摆到台面上讲:“之前郑国公府的那个少爷拖行二弟的小厮,据说还是鲁王的手笔,你们该还记得吧?”
梁氏夫人同姜裕对视一眼,古怪道:“难道冤枉了他?”
乔翎摇头:“就这件事情,并没有冤枉鲁王,只是他的本意是惊吓二弟,却不是真的想要伤人,也是在那一日——”
她从怀里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皮革小包,展开之后,从中抽出了一根银针,捻着针尾,叫那母子二人去看针的上半部分。
姜裕注视着银针上的那一道蓝光,神情微有恍惚:“这是从哪儿来的?”
“其实也是那天,你骑的那匹马,该发一场狂的。”
乔翎从梁氏夫人手里抽出了她的帕子,将拿根银针扔到了上边:“鲁王只是想恫吓你,但这个人,想要你的命!”
姜裕额头上微微的生出了汗:“为了训练学生们的骑射,马匹并不是固定的,能伸手到学府中去的人倒是有,只是又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害我的性命?”
本朝的官学,以六学二馆为首。
六学即是国子监下辖的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和算学,而二馆则是指隶属于门下省的弘文馆和从属于东宫的崇文馆。
如同朝堂之上官阶分明,学府亦是如此。
皇亲国戚与三品及以上官员之子可以入二馆,三品及以上官员之子可以入国子学,此后又以五品、七品为限,分润学子们到不同学府去。
因为本朝未曾设置储君,二馆便只有弘文馆对外招生,姜迈作为公府嫡子、大长公主外孙,理所应当的列属于其中。
而除去极少数几个为了彰显国朝看重才能,特意拣选进去充当面子工程的寒门子弟,馆内学生出身几乎都与他相似。
如姜裕所说——要说这些同窗有能力做这件事,那倒是真的有,可他们哪来如此深重的仇恨,一定要取他的性命呢?!
梁氏夫人也说:“裕哥儿跟我不一样,不是会出去结仇的性子。也不会是鲁王,他要是敢害我儿子的性命,我一定叫他偿命!”
乔翎于是就换了个方向:“如果二弟遭逢不幸,谁会是最大的受益者?”
梁氏夫人略一怔神,继而道:“那,就该是二房了……”
她看了乔翎一眼,微觉避讳,但还是如实说:“国公身体不好,他之后,爵位必然是裕哥儿的,裕哥儿若有变故,爵位便要归于二房一系。”
乔翎脑海中浮现出姜二夫人的面容来。
“但是这可能性很小,”梁氏夫人诚然与而二房夫妻来往不多,但还是替他们分辩了几句:“府上人的品性,都还是不错的,说的难听一点,二叔若是能有这种心思,国公也不能病歪歪的支撑这么多年,再则,上边还有老太君盯着呢。”
“小甘氏膝下诚然有一子,但如今也不过两岁——才两岁大,以后可能会有的变故太多了,她再如何被利益冲昏了头脑,也不至于提前多年就开始发昏,想着害裕哥儿性命。”
说着,她叹了口气:“说起来,府上一贯人丁单薄,你也知道小姜氏是续弦吧?”
乔翎点头:“我知道,叔母一看就很年轻呢。”
梁氏夫人于是又叹了口气:“先前二叔其实早有妻室,倒也是个温厚人,夫妻二人带着孩子一同南下赴任,结果感染了瘟疫,弟妹跟孩子都亡故了,二叔自己也是病得就剩下一把骨头,险些丧命,马车拉回来的时候,简直像是一具骷髅,在家修养了一年多,才算是有了人样……”
姜裕对此也很唏嘘:“堂姐比我还要大两岁呢。”
原来二房那边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乔翎摸着下巴,盯着姜裕看了会儿,忽的道:“听玉映说,神都城内姑表结亲的人不多,可叔父跟叔母就是姑表亲呢。”
老太君是赵国公的妹妹,姜二夫人是赵国公府的孙女,两家的血缘比较接近,这婚事是怎么成的?
梁氏夫人被她问的一愣,迟疑几瞬,才说:“我其实不爱管别人的闲事……”
乔翎马上搓着手催促道:“婆婆,快说说你知道的瓜!”
梁氏夫人事先警告她:“你别出去乱说啊。”
见乔翎点头,才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小甘氏跟二叔实际上隔了一辈,她是庶出的女儿,在娘家的时候不太受她父亲看重,嫡母待她便有些不妥,老太君归宁的时候有所发觉,得了空便接她过府来坐一坐,有时候也带着她接待宾客,也是给她长一长脸的意思,后来二叔重病归来,又成了鳏夫,两家才有了结亲的意思……”
她就事论事,很郑重的告诉乔翎:“小甘氏往府上来小住的时候,二叔还在南边,他们之前或许作为亲眷见过,但也是多年之前的事情了,并无私情。至于庶出,就更没什么大不了了,人又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
乔翎笑眯眯的看着梁氏夫人。
我婆婆这个人呐,看起来冷若冰霜的,但其实很有原则。
梁氏夫人不自在起来,随即白了她一眼。
乔翎也没揶揄她,只是说了句:“原来是这样啊。”
“对小甘氏来说,这是一桩不错的姻缘。”
梁氏夫人说:“二叔年长她多一些,但相貌并不丑陋粗俗,又无儿息,人也温和,且对她来说,与其说是相中了二叔,不如说是相中了老太君吧,嫡亲的姑祖母,待她又宽厚……”
“唔,”乔翎想了想,又问:“我没见过二叔,只是听你们说的,好像二叔的身体也不是太好?”
梁氏夫人道:“一场险些丧命的大病,怎么可能不伤元气?”
乔翎于是就着这个话茬,继续问道:“要是二房也出了意外,那这越国公的爵位会归谁?”
梁氏夫人跟姜裕都愣住了。
因为先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思来想去,梁氏夫人微微变色:“可能会流到旁□□边,更大的可能是……嫁出去的两个女儿。小姜氏不算,她已经同府上没有任何干系了。”
乔翎会意的数了数:“那位嫁去南边的大姑母,还有女孩当中齿序第二的二姑母,也就是广德侯夫人,是吧?二叔先前往南方去的时候,跟大姑母有过来往吗?”
梁氏夫人略觉悚然:“你别搞得草木皆兵的……”
乔翎一把拉住姜裕的衣领,将他拉到三人当中:“婆婆,我出门之前,二弟的脸色还很正常,但是现在,他脸上已经有死相了,这是你唯一的孩子,你确定不要草木皆兵一下吗?”
梁氏夫人变了脸色,严肃道:“不要乱说!”
乔翎分辩道:“我没有乱说,我学过一些术数之道,能看见你们看不到的东西——我看见的就是这样的。”
梁氏夫人惊疑不定的看着她,倏然又扭头去看姜裕,眉宇间流露出不安的神情来,许久之后,终于站起身来:“我去写信给你舅舅,让他回来一趟……”
乔翎“哎——”了一声,好奇的问姜裕:“舅舅是干什么的?我怎么没见过他?成婚那天他也没来呢!”
姜裕正在整理被她拉乱了的衣襟,闻言抬头说:“舅舅是修道之人,早离世俗,云游四方去了。”
梁氏夫人进内室里去写信。
乔翎则坐在原地,支着头问:“舅舅齿序更大,还是姨母齿序更大?”
姜裕悄声道:“姨母齿序更长,舅舅是其次。我娘是第三。”
乔翎敏锐的察觉到:“你没说婆婆是最小的!”
姜裕于是靠她更近一点,很小声很小声的告诉她:“我原先是有个小姨母的,那是外公外婆最小的孩子,同我娘是孪生姐妹,只是已经亡故了……”
乔翎会意到这是安国公府,乃至于梁氏夫人的伤心事,随即肃然了神色:“我知道了。”
又隔着帘子叫梁氏夫人:“婆婆,为什么找舅舅,不找姨母啊?姨母更大,不是应该更有办法吗?舅舅又不在神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到信赶回来呢!”
梁氏夫人一边用镇纸将信纸推平,一边道:“你不懂,姐姐是长女,她继承了爵位,但是我哥哥他继承了家族传承,他在那方面更有天赋……”
乔翎马上问姜裕:“安国公府有什么家族传承?”
姜裕比她还吃惊:“娘,外公家有什么家族传承?!”
梁氏夫人怒道:“少管闲事!你娘都没有这个天赋,你这废物指定也没有!”
姜裕:“……”
乔翎却说:“那外婆总该有吧,为什么不找外婆帮忙?”
梁氏夫人心烦意乱:“不是说了吗,这是梁氏一族的血脉传承,我娘怎么可能会有……”
乔翎又说:“可外婆她历经几朝,见多识广,总该有所了解吧?”
梁氏夫人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儿。
她停了笔,一掀帷幔走了出来,神情古怪的看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乔翎趴在坐席的小机上,朝她眨巴一下眼睛:“婆婆,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先前还没成婚的时候,外婆要见我吗?”
梁氏夫人怔住了。
她略有猜测,心头倏然一震,愕然的看着乔翎。
乔翎洋洋得意的晃了晃屁股:“不然外婆为什么要给我那么多钱?总不能是纯粹因为我生得美丽吧!”
梁氏夫人冷笑道:“……后一句撤回去。”
乔翎怒道:“我就不!”
婆媳二人皱着眉头彼此看着,冷不防外边梁氏夫人的陪房出声道:“夫人,太太,中山侯府的世子夫人来了。”
梁氏夫人转头向左,乔翎转头向右,旁若无人的整了整衣冠,又亲亲热热的相携出门会见来客去了。
姜裕在后边扁着嘴:“噫~”
中山侯府的世子夫人是个很爽利的人,之所以说爽利,是因为进门时她脸上正回头同身边侍从说着什么,脸上神色略带几分阴翳。
大抵是同梁氏夫人有些交际,倒也直言不讳:“按理说出门做客不该面带不豫的,只是今日出门前同我婆婆拌了几句嘴,阿靖劝我呢!”
梁氏夫人向来少管别人家的闲事,这会儿听了也没多问。
倒是乔翎在旁边好奇的问了句:“为什么拌了几句嘴?”
梁氏夫人没好气的斜了她一眼。
乔翎就说:“婆婆,世子夫人自己都能往外说,可见是不怕问的,我问问应该也不过分吧?”
梁氏夫人敷衍她:“啊,问,问吧。你尽情的问。”
世子夫人目光在梁氏夫人脸上流转几瞬,再挪回乔翎脸上,觉得这对婆媳相处的模式很有意思:“我婆婆处事太拘谨小心了一些,怕得罪人,承恩公昨日不是亡故了吗,叫我同她一处去致奠——我才不去!”
她冷笑道:“听说刘七郎也死了,道是伤心之下,追随其父而去,鬼知道他是不是马上风死在了哪张床上!叫我去给他们俩送葬?我呸!”
乔翎深有志趣相投之感,马上道:“我们也不去!”
世子夫人眼眸微亮:“太太叫什么名字?”
乔翎说了,又问世子夫人闺名。
一个叫另一个:“阿翎!”
一个叫另一个:“丛丛!”
马上就要好的跟姐妹一样了。
乔翎说:“丛丛,庾三郎行事不检,中山侯夫妇不管,你们得管呀,在宫里联合四公主欺负大公主的客人,在弘文馆还欺负同窗,没人会说这是他自己的事情的,只会觉得中山侯府家教堪忧,养出这种儿子来!”
梁氏夫人剧烈的咳嗽一声,小声告诫她:“委婉一些!”
毛丛丛显然与庾三郎早有龃龉,听罢不由得发出一声嗤笑,却同梁氏夫人道:“太夫人不必为府上保留情面,别人不知道他秉性,我还能不知道?”
又同乔翎道:“说出来不怕阿翎你笑话,我成婚当天晚上,那个混账东西就偷偷用剪子把我裙子给剪了一条口子!”
乔翎心如止水:“我成婚当天晚上就去坐牢了。”
毛丛丛:“……”
毛丛丛原还气恼,听到此处,不由喷笑出来:“这么说起来,我不如你!”
乔翎又问:“那后来呢?”
毛丛丛理直气壮道:“后来我就使人去请叔父过去啊,新婚之夜,小叔子偷摸把嫂子的裙子剪破了,哪有这样的事情?当我们毛家的人都死光了吗?敢这么欺负我!庾家要是不给个交待,我砸烂他们的喜堂,马上就回家去!”
乔翎听得颇觉投契:“就得是当场发作出来才好呢,生气容易死得早——叫别人生气,总比叫自己生气好!”
毛丛丛哈哈大笑:“谁说不是?因为这事儿,庾显被吊起来打,我婆婆那时候还拿眼睛觑我,等着我去拦呢,我才不去!这狗东西,就得吃点教训!”
乔翎于是也哈哈大笑起来。
毛丛丛笑完了,又说起前番的事情来:“四公主是皇女,骄纵一些本是寻常,可我们家是什么身份?是皇亲,是半个外戚,能在宫廷之内放肆吗?二弟传话出来,公婆他们真是觉得怕了,当天就给了他一顿狠的,继而关进了祠堂,我冷眼瞧着,倒好像是真的有所醒悟了……”
末了,又从果盘里捻了颗核桃酥送进嘴里:“也不知道是不是装的。”
乔翎把嘴里边的腌果子咽下去,奇道:“你还去看他啦?”
毛丛丛“嘿嘿”笑了两声:“我们家他最讨厌我,庾言说叫我去趾高气扬的取笑一下他,能最大程度的叫他感到羞愤!”
乔翎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甚以为然。
两人坐在一起说了一刻钟的话,气氛就已经很和睦了。
姜裕坐在一边充当摆设,听中山侯府的世子夫人说:“阿翎,我中午要留下吃饭!”
他心想,好吧,那就留下吃饭呗,反正我们家也不缺这一顿饭。
紧接着就听嫂嫂说:“不成,我中午得回去陪姜迈吃饭,你改天再来吧!”
姜裕:“……”
姜裕不由得咳嗽了一声。
乔翎看了他一眼,于是改口说:“要不你就留下,婆婆跟二弟陪你吃饭,我去陪姜迈吃饭。”
她还具体的解释了一下:“我们刚成婚呀,前三天我在坐牢,都没一起吃过几回饭!”
姜裕:“……”
姜裕不由得又咳嗽了一声。
毛丛丛稍显迟疑的看了他一眼,并不是很想跟他一起吃饭,当下不好意思的说:“我家里还有点事,还是回去吧。”
姜裕:“……”
姜裕心说行叭。
……
今日的这场会晤顺利结束,送走了毛丛丛,姜裕转头就往弘文馆去了。
在家里待着,容易心累。
助教见他回来,便递了一张假条过去。
姜迈有些摸不着头脑:“这……”
助教耐心的提醒他:“承恩公府的致奠。”
姜裕马上就把假条递了回去:“谢谢太太,我不去。”
助教倒是不觉得奇怪,随口说了句:“你们家安排别人去啊。”
姜裕郑重的说:“我们家谁都不去。”
助教愣住了。
教室里诸多公候子弟、高官之子都不由得暂停了填假条的手,或者明显,或者不明显的看了过去。
助教回过神来,下意识道:“为什么不去?”
姜裕道:“因为不齿承恩公府的家风,也因为我嫂嫂是韩少游的朋友,这个理由,难道不够吗?”
助教神色一定,肃然起敬,接过那张没有填写的请假条撕掉,震声道:“足够了!”
教室里响起了一片撕纸声。
姜裕都不去!
我为什么要去!
我们家难道比不过越国公府吗!!
就只有他有耿介之风吗!
这要是巴巴的过去,也太丢脸了吧,以后怎么在弘文馆混啊!
哥们儿/姐们儿不要面子的吗!
还有人悄悄问姜裕:“越国公夫人居然是韩太太的朋友?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姜裕从容道:“因为我嫂嫂是卢相公的朋友,因而结识了韩相公。”
又有人问:“那么,越国公夫人是如何结识卢相公的?”
姜裕默然了几瞬,仍旧从容道:“坐牢的时候认识的。”
教室里默然了片刻,才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越国公夫人行事,颇有狂士风范啊!”
“如此放浪形骸、傲然不凡,颇有些先古锐气!”
“是啊,高皇帝时候,管这种行径叫什么来着……”
……
弘文馆几乎汇聚了本朝所有勋贵要人的子弟,任职老师又几乎多是士林之中地位尊崇的大家,很容易就会引领神都风尚。
就在当天,关于是否要往承恩公府的致奠一事,就产生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讨论。
士林对于外戚,从来都是敌视的,倘若承恩公府一向夹着尾巴做人也就罢了,偏还不是如此——那还指望我们给你好脸色看?!
上赶着去巴结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外戚,以后哪儿还有脸面在外边混啊!
没过多久,消息传开,乔翎继“爆瓜狂战士”之后终于解锁了新的名号。
听闻当时,乔翎一口水喷出去老远,勃然大怒:“天杀的!到底是谁在管我叫‘葬爱老祖’?!我要刀了他!!!”
第 37 章
越国公府领头不去致奠, 消息传出,当晚就在神都城内引起了一场热议,有资格去的人家, 都不免有所讨论。
中书令俞安世府上,也就是与大鱼家中山侯府庾氏相对应的小鱼家俞氏, 起初还不知道这事儿。
等到了这日崇文馆散学,俞安世与俞夫人的小女儿俞桂宁回府,专程去问母亲:“承恩公死了, 我们家不会去给他致奠吧?”
俞夫人听得一怔:“好端端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俞桂宁观察着母亲的神色,心里一个“咯噔”:“阿娘, 你不会是要去吧?你可不许去!”
她激动的说:“我们班别的人家都不去, 你要是去了,叫人知道, 我怎么抬得起头来?”
又郑重其事的重复了一遍:“不许去!”
俞夫人心下纳闷儿, 没说好,但也没说不好, 只问女儿:“你们班上别的人家都不去, 你怎么知道的?”
俞桂宁就告诉母亲:“姜裕不去呀, 然后别人就都不去了——承恩公府又不是什么正经人家, 何必跟他们往来?先前还想去求娶大王的外甥女呢, 真敢想!”
俞夫人就着女儿提起的这个名字, 倒是想起自己之前盘算的事情来了:“姜裕领头说他不去的?”
“是啊, ”俞桂宁倒是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 也没怎么把注意力放在姜裕身上:“原先我们在填假条呢, 姜裕过来,说他不去, 因为姜氏不齿承恩公府门风,又说他嫂嫂是韩相公的朋友,那就更不能去了……”
俞夫人原先还在思忖着女儿的婚事,听到“韩相公”三个字,也不由得警醒起来。
等丈夫散值回来,就问他:“去不去?”
俞安世听了之后,马上拍板道:“不去!”
别管他与韩少游是否政见相合,他们都是三省出身,昔日同为宰相,关键时刻,当然应该同气连枝。
倘若韩少游与承恩公府是私仇也就罢了,可韩少游是为公法不得伸而与承恩公府起了龃龉,那他作为三省的宰相之一,绝对不能给韩少游拆台!
俞安世马上使人往官署去送信:“我要是没记错,那天负责值守的是通事舍人张怀,他应该是青县人,也有快两年没有休过探亲假了,给他批几天假回乡探望父母,我来代他值守。”
侍从领命去了。
俞夫人不由得道:“真没想到越国公府居然牵了这么个头,越国公夫人果真是个奇女子……”
俞安世为之轻笑:“等着瞧吧,这回承恩公府怕得丢个大脸了。”
这边俞安世使人送了消息回去,三省立时就被轰动了。
张怀人在府中坐,假从天上来,心知自己是搅和进了顶层风波之中,但好在也不会有人真的理会他,平白捡了几天假而已。
赚了!
美滋滋的称谢之后,麻利的叫人去学府给自己的孩子请假,继而带上家小,真的回老家去了。
嗯,此处平添感激俞中书令的孩子两人。
三省里原本就只有五位宰相,罢掉了韩少游,又少一位,只四位而已。
卢梦卿同韩少游好的穿一条裤子似的,承恩公死了,依照他的脾气,不放几只鞭炮就算是为环保出力了,怎么可能去参加什么葬礼?
卢梦卿不去,俞安世不去,消息再往另外两位宰相耳朵里一传……
尚书省的左司郎中期期艾艾的去寻尚书左仆射柳直:“过几日下官值班,唉,其实我也很久没有返乡探望二老了……”
柳直看了他一眼,也跟着叹了口气:“这是人伦孝道,我既然知道,怎么好视若无睹?你去吧,多休几天假,我来替你值班。”
左司郎中连声谢过,脚下如风的出去了。
再到门下省,抢着去报信的险些把侍中唐无机的门框挤破。
白得的假期,不要白不要!
唐无机阴着脸看某个下属拔得头筹,继而阴着脸送了几天假出去,心想:天杀的!
承恩公死了,倒是搞得我要加班,真是晦气!
承恩公是皇帝他舅舅不假,但三省的宰相更是官宦们嫡嫡亲的上司啊,县官不如现管!
上司都不去了,谁还去冒这个头?
且官宦同勋贵不一样,声名是相当要紧的,上赶着去致奠,未必能有什么立竿见影的好处,但你要是踩着上官去显示自己有眼力见,说不得后背上马上就会给贴上一个“阿谀外戚”的条子!
有了这种评语,还想晋升?
官宦们大致上统一了口径,勋贵们也差不多。
同为公府,越国公府都不去了,别的人家再去,倒好像是怕了承恩公府似的,再加上承恩公府一贯以来的糟糕门风,隐隐约约的,就站到了道德的阴沟里……
倒是没有公开通气儿,但最后谁去谁不去,俨然已经成了面子和里子的双重较量了。
宗亲那边又是另一种局面。
福宁郡主特别明确的告诉母亲:“我是绝对绝对不会去的!!!”
她的理由跟俞桂宁一样:“别人都不去,我为什么要去?丢人!难道我堂堂皇室郡主,还比不上臣下之女有底气吗?打死我也不去!”
齐王妃的母亲是经学大家,更看不惯承恩公府,当即就摸了摸女儿的头:“怎么会打你?娘也不去。叫你爹去,那是他舅。”
齐王:“……”
齐王:“唉。”
福宁郡主警惕的看着父亲:“阿耶,你不会去吧?”
齐王无可奈何:“我得去啊,再不济,那也是我亲舅舅呢。”
不是为了承恩公,是为了自己老娘。
福宁郡主拍着自己脸颊:“有这种亲戚,我真的觉得丢脸!”
齐王:“……”
齐王又叹了口气:“唉。”
官宦跟外戚天然对立,他们可以不去,勋贵们跟承恩公府交际不算太多,又有种面子里子的顾虑,可以自行斟酌是否要去,但是宗亲们……都是实在亲戚,得捏着鼻子去啊。
……
乔翎这会儿倒是还不知道自己作为蝴蝶扇动一下翅膀,就在承恩公的棺材板上引发了一场飓风,从梁氏夫人那儿出来,她转头就回了正院那边。
姜迈昨晚入睡前还有些低烧,这会儿看着精神倒是还好。
徐妈妈使人在廊下摆了两张椅子,放下一层薄薄的纱帘,他坐在里边,半是遮风,半是阻挡太阳。
院子里几个侍女正在种花,金子脑袋在纱帘里,尾巴在纱帘外,姜迈伸手去挠它的下巴,它尾巴也跟着越摇越快。
忽然间它警觉地站了起来,飞奔着扑向门外——
侍女们用帕子揩一揩汗,七嘴八舌道:“一定是太太回来啦!”
“是呢,金子最喜欢太太了!”
不一会儿,果然见乔翎回来,金子亲热的跟在她后边摇尾巴。
往花圃里瞄了眼,不由得道:“外边怎么还有这么多?”
有个侍女说:“断掉了,没有根的。”
乔翎麻利的撸起袖子,继而拿起铲子来:“这种花很能活的!”
又瞄了眼花圃距离居室的距离:“难怪要种驱蚊草呢!”
另一个侍女却道:“也就是这边花木都是新栽的,听说定国公府里有许多古树,几人合抱那么粗,冬暖夏凉,连蚊虫都不见!”
其余几个侍女惊奇不已:“真的假的?”
“真的呀!”那侍女说:“我听去过定国公府的人说的,就是这样!”
乔翎都不由得插了句嘴:“定国公府,就是朱皇后的母家吗?”
几个侍女齐声说:“是呀!”
乔翎也觉惊奇,转头问张玉映:“真的?”
张玉映回答:“真的。”
又道:“定国公府的那座宅院,据说是前朝某位亲王的府邸,后来被高皇帝赐给了初代定国公。其中的古树,又是先古时期留下来的,的确有些神异。”
说着,她脸上少见的显露出了几分歆羡:“那些古树异常高大,朱皇后是长女,定国公夫妇很宠爱她,因为朱皇后的童言稚语,还伐断一根粗壮的枝杈,在上边建造了木屋——娘子不晓得,那之后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吵着也要那样的木屋!”
乔翎听了,果然惊奇:“在树上的木屋!”
张玉映点点头:“底部涂漆之后,再铺上熊皮褥子,里边也有小小的桌椅床具,树根那儿摆一架梯子,好叫上去,没有小孩子不喜欢的。”
乔翎长长的“哦”了一声,三两下种完花,又上前去将那纱帘拉开一线,铡刀似的夹住自己的头,问里边的姜迈:“我能进来不能?”
姜迈笑着往下落了落眼睑。
乔翎便到他旁边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了。
姜迈说:“后园也有几棵大树,你要是喜欢,就找工匠来建一座木屋,他们早就详熟了,很快就能完成的。”
乔翎摇头,靠近他一点,带着一点骄傲的神色,小声告诉他:“我虽然在乡村长大,但也有过木屋哦!天工师傅有给我做过!”
姜迈微露诧异:“那……”
乔翎继续很小声的道:“可是玉映没有啊,她已经够不顺遂了,我怎么能叫她难过呢!”
姜迈神色一动,看着她,却没说话。
阳光温暖,隔着纱帐照几分在身上,他不由得有些醺然,好像叫这日光醉倒了似的。
乔翎见他半阖着眼睛,以为他不舒服,赶忙伸手去摸他额头,只摸到一手温热,她吃了一惊,姜迈却已经伸手拉住她。
语气无力,语音轻柔:“并不是发烧,是这里太热了。”
乔翎有些担忧的看着他,问:“你,你是从小就这样吗?”
姜迈轻轻道:“算是吧。”
乔翎忽的伸手去摸他的脉象,姜迈既不做声,也没反抗。
半晌之后乔翎松开手,小声问:“我学过一点医术,能不能扎你一下?我的手很稳,不会疼的,就是看起来可能会有一点吓人……”
姜迈眼皮都没动一下,说:“好。”
又道:“只是得找个没人的时候,别叫徐妈妈看见,她会担心。”
乔翎都被他这种逆来顺受的态度惊住了:“你都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会医术呢!”
姜迈的声音很平淡:“反正也不会再坏了。”
他说:“你不是会医术吗,方才把脉,难道没有摸出来?”
乔翎看着姜迈平静无澜的面孔,忽然间很难过。
等到了晚上,夫妻二人上了床,徐妈妈等人都出去之后,乔翎才做贼似的跑到外间去取了一盏灯来,继而重又回到帐子里。
她一手执灯,一只手摸出自己的针包,想了想,又将帕子叠了几下,盖在姜迈眼睛上:“不要看,应该会好一点!”
姜迈说:“哦,那我不看。”
乔翎又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你能拿着灯吗?”
记起他身体不太好,恐怕未必能做托举的动作,又改口道:“我把灯放在塌上,你扶着就行,小心不要让它倒了。”
姜迈说:“好,我扶着。”
乔翎就小心翼翼的把灯放下,又拉着他的手伏在烛台上。
紧接着她搓了搓手,有点忐忑的道:“那我脱你衣服了?”
姜迈轻轻叹一口气:“脱吧。”
乔翎就把他的衣带解开,露出脐上和整个胸膛之后,转而去打开针包。
一根针扎下去。
乔翎小心的问:“有感觉吗?”
姜迈摇头:“没什么感觉。”
乔翎心觉纳闷儿,迟疑几瞬,重又从怀里取出一只药瓶,银针浸润药物之后,扎了下去。
过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又问:“有感觉吗?”
姜迈的语气很平和:“没有感觉。”
乔翎眉头皱起,倒是没再说什么,谨慎的收针之后,正待将其收入针包,呼吸忽然间微微一滞。
后一根银针的颜色,变了。
姜迈问她:“怎么了?”
乔翎迅速把针收起来,说:“没什么。”
……
接下来的几日间,乔翎都没怎么出门,猫在正院里陪伴姜迈,有时候也会往梁氏夫人和姜二夫人处去坐一坐。
倒是外边承恩公府的这场丧事,办得异常难堪。
三省的宰相们无一人上门致意,尚书们和中书侍郎等要人也几乎无人前往,底下倒是几个依附于承恩公府的低级官员去了,但是就局势而言,仍旧是无足轻重的。
勋贵们也是几乎无人登门,九家公府之间,只有郑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苗氏去了。
从前的承恩公世子夫人、现在的承恩公夫人也姓苗,与郑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苗氏是嫡亲的姐妹,前者为姐,后者为妹。
十二侯府当中,东平侯府去了。
那是两位苗氏夫人的母家,承恩公府正经的姻亲,这回要是不去,两家几乎就要结成死仇了。
靖海侯府也去了。
刘四郎娶妻太叔氏,正是靖海侯府的女儿。
承恩公府上诸子,只有从前的世子和刘四郎娶得勋贵女,别的娶的都是官家女儿,母家不算显赫,如今姻亲辞世,也都遵循礼数去了,只是这种时候,倒是没有太多人会去关注他们。
大公主协同驸马一处去了,宽慰过承恩公夫妇,替母亲敬了一炷香,便推脱公务繁忙离开。
倒是齐王留下了,总算是撑住了承恩公府所剩无几的一点颜面,可即便如此,这场原该声势浩荡的丧事,也显得异常难堪。
放眼上下几十年,再没有比这更丢人现眼的丧仪了!
与此同时,圣上赐下的哀荣与诔文,反倒成了一种辛辣的讽刺。
承恩公尚且如此,死的匆忙、随便找了具棺材塞进去的刘七郎,就更不必说了。
承恩公夫人冷若冰霜的接待了自己的妹妹:“夫人如此关头登门,有心了。”
说着,作为丧主向来宾行礼。
小苗氏为难的叫了声:“姐姐。”
“我哪里是你的姐姐?”承恩公夫人自嘲道:“我是笑话!”
她环视寥落的厅堂,神情当中含着某种冷冷的嘲弄:“即便是淮安侯府,也没有落到过这种境地!”
两位苗夫人的母亲、东平侯夫人从外边过来,压低了声音,同长女道:“这并不是你妹妹的过错,不要朝她发脾气。”
承恩公夫人于是又向自己的母亲行了一礼:“您在这种关头登门,实在不能不叫我这个刘氏冢妇感激涕零!”
东平侯夫人心头一堵,有心发作,瞥见女儿两鬓早生的白发,心头倏然一酸,又生生刹住了,转而问:“府上的事情都料理好了没有?今日要是有不趁手的,只管开口,我同你妹妹还是能搭把手的……”
东平侯夫人后退一步,承恩公夫人却要更进一步,多年前的伤疤并没有随着时间而痊愈,只会在愈发不堪的境遇当中糜烂腐朽。
“阿娘现在倒是会说好话了?早做什么去了?我是正经的长女啊!”
她忍不住哽咽道:“刘家都是些什么东西,你们不知道吗?要把我嫁到这样不堪的人家来!要卖女儿,你们就公平一点啊,凭什么只卖我一个?同父同母的姐妹啊,凭什么就待她好!”
小苗氏在旁边听着,窘迫极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归根结底,姐姐的不幸其实同她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作为同胞所出的姐妹,姐姐多年来挣扎于痛苦和绝望的同时,她却过着顺遂平和的生活,又叫她有种莫名的愧疚感。
东平侯夫人看着长女,心里同样极其不是滋味:“圣上做媒,我与你阿耶又为之奈何呢……”
刘四郎之妻太叔氏打外边过来,隔着一段距离,加重嗓子,咳嗽了一声。
东平侯夫人转头去看,便见到了不远处神情阴沉、不知道听了多久的承恩公。
目光对上,承恩公却先瞟了太叔氏一眼,这才脸色难看的近前去,不咸不淡的说了句:“岳母和小姨都到了啊。”
东平侯夫人与小苗氏俱都不咸不淡的还了礼。
承恩公本就颇为不悦的心情瞬间又被撒了一把盐。
他心想,你们跑到我家里来,堂而皇之说我们家的坏话!
现在被我撞破了,不马上赔礼道歉,居然还敢跟我摆一张死鱼脸?!
有没有搞错啊你们这两个臭婆娘!
东平侯夫人与小苗氏心想,我们又没有凭空捏造事实,损毁你们刘氏的名声!
要不是圣上强行做媒,就凭你这个既无容貌、又无才干的烂人,能娶到我女儿/姐姐?!
皇太后眼见着是撒手了,圣上看样子也不打算再管,你这摊烂泥还算个什么东西,这回要不是我们母女俩豁出脸面不要,捏着鼻子来给承恩公府撑场子,你们得丢脸到姥姥家!
你有什么资格给我们甩脸子看!
承恩公年轻的时候不算是青年俊彦,人到中年,当然也不太可能成长成中年俊彦。
现下在岳母跟小姨处都没得到什么好脸色,语气便愈发的坏了:“有空在这儿跟人说长道短,怎么不去前边迎客?弟妹们都还年轻,难当大事,你却在这儿躲懒,没得叫人觉得漠视去了的尊长!”
这话一说,本就僵硬的局面更难看了。
承恩公夫人淡淡道:“来的宾客本就不多,更没什么有分量的,这还得我去吗?随便找个管事就成了吧。”
承恩公被戳到了痛楚,眼底狞色一闪:“你这——”
东平侯夫人冷冷道:“承恩公,你嘴上最好放客气一点!”
承恩公面露怫然,意欲张口,却被太叔氏叫住了。
“大哥,”太叔氏说:“前边来了几位宗室男客,还得您去顾全呢。”
承恩公冷冷瞟了那三人一眼,拂袖而去。
太叔氏近前去劝:“大哥性格耿介了一些,不过人并不坏……”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有点心虚,只得拉了个更靠谱一点的理由出来:“死者为大,来都来了……”
东平侯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承恩公夫人也勉强挤出来一点笑。
小苗氏余光觑着承恩公离去的身影,不动声色的垂下了眼睑。
她心想,看这场丧仪的架势,多年来一直庇护着承恩公府的那棵大树,好像真的不打算管他们了呢。
既然如此……
第 38 章
承恩公府的丧事以一种相对难堪的局面开始, 又以一种绝对难堪的局面结束了。
准备了几百桌的宴席,最后只来了几十桌正经客人,多余的那些扔了也是浪费, 只得开流水席,叫过路的闲人来赶个热闹, 勉强算是给死去的人积一点阴德。
承恩公夫人看着这寥落残败的局面,深有种日落西山之感。
然而又为之奈何呢。
将心比心,换成她, 也是不情愿跟这样的人家来往的。
东平侯夫人到底放心不下女儿,宴后专程去寻承恩公夫人说话,小苗氏看起来倒是淡淡的, 知道姐姐不太想见到自己, 便低眉顺眼的坐在母亲身边,并不言语。
刘家的几个年轻妯娌们没怎么经历过大事, 门第也不如长嫂显赫, 眼见今日情状,难免有惶惶然之感, 如同一群受惊了的雀鸟, 瑟缩着聚在一起取暖。
间或用复杂的、夹杂着一点歆羡的眼神看一看长嫂之外的另一个妯娌。
如承恩公夫人大苗氏一般, 太叔氏是正经的侯府女儿。
她的父亲是当代靖海侯, 母亲唐氏是宰相唐无机的族妹——天后执政时, 唐氏的母亲、也就是太叔氏的外祖母曾经官居宰相。
她的叔叔太叔洪正为京兆尹, 太叔洪的妻子, 是韩王之女成安县主。
要论出身, 并不逊色于承恩公夫人。
但太叔氏又要比承恩公夫人幸运的多。
承恩公夫人是圣上为了给母家增加一点底蕴和体面, 半是强迫半是询问下做的媒,而承恩公人才资质极其平庸, 内宠颇多,夫妻不睦,当然也就是意料之中了。
而刘四郎却是刘家最出众的孩子。
刘家诸子,只有他和承恩公是嫡出,承恩公像老承恩公,刘四郎像那个早早被老承恩公气死了的亲娘。
相貌好,人又聪明,颇得圣上看重,最要紧的是,太叔氏喜欢他。
不然,依照刘氏的家风,老承恩公敢上门提亲,靖海侯真能把他打出去!
起初靖海侯还劝女儿:“你看看刘家那些人——”
太叔氏说:“四郎跟他们不一样的,我喜欢他。”
靖海侯冷笑一声:“你喜欢他,他喜欢你不喜欢?!”
太叔氏斩钉截铁道:“当然喜欢啦!”
靖海侯怒发冲冠:“他喜欢的是你吗?!”
他拍着自己长了一脸络腮胡子的糙脸,用力道:“他喜欢的是我!相中的也是我!”
太叔氏:“……”
靖海侯夫人唐氏原先还在旁听着,这会儿也不由得咳嗽起来:“你别乱说话啊!”
靖海侯怒道:“我乱说什么了?她要不是我们俩的女儿,你看刘家那个瘌痢头理她不理?!”
又愤愤道:“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孩子,你能不能不要跟个没事人似的,就在那儿干看着?!”
靖海侯夫人倒是真的无所谓:“孩子就是这样的,你非要跟她拧着来,她未必不敢跟刘四郎私奔。到时候跑了更麻烦。”
她说:“那个刘四郎我也见过,相貌是配得上的,有才干,也没有刘家其余人的那些恶习,孩子又喜欢,不如就成全了他们吧。”
太叔氏听得眼睛一亮,紧接着就听母亲说:“反正她还年轻,要是成婚之后刘四郎暴露本来面目,再改嫁也来得及。就算从此死了姻缘之心,也养的了。”
太叔氏:“……”
靖海侯听罢,满腹怒气全朝着妻子去了:“你看她这个死心眼的样子,倘若所托非人,又死硬着要留在那儿怎么办?!”
靖海侯夫人听得诧异:“那就叫她留在那儿啊,这种不知好歹的孩子,接回来做什么?祸害我们一家子?”
太叔氏:“……”
靖海侯:“……”
靖海侯又说:“要是他装上几十年,才暴露本来面目呢?一辈子最好的年纪,全都给耽误了!”
靖海侯夫人语气愈发从容:“那时候她都多大了,还拿不住了主意?拎不清的人,那接回来也是个祸害,更不用管了。”
太叔氏:“……”
又说丈夫:“做人少操心,别太膨胀,我看我们俩未必还能活几十年那么久。”
靖海侯:“……”
靖海侯夫人旁若无人,又问女儿:“嫁吗?嫁的话府上这就开始筹备。”
太叔氏:“……我再想想。”
她很慎重的思考了成婚后可能面对的一切,也考量了刘四郎所能给予的让步,最后决定:嫁!
靖海侯夫人就开始拉着丈夫给女儿操持婚事。
一晃十来年过去,夫妻俩日子过得倒还不坏,算是神都中的恩爱夫妻了。
这会儿东平𝔀.𝓵侯夫人与两个女儿聚在一处说话,靖海侯夫人同妯娌成安县主,乃至于女儿太叔氏也正聚在一起言语。
成安县主已经眼见到今日刘家府上之寥落,不由得道:“后几天还继续开席吗?”
按照时下的风俗,怎么也该有个七天才行。
只是看眼下这架势,再继续下来,只会叫自家难堪。
靖海侯夫人摇头道:“多半不会了。”
太叔氏心里边还记挂着方才见到的一幕,心下有些不安,低声同母亲和叔母道:“我怕大房那边后头有的闹呢……”
靖海侯夫人与成安县主对视一眼,齐齐叹一口气。
靖海侯夫人都说:“承恩公夫人这些年,也真是忍够了。”
青春妙年,又是那样的出身和品貌,嫁给一个处处不如意的丈夫,刘家的门风又糟,明明什么都没做,就有种莫名矮了人一头的感觉……
没跟老承恩公夫人一样早早气死,就算是好涵养了。
成安县主同侄女道:“你们夫妻俩商议商议,不然还是早点分家吧。”
太叔氏低声道:“早就闹起来了,只是被四郎压住了,前头人刚走儿女们就大打出手,这也太……”
她叹了口气。
来客远比预料当中的少。
更出乎预料的是,别的皇子和公主们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尽了最简薄的礼节便罢了,而大皇子来的虽晚,但留的最久。
大皇子妃甚至于还以后辈礼节去拜见了承恩公夫妇,虽然后者没有领受,但也实实在在的要承情。
承恩公饶是刚同妻子生了龃龉,也不由得同她感慨:“真正是日久见人心!说起来,大公主可是嫡亲的外甥女,不过走一趟便罢了,真是没良心!怪道人说外甥是门前的狗,吃完了抹抹嘴就走……”
这短短的一席话,贡献出无数个笑点,因为过于密集,承恩公夫人都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笑比较好了。
最后她只觉得讽刺,又觉疲惫,牵动一下嘴角,没说什么。
大皇子表态愿意留席七日,为承恩公府撑起颜面:“就算不是为了舅公,也是为了祖母她老人家!”
承恩公喜不自胜,千万个感激。
刘四郎知道之后,私下里去找了哥哥,果断道:“不办了,就今日一天,随便找个近的日子,赶紧下葬!”
承恩公面露愠色:“老四,这也太……”
刘四郎索性戳破了跟他说:“大皇子没安什么好心,至少不是真的要帮我们撑什么场子!”
“再开几天席,我们就要丢几天人,颜面本就所剩无几,丢不起了!”
“他此来一是为了展示孝道,二是为了显示风度,三是为了踩大公主一脚,我们何必去掺和这些事?趁早散了拉倒!”
刘四郎瞥一眼屋外众人,嗤笑道:“我看自家的几个兄弟们早就耐不住了,谁有心思办丧,都等着分家呢!”
承恩公尤且不平,脸色涨红:“这,我们岂不是成了全城的笑话?!”
短短一句话,又贡献了极其绵密充沛的笑点。
刘四郎都不由得牵动了一下嘴角,加重语气:“不办了!”
又说自己大哥:“不要跟大嫂摆脸色,以后须得倚仗岳家的时候还多着呢,不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侄子和侄女们!丧仪结束,我们一处往两处岳家去致谢,再单独设宴,隆重些,请他们来府做客。京兆尹一家要请,郑国公府的人也要请!”
郑国公府的人……
承恩公只觉得恼火:“姓陈的一个都没来,就小苗氏干巴巴的过来了!这种亲戚还有什么必要走动?!请他们来,还不如出去喂喂狗!”
刘四郎厉声告诫他:“郑国公府的人来与不来,是他们的事情,但请与不请,是我们的礼数!过几日分了家,先前那些乱糟糟的亲戚统统给我断掉,好生同几门贵亲维持着关系,今日但凡是来了的,也都别冷落了!一把年纪的人了,自己不要脸,也要给儿孙考虑的!”
又说郑国公府的事情:“他们要是真的半分情面都不留,小苗夫人也来不成!大抵还是顾及着儿媳妇的情面,也考虑到宫里的贵妃和鲁王,这才叫儿媳妇替他们带了礼物过来!”
承恩公先嘴岳家,再嘴郑国公府,结果都被弟弟给呛回去了,实在不能不灰心丧气,倍觉憋屈。
又想起另一个出气口,也就是这事儿的根源问题来:“说到底,还是越国公夫人多管闲事!领着头打我们家的脸,我们家难道惹过她?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他怨气冲天:“韩少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死了个小官家的女儿,没完没了的纠缠起来,搞得我们家鸡犬不宁,满神都这么多人家,就算是个五品的门第办事,也没有这样难堪的!”
承恩公说到最后,唾沫横飞,恨得牙根紧咬:“这可是太后娘娘的母家啊,两个贱人!”
刘四郎心累极了:“你也不要去招惹越国公夫人……”
他心想,那位了不得的贵人,多半是越国公夫人牵线给韩少游认识的,而越国公夫人能认得那等人物,甚至于还能委托他去做事,本身就是相当了不得的事情了。
这种不知根底、神鬼莫测的人物,比东平侯府、郑国公府可怕多了!
承恩公又一次被弟弟撅了回去,当下再也按捺不住:“没由得连个乡下来的野婆娘我都惹不起吧?难道她有什么不同凡响的地方?!”
刘四郎欲言又止,知道自己大哥是个什么水准,实在不敢把能捅破天的大事告诉他,只再三告诫:“不要去惹越国公夫人,当然,除了越国公夫人之外,也别去惹人,安分点吧!”
承恩公心想,你是大哥还是我是大哥?
你在教我做事?
表面上敷衍着应了。
倒是真的听了刘四郎的话,迅速把丧事了结掉了。
晚点乔翎知道,还纳闷儿呢:“吃一天席就结束啦?不是说大皇子要在那儿待七天的吗?”
张玉映穿着家常衣衫,坐在塌上折衣服,闻言道:“说不得就是因为大皇子说要待七天,才匆忙散了的呢!”
乔翎先前倒是见过大皇子夫妇一面,不过那也是新婚之夜的事情了。
大皇子一张方面,脸上时常带笑,看起来也是个很和蔼的人。
大皇子妃生的秀美,叫人想起南边的青山绿水来,眉宇间的神色倒是含着几分威严。
她忽然想起一事来:“大皇子的封号是什么?好像一直都是大皇子大皇子的叫着,很少以封号称呼?”
张玉映叠完衣服,又起身去将案上将败不败的那束百合从花瓶里抽了出来,继而告诉她:“大皇子的封号是‘楚王’,大公主的封号是‘昌华’,只是他们出于各自的考虑,除了特别正式的对外公文上,基本上不会用自己的封号,反而会用齿序……”
乔翎了解了:“无嫡立长嘛。”
张玉映为之一笑:“正是这个道理。”
又道:“说起来,大皇子同咱们府上还是拐着弯的亲戚呢!”
乔翎愣住:“是吗?”
张玉映道:“大皇子妃出自赵国公府,那是老太君和姜二夫人的娘家呀!”
乔翎为之轻叹口气:“你们神都的亲戚是真多啊,这家扯着这家,盘根交错!”
张玉映笑道:“哪朝哪代都是这样的呀……”
总而言之,承恩公府的丧仪就这么胡乱又狼狈的落了幕,成全了一场大戏的同时,也叫无数人有了谈资。
对此,千秋宫里的太后娘娘始终不发一辞。
反倒是刘四郎在觐见圣上的时候,主动请罪:“为着家里的事情,几次叫太后娘娘烦心,又屡次劳陛下担待,再如何深厚的亲缘,也早已经仁至义尽了。如今老父已丧,剩下的都是做给活人看的,再去纠缠吵闹,惹得上下烦心,就太不应该了……”
圣上叫他起身:“正经的表兄弟,何必如此见外!”
刘四郎坚持叩首之后,才肯起身:“正是因为陛下宽厚,臣才更不能有负于您的圣恩啊。”
等他走了,大监听见圣上唏嘘出声:“难为刘家那么个烂泥潭,居然出了这么个灵秀人。”
大监只当自己是个聋子,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在一边。
……
这日姜迈的精神好了些,乔翎便知会梁氏夫人一声,往包府上去探望罗氏姨母。
梁氏夫人同小罗氏没什么交情,一个是原配的妹妹,另一个是继室,本就有些尴尬,但外甥协同妻子去探望姨母,她是很赞同的:“早该去看看了,那边待国公是很用心的。”
只是告诫乔翎:“早去早回,仔细顾看着国公,人家是一番长辈的爱护之心,要是在那儿有了点什么,反倒不好。”
乔翎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我知道了,婆婆。”
梁氏夫人看她一看,摆了摆手,乔翎便脚步轻快的出去了。
姜迈已经很多年没有去过包府了,此番再去,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表弟跟底下的两个表妹看着他,既好奇,又陌生。
小罗氏倒是很高兴,看着他又哭又笑,还专程叫已经出嫁的长女回来帮着操持午饭。
小包娘子悄悄问母亲:“阿娘,你哭什么呀。”
小罗氏哽咽道:“那是我姐姐的孩子啊!”
倒是叫乔翎有点不好意思了:“原想着来吃个便饭,没成想连包家姐姐都给惊动了……”
小罗氏的长女生的很像母亲,人也如同江南水乡一般婉约轻柔:“一家人何必说这种生分话?”
吃完饭,说了会儿话,夫妻二人便同小罗氏辞别。
小罗氏也不强求,只说:“有空再来,姨母随时都欢迎。”
亲自送他们出了门,又专程拉着乔翎的手,用力的握了握:“你是个好孩子,姨母都知道,只是没什么好东西给你……”
乔翎笑着摇头:“您这么说,就太过了,国公待我也好呀!”
就此别过。
马车向前,姜迈忽的道:“我们去找找那个玩杂耍的?我有很多年没有到市集瓦子里去过了。”
乔翎先说了句:“去!”
说完又迟疑了:“你累不累?”
姜迈温和道:“坐在马车上,有什么累的。”
于是就去了。
夏天逐渐过去,秋日就要来临。
这是一年之中最舒服的时候,温暖,但又不至于热,有风,但也不至于冷。
驼铃声在空气中晃动,夹杂着不知名的香料气味,穿着各式衣衫的男女说笑着行走在街道上,不同店铺的旗帜在微风中招展。
乔翎把车帘系个疙瘩,夫妻俩探头向外张望,马车在东市这边转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了曾经预约过的那个杂耍人。
“我还当娘子忘记这事儿了呢!”
侍从们请他收拾东西上车,乔翎则盘算着晚上去老太君那儿凑个热闹:“咱们家里边的人小聚一下,再烤上几只羊!”
姜迈笑微微的看着她,说:“好。”
这时候乔翎听到了一阵鼓声,起初她是没当回事的——因为东市这边本就嘈杂,附近也有寺庙,钟声也好,鼓声也罢,都不稀奇。
稀奇的是坐在她对面的玉映脸色变了,稍显不安的顺着半开的窗帘往外看了一看。
乔翎心下微动:“怎么,这鼓声有什么古怪吗?”
张玉映神情有短暂的凝滞,继而很快强笑起来:“也不算是吧,这种鼓声,这种频率,只有在卖人的时候才会有……”
略顿了顿,才继续道:“只有被卖的人是官家出身,才会用这种鼓,以此做为区分。”
乔翎神色微凛,一掀帘子,吩咐下去:“去问一问,看是怎么了?”
侍从领命而去,不多时,回来报信:“有个东边来的客商在卖人,卖的是……”
乔翎观他神色,心下惊疑:“卖的是谁?难道我还认识?”
侍从低声告诉她:“卖的是前鲁王府东阁祭酒王群之女。”
乔翎与张玉映对视一眼,皆变了脸色。
乔翎不由得问:“王长文的女儿,何以沦落至此?”
侍从遂把当初之事说与她听:“王长文纵马伤人,害了几条性命,正好叫邢国公遇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使得王长文死于马蹄之下,鲁王知道后,就把王长文的家小赶走了,想是家门败落,无人支撑门第,以至于此。”
乔翎默然几瞬,道:“王长文纵马伤人,是什么时候的事?”
侍从缄默之后,道:“就是您买下张小娘子当天的事。”
乔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姜迈沉默着听完了所有,忽的伸臂握住她手,轻声说:“跟你没有关系。”
“太常寺公开发卖,王长文可以买,你当然也可以。”
“王长文纵马杀人,自己死于马蹄之下,是他咎由自取,与人无尤。更与你无关。”
“至于王家后来发生的事,是鲁王催动默许,更同你扯不上什么关系。”
他又一次重复:“跟你没有关系。”
继而吩咐下去:“走吧。”
侍从行个礼,默不作声的退下,马车再度向前。
车厢里一片静默。
如是过了片刻,姜迈终于轻叹了口气:“不然,我们就去看看?”
乔翎眼巴巴的看着他。
姜迈无可奈何,终于轻叹一声:“爱多管闲事的小郎君啊……也罢,那就过去看看吧。”
第 39 章
买卖奴隶, 东市里有专门的地方。
马车载着乔翎几人过去,一路靠近。
张玉映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于过往之事的唏嘘与感怀, 也有对于今日之事的疑虑与不安。
东市卖人,其实并不稀奇。
有从前的官家子女沦为奴隶, 也不算稀奇。
但是从前与自家娘子生过一点龃龉的王长文之女被发卖,又恰恰叫自家娘子知道,这件事很稀奇。
如若所料不错, 只怕是有人开摊唱戏,就等着自家娘子过去呢!
张玉映隐约猜到前边可能有个火坑,但是又没法子说, 娘子, 你不要去。
如果娘子不去,当初又怎么会在神都城外救下她?
秉性如此, 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能更改的呢。
乔翎神色略略有些萎靡, 姜迈向来平静无澜的脸孔上,也少见的浮现出一点担忧来。
他安抚似的覆住了她手背。
乔翎于是萎靡着把头靠在了他肩膀上, 另一只手卷着衣角, 说:“神都里有些人很好, 可是有些人很坏。”
姜迈说:“神都城里的人, 心里都有一口井, 能看见, 但下井之前, 谁都不知道这口井有多深。”
乔翎道:“我也知道, 我救不下所有有这样境遇的人, 但是……”
她的手按在心口上:“要是遇上了却视若无睹,这里会很不舒服的!”
姜迈说:“那就大胆的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乔翎点了点头, 继续在他肩头上靠了一小会儿,又往他脖颈上凑了凑鼻子,深吸一口。
姜迈有些怕痒,笑着侧了侧头:“你做什么?”
“我闻闻你,”乔翎说:“姜大小姐,你香香的,很好闻!”
这一回,姜迈真正的笑了起来,胸腔震动,连带着肩头都抖了起来。
乔翎靠不下去了,好在这时候也已经到了地方。
他们二人言语的时候,张玉映默契的没有说话,车帘掀开一线,瞥见坐中一人,神色忽的顿住,眼见二人言语结束,这才轻轻道:“娘子,承恩公也在这儿。”
乔翎心下微凛:“是他在卖王娘子吗?”
张玉映摇头:“他该是来买人的。”
乔翎点点头,抱住姜迈肩头在他脖子上深吸一口,正待带着张玉映一起下马车,忽的反应过来:“玉映,你在车上,别下去!”
张玉映有些无奈的摸了摸鼻子:“什么都瞒不过娘子呢。”
乔翎一歪头,看着她:“真的认识呀?”
张玉映神色微露窘迫:“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老承恩公曾经想娶我做续弦……”
乔翎惊诧不已,继而勃然大怒:“这狗东西,真敢想啊他!”
那死了的老鬼,起码比玉映大四十岁呢!
又奇道:“你爹那个狗东西,居然克制住了给皇帝他舅当岳父的诱惑?!”
张玉映苦笑道:“娘子,我没跟张家闹翻的时候,可是奇货可居呢。他一心希望我能做皇子正妃,擢升门楣,怎么肯把我许给老承恩公?”
乔翎叹了口气:“好在都过去啦!你在车上等我,我待会儿就来。”
张玉映却不想留在马车上同姜迈相处。
她很看重同自家娘子的关系,不希望产生不必要有的麻烦,是以一直以来,她都很注意保持同姜迈之间的距离。
听罢旋即道:“我是娘子的侍女,永远都要陪在娘子身边,没有离开娘子的道理。”说完,先行下了马车。
乔翎明白她的心思,只是猜想姜迈应该也能看出来,心里不免有点微妙的尴尬,当下不由自主的觑了姜迈一眼。
姜迈微笑看着她。
乔翎忽的有些心虚,朝他露出一个笑,溜走似的也下了马车。
张玉映在坐席当中认出了承恩公,承恩公当然没道理认不出越国公府的马车。
甚至于可以说,他就是为了这盘醋,才包了这顿饺子!
买不买什么王长文之女不重要,通过买一个女奴,叫越国公夫人颜面扫地,这很重要!
你个颠婆不是自诩品德高尚,不屑于与我们家来往吗?
现在有一个无辜女子因为你的缘故沦落至此,你难道还能视若无睹?
如果你不买下她,我就要买,买完之后,我就带她到越国公府门前杀掉她!
我就是要叫满神都的人都知道,因为你,一个无辜之人死掉了!
杀一个贱奴而已,反正我们家从来都没什么好名声,也不差这一件了。
而越国公夫人你,以后还能在冠冕堂皇的摆出一副伪善的面孔,宣扬你那一套虚伪的道义吗?!
如果你要买下王长文之女,那就更好了。
当初在神都城外,王长文不敢花的钱,我敢花,我就等着看看,你越国公夫人愿意为了你心中的道义付出多少!
至于王长文之女落得今日这般境地,究竟同越国公夫人有无直接的关系,承恩公根本懒得去细究。
他只知道,这一切本就是一个圆环,当她踏入其中的时候,就永远都不可能从这个圆环当中脱身了!
来吧,叫我来掂量一下,你的道义之心究竟多重,又或者作价几何?!
今日在彼处卖人的,是乌氏名下的商贩。
张玉映低声告诉乔翎:“乌氏是本朝的豪商之一,资产极其丰厚,背后也有几位显贵的影子……”
乔翎点点头:“我们是买,又不是抢,怕什么呢。”
那商贩原以为就只是平平常常的一桩买卖,不曾想竟引来了一尊大佛。
对于他来说,机缘巧合之下买到王长文之女,只是一桩微不足道的买卖,见到承恩公之后,他头一个想法就是——这位爷想干什么?
看中了哪个,送给他就是了,反正也没有太值钱的货色。
因为一场丧事,承恩公诚然成了满城的笑柄,但能笑他的人其实也不是寻常之辈,至少这个商贩不敢,把承恩公逼急了,当众给他一刀,最后说不得还是会不了了之。
可是商贩又想,承恩公要是真有什么吩咐,何必亲自来跑这一趟?
打发个人来说一声也就是了。
可见对他来说,今日怕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非得叫他走这一遭才行。
起初商贩还觉得迷糊,等到见着越国公府的马车之后,便豁然开朗了,继而就是汗流浃背。
赶上神仙斗法了!
毫不自我贬低的说,这哪边都能碾他一下啊!
这种时候,一碗水端平反倒没事儿,可要是偏颇哪一方,对面分分钟给他点颜色瞧瞧!
商贩暗地里捏了把汗,眼见着一个挽着头发的年轻女郎下了马车,再一瞥她身边之人,只觉得骨头都软了一半——他马上就知道,前头那女郎,便该是越国公夫人了。
乔翎协同张玉映往坐席处去了。
承恩公冷眼旁观,觑见张玉映后,眼底寒光一闪,忽的抬起手来,在自己面前扇了扇风:“东市的规矩还是太松弛了,就不该叫那些卑贱的奴婢在这儿自由行走,搞得四下里一股臭气,好好的生意都没法做了,越国公夫人,你说是不是?”
很快他又笑了,斜睨着乔翎,意有所指:“不过那些出身微贱之人都能忝居高位,人五人六,区区几个贱婢,也就不算什么了吧。”
乔翎倏然转过头去看他,动作之快,张玉映想拉都没拉住。
她小声叫道:“娘子……”
乔翎硬邦邦道:“你就在这儿等我,我过去说句话!”
张玉映为之所慑,硬是没敢说话,只乖乖点头:“好。”
紧接着乔翎沉着脸到承恩公面前去,一拳打烂了他面前的桌子:“刘大,我还想跟你讲规矩的时候,你最好给我放规矩一点!”
她森森道:“再敢指桑骂槐阴阳怪气,我就宰了你!”
承恩公眼见着面前那张鸡翅木的桌子爆开了一个大洞,身体都不由自主的往后蜷缩了许多,再听对方这毫不留情的言辞,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待到回神之后,倒是不愿意输阵,有心言语,在触及到对方眼神之后,却是一阵心悸,不由得又退缩了……
那边乔翎还没说话,张玉映已经到了商贩面前,柔声道:“损坏了桌子,最后我们会赔的。”
商贩柔情脉脉的看着她:“唉,娘子言重了,其实桌子本来就是坏的,不值什么钱……”
张玉映微微一笑,回到了乔翎身边。
东市上本就人多眼杂,继灵堂事变之后,承恩公府与越国公府正式对上,难免也会吸引无数人的目光。
渐渐的,围拢上来的人也就多了。
当然也有人往相关人家里去送信。
首当其冲的就是承恩公府——承恩公又在外边搞事了,你们家里人知道吗?
……
鼓声再起,被发卖的奴隶被牵了出来。
乔翎先前见过王群王长文,却还是头一次见王娘子,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娘子,形容诚然狼狈,但一张脸倒是洗的干净,只是这份不同寻常的干净,却不可避免的叫人觉得戚然。
她脖颈上束着枷,带着脚链,神情麻木,甚至于没有抬眼去看周遭。
商贩有些为难的开出了自己最开始预设的价格:“十两银子……”
承恩公回过神来,手扶着椅圈撑起身体,冷笑抛出一个数字:“一千两!”
继而他转目去看乔翎,看起来很想口出狂言的。
只是瞄一眼面前破了个大洞的桌子,生忍住了,强行彬彬有礼道:“这个价格,还不算辱没了越国公夫人的道义和操守吧?”
乔翎没理他:“一千零一两。”
承恩公不由得笑了起来:“两千两!”
乔翎面不改色:“两千零一两。”
承恩公脸上笑意愈深:“越国公夫人,你这么加,可就没意思了啊——五千两!”
乔翎平静的跟了上去:“五千零一两。”
……
送信的人过去的时候,承恩公夫人正跟妯娌太叔氏一处盘账。
老承恩公去了,底下的儿子们又都已经长成,都不想再聚在一起过日子了,那场堪称笑话的丧仪结束,便急匆匆的开始准备分家。
怎么分,谁多谁少,这都是问题。
而在这个问题上,一母所出的长房和四房,是毫无疑问的利益共同体,也难免这会儿嫡亲的妯娌两个要聚在一起算账了。
坦白说,她们俩都不缺这份家产,但是不缺是一回事,要叫这家产分的无可指摘,是另一回事。
承恩公府的人烂,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儿,但是她们心里边还有着一条底线——我不能跟他们一样烂。
不然,那就真的是被这个烂泥潭给同化了!
报信的人匆匆忙忙的进去,丢下一个炸弹之后,便低着头不敢吱声。
别说是承恩公夫人,太叔氏听完都要惊呆了!
大伯!
能不能不要转着圈的丢人!!!
王长文再如何不堪,他也已经死了啊,死者为大的道理都不懂吗?!
再说,王长文的仇人都没这么干,你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去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干什么?!
常言说祸不及家人,去为难一个十来岁的可怜女孩儿,这成什么样子?!
再则,王长文毕竟是官身啊,即便是个名声不好的官,也是隶属于官宦集团的——你本来名声就够狼藉了,还专门去买一个曾经是官家女孩儿的女奴来折磨,你是觉得三省对你的好感太高了吗?!
传扬出去,官宦集团能持续狙击你到王朝灭亡!
怎么着,你的孩子这么牛呢,以后都没打算出仕,都想出去喝风啊?!
更甭说这里边还影影绰绰的掺和着一个鲁王——他把王长文的家小赶走是一回事,你这么羞辱王长文的家小,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你知道鲁王会怎么想吗?!
那也是个癫人啊知不知道!
先别说你这么搞能不能为难到越国公夫人,真就是杀敌一百、自损一万是吧?
活完今天,明个儿就死吗你?!
太叔氏自己听着都觉得血管要爆,甚至于不敢抬头去看长嫂此时的脸色……
太憋屈了!
她心想,这些年,大嫂都是怎么过得啊!
我要是嫁了这么一个人,真的会忍不住半夜把他刀掉的!!!
太叔氏深吸口气,站起身来,问那侍从:“去告诉四郎了没有?”
侍从低声道:“已经去说了。”
太叔氏柔声同长嫂道:“我这就叫人套车,马上过去,隔房的弟妹,他反倒会客气几分……”
承恩公夫人静默了几瞬,声音沙哑:“我与弟妹同去。”
……
价格叫到五万两的时候,商贩已经满头大汗了。
就算是神都第一美人张玉映,当初也没叫到这个价啊!
他不得不开口道:“两位,两位——”
商贩说:“小人做买卖,讲究的是和气生财,也不想二位贵人叫价到最后,又闹出不愉快来。”
他加了数个小心,语气谦恭又柔和:“咱们是否方便提前看一下票据呢?哈哈。”
心里边盼着有一边没带这么多钱,赶紧结束这场叫人头皮发麻的竞价。
承恩公居高临下的瞟了乔翎一眼,从怀里摸出了一个信封,“啪”一声轻响,甩到破了一个大洞的案上。
他朝那商贩动了动下巴:“数数。”
商贩告罪一声,小心翼翼的打开,抽出一半看了眼,便重又毕恭毕敬的送回去了。
又神色恭敬的去看乔翎。
乔翎战术后仰,稍显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想问,这边都支持怎么付账啊?
我有钱,但是需要稍微周转一下。
只是还没等说出来,却先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
她愕然回头,却见姜迈不知何时过来了,将一张票据推到桌上,轻声问:“够不够?”
商贩瞟了一眼,赶忙双手递还回去,一叠声道:“够的,够的!”
乔翎急了,赶忙站起身来:“你怎么下来了?这边这么乱!”
她用手给姜迈扇风,忧虑之情溢于言表:“见贱人很容易生气的,生气对身体又很不好,你赶紧回去吧!
承恩公听得变色,极其不适:“喂,我说你——”
“你闭嘴!”
乔翎一掌击在案上,杀气腾腾道:“你要是敢叽叽歪歪惹他生气,我刀了你!”
说这话的要是别人,承恩公马上就要往他脸上吐一口痰。
你他妈算老几,敢刀我?
但是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是满神都都赫赫有名的癫人越国公夫人。
新婚之夜连爆数人,喜提监狱三日游。
交友范围极其混乱,疑似与反/动分子有染。
公开孤立太后母家,人送外号葬爱老祖……
承恩公……
承恩公憋屈的选择了从心。
《 你永远 可以相信癫人 》
第 40 章
姜迈没有离开, 反而在她旁边落座:“你们继续吧。”
乔翎看了眼太阳,同侍从道:“去拿一柄伞来。”
侍从迅速取了来,在姜迈身后撑起。
乔翎尤且有些不放心:“要是觉得不舒服, 就先回去吧,我过会儿就追过去了。”
姜迈轻笑着摇头:“没事的, 你放心。”
乔翎忧心忡忡的看着他。
这会儿打旁边斜逸过来一声笑:“贤伉俪真是羡煞旁人啊!”
乔翎侧目去看,却见来的是个年轻郎君,着花色圆领袍, 脸上嵌了一双狐狸眼。
张玉映借着衣袖遮掩,稍用力在她手上捏了一下,低声介绍:“这是乌十二郎。”
原来是乌氏的公子。
乔翎明了了张玉映的意思——这个乌十二郎, 是个麻烦的人, 客气的朝他点了点头。
乌十二郎笑吟吟的近前,那商贩赶忙躬身向主家的公子行礼。
乌十二郎朝他摆了摆手:“你去吧。”
那商贩再行一礼, 退到了一边。
生着一双狐狸眼的乌十二郎看看承恩公, 再看看乔翎,叹了口气:“两位贵人想要买同一个女奴, 又都不吝千金, 该当如何处置, 实在叫人为难。”
承恩公没好气道:“价高者得便是了, 有什么好为难的?”
乌十二郎却没有恼, 语气反倒愈发柔和:“再继续叫价, 只会更伤和气, 你加我增, 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倒是有个主意, 不妨一局定胜负,二位以为如何?”
姜迈抬起眼帘, 淡淡看了看乌十二郎,继而重又将眼睑垂了下去。
承恩公为之皱起眉头:“你想怎么定胜负?”
乔翎也道:“十二郎不妨说来听听。”
乌十二郎笑着朝几人拱了拱手,言简意赅:“二位贵人在纸上写个价格,价高者得,童叟无欺。”
承恩公眼珠转了转,笑着说了声:“好,就这么办!”
继而他看向乔翎,挑衅似的抬了抬眉毛:“越国公夫人,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乔翎没看他,而是觑着乌十二郎,轻轻吐出来一句:“好,就这么办。”
乌十二郎好像没有察觉到两方言语和视线当中所投射出来的意味,一拍手,便有人送了契书来。
张玉映立在乔翎身边,看得最是真切,瞟一眼那张权责明确、决计抵赖不得的契书,神色几不可见的晦暗了一瞬。
她意识到,乌十二郎打算借着王娘子,狠宰自家娘子一刀。
承恩公是个混不吝的人,他是不要脸的,填一个高价上去,倘若最后两方比较,即便他出的更高,他怕也不会认的——因为众所周知,他不要脸。
可是自家娘子不一样,看似混不吝,实则是个骨头很硬的人,白纸黑字签下来的事情,她一定会认的!
承恩公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不会在上边填一个天文数字——尽管他不怕丢脸,但是能叫仇人大出一笔血,岂不是好过人前丢脸?
所以他会填一个自家娘子,亦或者说越国公府能够支付,但是会异常痛心的一个数字。
该怎么界定这个数字呢?
方才越国公姜迈推出去一张面额五十万两的巨额票据!
张玉映几乎可以肯定,承恩公一定会填五十万两!
如果自家娘子出的价格比这要低,那他就会赖账。
如果娘子出的价格比这要高——有什么比眼见着仇人出这么大一笔血买一个原本作价十两的女奴还要痛快的事情?
他是不会亏的!
张玉映心知自己该规劝娘子一下的,只是最后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能想到的,娘子也能想到,又有什么必要开口?
倒是越国公……
张玉映不动声色的看了眼一直静坐在旁边的姜迈。
姜迈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只是同乔翎又说了一句:“没有关系。”
乔翎眨一下眼,朝他点点头,再转而看着面前的那张契书,却没有急着动笔,而是很诚恳的同乌十二郎道:“我觉得,五万两已经很多了,毕竟最开始的价格只是十两,你说呢?十二郎。”
乌十二郎微微一怔,继而微笑道:“夫人可以在上边填任何您想填写的数额。”
承恩公嗤笑一声:“玩不起就不要玩啊,现在低头,我是不会死追着不放的!”说着,在自己的那张契书上签了字。
乔翎“噢”了一声,继而纠正一下乌十二郎:“叫我太太。”
乌十二郎又是一怔,旋即从善如流:“好的,乔太太。”
乔翎也在上边填了数额。
两张折叠起来的契书递上去。
乌十二郎展开了承恩公那张,轻声报出了上边的数额:“五十万两。”
承恩公脸上含着一丝嘲弄的笑,并不言语。
乌十二郎也不介意,旋即展开了第二张契书,饶是心里早有预测,巨石落地的那一瞬,他呼吸也不免有转瞬的停滞。
很快他微微笑了起来:“越国公夫人出价五十万零十两。”
“天啊,越国公夫人真是正义凛然,视金如土啊!”
承恩公夸张的笑了起来,继而站起身,用力的拍着手:“从前别人说越国公夫人嫉恶如仇,品行高尚,我还以为是虚言,没想到今日您居然愿意为了一个作价十两的女奴一掷五十万两,真是叫鄙人佩服的五体投地啊!”
乌十二郎大获全胜,当然也不吝啬于几句褒赞:“国公说的很是,要说侠肝义胆第一人,本朝舍乔太太其谁?”
周遭那些围观完全场的人,或是真心,或是假意,或是幸灾乐祸的赞誉起来。
周遭成了一片喧闹的海洋。
五十万两啊!
十两银子,就够一个寻常人家嚼用一年!
公候之家嫁女,不算嫁妆的话,一万两就足以筹备一场隆重的婚事了!
皇子公主开府,也不过二十万两!
如今越国公夫人眨眨眼的功夫,竟就丢出去五十万两!
所有人都忽略了后边还有一个十两——但是跟前边那个五十万两比起来,那十两还算什么呢?
因为数额太小,甚至于都没必要当回事。
乌十二郎笑微微的拍着手,承恩公志得意满的笑,倒是没人催促,但乔翎还是很自觉的掏出了荷包:“那张被我打烂的桌子,要多少钱?”
乌十二郎楞了一下,没想到这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思惦念一张桌子。
他不以为意:“那点破烂东西,不值得放在心上,太太无需赔付。”
乔翎说:“要赔的。”
乌十二郎倒是也没强求:“太太给两钱银子就是了。”
乔翎于是就挑了块差不多有两钱重的银子放在桌上:“应该够了吧?”
说真的,以乌家的家业,乌十二郎看这两钱银子一眼,都是这两钱银子赚了……
但是这两钱银子的原主人是越国公夫人,是为他创造了净利润五十万两的乔太太,所以即便对方说,要他把这两钱银子拿到祠堂去供奉一晚上,他也会照做的。
乌十二郎很认真的看了看,继而很认真的告诉乔翎:“太太,足够了。”
乔翎于是又从荷包里取出来一张十两的银票,推出去:“这是那十两银子,你看看,对不对?”
乌十二郎很耐心的看了一看,继而很认真的告诉乔翎:“太太,对的。”
眼见着就是要接收最要紧的胜利果实的时候了,甚至于乌十二郎嘴上在跟乔翎说话,余光已经不自觉的看向姜迈伸出来的手——
不曾想乔翎伸臂去握住了姜迈递过来的手,继而轻轻向后一推,又从荷包里摸出来了什么东西,转而问乌十二郎:“有没用过的契书没有?”
乌十二郎脸上的笑顿住了,深深看她一眼,倒是没说什么。
一摆手,便有人送了空白契书过来。
承恩公在旁替乌十二郎张目:“越国公夫人,你不会是打算赖账吧?白纸黑字签下来的,这会儿又要抵赖,你丢的起这个脸,越国公府丢不丢得起?!”
周遭还有人起哄:“乔太太,别缩头啊!”
乔翎瞥了承恩公一眼,却说:“本来这么干,我是有点不好意思的,再一想你有今日靠的是谁,就特别好意思了。”
承恩公听得莫名,乌十二郎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档口已经有人送了契书来。
乔翎接到手里,摆在面前,又问乌十二郎:“有印泥没有?”
这一回,乌十二郎有话要说了:“乔太太,我这边觉得呢,您要是方便的话,最好是一次兑付,免得咱们以后行事麻烦,您说呢?”
乔翎说:“我就是打算一次兑付啊——我就在这儿坐着,你拿到钱之前,我不走。”
乌十二郎心下惊疑,又觉疑惑,心想,越国公手里不就有一张五十万两的票据吗,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转而又想,反正她自己说的,拿到钱之前,她不走,怕什么?
马上吩咐下人:“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去给乔太太取印油来?”
东市本就便宜,很快便取了来。
乌十二郎在旁看着,就见乔翎手里握着一枚印章,朝底部哈一口气,蘸一下印泥,继而将其清清楚楚的盖在了那张空白契书上。
乌十二郎不由自主的靠近了一点,想要看清楚印章上的字样。
乔翎却已经将那张加盖印章的契书递了过去:“上边有地址,连同之前那张我签了五十万零十两的契书一起送过去,会有人给你兑付的。那边兑付之前,我不走。”
乌十二郎将信将疑,只是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展开那张加盖印章的契书一看,却是个相当复杂的纹样,中有圆环形的十几位编码,底下是地址……
倒是在神都城内的显贵地段。
他本也是个年轻人,不由得被乔翎这一系列古怪的举止惹起了好奇心。
心想,神都城内,还有这种地方?
我也不是穷乡僻壤出来的,先前怎么闻所未闻?
当天就能兑付五十万两的巨额票据——这得是何等体量的财庄,先前何以籍籍无名?
越是摸不透,态度上便愈发要客气。
乌十二郎遂向乔翎行个礼,客气道:“太太与国公且归家去吧,您二位是贵人,怎么会赖账?倒是此处人多浮躁,怕是不便。”
乔翎反而不肯走:“等你兑付完,确定无误之后,我再走。”
她越是如此作态,乌十二郎心里就越没底,深施一礼,再三吩咐侍从们好生照应,自己则带着人,循着地址去了。
乔翎又劝姜迈先回去:“还有的等呢!”
姜迈很好奇:“你盖的是什么章,真的能取出钱来?”
乔翎脸上信心满满,心里边实际上也有点没底,手捂着嘴,悄悄说:“我觉得能,韩相公说能的。”
原想把章盖在姜迈手心里的,怕不好洗,便盖在自己手心上了:“喏,你看。”
姜迈微露诧异之色。
乔翎见状也有点诧异了:“你认识?”
姜迈问:“你是一位公主?”
乔翎被他问住,稍有点结巴道:“难道我不是吗?”
姜迈欲言又止。
乔翎被勾起了好奇心,拖着椅子往他面前凑了凑:“你居然认识这个章?”
姜迈有些无奈:“听说过一些,且下边的地址,难道不是宗正'寺吗?”
……
乌十二郎直到迫近目的地之后,才意识到,那地方居然是宗正'寺的地盘。
这本也不奇怪。
他乃是豪商之子,即便背靠显贵,也没有同宗正'寺打交道的机会,只知道那片地方全都是衙门,具体是哪家衙门,就有所不知了。
印章下边的地址极其迫近宗正'寺,但又不是宗正'寺,到了地方之后乌十二郎勒住马,不由得迟疑起来。
他心想,难道是越国公夫人耍我?
又觉得不太像。
好端端的,何必撒一个这么容易被戳破的谎?
东市离宗正'寺又不是十万八千里,需要几个月才能打个来回。
乌十二郎与侍从们在宗正'寺门前逡巡迟疑,终于惹了门吏过来,见他衣着华贵,倒还客气:“尊驾有何贵干?”
乌十二郎索性下了马,展开手里的契书给他看:“这个地方,是在这儿吗?”
门吏盯着看了几眼,神色古怪起来,跟他说:“你且等等,我去问一问。”往门内去了。
乌十二郎心里犯起了嘀咕。
他心想,原来还真是在这儿?!
我之前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事儿?!
过了会儿,便见那门吏小跑着出来招呼他:“跟我来!”
乌十二郎满腹疑窦的进去,一直被带到了宗正丞面前去。
到这会儿,乌十二郎心里边已经十分惊疑了。
宗正丞经手多了皇室的私隐烂账,神色反倒从容,瞥了他一眼,问:“账单在哪儿?”
乌十二郎惊愕的张开了嘴,心想,原来宗正'寺还有大额票据托管的业务?!
这是他们的职权范围吗?
踯躅着递了两张契书上去。
宗正丞看了一眼,先瞄到了一个五十,不由得在心里嘀咕,五十两也要报账,真是臭穷酸!
正要往上边盖章,忽然觑见“五十”后边还跟着一个毛骨悚然的“万”,手里的章“当啷”一下掉在了地上。
他再三确认,终于意识到,是五十万两!!!
五十万两!!!!!
五十万两啊啊啊!!!!!!
干什么能花五十万两?!!!
雇凶刺杀圣上都用不到这么多钱吧?!!!!
宗正丞满心惊诧的去翻另一张契书,反复看过之后,惊疑不定的问乌十二郎:“买了个女奴,作价五十万两?!!!”
因为他气势太盛,一时之间,乌十二郎居然没敢作声。
宗正丞一掌击在案上,厉声道:“我问你话,你难道听不见?!!!”
乌十二郎战战兢兢的点了点头。
宗正丞见状反倒平静了下来,放下手里的契书,心平气和的问他:“你叫什么?”
乌十二郎不安的说了自己的名字。
宗正丞知道了:“乌家的人?乌留良是你什么人?”
乌十二郎蹙一下眉:“是我家祖父。”
宗正丞点点头,站起身来:“数额太大,我做不了主,你随我来,去找个能做主的人。”
乌十二郎满腹忐忑的跟了上去。
没过多久,宗正少卿一口茶呛在了喉咙里!
“五,五十万两?!”
他勃然大怒:“什么女奴值五十万两?!金子打的吗?!就算是金子打的,也不值五十万两!!!”
宗正丞面无表情道:“明尊,账单在这儿,印章也在这儿,兑付还是不兑付啊?”
宗正少卿叫乌十二郎到自己跟前来,又问了一遍他的出身,继而再没理他,果断使人出去:“天杀的,买个女奴,敢收五十万两?!乌家养的狮子不仅胆子大,胃口也好,什么人都敢咬一口!!!”
“叫乌留良来,我就坐在这儿,叫他来咬我吧!!!”
他心想,老子他妈的可是替皇室收账的!!!
堂堂皇室,还能他妈的叫一个商人给宰了?!!!
这个乌十二郎看似精明,实际上脑子装的都是水吗,甭管你乌氏背后有什么显贵人物,还能比整个皇室更显贵?!!
就认识JQK,不认识大小王是吧?!!!
乌十二郎听到此处,已经胆战心惊了,不敢惊动祖父,赶忙仓皇下拜:“这位明尊,我实在是……实在是……”
宗正少卿咆哮道:“你实在是什么?实在是什么?!”
乌十二郎觉得很委屈——你凭什么这么以权压人啊!
我又不是来骗钱的,白纸黑字、真凭实据都在这儿啊!
又觉得愤恨——好像是被越国公夫人陷害了。
他索性将事情挑破:“此事小人实在是冤枉,我们是卖方,只负责卖东西,有人出价,卖出去不是很正常?至于这个印章,是越国公夫人盖的,也是她叫小人来此处兑钱,此中牵连多少,小人实在不知啊……”
乌十二郎以为此举可以将战火转到罪魁祸首头上,不曾想宗正少卿与宗正丞听罢俱是变色,毛骨悚然:“喂——你别乱说话啊!!!”
宗正少卿怒道:“谁问你那个章是谁盖的了!!!”
我们只负责审核跟批条子,不想掺和皇室的私隐,知道的太多会死的懂不懂啊你个王八蛋!!!
又忍不住想,原来那个章的主人是越国公夫人?
再想,难怪这个据说是低阶小官之女的娘子能杀出重围,一跃成为越国公夫人了!
也难怪她敢在神都做癫人。
又赶紧把这段记忆在脑海中删除掉——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乌十二郎见状,算是彻底的迷糊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那边去叫乌留良的人还没来,但宗正少卿看乌十二郎实在不识趣,已经不打算继续跟他纠缠了,觑了他一眼,冷冷的展开了一张条子,提笔开始填写:“章是真的,流程也是合理的,你可以提到钱,我这就给你开条子。”
他麻利的签了字,盖了章,同时说:“不过呢,我这儿有一句忠告,今天在这里听到的,你最好一个字都不要往外说,当然,你硬是要说,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是吧。”
宗正少卿把开好的条子推过去:“你可以去户部兑现,也可以去朝廷下属的所有钱庄兑现,马上就能取到。”
乌十二郎神色不安的接了过去。
宗正少卿将笔一扔,靠到椅背上,笑的和蔼:“拿去花吧,五十万两,使劲儿花,你真是乌家的大功臣啊,乌十二郎!”
乌十二郎战战兢兢道:“明尊……”
宗正少卿脸色倏然一冷,一掌拍在案上:“在收据上签字,我们这边要入档!”
乌十二郎心里的不祥之感已经很浓郁了,可是他又实在委屈——有人花钱买,我就往外卖,凭什么不可以呢?
我来取属于我的钱,凭什么这么摆脸色给我看?
他迟疑着签了字。
宗正少卿重新开始朝他笑:“好了,结束了,回去好好庆祝一下,你走吧。”
出了宗正'寺的门,一阵清风刮过,乌十二郎这才惊觉自己后背已经爬满了汗,这会儿贴在身上,有种虫蛇舔舐的黏腻感。
回想方才的经历,简直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他低下头,看着手上那张价值五十万两的巨额票据,陷入到了恍惚之中。
要去兑付出来吗?
如宗正少卿所说,户部乃至于本朝所有官方下辖的财庄,都可以兑付这笔钱。
而这张凭据,其实也同他先前与官方打交道时收到的形制相同,只是从前的数额没这张那么大罢了。
乌十二郎捏着那薄薄的、却又好像重逾千金的凭据,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了那个问题。
要去兑付出来吗?
他迟疑了,没敢去——到底还是会看人脸色的。
宗正少卿先前同他说话时的神色,怎么看也不像是在衷心的祝愿他……
乌十二郎第一次懊恼起了自己的年轻,甚至于脑海中首先浮现出的念头就是,得赶紧回家去问一问祖父,我是不是办了一件坏事?
可是他转而又想,越国公夫人还在东市等着呢,她能有这样的门路,同宗正寺牵扯上关系,恐怕也不容怠慢吧?
还是先去把那边的事情了结掉,再回家去问祖父吧?
乌十二郎心怀忐忑的上了马,扬鞭往东市去了。
……
乌十二郎离开之后,东市这边倒是没有出什么乱子。
也没人怀疑过越国公夫人会逃账。
人都在这儿坐着呢,怎么可能逃得了?
再则,这事儿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越国公夫人能跑,越国公府能跑吗?
祖传的爵位,不要了?
耐心等着就是了。
承恩公倒是真的挺高兴。
他完全有理由高兴啊。
我们家诚然是丢了个大脸,可脸面这东西值什么钱?
丢了也就丢了。
而你越国公夫人,这回却是狠出了一回血,包管几十年后再度回想起这个瞬间来,还能痛苦到面目扭曲!
什么,你说她不痛苦?
别装!
热闹虽然已经过了高潮,但是在继续品味一二,也是很有意思的。
就当承恩公饮着茶津津有味的时候,承恩公夫人与刘四郎之妻太叔氏终于赶来了。
一见当下这情况,妯娌二人便知不好,沉着脸近前去问,才知道原来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王娘子最终花落于越国公夫人手上,作价五十万零十两。
承恩公夫人当即就变了脸色:“卖主是哪一位?”
乌十二郎留下的人稍显不安的出来,行个礼,报了主人家的名字。
承恩公夫人当场点破:“乌十二郎好大的胆子,公府都敢讹诈!我们承恩公府即便不如从前,也没由得叫他这么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拿捏着戏弄吧?!”
太叔氏明白长嫂的心思,并不说越国公府的干系,只说自家:“乌十二郎做得好买卖,乌留良知不知道?”
她连珠炮似的开口:“一个起价十两的女奴,最终身价居然高达五十万两——这样高额的竞价,事先知会过户部没有?有户部的人来见证没有?缴纳过税款没有?”
乌家的侍从讷讷不能对。
太叔氏乘胜追击:“什么都没有,你们就敢收取这样的巨款,是觉得我们承恩公府日薄西山,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来踩一脚吗?!”
承恩公越听越不对劲儿,不由得道:“你们这话说的好没由来,我们又没有吃亏……”
承恩公夫人并不理他,递个眼色给太叔氏,后者便板着脸道:“大伯,你少说两句,哑巴不了的!”
承恩公夫人则到乔翎面前去,很客气的行了个礼:“什么公证都没有,竞价也是不作数的,一个女奴本也算不了什么,夫人带走吧。乌家若是有所疑虑,就叫他们去找我。”
乔翎还礼,却说:“只怕尊夫未必会赞同呢。”
承恩公夫人道:“他必须得同意。”
承恩公原先自以为找回了场子,这会儿自家的人来了,却反要拆台,已经极觉难堪,现下再听妻子在外丝毫不给他保存颜面,不由得勃然大怒:“臭婆娘,你胡说什么?你凭什么做我的主!五十万两的账目,她想一笔勾销?做梦!”
太叔氏厉声道:“大伯,你嘴上最好客气些!”
承恩公觑了她一眼,冷笑一声,不曾言语。
承恩公夫人反而是心平气和,问丈夫:“真的不肯一笔勾销?”
承恩公额头青筋暴起,愠怒之情溢于言表:“我养条狗,它都知道朝我摇尾巴,而今你居然帮着外边的人来反咬我?!”
太叔氏听得眼前发黑,甚至于连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承恩公夫人听完却没有生气,甚至于还笑了一笑:“好吧。”
她叫了陪房来:“去请户部的人来,再去东平侯府请我大哥过来,我今日要与他义绝!”
满场愕然。
即便是先前张牙舞爪的承恩公都愣住了。
只有承恩公夫人的陪房很冷静的应了声,带着人匆匆从令去了。
太叔氏回过神来,想要规劝一句,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她鬼使神差的说出来一句:“也好。”
承恩公嘴巴大张着,许久才反应过来:“你,你……”
承恩公夫人平静道:“我嫁与你多年,自问没什么对不住你的。然而你们刘氏门风败坏,子孙不肖,你又狂悖无礼,殊无礼义之风,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
刘四郎自打知道消息,就紧赶慢赶的往这边撵,就怕到晚了,事情真的落到实处。
结果真的到了之后,没赶上竞价现场,倒是赶上了大哥大嫂的义绝现场。
他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先去骂承恩公:“大哥,你真是灌了几杯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还不赶快跟大嫂致歉!”
承恩公还是有点逼数的——承恩公府本来就是个所剩无几的花架子,妻子再一撒手,怕真就要塌了。
他悻悻然的上前,低三下四道:“夫人,是我不好……”
刘四郎又示意妻子去劝承恩公夫人一劝。
太叔氏迟疑几瞬,瞥一眼承恩公,再看看承恩公夫人,挪开了目光,没有动弹。
刘四郎暗叹口气,只得自己过去:“大嫂,您大人有大量,就宽恕这个混账一回吧,他说话从来不过脑子的……”
承恩公夫人为之摇头:“你什么都不要说了。”
她言简意赅:“我忍够了。真的够了。”
短短八个字,灌注了几十年的心酸和委屈。
如若真的哭着痛骂,委屈控诉,刘四郎有很多话可以说出来劝慰。
但偏偏就是这么简短的八个字,反而叫他无从下手。
在长达几十年的隐忍面前,什么言辞,什么口齿,都是轻飘飘的,要多无力有多无力。
乔翎原先还是个聚光点,这会儿也不由自主的黯淡了,甚至于还有点茫然:“啊?”
她悄悄同姜迈嘀咕:“这也太突然了吧……”
姜迈于是也侧一侧脸,在她耳边说:“跟你在一起,真是热闹坏了。”
乔翎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啦!”
东平侯夫妇来得不算慢,甚至于比户部的官员还要早一些。
刘四郎说不通承恩公夫人,只得去劝东平侯:“兄长,我大哥混账,我回去骂他,但要说是义绝,总得顾及孩子们不是……”
东平侯说:“妹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刘四郎便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再过一会儿,承恩公夫人的妹妹、郑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小苗氏,几乎同户部的官员前后脚赶到了这里。
小苗氏到承恩公夫人身边去,神色担忧的搀扶住她:“姐姐,你还好吧?”
刘四郎在旁,甚至于有些迫切的希望小苗氏能骂自己大哥几句,可是小苗氏没有。
他心知肚明,无力回天了。
户部的人草拟了文书出来,承恩公夫人相当利落的签了字,送到承恩公面前去,却被后者一把撕碎。
他咬牙切齿的说:“我是绝对不会签的!”
东平侯不以为意:“那就对簿公堂吧。”
今日之事开场的时候,谁都没想到最终会变成这样,原本是承恩公同越国公夫人斗气,结果气倒是斗赢了,家却散了……
说不好究竟是亏是赚。
刘四郎几次规劝不得,只得暂退一步,同东平侯商量:“事发突然,好歹得有个缓冲的余地不是?大嫂心里既觉得愁闷,何妨回娘家去小住几日,若到时候仍旧坚持如此,再行商议,也来得及。”
东平侯看了妹妹一眼,见她点头,这才说了声:“好。”
刘四郎又递眼色给承恩公。
这会儿承恩公也知道该说什么话了,抬手自打了一个嘴巴,姿态放的很低:“今日是我不好,对夫人无礼,求夫人宽容则个,我明日就往岳父府上去赔罪……”
承恩公夫人朝他摆摆手,什么都没说,却往乔翎面前去道:“越国公夫人,今日之事错在刘大,所谓的竞价,也当不得准,至于那所谓的五十万两,您就更无需放在心上了……”
承恩公耷拉着脸,也忍气吞声的说:“是,当不得真。”
乔翎看着她,说:“可是我钱已经给了啊。”
承恩公夫人显而易见的怔了一下,旋即环顾左右:“乌十二郎呢?”
乌家的人前后摊上了两桩风波,简直胆战心惊,正好这会儿远远觑见乌十二郎回来了,赶忙小跑着迎了上去。
那边乌十二郎还觉得迷糊呢——承恩公夫人怎么来了?
东平侯夫妇怎么也来了?
郑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也来了?
刘四郎怎么也来了?!
这也太热闹了一点吧?!
他心知自己离开之后,此处必然发生了些预料不到的事情,心下不祥之感愈发浓郁,正疑惑间,就听搀自己下马的心腹言简意赅道:“承恩公夫人说竞价不作数,承恩公不认,夫妻失和,打算义绝了。”
乌十二郎:“……”
夭寿啊!
这边五十万两的账目还没有搞清楚,怎么还把承恩公夫妇的姻缘给搅黄了?!
他真是满头大汗,有心上前去说点什么,偏也没这个身份,依次去见了礼,再朝乔翎深施一礼,极客气道:“乔太太。”
乔翎目光在他脸上一扫,心里便有了底:“乌十二郎,那五十万两银子,给你兑付了没有?”
乌十二郎赶忙道:“太太放心,兑付了的!”
姜迈听着,便掀开眼帘看了他一看,嘴角露出轻微的一点嘲弄。
乔翎便站起身来:“很好,钱人两讫,我们的买卖结束了。”
她吩咐侍从:“带上王娘子,我们回去。”
乌十二郎这会儿还忐忑于宗正少卿的那一席话和揣在怀里的巨额票据,哪里敢真的叫她走?
可要说是强留,却也不敢,只再三低头道:“太太,我这儿还有些事情不明,过后是否方便到府上去拜访?”
乔翎直白道:“不方便。”
乌十二郎怔住了,继而强笑道:“这,太太何以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乔翎再次直白道:“因为你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承恩公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不是。”
乌十二郎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几瞬之后,他辩解道:“在商言商,太太,我……”
“我给过你机会的。”
乔翎平静的看着他,打断了他的话:“我开价五万两的时候,你就坡下去,可以白捡四万九千九百九十两银子。你很清楚,承恩公是在跟我斗气,他不𝔀.𝓵会出钱,而我是诚心出价五万两的。但是你太贪心了,将近五千倍的利益都不能满足你,你不肯收手,要翻五万倍才甘心。”
乌十二郎默然不语。
乔翎同样缄默了几瞬,继而道:“今天这件事情,原本跟你是没有关系的,但是你看见有利可图,主动撞了进来。乌十二郎,我现在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王娘子最初的价格,是十两银子,我已经付过了,把你怀里的那张兑付凭据给我,我来处理后面的事情,你身上的干系,到此结束。”
她向乌十二郎伸出手去。
乌十二郎迟疑着站在那儿,没有动。
早先宗正少卿为之大怒的时候,他已经觉得不安,但是他心里又实实在在的觉得,我没有做错什么啊。
那个女奴是乌氏的商贩买下的,有人想要买她,价高者得,这不是很合理吗?
至于所谓的贪心,做生意本来就是为了牟利,不是吗?
乌十二郎想要拒绝,却又对上了面前那女郎的眼睛。
乌黑的瞳仁里,映照出他惶恐又不甘的面孔……
他心脏漏跳了一拍,到底不甘心一无所获,勉强笑道:“如太太先前所说,这张兑付的凭据物归原主,您仍旧付五万两,如何?”
乔翎听得笑了,收回手:“我劝过你两回了啊,乌十二郎。”
她挽住姜迈,往马车那边去了,声音消散在轻风里:“你会死在你的贪婪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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