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伴随着越国公夫妇的离去, 场面短暂的安寂了片刻。
承恩公夫人目送着越国公府的马车驶离,忽然转目去看乌十二郎,几瞬之后收回视线, 许多年来,头一次主动攥住了妹妹的手:“我们也走吧。”
小苗氏受宠若惊。
东平侯夫妇见状, 朝承恩公兄弟点个头,与两个妹妹一道离开。
只留下承恩公、刘四郎夫妇,并神色迷惘的乌十二郎, 乃至于一众看客。
承恩公深觉今日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又开始怨天尤人,目光不善的瞪着乌十二郎:“说来说去,都是你这小人居中挑唆的缘故, 如若不然, 夫人怎么会要跟我义绝?!”
乌十二郎凭空被扣了好大一口黑锅!
只是他也知道承恩公向来是个混不吝的,且又心事重重, 并不同他纠缠, 客气的朝刘氏兄弟行了礼,便匆匆折返归家去了。
刘四郎看着他的背影, 神色冷淡, 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太叔氏敏感的察觉到了, 低声问丈夫:“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刘四郎说:“越国公夫人不是会无的放矢的人。”
一万两, 就足够叫至亲兄弟反目成仇, 更何况是五十万两?
俗话说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断了人五十万的财, 岂不也等同于杀人父母?!
乌十二郎利欲熏心, 还真敢拿这笔烧手的钱!
太叔氏会意错了, 颇觉惊愕:“难道越国公夫人还会因此……”
刘四郎摇了摇头:“越国公夫人不会杀他,事实上, 她想救他的,只是乌十二郎太贪心了。”
“不过,”他若有所思:“或许借着这个机会,有可能搞清楚越国公夫人的来历呢。”
承恩公茫然道:“啊?难道她不是个寻常小官家的女儿吗?”
刘四郎懒得跟他说什么了,又觉得在这里被人围观丢人,当下拉着承恩公上了马车,扶着太叔氏在身边坐稳之后,才发作出来:“你能不能叫我省点心?不是告诉你了,不要招惹越国公夫人吗?!”
“王长文人都死了,你去难为他的女儿干什么?你知道此事传开,三省会有多愤慨吗?!”
又说:“王长文先前是鲁王的属官,打狗也要看主人的!当初他把王长文的家小赶走,多半是为了跟邢国公赌气,未必真的乐意看人羞辱王长文的家人!”
说完,刘四郎又想起另一头来:“再则,这其中还夹着邢国公——要说王长文家小落得今日下场,邢国公身上的缘法可比越国公夫人深多了,后者只是跟他竞价买了张玉映,邢国公可是直接把人给整死了!”
承恩公本觉得没什么的,听弟弟这么一剖析,登时忐忑起来:“真有这么严重?”
刘四郎怒道:“你以后不要出门了!安安生生在家念念佛,收收心吧!那群妾侍也都给我遣散掉,一把年纪的人了,能不能要点脸?!真是丢人现眼!”
承恩公被弟弟骂的不敢抬头。
太叔氏在旁边听着,小声说了句:“要不,就跟大嫂好好商量一下,别义绝了,和离吧,起码听着好听呀……”
刘四郎叹口气,又说妻子:“先前叫你去劝劝大嫂,你怎么不动弹呢?”
太叔氏问他:“你跟你大哥相处了这么多年,真的不烦他吗?”
承恩公心想,这臭婆娘,当着我的面就挑唆我们兄弟俩的感情呢!
皱眉看太叔氏一眼,继而神情殷切的看着弟弟。
刘四郎:“……”
太叔氏又道:“你说良心话,他犯蠢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给他一刀?!”
承恩公神情殷切的看着弟弟。
刘四郎:“……”
太叔氏继续问:“要是你白天帮他收拾烂摊子,晚上还要陪他睡觉,这么痛苦的过几十年,会不会觉得还是死了算了,活着没什么意思?”
刘四郎:“……”
承恩公忍无可忍:“喂!弟妹,说话别太难听了啊!”
太叔氏压根不理他,继续问丈夫:“要是有一天,你下定了决心要离开他,从此得个清净,你会因为他几句好话,就回心转意吗?”
刘四郎由衷的叹了口气:“嫂嫂也怪不容易的……”
承恩公:“……”
太叔氏便挽住丈夫的手臂,柔声道:“既然嫂嫂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再劝又有什么用?无非是叫两家再添不愉快,心生怨恨罢了。倒不如索性撒手,把事情结尾的漂亮一点,侄子侄女们脸上也好看,孩子们起码还是可以走动的。”
刘四郎定了主意,神色随之柔和起来,看着妻子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太叔氏见劝动了丈夫,心里也是高兴的:“别找官府了,闹起来多难看?我请母亲和叔母去走一趟,做个见证,两家和和气气的把事情了结掉。”
“原本府上也在分家,正好趁机把长房的账目也清一清,大哥的那份家产,分三成给嫂嫂,算是抚慰她多年来的辛苦……”
承恩公听后马上道:“这怎么行?我不动她的嫁妆,她倒要分我的家产?”
刘四郎道:“嫂嫂就算是拿到了,最后又会留给谁?且为我们家劳心劳力多年,原也是应该的。”
太叔氏也说:“要是这么做,就只是大哥跟嫂嫂那边闹崩了,别的关系都还是好的。东平侯府仍旧是侄子和侄女们的外家,小苗夫人也仍旧是孩子们嫡亲的姨母,即便真的夫妻和离了,也没有任何影响,不是吗?”
承恩公心想,你个贼婆娘,但是我被剔出去了啊!
他要说话,太叔氏先一步开口:“大哥可以去闹啊,尽情的闹,越闹几个孩子越烦你,大嫂越觉得跟你义绝是对的,反正所有人都知道你是烂人,你又没什么损失。”
承恩公憋屈的不说话了。
最后还是刘四郎拍板:“就这么办吧。”
……
那边厢,承恩公夫人与妹妹小苗氏一处登上马车。
东平侯骑马,东平侯夫人情知那对嫡亲的姐妹怕是有话要说,便没有硬插进去,仍旧是独自坐着来时的马车。
坐稳之后,承恩公夫人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手里能拿出来多少趁手的私房银子?”
小苗氏怔住了。
承恩公夫人看着她,神色平静:“我问你话呢。”
小苗氏稍露不安:“约莫十几万两吧……”
承恩公夫人又问:“十几万?好歹给个准一点的数。”
小苗氏在心里边算了算,小声说:“大概十六万两。”
承恩公夫人点点头,说:“我这边凑一凑,能有个三十万两,你帮我凑个十万两,再厚着脸皮求娘接济十万两,凑够五十万两的数额,稍后给越国公夫人送去。”
小苗氏变了脸色:“姐姐,何必……”
承恩公夫人看着妹妹,笑了一下,将亲信去给自己报信时,悄悄塞到自己手心里的那张写有“借机义绝”四个字的纸条递给她:“你以为越国公夫人是傻子吗?平白无故的,谁会再把王长文之女翻出来?先前她说的那些话,不只是在给乌十二郎一个机会,也是在给你一个机会。你以为她不知道今日是有人借力打力,给她设局?”
她神色有些复杂:“只是她可怜那个女孩子,还是选择过来了。”
小苗氏不说话了。
承恩公夫人问:“你是怎么说动王长文之女的?”
小苗氏有些惧怕这样沉着脸的姐姐,小声道:“王长文死后,王家人被鲁王驱逐,生活的很不如意,她母亲病的很厉害,我答应她会照顾她的家人,且越国公夫人是个好人,会救她的……”
承恩公夫人抬起眼帘:“你照顾她的家人了吗?”
小苗氏赶忙道:“照拂了的,我找了人给她们看病,叫在我名下的庄子里悄悄安顿下了。”
承恩公夫人还算满意,点头道:“好。”
小苗氏有些迟疑:“真的要去吗?五十万两呀……”
承恩公夫人道:“我们是三家分摊五十万两,但越国公夫人一个人出了五十万两。”
她觑着妹妹的神色,有些好笑的动了动嘴角:“你想说什么,说这是她自己选的,是她要逞英雄,她自己情愿付那五十万两?”
小苗氏没有言语。
承恩公夫人稍显疲惫的合了下眼:“瑛娘,你利用了一个好人的善心,把一个有孝心的女孩子推进了漩涡里。乌十二郎因为自己的贪婪意外闯了进来,他很可能要为此付出性命。而事情的起因,是你要给推动刘大做一件人神共愤的蠢事,给我一个光明正大与他义绝的机会。”
“我不能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能真的坐视越国公夫人替我付出代价,好人的善心不应该被这样辜负……”
说到最后,眼泪无声无息的流了下来。
她说:“我不能叫自己变成跟刘家那些人一样的人,我不能。所以我要还上这笔钱,要就这件事情同越国公夫人致歉,要照顾好王娘子……”
小苗氏看着姐姐脸上的泪痕,心内酸涩,五味俱全,也随之哭了:“姐姐,我,我真的……”
“对不起,瑛娘。”
承恩公夫人死死的攥住了妹妹的手,哽咽之下,难以为继:“其实,其实我是没有资格同你说这些话的,我知道,这些年来我对你的迁怒,是很卑劣的,人在痛苦的时候,总是容易伤害到身边最亲近的人,但是你却,却这样为我劳心劳力,真的对不起……”
小苗氏为之摇头:“我怎么会真的怨你呢!”
……
越国公府。
那变戏法的男子在院子里玩鸡蛋变小鸡,惹得一群侍女惊呼出声,连金子都被吸引住了,趴在一边紧盯着,忘记了摇尾巴。
乔翎百无聊赖的趴在桌子上,手在腰间,胡乱的拨弄着自己腰间的络子。
张玉映过来问:“那位王娘子……”
乔翎说:“没必要见的。玉映,你去安置吧,你做事,我放心。”
张玉映应了声,却没有走,又问:“院子里的戏法很有意思呢,娘子出去看看,怎么样?”
乔翎趴在桌子上,恹恹的,摇头道:“不想看。”
张玉映很是担心。
姜迈靠在软枕上看书,就觉得一道目光朝自己投过来了。
抬眼去看,就见张玉映皱着眉头,在给自己递眼色:你去哄哄娘子呀!
姜迈都有些惊奇,他居然看懂了!
就在这时候,外边有人来报信,语气古怪:“承恩公夫人与郑国公府的小苗夫人一起来了,在外边求见我们太太呢。”
几个原本在看戏法的侍女也觉奇怪:“之前也没有投过拜帖呀,怎么忽然就来了?”
又说:“从前也没什么来往呀!”
还有的说:“真说来往,也是不好的来往!”
郑国公府的小公子曾经惊吓过姜裕,为此,梁氏夫人曾经协同乔翎一道杀上门去报仇。
承恩公府就更不必说了,这仇还新鲜热乎着呢!
侍女隔着帘子问:“太太,您要见一见两位苗夫人吗?”
张玉映一听就笑了。
再一转头,果然见娘子已经满血复活,站起身来,如同大猫巡视自己领地似的在屋里转了一圈儿,继而道:“神都还是很不错的嘛!”
张玉映问:“所以要不要去见她们呀?”
乔翎连声道:“要的要的!”
……
乔翎在前厅见到了承恩公夫人与小苗氏。
那姐妹俩见她过来,便先迎上去,郑重其事的行了大礼。
乔翎赶忙将人搀扶起来:“说起来,二位都是我的长辈呢……”
承恩公夫人尽管年长她许多,但是也没有摆长辈的架子,当下分宾主落座之后,开门见山道:“今日之事,牵连夫人良多,归根结底,却是因为我的一点私心,实在惭愧。”
陪房送了一只木盒过来,她双手递交到乔翎面前:“乔太太务必收下。”
乔翎笑着接过,并不打开,随手搁在桌上,道:“我们夫妇二人走得早,却不知后事如何,夫人同承恩公?”
承恩公夫人道:“这几日间,大概就会有结果了。”
说着,递了个眼色给妹妹。
小苗氏稍有不安的站起身来,歉然道:“乔太太,这回的事,实在是对不住……”
乔翎还纳闷呢:“你为什么非要拉我入局啊?”
东平侯府的人来的太快了,小苗氏来的也不慢,不像是遇上了一桩意外,倒像是严阵以待,有备而来。
小苗氏有些窘迫的默然了几瞬,道:“太太古道热肠,又好打抱不平,寻常人即便是看不惯承恩公的言行,出于种种考虑,也未必会乐意跟他当众撕破脸的。”
乔翎奇道:“你就不怕我不理会这件事?”
小苗氏不好意思的看了看她,又瞥一眼她身旁的张玉映,说:“乔太太同张小娘子没有任何交情,却还是愿意为了她去得罪鲁王,王娘子好歹跟您有一点能攀扯的上的关系,承恩公之威势,又远不如鲁王,是以我猜测,您会管的。”
乔翎暗叹口气,自我反省了一下:“婆婆说的其实有道理,我是有点爱管闲事……”
小苗氏又说:“只是我真的没想到,最后会牵扯出五十万两银子来,原本没乌十二郎的事儿的,偏他见利动心,阴差阳错的掺和进去了。”
乔翎默然几瞬:“我劝过他两次了,仁至义尽。”
她脸上显露出一点嘲色,自语般的道:“不过也好,省的别人觉得我是冤大头,谁都想来宰我一刀。”
小苗氏颇觉尴尬。
乔翎看出来了,就说:“小苗夫人是该觉得窘迫,别太不自在,这都是你应得的。敢情在你眼里,好人就是该拿来利用的嘛!”
小苗氏无言以对,唯有再谢。
乔翎回想起前事,颇觉唏嘘:“我同婆婆到过你们家——我是说郑国公府。小苗夫人的婆婆裴夫人虽有些护短,但处事还是很老道的。”
“当时我打烂了你们家一张桌子,事后还说过她的坏话,但裴夫人见了我还是很客气,两家也是往来如常。我虽年轻你许多,但是说句托大的话,小苗夫人,你还有的学呢!”
小苗氏衷心应了:“乔太太说的很是。”
乔翎见人家已经低头,也不好再追着杀,这是心里实在疑惑:“为什么要把事情闹的这么大呢?就不能两家寻个好日子,心平气和的谈一谈义绝的事情吗?”
话已经说到了这里,那些委婉含蓄的言辞也就没必要用了。
小苗氏索性和盘托出:“乔太太有所不知,我姐姐的这桩婚事,是圣上做的媒,这么多年熬过来,我姐姐心里的苦,哪里是言语所能说出来的!”
乔翎明白了:“我说大苗夫人这么通情达理的人,怎么会嫁给刘大那个糊涂虫呢!”
承恩公夫人默然不语。
小苗氏却是潸然泪下,语气里甚至于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了几分怨恨:“刘家都是些什么东西!欺男霸女的欺男霸女,偷侄媳妇的偷侄媳妇,哪有什么正经人家愿意嫁女儿过去?圣上偏心舅家,几乎毁了我姐姐一辈子啊!”
“我姐姐人才容貌样样出色,又是侯府长女,做皇子妃也使得,最后却许给了刘大那种人!苗家难道不恨吗,只是没有办法罢了!”
乔翎听罢,却是愈发的迷糊了:“既然早先迫于圣上的缘故嫁女过去,现在怎么又不介意圣上了,要设法与刘大义绝呢?”
小苗氏如实道:“其实或多或少还是借了乔太太的东风。”
乔翎吃了一惊:“哎?我吗?!”
“正是。”小苗氏颔首道:“先前老承恩公亡故,乔太太领头狠下了承恩公府的面子,使其几乎成了满城的笑柄,圣上居然不发一辞!那时候我便觉得,或许长久以来,圣上眼见承恩公府始终都不争气,也开始心生厌烦了……”
乔翎为之豁然:“噢,原来如此!”
她倒是有点高兴呢:“那我其实还算是做了件好事啊,大苗夫人可以脱离苦海了!”
小苗氏眼眶湿着,也希冀道:“但愿如此吧。”
她们言语的时候,承恩公夫人始终缄默,等她们说完了,她却开口了。
问的是乔翎:“恕我冒昧,乔太太的身份,是否有奇异之处?”
小苗氏显而易见的一怔。
乔翎也迟疑了:“这……”
她倒也实诚:“我不知道。”
承恩公夫人见状,心里却有了底:“太太该警醒一些,小心无大错。”
她沉声道:“我原先也觉得妹妹说的有理,或许是圣上真的厌倦了承恩公府,但是方才转念再想,或许圣上自始至终不发一辞,并不是因为厌倦了承恩公府,而是因为乔太太参与其中——这回的义绝,亦或者和离,或许借的仍旧也是乔太太的东风呢!”
乔翎若有所思。
小苗氏则是诧异,嘴唇张合几下,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她心想,姐姐的意思是,圣上有可能是忌惮乔太太,所以才漠视了这一次神都上下对于老承恩公丧仪的视而不见?
这,怎么可能呢……
有些话不适合深谈,乔翎与承恩公夫人心照不宣,只是此时此刻,就着此事,乔翎倒是想起了从前与梁氏夫人谈过的另一事,遂小声问了出来:“太后娘娘同母家不睦吗?”
承恩公夫人知道乔翎聪敏,闻言倒不奇怪,当下颔首道:“是非常不好。太后娘娘当初以天后的身份摄政时,承恩公府极度不安——太后娘娘年幼的时候,刘家待她并不好,甚至于到了衣食无继的程度,是北尊收留了太后娘娘,后来又将她收为弟子。”
乔翎继而道:“所以如今圣上如此厚待承恩公府,的确是要叫太后娘娘不快了?”
承恩公夫人为之默然,因着今日的一场纷争乃至于当下的宾主和睦,她将承恩公府内部的私隐告诉了乔翎:“其实多年前圣上娶刘氏女为贤妃,就很让太后娘娘难堪了。贤妃算是刘四之外,刘家少有的聪明人,进宫之后对待太后娘娘只是恭敬,并不十分亲近,也很快就切断了同母家的联系,是以才平和到了今日。”
乔翎奇怪道:“那太后娘娘为什么不给圣上一点颜色看看呢?摄政多年,心腹和势力总该是有的吧?即便没有,单独搬出孝道来压制,大概也能叫圣上很难受……”
小苗氏小心翼翼道:“我们能不能不要说这么反动的话题啊乔太太,我有点怕……”
乔翎先劝她:“没事儿,你忍一下。”
继而专心致志的看着承恩公夫人,等待她的回答。
承恩公夫人却也摇头:“太后娘娘心里在想什么,我如何猜得到?”
她有些落寞,更多的是世事无常的唏嘘和感伤:“没有掌握过权力的人,是无法想象权力的,上位者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能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乔翎见她伤怀,便不好再问此事了,而承恩公夫人在短暂的怔楞之后,却提起了王长文之女:“说起来,也是阴差阳错的缘法。”
“王长文已经故去,我妹妹却将他的女儿带到了漩涡里,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收养她,也算是一点弥补吧,当然,还是得看她的意思。”
乔翎会意道:“玉映。”
张玉映到前边来,叫了声:“娘子。”
乔翎看着她,眨一下眼:“去看看王娘子换完衣裳了没有?再问一问,她是愿意同母亲和弟妹一起离开神都,换个地方呢,还是愿意跟随大苗夫人在一起?”
承恩公夫人承诺:“无论如何,我都会照应她的家人的。”
张玉映应声去了。
……
王丽泽沉默着听面前那美丽的像是虚幻的女郎说完一席话。
这个才十来岁的女孩仰起带着一点伤痕的消瘦脸孔,想要言语,却被制止了。
张玉映轻声道:“我们娘子还有几句话,想告诉王娘子。”
王丽泽稍显茫然的看着她。
张玉映徐徐道:“鲁王这个人,是绝对靠不住的,无论他许诺了你什么,都不要相信他。你太弱,而他又太强,弱者在强者面前,是很容易迷失自我的。”
“你还很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你失去了父亲,但是你还有母亲,还有别的家人,不要把自己的未来葬送在阴暗的仇恨里。”
“承恩公夫人是个不错的人,你可以选择跟着她,也可以选择同你的家人一起离开神都,开始新的生活。”
“王娘子,”张玉映道:“告诉我,你怎么选呢?”
王丽泽欲言又止。
她想要辩解,然而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
最后她说:“我想跟随承恩公夫人。”
张玉映说:“好。晚些时候,你随从大苗夫人离开吧。”说完,她转身离开。
王丽泽原地缄默许久,终于松一口气,下定了决心似的,追了出去:“等一等!”
张玉映回过身去:“王娘子还有什么吩咐?”
王丽泽郑重的向她行礼:“请一定,一定替我谢过乔太太。”
张玉映看着她,微微一笑:“好。”
第 42 章
乔翎心知承恩公夫人今日怕是多有事情要忙, 便也就不曾久留她们:“来日夫人有空,倒是可以来找我说说话,需要帮忙的时候, 也尽管开口。”
想了想,还送了个好人情:“小苗夫人也一样!”
苗家姐妹二人一起向她见礼:“乔太太若有驱使, 但请直言,绝不推辞!”
乔翎“哎”了一声:“这就太客气啦!”
她送两人出去,同时又把手边承恩公夫人送来的木盒递还回去:“物归原主, 夫人带回去吧。”
没等承恩公夫人出言推拒,她便直截了当道:“王娘子作价十两,我也只付了十两, 至于剩下的那五十万两, 自然有别人替我操心。”
承恩公夫人听得怔住。
小苗氏也不由得回想起今日之事来。
仿佛是越国公夫人签了张契书,叫乌十二郎往别处去兑了五十万两的票据出来?
可是先前据乌十二郎所说, 那五十万两, 的确应该是兑付出来了的啊。
什么人会因为越国公夫人的一个印章,替她支付五十万两这样的巨款?
承恩公夫人主动提醒道:“今日之事牵扯太多, 或多或少都会泄露消息的, 太太该有个准备。”
乔翎道:“你放心。”
又说:“收下吧。五十万两, 不好凑呢。”
这话微妙的有点扎心, 也叫人羞窘, 小苗氏红了脸, 同姐姐再度谢过越国公夫人。
就此别过。
乔翎望向张玉映, 问一句:“都跟她说啦?”
张玉映轻轻点一下头, 又轻轻说:“娘子的心太软了。”
说到底, 王长文的女儿如何,同自家娘子没什么关系的, 结果娘子先是为她得罪承恩公,事后还为她寻了一个好的归处。
乔翎折返回屋:“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总不能眼看着一个孩子走上错路呀。”
还没等回去,就有梁氏夫人处的人来叫:“夫人请您过去呢。”
乔翎于是叫人知会正院那边的姜迈一声,往梁氏夫人那儿去了。
进屋之后,便见梁氏夫人脸上愠色未消,眉宇间冷色跳跃:“乌十二郎真是活腻了,什么人都敢宰一刀!”
乔翎听得笑了:“放心吧婆婆,没宰到我,有人替我挨刀了。”
梁氏夫人心知她有些来历,闻言面色稍霁,眼见那祸头子歪着头朝自己笑,复又恼怒起来:“告诉你少管闲事、少管闲事,你偏不听!满神的十家公府,我不信乌十二郎敢宰别人!犯到我头上,我要他的命!他就是觉得你是好人,不会赖账,更不会以势压人,才敢这样宰你!”
乔翎满不在乎道:“是啊,所以他现在踢到铁板了嘛。”
……
乌家。
乌留良看着面前那张额度高达五十万两的兑付票据,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瞬间都涌到后脑勺去了,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乌十二郎见祖父此时神色,就知道是闯了祸,神色惊惶,颤声叫了句:“祖父……”
乌留良没有骂他,因为解决问题比发泄情绪重要的多。
事态紧急,他强行定了心神:“把今日之事的始终细细说与我听。”
乌十二郎心下战栗,又不敢迟疑,遂低下头,一五一十的讲了。
说到越国公夫人愿意出五万两买下王娘子的时候,乌留良便不由得道:“那时候你就该收手的!”
乌十二郎呼吸一窒,有心辩解,乌留良却无心听,摆手道:“继续说。”
再听到越国公夫人往一张空白契书上盖了章,叫他去支取钱款,等他循着地址去了,却被引入了宗正'寺之后,他不由得豁然起身,悚然道:“这张兑付凭据是宗正'寺给你的?!”
乌十二郎战战兢兢道:“是,是的……”
乌留良只觉毛骨悚然,惊骇之下,甚至于问了一个早就知道的答案:“你收下了?!”
乌十二郎不敢作声了。
乌留良当即传了心腹前来,吩咐几句,旋即带着乌十二郎,往宗正'寺去。
门吏倒是还记得乌十二郎,毕竟他上一回来,也就是前不久的事情,他还奇怪呢:“上次的差事没有办完?”
乌留良从亲信手里接过一袋银子,双手递了过去:“小哥劳烦则个,替我们祖孙二人通传一回。”
门吏饶是觉得奇怪,但是看在那袋银子的份上,还是很给面子的说了声:“好。”
过一会儿,门吏出来传话,脸色有些不悦:“我们大人说了,当值的时候,随随便便什么人想见他就能见到吗?回去吧!”
乌留良于是又送了一张银票过去:“劳烦小哥行个方便,去问一问,看那位大人什么时候有时间见一见我们呢?”
他说:“我此来并非是私事,而是出于公心,请转告那位大人——乌氏愿意献金二百万两,以资朝廷修建贯通南北的驰道,只是苦于不知该同三省何部接洽,希求那位大人引见……”
门吏被“二百万两”这个数额惊住,再瞥一眼,见是张一百两的银票,脸色终于和缓了几分:“老丈客气,且稍待片刻。”再次进去了。
乌十二郎在旁听着,只觉得从脚后跟一直凉到了后脑勺——二百万两!
乌氏诚然豪富,但是资产并不等同于流动资金,一次性掏出来二百万两,也要伤筋动骨的!
他终于知道自己这回闯了多大的祸了。
乌氏祖孙在门外等待许久,终于有人来叫,穿堂过户之后,乌十二郎重又回到了宗正少卿面前。
“哟,是乌十二郎啊。”
宗正少卿很亲昵的称呼他:“你又来啦,还有别的款项需要兑付吗?”
宗正丞坐在一边翻看文书,间或瞟一眼乌氏祖孙。
乌十二郎低着头,连声告罪。
乌留良则态度极谦和的说起乌氏愿意出资修筑驰道的事情来:“还请明尊引见则个……”
“唉,”宗正少卿叹了口气:“我尽力吧。”
乌留良躬身道:“明尊的大恩大德,乌氏永志不忘!”
宗正少卿瞟了他一眼,终于松了松口,取出先前要归档的那份文书往前一推,乌留良便会意的将自家孙儿收到的那张五十万两的票据放到上边去。
宗正丞旋即起身,到火盆前,将两份文书一起烧了。
宗正少卿见乌留良识趣,倒是多说了句:“虽说这边的记录没有送到三省去归档,但令孙把事情搞得声势浩荡,有心人必然知道他到宗正'寺走了一趟,是以三省那边,是一定瞒不过去的……”
乌留良再度称谢:“多谢明尊警醒,小人感激不尽。”
宗正少卿便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出去了。
乌留良出了门,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才算松了出来,然而此时此刻,还远不到能放心的时候。
乌十二郎跟随祖父走了一遭,心知自己闯下了大祸,脸上一点血色也无。
乌留良想骂他,瞥了他一眼,也懒得张嘴了——这个看似精明、实则愚蠢至极的孙儿根本不知道自己闯下多大的祸事!
就在方才,整个乌氏险些付之一炬!
他先吩咐心腹:“方才见到的两位大人,各自给他们送一处宅院,少卿额外加十万两的银票,丞官加七万两银票,今日就要办妥!”
乌十二郎为之愕然,颤声道:“祖父,我们,我们已经出了二百万两了啊……”
乌留良目若寒霜,死盯着他:“那二百万两,是买乌氏所有人的性命!方才那些,是谢他们拖延了时辰,没有在第一时间把文书归档到三省去——如若不然,你连花钱买命的机会都没有!”
“豪商再如何豪富,始终也是倚仗于权贵的,而权贵却是皇室的家臣,你家奴养的狗咬了你,你难道会夸它咬得好?你马上就会打死它!”
坐上马车,乌留良终于发作出来:“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为什么越国公夫人随便在纸上盖个章,就能从宗正'寺开出一张可以从户部提五十万两的票据来?!你难道不知道宗正'寺是做什么的?!”
乌十二郎脸色惨白,不可置信:“难,难道说越国公夫人是皇室血脉?”
乌留良道:“好,那我再问你,既然越国公夫人很可能是皇室血脉,宗正'寺也愿意替她支付如此高额的账单,又为什么不叫她认祖归宗,对外公开她的身份?!”
乌十二郎瑟瑟道:“想,想来是越国公夫人的身世有些古怪之处,不能公之于众……”
乌留良怒道:“因为今日这场竞价,你把皇室苦心遮掩的秘密掀开了!今日之后,所有人都会去窥探这个秘密——皇室为什么要替越国公夫人付这样一笔巨款?她的生父是谁,生母又是谁?!这是当今不能公之于众的丑事,还是天后当年的宫闱秘闻?!这还是最简单、最无害的一种情况!”
乌十二郎抖如筛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乌留良深吸口气,声音不由自主的出现了几分颤抖:“宗正'寺的人会帮助我们联络三省,这二百万两也是他们的政绩,他们会替乌氏说几句话,但是三省——三省一旦察觉到乌氏可以如此轻易地拿出二百万两,不只是乌氏,本朝所有榜上有名的豪商,只怕都要伤筋动骨了!”
乌十二郎想说,不然,就只出一百万两也好啊。
一百万两其实也已经很多很多了。
但是他自己也明白——这是买命钱——买命的时候都舍不得花钱,是留着当棺材本吗?
也亏得宗正'寺的经手人想敲一笔,拖延了递送文书的时间,否则账目归档到三省,宰相们和户部知道有个豪商居然用区区一个原价十两的女奴敲诈了皇室五十万两——整个乌氏都会被他们榨成人干!
“那,”乌十二郎瑟缩着道:“那越国公夫人那边……”
乌留良笑了:“十二郎,你记住。我没有叫人请家法打死你,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孙儿,我舍不得,而是因为越国公夫人是个善心人,你几次求死,她都想拉你一把,你死了,兴许她反而不会高兴,事情也会更加的麻烦。”
乌十二郎默然不语。
乌留良便道:“这件事情你就不要再管了,我会叫你母亲带上厚礼去越国公府向越国公夫人赔罪,不过我猜想,越国公夫人应该是不会见她的,只要她肯把东西收下,那就谢天谢地了——但愿这件事情就此了结掉吧。”
……
越国公府。
苗家姐妹俩走了没多久,乌家的人便往越国公府去拜会越国公夫人了。
来的是乌十二郎的母亲。
乔翎知道了,倒也不觉意外,只是也没什么心思见她:“叫她回去吧。在我这里,这件事儿已经结束了。”
侍从往外边去传话,不多时,又折返回来:“乌夫人带了些礼物过来,态度很是谦卑,请您务必收下。”
乔翎想了想,说:“那就收下吧,叫她回去便是了。”
侍从再去传话,不多时,便将乌夫人带来的礼物呈上,瞧起来并不算很多,几副卷轴,几样巧夺天工的摆件,并一匣子珠宝玉器。
乔翎都没有言语,张玉映便会意的近前去摸了摸,继而从匣子底部抽出来一只信封,捏一下,厚厚的一沓。
乔翎瞟了一眼,说:“乌十二郎虽蠢,但乌家别的人,还是很灵光的嘛。”
张玉映拆开来数了数,神色唏嘘:“娘子,一共是五十万两的银票。”
略微一顿,又说:“外边都在说,乌家要进献朝廷二百万两,以此保全家业。”
两项加起来,就是整整二百五十万两了,除去朝廷之外,无论对哪一家来说,这都是一个绝对的天文数字。
这还没算乌家此外打点关系的耗费。
即便是乌家,怕也要打断全身的骨头来挤油,才能凑出来这个数字。
“乌十二郎可是他们自己教出来的,能怪谁呢。”
乔翎摸着金子毛茸茸的脊背,淡淡道:“等着吧,乌氏的危机不在我这里,还在后边呢。”
宗正/寺那边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确在三省面前替乌家周全了许多,可即便如此,今次的事情,也叫三省极为震动。
整整两百万两啊!
皇子公主开府,也才二十万两!
乌氏为了买命,一气儿拿出了那么多钱!
三省的宰相和要员们也是凡人,他们难以避免的会产生寻常人都会有的猜想——乌氏愿意用二百万两买命,那他们的家底,一定远超二百万两!
这狗娘养的豪商,知道你们有钱,可是怎么也没料到,居然这么有钱!!!
如今三省里空缺着两位宰相,在位的不过也就是尚书左仆射柳直、中书令卢梦卿、俞安世,并侍中唐无机罢了。
这四位都可以说是位极人臣,别说是乌十二郎,就算是乌十二郎的祖父、乌氏的家主乌留良,都没资格替他们提鞋——可他却比这四位宰相有钱!
天杀的!!!
既没有权力在手,还他妈的没有眼力见儿,还他妈的贼贼贼有钱,不刀你刀谁?!
别人提起乌家,想到的形容词可能是有钱,是富贵,是阔绰。
但是三省的宰相们想起乌家,想到的形容词是肥美,是香醇,是甘甜可口,咬一嘴下去油脂爆浆,在嘴巴里丝柔的化开……
唐无机简直垂涎三尺:“圣上不肯加赋于民,户部那边又不肯松口,为着那条驰道吵了多少次,都没个结果,现在乌家急朝廷之所急,主动为朝廷解忧——”
他难掩兴奋的搓搓手:“解都解了,不如多解一点吧!”
工部尚书想着即将要收到的二百万两巨款,乃至于乌家送上的厚礼,倒是替乌家说了句话:“人家都出了大价钱了……”
唐无机目光如电:“但是把乌家抄掉,赚的更多!”
工部尚书:“……”
工部尚书想了想,深以为然:“这倒也是!”
当下果断的抛弃了乌家。
中书令卢梦卿则提出了反对意见:“想要抄家,总得有个说的过去的名头,不然叫臣民看着,也太难看了一点……”
他也存了一点小小的私心——倘若借着这事儿把乌家收拾了,旁人未必能瞧得见三省谋到了多少好处,反而要把自家大姐推到舆论的顶尖去,这未必是一件好事。
唐无机皱起眉来,还没等说话,却听卢梦卿继续道:“本朝的豪商,可不止乌家一个啊,就算是把乌家抄掉,又能抄出来多少?三百万,四百万,还是五百万?”
“但若是暂时将此事搁置,把乌氏挂起来示众,总会有几家眼明心亮的知道该怎么做吧?到时候诸多豪商所献累计起来,绝不止五百万两!”
俞安世附和了他的意见:“不错,如此一来不必杀鸡取卵,二来也免了将乌家之事炒的更热,三呢,所得更多……”
柳直忖度着道:“只怕有人贪利,不肯效仿乌氏。”
卢梦卿冷笑道:“先有乌氏领头去宗正寺讨债,后边有人想跟三省掰掰腕子?怕什么,难道输的会是我们不成!”
连几个豪商都斗不过,那还当个屁的宰相啊!
至于他们背后的人……
乌氏背后难道没有人站着吗?
乌留良为什么不去求背后的人,反而一力自家摆平此事?
因为背后的人可没那么好心,会替他们去担这些干系!
能把这二百万两献给朝廷,为什么不能干脆献给我?
至于朝廷没收到钱,是否会要乌氏九族的命——那就叫朝廷去要好了,又不是要我的命!
乌氏没了,勾勾手指头,还会有下一个豪商,但钱要是没了,那可真就是没了!
关键时刻,乌留良不傻,别的豪商家主也不会犯傻!
钱再重要,也没有命重要!
几人商议之后,敲定了此事,暂且将乌家搁置,宣扬乌氏献金一事,以此作饵,静待其余豪商有所反应,如果他们不懂事——他们最好懂事!
散会之后,卢梦卿协同俞安世一道步出政事堂,中书省的几位侍郎和舍人默不作声的随从在后。
俞安世回味着方才言语,低声道:“如此分摊出去,倒也便宜,只是这些豪商们背后都有着勋贵高门的影子……”
知道卢梦卿同乔翎有旧,便多提了一句:“今次乌家的事儿,梦卿有了空暇,私下里也该提点乔太太几句的。”
轻风吹动了他们身上的官袍,使其在行走时形成了山峦般的褶皱。
卢梦卿随意的挥一下袖子,整了整衣冠,满不在乎:“乌家算个鸡毛啊,我大姐不放在眼里!”
俞安世一听,就知道这位向来目无下尘的同僚没听明白自己话里边的深意,当下又低声道:“我不是说乌家,是说乌家背后的那只手。”
卢梦卿听懂了,只是仍旧满不在乎:“大皇子的外家夏侯氏?他们算个鸡毛啊,我大姐不放在眼里!”
俞安世为之瞠目:“大皇子的王妃可是出自赵国公府的,你大姐那位祖母,也是赵国公府的女儿……”
卢梦卿听懂了,只是继续满不在乎:“赵国公府算个鸡毛啊,我大姐不放在眼里!”
俞安世:“……”
俞安世忍无可忍,终于发作出来:“不是,你在外边这么狂,你大姐她知道吗?!”
……
越国公府里,姜二夫人也专程往正院去走了一趟,悄悄告诉乔翎乌家这事儿里边的机窍。
“乌家二房的妻室,出身赵国公府长房那一支,是我的堂姑。”
乔翎不免吃了一惊:“赵国公府可是公府啊!”
公府的女儿,居然嫁给了豪商之子?!
姜二夫人暗叹口气,倒不瞒她:“乌氏是本朝排名第二的豪商,也算是体面人家了,金玉满堂,富贵之至,其余几房也有出仕为官的,并不是纯粹的商人——乌氏的祖上,曾经是赵国公府的管事,一直到现在,逢年过节都时常走动着。”
她说的不算隐晦,乔翎当然不至于听不明白。
本朝排行第二的豪商乌氏,其实是赵国公府的白手套,经商攫取到的利益,也要分润给赵国公府。
因为关系紧密的缘故,公府甚至于嫁了一个女儿过去。
姜二夫人告诉她:“我那位堂姑与我一样,也是庶出,低嫁过去,在乌家堪称是众星捧月了。后来府上二房的女儿被指给皇长子为正妃,乌家也就自然而然的靠拢到了皇长子门下……”
她思忖着时间:“得有个五六年了吧?那是皇长子妃嫁过去之后的事情了,大概是因为乌氏侍奉皇长子尽心,皇长子的外家夏侯氏嫁了一个女儿到乌氏长房去,她的夫婿没有从商,而是入仕,以此便可见皇长子的态度了。”
乔翎明白了,啧啧称奇:“神都这边的关系,还真是盘根交错啊!”
姜二夫人觑着她的神色,等待一会儿,见她没再做声,不禁问:“没别的话想说啦?”
乔翎微露茫然:“啊?叔母,还有什么该说的呀?”
姜二夫人瞧了她一会儿,却是笑了,笑完之后叹口气,握住她的手,诚恳道:“我这回来,不是替他们充当说客的,倒是也没什么不能讲的——我跟娘家关系并不很好,姨娘辞世之后,来往的就更少了。”
乔翎记得先前梁氏夫人曾经说过,姜二夫人是庶女出身,父亲不看重她,嫡母待她也不好,还是老太君归宁的时候有所察觉,帮了一把,她的日子才好过一些。
她点点头:“我知道,您是为我好。”
姜二夫人又叹了口气,抬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入京之初就把鲁王给得罪了,也不知道哪儿这么大的胆子,天不怕地不怕的!”
乔翎不假思索道:“鲁王算个鸡毛啊,他能把我怎样?!”
姜二夫人听得好笑:“这回好啦,影影绰绰的,把皇长子也给得罪了。”
乔翎不假思索道:“皇长子算个鸡毛啊——他的家臣寻我晦气,我都没找他麻烦呢,他还敢找我麻烦?!”
别说是皇子,就算是皇帝,也得讲道理不是?
姜二夫人:“……”
姜二夫人的疑惑与俞安世如出一辙:“侄媳妇在外边这么狂,侄媳妇的娘家人知道吗?!”
……
公孙宴料理完一干事项,将将回到神都,就听闻越国公夫人大战承恩公,最终将承恩公府搅弄的妻离子散的故事。
他听到热闹,便走不动路了,找了家饭店,要了碗面填饱肚子,一边吃面,一边吃瓜,最后面吃完了,瓜也吃了个七七八八。
公孙宴心想,原来乌氏背后倚仗的是皇长子啊,敢敲诈我表妹这么大一笔钱,这不得弄他一下?
去茶馆问了问,才知道乔翎那边一点风都没吹过来。
公孙宴因而撇了撇嘴:“噫~这胆小鬼,越活越没出息了!”
第 43 章
事实上, 乔翎说的一点不错。
到了如今这地步,乌氏的危险早就不是来自于她,而是来自于三省和乌氏的内部, 甚至于隐藏于乌氏之后的那两只手了。
乌留良的反应堪称老辣,他给乌氏争取到了喘息的机会, 但是除此之外,就得听天由命了。
三省没有因为乌十二郎敲诈宗正’寺的事情致乌家于死地,抽走了二百万两之后, 又把乌氏那干巴巴的尸体吊在风里叫神都城内别的豪商大户围观。
你们最好真的懂事。
别逼我们出手帮你懂事。
之于豪商大户们来说,这何尝不是无妄之灾?
乌氏给了二百万两,他们只给个几十万两, 难道就能过关?
非得要伤筋动骨不可!
而细细去想, 这祸事是谁惹出来的?
当然是乌家的乌十二郎!
这厮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去敲诈一位公府主母!
没有人敢去攀扯越国公夫人——像乌十二郎那样的蠢货, 毕竟还是少数。
当阶级相差过多、实力悬殊的时候, 甚至于连恨意都失去了产生和发育的土壤。
他们只会恨乌十二郎,恨乌家没教好自家儿孙。
乌留良没有当时就把乌十二郎打死, 并不是他舍不得自己的孙儿, 儿孙如他先前所说那般——越国公夫人那边, 其实并不需要他打死人作为赔罪, 不然她压根都不会多余给他那两次机会, 但是别的人那里, 还需要一个出气口!
留下乌十二郎, 在别处还有用的!
因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 乌家内部掀起了一场巨大的风暴。
乌家诚然豪富, 但能挪动的趁手银钱也就是那些,仔细算一算吧——越国公夫人那儿给了五十万两, 宗正’寺那边打点了十八万两,再加上三省那边的封口费和人际往来,一百万两都打不住!
这就几乎把乌留良手里能动用的现钱都抽空了!
可别忘了,他还许诺出去,要献金两百万两,资助朝廷修筑驰道的!
话放出去了,乌氏的九族性命也暂且保下了,到时候拿不出钱来?
先去敲诈宗正寺,之后又去诈骗三省,怎么着,活着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了是吧?!
乌留良叫了家里边各房的主事回来,脸色发白,让各房出钱买命,家里边的生意能脱手的也赶紧脱手,三天之内,起码再凑一百万两现银出来。
至于剩下的那些,或许可以用现成的钱庄铺面去跟朝廷抵债,有个一百万两打底,剩下的那些都是可以商量的。
各房的主事碰头之后,亦是惶惶,难免要去骂乌十二郎,只是骂完之后,或多或少都要有所表示,各自领了差事去办。
最后只有二房夫人神色矜傲的开了腔:“阿耶,您当时就该先叫上我,一块往越国公府走一遭的。”
她环视周遭,数给满房的乌家人听:“越国公府的老太君,是我嫡亲的姑母,说句托大的话,越国公夫人见了我,也得叫一声姨母呢,那章是越国公夫人盖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再请她去宗正’寺说和,可比咱们稀里糊涂的扔钱进去,来的容易多了!”
二房夫人出身赵国公府,因为这显赫的出身,从前在乌家,即便乌留良这个家主兼公公也会让她几分。
只是此时此刻,家族已经到了倾覆的边缘,他也很清楚甘氏在打什么主意,当下语气平和,却有力度的开口问道:“老二家的,你的意思是,只要你出面,越国公夫人一定会给你这个情面吗?如果你没那么大的脸面,因而触怒了越国公夫人,此后的后果,你要一力承担吗?”
二房夫人脸上骄矜之色被戳破,稍显愤恨的看公公一眼,强笑道:“这世间哪有咬定了能办成的事情……”
乌留良厉声道:“那就给我闭嘴,不要节外生枝!”
他很少如此疾言厉色的同这个出身显赫的儿媳妇说话,如今骤然作色,威势不可谓不重,二房夫人面露惧色,回神之后,又觉得羞恼。
我有什么好怕他的?
我可是公府的女儿!
只是终究没敢再开口说什么。
长房的孙媳妇夏侯氏原本也是存了几分不满意欲言说的——她的丈夫可是承重孙啊!
按理说,以后大头的家产都该是他们的,可现下飞来横祸,乌氏的家财几乎都要尽数付诸一炬了,这烧得可都是她丈夫的钱,以后也会是她儿女的钱!
现下老爷子嘴上说的好,叫各房都尽心,可夏侯氏还不知道自己那些妯娌和叔母们的秉性吗,这时候不藏私才怪呢!
二叔母抢先开了腔,她也就想着再等一等,哪成想前者直接被老爷子给怼回去了。
夏侯氏察言观色,料得这会儿即便开口,老爷子也不会给多少情面,便也就歇了这份心,静静坐着,没再言语。
等这边散了,她马上就叫人套车,回娘家去打探消息了。
那边也有人去回乌留良:“大少奶奶走了……”
乌留良浑不在意,摆了摆手:“随她去。”
这个家马上就要散了。
但是也不至于彻底断绝。
破船还有三千钉呢。
再则,即便其余几房保不下来,二房起码也能保住几个,长孙那一支,皇长子即便是为了自己的脸面,也会保住他们的。
至于剩下的……
乌留良疲惫的合上了眼,听天由命去吧。
……
夏侯氏回到娘家,却也没得到的什么好脸色。
夏侯夫人目光不善的盯着她的脸孔,头一句问的就是:“乌留良宁肯海了去的往外边撒银子,也不知道往咱们殿下门下去求个救?!”
夏侯氏一下子就被问住了。
她哪儿知道太公公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夏侯氏只是不安,跪到嫡母面前去,抽泣着哭了起来:“母亲,这回的事情,可怎么办才好?不然,我就同大郎分家出去吧?”
夏侯夫人没好气道:“乌家人惹出来的烂摊子,我哪儿知道该怎么收拾?且等着吧,看殿下怎么吩咐,照办也就是了!”
那边厢,楚王府里,皇长子极为恼火。
乌留良宁肯撒出去几百万两的银子换取一线生机,也不肯把这笔钱先给他,以此求救!
难道他会是那种拿钱不办事的人吗?!
还是说乌留良以为自己无法在这场风波当中保住他?!
这两个揣测,无论哪个,都叫皇长子极为不悦。
可是事到如今,又哪还有回头重来的机会!
甚至于他都没法阻止这件事——因为三省已经介入了。
难道要他一个还不是储君的皇子为了一个豪商去硬抗三省的宰相们?
他又不傻!
再想到事情的缘由,就更觉得窝火了:“告诉乌留良,赶紧把那个没长眼的混账东西处置了!”
又难免埋怨越国公夫人:“与承恩公斗气,倒是阴差阳错折了我一只臂膀!”
只是在这等关头,他甚至没法儿对外表露出埋怨的态度来——因为他毕竟是一位皇子,且还是神都城内势力不算小的一位皇子。
他比其余人更早的知道,越国公夫人支付给乌十二郎的那张五十万两的票据,究竟是哪里来的。
那是宗正’寺代付的产物!
什么人能够使唤宗正’寺动用如此大额的票据?!
自家事,自家知——反正皇长子自己绝对不敢开一张五十万两的账单叫宗正’寺代为支付!
这叫圣上知道了,不得被骂烂啊……
越国公夫人敢这么干,且宗正’寺也默许她这么干,本身就透露出很多讯息了。
她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是先帝的遗珠,还是太后娘娘跟男宠悄悄生下来的、自己不能公之于世的姑姑?!
能兑付五十万两的银票,一定有人在庇护她,甚至于可以说是极为宠爱她!
事态未明之前,皇长子不想犯险。
神都城里的人很多,有好奇心的人更是不少。
他相信,会有人帮助自己,把越国公夫人的根底翻出来的。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大公主的幕僚往文思殿去给她问安,告知她今日城中变故的同时,也不免谈及三省对于乌氏的处置来。
“师氏的家主不久之前去见了我,说现下最多只能调用出来一百万两的现银,剩下的那些,请您给她一点时间,她会筹措出来的……”
师氏,是依附于大公主门下的豪商。
大公主彼时正在水榭的栏杆前喂鱼,听了不由莞尔:“师氏比乌氏识趣的多。”
甚至于没有假惺惺的来试探,就开门见山的抛出了结果——作为公主的门人,我们愿意在第一时间配合三省的行动,这是心甘情愿的孝敬,而不是威逼利诱的产物。
幕僚却道:“乌氏能有今日,乌留良功不可没,只是子孙不肖,阴差阳错将家族带上了另一条路……”
大公主不太在乎这些小事,随手将手里的鱼食尽数洒出,说的却是:“去探一探越国公夫人的背景。乌十二郎无心插柳,一不小心,却引出了神都城内的另一个谜团啊。”
……
是日晚间,关于那五十万两的一笔纠葛,就引爆了舆论。
那可是五十万两啊!
毫不客气的说,有些落寞了的府第,譬如说淮安侯府,现在总共都未必值这个钱!
可是越国公夫人说掏就掏出来了!
为了买一个原本作价十两的女奴。
而实际上,那个女奴既无绝色倾城之貌,也非交好人家之女。
甚至于其父王长文,曾经同越国公夫人微妙的生过一点龃龉。
可即便如此,当承恩公威胁你不买我就买,买完我就要杀掉她的时候,越国公夫人还是把她给买了下来。
再次重申——那可是五十万两啊!
这不叫侠肝义胆,什么叫侠肝义胆?!
这不是君子,谁敢说自己是君子!
姜裕替嫂嫂收获了无数钦佩的目光,回去之后告诉乔翎:“弘文馆还喊出了‘葬爱老祖,洪福齐天’的口号呢……”
乔翎听得头皮发麻!
你们学校的人看起来真的很像黑粉啊你们知道吗?!
不要给我乱起外号,更不要乱喊一些莫名其妙的口号!
同时引起热议的就是承恩公夫人公然宣称打算与承恩公义绝一事。
这倒是没什么争议。
大众的舆论方向就是——我要是承恩公夫人,怨气能萦绕神都三百万圈!
赶紧离开那个王八蛋,迎接新的生活吧!
而除了这两桩新闻之外,又掺杂了一些形形色色的小新闻。
譬如说承恩公居然公然宣称要采买官家之女,为泄私愤,意图将其杀死!
对于三省乃至于官宦来说,这是绝对无法容忍的事情。
这跟王长文品性如何无关,而是作为曾经隶属于他们当中的一员,王长文之女的遭遇让他们物伤其类。
太下作、太没品了!
群情激奋,联名上书,请求除承恩公爵。
再譬如说,八卦党津津有味的议论着,越国公夫人愿意花五十万两买一个女奴也就罢了,她向来有点侠气,会做这种事情也不奇怪——但越国公居然也赞同越国公夫人这么做呢!
再再重申一次,那可是五十万两啊!
这晚中书令府上,小鱼家吃完饭的时候,俞夫人就仿佛若无其事似的问丈夫:“你要是有五十万两,会给我花吗?”
俞安世稍觉柠檬的默然了几瞬,才道:“夫人太看得起我了,我没有五十万两……”
俞夫人又问:“那你有多少钱?”
俞安世反问她:“我们家不是你管账吗,钱都在你手上,你不知道?”
俞夫人于是从容改口,紧追着就说:“好吧,你有二十来万两,就算是二十万两,你愿意这么给我花吗?”
俞安世默默的低头扒饭,一声不吭。
俞夫人“啪”一声搁下筷子,面露愠色:“俞安世,你聋了吗,为什么不说话?!”
小俞娘子在旁边听着,稍觉同情的看一眼爹爹,忍不住说:“可能是因为我阿耶他真的有二十万两吧……”
俞安世一边忍气吞声的扒饭,一边心想,天杀的,乌家怎么这么有钱?!
我们俞家几代诗书传家,地方名门,而我官居宰相,也算是位极人臣,提起来拎一拎也就是二十来万两的身家,乌十二郎动动嘴皮子居然就能敲五十万两回去!
整个乌家,居然能掏出二百万两银子来买命!
真该死啊,你们这些豪商!
又忍不住想,越国公可真是能为人所不能为!
你把我们这些成家了的男人给害惨了你知道吗?!
又忍不住酸溜溜的想,越国公你也怪有钱的呢……
于是乎又开始有人羡慕起越国公夫妇的和睦与亲近来。
虽说越国公身体不好,但是人家相貌好、家世好,人也大方啊!
有几个愿意掏五十万两给妻子出去英雄救美的?
还有人说,越国公难得,越国公夫人的行径,又何尝不难得呢?
原本是冲喜凑成的姻缘,现下看来倒是性情相投、相得益彰了。
只是很快又有人提出了新的八卦——那五十万两可不是越国公付的!
不是说越国公不想给,而是越国公夫人没有要!
也不知道越国公夫人在契书上盖了个什么章,继而告诉乌十二郎可以去兑现,结果乌十二郎还真的去兑出来了!
很快就有懂行的人戳破了其中的情节——什么财庄连预约都没有,就能直接兑现五十万两?
超过五万两就要提前预约的好吗?!
假的!
现场围观的人坚持说,真的!
乌十二郎自己说的,兑出来了!
再继续往下挖一挖,就有人发现乌十二郎去了什么地方,再往下挖一挖……为什么宗正'寺要替越国公夫人结账啊?
艹啊,怎么挖出雷来了?!
如同乌留良同乌十二郎说的那样,无数人的目光不动声色的聚集了过去,意图窥探那个被皇室遮掩住的禁忌。
是皇室血脉的话,为什么不敢认祖归宗,名正身份?
不是皇室血脉的话,为什么宗正’寺要替越国公夫人还债?𝔀.𝓵
哦嚯——让我来猜一猜,是圣上的丑事还是天后的秘闻?!
“应该是圣上的丑事!”
私底下有人信誓旦旦道:“先前越国公夫人入宫觐见太后娘娘的时候,太后娘娘都没见她,要真是跟男宠悄悄生下来的孩子,亲生骨肉啊,怎么也会想见一见的吧?”
又有人好奇道:“你说是圣上跟谁生的,先帝的嫔御?”
“本朝又不是没有过这种例子,不至于不敢认吧?应该还要再禁忌一点!”
“……我靠,这么刺激的吗!”
更多的人暗地里说,难怪越国公夫人那么癫呢,原来人家也有背景的!
更难怪她领头孤立承恩公府,圣上那么偏颇舅家的人,居然都没说什么!
可是这么一想,就更叫人好奇了——圣上又不缺儿女,凭什么独独这么偏爱越国公夫人?
还是说越国公夫人的生母,是圣上刻骨铭心的挚爱,所以爱屋及乌,也如此偏爱越国公夫人?
是圣上的挚爱,偏偏还不能公开的禁忌人物……
天呐,好想吃这个瓜啊!!!【阴暗爬行】
寻常人家不敢公开议论此事,宗室内部的忌讳反倒少些。
京兆尹太叔洪之妻成安县主是韩王之女,也是梁氏夫人的表姐妹,听闻诸多风声之后,实在觉得离奇。
辗转一夜之后,第二日清早,成安县主顶着两个黑眼圈,同丈夫道:“不行,我去找表姐探一探风声……”
太叔洪看似不在意,实则很在意的道:“我今晚早点回来!”
成安县主就往梁氏夫人处去了,因为交情深厚,是以并不遮掩,进门之后,便开门见山道:“我听说,你那儿媳妇,其实是位公主?”
梁氏夫人这会儿还不知道外边的风言风语,因而听说之后,当场就怔住了。
她回想起先前乔翎问她自己像不像一位公主的事情来了。
梁氏夫人心下惊疑:怎么成安也这么说,难道那个乔霸天还真是位公主?!
可她看起来真的一点也不像呀!
奇了怪了!
成安县主自打问出来之后,就紧盯着表姐的脸,一丝目光都不错开,这会儿见她反应,着实惊住:“原来她真的是?!”
梁氏夫人大惊失色,赶忙解释道:“不是!不……”
她想说“不是”,但是想着乔霸天跟成安的反应,又觉得或许其实是?
不然怎么可能一个两个的都这么说?
辗转几回,却不得结果,梁霸天终于恼怒起来,愤愤吐出去一句:“少管闲事!!!”
成安县主目光锁定了她,很自信的丢出去一句:“你放心,我都懂的!”
梁氏夫人:“……”
你懂个屁啊!
梁氏夫人心说,我这儿还云里雾里的呢!
那边成安县主兴冲冲的回去跟丈夫分享八卦:我表姐暗示我了,真的是!
太叔洪两眼放光:哇哦~
好大的瓜!
我媳妇真厉害,不仅自己吃瓜,还带回来给我吃!
又迫不及待的问:“那越国公夫人的生母是?”
成安县主摇头:“我没问,即便问了,表姐估计也不会说。”
两口子躺在床上不睡觉,一起琢磨起来。
什么人既被圣上异常爱重,身份又足够禁忌,生下孩子,但是不能公之于众呢?
太叔洪脑子里转了几个圈儿,却怎么都想不出,睡到半夜迷迷糊糊之际,脑海中忽然间闪现过一个念头来……
不会是……
外边流言满天飞,乔翎反倒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在梁氏夫人叫了她过去,小心翼翼试探之后。
“什么乱七八糟的!”
乔翎很生气:“我跟皇帝才没关系呢!我自己有爹爹,有阿娘!”
梁氏夫人也有点不高兴了:“你朝我发什么脾气?我也是听人家说的。”
静默了会儿,她又忍不住悄悄问:“你跟圣上没关系,为什么宗正’寺会替你付账单啊?”
乔翎:“……”
这解释起来,可就太麻烦了……
这样那样,酱酱酿酿。
乔翎于是恼怒起来:“婆婆,你少管闲事!”
梁氏夫人:“……”
出了梁氏夫人的院子,乔翎尤且气闷,踯躅几瞬,终于决定去寻韩少游。
这事儿当初是他经手的,出了麻烦,还是跟他商量一下比较好。
马车到了韩家门外,正好瞧见卢梦卿打里边出来,见来人是她,赶忙拦住:“你千万别去,少游正在家冒火,见了你,火能冒三丈高!”
乔翎颇觉莫名其妙:“为什么?”
卢梦卿神色古怪的看着她:“你知不知道近来外边有些关于你的流言?”
乔翎听罢,旋即愤慨起来:“都是胡说八道的,你不知道那些人有多过分,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真是——”
卢梦卿打断她,说:“那都是小事。”
乔翎有点生气了:“不是小事,是很大的事!”
她说:“他们编的太夸张了,我以后还怎么出门,居然还说皇帝其实是我爹爹——”
卢梦卿又一次打断她:“真的都是小事。”
乔翎面露愠色,眉毛一竖,正待发作,卢梦卿抢先一步,递了张花花绿绿的报纸给她。
乔翎狐疑的接到手里,展开一看,便见到了那个硕大的、耸人听闻的标题!
惊!当今与韩少游或育有一女,疑为越国公夫人!!!
乔翎:“……”
乔翎:“!!!!!”
好熟悉的文字,组成了好陌生的词条!
卢梦卿拍了拍她的肩,神情唏嘘:“我就说你那都是小事吧。”
乔翎:“…………”
“天杀的,神都人都是王八蛋!”
乔翎面容扭曲,怒发冲冠:“我要报官把你们统统都抓起来!!!”
第 44 章
韩少游人在家中坐, 祸从天上来。
家人们谁懂啊,被造黄谣了!
还是这么离谱的黄谣!!!
他火冒三丈,朝前来告知他这消息的卢梦卿咆哮:“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跟当今——我可是个男人!”
再一想那几乎炸掉头皮的一行字, 不禁潸然泪下:“人心居然败坏到了这种程度……”
转而又愤愤道:“我看起来像是那种媚上之人吗?当今天子即便想找男宠,也不至于找我吧?!”
“别太妄自菲薄。”
韩夫人在外边浇花, 提着水壶觑了丈夫一眼,笑吟吟的揶揄道:“我看你现下也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呐!”
韩少游:“……”
卢梦卿:“……”
韩少游勃然大怒:“喂!”
那边京兆尹府上,太叔洪还在跟妻子成安县主小声又难掩兴奋的议论着:“你说这事儿有着那么多疑点, 怎么从前咱们就没有发现过?”
成安县主说:“韩相公少年时候就侍奉东宫,他们是青梅竹马!”
太叔洪说:“圣上亲政之后,就破格擢升了他, 尤其倚重!”
成安县主说:“老承恩公可是圣上嫡亲的舅舅啊, 被韩相公打破了脑壳,人都死了, 居然只是轻飘飘的判了个贬官, 都没有流放——他超爱的!!!”
太叔洪说:“为什么外边人不猜卢相公,不猜唐相公和俞相公, 偏偏只猜韩相公?还不是因为他们两个平素就过于亲密了,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成安县主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太叔洪说:“韩相公同老承恩公结了梁子, 越国公夫人就带头打承恩公府的脸, 这很合理!”
成安县主说:“越国公夫人到了神都, 韩相公就几乎没怎么出现了, 这不是欲盖弥彰, 什么是欲盖弥彰?!”
太叔洪用力的附和妻子:“不错, 这很合理!!!”
……
乔翎浑浑噩噩的回到了越国公府。
脑海中不自觉闪现出刚才看见的那个标题。
乔翎气呼呼的锤枕头:“你们神都人都有病!都有病!!!”
姜迈稍显诧异的看了过去:“神都人怎么你了?”
乔翎没作声。
姜迈于是转头去看张玉映。
张玉映欲言又止, 干咳一声:“其实都是些无稽之谈,娘子不必放在心上的。”
看夫妻俩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 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他们。
乔翎在床上绝望的摊成了一块小饼干。
姜迈到床边去坐下,轻声问小饼干:“到底怎么了?”
乔翎歪头看着他:“你都不奇怪的吗?”
姜迈道:“奇怪什么?”
乔翎问他:“你不觉得我身上奇怪的地方很多吗?”
姜迈道:“很多啊。”
乔翎奇道:“那你怎么不问我呢?”
姜迈道:“你想说吗?”
乔翎将枕头抱在胸前,埋脸在上边,想了想,摇头。
姜迈道:“那我有什么必要问呢。”
乔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的说:“其实你也挺奇怪的!”
姜迈理所应当道:“因为神都人都有病。”
乔翎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
外边谣言传的满天飞,承恩公府的人当然也会有所耳闻。
刘四郎初次听闻的时候也愣住了。
不同于寻常人的云里雾里,因为自身所担当职位的缘故,他是清楚宗正寺会对哪些人群提供兑现业务的。
刘四郎惊疑不定,心想,难道越国公夫人果真是当今的公主?!
太叔氏悄悄问他,他迟疑着点了点头,倒是没把话说死,只说:“……可能真的是。”
太叔氏倒抽一口凉气:“所以越国公夫人真的是当今跟韩相公的孩子?!”
刘四郎目瞪口呆:“什么?还有韩少游的事儿?!”
太叔氏道:“你想呀,当今这么偏爱越国公夫人,一定是很喜欢她的生母,偏又无法光明正大的给她们母女二人一个名分,再算一算越国公夫人的年纪,还有韩相公很早就侍奉在东宫……”
“……”刘四郎忍不住道:“韩少游是个男人吧?能不能有点逻辑,别乱传啊!”
太叔氏小声道:“又不是没有男人生孩子的前例,志怪小说上有好多这样的呢!”
又津津有味的说:“你再想,越国公夫人跟咱们家对上,还是因为老爷子的葬礼——韩相公之所以被贬官乃至于居家反省,不也是因为老爷子的缘故?越国公夫人为了韩相公跟府上闹翻了,这多合理?简直是严丝合缝!”
刘四郎头皮发麻:“……”
真怕叫圣上知道了,把神都街头的狗都抓起来车裂掉……
他只能告诉自家人:“别乱说话!”
转头承恩公又去找他,很不自在的道:“早知道都是亲戚,还斗什么气?大水冲了龙王庙,怪不得劲儿的!”
刘四郎:“……”
刘四郎不敢跟大哥说的模糊,因为知道他脑子不好使,所以就更不能用那些暧昧的词汇了。
他一板一眼的告诉大哥:“越国公夫人不一定跟圣上有关系,别处去乱说话!”
承恩公愣了一下,神色严肃起来,捂住嘴,小声问弟弟:“难道是太后娘娘的孩子?外边也有人在传,说当初越国公夫人进宫的时候,太后娘娘不见她,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又唏嘘的“哎呀”起来:“要这么说的话,也是自己家的人啊!反而更亲近呢!”
刘四郎:“……”
刘四郎头皮简直要炸开,又怕他出去胡说八道,索性叫人煮了一壶哑药,当成补汤骗承恩公喝了。
太叔氏有些忐忑:“这能行吗?”
刘四郎不耐烦道:“就几个月不能说话,他死不了的,我们也安生一会儿!”
太叔氏心想,也是,大伯要是个天生的哑巴,那该有多好。
……
承恩公府这种跟皇室纠葛甚深的人家都觉云里雾里,就更别说旁人了。
即便是皇室的公主和皇子们,心里边也犯起了嘀咕。
大皇子悄悄使人去宗正/寺查档,没找到具体的记录,但是查到了录档的申办人。
大皇子妃知道后都惊住了:“真是韩相公去办的?!”
大皇子木然道:“真是韩相公去办的!”
外边谣言满天飞,内卫不可避免的要上奏到圣上面前去。
内卫统领心说,我靠!这也太禁忌一点吧!
这要是真的……
我何必去揭这个雷呢!
可这要不是真的……
也妥妥的是个雷啊!
不太想自己往上报,左思右想之后,专程使人叫了刘四郎来,进行职场甩锅,这会儿也不管人叫小刘了,而是说:“四郎啊,你是圣上的表弟,又是太后娘娘的内侄,涉及到皇室私隐,还是你去说比较得宜……”
刘四郎更不想接这个锅,当即就道:“统领,我——”
统领压根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反而要跟他谈仕途,娴熟的开始PUA他:“你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几年了吧,有没有想过以后?依承恩公府此时的声名,你怕是很难转入三省体系之中去,即便有岳家襄助,进去了,也很难融进去,倒不如在内卫这边深耕下去。”
他语重心长道:“别人怕知道的秘密太多,但就内卫这个职位而言,就是另一回事了……”
刘四郎情知这是阳谋,但是有一说一,却也有理。
他苦笑着接了下来,递牌子去求见圣上。
不多时,便有人去传他。
刘四郎低着头,力求以一种严肃活泼的语气,陈述自己听到的传闻。
不曾想圣上才听了个开头就怔住了:“为什么越国公夫人可以在宗正/寺报账?”
刘四郎也怔住了。
他愕然当场:“啊?”
刘四郎心想,不是吧,圣上您不知道越国公夫人可以在宗正/寺报账?
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能表现出您知道?
刘四郎斟酌着,徐徐道:“可能是因为越国公夫人可以在宗正/寺报账,所以越国公夫人就在宗正/寺报账了吧……”
监正听完,都没忍住看了眼圣上的脸色。
【非静止画面.jpg】
如是寂静许久,圣上才问了一个很要紧的事情:“那五十万两兑付出来了吗?”
刘四郎颔首道:“兑付出来了。”
殿内又是一阵默然。
圣上战术后仰,思忖了好一会儿,抬手道:“去叫宗正少卿来见朕。”
内侍前去传召的时候,宗正少卿正跟宗正丞一处吃瓜。
“真没想到,居然是韩相公!”
“难怪当初是他到这儿来督办这件事的!”
宗正少卿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感同身受般的叹了口气:“韩相公也不容易啊!”
宗正丞说:“谁说不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正唏嘘着,禁中便有人来传召。
因着刚狠宰了乌氏一刀,宗正少卿很大方的给了张银票出去:“圣上传召,不知所为何事?”
内侍觑了眼银票的数额,透露了一个不算机密、可以透露出去的消息:“刘四郎入宫来了。”
宗正少卿心下了然,会意到了此行是为了什么,果断的又送了一张银票酬谢。
一路到了御前。
圣上问:“宗正/寺真的兑付给乌十二郎五十万两?”
宗正少卿收了乌氏好处,倒是真的与人消灾:“兑付了,乌十二郎愚钝,真的收下了,乌留良倒还算机警,知道此事之后,第一时间退了回来,并表态愿意捐献银二百万两以资助修建南北驰道……”
圣上不在乎那些小事,只问了头三个字:“兑付了?”
宗正少卿被他问得怔住,不由得忐忑起来,但还是如实说:“回禀陛下,兑付了。”
圣上又问:“为什么要兑付?”
宗正少卿愣住了。
他结结巴巴道:“因为,因为那一位出具了宗正/寺的一等章,按照规定,应该兑付的。”
圣上又是一怔:“那一位是哪一位?”
宗正少卿心说,圣上,你为什么要跟我装?!
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搞到台前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啊!
他低着头,说了出来:“越国公夫人。”
圣上愈发不解起来:“为什么越国公夫人会有宗正/寺的一等章?”
宗正少卿:“……”
宗正少卿:“可能是因为越国公夫人有宗正/寺的一等章,所以她就有宗正/寺的一等章吧。”
监正没忍住,又偷偷瞄了一眼圣上的神色。
刘四郎嘴角都不易察觉的抽搐了一下。
【非静止画面.jpg】
又是一阵寂静之后。
圣上问:“是谁给越国公夫人办的一等章?如若朕没有记错,这等权限的纹章,只有少卿才能督办吧?不是你办的,难道是另一个少卿办的?”
宗正少卿痛快道:“正是臣下办的。”
圣上:“……”
圣上深吸口气,问:“那么,你为什么要替越国公夫人办这个一等章?”
宗正少卿:“……”
宗正少卿觉得很委屈。
他心想,陛下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是韩相公去找宗正/寺,要宗正/寺办的!
当时宗正丞就觉得事情太大,既无手谕,又无口谕,还到禁中来问过,是您默许了,我们才办的!
怎么着,现在想甩锅了是吗?!
还是说因为刘四郎在这儿,不能叫他知道这桩隐私,所以不能公开承认呢?
宗正少卿心里愤愤的想,韩相公,我真是替你不值啊!
他怎么敢做不敢当!
宗正少卿就看了看刘四郎,道:“臣请单独奏对。”
不能叫外人知道,那就叫他出去,糊弄着把这事儿糊弄过去,最后圣上脸面上也过得去,这总行了吧?
圣上微露诧异,若有所思的看了刘四郎一样。
刘四郎毛骨悚然,深觉莫名其妙!
都看我干什么!
宗正少卿你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这个章还是我替越国公夫人办的?!
你他妈神经病啊!!!
宗正少卿平白无故的被刘四郎剜了几眼,心里也极不痛快。
你瞪我干什么!
有种去瞪上边那个人啊!
臭打工的何必为难臭打工的!
圣上倒是没叫刘四郎出去,只说:“他没什么不能知道的,你讲吧。”
宗正少卿又开始觉得莫名其妙了。
最后他只得说:“是韩相公往宗正/寺去,叫我们录这个章的。”
刘四郎微微变色,回想起外边甚嚣尘上的流言,暗暗狐疑起来。
圣上愈发奇怪:“谁,韩少游?”
他觉得很滑稽:“韩少游要你们录,你们就录了?”
宗正少卿不由得抬起一点点头来:“当然不是,宗正/寺没见到手谕,也没见到口谕,即便韩相公是宰相,也不能因为他的一面之词就录一个一等章啊。”
圣上更觉莫名了:“所以现在越国公夫人手里的是——”
宗正少卿有点忍不住了,你到底在装什么啊陛下?!
他内心充斥着冤种上司胡乱甩锅的愤懑感,忍气吞声道:“宗正/寺的流程是没有问题的,陛下。”
圣上:“……”
圣上:“那你们录章的时候,有朕的手谕,或者口谕吗?”
宗正少卿:“……”
宗正少卿忍无可忍,索性开始摆烂,当下理直气壮道:“回禀陛下,都没有!”
圣上:“……”
圣上都被他这过于理直气壮的语气搞得呆了一下:“那为什么最后还是办了?”
宗正少卿提着绶带,已读乱回:“因为我们没有手谕,也没有口谕。”
圣上:“……”
刘四郎:“……”
刘四郎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主动告退了。
圣上敏感的看着他,忽的道:“你是在对朕生气吗?”
宗正少卿继续已读乱回:“臣不敢,臣既没有手谕,也没有口谕,就给越国公夫人出具了一等章,臣怎么敢再同您生气?臣万万不敢的。”
圣上倒真是好涵养,盯着他看了几眼,换了个问题:“为什么韩少游要替越国公夫人操办这件事情?”
宗正少卿彻底发疯,瞟了刘四郎一眼,又提了提绶带,大声道:“臣不明内情,但是略有些耳闻!!!”
刘四郎毛骨悚然,心知他要砸雷,马上道:“臣请宗正少卿单独奏对!”
“哈哈,你在这儿待着吧!”
宗正少卿被他剜了好几眼,早就不痛快了,都没等圣上问,就尽情的喷了出来:“外界流言,越国公夫人或为圣上与韩相公之女!”
与此同时,刘四郎:“啊啊啊啊——”大喊出声。
两个人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大,最后圣上什么都没听到,只皱眉看刘四郎,说:“你喊什么?”
刘四郎真想哭。
他摇摇头,也开始已读乱回:“启奏陛下,臣有病!”
圣上都没来得及说话,那边宗正少卿已经杀了殿中所有人一个猝不及防:“外界传言,越国公夫人或为当今与韩相公之女!!!”
刘四郎亡羊补牢:“啊啊啊啊啊——”
刘四郎发疯了。
但是发晚了。
殿中所有人都听到了宗正少卿大声喊出来的那句话。
【非静止画面.jpg】
【非静止画面.jpg】
【非静止画面.jpg】
终于监正绷不住了,主动开口,小声询问上意:“是否要叫刘校尉与宗正少卿单独奏对?”
圣上还在消化宗正少卿说的那句话。
信息量有点过大了……
刘四郎回神之后,再不发一声,宛如一尊木偶,直呆呆的站在那儿。
宗正少卿稍显不安的挠了挠屁股。
他有点能共情到先前的乌十二郎了。
委屈,害怕,但是又有点愤愤不平。
我也没做错啊!
宗正少卿心想,宗正/寺当的就是这个差事,我负责任的做了,手续全都有,现在陛下你又来问责我,希望我来背锅?
凭什么!
自己的风流债,自己担着!
如是殿内寂静了许久,才听圣上的声音有些飘忽的响了起来,颇有些无助的意味:“这,从何说起啊……”
宗正少卿破罐子破摔,开门见山道:“臣请圣上明言,越国公夫人是否为帝裔?”
圣上都被他的坦率的搞得气短了几分,语气都迟疑了:“越国公夫人……她不是吧?”
宗正少卿大吃一惊:“她不是吗?!”
刘四郎也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圣上见状,愈发迟疑了:“她是吗?”
宗正少卿见状急了:“您难道还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骨肉?”
圣上斩钉截铁的告诉他:“她不是。”
宗正少卿想了想,索性坦白问了出来:“难道越国公夫人其实是陛下同母异父的妹妹?!”
圣上:“……”
圣上颇觉无力:“这,这又从何说起呢?”
宗正少卿打开天窗说亮话:“既然您确定越国公夫人并不是您的骨血,何以要叫韩相公往宗正/寺去,给越国公夫人录章呢?”
圣上断然否定了这个说法:“朕从没有叫韩少游往宗正/寺去录什么章!”
宗正少卿将话说到这里,深觉莫名:“难道陛下的意思是,韩相公事先没有知会过您,就叫宗正/寺给一个非帝裔录了一等章?”
圣上饶是颇觉莫名,但还是庇护了韩少游一下,并没有将事情坐实,而是说:“可能是其中有什么地方误会了吧。”
宗正少卿忍不住道:“若是如此,那为何宗正丞往禁中来询问的时候,禁中予以反应了呢?”
圣上愣住了:“宗正/寺往禁中来询问过此事?”
宗正少卿心说你可不要装傻充愣啊陛下!
他很明确的道:“宗正丞往宫内来询问韩相公昨日是否曾经觐见,禁中给予了肯定的答复,再问宗正/寺之事,监正更没有否决之意——当日韩相公入宫,该是有记档的,后边宗正丞入宫,想来也有记录,白纸黑字,难道是臣胡扯的吗?!”
圣上显而易见的顿住了。
监正也终于明白过来了,他朝圣上做了个口型:南边。
那日韩少游惊闻本朝竟有最高司法豁免权之事,进宫来问,圣上便将世宗皇帝时期的秘闻告知于他……
只是韩少游出宫之后,又怎么会到宗正/寺去,还叫人给越国公夫人录了个章?
难道这是那边的意思,假越国公夫人之名,实则是为那一支的后人办的?
但韩少游不应该同他们有所牵连的……
圣上为之出神。
宗正少卿再问:“陛下,请您明言,此事是否是韩少游妄自为之?”
他不再称呼韩相公了。
圣上一时语滞:“这……”
他只能说:“此事牵扯甚多。”
宗正少卿又问:“如若当真是韩少游妄自为之,禁中当日就应该断然否决才是,当时监正何以暧昧其词?”
圣上继续语滞:“这……”
宗正少卿目光如电,去看监正。
监正同样宕机:“这……”
宗正少卿见好就收,同时还叹口气,道:“事已至此,遮掩又有何用?为君者自该有所担当。”
没等圣上发话,便躬身请罪:“臣失言,还请陛下恕罪!”
圣上:“……”
圣上沉默了很久,终于说:“叫韩少游进宫一趟吧,朕也奇怪,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余光瞥见宗正少卿露出了一点“噫~”的古怪神色来。
刘四郎小声说:“这时候传召韩相公入宫,是不是容易引人误会啊?”
圣上于是又瞥见宗正少卿再次露出了“噫~”的古怪神色来。
他深吸口气:“不然朕出宫去寻他也行。”
刘四郎:“……”
刘四郎忍不住道:“更怪了……”
圣上终于显露出愠色来:“你去问他!到底是怎么搞的?!”
再瞥一眼恶意吃瓜的宗正少卿,又加一句:“你也去!”
宗正少卿心说:去就去!
嘿嘿嘿!!!
二人匆忙出宫,直奔韩府去了。
宗正少卿敲门进去,迎出来的是韩夫人。
宗正少卿见了,就不由得在心里“噫~”了声,韩夫人才是最惨的那个好吗!
韩夫人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转头往菜园里摘菜去了。
宗正少卿就一板一眼的问起当日之事来:“为什么明尊要宗正寺替越国公夫人录一个一等章?”
韩少游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桃色绯闻置之度外,理直气壮:“她是公主啊,公主不该有个一等章吗?”
刘四郎呆在当场。
宗正少卿激动地放下茶盏,直拍大腿!
对,就这么爆料!
开门见山的爆!
痛痛快快的爆!
不要遮遮掩掩,似是而非!!!
宗正少卿马上道:“可是陛下说越国公夫人不是公主!”
韩少游深觉莫名:“……他怎么能说不是?”
都能承认向怀堂,还不能承认越国公夫人?
还是说为了前不久兑付出去的五十万两?
这也太小气了吧!
再说,乌十二郎不是没敢要吗!
为了出去溜达一圈儿,最后又回到自己手上的五十万两吓得不敢认了?
宗正少卿紧盯着韩少游的脸,问:“韩相公,你的神色好像有些轻蔑,我能问一问是为什么吗?”
韩少游官方词样:“无可奉告。”
“好吧,”宗正少卿也不气馁,继续道:“总而言之您的意思就是,因为越国公夫人是公主,所以她可以有一等章,对吧?”
韩少游点头:“是的。”
回宫路上,宗正少卿兴奋地像只猹。
他甚至于还摒弃前嫌,问刘四郎:“陛下说越国公夫人不是帝裔,韩相公却斩钉截铁的说她是!你说陛下会怎么回应?他会狡辩吗?!”
“啊~你说越国公夫人到底是怎么来的?我是说,她是怎么来到这个世间的?!”
“啊~我是真的好奇啊~真的很好奇~~~”
刘四郎:“……”
刘四郎头疼的想,早在他请求单独奏对的时候,我就该走的!
再回到圣上面前把话一说,圣上又一次愣住了:“他是这么说的?”
宗正少卿用力的点头:“他是这么说的!”
又扒拉刘四郎一下。
刘四郎无力的附和:“啊,是,是的。韩相公就是这么说的。”
圣上心想,难道越国公夫人也是太宗之后?
我先前怎么不知道?
不过真的不重要了,赶紧结束这场闹剧吧!
他胡乱摆摆手,说:“就算是吧,此事到此为止。”
宗正少卿听得浑身刺挠——什么叫就算是啊,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陛下你这么说,跟瓜吃一半瓜就烂了有什么区别?!
只是他不好明说,只问:“那越国公夫人手里的一等章,是否要收回来?”
圣上丢不起这个人,说:“叫她留着吧。”
宗正少卿又问:“如若越国公夫人再花一个五十万两,宗正/寺还要通过审核,给她批条子吗?”
圣上觑着他,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批。”
宗正少卿心潮澎湃,难掩兴奋,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圣上:“……”
一直静默吃瓜的刘四郎都忍不住小心问了句:“所以越国公夫人其实真的是公主咯?”
圣上:“…………”
圣上真的忍了他们太久太久,终于勃然大怒,当场摔了茶盏,脆响声中发作出来:“都给朕少管闲事!!!”
第 45 章
宗正少卿与刘四郎如同两只老鼠, 灰溜溜的被撵了出来。
只是一个稍觉丧气,另一个还精神抖擞,悄悄跟同伴眨一下眼, 说:“你看,他急了!”
刘四郎:“……”
刘四郎朝他摆摆手, 果断道:“我走了!”
宗正少卿:“……”
宗正少卿不由得抱怨一句:“你这人,真没意思!”
事后,很快就有殿中省的人出面辟谣, 外边那些乱七八糟的议论都当不得真,谣言止于智者,希望大家有自己的分辨能力。
刘四郎就看见宗正少卿越过重重人海, 一抖眉毛, 朝自己递了一个眼神。
刘四郎:“……”
你好烦啊,管好自己的事情不行吗。
皇室的辟谣来的有些暧昧, 只说什么“谣言止于智者”, 但细细剖析,里边一点干货都没有, 最重要的越国公夫人究竟是否是皇室血脉这事儿, 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来。
许多人便觉得, 没有否定, 本身其实就是一种非常明确的肯定了。
而圣上对此始终没有公开表露态度, 倒是否决了三省奏请削去承恩公府爵位的奏疏。
因为前边这事儿, 赵国公府内部还开了一场小会——其实这也是皇长子态度的延续。
先前关于越国公夫人的种种风波, 皇室辟谣了, 但是又好像没有辟, 世人最想知道的那个问题,皇室压根没有明确的表露态度出来。
越国公夫人是皇嗣的话, 为什么不叫她认祖归宗?
越国公夫人不是皇嗣的话,为什么要替她付如此巨额的一笔债务?
皇长子料定这里头必然有些机窍,然而皇室——主要是圣上既然已经表露态度,不愿让人深究此事,他当然也就不能公然违背父亲的意思,去探寻一个天子不希望底下人去探寻的秘密了。
好在他的王妃出身赵国公府,而赵国公府又是越国公府老太君的娘家,两家公府的关系还算亲近,可以走赵国公府的路子去探一探究竟。
皇长子妃递了话给娘家人,赵国公府当然得当成一桩正事来办,只是越国公夫人这事儿,皇长子都不好贸然打听,赵国公府即便同越国公府有亲,也不好大喇喇的上门探听的。
长房世子夫人便同底下的妯娌商议:“听说前阵子十一娘病了,三弟妹何妨打发儿媳妇去瞧瞧呢,太夫人和越国公夫人若有空,就去请个安,若不得闲,她们小辈走动,原也没那么多拘束。”
十一娘,是姜二夫人在赵国公府的排行。
她是三房的庶出女儿。
皇长子妃的母亲是二房夫人,听了这主意也觉得不错。
不年不节的,她们这几房夫人没由头过去,可小辈没那么多事儿,嫂子去瞧瞧出嫁了的小姑子,连拜帖都不需要投,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三房夫人不太情愿。
只是大嫂占了个长,格外贵重几分,二嫂呢,人家女儿又足够争气,两位年长妯娌敲定了的事儿,哪里容她拒绝!
三房夫人耷拉着脸应了这话,回到自己院里,便使人叫了儿媳妇段氏来:“去越国公府瞧瞧你十一妹妹,再问一问她越国公夫人的事情,外头传的沸沸扬扬,咱们自家人都是两眼一抹黑呢!”
段氏轻轻应了一声。
三房夫人略顿了顿,又板着脸加了句:“去库里选几样东西带过去,娘家人过去一趟,总不能叫人取笑赵国公府寒酸。”
段氏笑道:“母亲想多了,不为着您的情面,也为着那边老太君呢。”
取笑姜二夫人的娘家,跟取笑老太君有什么区别?
她们可都是甘家的女儿。
越国公府的侍从即便眼皮子浅,也不至于真的浅成这样。
三房夫人挑起眼睑来斜了儿媳妇一眼,不咸不淡道:“不必往我脸上贴金,老太君未必瞧得上我,更别说你了!”
这话说得就不太好听了。
只是三房夫人是婆婆,段氏没什么好说的,心里再堵,脸上也没法带出来怫然之色。
等出了门回到自己院里,段氏才同娘家带来的丫鬟抱怨起来:“不怪姜府老太君瞧不上十娘,瞧这母亲的做派吧,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还死揪着不肯放!”
三房七八个孩子,只有六郎和十娘是嫡出,其余的都是庶出。
段氏嫁进来的时候,十娘和十一娘都还没有出嫁。
说真的,她其实更喜欢十一娘——别管是不是装的,起码人家对待嫂嫂是很客气的,不像甘十娘,依仗着母亲宠爱,居然索取嫂嫂的陪嫁之物!
后来越国公府的二爷议亲,老太君想替儿子娶娶十一娘,三房夫人这边使了大劲儿,不知道从哪儿找了个道士过来,说两人命格妨碍着,接了亲对双方都不好,想把十娘嫁过去,没成想老太君的态度很坚决,是以最后这事儿也没能成。
也是因为这事儿,老太君算是把三房夫人给得罪了。
只是段氏冷眼瞧着,老太君那边只怕都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倒是自己婆婆在家里边恨得咬牙切齿——也是,谁吃亏谁赚便宜,大家自己个儿心知肚明。
十一娘嫁入公府,没过两年就有了孩子,越国公府的家风一直都不坏,上头婆婆又是嫡亲的姑祖母,日子当然舒服。
十娘呢,蹉跎的年纪大了,才匆匆嫁掉,又是爱掐尖要强的性格,婚后便不十分顺遂。
这叫三房夫人瞧着,心里边就更难受了。
逢年过节十一娘回来,往往都没个话说——可三房夫人不想跟十一娘说话,别人想跟十一娘说话啊!
越国公府总共就那么两房人,就算是分家,十一娘能分到的家产也比赵国公府这边一房人多得多!
她丈夫又争气,仕途顺遂,等到此番任期结束回京,怕还得再升一升。
尤其二房现下就只有一个孩子,还是从十一娘肚子里出去的!
再想想自己的女儿——三房夫人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段氏知道这段过往,当然也就不会自作主张去说和,只是偶尔劝一劝丈夫,都是妹妹,咱们尽量一碗水端平。
不管怎么着,以后十一娘的孩子也要管咱们叫一声舅父舅母,人家又没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关系维系着,总归是有备无患。
甘六郎倒是听劝。
甘十娘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甘十一娘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血缘上诚然稍稍差了一点,但甘十一娘的丈夫在外做封疆大吏,也就生生抬高了甘十一娘的地位。
有这样的妹夫,怎么还不能一视同仁呢。
这会儿段氏从婆婆院里出来,叫人专程给十一娘的孩子额外准备了点东西,便吩咐套车,往越国公府去了。
姜二夫人听底下人说娘家嫂嫂这时候过来了,心里边也有所猜测——八成是为了自家那酷炫狂霸拽的侄媳妇来的。
她放下手里边在做的小衣裳,出门去迎了段氏入内,姑嫂两人说了会儿话,段氏便委婉的向她阐述了来意。
姜二夫人有些无奈:“倒不是我想瞒你——而是我真不知道呀!”
她说:“那是侄媳妇,又不是儿媳妇,再怎么好奇,也没由得把人叫过来问的道理不是?”
段氏也觉得这话在理,只是她自己也实在是好奇呢:“外头传的沸沸扬扬的,府里边竟没什么动静?”
姜二夫人重又捡起了针线,继续绣那小肚兜上的莲花,一边绣,一边说:“倒是没必要瞒你,我也想知道呢!可是老太君那边云淡风轻的,好像压根不知道这事儿似的,大嫂呢,倒好像是叫了侄媳妇去过,可那边也没什么风声传出来——太婆婆跟亲婆婆都这样,我又能如何?”
段氏不由得道:“姑祖母还真是沉得住气呢。”
她瞧着摆放在案上的那盆兰花,若有所思:“先前议婚的时候,也没听见什么动静?”
姜二夫人咋舌道:“议婚的事儿,我就更插不上手了,别说是我,连大嫂都插不上手!”
她说:“我们国公的情形,你也是知道,诸事向来都是老太君亲自操办,那段时间国公身子实在不好,老太君便在外边找人推算,找个年岁八字相合的进来冲喜,她老人家的陪房到外边去寻了个人来,将诸事敲定,没过多久,侄媳妇便上京来了……”
绣完最后一针,姜二夫人没寻到剪刀,便低头用牙齿咬断了线,继而道:“再后头的事情,满神都都知道了。”
段氏靠近小姑子一点,揣摩着道:“你说,是不是老太君悄悄跟什么人达成了协议,才把那位娶进来的?”
姜二夫人老老实实的说:“嫂嫂,我真不知道。”
段氏却觉得这推测比较靠谱:“那位或许是当今的孩子,更有甚至,是千秋宫的孩子,不忍心叫她流落在外,所以给她寻了个身份,风风光光进京来……”
姜二夫人再次无奈重申:“嫂嫂,我是真的不知道!”
段氏也是无可奈何:“我总得有个话回去交差哇,什么都没问出来,长房跟二房那边顶多就说一句不中用,咱们太太那儿,怕是能直接骂死我。”
姜二夫人听得忍俊不禁:“那你就把原委推到我头上不就是了?”
她手把手的教着段氏:“你就说,进门之后刚那么一问,我脸色就不好看了,再试探着提了一嘴,我就把脸给板起来了,说‘嫂嫂只管管好自家的事就是了,平白无故的,却来探听我们越国公府的风声做什么’?就这么说。”
段氏听着都觉得害怕:“咱们太太要是听见,不知道得有多恼怒呢!”
姜二夫人无所谓道:“顶多就是骂我几句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叫她有个出气的地方也就是了,你还要在太太手底下过日子,不好得罪她的。”
段氏听得有些意动,但是又实在不好意思:“这,这也太……”
姜二夫人笑吟吟道:“没事儿,太太还能上门来吃了我不成?你就这么说。”
段氏想一想自己婆婆的为人,再一想倘若真是如实和盘托出的结果,暗地里不由得打个冷战,当下再三谢过,感激不已的出了门。
彼时姜迈心情尚好,便在院中弹琴,乔翎趴在桌子上晒太阳,优哉游哉的听着曲子。
金子在她脚边趴着,闲适的摇着尾巴。
张玉映从外边回来,待到姜迈一曲弹完,才悄悄同乔翎说:“方才赵国公府来人了呢。”
乔翎了然道:“该是去找叔母的吧?多半是叔母那一房的媳妇。”
张玉映笑道:“一点也不错。”
她并不卖关子:“来的是姜二夫人的娘家嫂嫂段氏夫人。”
乔翎哼笑起来:“段氏夫人怕要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啦。”
“这回娘子可就猜错了,”张玉映说:“去瞧着段氏夫人离开时候的神色不算失落,眉宇间倒是隐隐的带着点感激呢。”
乔翎不由得坐起身来:“哎?”
她若有所思,转而又笑了:“大概是叔母同她说了什么,安了她的心吧。”
……
段氏如姜二夫人所说将话讲了,果然惹得三房太太生了一场大气,赵国公府那边虽然失望,但也算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了。
也就在这关头,承恩公府宣布分家,承恩公与承恩公夫人正式和离了。
条件就是先前太叔氏提议的那几个。
孩子都已经成年或者接近于成年,无需划分抚养权,财产方面也没有大的纠葛,大苗夫人的嫁妆归属于她本人,承恩公本人分得的财产,让渡三成给大苗夫人。
东平侯原以为此事还有的磨,没成想竟如此痛快的办成了,心下难免有些唏嘘,私下里同母亲道:“临了了,总算是刘家也做了件好事……”
东平侯老夫人了然道:“八成是刘四郎夫妻俩的主意。”
是日,东平侯府做东,小苗氏与婆婆郑国公夫人作陪,靖海侯夫人与成安县主列席,没有经过官府,几家见证着,痛快的结束了这段纠缠几十年的婚姻。
大苗夫人看着手中的和离书,神色有转瞬的恍惚。
承恩公在做哑巴。
小苗夫人很嫌弃这个前姐夫:“他这像什么样子啊!”
裴夫人笑道:“能就这么结束,已经很好了。”
宴饮结束,婆媳二人上了马车,一路无话,将要抵达自家的时候,小苗氏才听婆婆状若不经意的说了一句:“这回的事,真该好好谢谢越国公夫人。”
小苗氏起先一怔,会意之后,不过刹那之间,后背上薄薄的生了一层汗出来。
她毕恭毕敬道:“是,儿媳知道了。”
裴夫人倒是也没多说,转而道:“承恩公虽不济,但刘四郎夫妻俩人还不错,以后如常走动着,别疏远了。”
小苗氏起初以为婆婆说的是这回刘四郎夫妻俩劝说承恩公退步的事情,便要点头应下,再一想,忽然觉出不对。
婆婆都知道自家妹俩事发当日就去了越国公府,刘四郎主理内卫之事,难道会不知道?
他知道,想必也就能够猜出自己姐妹二人在当日之事中发挥的作用,可即便如此,也按下没有发作,甚至于操持着推动这件事情圆满结束。
小苗氏意会到这一点,难免心有所悟:“平日里寒暄客气多少句,都不如真正经历一件事情,更能看清人的品性。”
裴夫人见她明白,脸上的笑里就多了几分满意:“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
东市的酒肆里,几个酒客数次推杯换盏,脸上俱都已经有些醺然。
他们说起今次承恩公府的事情来。
“先前看老承恩公的葬礼给搅弄的那么难堪,还以为这回分家也该有场热闹看的,只是没想到,反而是云淡风轻的结束了……”
另有人说:“不快刀斩乱麻怎么行?先是葬礼,再是夫妻和离,刘家的脸都丢尽了,再丢,可就得倒欠了!”
酒客们哄笑起来,笑完之后又忍不住道:“不过,越国公夫人为人倒是真的豪迈不羁,有侠士风范……”
几人占的是靠窗的那一桌,再往酒肆里边去瞧,隔着屏风独坐饮酒的,却是个黑衣剑客。
他桌前摆一碟酱牛肉,一盘盐水毛豆,并一坛酒,再配了那几人的言谈笑骂,一并下酒。
等这顿饭吃完,那剑客叫了跑堂的小二来结账,继而问:“承恩公府的名声,好像十分的差?”
那几位酒客言说的时候,这小二也在一旁听着,这会儿听剑客问,便了然笑道:“太太想必并非神都人氏吧?倘若是的话,只怕便不会有此一问了。”
见那剑客不言不语,只是神色专注的看着自己,他倒是正色了点,看看左右没人注意,才小声说:“我有一回撞见他们家往外拉人呢,说是打死了个小厮,虽说是奴籍,卖身给他们家了,可那也是条性命啊……这还是我瞧见的,没瞧见的,不知道有多少呢!”
这小二有点物伤其类。
虽然他既不是奴籍,也不是承恩公府的下人,但对于他这样生活在底层的平头百姓来说,承恩公府这种骄横跋扈、并不把寻常人性命当回事的行事作风,是非常恐怖的。
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哪天出门的时候不小心挡了承恩公府的路,继而直接被拖到路旁去挨一通毒打……
黑衣剑客听了,倒是没说什么。
他点点头,结账后给了赏钱,背上剑出门去了。
……
夕阳西下。
橘红色的余晖就像是篝火熄灭前的挣扎,最后在天际闪烁着。
大公主身着常服,头戴帷帽,出现在神都城中某处临水的荫蔽茶楼里。
二楼的雅间里早就有了一位等待已久的客人,坐在屏风后听见推门声响起,不由得笑道:“公主还是来了。”
大公主自袖中取出一片织金的衣料,摆到进门处的条桌上,淡淡道:“因为这的确是进献给皇室的锦缎,而你又在信中说,有一个知道之后绝对不会叫我后悔的秘密想说给我听。”
那人笑着应了声:“不错。”
大公主遂开门见山道:“如今我已经到了,你大可以开口了。”
客人却说:“在告知您这个秘密之前,我想先告诉您我的态度——或许我们是可以合作的,殿下。”
大公主不置可否,只说:“等我听完再说。”
“您可真是……”
客人有些无奈的笑了起来,倒是没有再卖关子:“公主是当今天子的长女,论才干和品性,也要胜过您的弟弟、今上的长子楚王,是以您应该觉得,自己有很大的概率能够坐上那个位置吧?”
大公主并不接腔。
客人对于她的沉着并不意外,继续道:“只是很可惜,我想要告诉您的这个秘密,或许会让您先前多年的心血都付诸流水呢……”
大公主听他说了半晌,都没有切入正题,心下已经生出了几分不耐。
或许是个无聊之人?
这时候却听客人短促的笑了一声,那言辞像是刀一样,猛地扎进了大公主的心口:“皇室所谓的立长,说的是长子也好,长女也罢,都要有一个前提——中宫无所出吧?”
茶室内灯影憧憧,连带着他在屏风后的影子也便觉诡谲莫测起来。
大公主心绪猛地一跳,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客人的声音仍旧温和从容:“我想说的是,殿下,或许我们是可以合作的。”
他很了解现下大公主心头涌动着的汹涌浪潮,不等她出声催促,便讲出了她心有惊疑、但是又不敢将其真正落到实处的那个猜测:“当今与朱皇后有一个孩子,您应该知道吧?”
大公主脸上血色稍退,语气却还坚定:“我知道,那个孩子并没有被生下来,”
客人于是幽幽的笑了起来:“公主何必如此试探我呢?您应该很清楚,朱皇后的那个孩子,其实是生下来了。而我今天要告诉您的就是——那并不是一个死胎,那个孩子,如今还活着!”
大公主脸上的血色终于消失了。
她立在门口,几乎能够听见胸腔里的血液在血管中跳跃的声音。
如果朱皇后当初诞下的并不是一个死胎……
如果那个弟弟,或者妹妹如今仍在人世……
那皇位的继承序位上,她也好,大皇子也好,通通都要往后靠!
可是……
大公主的思绪猝然收紧了一瞬,语气稍显急促:“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朱皇后作为母亲,没道理不去保护自己的孩子,尤其她在宫廷之中,并不是漂泊无依之人——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她有着皇朝四柱之一的定国公府作为依靠!
而宫里的人,无论是太后娘娘,亦或是当今,都没有理由做出这样的事情,何必遮掩中宫嫡出的降生,继而对外宣称那是一个死胎?
客人没有答话。
只有江上的清风从屏风后隐约拂来。
大公主心有所悟,踱步往屏风后去看,果然见其后窗扉半开,轻纱质地的窗帘在江风前飘摇,而那客人,却已经失了踪影。
……
夏末的夜晚是很美丽的。
见天朗气清,越国公府众人在水阁里行了一场家宴,不只是长房和二房的人,连同广德侯夫妇也一起来了。
水边堆起半人高的木柴,里边扔了香料,噼啪声中,火焰燃起有一人多高。
那美丽的、闪烁着幽蓝色光泽的织梦娘在夜色中翻飞,继而越过屋脊去了。
门户洞开的厅堂里,梁氏夫人、姜二夫人与广德侯夫人姜氏正同老太君一处说话,广德侯则饶有兴致的考校起了姜裕,侍女们不间断的将美酒和鲜果送上,穿插其中,笑声不断。
姜迈体弱,受不了烟气,也不愿搅扰别人的谈兴,叫人搬了把椅子独坐在避风处,眼看着院子里的场景,也觉得很有意思。
芳衣带着几个厨娘在烤肉,另还炙了驼峰,烤了一点时鲜的蔬果。
张玉映卷起袖子,露出一截莹润的小臂,正执着一把极薄的刀在切脍。
乔翎像只秃鹫一样,兴致勃勃的盘旋在她身边。
再远一点的地方,乐师们正在调弄乐器,先前乔翎请到府上来的那个杂耍人也正在核对自己箱子里的东西。
姜迈微微出神,这功夫乔翎已经到了近前,大概是因为方才离烤架有点近,她脸上染了一点灰。
乔翎小声问他:“你吃鱼脍不吃?吃的话我偷偷拿一点过来,现在的鱼脍最新鲜!”
姜迈其实很少吃生的,肠胃受不太了,只是看她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自己,居然鬼使神差的点了下头:“好。”
乔翎于是瞄一眼厅内,用小盘子端了一点过来,屁股往他座椅上一挤,挨在一起开始吃鱼脍。
间歇里说:“二弟他约我去吃饼呢,你去不去?韩相公应该也会去,或许还会带一只他炖的鸡——韩相公鸡炖的极好!”
姜迈用手帕温柔的擦掉她脸上的那一点灰,道:“我方便过去吗?”
乔翎说:“怎么不方便?二弟本来也叫你去呢!”
姜迈便点点头:“那就一起过去。”
乔翎嘴巴被占着,含糊的应了一声,忽的瞥见什么,不由得开心起来:“看,那儿有两只叮叮猫!”
梁氏夫人养的那只狸花猫也在附近,大概是听见声音了,不由得竖起尾巴,稍显惊奇的东张西望起来。
姜迈也奇道:“什么猫?”
乔翎指给他看:“叮叮猫!”
姜迈和那只狸花猫齐齐看了过去,怔然几瞬之后,前者哑然失笑,后者则带着一点被愚弄的愤怒“喵!”了一声。
姜迈好笑道:“那不是蜻蜓吗?”
乔翎理所应当的说:“我们那边儿就管它叫叮叮猫呀,我觉得比蜻蜓可爱!”
姜迈笑着附和她:“是的,可爱。”
肉烤的差不多了,驼峰滋滋冒油,芳衣切了一碟首先送到老太君面前去。
梁氏夫人要使人去叫继子和儿媳妇过来,却被广德侯夫人拦住了。
姜氏笑道:“叫他们俩一起说说悄悄话吧,瞧那俩人,多要好。”
老太君也说:“是呢。”
叫芳衣给他们俩切一碟肉过去:“叫他们在那儿安生猫着就成。”
张玉映的鱼脍被送上桌,接下来就没她什么事儿了,侍宴的活儿,有芳衣盯着。
她悄悄又端了一碟鱼脍给乔翎送去。
乔翎会意的朝她眨一下眼,接过鱼脍的同时,往她手里边塞了一张纸条。
张玉映心下暗暗一惊,不动声色的收起,退到外边去之后,打开一看,便见纸条上短短的写了一句话:往后院东门去,向南走五十步。
张玉映微觉莫名,倒是没觉得娘子会害自己,略有些迟疑的去了,入东门后,再往南走五十步……
她不由得怔住了。
……
张玉映走后,姜迈问乔翎:“你给了她什么?”
乔翎一边嚼嚼嚼,一边说:“是份礼物!”
姜迈道:“什么礼物?”
乔翎嚼嚼嚼,说:“我自己做的一间树屋!你不是说后院的树可以用吗?”
姜迈默然了会儿,才说:“那你可真厉害呀。”
乔翎洋洋得意的嚼嚼嚼:“是吧!我觉得玉映会喜欢的!”
姜迈慢条斯理的吃了口羊肉,没说话。
乔翎说:“你吃鱼呀!”
姜迈微笑道:“我肠胃不太好,很少吃生的。”
乐师进场表演,乐音响了起来,不多时舞姬出场,连带着厅中的说话声都小了。
再之后就是杂耍人的表演,饶是先前已经看过几回,侍女们也给惊得出声,连见多识广的梁氏夫人和广德侯夫人,也不由得为之称奇。
老太君笑着道:“都是哄人玩儿的把戏罢了,不过能练到这样炉火纯青的境地,也不容易。”吩咐叫赏赐那人。
宴席结束,众人各自散去,乔翎与姜迈自去正房安置,洗过脸了坐到床上,才见张玉映回来,她眼眶尤且有一点红。
轻轻叫了声:“娘子……”
乔翎在帐子里捂着耳朵叫了起来:“不要说叫我不好意思的话嘛!”
张玉映听得忍俊不禁,倒是真的没再说什么,行个礼,悄悄出去了。
乔翎暗松口气,转头欲睡,却见姜迈侧躺在塌上,支着手臂,静静看着自己。
乔翎道:“你看什么?”
姜迈说:“怎么,你不能看?”
乔翎:“……那倒也不是。”
她躺下去,拉起被子盖到胸口,合上眼睛,准备睡觉。
几瞬之后,她迟疑着睁开了离姜迈比较近的那只眼,试图暗中观察一下。
姜迈被气笑了,问她:“你看什么?”
乔翎理直气壮的把另一只眼也睁开了:“怎么,你不能看?!”
姜迈觑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躺平身体,也将被子拉到胸口,合眼睡了。
却没有学着乔翎的样子,也睁开一只眼试图暗中观察。
过了会儿,他便听见身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就是穿鞋声。
姜迈睁开眼睛去看,只见到乔翎的背影,她从衣架上取了外衣,自己麻利的穿到身上。
姜迈坐起身来:“你上哪儿去?”
乔翎很大佬、很冷酷的说:“别管!”
走出去几步,想了想,又说:“我很快就回来!”
姜迈嘴唇张开,欲言又止。
这转瞬迟疑的功夫,乔翎已经开了门,人影在窗上一晃,继而就听脚步声往外边去了。
姜迈独自在帐子里边数着时间,从一一直数到三千,又从三千倒序数到了一,反复两回,才听外边传来张玉映的声音。
“娘子大晚上做什么去啦?”
乔翎声音很低的说了句什么。
姜迈凝神去听,都没听见。
只听见张玉映平淡的声音:“娘子,男人不喜欢这些的,您只怕是白费功夫啦!”
乔翎困惑的“啊?”了一声。
继而便听张玉映淡淡道:“大多数男人都很肤浅的,只喜欢那些浮于表面的东西,没有我们女孩子那么细腻柔软的心思。”
又说:“不过,国公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人。”
姜迈忍不住坐起身来,重重的咳嗽了一声。
外边的声音就停了。
紧接着乔翎推门进来。
姜迈想要起身掌灯,却被她拦住了:“你不要动,也不要点灯!”
乔翎用脚把门一推,自己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自己脱掉鞋钻进帐子里,还指挥姜迈:“把帐子关的严实一点。”
姜迈就把她进来时打开的那道口子合上了。
乔翎展了展自己宽大的袖子,姜迈眼见着深青色,亦或者说深黄色的光芒星星点点的亮了起来。
帐子里只隐约透进来一点微光,却显得萤火虫的光芒更亮了,忽闪忽闪,像是情人的眼睛。
姜迈一时无言,静静的看着她。
乔翎见状,于是赶忙捂住自己的耳朵:“你也不要说会叫我不好意思的话!”
姜迈看着她,眨一下眼睛。
乔翎见他不语,这才稍稍放心一点,放下手来。
姜迈便靠近一点,伸手过去,指尖点了点她脸颊:“你脸上,被蚊子叮了好大一个包。”
乔翎茫然的摸了摸脸:“哎?”
姜迈看着她,轻轻地,轻轻地靠近一点……
乔翎正不明所以,就听窗外张玉映好心提醒道:“娘子,萤火虫玩完之后要放出来呀,不然明天早晨会会发现它们死了一帐子的。”
乔翎大惊失色:“不会吧?!”
张玉映很肯定的说:“会的哦!”
乔翎不忍心了,于是看向姜迈:“把它们放出去吧?要是死掉,就太可惜了。”
姜迈点头,面无表情的躺了回去,说:“放,放,都放走吧。”
第 46 章
九华殿。
贤妃身边的女官见大公主来, 很高兴的送了香茶和时鲜的瓜果,因为是贤妃的亲信,也是看着大公主长大的, 言谈之间,更多几分亲近, 少几分恭谨。
“公主怎么不带小郡王来?娘娘也惦记孙儿呢。”
大公主笑𝔀.𝓵着含糊过去:“他今日有功课要做,明日我叫驸马带着他来陪娘娘说说话。”
女官不由得有些唏嘘:“一眨眼的功夫,小郡王也开蒙了, 这日子可真是不经混……”
正说着,置于偏厅的那座鸾鸟座钟“铛铛”响了起来。
“呀,时辰到了。”
她不由得笑道:“娘娘今日的静修结束了。”
大公主也站起身, 往门外去, 等候母亲的到来。
贤妃刘氏如今也是快要五十岁的人了,看起来倒是只有三十五六岁的样子。
她衣着简朴, 发无珠饰, 脸上的神态也很温和从容,只是在见到女儿的时候, 不由得流露出一点微笑来:“仁佑,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大公主已经开府, 却仍旧住在宫中, 只是除了规定的可以拜见母亲的日子, 她极少会往九华殿来见母亲。
她是女子, 往来后宫不像大皇子一样有着诸多忌讳, 但同时大公主也知道, 作为一个在朝中领事、有心大位的公主来说, 不宜再肆无忌惮的同后宫联系了。
她不愿意做那个破坏规矩的人。
这会儿母亲问起,她便如实答了:“我有些很要紧的疑惑, 想要问您。”
贤妃几不可见的怔了一下。
那边女官听到大公主的话之后,已经默不作声的领着殿内其余的侍从们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这母女二人。
贤妃往内室里走,大公主忙上前一步,替她打开了帘子。
母女俩到里间去坐定,大公主开门见山道:“娘娘还记得朱皇后吗?”
贤妃脑海中恍惚间回忆起朱皇后的面容,即便过去多年,那风华绝代的影子,也仍旧镌刻在她的记忆当中。
她不由得道:“怎么会忘呢。”
说完之后贤妃轻轻笑了一下,转而问女儿:“难道你忘了吗?”
朱皇后薨逝的时候,大公主其实也不算是个稚童了。
她为之默然,几瞬之后才道:“我当然也没有忘。只是朱皇后是嫡母,又因为难产亡故,您也好,祖母和父亲也好,都没叫我了解太多,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也就想不起要探究更多了。”
贤妃看着女儿,突然道:“时隔多年,你为什么会问起朱皇后来?”
大公主如实的告诉母亲:“因为有人告诉我,朱皇后当年生下的并不是一个死胎,而是一个健全的孩子,那个孩子至今仍旧活在世上!”
贤妃饶是向来平和,听罢也不由得吃惊的“啊!”了一声。
大公主见母亲如此反应,心下难免对于听到的消息起了疑心——母亲当年身在宫闱之中,又是四妃之一,尚且一无所知,那个人又是怎么知晓这样的绝密的?
贤妃目光仍旧落在女儿脸色,心绪却已经飞回到了多年之前。
相较于前朝记载于史书之上的那个宫廷倾轧,当今的后宫,其实算是十分平和了。
贤妃凭心而言,今上并不算是个难伺候的君主,甚至于可以说是个温和体贴的丈夫。
他并不会刻意的禁欲,但是也不会放纵自己,女色上浅尝辄止,恰到好处。
贤妃自己是承恩公府出身,血缘上算是今上的表姐,比起叫承恩公府那一家子糟污人决定自己的未来,入宫于她而言,算是个不错的原则。
太后娘娘对待承恩公府一直都颇漠视,待她这个娘家的侄女也是平平,贤妃心知肚明,自己能够入宫,其实是因为圣上要跟太后娘娘斗气。
所以她对待太后娘娘,只有妃妾的恭谨和敬重,却不敢显出娘家侄女的亲昵和娇气来,也从不肯牵扯到两宫之间的纷争去。
太后娘娘只是漠视她,但并没有为难她,当今待她不算十分恩宠,但也足够宽和。
大公主是贤妃唯一的孩子,也是当今的头一个孩子,新生命总是象征着希望,而第一个也总是不同的。
圣上在大公主身上倾注了最多的爱护和心血,而大公主的存在乃至于逐渐成长,也叫帝妃之间的关系愈发紧密平和。
这其实就很好了。
大皇子的生母夏侯氏进宫的时间,比贤妃晚了半年。
夏侯氏的父亲在当今为东宫的时候,便侍奉在近侧,某日天子临幸其府邸见到夏侯氏,很喜欢她,便奏禀太后,将她带入宫廷。
较之贤妃的谨慎和温和,夏侯氏的性子其实有点刁蛮——当然,在圣上面前,那点刁蛮只会表现为娇俏。
起初对待贤妃这个姐姐,她还是很恭敬的,时间久了,察觉到太后娘娘其实并不怎么理会贤妃之后,才逐渐骄纵起来。
贤妃对待她,就像是对待一个任性的小妹妹,对于她的冒犯,很多时候都是一笑了之——说到底,她也只是爱在嘴上讨点便宜罢了,比起刘家那群糟污人来说,简直干净纯粹的像张白纸。
宫里边总共就这么两个有正经名分的妃子,有什么好斗的呢。
只是没过多久,两人便听到了来自前朝的消息,定国公之女朱氏,被选为皇后了。
神都之中,谁不曾听说过朱家娘子呢!
夏侯氏慌里慌张的去找她,神色不安。
她很清楚,论容貌,论才情,论背景,她们两个人捆在一起,都无法与朱娘子抗衡。
贤妃自己倒是很平和。
因为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无法延续姑母的传奇。
贤妃劝夏侯氏看开些:“太后娘娘也好,咱们圣上也好,眼睛里可都揉不下沙子。”
夏侯氏有些失魂落魄:“怎么会选朱娘子做皇后呢……”
贤妃听着,不由得加重了语气:“妹妹,别失言了!这不是我们能管的事情!”
夏侯氏回过神来,脸上有些恍惚,低下头去,很小声的说:“刘姐姐,我就是觉得……”
她几经纠结,终于委屈的说了出来:“我就是怕她抢走圣上啊,她那么漂亮,那么耀眼!我先前就怕,可阿娘进宫的时候跟我说,定国公府从来没有女儿嫁入皇家,叫我不要杞人忧天,这才过去多久?朱娘子就要进宫来做皇后了!”
夏侯氏抽泣着哭了起来:“别人骗我也就算了,我阿娘居然也骗我!”
定国公府从来没有女儿嫁入皇家?
贤妃听闻之后,头一个念头就是——这怎么可能!
她按下心底诧异宽抚住夏侯氏,转而悄悄去查,这才发现夏侯氏说的居然是真的——没有任何记载显示,定国公府朱氏出过皇后、亦或者皇子妃!
这可太古怪了。
皇室从前居然没有跟朱氏联姻过吗?
只是贤妃在宫里边待的久了,已经知道适当消减自己的好奇心,不要过多生事的道理。
她有女儿。
对她来说,再没有比好好抚养女儿长大更重要的了。
几年之后,帝后大婚,朱娘子入宫,成了朱皇后。
她生的很美,那是一种令人为之恍惚的美丽,言谈举止之间,都流露出难以言表的尊贵和从容。
朱皇后并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甚至于待下可以说是宽和。
但这种宽和又跟贤妃身上那种近乎慈悲的意味截然不同。
朱皇后的宽和,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彼时夏侯氏已经因有孕晋封德妃,气势正盛,她误以为朱皇后是上一个贤妃,因而趾高气扬的生出僭越之心后,朱皇后毫不犹豫的出手整治了她。
她没有惩处德妃,因为德妃彼时身怀有孕。
朱皇后传召德妃的父亲入宫,以其教女不善、有辱天家为由,叫他跪在宫门前诵读《礼记》三个时辰。
须得知道,那可是朝中文武勋贵上朝的必经之路啊。
而德妃的父亲作为当今东宫时的旧臣,在当今登基之后,向来都是超脱于寻常臣子的。
贤妃听闻之后,都觉得真是杀人诛心!
偏偏朱皇后拿到了板上钉钉的把柄,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德妃不能眼见父亲因为自己的不当行径而受辱,哭着去向朱皇后叩头请罪,却只叫她的父亲又加了两个时辰的刑期——朱皇后冷冰冰的回应她,德妃为了自己有错在身的父亲,连腹中皇嗣都可以拿来作为筹码吗?
贤妃能知道消息,太后娘娘和圣上也是一定能够知道的,只是两宫始终没有发话,最后德妃的父亲是被人抬着出宫的,回府之后便大病一场,没多久便郁郁而终了。
在那之后,德妃简直敬畏朱皇后如虎狼,又恨之甚深。
如是又过了几年风平浪静的日子,朱皇后终于有了身孕。
所有人都是高兴的——就算是装,也得装得高兴!
然而头一次叫贤妃看出来不高兴的不是别人,正是朱皇后的母亲、定国公夫人。
那其实是个偶然。
当时贤妃往朱皇后宫中去探望她——几年相处下来,二人交情还不错。
不曾想刚拐到朱皇后宫室的正门处时,却见定国公夫人正从里边出来。
倘若是寻常时候,贤妃该过去同定国公夫人说几句话,稍加寒暄的,只是定国公夫人脸上的神情实在算不上好,甚至于可以说是大失所望……
是以贤妃当即便后退几步隐回拐角,直到定国公夫人的身影消失在长长的宫道上,才重新往朱皇后处去。
贤妃心想,难道是朱皇后出了什么意外?
可若是如此的话,定国公夫人哪能匆匆离去呢。
如若是皇嗣有什么不妥……
可前几日见到朱皇后时,她脸色还是很好的。
贤妃心下犹疑不定,往殿内去拜见朱皇后,却见她面色红润,双眸明亮,看不出丝毫不适的形容来,贤妃当然也就不好出言刺探人家的私隐了。
只能想,定国公夫人如此失望,难道是因为朱皇后腹中怀的是一位公主?
虽说才几个月,但据说很有本事的那些大夫,是能够诊出男女的。
可是贤妃又忍不住想,即便是公主,那也不至于啊。
朱皇后还很年轻,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孩子,再则,公主也未必不可能坐上那个位置不是?
她想不通,便也不再去想。
宫里边多得是匪夷所思之事,既然同自己无关,又何必冒着生事的危险,去刨根问底呢。
没想到几个月之后,朱皇后临盆之际却出了意外,是夜,她艰难的生下了一个死胎,自己也香消玉殒……
那是一个深夜,宫里的妃嫔们都在殿外等着,太医来报腹中皇嗣太大,难以生产之后,殿外的妃嫔们之间响起了一阵耳朵难以听闻到的骚动声。
太后娘娘吩咐她们各自回宫,众人自然都得听从,再得知消息,已经是第二日了。
有些人私下里议论,说必定是太后娘娘下令舍母保子,所以朱皇后才丢了性命,只是没想到皇嗣在母亲肚子里留的时间太久,早已经没了气息……
贤妃听得心惊肉跳,此后因之而生的风波更是令人骇然。
因为后边妃嫔们为朱皇后哭灵的时候,太后娘娘使人送了一盘刚被割下来的舌头过去,血淋淋的摆在众人面前!
其中有一条属于当时很得宠的淑妃。
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议论这件事了。
当然,曾经盛宠一时的淑妃,也就此销声匿迹。
不曾想多年之后,却从大公主口中牵连出此事,因而想起了这段尘封的过往。
大公主从母亲的话里抓住了很要紧的两点:“朱皇后怀孕之初,定国公夫人入宫来探望女儿,离宫时流露出很失望的神色?”
贤妃点头道:“是的。”
大公主又问:“朱皇后生产的时候,宫门已经落锁了吗?”
贤妃知道,女儿想问的是,朱皇后生产的时候,是否断绝了宫内同宫外,尤其是同定国公府之间的联系。
她告诉大公主:“宫门已经落锁了,但是彼时定国公夫人就在宫中——朱皇后临盆前一个月,她便进宫来了。”
大公主几不可见的蹙起眉来。
如此一来,所谓太后娘娘为求皇嗣而舍弃朱皇后的说法,大概率就不会是真的了。
一直以来,镇、安、宁、定四家公府都被称为皇朝四柱,他们负责戍守四方,有着异常尊崇的地位,定国公夫人还在宫中,想来是不可能眼看着太后娘娘下令剖开自己女儿的肚子,取出皇嗣的。
对于定国公府来说,皇嗣以后可能还会再有,但做皇后的女儿可只有那一个!
且依据大公主对太后娘娘的了解,她也不太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来。
当今是太后娘娘的亲子,齐王也是太后娘娘的亲子——齐王如今膝下也只有一女罢了,太后娘娘可什么都没说过。
彼时当今膝下早就儿女双全,太后娘娘就更没必要为了一个孙辈,害了朱皇后性命了。
短暂踯躅之后,大公主又问:“娘娘是否知道,当初朱皇后诞下的那个孩子,究竟是男是女?”
贤妃又是一怔。
彼时觉得理所应当的事情,现下再去回想,却是疑窦重重。
她缓缓回忆着那个夜晚,神情中不可避免的显露出几分迟疑来:“没有说过,没有人说过是男是女……太后娘娘也好,定国公夫人也好,都只用‘皇嗣’二字来形容那个孩子,没人说过究竟是皇子,还是公主。”
大公主若有所思。
“定国公府……”
贤妃低声念着这四个字,脸上短暂的显露出一点恍惚来。
大公主忙道:“娘娘是想起了什么吗?”
贤妃看了她一眼,却摇头道:“我想到的事情,同朱皇后的事情没什么干系——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在太后娘娘处侍奉时,听太后娘娘与唐红闲话,她们说起来,皇朝四柱之中,安国公府才是最特殊的一家……”
大公主微觉讶异:“梁氏一族?”
贤妃点头:“实际上,安国公府梁氏同皇室之间的关系是最紧密的,梁氏的女儿,有很多做了皇子妃,甚至出过皇后。这两代没有出过皇妃,是因为武安大长公主嫁入了梁家,联系已经足够紧密了——”
“你要知道,先帝之时,皇脉单薄,先帝只有那一个同胞妹妹,却独独许给了梁家,除了先帝的异母弟弟韩王之外,太后娘娘只短暂的抚养过安国公之女、如今的越国公府太夫人,以此就可知道梁氏的独特地位了。”
大公主只觉得疑云重重:“梁氏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贤妃微露迟疑之色:“我隐约有些耳闻,据说,梁氏一族是真正的道脉……”
大公主奇道:“‘道脉’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贤妃平和的看着女儿,有些抱歉的笑了一下:“圣上无意间说起来,我没有问。事实上,这两个字也是我听声音猜测的。”
她抬手摸了摸女儿的脸,告诫她:“稍后去见了圣上,他不说,你一定不要问。”
大公主神色微变。
贤妃看着她,欣慰的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是个方正的孩子,不会做那些阴诡之事,如果不是打算将此事告知圣上,你怎么会堂而皇之的来见我呢?”
她说:“我很高兴,你是个好孩子。”
……
辞别了母亲之后,大公主遂往崇勋殿去求见圣上。
进殿之后,她很郑重的行了大礼。
圣上见状不免惊奇:“平白无故的,何以如此隆重?”
大公主道:“儿有很要紧的话想同阿耶说,请您屏退左右。”
圣上听得神色微动,倒是没有十分迟疑,当下摆了摆袖子,监正便会意的领着殿内的侍从们退出去了。
他问:“你想说什么?”
大公主遂将事情原委说给他听:“日前,我的长史收到了一封密信,但那信却不是写给他的,而是写给我的。信封里有一块专供皇室的锦缎作为凭据,信中说,有极其要紧的秘密意欲告知与我……”
圣上不动声色的听着,并不评说什么,只是在大公主将整个过程都全盘托出之后,才失笑道:“怎么会来告诉我?”
大公主并不掩饰自己此时的彷徨:“说真的,儿此时有些心乱如麻。”
嘴唇嗫嚅着动了几下,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越国公夫人,是您跟朱皇后的孩子吗?”
第 47 章
崇勋殿里。
圣上稍觉好笑的看着女儿:“你怎么会这么想?”
看大公主眼神一错不错的注视着自己, 他倒也不曾拖延,直截了当的告诉了她答案:“越国公夫人当然不是我和朱氏的孩子。”
大公主显而易见的怔了一下:“她不是吗?”
圣上很确定的告诉女儿:“不是。”
大公主难免要问起一个先前整个神都都在讨论的问题:“既然如此,为什么皇室会替越国公夫人付那笔五十万两的账目?”
对于自己看重的、想要委托以重任的孩子, 圣上没有用言语去搪塞她,而是在短暂的思忖之后, 告诉她:“最开始,这大概只是一个小小的误会。韩少游误会了,越国公夫人自己大概也误会了。”
圣上将曾经告诉韩少游的秘密, 也告诉了大公主。
大公主果然为之色变:“这……”
转而,她又想起父亲说“这大概只是一个小小的误会”,不由得道:“难道韩相公误以为越国公夫人是身负有太宗皇帝血脉的公主吗?”
圣上微微颔首:“我猜, 是的。”
大公主眉头微蹙, 难免说:“既然是误会,那又何以……”
她想说, 既然知道是个误会, 为什么不将其解开呢?
倒不是心疼那五十万两银子——对朝廷来说,那并不算什么, 但是执行的体系当中出现了漏洞, 就应该去将其填补上的。
然而当今却选择了漠视。
起初, 大公主以为这是因为越国公夫人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 正经的皇朝公主, 再之后, 又以为越国公夫人是太宗一脉的公主, 可是这也被父亲否认了。
既如此, 却还是要保留着这个漏洞……
大公主心头陡然生出来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这几乎叫她觉得恐惧了:“您宁愿叫人误以为越国公夫人是您的公主,亦或者是太宗一脉的公主, 也不愿意将那个盖子打开,难道越国公夫人实际上的身份,居然比本朝的两脉公主都要尊贵吗?!”
圣上觑着女儿脸上的惊骇,悠悠的笑了起来。
大公主急了,不由得催促的叫了声:“阿耶!”
圣上便如她所愿,轻轻点了下头:“是的,越国公夫人很重要,非常重要。”
他告诉女儿:“如果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与她同处在天平两端,即便是中朝,也只会选择保全她——她是当世唯一一个‘破命之人’,自本朝有史起,也只出现过两个破命之人罢了。”
大公主听得茫然不解:“什么叫‘破命之人’?”
圣上注视着她,脸上的笑意收敛起来:“现在还不到叫你知道这些的时候,但是你或许可以猜测出,上一个‘破命之人’是谁。”
大公主起初面露困惑,几瞬之后,她猝然间意会到了!
这念头叫她心惊肉跳,继而霍然起身:“难道——”
圣上抬了抬手:“你先坐下。”
大公主勉强压抑住心头的狂潮,颤声道:“是高皇帝,对不对?”
圣上微微阖了阖眼。
大公主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可是被封为圣人的高皇帝啊!
越国公夫人与高皇帝居然有着如此奇妙的渊源吗?!
一直以来,中朝都是皇室的最后一道防线,可阿耶却说,如果真的到了万不得已,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中朝会弃置他,选择越国公夫人……
这简直是离奇到匪夷所思了!
对面圣上长久的注视着她,好像在思忖着什么极其重要、但又不能够与人言说之事。
慢慢的,他脸上重又浮现出一贯温和的笑容来:“仁佑。”
圣上叫着长女的名字:“我已经决定,要选你为后继之主。”
大公主着实吃了一惊!
她下意识道:“阿耶……”
然而等圣上真的温和看着她,等待她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她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最后,也只是道了一句:“儿只是觉得……有些突然。”
圣上淡淡一笑,却道:“稍后我会去拜见太后,将此事告知于她,请北门学士见证,留下传位诏书。如若诸事顺利,我会逐渐将那些隐藏在这片土地上的秘密告知于你,再由你来告知你的后继者,如若事态不顺……”
他短暂的停顿之后,接了下去:“太后会代我转告你的。”
大公主听他言外之意,大有不祥之感,不禁悚然:“阿耶!”
圣上的声音里隐含着几分喟叹的意味:“正是大变之世啊……”
他笑了起来:“真正是大变之世!”
大公主听得若有所思,却没有主动开口去问,她现下还有些疑惑:“您怎么,忽然间就决定了这么要紧的事情?”
圣上目光平和的看着她,问:“你为什么要来告诉我这件事?你不知道,如若此时宣扬出去,那个孩子会取代你,成为最正统的储君吗?”
大公主为之踯躅几瞬,终于还是道:“我是阿耶最年长的孩子,如若朱皇后所诞下的那个孩子还在世,也比我小很多。如若连一个年幼我这么多的弟弟或者妹妹都要心存忌惮,伺机将其除去,一则心胸狭窄,有失骨肉之亲,二来,也未免太过于轻看自己了……”
圣上说:“可那个孩子是嫡出啊,或许你根本没有机会同他比较才干,就会因为出身被直接否定了。”
大公主轻轻摇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您跟祖母又怎么会隐瞒那个孩子的存在?这其中一定有一些不欲为人所知的秘密吧?”
她跪坐在圣上身边,像儿时一般,伏在父亲膝头:“儿年幼的时候,觉得阿耶行事过于温吞了一些,对待宰相和要臣们过于客气,君主的威仪上稍有逊色,再年长一些,才能看出您的苦心来。”
“竭力削弱勋贵在朝堂当中的势力,擢升寒门子弟填充朝堂,既要羁縻皇朝四柱,还要为后来人拣选良才,不拘一格提拔年轻人……”
大公主由衷的道:“我很向往阿耶,也很想效仿您,所以我不能走一条崎岖歪斜的小路,那条路太窄了,一旦走上去,或许就没有办法掉头了。”
她毕竟年轻,眼睛还是明亮的,眸子里还有希望:“我要使皇朝宏大,要开创一个清明坦荡的朝局,如果连跟一个年幼自己许多的弟妹都无法容忍,心生畏惧,怎么可能走得长远呢?”
圣上注视了女儿片刻,动容的叹了口气,终于道:“这就是朕选择你做后继之主的原因。”
……
长秋宫。
太后听圣上说了原委之后,只淡淡的问了句:“仁佑是这么说的?”
圣上靠在椅背上,神情闲适,说:“是呢。也不知道是真的这么想,还是编的。”
太后便笑了一下,脸上露出稀薄的一点赞许来:“还算不错的说辞。”
又问:“楚王呢?”
圣上有些好笑的耸了下肩:“他吓坏了,在府里坐立不安,想着哪天寻个机会试探一下越国公夫人。”
太后听了也是一笑:“他像他母亲多一些。”
圣上说:“是啊。”
母子二人短暂的寒暄了几句话,外边侍从来报,道是中朝在值的两位紫衣学士已经到了门外。
寻常公侯之家拟定遗嘱,只需要一位紫衣学士见证即可,但皇室毕竟不同,保底也会来两位学士作为见证——如若北尊时间上方便的话,其实该由他来主持的。
太后听到这里,脸上的笑容才淡去一点:“储位乃是国朝大事,确定要传给仁佑吗?”
圣上点了点头。
太后便朝心腹侍从摆了下袖子。
圣上目光看向窗外,思绪却不知飘去了哪里,就在那两位北门学士抵达门外的同时,他忽然间问了出来:“您有没有后悔过?”
太后道:“后悔什么?”
圣上看着自己的母亲,目光平和:“很多很多,您经历的所有事情,有没有让您心生悔意的?”
太后目光同样平和的回答他:“没有。”
圣上说:“一件也没有?”
太后又笑了起来。
她说:“一件也没有。”
于是圣上也笑了起来:“哦。”
……
正是傍晚时分,姜裕从弘文馆下学回府,途径府上偏门时,忽的发现有个头戴帷帽的女郎在外张望。
看身上的青色衣裳,该是哪家的婢女才是。
他心头微动,遂勒马停住,叫小厮去问:“看看是做什么的。”
小厮应声而去。
哪知道不去也就罢了,过去一问,那婢女拔腿就跑。
那小厮见状难免惊疑:“你跑什么呀!”
他尤且诧异的时候,姜裕已经催马追了上去。
那婢女敏捷的拐过一条街,转而钻进了巷子里,然而两条腿终究无法同四条腿的坐骑相较,终于还是叫姜裕给追上去了。
往巷子里瞧了一眼,姜裕不由得怔住了,摆摆手示意侍从们无需过来,自己坐在马上,维持着一段足够安全的距离问:“你们是什么人?”
他看得清楚,巷子里并没有什么危险人物,加上先前跑过去的那个婢女,也只有两大一小三个人罢了。
看服制,该是哪家的年幼小娘子带着两个丫鬟。
他不问也就罢了,这一问,那三个人更要跑了。
姜裕一见她们动作,就知道是要脚底抹油,当下喝道:“别跑了!你们跑不过马的,与其被人追着撵几条街,还不如老老实实交待——到我们家门外来做什么?”
那两大一小三个小娘子头碰头低声说了句什么,好像是终于定了主意。
年长些的两个侍女让开,叫最小的那个出来。
那小娘子掀开头顶的帷帽,露出底下涨红了的脸孔来,结结巴巴道:“姜二公子,我,我约了府上太太来见面的……”
姜裕觑见她的脸,不由一怔。
是他长兄姨母小罗氏的女儿,小包娘子。
这下子,姜裕心里也不由得懊恼起来。
小包娘子口中的“府上太太”,当然不会是他的母亲梁氏夫人,只会是他的长嫂乔翎。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倘若真的是约好了要来见面,又何必踯躅不前,使人往门外去观望?
可见小包娘子自己也没拿定主意,到底要不要进越国公府的门。
顺着这个思路再去细想,若真是有什么大事,何以小包娘子的母亲小罗氏不来登门,却要叫这么个半大孩子过来?
是以姜裕忖度着,大概今日前来,其实是小包娘子自作主张。
或许是她,亦或许是包家遇上了什么难事,她的母亲不愿意张扬出去,但是小包娘子实在是不放心,所以便犹豫着,想到表兄这里来寻些帮助。
可谁想得到,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进门的时候,却先遇上了表兄的异母弟弟呢!
小包娘子本就踯躅,见了他,出于原配夫人与继室夫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只怕心里边更觉难堪,也更难以出口了。
姜裕心下暗叹口气,当然也不会戳穿她的谎话,并不提她们三人仓皇逃走的事情,只温和一笑,说:“这边往嫂嫂那儿去,的确更近一些。”
又叫了小厮过来:“小包娘子方才迷了路,你带她们进去吧。”
小包娘子很窘迫的朝他道了声谢,拉着两个侍女,跟着随从往偏门那边去了。
姜裕这才催马进门,同时吩咐身边的随从:“动作快些,去给嫂嫂报个信,小包娘子这回过来,怕是有话要说,只怕她脸皮薄不肯开口,劳嫂嫂多问几句。”
随从麻利的应了,快步离去。
……
正房。
乔翎原正在院子里给金子梳毛,听说姜裕身边的随从在外边求见,心里边还纳闷儿呢,他能有什么事儿啊。
等叫人进来,听了原委之后,便会意过来,由衷道:“替我多谢二弟。”
随从应了一声,迅速离去。
她同旁边姜迈道:“婆婆把二弟教的很好呢!”
姜迈含笑点头:“是啊。”
乔翎又催他往里间去歇着:“待会儿我来跟表妹说话,你在这儿,说不定她反而不好意思呢。”
姜迈遂起身准备往内室去,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轻轻道:“我们小郎君也很好很好呢!”
乔翎挺胸抬头,眉飞色舞的朝他眨一下眼。
那边小包娘子眼见着迫近越国公府的正院,心里边便开始忐忑了——倘若到了门外,正院里的人却根本不知道她要来,把话说漏了可怎么办呢?
带路的小厮是表兄异母弟弟的人,叫他知道,就相当于是叫梁氏夫人那边的人知道了,会不会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取笑表兄的母家?
表哥的身体本来就不好……
小包娘子只觉得眼前发花,脚下打飘,强撑着不肯露怯,实际上连声音都有点颤抖了:“你回去吧,我们自己过去就好了,谢谢你。”
那小厮很善解人意的应了声,最后指一指方向,便停下脚步,不再向前了。
小包娘子暗松口气。
那边正院的门已经开了,张玉映带着几个侍女来迎她。
她一见到人,眼前又开始发晕了。
张玉映一见这小娘子的脸色,就知道她是在担忧什么,温和一笑,拉住她的手,领着人往正院那边走:“娘子让我来接您呢……”
小包娘子听得一愣,再回神时,眼睛里已经包着两汪泪了。
进了正院之后,她鼻子一酸,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哭了出来:“我是不是给表哥丢脸了啊……”
“怎么会?”
张玉映用手帕给她擦眼泪,柔声道:“我觉得小包娘子遇上事情敢大着胆子出来找人,很勇敢呀!”
乔翎领着金子到小包娘子面前去,热情的招呼她:“来摸摸我的小狗!”
小包娘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哽咽着开始摸狗。
乔翎被她抽抽搭搭的样子给逗笑了,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这可爱小姑娘的头,继而同张玉映道:“叫人去给姨母送个信儿,就说妹妹在我们这儿,免得她见不到人,心里担忧。”
张玉映笑着应了一声。
乔翎也不在意什么形象,在小包娘子身边坐了,等她情绪稍稍平复一点了,才问:“是包府那边出了什么事儿吗?”
小包娘子神情迟疑,为难的说:“阿娘不许我过来的,伯母她们都说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小题大做……”
乔翎很理解的看着她,说:“但你觉得是大事,很重要,是不是?”
小包娘子用力的点了点头。
乔翎没再催促,只是伸手抚摸着金子毛茸茸的脊背。
小包娘子也低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过了会儿,终于开口了:“我姐姐,我姐姐她现在一点都不开心!”
她哭着说:“那个姓裴的对她坏极了!我姐姐什么都帮他打理好了,他倒觉得理所应当似的,他们家的人欺负我姐姐,他也一声都不吭,他坏透了!”
乔翎听得心头一跳,脑海中倏然间回想起先前往包家去时见到的那个温柔娘子,江南水乡一般婉约轻柔:“包大娘子……”
张玉映悄悄告诉她:“小罗夫人的长女嫁进了英国公府。”
乔翎微吃一惊。
她知道罗氏姨母的长女已经出嫁了,只是居然不知道原来包大娘子居然嫁去了公府!
那边小包娘子既然开了口,便如同打开了话匣子似的,流着眼泪,断断续续的讲了出来:“裴家人都看不起我姐姐,觉得我们家门第低……可当初也不是我们家主动攀附过去的啊,是姓裴的那个坏蛋自己去提亲的!我还傻乎乎的帮他说好话,没想到害了我姐姐,呜呜呜呜!”
旁边侍女不由得问:“裴三郎对包大娘子动手了吗?”
小包娘子抽泣着摇了摇头:“没有……”
旁边侍女又问:“难道是要纳妾?”
小包娘子又摇了摇头:“也不是……”
那侍女不由得道:“那还能怎么很坏呢?”
小包娘子瞪着通红的眼睛,生气起来:“只要不动手打人,不纳妾,他就是好人了吗?你跟伯母她们一样的讨厌!”
那侍女难免有些讪讪。
小包娘子也没有过多的将精神放在她身上,只继续抽泣着说:“是那个坏蛋去求亲前自己说的,会一生一世都对我姐姐好,永无二心,我阿耶才把姐姐嫁过去的!可是现在……”
“姐姐去年生了一个小外甥女,那孩子落地没几天就去了,我们过去的时候,那老虔婆哭哭啼啼的,捂着心口说自己难受,怎么这么没福气,好好的孩子,却留不住——她没别人可以说话了是不是?非要当着我们娘家人的面说!非要当着我姐姐的面说!小外甥女没了,难道我姐姐不是最难过的人吗?她就是故意要叫姐姐伤心!”
说着,她又忍不住呜咽着哭了起来:“姓裴的成天板着一张死人脸,也不知道帮姐姐说句话!”
“伯母说,凭借我们家的门第,姐姐能嫁去英国公府做媳妇,已经很有福气了,且姓裴的相貌好,不嫖不赌,也不纳妾,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可我姐姐她不开心啊,她不开心!”
张玉映在旁,又替她擦了擦眼泪,问出了很关键的一点:“包大娘子的孩子夭折,是去年的事情,这会儿小娘子气冲冲的过来,一定是不久之前出了些意外,是不是?”
小包娘子感激的看她一眼,用力的点了点头:“裴家那个老虔婆,不知道从哪儿接了个守寡的侄女过去,明里暗里的跟我姐姐暗示,从前那寡妇还跟姓裴的议过婚呢,现下又没了夫婿……我姐姐气得回了娘家,姓裴的又去接她——他居然还有脸跟我姐姐生气,板着脸,觉得我姐姐信不过他!”
她很生气的朝地上啐了一口:“我伯母替姓裴的说好话,说他性格就是这样的,看起来冷冰冰的,心里在乎,只是嘴上不说——他又不是哑巴!”
又说:“别以为我不知道,都是因为堂哥在姓裴的手底下任职,她为了儿子,她简直恨不能按着我姐姐的脖子,叫她去跟姓裴的和好!”
乔翎听得入了神,不由得继续追问一句:“现在怎么样啦?”
小包娘子听到这儿,眼泪又啪嗒啪嗒的掉了下来:“还能怎么样呢,姓裴的既没有对我姐姐动手,也没有违诺纳妾,他只是去我们家吃了顿饭,别人就觉得已经给足我们家脸面了。姐姐当晚就跟他回去了,临走的时候,还朝我笑呢,可是我笑不出来,我难受极了……”
她自责不已:“当初姓裴的去提亲的时候,我不给他说好话就好了!”
其实包大娘子的婚姻,哪里是小包娘子几句话所能决定的呢。
乔翎心下有些唏嘘,却很认真的问这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的意思:“你怎么想呢?”
小包娘子从被鼻涕眼泪阻塞的鼻子里哼了一声出去:“什么面冷心热,什么不会说话,哪有那么多原因?真要说为什么,无非就是姓裴的没那么在意我姐姐罢了!”
她气愤极了:“只是叫他保护好自己的妻子,又不是叫他去移山倒海!”
乔翎摸着她头顶的两个小揪揪,由衷道:“大娘子知道你有这份心意,心里边一定会很感动的。”
小包娘子显然并没有被这话劝慰到,白嫩的小脸耷拉着,神色黯然:“感动又有什么用呢?也不能真的帮到姐姐呀。”
她说:“我阿娘在家里怄气,心疼姐姐,偏也没有办法。要说姓裴的有什么特别特别不好的地方,倒也不是,可是姐姐在他们家一点都不开心……”
小包娘子的腮上又挂起泪来了:“昨天晚上,我抱住姐姐不许她走,伯母说我不懂事,把我拉开了——姐姐的腰上只有很少很少的肉,这么瘦!”
她胡乱用手比划了一下,给她们看。
“我知道,她们是畏惧英国公府的威势,又觉得事情没那么严重,可以容忍下去,我说可以来找表兄帮忙,阿娘又不许我来,可是……”
小包娘子哭了起来,断断续续道:“为什么非要姓裴的很坏很坏才能叫姐姐离开他啊?一定要他动手打人,或者是纳妾才行吗?姐姐在他身边,一点也不开心,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乔翎顺势搂住那个小揪揪,轻轻拍着她的背,又问张玉映:“包大娘子的夫婿……”
张玉映暗叹口气,告诉乔翎:“包大娘子的夫婿裴三郎,出自英国公府的长房,是世孙的胞弟,勋贵门楣里,也算是很有出息的了。”
乔翎道:“但有没有出息跟是不是一个好的丈夫,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张玉映颔首道:“娘子说的是。”
乔翎心想,这事儿可不是简简单单打上门去就能解决的。
说到底,还得探一探包大娘子的口风才行。
她吩咐人去收拾客房,又叫人送水来给面前的小揪揪洗把脸:“待会儿我们一并往英国公府去走一趟!”
小包娘子满脸希冀的看着她:“可,可以吗?!”
乔翎道:“当然可以啦!”
她也算是恶补过神都的风俗旧例了:“倘若是正经的去拜会英国公夫人,最好提前去投拜帖,但倘若是跟自家姐妹见个面说说话,就没有那么多细碎的讲究了。”
“再说,有也不怕。”
乔翎理直气壮道:“我又不是神都人氏,我是乡下人!”
徐妈妈在旁静静听了全程,此时不禁笑道:“太太既嫁过来,可就是神都人啦。”
乔翎却说:“是我娶的国公呀,得反过来——国公现在也是乡下人了!”
众人听罢,齐齐笑了起来。
小包娘子的侍女替她重新梳了梳头发,又仔细的擦了把脸,上下打量无妨之后,马上使人套了马车,预备着出门。
乔翎隔着门同里头姜迈说:“我走啦?”
姜迈说:“叫徐妈妈也一起过去吧。”
乔翎会意过来。
徐妈妈是姜迈的乳母,想来曾经是侍奉过他生母罗氏夫人的旧人,多半出身罗家,又谙熟神都风尚,叫她陪着去见罗家的外孙女,再合适不过了。
她出声应了,带着人出了门。
……
英国公府同越国公府并不在同一个坊内,乘坐马车过去,兜兜转转,也耗费了将近三刻钟的时间。
英国公府的门房眼见到悬挂着越国公府标志的朱轮车,便知道是长房包三太太的亲戚,一边迎上前去,一边又使人去给长房那边送信。
相较于稍显陌生的越国公府,小包娘子对这儿就要熟悉的多了,同英国公府的侍从一处在前边领着路,带着乔翎这个表嫂往自己姐姐院子里去。
包大娘子刚听人说越国公夫人来了,还怔了一下——两人真正意义上其实只见了两面,其中一面还是在后者新婚当夜。
细细数起来,也就是前不久越国公夫妇往包家去拜会的时候,一处说了几句话。
她原本还觉不解,待到在乔翎身边见到自己两眼难掩红肿的妹妹,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你啊……”
包大娘子的眼眶也有些红了,近前去摸了摸妹妹头顶的小揪揪,终于叹一口气:“小小年纪,想的倒多。”
又向乔翎行礼,由衷道:“这丫头冒昧登门,难为表嫂当成正事,专门走一趟了。”
说到底,小罗氏同姜迈之间的亲近,多半还是来自于罗家姐妹二人年少时候一并长大的情谊。
待到罗氏夫人过世之后,老越国公再娶,两家往来的也就少了,包大娘子同姜迈这个年纪相仿的表哥其实并不十分熟悉。
同表哥的妻室,就更没有多深切的关系了。
如今听闻自己的事情,人家肯专程来一趟,哪有不感激的道理?
小包娘子在姐姐面前,反倒不肯说什么担心的话了,而是去拨她的手,很傲娇的道:“姐姐,你别动我的小揪揪,这是刚梳好的!”
包大娘子不由得笑了起来,温柔道:“好,我不动。”
她生得很像小罗氏,然而笑起来的时候,乔翎却鬼使神差的在她脸上见到了姜迈的影子。
飘逸秀雅,岸芷汀兰。
也是。
乔翎心想,正经的姨表兄妹呢。
她没急着说话,倒是先仔细看过了包大娘子的气色,这才道:“妹妹——噢,我能这么叫吗?”
包大娘子笑道:“承蒙嫂嫂不弃,当然可以了。”
乔翎也笑了,笑完才说:“我观妹妹的脸色,颇有些五脏郁结之态,再去想小揪揪说的那些话,便觉得起码也该有个七八成的可信了,事已至此,妹妹有没有想过日后该当如何呢?”
包大娘子听得微怔,神色迟疑起来。
乔翎见状,也不催促,只建议说:“我觉得,或许你应该同裴三郎分开一段时间,好好想一想,你到底想要怎样的生活。”
她徐徐道:“一生一世很长的,你真的下定决心要跟他走下去了吗?”
“如果继续当下的婚姻,还有可能会遇到什么问题呢?婆婆跟妯娌们好相处吗?丈夫会一直坚定地站在自己身边吗?还有,对于你们夫妻二人来说很要紧的子嗣,乃至于长房夫人那儿的那位守寡的侄女……”
眼见包大娘子面露思忖之色,乔翎又转而道:“如果不再继续当下的婚姻,又有可能会遇到什么问题呢?包府跟英国公府的人如何打发,尚且还在其次——关键是,你想走一条怎么样的路呢?”
“还要嫁人,亦或者是有别的打算?最要紧的是,有没有法子维持生计?”
乔翎很认真的向她承诺:“你是姨母的女儿、是姜迈的妹妹,那就是我的家人——只要你需要帮助,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帮你的!”
她说:“你不要想别人,先想你自己,姨母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会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好的,你也无需担忧后果——英国公府这边若有异议,我来帮你担着!”
这话落地,包大娘子还没做声,外边已经有人笑道:“越国公夫人的口气可真是不小呢,听着叫人害怕。”
乔翎听得眉毛一抬,再一转眼,对面包大娘子已经起身迎人。
包大娘子的婆母、英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带着另外几个儿媳妇一起过来了。
两下里碰了面,脸上倒都是笑吟吟的。
世子夫人先说儿媳妇,语气听起来倒也和煦:“你也是不懂事,越国公夫人并不是外人,既到了咱们家,怎么也不使人去告诉我知道?怠慢了客人,倒是叫人笑话英国公府少教。”
包大娘子低头道:“是儿媳疏忽了。”
世子夫人礼貌,乔翎当然也不会针锋相对,当下同样带笑,云淡风轻道:“您这也太客气了些。我是听说妹妹不懂事,一声不吭的就回了娘家,专程来教训她的。哪有婆婆会叫自己的娘家表侄女给儿子做妾?这也太不要脸了点,哪像是正经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呀。”
又说:“就算那位夫人曾经同妹夫议论过婚事,可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他们两人一个已经成家,另一个失了丈夫,有人蓄意把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翻出来,是何居心?”
乔翎说着,神情都严厉了几分,瞥一眼包大娘子,向世子夫人道:“我方才狠狠的说她呢,那种满口胡话、嘴里没个正形的糟心婆子,就是存了心要挑唆你们婆媳俩的关系,何必为她伤了一家子的和气?趁早拉出去塞她一嘴马粪,看她还敢不敢再挑拨离间!”
第 48 章
世子夫人:“……”
当日越国公大婚, 世子夫人也是列席过的,知道儿媳妇的这位表嫂发起癫来有多难缠,只是却也并不十分惧怕。
有什么好怕的呢?
世子夫人心知肚明, 归根结底,当日之事还是因为小姜氏和李文和没理, 这才叫越国公夫人有了借题发挥的引子。
而淮安侯夫妇要是不主动冒头去掺和人家的家务事,怕也不会把自己搞得那么难堪!
只是这会儿越国公夫人站的是英国公府的地面,会是英国公府的人, 她们又没有理亏之处,越国公夫人再如何蛮横无理,也没由得在英国公府闹起来的。
此一时, 彼一时了。
……
承恩公府。
承恩公前不久刚没了老父, 紧接着就因为老父的丧事,在满神都的人面前大丢了一回脸——这还没完呢, 这之后没过多久, 大苗夫人便跟他和离了!
糟心事一桩接着一桩,好消息却是一个也无, 甚至于连他的同胞兄弟都开始烦他了, 居然找人熬了壶哑药骗他喝下, 这会儿连话都说不了了!
承恩公满腹怨囿, 无处申诉, 只好在家中喝闷酒, 一醉解千愁。
正院小厨房里, 厨娘白氏将新烤出来的一只肥鸭搁到案上, 先提刀切了流油的鸭屁股捏在手里, “嘬嘬嘬”的招呼着,往院里边去喂她养的狗了。
等白厨娘再回到小厨房时, 案板上的那只烤鸭不仅仅少了一只屁股,连带着还没了条腿。
她柳眉倒竖,还当是帮厨的小子偷吃了,叉腰正待发作,忽的心有所觉,猝然回头,却见一个黑衣郎君靠在旁边墙上,手中擎着一条鸭腿,一边吃,一边面无表情的打量她。
其人神情冷峻,背一把长剑,一看就不是善茬。
白厨娘:“……”
【眉毛松动下来】【将叉腰的手若无其事的收回到两膝前】【弓一下腰】【客气的笑】
白厨娘蔫眉耷眼:“小郎君慢点吃,仔细烫呢……”
黑衣剑客见她如此反应,脸上冷色稍退:“你是府上的厨娘?”
白厨娘低眉顺眼道:“是。”
黑衣剑客又问:“承恩公现下在哪儿?”
白厨娘心下纳闷儿,这人问那老狗在哪儿干什么?
再觑一眼他的形容,乃至于自家老爷的人品,她心里边不由得影影绰绰的浮现出一个可能来。
白厨娘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小郎君,我知道有条不会引人注意的小路!”
她摘下围裙,果断的朝他一招手:“跟我来!”
黑衣剑客:“……”
黑衣剑客难免心想,看起来,承恩公是挺招人恨的呢!
……
英国公府,包大娘子院里。
世子夫人来这儿之前,心里边是存着几分不快的——为了昨日儿媳妇跑回娘家的事儿,她心里边就憋着火呢,这会儿眼见儿媳妇的娘家人居然还敢上门来寻自家晦气,便更觉恼怒了。
她自觉是个尊贵体面的人,决计不肯像小姜氏一般声泪俱下、嚎啕痛哭,说起话来也是绵里藏针,只是没想到越国公夫人居然也不复新婚之夜时的癫狂,真的一板一眼的跟她讲起道理来了!
最要紧的是,虽然在讲道理,但同时也没疏忽了阴阳怪气自己几句!
栓Q,有被骂到!
世子夫人脸上笑意往下掉了掉,倒是也没有完全落下,不动声色的落座,瞟一眼身后的小儿媳妇,后者便笑吟吟的上前来开了腔:“三嫂也真是的,怎么什么都往外说?张姐姐才刚失了丈夫,在娘家实在觉得苦闷,这才来姑姑这儿透透气,叫你这么一说,人家成什么人啦!”
包大娘子听得面露疲色,意欲开口分辩,那边乔翎却朝她摆了摆手,说:“妹妹,你先别说话。”
包大娘子微微一怔。
方才说话的妯娌也愣住了。
继而便见乔翎往世子夫人面前去站定,稍显茫然的挠一下头,问:“论品阶,我是正经的国公夫人,论身份,又是府上的姻亲宾客,没有世子夫人坐着喝茶,却叫我站着的道理吧?”
她很认真的问世子夫人:“是我就该站在这儿听府上训话,还是说府上的待客之道有些问题呢?”
世子夫人听完,冷汗就掉下来了!
方才一个恍惚,还当是平日里儿媳妇们争芳斗艳的来伺候自己呢,结果一不小心给疏忽了!
主要是越国公夫人太年轻了,尤其辈分也小,她下意识的就把越国公夫人当成晚辈了——虽然越国公夫人也管包大娘子叫妹妹,但实际上,她的年纪比包大娘子还小呢!
世子夫人失了先手,不觉间涨红了脸,当下讪讪然起身,行礼致歉:“夫人见谅,我这儿一时没有转过弯儿来……”
乔翎点点头,理解的笑:“没事儿,人上了年纪就是容易脑子迟钝,我懂。”
“……”世子夫人皮笑肉不笑的牵动一下嘴角,没说话。
乔翎一来一回,已经会意到包大娘子每日要面对的是什么了。
婆婆糟心。
妯娌也糟心。
这还只是长房这边呢。
英国公府可不同于人口简单的越国公府,整整六房人铺下来,累也能把人累死!
包大娘子接触的人,并不是穷凶极恶的那种坏,但这也绝对不意味着她的日子好过。
就是这种喉咙里卡了鱼刺的细微痛苦,才叫人难受呢!
乔翎方才同世子夫人说话的时候,也在暗中观察着包大娘子的神色,见她并没有显露出不满,也没有替婆婆解释圆场的意思,便有些了解到她的秉性了。
靠得住,也能立的起来。
沉吟几瞬之后,她同世子夫人提议道:“不瞒夫人,我学过一些医理,今日见了妹妹,便发觉她情状实在不算太好,刚巧我们家在城外也有座庄子,便想着叫妹妹搬过去住上一段时间,权作修养了,不知道夫人以为如何?”
世子夫人脸上薄薄的笼罩着一层笑,神色淡漠,没有说话。
倒是包大娘子那先前开口的妯娌柔声细语道:“越国公夫人这么说,那可就是太冤枉我们了,不知道的听了,还以为我们裴家怎么虐待儿媳妇了呢。”
又说:“妇人病这东西,成了亲的人或多或少都是有的。小侄女没福气,夭折之后,府上也没少叫三嫂进补,燕窝流水似的用下去,脸色也没见多好,只怕不是出去住一段时间就能起作用的……”
乔翎听到一半,便不由得张开了嘴,只是没有作声,一直等到她愁眉苦脸、感同身受般的说完,才顺势往椅背上一靠,正式开腔:“这位夫人,你是——”
那妇人微微一笑,朝她行个礼,道:“妾身夫婿府上行六。”
“哦,裴六太太,”乔翎于是便这么称呼她,继而道:“你知不知道民间有句俗语,叫做哪壶不开提哪壶?”
裴六太太脸色微变,稍露窘迫之色:“我不太明白越国公夫人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乔翎看着她,一字字道:“当着一位母亲的面故意提起她夭折的孩子,往人家的痛处上戳,这是很贱很贱的行径,你明白吗?”
裴六太太哪儿经历过这种明刀明枪的对阵?
她神情僵住,一时难堪起来,只强行解释说:“我没那个意思,夫人想多了……”
乔翎遂道:“你知道皇宫在哪里吧?下回进宫的时候,要不要同圣上谈一谈夭折了的嫡出皇嗣?既然百无禁忌,那就一视同仁啊,有什么不敢说的?见不到圣上也没事儿,跟太后娘娘说说也成啊!”
裴六太太愈发窘迫起来,异常勉强的笑道:“越国公夫人说笑了。”
“我没有跟你说笑,也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乔翎很认真的跟她重复一遍:“裴六太太,你故意戳我妹妹的痛处,故意叫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伤心,你这种行径很下作,也很贱,可能英国公府的人都比较习惯你的这种作风,我妹妹呢,性情柔弱,也很忍气吞声,但我不一样,我见不得你对自己没有足够清晰的认知,我要告诉你——你真的很贱!”
裴六太太站不住了,满脸通红,喉咙发涩,眼眶里都涌出热流来了:“你……”
乔翎心平气和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很贱的裴六太太。”
裴六太太:“……”
裴六太太被当众揭了脸皮,羞愤不已,再忍不住,一扭头,泪珠夺眶而出。
“哭吧,哭的的大声点,我爱听!”
乔翎视若无睹,继续道:“你只不过是被我点破了本质而已,这就受不了啦?今天,昨天,乃至于先前的无数天,你在一个母亲心头捅了多少刀,恐怕连你自己都没数过吧?你今天品味到的痛苦,甚至于不足我妹妹的万分之一,你明白吗?很贱的裴六太太。”
裴六太太再忍不住,更待不下去,抹着眼泪,哭着逃了出去。
乔翎稍显诧异的“哎——”了一声,主动替包大娘子留客:“不再坐坐啦?很贱的裴六太太!”
裴六太太跑得更快了。
乔翎悻悻的撇一下嘴,有些遗憾,旁若无人般的同世子夫人道:“裴六太太虽然贱了点,但还没有贱到家,不然就安安生生的坐在这儿了,哪能跑啊。”
世子夫人脸颊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剧烈抽搐了一下。
不要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阴阳我,越国公夫人!
她情知对方是来者不善,而方才也已经明晃晃的显露了恶意,是以此时也无谓再去遮掩,当下板起脸来,沉声道:“越国公夫人,我们英国公府的儿媳如何,是我们自己家的事情,只怕还不必劳动你来伸手过问吧?”
乔翎心平气和的道:“世子夫人,你们裴家的儿媳妇也是我的妹妹,她身体不适,心情不畅,难道我还过问不得了?”
世子夫人脸色冷了下去,几瞬之后,忽的又浮现出几分笑意来。
她温和唤道:“老三家的,你怎么看呢?”
小包娘子不由稍显急促的叫了声:“姐姐!”
包大娘子循声看了妹妹一眼,朝她微微一笑,继而同婆婆说:“母亲,妹妹说的其实也有些道理,我近来总容易觉得疲惫,实在有些支撑不下去了……”
世子夫人眼底冷光一闪,却温和叹一口气,同时劝道:“我知道,你平日里跟你六弟妹有些小小的不和,但你是跟三郎过日子,不是跟你六弟妹过日子。”
“三郎的任期快要到了,或许就要外放出京,到时候你不随从照顾他的衣食起居,难道反而要躲到庄子上去,叫我找别人去照顾他吗?”
包大娘子还没说话,乔翎便开了腔。
她不懂就问:“世子夫人,什么叫‘找别人去照顾他’啊?方便说一下您打算找什么人来帮着照顾府上三郎吗?”
世子夫人笑的不动声色:“还能找什么人呢?给他添几个小厮,再加几个丫鬟,男人嘛,总是容易粗心,找个女人在旁边伺候着,知冷知热,总归要妥帖些。”
乔翎不懂再问:“如果我妹妹去庄子里休养身体,你就要给裴三郎纳妾,找别的女人照顾他,世子夫人——你是这个意思吗?”
世子夫人险些被这话给呛到喉咙。
宅斗的精髓就是似是而非、欲语还休,遮遮掩掩、含蓄隽永,不能这么简洁明了的讲出来的,懂不懂啊越国公夫人!
世子夫人只能解释:“我可没这么说,三郎答应过包家,不会纳妾的。”
乔翎遂又问道:“也就是说,英国公府并不盛产背信弃诺的小人咯?”
世子夫人气道:“什么盛产……”
乔翎于是便将话说的更明白一些:“我想问的是,世子夫人你是那种背信弃诺的小人吗?”
世子夫人冷笑一声:“那话是三郎自己应承的,可不是我应承的,越国公夫人想用这话来压我,怕是用错了对象!”
乔翎于是修改了一下,继而问她:“虽然裴三郎应承了,但是世子夫人并没有应承,也无法保证不会动用母亲的威权来压制裴三郎违背诺言,是这个意思吗?”
世子夫人几乎是一路被逼进了墙角。
她情知这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否定。
可偏又不甘心。
不用纳妾这桩引子来恫吓着包氏,以后自己这个婆母还怎么拿捏她?
如若此时给予了否定的答案,以后再提这茬儿,可就是自打嘴巴了!
世子夫人只能说:“这是我们裴家的事,是我跟犬子之间的事,只怕就无需越国公夫人操心了吧?”
乔翎觑一眼包大娘子脸上的神色,微微一笑,并不接这一茬儿,转而道:“世子夫人先前说,我妹妹同裴六太太有些小小的不和,敢问都是些什么样的不和呢?她要是有不懂事的地方,无需劳动夫人,我来教训她!”
世子夫人淡淡道:“妯娌之间的细碎小事,拌几句嘴,有什么稀奇的?越国公夫人无谓小题大做的。”
乔翎同样淡了神色,下颌抬起,架子看起来比世子夫人来的还要高了:“就在方才,当着我们娘家人的面,很贱的裴六太太就当众戳我妹妹的伤口,怎么,世子夫人作为婆母,也作为那小娘子的祖母,便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吗?”
世子夫人默然几瞬,终于道:“晚些时候我去说她。”
乔翎得理不饶人:“既然如此,先前世子夫人是做什么去了呢?可别跟我说今天是很贱的裴六太太第一回说这种话。”
世子夫人强忍着不耐道:“六郎媳妇就是嘴上快了一点,没什么坏心的,几句闲话,三郎媳妇自己都没说什么,越国公夫人倒是纠缠不清了呢……”
乔翎觑着她,很清脆的叫了声:“老贱人!”
世子夫人勃然变色:“你说什么?”
乔翎假模假样的一捂嘴,悻悻然道:“我就是嘴快了点,没什么坏心的……”𝔀.𝓵
世子夫人盛怒不已:“你方才骂我!”
乔翎面露茫然:“啊?我骂你什么了?”
“你骂我——”
世子夫人为之语滞,气急败坏起来。
她拍案而起:“越国公夫人,你是故意要来生事的!”
乔翎道:“我不是,我没有!这都是你自己说的,跟我无关!”
只是还没等世子夫人再度开口,她就开腔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明知道自己儿子娶妻时许出去什么样的承诺,却还是故意踩着线去掐儿媳妇的脖子,怎么不算是一种迥异于裴六太太的贱人呢?”
“不过我也懂,不能用德行使人敬服的婆婆都是这样的,只会上蹿下跳、摆弄是非,拿着鸡毛当令箭,还觉得自己超有本事、手腕极强,厉害的不得了呢~”
世子夫人脸上涨得发紫,活像是个熟烂了的茄子。
素日里叫儿媳妇们奉承惯了,即便跟同辈的几个妯娌打机锋,言辞也是含蓄微妙的,哪有跟越国公夫人一样真刀真枪、直来直去的?!
她一时语滞,而乔翎可还有别的话要说呢!
“我真的不明白,叫儿媳妇难受,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我妹妹既没有得罪你,也没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你为什么非得想着去拿捏她一下,再拿捏一下啊?这么爱捏想办法找个泥塑场上班啊,既能捏个够,还能赚几个钱买碗浆糊,堵一堵你那张讨厌的嘴!”
“还有那位很贱的裴六太太,她跟你一样,也迷惑的不得了——管好自己家的事情不成吗,嘚吧嘚吧嘴别人房里的事情干什么?给你这个婆婆当马前卒,当好了你还能再给她发个丈夫吗?!”
“我,我不能用德行使儿媳妇敬服……”
世子夫人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你居然还好意思说我?”
乔翎奇道:“我为什么不好意思说你?!”
世子夫人深吸口气,勉强平复住心头剧烈燃烧的怒火,同时讥诮道:“谁不知道你们越国公府婆媳俩当初闹出来的事情?听说越国公夫人连婆婆给的见面礼都给拉出去卖了呢……”
“你也配跟我婆婆比?我呸!”
乔翎当时便叉起腰来,气势汹汹道:“我婆婆就是嘴上爽利了一点,秉性跟你可不是一回事,她通情达理,处事周全,我们是不打不相识,关系好着呢!”
世子夫人冷笑一声:“关系好着呢……”
乔翎怒道:“我能跟我婆婆打啵,你能吗?!”
世子夫人:“……”
小包娘子面露茫然:“什么是打啵……”
包大娘子眼疾手快,捂住了妹妹的嘴:“别管!”
张玉映听得眼前发黑,都不由得悄悄拉了她一把:“娘子,被梁氏夫人杀掉的可能性虽然很小,但并不是没有哦……”
第 49 章
世子夫人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乔翎冷哼一声,瞧起来真是趾高气扬,只是得胜之后倒也不再追杀, 反而转头去看包大娘子。
包大娘子眼见着表嫂将婆母逼到墙角,也亲眼见证着婆母即便被逼到墙角, 也不肯高抬贵手,放下那属于婆母的高高在上的纳妾权柄。
她心凉了半截,却也十分清楚, 自己不是表嫂,没有表嫂那样充沛的底气去霸道行事,而表嫂先前所说的那些, 其实就很周到——不妨暂且离开英国公府, 想一想自己今后到底想走一条怎样的道路。
包大娘子早早定了主意,这会儿见表嫂投了目光过来, 当下感激的朝她行个礼, 继而有条不紊的道:“我这儿乱糟糟的,劳烦徐妈妈顾看一下小妹, 再替我收拾些简便的衣裳出来, 我同表嫂去给老夫人请个安, 过会儿便同你们一道离开。”
乔翎欣然颔首。
张玉映在旁, 也难免心下感慨, 还是跟聪明人办事来的舒服!
别看自家娘子在这儿先掀了裴六太太的脸皮, 紧接着又剥了世子夫人的颜面, 可这会儿英国公府当家做主的还不是世子夫人呢!
换言之, 在接走包大娘子这事儿上, 世子夫人的态度其实并不是最要紧的,倘若英国公夫人点了头, 那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包大娘子走这一遭,算是过了明面上的孝道,作为孙媳妇,表示了对英国公府老祖母的敬重。
而对于己方来说,这其实也是稳赚不赔的事情。
左右已经把世子夫人得罪狠了,倘若英国公夫人也是一样的蛮不讲理,顺手再得罪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客气一点,叫一声老夫人,不客气的话,难道英国公夫人就要比越国公夫人尊贵不成?
她能怎样!
当然,若是英国公夫人通情达理,愿意通融,那就再好不过了。
至于叫徐妈妈留在这儿收拾东西,就更妙了。
包大娘子跟自家娘子这么一走,包大娘子的陪房毕竟气弱,未必能撑得起场面来,可叫小包娘子跟徐妈妈在这儿一杵,意味可就截然不同了。
小包娘子是正经的包家小姐,年纪虽小,但却是贵客,徐妈妈则是越国公府的人,你们英国公府的规矩,可管不着包家和越国公府的人!
张玉映心下这么一盘算,倒是真正觉出包大娘子的玲珑心肝来了,只可惜英国公府没有叫她施展的地方,所托非人。
那边徐妈妈已经安置小包娘子暂且坐下,自己带着包大娘子的陪房去收拾些日常穿的衣裳,这边乔翎则提了提裙摆,叫包大娘子带着,往正院去拜会英国公夫人。
世子夫人被人骂了个七八成烂,这会儿眼见她们居然若无其事的打算开辟第二战场,当下又气又恼:“不准走!你们简直是荒唐至极,我——”
乔翎回头看她,杀气腾腾:“干什么?想打架是不是?!”
她一撸袖子,说:“别怪我没提醒你,我超级能打,而且打人超疼的!!!”
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瞬间回想起越国公府婚礼当日,小姜氏与淮安侯夫妇被香瓜支配的恐惧来。
她不得不将脖颈缩了回去,低三下四道:“没事儿,我就是说说……”
乔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而叫包大娘子领着,往英国公府的正院那边去了。
几人还没挨到正院的门,那边儿就有人迎出来了,包大娘子瞧见打头的两人,便上前几步,行礼叫了声:“二叔母、四叔母。”
乔翎便知道,这是世子夫人的妯娌、英国公府的二房夫人和四房夫人。
她没上赶着去论亲戚,只原地驻足,带一点笑,矜持的看着那两位年纪上足以做她母亲的夫人。
裴二夫人与裴四夫人对视一眼,心里边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倒都是如出一辙的热情笑意,妯娌两个一道近前来行礼:“越国公夫人可是稀客,我们老夫人惦念着您呢,差我们两个来迎……”
乔翎心说,看起来,英国公夫人倒是可以讲讲理的样子!
投桃报李,她脸上的神色旋即亲热起来:“都是自家亲戚,何必这么客气呢!”
如是宾主尽欢,气氛和睦,浑然看不出方才在包大娘子院里,竟生了那么大的一场风波。
前边两位裴家夫人领路,带着乔翎一行人进了正院,拐过门去,药味儿便横冲直撞的往鼻子里边钻了。
乔翎瞟一眼院内陈设和仆婢们脸上的神情,心下微动,脸上倒是不露痕迹。
英国公夫人年纪与老太君相仿,满头银发,已经寻不到一根黑的,只是神情气度却同老太君迥然不同。
她两颊瘦削,倒显得鼻翼两侧纹路愈发深刻了,脸色发灰,眸子里的光却是锋锐的。
听到外间声音近了,居然亲自迎出门来。
同为国公夫人,品阶相同,原该如此相交的,然而她毕竟年高,即便真的在室内等着,乔翎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这跟世子夫人的傲慢并不是一回事。
她心下微突,倏然间意识到,英国公夫人的客气,或许跟她想的客气并不是一回事。
两边略作寒暄,宾主落座。
包大娘子近前去向祖母请安,继而简单又舒缓的将近日之事说了:“孙媳妇身上有些不好,想着回娘家去小住一段时间……”
英国公夫人如今早已经有了重孙,孙儿也有二十来个,包大娘子既不是长孙媳妇,也算不上是孙媳妇辈里受宠的那个,得到的看重也少。
这会儿英国公夫人听了,也只是点一点头,说:“难为你身子不好,还记挂着来走这一遭。去吧,好生将养几日,再说别的。”
又使人去开库房,给她寻了几样妥帖的温补药材带上。
既不谈及不久之前她院子里生的那场风波,也没问她日前跟婆婆生了龃龉、气急之下返回娘家那事的缘由。
继而端茶送客。
乔翎见状,也有所会意,且既达成了目标,更无谓过多纠缠,当下客气的道了一声叨扰。
英国公夫人同样无意留客,抬一下手,先前去迎人的两个儿媳妇便自觉担了送客的差事,毕恭毕敬的将乔翎送出了正院门外,眼见着还要一路送出府去。
乔翎着实有些领受不得,当下笑着向二人告饶:“老夫人那儿还需要人来顾看,二位夫人且回去吧,我心领了。”
于是妯娌两个再同她客气几句,尽了礼数之后,终于折返回去。
乔翎回头去看,眼见着二位夫人乃至于一众仆婢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当中,才悄悄问包大娘子:“英国公夫人素来处事如何?”
因为方才一晤,包大娘子倒也不奇怪于她这一问,想了想,如实道:“祖母处事一向公允,雷厉风行。”
顾念到这回的事情,她又说:“只是府上人口众多,各房夫人也都已经做了祖母,她老人家过问的便也就少了,只在正院颐养天年,偶尔叫人带着重孙去逗着说说话。”
乔翎又问:“英国公夫人什么时候生的病?”
包大娘子这才略微流露出一点诧异来,但还是答了:“有些时候了,也请了太医来看,开了几服太平方吃着……”
乔翎“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几人回到包大娘子处,世子夫人等人早已经没了踪迹,徐妈妈着人打点好了行装,包大娘子简单交代几句,见没什么纰漏,便带了几个陪嫁丫鬟,协同乔翎一并离开了英国公府。
一直到登上马车之后,乔翎才再度开口:“今日仿佛没见到世孙夫人?”
包大娘子没想到表嫂会问起大嫂来,倒是楞了一下,短暂的犹疑之后,才说:“大嫂前几天就回了娘家,颍川侯府那边使人来送信,说曾郎君病了……”
张玉映在旁,见乔翎面露茫然,便同她解释:“世孙夫人姓曾,是颍川侯的孙女,曾郎君是她的父亲——他是个待嫁郎,嫁给了颍川侯的女儿,所以婚后跟从妻子姓曾。”
包大娘子告诉乔翎:“表嫂入京之后,可曾听闻过大理寺少卿曾元直?那位是家嫂的胞兄。”
乔翎对此倒真是一无所知,听罢不由得“哎——”了一声,而“哎——”完之后,却也顾不得细问颍川侯府的家事,而是问包大娘子:“世孙夫人是什么回娘家去照顾父亲的?我的意思是,是那个同裴三郎议过婚的表姐妹往英国公府住下之前回去的,还是住下之后回去的?”
包大娘子一双妙目定定的注视着她,道:“那位过府之后,家嫂才归宁的。”
乔翎仰起头来,思忖几瞬之后,忽的道:“世子夫人平日里是不是有点招人恨啊,我是说,在她对待儿媳妇们的态度上?”
包大娘子脸上神色微微一黯,没有急于做声。
倒是小包娘子气不过,马上便叫了起来:“哪里是有点招人恨?是特别招人恨!”
她年纪虽小,但也有所耳闻,包家那边不许她议论这些事,她也就没了开口的机会,这会儿遇上意气相投的表嫂,可算是打开了话匣子。
“他们英国公府子嗣众多,那老虔婆又是长房媳妇,儿媳妇多、往来的姻亲也多,你不晓得她派头有多大,待下有多难缠!先前往英国公府去的时候,我还撞见过姐姐的妯娌拉着母家阿娘的手偷偷掉眼泪呢!”
包大娘子不轻不重的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小包娘子腮帮子鼓了股,说:“就是之前英国公做寿的时候呀!那个姐姐哭的太可怜了,她阿娘也在哭,我只是瞧了一眼,心里都很难受呢!”
包大娘子叹一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转而又看着乔翎,若有所思:“表嫂好像有所猜测?”
乔翎伸手捂住了小包娘子的耳朵,确定她听不见自己接下来的话。
那小揪揪不由得惊叫一声:“表嫂,你怎么捂人耳朵呀——”
同时,乔翎告诉包大娘子:“先前有说过的吧?我略通些医术。方才往正院去见了英国公夫人,我细细观察了她的脸色,也闻出了院子里药香味来源的几味药材……”
她神情微妙:“如若我没有猜错的话,英国公夫人的病灶,已经深入五脏六腑,没得治了。”
包大娘子面露骇然,花容失色:“啊!”
她着实吃了一惊:“可是……”
包大娘子想说,可是府上压根没听到过什么风声呀!
倘若真是病入膏肓了,世子夫人哪里还会有时间去找自己儿媳妇的麻烦,不是早就该鞍前马后、侍奉在病榻前了吗?
然而她毕竟聪敏,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近期府上发生的这些事情。
英国公夫人秘而不宣的重症。
世子夫人在府里一贯的尖刻难缠。
曾经同丈夫议过婚的丧夫娘子入府之后,大嫂的父亲就在这时候恰到好处的病了。
而自己的表嫂越国公夫人,又是众人皆知的热心肠,别说是自家表妹,就算是略有些牵扯的王娘子,生死之前,她也义不容辞的去救了……
包大娘子想通了其中蹊跷,五脏六腑齐齐一颤:“难道说……”
她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乔翎。
乔翎注视着她,很确定的点了点头:“英国公府不是越国公府,裴家人丁兴旺、姻亲众多,这就要求宗妇必须精明强干、长袖善舞,对内能够团结几房,起码叫外人看起来,该是一团和气,而对外呢,也要交际好自家的姻亲故旧,人情周到——这些,世子夫人都没做到。”
包大娘子彻底会意过来:“难怪方才老夫人连问都不问,便打发我走了……”
因为她不重要。
跟整个英国公府和英国公府的未来比起来,包大娘子一点都不重要。
她只是二十几个孙媳妇当中的一个罢了,总共才跟太婆婆说过几句话呢。
英国公夫人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多,叫儿媳妇、孙媳妇在旁伺候也无济于事,生命的最后关头,她想给英国公府的内宅寻一个可靠的掌舵人,这也是她给予世子夫人的最后的机会,现在来看……
世子夫人把一切都搞砸了!
包大娘子终于明白表嫂方才为什么会问起大嫂归宁的时间,乃至于婆母同其余几个儿媳妇的关系了。
她心绪复杂的开了口:“其实,素日里府上的中馈事项,许多都是大嫂帮着婆母做的,而大嫂出身侯府,作为老夫人选定的孙媳妇,也的确称得上是人情练达,担得起宗妇的职责。”
“我看出来了。”
乔翎颔首,继而耸了耸肩:“所以说,世子夫人的为人是真的很糟糕,从前缺的那些德,现在要来反噬她了。”
……
颍川侯府。
几个侍从在廊下煎药,夕阳的余晖投到药炉上空升腾起来的水雾上,有细碎的微光在其中摇曳。
世孙夫人曾氏坐在窗边,神色寡淡,用锤子敲核桃吃。
她的陪房来禀:“不久之前,越国公夫人协同三太太一起离开了。”
世孙夫人应了一声:“是吗。”
陪房低声问:“娘子,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世孙夫人云淡风轻道:“不急,会有人来请的。”
晚风经由半开的窗户吹进室内,叫她鬓边的那支金步摇微微晃动起来,恍惚之间,世孙夫人想起了自己刚嫁进英国公府的时候。
她的秉性很像母亲,并不把男女之情看得很重。
她不在乎丈夫身边有多少个女人,她在乎的是,我要成为英国公府的女主人,我要做一品夫人!
但是,世孙夫人永远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热衷于去做一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在明明不需要争斗的情况下,创造条件也要进行争斗。
好啊,既然想跟我斗,那就来斗一斗吧。
世孙夫人敲碎了摆在桌案上的那只核桃,脸上显露出和善的笑。
只是婆婆,斗输了,你就得认呐。
……
乔翎没有送包大娘子往包家去。
包家这会儿也还没分家,几房人住在一起,尤其长房太太的儿子还在裴三郎手下听命,现下贸然将她送回去,只怕并不是个好的抉择。
是以在询问过包大娘子的意思之后,乔翎果断叫人将她和小包娘子送去了越国公府在神都城外的庄子里,着人谨慎看顾之后,自己则乘坐马车往包府去拜见姨母。
小罗氏发觉不见了小女儿,便吓得慌了神,好在一同不见的还有两个顾看她的侍女,这才勉强能够定下心来,差人出去搜寻。
过了没多久,便有越国公府的人来报信,她松一口气的同时,也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自己的孩子自己清楚,打从长女走了之后,小女儿心里边就憋着一股苦闷呢,如今到了越国公府,怎么可能不倾诉出来?
再叫外甥媳妇知道了……
可是转过来之后,小罗氏又想,外甥媳妇并不是不懂事的人,相反,那是个很体贴,也很周到的孩子。
对于越国公的婚事,外头人说什么的都有,可小罗氏不信那些,她只信自己看见的,听见的,亲身感受过的。
罗家,乃至于包家,能给外甥媳妇带来什么呢。
说的利欲熏心一些,倘若外甥媳妇当真有心钻营,将这份心力耗在老太君身上,耗在梁氏夫人身上,都远比消耗在她这个姨母身上得到的回报更多。
可她还是专程协同外甥来了,得了什么好东西,都记得给这边一份。
小罗氏愿意相信她。
自家没本事,帮衬不到女儿也就罢了,好容易有个有本事、又愿意替女儿出头的人,哪能去扯人家后腿呢。
那也太不知好歹了些。
小罗氏在房里看书,起初有些静不下心来,过了会儿,倒是看得入神了,冷不丁听人说越国公夫人来了,反而一怔。
一个激灵,她回过神来,将手里的书本合上,迎出门去。
乔翎告诉她:“两位妹妹此时都在庄子里,我想着大妹妹心情不会太好,索性叫小包娘子留下来陪陪她了。”
小罗氏倒是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个结果。
她欲言又止。
依照侄媳妇从前的行事揣测,还以为会直接得到一个和离了的结果呢!
再一想,现下这样,其实就很好。
进可攻,退可守。
且走且看。
她只有感激的份儿。
倒是乔翎摸着头,有点不好意思:“英国公府那边,这两天可能会有些变故。不过姨母不必害怕,不会牵累到你们身上的。”
小罗氏心想,能有什么变故?
顶破天也就是自家女儿跟裴三郎和离了嘛!
天塌了还有外甥媳妇这个高个子撑着不是。
这么想着,她笑了一笑,温柔婉约:“没事儿,姨母也不是没见过风浪的人。”
到了晚上,陪房好像被鬼撵了似的,急匆匆跑到了妯娌院子里,开口就是:“夫人,出大事了!”
小罗氏气定神闲:“小事儿。”
陪房语气急促:“英国公府出大事了!”
小罗氏气定神闲:“小事儿。”
陪房狐疑不已,却还是将消息讲了出来:“英国公令世子与世子夫人和离,世子夫人断然回绝,英国公府决议出妻,现下已经闹起来了——京兆尹、太常寺,连同世子夫人的娘家嘉定侯府的人都去了!”
小罗氏气定神闲——小罗氏大惊失色:“什么?!”
……
承恩公府。
虽然白厨娘喊着“sir,this way”的口号主动靠拢,也摘掉围裙想去引路,可实际上,那黑衣剑客却没有动。
他只是靠在墙上,继续吃手里没吃完的那只鸭腿。
白厨娘见状,心里边难免的犯起了嘀咕。
她心想,难道这不是来找自家老爷晦气的吗?
白厨娘不由得心虚起来。
这时候却听那黑衣剑客道:“府上三郎和五郎又住在哪儿?老承恩公辞世,他们这时候应该都在家守孝吧?”
白厨娘猜到了他想做什么,当下头皮发麻,胆战心惊的看了过去:“这位郎君……”
黑衣剑客说:“来都来了。”
又说:“烤鸭可真好吃啊!”
白厨娘木着脸又给他剁了条腿:“吃吧……”
活爹。
到底还是跟他说了那两人的所在。
那黑衣剑客默不作声的将另一条鸭腿也吃了,终于再度开口了:“你是这府上的奴婢吗?”
白厨娘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倒是一怔,继而摇头:“我只是来做工的……”
黑衣剑客面露了然,从怀里取出来一锭银子摆在案上:“你只当没见过我便是了。”
白厨娘紧盯着那锭银子,眼睛发亮,一把将其攥在手里,宝贝又小心的收了起来,欢天喜地道:“谢谢小郎君——我来给你带路!”
黑衣剑客摇头:“你不是我,仔细惹火上身。”
白厨娘一个眨眼的功夫,那黑衣剑客便烟雾一般,在厨房里消失不见了。
只有他的声音像风一样途经她耳畔:“谢谢你的烤鸭。”
……
英国公府。
世子夫人只觉得是飞来横祸。
有没有搞清楚啊,我儿媳妇桀骜不驯,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跑回娘家,这还是我的错咯?
她娘家的人莫名其妙跑到我家里来劈头盖脸的羞辱了我一通,然后把我的儿媳妇带走了——明明我才是最委屈的那个人,你们不帮我主持公道、去寻越国公夫人晦气也就罢了,反而要我跟丈夫和离?
有没有搞错啊你们这群傻×!
心里边这么骂,她嘴上当然是不敢说的。
英国公夫人嫁进裴家,从孙媳妇一路做到曾祖母,吃过的盐比她吃过的米都多,一个眼神瞥过去,她都觉得心惊肉跳。
只是现在公公婆婆想要让她跟丈夫和离,那世子夫人就决计不能不做声了。
“我嫁进裴家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为裴家生儿育女……”
她神情哀戚,哭着捶打丈夫:“现在叫我和离?就算是不顾惜我和我娘家的脸面,好歹也是为了孩子们呐!倘若真的和离了,以后他们还怎么出去见人?!”
世子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进退两难。
英国公夫人神色疲惫的坐在上首,没有发话。
年迈的英国公一锤定音:“那就出妻。”
底下的小辈们站了一地,俱都低着头不敢作声,噤若寒蝉,世子夫人的妯娌们垂着手立在牵头,皆都是心惊肉跳,惊骇不已。
和离,还算是好聚好散,出妻……
这要是真的办成了,可就是要跟大嫂的娘家结成生死大仇了啊!
世子夫人难以置信——她是正经的侯府小姐,嫁到英国公府几十年,孩子生了好几个,最后居然要被裴家扫地出门!
“凭什么?!”
她怒喝出声:“我不服!”
英国公夫人神色冷淡,并不言语。
英国公道:“使人去太常寺,告诉太常寺卿,英国公府要召开夫人会议!”
话音落地,满座皆惊。
……
乔翎从罗氏姨母处离开,转而便回了越国公府。
进门之后,先告诉在家等待消息的姜迈:“都已经安置好啦,你放心!”
继而才细细将今日之事讲给他听。
短暂犹豫之后,又把自己的发现,乃至于世孙夫人在其中可能扮演的角色小声说了出来。
姜迈听了,也只是将手里的书本合上,淡淡道:“像是英国公府会发生的事情。”
乔翎微觉不解:“哎?”
姜迈温和注视着她,好脾气的同她解释:“英国公府接连几代家主,都是风流种子,妾侍多,儿女自然也多,枝繁叶茂的同时,当然也避免不了勾心斗角,这是养蛊的必然结果——只有最强大的那一个才能占据话语权,统领其余几房,叫家族延续下去,如果没有一个可以纵览全局的人,用不了多久,家族就会垮掉的。”
他忖度着说:“如若你所说不错,英国公夫人即将不久于人世,那她是一定会在辞世之前,替自己选定的下一个掌舵人拔除掉可能会有的威胁。”
乔翎听后难免唏嘘,看着灯光映照下肤色如玉、美丽到接近幻梦的姜大小姐,不由得感慨起来:“所以人就娶一个就够了嘛……”
姜迈觑着她,莞尔一笑:“是吧?”
乔翎被他这一笑迷走了魂魄,鬼迷日眼的凑过去闻了闻自己香香的媳妇,很用力的点头:“是呀!”
夫妻俩肩膀挨在一起坐了下来,姜迈示意侍从们准备摆饭,还没吃完,梁氏夫人处便来人了:“太太,夫人请您过去,马上。”
乔翎还纳闷儿呢:“这么着急?”
同姜迈说了一声,起身过去。
到了地方,将将进门,便对上了梁氏夫人饱含探寻的眼神。
乔翎有点不自在的摸了摸头发:“婆婆,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梁氏夫人觑着她,问:“你今天去英国公府了?”
乔翎点头说:“是啊,我去了。”
梁氏夫人又问:“跟世子夫人吵架了?”
乔翎点头说:“是啊,吵架了。”
她脸上带着点骄傲之色,挺胸抬头,很认真的申明:“婆婆,我吵赢了!”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神色异常复杂的看着她。
乔翎心里边有点发毛,下意识左右看看,小声道:“怎么了?”
梁氏夫人示意她近前来。
乔翎谨慎的靠了上去。
却听梁氏夫人小声问:“英国公府决意出妻——你到底有什么关系啊,这么硬的吗?!”
“啊?”乔翎稍觉茫然的挠了挠头:“这——这其实跟我没太大关系的……”
真的说起来,她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真正叫局面变成现在这样的,是从前的世子夫人自己。
“现在这事儿跟你有关系了。”
梁氏夫人站起身来,告诉她:“太常寺来人了,英国公府决意出妻,世子夫人不能接纳这样的结果,英国公府发起了夫人会议——”
说完,都没等自己那个丈育儿媳妇顶着一头问号发问,便解释给她听了:
“所谓夫人会议,就是三品及以上人家的内宅里若是有了难以通过内部协商来解决的问题,在不想对簿公堂的前提下,便可以将事情交付到高皇帝功臣府上的夫人们面前,由她们共同参与评议。”
乔翎明白了:“高皇帝功臣,也就是高皇帝所置的九家公府、十二家侯府!”
“不错,”梁氏夫人告诉她:“每家侯府只有一位夫人可以参与,可以是太夫人,也可以是时任的侯夫人。公府里限制稍松,凡有过公夫人名位的人,都可以参与。”
乔翎想了想,稍觉惊奇:“哎?那我们家有三个人可以去嗳,我,婆婆你,还有老太君,这算什么,不会不公平吗?”
梁氏夫人板着脸,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说了个地狱笑话:“能算什么?算他们老姜家男人死得多!有人不服气的话,也可以走捷径啊,又没人拦着!”
乔翎:“……”
乔翎蔫眉耷眼,唯唯诺诺:“噢……”
第 50 章
说是夫人会议, 可真正召开之后,受制于神都各家现状,大概率也难以集齐所有有资格参与评议的人。
梁氏夫人差人去请丈育儿媳妇的时候, 便吩咐侍从套马,这会儿见了人, 简单说了几句,婆媳二人便出发了。
等到了马车上,她掰着手指头开始数:“皇朝四柱之中, 镇国公夫人和他们府上的世子夫人都已经亡故,也没续娶,他们家不会来人的。”
“我们家那边, 或许我娘会来?谁晓得她有没有这个兴致!”
“定国公府那边——定国公夫人平日里也不太爱搭理别人家的闲事。”
“宁国公夫人跟随丈夫在外边呢, 世子夫人没有公夫人的位格,来不成的。”
乔翎在旁听着, 忍不住道:“那这四家里边, 满打满算也就是来外婆跟定国公夫人两个人呢!”
“不错,”梁氏夫人微微颔首, 继而又说:“我们家是咱们两个, 此外, 公府之中还有老太君的娘家嫂嫂赵国公夫人、邢国公夫人, 再就是贵妃之母、鲁王的外祖母郑国公夫人了……”
她告诉乔翎:“郑国公夫人姓裴, 是英国公的妹妹。”
乔翎知道, 郑国公夫人裴氏是小苗夫人的婆婆, 先前为着郑国公府的孙儿惊吓姜裕的事情, 她还跟梁氏夫人一起打上过郑国公府……
仔细一算, 她不由咋舌:“看这架势,世子夫人今次八成要栽了!”
公府这边, 今晚会过去的,满打满算也就是七个人,越国公府就占了两个——这还是没请老太君过去呢,不然可就是三个了!
而在此之外,郑国公夫人是英国公的妹妹,必然是要站娘家的。
而武安大长公主作为梁氏夫人的母亲,同越国公府有些牵扯,不会不考虑后者的态度……
世子夫人想要翻盘,要么就拿强有力的、足以压倒局势的论据出来,要么就得想方设法争取十二家侯府的支持,只是,这可能吗?
梁氏夫人幽幽的道:“岂止是世子夫人,连同她的娘家嘉定侯府,这回怕都要大失颜面了!”
本朝最强势的勋贵势力,便是高皇帝功臣,此外虽也有太宗功臣、世宗功臣,然而累世几代下来,终究还是无法同前者相较。
今次英国公府发起了夫人会议,当着高皇帝功臣之后们的面,将裴家内部的家务事翻到明面上来,此事一出——英国公府与嘉定侯府,总有一家是要伤筋动骨、鲜血淋漓的。
败的那一家,以后怎么出去见人?
羞也要羞死了!
乔翎跟在梁氏夫人后边,来了个二进宫,此番再看,却又与先前那回来时感觉迥然不同了。
马车在英国公府正门外停下,在外迎候的却是个熟人。
乔翎小声同梁氏夫人道:“是裴四夫人嗳。”
先前往英国公夫人处去的时候,便是裴二夫人和裴四夫人领路。
待到婆媳二人近前去之后,乔翎左右一看,还未言语,那边裴四夫人已经会意的开口解释:“方才赵国公夫人到了,二嫂陪同着进去了。”
又说:“郑国公夫人、东平侯夫人、颍川侯夫人及长平侯夫人都已经到了。”
乔翎听得这一个个名号,只觉得眼前发晕,当下心下凛然,眼观鼻鼻观心,再不说话了。
而彼时彼刻,英国公府的正院里,郑国公夫人裴氏正坐在嫂嫂的床前。
英国公夫人躺在塌上,脸色灰败,眼珠像是一对褪了色的玻璃球。
裴氏夫人自己也有了年纪,见嫂嫂如此,心里实在难过:“真就是没法子了?”
英国公夫人疲倦的动了动眼睑:“早死早超生。”
自家事,自家知,裴氏夫人在裴家长到十七岁才出嫁,知道裴家的内宅是什么样的。
这富丽堂皇、钟鸣鼎食的英国公府,就像是一盏日夜燃烧不停的油灯,曾经烧干了她的祖母,烧干了她的母亲,如今,英国公夫人也到了油尽之时,但这盏灯,却还没有枯……
裴氏夫人稍觉寂寥:“真是没意思。”
英国公夫人默然。
她没有过多的精力可以耗费了。
裴氏夫人又问:“大郎媳妇呢?”
她知道,嫂嫂打算将内宅的权柄交付到孙媳妇手里。
英国公夫人道:“我叫她过几日再回来,她也应了。”
裴氏夫人略微蹙眉:“那大郎那边……”
这种紧要关头——世孙的母亲简直都要被逼上死路了,妻子却不在府中,等到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再回来,夫妻之情怕也要彻底葬送掉了。
英国公夫人漠然道:“种什么瓜,得什么果。先前他自己选了因,就不要怪现下的果。”
世子夫人喜欢拿捏儿媳妇,喜欢给儿子房里塞人,以此来逼迫儿媳妇对她低头。
世孙呢,他对于母亲和妻子之间的漩涡,真的一无所知?
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半推半就,乐得糊涂?
裤子是穿在他自己身上的,他不想脱,丫鬟还能□□他不成!
当初世孙向母亲表示顺服,要尽孝道的时候,世孙夫人没有妨碍他,现在世孙夫人的父亲卧病,她要在娘家对自己的父亲尽孝道,世孙又凭什么妨碍她呢。
你娘是亲娘,我爹难道不是亲爹?
哪有孰高孰低呢!
室内又是长久的寂静。
终于,有人来禀:“夫人,参与评议的列位夫人都已经到了。”
英国公夫人含在眼眶里的那两颗玻璃珠好像稍微明亮了一点。
她向裴氏夫人伸手:“走吧。”
裴氏夫人将她从塌上搀扶起来,默然几瞬后,也说了句:“走吧。”
……
会议的举行点,选在了前厅。
出乎许多人预料的是,英国公府内部的这场变故虽然来得突然,但是神都之中,有资格参与会议的夫人却全都来了。
武安大长公主既是皇朝四柱第二、安国公之妻,又有着大长公主的尊位,毫无疑义的坐第一把交椅。
定国公夫人是皇朝四柱第四、定国公之妻,又是朱皇后的母亲,便坐了第二把交椅。
在此之后,遵从高皇帝功臣的序次,梁氏夫人、乔翎、邢国公夫人、赵国公夫人、郑国公夫人依次排开,对面是十二家侯府的主母们。
乔翎上首处是梁氏夫人,下首处是邢国公夫人——晓得这座次之后,她眼睛不由得微微一亮。
梁氏夫人太了解她了,一看她想撅尾巴,马上就提着脖领子把人给拎住了,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婆婆!”乔翎很委屈:“我什么也没想干,我就是想见见邢国公夫人!”
先前乔翎成婚的时候,邢国公夫妇因故离京,并不在神都之内,当然也就没有列席。
她说:“我听说,邢国公之女同玉映并称为神都第一美人,只是从没有见过,今天终于有机会见到邢国公夫人——”
梁氏夫人把手松开,同时低声嘟囔一句:“那你可能要失望了。”
乔翎微觉惊奇:“哎?”
梁氏夫人告诉她:“邢国公夫人容貌生得当然不丑,只是要说是绝色佳人,却也不算,左家那位娘子生得更像父亲,是邢国公相貌出众,而不是夫人美貌绝世。”
乔翎不免“哎——”了一声。
这时候外边来禀,道是邢国公夫人到了。
乔翎立时转头去看。
起初梁氏夫人也没怎么在意,后来才发觉——有那么好看吗,乔霸天你干什么看那么久?!
梁氏夫人说的其实没错,单论相貌,邢国公夫人远不如梁氏夫人出色,可是……
邢国公夫人衣着素简,发间亦少珠饰,腰间别一支玉笛,步履从容。
乔翎看着她神色平和,稳步自门外进来,不知怎么,竟觉得如春风拂面,十分亲切,好像先前曾经见过似的。
邢国公夫人察觉到了她的视线,随之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乔翎微微有些窘迫,继而朝她颔首示意,同时笑了一笑。
邢国公夫人温和注视着乔翎,视线在她脸上短暂一定,继而笑着颔首还礼,往她身边去落座了。
乔翎忍不住像小狗一样偷偷嗅了嗅。
她身上香香的,不是姜迈身上的那种清平旷远的香气,而是一种干燥的、夏天的味道。
很怪,形容不太出来。
但是闻着很舒服。
乔翎心里纳闷儿:我在哪儿见过邢国公夫人吗?
可是不应该呀。
她心想,要是见过的话,哪怕只是遥遥一瞥,我也没道理会不记得的。
正暗自出神的时候,冷不防被梁氏夫人拐了一下。
乔翎一个激灵,再一瞧,却周遭坐席俱都已经有了主人,有个佩金鱼袋的红袍官员稳步入内,神色肃穆,环顾周遭之后,沉声道:“列位夫人既都已经到了,那就开始吧。”
梁氏夫人悄悄告诉丈育:“那是太常寺卿杜崇古。”
乔翎心下了然。
要主持这种会议,显然不能随随便便打发个小吏了事,非得要九卿之一过来主持,才配得上这场面。
视线再往旁边一瞥,不由得又是一怔。
她努了努嘴儿,示意右边单设一张小案的白发苍苍的执笔人:“那又是谁?”
梁氏夫人还未言语,却是邢国公夫人低声回答了她的问题:“那是史官。”
梁氏夫人瞥了她们一眼,没说话。
乔翎会意道:“噢噢噢!”
……
对于世子夫人来说,这一整天的经历,不啻于做了一个极坏极坏的噩梦。
最可怕的是,猛然惊醒之后,发现那居然不是做梦,而是现实!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沦落到如今这个境地——神都有多少年没有发起过夫人会议了?
要知道,每一次夫人会议,都是要被史官记录下来的,是胜是败,总有一家要颜面扫地!
连淮安侯夫人那样的极品,今天居然都能堂而皇之的来围观她了!
真是奇耻大辱!!!
世子夫人满心委屈,众人面前,声泪俱下:“我嫁到裴家几十年,为裴家生儿育女,付出了多少心血?现在他们居然如此蛮不讲理,意欲出妻,我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丑事吗?你们倒是说出来,叫诸位夫人也听一听啊!”
英国公夫人平铺直叙,开门见山:“我要死了。”
除了极少数几个知道内情的人,众人皆为之变色。
连世子夫人都不由得暂且舒缓了脸上的愤懑之色,短暂的将其转为惊疑。
而那边,英国公夫人已经神色淡漠的继续开了口:“英国公府没有办法将这一大家子人交付到她手上,一个愚蠢的当家人,起码能够遗祸三代。”
她说:“作为婆母,她对待儿媳妇们苛刻,没有宽容之心。”
这话戳中了世子夫人的命脉。
不久之前发生的那场龃龉涌上心头,在这一瞬,终于彻底发作了出来:“我苛刻?我怎么苛刻了?!”
她说:“我打她们了,还是害了她们的命?顶多也就是说了她们几句,怎么,儿媳妇这么娇贵,做婆婆的连说几句都不行了?!”
裴四夫人在旁说:“大嫂,你可没少往侄子们房里边塞人啊。”
世子夫人冷冷瞥了她一眼,继而嗤笑起来:“怎么,哪一条律例规定,当母亲的不能给儿子安排几个人伺候了?”
她向众人伸手:“哪一条律例说,这么做就是罪大恶极了?倒是拿出来叫我看看啊?!”
英国公夫人道:“你有没有叫她们早晚请安、侍奉膳食,动辄就要如同仆婢一般伺候上个把时辰?”
世子夫人自知已经同婆母撕破了脸,也无谓再去遮掩,当下漠然道:“怎么,有哪一条律例规定了我不能这么做吗?儿媳妇这么伺候婆婆,不应该吗?!”
她脸上浮现出愤恨之色来,觑着乔翎:“圣人留下的规矩,把许多人都给惯坏了——譬如说越国公夫人府上的那位张小娘子,居然都敢去京兆府控告自己的父兄了——在圣人之前,这种不知孝悌的东西,连衙门都不需要经过,就该被拖出去打死了!”
英国公夫人平淡的点了点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告诉她:“很好,如果今日出妻不成,从今晚开始,你就给我跪在正院门口等着伺候我——你可以叫儿媳妇充当仆婢伺候你,我没道理不可以这么做,是不是?”
世子夫人脸色顿变:“你!”
英国公夫人用那双玻璃球一样的眸子森冷的看着她,笑了:“今日出妻不成,你留在英国公府,一定会死在我前边,不信?我们走着瞧。”
世子夫人对上她毫无情绪起伏的眼睛,心下悚然,实在畏惧,不由得叫道:“太常寺卿!你来听一听,你还在这儿,就有人威胁想要我的性命了!”
太常寺卿杜崇古脸色有些为难:“英国公夫人……”
英国公夫人悠悠笑了起来,因这一笑,又咳嗽了两声:“杜大人,我吓唬她呢。”
她斜一眼儿媳妇,道:“玩笑之语,怎么能当真?我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妇,怎么可能杀得了正当壮年的儿媳妇。”
太常寺卿只能说:“这种玩笑,您最好还是不要开了。”
梁氏夫人看看气定神闲的英国公夫人,再看看明显惊慌失措、乱了手脚的世子夫人,不由得暗暗摇头,世子夫人压根就不是英国公夫人的对手。
这么几句话,她就彻底的慌起来了。
世子夫人不想被出妻。
这几乎会折断她的一生,继而毁灭掉整个嘉定侯府的声誉。
但是英国公夫人堵死了她的另一条路——你不要妄想继续留在英国公府,即便强留下来,我也会要你的命!
世子夫人自己曾经磋磨过儿媳妇,所以她很清楚内宅之中磋磨人的手段有多么繁多。
甚至于英国公夫人不需要使用多么繁琐的手段,叫人把她按住,一壶鸩酒喂下去,一了百了——反正英国公夫人也要死了,她再怎么输,也输不了多少!
世子夫人畏惧于那样的结果,所以一定会拼死挣扎,愈发激烈,可是她并没有多少拿得出手的论据,越是挣扎,就越容易丑态毕露,贻笑大方……
裴四夫人代替英国公夫人发问,几个回合下来,世子夫人便要溃不成军了。
“凭什么这么审判我,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她声泪俱下,面色赤红:“做了别人家的媳妇,受点委屈,不也是寻常之事?谁都是这样的!”
乔翎道:“我不是。”
世子夫人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癫人不能算数的!”
乔翎:“……”
梁氏夫人肩膀抖动一下,强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乔翎愤怒的瞪了婆婆一眼,没等说话,世子夫人又愤愤吐出来一句:“你以为谁都会跟你们家一样癫,婆婆跟儿媳妇居然还打啵吗?!”
乔翎:“……”
满厅来客及英国公府的人齐齐看了过去。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就被平白无故被电了一下似的,肩膀立马就不抖了。
她怒目圆睁:“你胡说什么呢?!”
世子夫人凉凉的道:“我能说什么?我只能把越国公夫人说过的话再重复出来罢了……”
梁氏夫人转而对着乔翎怒目而视:“天杀的——”
到底顾虑着围观之人众多,不好立时发作,她强忍下去这口气,吐出来一句:“癫人,回去我要打烂你!”
乔翎:“……”
围观众人:“……”
乔翎很方,头皮发麻,但是强装镇定,硬撑着,若无其事似的同世子夫人道:“那是不对的。”
世子夫人没明白她的意思:“什么?”
乔翎神色郑重起来,说:“折磨儿媳妇这种事情,本身就是不对的,不能够因为你吃过苦,所以就希望别人也吃你吃过的苦。这样除了将道德底线拉低之外,什么用都没有。”
“甚至于你只敢欺负比自己弱小的儿媳妇,压根不敢去找让自己蒙受委屈的那个人。你为什么不去针对罪魁祸首?去找欺负你的婆婆,去找漠视了你委屈的丈夫啊!”
世子夫人意欲反驳,匆忙之间,却也寻不到什么论据,她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到了在场诸人脸上,希望能够寻求到一点支持。
最上首,武安大长公主脸上无喜无悲,定国公夫人漠然不语。
她自觉跳过了癫人和跟癫人搞暧昧的婆婆。
再后边的人……
她都没看到那儿呢,癫人就凉凉的再度开口了:“再则,看你这样子,也未必有人给过你多少委屈吧,给别人气受的时候,倒真是一套接一套……”
世子夫人气急败坏:“癫人给我住口!谁跟你说话了?!”
那边英国公夫人再度开口:“作为儿媳,你又与妯娌不睦,对外交恶姻亲,四处结怨。”
世子夫人气愤不已的反驳:“越国公夫人也能算数吗?!”
英国公夫人淡淡道:“真的只有越国公夫人吗?”
世子夫人嘴唇颤抖几下,目光扫视满厅来客,终究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室内一片寂寥,只有那白发史官奋笔疾书。
明黄色的灯火轻微的颤动着,与会诸人神色上好像都裹着一层结了冰的壳儿,那点光,一丝一毫也没能照进去。
冷汗悄无声息的顺着世子夫人的额头滑落下来。
她面红耳赤,心惊肉跳,意欲反驳,可是……
乔翎倏然间回想起了小包娘子之前说过的话来。
先前英国公过寿的时候,撞见世子夫人的另一个儿媳妇私下里跟娘家母亲掉眼泪……
这样摧残折磨人家的女儿,人家怎么可能不恨!
从前是实在没办法,只能生忍下去,可现在有了机会出这口恶气,凭什么还要忍呢?
英国公府枝繁叶茂,姻亲故旧多半出自公侯之家,世子夫人难道就没有得罪过别的人?
今日乔翎上门,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那之前——事情可都是自己做下的!
这场会议的结果,从开始就可以隐约窥见,一直到最后会议结束,也没有出现世俗意义上的反转。
英国公府最终得以出妻。
不是好聚好散的和离,是休妻。
世子夫人,现下该称呼她母家嘉定侯府的姓氏,改叫祖氏了。
祖氏夫人跌坐在地,面如土色,似乎是提了一口气到喉咙里想要言语,然而下一瞬,眼前一花,五脏打飘,身体如一片雪花似的软倒在地,晕了过去。
祖氏夫人的弟弟嘉定侯强撑着叫人来搀扶姐姐出去。
剩下的,就是英国公府和嘉定侯之间的事情了。
“也算是两败俱伤了。”出去的时候,乔翎这样说。
梁氏夫人稍觉诧异的看着她。
乔翎有点无语:“婆婆,我也不傻的好不好!”
世子夫人诚然面目可憎,但英国公府也未必全然干净。
英国公自己有六个儿子,六个儿子又生了二十几个孙儿——这还不算英国公的兄弟和府上旁支呢!
人一多,心思就杂,要争利,要掐尖儿,纯粹的柔软好人,是无法在这里生存下去的。
世子夫人是侯爵之女,也有过青春鲜妍的时候,她在这钟鸣鼎食的富贵里面目可憎的磋磨着别人,也在这深宅大院里被别人所面目可憎的磋磨过。
或多或少,都是委屈过的。
今日之后,各家再嫁女给英国公府的时候,只怕心里边也得好生盘算盘算了。
梁氏夫人也明白这道理,心下难免唏嘘,跟儿媳妇并肩走出去一段距离,忽然间发觉不对——哎?忘记跟我娘说一声了!
她有点心虚,悄咪咪回头去寻,正对上武安大长公主温和投来的视线,后者朝她笑了笑,继而摆了摆手:“去吧,太晚了。”
梁氏夫人咧开嘴笑了,神情明朗,恍惚之间,像是回到了从前还没有出嫁前,在安国公府时的场景。
这会儿旁边还有个人很热情的把她喊醒了:“外婆~我跟婆婆这就走啦,有空我们一起去看你~还有邢国公夫人,再见啦~”
梁氏夫人:“……”
周围其余公候夫人的目光感情各异的投了过来。
邢国公夫人眼眸微亮,笑着朝她应了声:“好。”
梁氏夫人简直要丢死人了,二话不说,拉着丈育闷头就走。
乔翎给扯了一个趔趄,不由得委屈叫道:“婆婆,你慢一点嘛!”
梁氏夫人简直要烦死了:“癫人,住口!你造谣我的事情我还没跟你算账!!!”
乔翎:“……婆婆,你心胸宽广一点嘛!”
梁氏夫人冷笑一声:“我没当场把你打死,你就偷着乐吧!”拽着她大步往前。
夜风轻啸,婆媳二人脚下走得飞快,好像后边有鬼在追似的,倒显得武安大长公主与邢国公夫人气定神闲了。
二人一路前行,即将步下台阶的时候,邢国公夫人一抬眼,正瞧见那婆媳二人的身影飞速消失在视线中。
她因而轻笑起来,神情柔和下来,悄声问武安大长公主:“是那个孩子,是不是?”
武安大长公主转目看她,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邢国公夫人回想起了多年前的事情来,眉宇之间不由得浮现出几分慈爱的柔情:“她是吃我的奶水长大的呀,一直到周岁呢,那时候还是个很小的娃娃,一眨眼的功夫,就长这么大啦……”
……
越国公府。
乔翎往梁氏夫人处去了之后,便再没回来,姜迈使人去问,才知道英国公府发起了夫人会议。
他微觉诧异,再仔细一想,又觉得并不奇怪了。
夜色还长,姜迈并不急于歇息,使人泡了壶茶,坐在灯下翻书,等待自家郎君回府。
他身体孱弱,并不太能消受得了茶饮入口,只是如同喜欢剥橘子一样,斟水摆在那里,享用茶的清香之气。
一壶茶添了两回,香气愈发清远,却有外边侍从来报:“国公,京兆尹来访,因为太夫人和太太都不在,只得禀到正院这边来了。”
京兆尹太叔洪?
姜迈将书合上,心想,这位天子近臣来做什么?
管事又低声说:“京兆尹轻车简行的,看起来,是不想引人注意。”
姜迈微微颔首,使人请太叔洪往前厅去,自己也动身过去。
太叔洪身着常袍,来的匆忙,脸上也不免带了几分焦灼,见到他后客气拱手,笑问一句:“怎么不见越国公夫人?”
姜迈心下微动,告诉他:“我妻协同太夫人,往英国公府去了。”
这却是太叔洪不知道的事情了。
他面露惊色:“两位夫人漏夜往英国公府去——”
姜迈自觉这没什么不能说的:“英国公府发起了夫人会议,在京的公候之家,该当都有人过去。”
太叔洪恍然:“原来如此。”
姜迈瞧他神色,难免要问一句:“京兆尹漏夜来访,又是所为何事?”
太叔洪笑了一笑:“今夜神都城中,发生了一桩血案。”说着,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姜迈眉头微动:“愿闻其详?”
太叔洪略一沉吟,继而告诉他:“承恩公死了。不只是他,今晚,承恩公府一共死了三个人。”
……
乔翎协同梁氏夫人回到越国公府,刚到门口,就听门房来报:“方才京兆尹来见太太,因您不在,便报到国公那儿去了。”
京兆尹?
梁氏夫人难免不解:“大晚上的,他来找你做什么?”
乔翎很茫然的说:“我也不知道呀!”
婆媳俩一起进了门,没走多远,倒是遇见正往外走的太叔洪了。
视线对上,两方都有些怔楞,回神之后,不免要近前言语。
梁氏夫人客气的留客:“怎么刚来就走?叫成安知道,倒要埋怨我待客不周了。”
太叔洪的妻子是韩王之女成安县主,同梁氏夫人是挺要好的表姐妹。
太叔洪笑着拱手:“实在是公务在身,改天,改天吧。”
又问乔翎:“越国公夫人方才一直同太夫人在一处?”
乔翎疑惑的看一眼梁氏夫人,后者也疑惑的看着她。
最后,乔翎道:“不然呢?”
太叔洪紧盯着她脸孔,没错过一丝一毫,这会儿看完,却没发现半点破绽,心里边不免歉疚起来。
他心想,是我太以名声取人了,这样真的不好,得改!
虽说越国公夫人向来急公好义,也同承恩公府有仇,但也不能直接假定承恩公就是她杀的啊!
又想着既然已经告诉越国公了,这会儿也无谓再去隐瞒越国公夫人和梁氏夫人——都是实在亲戚。
如此斟酌之后,太叔洪便告诉她们:“承恩公府出事了,连同承恩公在内,一夜之间,死了三个人。”
梁氏夫人大吃一惊。
乔翎小吃一惊,吃完就回过味儿来了。
她很生气:“姨夫,你这是什么意思?疑心是我杀的不成?我哪是那种会打打杀杀的蛮人!”
梁氏夫人也不高兴了:“我儿媳妇一整晚都跟我在一起,这是所有人都能证明的,总不能是我勾结了满神都的公侯夫人来帮她作伪证吧?无凭无据,倒是要往我儿媳妇头顶扣罪名来了!”
太叔洪涨红了脸,窘迫不已,连连告罪:“是我的错,我的错,乔太太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要同我一般见识……”
乔翎面有愠色:“当我是什么人了?我怎么会做那些违法乱纪的事情!”
梁氏夫人在旁帮腔:“就是,当我儿媳妇是什么人了!她怎么会做那些违法乱纪的事情!”
太叔洪继续告罪:“都是我的不妥,二位夫人宽宏则个……”
这时候就听外边传来一道随意又不乏沉稳的男声:“我想着跟你道个别再走的,没成想你今晚不在家……”
乔翎与梁氏夫人暂停生气,太叔洪暂停告饶,众人齐齐一怔,扭头看向声音来处,却是个黑衣青年,其人身量异常挺拔,背负一把长剑。
大概是没想到院里这么多人,他立在墙头,话说到一半,便自觉刹住了。
一时面面相觑起来。
太叔洪神情凝重,看看他,又扭头看向乔翎,脸上的狐疑之色都要凝成实质了。
乔翎瞠目结舌。
回神之后,她若无其事的抚了抚头发,脸上带一点嫌弃,同太叔洪道:“姨夫,你朋友真没礼貌,说话就说话,站我们家墙头上干什么!”
黑衣剑客:“……”
太叔洪:“……”
雾草,好大一口锅!
梁氏夫人亦是瞠目结舌。
回神之后,她有所会意,觑一眼儿媳妇,索性把水搅浑,当下柳眉倒竖,问太叔洪:“妹夫,你跟那男的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走之前还要来跟你道别?听这意思,他别的晚上还去过你家?!你要是敢做对不起成安的事情,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黑衣剑客:“……”
黑衣剑客急了:“喂!”
太叔洪:“……”
太叔洪也急了:“天杀的——我跟他能有什么关系?你别胡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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