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觉得你这人实在客气,如若不想个办法让你报答,恐怕你会良心不安。”
时祺笑了笑。
“报答这件事,温小姐从前不是最擅长的吗?”
他往前又紧逼一步。
‘请我吃个饭?或者带我在南江附近转转。”
温禧的呼吸一滞。
是,她当初追人时,花样层出不穷,兔缺乌沉,如今都成了时祺口中的把柄。
“我对南江不熟,劳烦温小姐推荐一下有趣的地方。”
他们当初约会时,几乎走遍了南江的大街小巷,将所有有趣的事物都探索了个遍,怎么会不熟。
时祺还在叫她温小姐,顺承舞台上的传统。客气疏离的敬称,在他的舌尖一滚,干瘪的字词又陡然生了几分暧昧。
每次与他说话,她时刻都要耗尽十二分的警惕。
他们第一次走遍南江,是什么时候呢?
昔日的记忆像荷塘中的淤泥,她再次深陷其中,无法抽离。
-
琴房初遇只是一场序曲,从那时开始,温禧开始留心时祺的一举一动。
温禧卯足了劲偶遇,翻同系的课表,每天在不同的教室中徘徊,但时祺这人神出鬼没,行动实在不规律。
大抵是缘分使然,他们之间的第二次见面,是温禧在巷口撞见头破血流的他。
时祺穿黑色的短袖,碎发落在眉骨间,一双深棕的眼更加深邃,浑身都是生人勿近的戾气,像是只遍体鳞伤却长刺尖锐的猬。
其实仔细观察,那群乌合之众在他的手下也没讨到半分好,只是仗着人多势众,压他一头。
如若不是温禧突然出现,两方交缠,甚至难分伯仲。
在街角巷尾混混惯会察言观色,看见温禧身边跟着西装革履的保镖,就通晓这是招惹不起的权贵。低声咒骂这小子幸运,瞬时作鸟兽散。
“倒霉,遇到爱管闲事的大小姐。”
为首的大金链子骂骂咧咧地离开,生怕他们引来警察。
原本是家里人接温禧去家宴,等红绿灯时隔着车窗的一瞥,她看见两方对峙,就迅速地吩咐司机在这里停车。
少年抵在墙角大口地喘息,他一怔,然后侧身,露出一口皓齿,去看他的救命恩人。
“嗨。”
他开口笑,血从额角上蜿蜒流下来。
触目惊心。
饶是温禧已有心理准备,也不自觉被时祺的模样吓到。
看见温禧,他将明面上的长刺收起来,却藏不住暗地里的反骨。
“来看我笑话吗?”
虽是笑着,他一开口,便恨不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人怎么这样说话。
温禧极气。
她将手伸进精致的山茶花手包里掏了好久,也找不到适合止血疗伤的物件,除了摸出几只当季的唇膏外一无所获。
“季叔,你先走吧。”
温禧实在看不下去,转身跟管家交代,说自己遇到同学,让他和司机去前面的路口等自己。
管家神色担忧,却被她的眼色否决,只好千交代万嘱咐她要万事小心。
“保镖也不用跟了,我都成年了,自己会照顾好自己。”
她皱了皱眉,补充道。
眼见他们离开,温禧将所有的注意力转移到时祺身上。
少年显然休息够了,冷眸微扬,又恢复了原来那副淡然自若的模样。
“便利店在哪里?”
“自己去找啊。”
时祺虽然嘴上不肯说,却很诚实地扬了扬下巴,给她指了个方向。
温禧顺着方向看,果真看见家极不起眼的便利店。
老板翘着脚在躺椅上,懒得待客,她在犄角旮旯处淘到早已过期的棉签和碘酒,准备凑合着给他用。
抬头一看那位祖宗已自顾自走了几百米远,被巷子里的光亮拉长了身影。
温禧快步跟上。
胜利巷是南江老城里有名的城中村,鱼龙混杂,藏污纳垢,因房租便宜聚集着大量的游民。城市迅速扩张,像是剧烈压缩后的真空地带。
砖房破旧,摊贩杂乱,堆叠的扩建让冗长的巷道狭隘不堪,巷道外的公告栏外贴着一张卷皱的悬赏通告,上面的少年唇红齿白,脸却阴得吓人。
野狗在拐角狂吠,争抢一块连肉丝都没有的骨头。
这里打架斗殴司空见惯,时祺脸在滴血,擦肩而过的众人都见怪不怪。
反倒是她。
因为宴会,所以温禧刚巧精心打扮了一番,用米色珍珠缎带编发,配了同色系的连衣长裙,左胸前别了珍珠胸针作点缀,珠光宝气间又透着鲜亮。
一路走来,她撞翻各式各样探究的视线。有好奇的小孩偷偷瞥她,被心焦的母亲推搡着快走。
“跟着我干嘛?”
“都伤成这样了,同系同学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她振振有词,说要找个能坐的地方带他去包扎,路上扫到他手臂上斑驳的伤痕,推测今天这种事是家常便饭。
“行。”
他也不藏,大大方方地让温禧看见。
九十年代城建推广全民健身,在拐角的空地处留下一套腐旧的健身器材,石桌石凳,遍布青苔。
时祺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正欲往下坐,身边的温禧却迟迟没有动作。
他看见温禧的眼神一直在瞟米白色的连衣裙,轻笑了一声。
时祺伸出手掌,在沾了微尘的地面用力抚了两下,使劲时小臂上淡青色的脉络清晰。
“公主,干净的,可以坐了。”
他不喜欢她这样的作派,说话也阴阳怪气。
温禧施施然提好裙子,优雅地在石凳上坐好,举手投足都是难以掩饰的贵气。
长巷幽深,头顶上是缠卷的黑色电线,难理难剪,错综复杂地绕在一起,好像胜利巷里凋零的人物命运。
“刚刚那些人为什么要打你?”
时祺刚说了个“关”字,看见小公主在使劲碘伏的瓶盖作对抗,突然松了口:“没事,就占了他们的地方做生意,要让我赔。”
他狭长的眼睨起,轻巧地一笔带过。
“这么缺钱,当时干嘛拒绝我?”
温禧不死心地追问。
“记得替我保守这个秘密。”时祺避而不谈,将食指放在唇间。
他们第一次有了共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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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他额角的伤口骇人,是上次旧印叠新伤,时祺却一点都不担心额上会留疤。
小臂也擦伤了多处,皮卷肉混着砂石,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伤口,翻涌的血腥气钻进温禧的鼻尖,让她下意识地蹙了秀眉。
时祺的眼不动声色地收进温禧的异样,把脸撇开。
“大小姐,不需要你假好心。”
“过来啦,有什么好逞强的。”温禧使劲准确地将他的伤口一按,报复他拒不配合,疼得他龇牙咧嘴,欲怒,又看见少女清盈的乌眸,暂时按下不表。
算了,随她吧。
两人距离极近,温禧的杏眸因专注几乎瞪圆了,不仅微凉的皓腕蹭在脸颊边缘,连发尾都扫在他的锁骨上,轻若鸿羽。
她专心致志地用棉签给他额角的伤口消毒,丝毫没顾及时祺的窘境。
太近了。
他几乎能嗅见少女幽兰般的鼻息,好似勾魂摄魄的线香,让人心乱。
“轻点。”
他不动声色地往后撤,温禧却不满意地往前跟,最终时祺忍无可忍,抓住那只扰人心绪的手腕,嗓音低醇。
“知道了。”
温禧猝不及防地被吓一跳,小声嘀咕,终于肯往后退。
为时祺处理好伤口,两人并排坐在石凳上,她仰头望远,几墙之隔就是南江市标的双子星塔,高耸入云,巍峨气派。
但眼前却是另一番光景。
头顶不见蓝天,但凡空闲处都被物尽其用,牵了晾衣绳,小到尿布围兜,大到棉裤宽衣,各个年龄段纵横交错。
这里的天好像平白无故就更阴沉,透不得一丝光亮。
贫民贱命,世世代代被囚禁在这方寸之地,无望地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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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你出去。”
不知是哪里的下水井被堵塞,污秽的排泄物喷涌而出,姜黄的汁液在水泥地上淋漓,在水泥路面上漫延。
时祺习以为常。
但温禧穿新买的皮鞋,一双伶仃的脚腕,干净纤长,白袜在黒泥上格格不入,左右为难。
“不想走就上来,我背你。”
时祺虽然狼狈,但眼中蓬勃的朝气却分毫未减。
见温禧站着不动,他一眼就察觉她的娇气,主动蹲下身说:“我是头受伤了,又不是断手断脚。”
少年肩背宽厚,那件黑色短袖上有皂角的清香。
她从未被人背过。
于是愈发紧张,用手使劲地去勒他的脖子,实则时祺背她轻轻松松,手隔着裙摆,将她托得很稳当。
“掉不下来,放松。”
被她勒到喉,少年猛烈地咳嗽了一阵。
“对不起。”
温禧在背上低声给他道歉,好像柳梢的春绒,轻轻痒痒,落在时祺的耳畔。
过了污水,时祺很快将她放下,温禧听见胸腔里心脏的闷响,经久未散。
鬼使神差地,她在临走时,又问出口:“来我家弹钢琴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美救英雄的计策奏效,倨傲的少年这次点了点头,说好。
“以后别来这种地方。”
经年后她在想这段往事,才知晓阴差阳错就见到真实的他。少年是沟渠里长出的野草,被玻璃花房里娇贵的玫瑰窥见,将所有的秘密在她面前摊开。
他危险、不稳定、没有可靠又保障的生活,说不上清白,也谈不上富贵。
与父母从小耳提面命的门当户对有天壤之别。
她说好,然后心甘情愿地往里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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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用同种蹩脚的理由推开他的时候,他的心里怎么想的。
可以浅尝即止,却难以为继。
余光里的他早脱离了少年的身量,落拓潇洒,衣冠楚楚,早已不是山间野草。
让她想起昔日深刻的亏欠。
“改天吧。”
伴随话音而落的是轿车引擎的轰鸣。
人说改天时,一般是后会无期的意思。
“抱歉,我们赶时间回家。”是陆斯怡开着招摇的冰莓粉超跑从车库上来,冲撞了两人间一触即发的气氛:“时先生,我姓陆,陆斯怡。”
“您好。”
他眼中带笑,跟陆斯怡致意。
陆斯怡好奇的眼神在时祺身上徘徊,时祺便安静地站在原地,任凭她上下打量。
“长得还不错。”
她轻哼一声。
“小喜,上车。”
陆斯怡竟然也兴致缺缺,前两天还叽叽喳喳地跟她说见到时祺要好好拷问一番,不知在地下车库发生了什么事。
连她都不愿在这里过多逗留。
但温禧看见她,就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往前走了几步,准备开车门。
却被时祺抢先一步。
他率先将副驾驶的门打开,用手护在她的头顶上方,亲自送她上了车。
“时先生,我先走了。”温禧想了想,摇下车窗玻璃跟他礼貌告别:“感谢你的邀请。我们来日方长,总有机会再见。”
驾驶座的陆斯怡一脚油门,带着温禧扬长而去。
时祺站在原地,视野里明眸皓齿的女子,渐行渐远,变成一个微小的光点,最终消失在道路尽头。
来日方长。
好一个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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