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头,好像隔雾看花。
他俯身,那柄靛色的金属骨伞便在她的头顶倾泻,伞面轻薄,渗进路灯昏暗的光,缓缓在身后泼金般晕开,为从天而降的神祇造势。
长眉,薄唇,高鼻梁,他漆黑的眼里有簇流光,被她的影子搅浑了,幽幽摇晃。
潮湿的记忆像弄皱的纸,在暗处哗哗抖动,温禧惊颤,一瞬间怔愣在原地,那句“帮我”生生地折在口中。
白昼新闻播报里的名字此刻在耳边,骤然清晰。
时祺。
是她亲手拽下的神,也是她狠心抛弃的人。
-
“拿一下伞。”
他言简意赅。
温禧自然地将伞接过去,攥紧了,又暗骂自己怎么这么听他的话。
她抬头看时祺。
清凌的一张脸,朗眉俊目,在碎落的光影下折出棱角,骨相比女生还漂亮。
那双眼睛的形状被她刻在骨子里,他从前总爱捉弄她,眼尾上翘,牵出些似是而非的笑意,好像天生坏种。
现在端然而立,连眼神都沉静,脾性收敛了许多,几乎看不出年少时张牙舞爪的影子。
八年的时间足够长,足以将一个人的心性重塑,抛光尖锐的棱角。
也足以让他忘记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比起她心绪起伏,时祺很稳重,好像就在随手帮一个陌生人。
“先生。”
眼前人没有应答。
时祺在专心致志地将自己的西装往她身上套,因她太过瘦削几次滑落,还认真地拢好,系上了第一颗扣。
“先生,我不用你帮。”
她又大了点声。
可话音刚落,一道惊雷劈空,白光闪烁,温禧本能地瑟缩一下,很诚实地贴上了时祺的肩。
她气势先输。
“你确定?”
眼前人反问她,她却从中听出一丝笑意。
笑她口是心非。
“温禧,南江大学传媒系2015级,活泼开朗,家财万贯,不用跟我装不熟。”
时祺开口,嗓音清凌,刻意咬重了她的名字。
她初见时的自我介绍,他倒背如流。
初夏蝉鸣,招摇的少女软了眉眼,倚在钢琴畔,理直气柱,尾巴好像要翘到天上。
时祺抬起头与她平视,猝不及防,温禧跌进一双深邃的眼里。
原来他还记得自己。
“要想叙旧,回车上再说。”
时祺瞥了眼激烈的雨势,本想将手伸给她,视线在她光滑的脚背上停留了两秒,手停在半空。
“时祺,麻烦你……”
扶我起来四个字还没说完,她脚下一空,却未防他直接将自己打横抱起。
那柄伞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攥住。
“那我抱你。”
先斩后奏,不容置喙,这才是他的本性。
温热的指腹落上凉腰,让温禧生理性的战栗,回溯起千百遍残存的亲密。
他以往不用手,用唇。
那些被遗弃的瞬间堆叠起来,像迸裂的玻璃碎片,密谋在一夜之间将她割伤。
人的记忆太好,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好。”
温禧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头隐隐作痛。
分手是她说的,在最相爱的时刻。
她记得二十岁的生日宴上,他在大雪中站了整整一夜,雪粒融在通红的眼尾,低微到尘埃里,哀求她多看自己一眼。
“原来是我配不上你。”
高傲的少年低首自嘲,抿唇轻笑,细碎的刘海藏了满眼落寞。
时间像麻醉药,现在伤口只有钝刀在迟缓地拉扯,有些痛楚又死灰复燃。
时过经年,现在他明月高悬,她零落成泥。
没可能了。
他将温禧抱上后座,胸口的白衬衫因被她蹭了,有些卷皱,露出干净的锁骨,连袖口也不可避免地沾到一些污泥,他挽起来,露出一节结实的小臂。
她的脚不方便,时祺抱她,也在情理之中,这是最快最省力的方式。
不必矫情。
温禧定神,找到宽慰自己的理由,就势坐好。
漆黑的雨夜,城市边缘的灯光疏落冷僻,温禧趴在车窗玻璃上往外看,感觉隔世般恍惚。
他开了暖空调,车厢在逐渐升温,温差大,玻璃上凝了雾,外面是深不见底的漆黑。
内里是不可名状的微妙。
“今天谢谢你。”
她没话找话,说完又尴尬。
“不用。”
车厢沉默,仿佛空气都凝滞,有断了线的雨珠从车窗安静地滚落,溅起回音。
一声,两声,时祺终于好心地挑起话题。
“你去观澜庭做什么?”
“工作。”
时祺“噢”了一声,落在她耳畔,好像听见什么天大的新闻。
“真当我还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公主?”
温禧又补一句反问,说完自己觉得好笑了起来。
她太傻了。
当初希望时祺追逐梦想,因她学的调律,现在兜兜转转,反倒成了她谋生的手段。
时祺波澜不惊,好像并不意外。
“调律就调律,怎么这么狼狈?”
他又问。
“被人骚扰,逃出来的。”
温禧故作轻松,避重就轻,想逃过这个话题。
却不知在哪里惹到他。
时祺眼睛里的温度骤然冷了几分,幽深难测。
“公主殿下就这么算了?”
他顺着温禧的话,不轻不重地叫她公主。
旧日里他没少这么叫,这个戏谑的称呼好像长钩,钩出了所有温禧忍在心口的委屈,满山倒海而来。
“不是没想过报案,法律虽然保护弱者,但无凭无据的事情,”冷雨拍窗,温禧吸吸鼻子,嗓里不自觉带点鼻音:“何况我已经反击了。”
“我砸了他的手,要是真追究起来,估计我还得赔他钱。”
话虽如此,温禧想起董富明状若胖头鱼般的垂涎,还是不由自主地恶心。
性骚扰极难自证,她想自己用了全身的力气砸定音锤,董富明大概也不好过。
董富明胆大妄为,像是惯犯。先前调律的隋玉必然明白,或是已经上当,沦为帮凶。
她有不好的推测。
“嗯,像是你会做出来的事。”
时祺难得肯定了她的话。
温禧余光看见他轻挑的唇,知道他在笑。
不知有什么可笑的。
等红绿灯时,时祺的长指有节奏地敲方向盘,却好像触发了催眠的指令。
“要用我的手机跟朋友打个电话吗?”
那股恍惚的劲愈演愈烈,时祺的声音逐渐飘渺,像烈日下被蒸发的雨,眼前开始出现摇晃的虚影。
温禧的意识开始涣散,直至所有感官剥脱,消亡,成为悬溺在深海的尾鱼。
永世不得翻身。
-
温禧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落雪簌簌,出租屋里的电视屏幕也嘶哑着,他在嘈杂声中与她拥吻,黑夜并不寂静,窗外是翩然绽放的烟花,她分神想瞥一眼窗外。
“专心点。”
时祺看着她的眼睛,扳过温禧的脸,然后火烧燎原。
雪片纷纷扬扬,不一会就将灼人的热度消退,她也渐渐看不分明,等视线聚焦,她眼前的画面又卷土而来:
“顺颂时祺,秋绥冬禧,我们是注定要在一起的。”少女明亮的笑,因雪的反光镀上虚幻的亮色。
“温禧,你真狠心。”
然后出场的是时祺。
梦里他声声质问,神色落寞,脸上却好像包裹着塑料膜,新鲜透明,却无法触及。
她像是惊慌失措的旁观者,拼命去撕扯那张塑料膜,却眼睁睁目睹着他们的关系再次滑向深渊。
不知挣扎了多久,温禧看见眼前一张相似的脸。
时祺在接电话,压低的声线好像浑重的低音,下颌线清矜,触手可及。
原来他在这里。
“时祺,我想喝水。”
刚从梦中醒转,好像理智也短暂地崩断,她眼尾带着水光,连声音也娇软。
“好。”
等等。
停顿两秒,温禧像弹簧触底,迅速坐正,生怕跟他扯上半点关系。
“抱歉。”
真要命,在他跟前竟然还能睡着。
她靠的并不多,温禧慌乱地拂过唇角,担心自己失态,这些小动作被时祺不动声色地收进眼底。
脚面的扭伤已被妥善处理,绑上了绷带,有膏药清凉感传来。
“已经处理好了?”紧急处理以后,温禧发觉右脚可以着力,有肿胀的疼,不钻心,可以忍受。
“嗯。”时祺应道。
“医生说没问题。”
他的脸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顶棒球帽,将细碎的刘海压低在眉间,衬衫领口的扣依然没系,那些少年气又蓬勃疯长,翻涌而来,与旧时交相重叠。
不怪她醒时认错。
-
经纪人魏越赶来时就恰好看见这和谐又诡异的一幕。
两个人安静地并排坐在急诊室的长廊上,女生穿明显宽大的西装外套,眼神稚嫩得像初生小鹿,发丝微乱,白皙的脸红着。
时祺侧身看她,头微微向她的所在偏转,不知在温声细语什么。
他听见时祺在医院的消息,提心吊胆,焦急地赶到这里,感觉自己是个冤大头。
魏越心酸地安慰自己,还有点职业操守,知道来医院遮好五官。
做经纪人三年,他给予时祺最大的自由空间。约好与投资商的晚宴,千交代万嘱咐,主角却借口散心,不知所踪。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先看见时祺将食指放在薄唇间,示意他保持安静,用眼神暗示他去门外再说。
不远的楼道里,时祺靠在门后的墙壁上,感应灯亮了又灭,忽明忽暗,缠出些似是而非的情绪。
“不是,这姑娘从哪儿来的?”
魏越越想越不对劲。
“碰瓷的。”
时祺咧开嘴笑。
“你看看你说的话人能信吗?”
魏越咬牙切齿,旋即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一见钟情,你小子不像啊。”
“助人为乐而已。”
时祺漫不经心,他的眼里幽深的情绪像河滩的蔓草,缠灭了魏越八卦的念想。他不疾不徐地将整件事的原委说了一遍。
“早说啊,让你粉丝发现我深夜急诊室我把你一个人晾着,我就凉透了。”
“魏哥,跟你商量件事呗?”
他将尾音拖长,听起来没安好心。
“干嘛。”
魏越毛骨悚然。
他从来没被尊称过。
时祺却沉默了片刻。
他说话时阖着眼,余光却不在看自己,魏越想知晓他在看什么那么入神,顺着时祺的视线往前找。
尽头是一片光滑的瓷砖,白灯如浮光,折射出一小片倒影。
鲜妍的,灵动的,婀娜多姿的。
倒影而已。
-
倒影的主人没有闲着。
她用时祺的手机联系了陆斯怡,还等急诊室的医生来了一趟,跟她说明病情。
“虽然是安眠药,但好在份量不重,人体能够代谢。”
医生大概将两人当作闹别扭的小情侣,甚至在她服下分量不重的安眠药后,男人还扬长而去,现在用痛惜的眼神看她。
温禧哑然失笑,用眼神看了门后一眼。
她的听觉很敏锐,只言片语都碎落在她耳畔,甚至听见那位经纪人先生用拔高的声量说:“不行,我不去,要去你去”之类的话。
大概是因为她的缘故。
时祺送她去医院已是顾念旧情,没道理在这里彻夜作陪。
于是等时祺回来,就看见这样的温禧。
她的小脸因在暗处有些朦胧,鼻尖带些初醒的红晕,宽大的西服看着天真又脆弱,像珍贵的琉璃珠。
“没关系的,”温禧冲着自己摆摆手:“你们先走吧,朋友一会就来接我,我在这里一个人可以的。”
说这话时,她又轻又快地皱了皱眉,动作在须臾之间。
这是她说谎的标志之一。
“温禧。”
于是临走之前,他又正色叫她的名字。
温禧听见,懵懵地答应了一声。
“我对你没有别的想法。”
她看见时祺高大的身影在阴影里,和昔年幻影重合,还是那个惹她心动的漂亮少年,那双漆黑的眼里却深邃难测,漾动着小小漩涡。
“所以不要逞强。”
只肯在梦里说你很害怕,让我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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