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不知是不是因秦国公开道的缘故, 云枝竟觉得这段路比来时走得快了许多。
她从车厢之中钻身出来,秦国公已经下马过来,不由分说伸手将她又抱了下来。
好在如今情况紧急, 无人注意到他二人这边动作, 云枝顾不得扭捏, 却也感觉心漏跳一拍似的。
她只感觉二人距离接近, 甚至鼻尖都抵了阿兄的心口上, 还未等她觉察他心跳频率, 那接触却已然分开, 快得好似一切都并未发生过。
“云娘子?”
武都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秦国公漏夜出街, 竟然是同云枝一起跑到王侍郎府上, 还对她上下其手。
简直岂有此理。
“秦国公自重, 怎可趁夜色对娘子搂搂抱抱。”
他下马将云枝揽去身后, “娘子莫怕, 小王对此不会坐视不理。”
“武都王误会。”
云枝这会儿也顾不得解释,“事出有因,我阿兄也只是帮忙罢了。”
我阿兄?
她二人何时如此亲热了?
只见独孤及信又伸手将奉先生接了下来, 连一片眼神都未曾分与他, 便随着云枝快步进了院落之中。
云枝一路急奔, 她甚至不知自己原来能有这般速度, 三步并做两步回到姜浣生产的院落。
堂堂武都王竟被她二人遗落当场,他自然气不过。
只好冲她背影埋怨, “我武都王到何处不是座上之宾,哪里有被忽视之礼?”
姜家哥嫂果然还在原地, 那门口围着的秦国公侍从具是铁面,哪怕那二人在面前撒泼打滚都半分不曾通融。
无怪阿兄这支队伍百战百胜。
“国公爷上门害人啦, 我看妹婿下了大牢就是你们国公爷在后面搞的鬼,害了郎君还要再来害娘子。我可怜的小妹,如今正难产,孩子生不下来连自家人都见不得……”
“仗势欺人,我们老百姓没活路了,自家的事情都做不得主了……”
“连产婆都不让进门啊,我小妹生产无人接生啊……”
一会儿指天怨地,一会儿又跪下磕头,“小妹一个人,小妹在里面一个人啊,小妹你安心去吧,咱们纵然变卖了这王家宅院,也一定给你讨个公道。”
云枝过来时他们已经捶胸顿足,仿佛姜浣人已经没了,云枝吓了一跳,赶忙冲进门去。
“姜娘子如何?”
见产婆正满头大汗,“又晕过去一回,云娘子可找了良医来?”
云枝赶忙退出去,“奉先生快请进。”
那哥嫂一看来人是个郎君,一把将奉先生的双腿死死抱住,“你个未出阁的娘子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找郎君给娘子接生,你不安好心!”
“命都要没了,你二人还有闲心操心这个。”
“亏你还是世家女,家教竟是这般不堪!”
“呸!什么世家女。叫郎君来救,纵然救回来也毁了名声,你这贱人不安好心。”
云枝不想再同她耽搁时间,还未等开口,秦国公那宝剑出鞘“铮”的一声,一片血迹便溅到了姜家嫂嫂的脸上。
她闭了闭眼才意识到脸上是什么,赶忙松手去看自家郎君。
院中一阵姜家哥哥的嚎叫之声,那声音之凄厉,犹如见了活阎王。
奉先生趁机入得门去。
云枝此刻也顾不得忌讳,一道进去给奉先生打起下手。
入目尽是一片血红,已经从床铺上蔓延开来,云枝甚至不敢去看姜浣此刻的脸色,只闷头替她不停擦拭,继续吩咐叫人不断烧水进来。
云枝不知奉先生正如何操作,只看他探手过去,“这一步凶险,孩子若能转得过来,兴许有一线生机。却也极有可能伤了脖颈,脊柱,生出个瘫子或是死胎……”
“若是不转,孩子只有一死。”
云枝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感觉奉先生慢慢使了劲儿,眉头尽皱在了一起。
“缓,缓,缓,给些劲儿,好,真好,真好……”
奉先生嘴里念念有词,大概也是给自己鼓劲儿。
也不知这一步持续了多久。
“产婆来……”
云枝咽了口口水,这才敢回头望向二人,“成,成了?”
奉先生接过云枝递来得帕子,“还不行,产妇没力气,快喂些东西。”
云枝将早早准备好的东西都叫摆了进来,她手抖得厉害,可还是将一盅汤水喂进去,姜浣便又打起了精神。
奉先生忙碌之中不忘回身瞧她一眼,“在娘子这般年纪,我遇到敢进产房帮忙得,娘子还是头一个。”
云枝只扯出一个极难看的弧度,“我便当奉先生是在夸奖了。”
“自然是夸奖。”
奉先生和产婆这会儿正叫姜浣使力,产婆不时上手,这回倒顺利许多。不多时孩子皱巴巴的小脸露出来,只是浑身已经青紫,这情况很是不妙。
连云枝都晓得,恐怕是已经迟了。
姜浣一边使力一边问着,“孩子好不好?”
奉先生却冷静回复,“很好,红通通的。”
云枝这边也只管点头,“嫂嫂听良医的,奉先生是极有名气的。”
姜浣一面流泪一面又笑起来,“是,是,你舒温阿兄同我说过,若是情形不好,便叫奉先生来,都会好。”
云枝不知王舒温同姜浣说起过奉先生,难怪她并未排斥郎君近身。
这么说话间,孩子已经叫产婆拽了出来,良医将脐带迅速剪掉扎好,以手按据胸上,数动之。
小小婴孩,浑身软趴趴,躺在良医手臂上一动不动,云枝瞧着浑身血液都直冲到后脑去。
姜浣已经没了力气,倒在一旁熟睡过去。
良医并不放弃,继续以两指按动,直按到婴孩似乎咳了一声。
云枝还当是自己听错了声,再一听已经听到孩子娇声娇气的啼哭,小小的声音,仿佛猫儿一般。
她只摊在原地,再无半点力气。
……
那姜家哥嫂二人已经叫独孤及信堵了嘴,方才那一剑是他掌着分寸,寻常之时他必定要砍下那郎君一指才算罢休。今次想着替未出世的孩子积些功德,这才只在他臂膀上划了一剑。
他却嚎叫得仿佛被砍掉了胳膊,越发叫他厌恶。
“你二人说郎君接生坏了姜娘子名声?”他在二人面前嫌恶的皱了皱眉头,“这满院之中,我国公府之人半个字都不会透露出去,王家人有姜娘子管着,应当也能守口如瓶……”
“你二人是唯二变数。”
他擦着自己长剑,“不知是割了舌头还是砍了双手,能叫你们守住这秘密?”
独孤及信示意,叫人揭开二人被堵住的嘴。
“秦国公要杀人灭口啦,救命!”
“救命啊!”
仿佛还期待府外有人听到,前来救助他二人,扯着嗓子死命的喊。
简直冥顽不灵。
果然又被重新堵了嘴。
姜家哥嫂从家中带来得丫头和产婆,都叫秦国公府的人捉了过来。
“我是个粗人,学不来那一套好声好气的手段,既然今日见了血,那便也无回头之理。”
他腿脚越发不适,侍从将圈椅搬来放到滴水下,他身量极高,只见一撑着剑鞘的黑影挪了过去。那阴影便在几人的面上缓缓闪过,又兼这人大有来头,众人无不战战兢兢。
他们自乡下上京,寻常见过的最大的官儿,也不过就是太爷姜县令,那已经是好大的派头,从来都用鼻孔瞧人。连带着他们这群丫头婆子,也觉在县中高人一等,在集市上采买,旁人都要高看一眼。
如今进了京中,才知何为高门大户,那县令对上国公,连人家的头发丝都比不得。
“若有内情相告,咱们都能省下些功夫,”他指了指今日受了杖刑的丫头,“若是只知护主,下场也在此摆着。”
几人你瞧瞧我,我又瞧瞧你,谁也不愿意做这个出头鸟。
“既如此,”他似若有所示,指尖捻起瞧了瞧,却看到指腹上一滴红痕,大概是方才抽刀去刺姜家郎君时留下的,“那便挨个来过。”
几人不知他所说来过是何用意。
却见洪四海从侍从手中接过一支极细的银簪,纵然夜色之中不好分辨,可那尖上闪过一丝锋芒,看起来足叫人不寒而栗。
“此簪是几种金属合炼而成,极硬极细,若要插进指甲缝儿之中,只需向上顶起三成力……”
他将银簪摆在几人面前,“这个在咱们这儿,叫飞甲。”
武都王瞧着不寒而栗,心道这个独孤及信果真是个疯子,竟能想得出这般折磨人的法子,十足变态。
洪四海说完连消化的时间都不曾留下,随意扯过一个便叫人按住了身子,黑暗这种并不能分辨他是不是真的已经开始施刑,单凭动作就已叫那人吓得鬼哭狼嚎起来。
“我说,我都说,我都说啊——”
“是姜家郎君和娘子说,王侍郎下了大狱还是重罪,若要抄检起来,王家这样大的宅院都要上交朝廷。浣娘子性子软,又是个大肚子的妇人,到时候替她接生,把孩子抱走到娘家养着,这院子就是千金万金,浣娘子也会心甘情愿拿到娘家养孩子。”
这主意简直阴损到家。
秦国公叫人松了手,“如此损阴德之事,你们倒肯干?”
32
“姜娘子说都是自家人, 又非违纪违法,官府来了也奈何不了她,到时候只说是浣娘子生产前应允过这孩子她来养, 若是浣娘子反悔, 自然也可以回老宅一起来养。”
那人竹筒倒豆子一般, 将事情前前后后都吐露个遍, 恨不能再从犄角旮旯地方, 再搜索出一两个未吐露的内情。
“姜娘子生不出孩子, 这是姜府上人尽皆知的。”
洪四海便对着姜家哥嫂一人赏一记窝心脚。
原来是既惦记人家家产, 也惦记人家孩子!
此事总算查个清楚,只待送官法办。
武都王却被吵得耳朵疼, 他掏掏耳朵, “秦国公方才为何不算上我武都王的人手, 小王亦是知情人。”
秦国公忍着腿脚不适, 面色难看的问他, “五王意欲向外宣扬?”
“自然不是!”
武都王虽自己整日胡乱过着,可从未干过乱嚼舌根之事,何况事关娘子名声。
“小王, 小王的娘子日后遇到这般情急之事, 小王必定半点不会置喙。如奉先生这般救命恩人, 小王必定塑金身至于庙中, 叫他受万世香火。”
云枝出门之时正听到武都王这般剖白。
武都王咳了一声,他是存心叫她听到。再说奉先生可是云娘子特地寻来的活菩萨, 自然是极好的。
她身上满是血污,大概只简单处理过, 脸色亦是白的吓人,秦国公赶忙上前扶她, “你好不好?”
云枝神情恍惚,以为他在问孩子情况,两唇张了又阖,“孩子无事,救回来了。”
“我是问你。”
武都王见他二人这般急得跳脚,刚刚不过离得远了些,竟未能将人抢来自己怀里,“云娘子好端端的,你莫碍手碍脚挡她的路。”
他却见她情形似乎很不对劲,将她往怀中强势一揽,“好了,我不问了,去歇歇吧。”
秦国公话音刚落,云枝便已经脱力晕死过去。
云枝朦胧之间似乎听到奉先生在低声说着什么,只是她身子实在疲惫,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使不出来,越是想要醒来越是陷入无力挣扎的境地……
“产房混乱,世人皆说沾染血污恐怕冲撞,实则是因大面积的血污会使人晕眩,尤其小娘子这般年纪……”
“可会有什么不好?”
秦国公随着奉先生到一边去开方子,“晕眩之症会不会长久出现?”
“这个不必担心,只是……”
奉先生琢磨了下,不知要不要告知眼前这高大的年轻人。
“先生但说无妨,我是娘子阿兄。”
“哦——”
武都王立刻前来拆台,“你算哪门子的阿兄,戚大人早将你逐出师门了!”
秦国公盯他一眼,话中满是警告意味,“请武都王慎言。”
武都王翻个白眼,他如今还怕他不成?
奉先生瞧着两位贵人斗嘴颇为有趣,“我知二位都为云娘子打算,实则也只是我小小的担心罢了,娘子早早见了如此场面,心里恐怕会留下阴影,并不利于今后生育。”
那厢云枝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她靠坐起来声若蚊蝇道,“奉先生不必担心,娘子们具是要经这一遭,可少有人直面此般场景,也从未有人告知我怀孕生子如何惨烈。如今我见了,心中有数了,比之万事不明,糊里糊涂疼死在产床上强万倍。”
奉先生瞧她面色也好看了些,朗声笑道,“我自认年过半百,还从未见过如你这般令人惊诧的小娘子,同旁人的想法总归不同,却叫人不由觉得十分有理。”
云枝不好意思的垂下头来,颊上都染上几缕颜色,“都是些无厘头的想法罢了。”
“不不不,这很有意思。”
奉先生将东西收拾齐整,那厢王家已派了人亲自送他回去。
“若有缘,娘子尽可再来府上寻我。”
云枝连连点头。
秦国公却胸中一震,为她的清醒感到一丝后怕,“云枝……”
“阿兄,我有些渴。”
武都王挤过来拍着胸脯道,“小王来。”
云枝伸手接过武都王递来得茶盏,“阿兄可去戚府上看了,我阿娘和阿爷怎的一直未出现?”
他靠坐过来,捡了个云枝床榻旁的绣墩坐下,语气从所未有的温柔,“已经着人去送了信,这会儿应当已经在路上了。”
“你的人恐怕不靠谱,还是得我武都王府来安排,小王这就去接人。”
武都王呼呼喝喝,“你们不知,最近南边大乱,下面时常报来失踪案件。幼童和娘子不知走失了多少,连咱们京畿重地这几日都戒严起来。”
此事秦国公也早接到消息,暗中追查之下其实也有了些眉目。
他并不想要云枝整日生活得担惊受怕,他来护她足矣,“武都王莫要吓她。”
“阿兄每每着人送我回府,便也是因为这事?”
秦国公点了点头,“这般能叫我安心些。”
云枝倒丝毫未曾听说过,这京中还是一派风平浪静模样。
云枝好奇问道,“是南边哪里,南淳?都安?还是临南?”
武都王对着云枝是知无不言的,“各处都有,甚至还有周边小国的,算来算去只妙芸和都安周边还算安生。”
云枝心道:妙芸?岂不就是戚家祖宅那边。
“多谢武都王告知,待我回府定会给家中上下娘子们嘱咐,今日出门便莫要单独出行了。”
武都王仿佛得了莫大的鼓励,神情都骄傲起来,“既然如此,娘子还想要了解什么,小王可知晓不少密辛。”
“密辛?”
云枝靠在一边,这会儿倒有力气听武都王胡说了,满脸疑惑地问道,“京中还能有何密辛?”
“哪个宗亲养了外室,哪个王爷养了小唱儿,哪个驸马那事不行……”
却叫秦国公一把揪了起来,三两下丢出门去。
闹得云枝也是没脸。
这个武都王实在不正经,每每交流都有惊人之举。
戚家大娘子和戚如敏是后半夜才到了王家,因府上一直未接到消息。又因雪天路滑还当云枝已经歇在王家,从前这事倒也寻常,自然无人怀疑是姜娘子出事。
二人听独孤及信提起今日经过惊出一声冷汗,“那姜家二人竟有如此歹毒的心肠,头先咱们还当他们是来伺候小妹,竟是错信了姜家人。”
戚如敏问道,“那云枝现在如何?”
“今日事发突然,此事都是她一力承担,几乎忙了一天,这会儿已经睡下了。”
大娘子不敢再想,这一晚着实是惊心动魄,若是云枝并未受秦国公府上侍从护卫,或者那定好的产婆不肯再回来,又或者是奉先生不在府中,姜浣岂不是要一尸两命?
“浣儿命大,这般被算计愣是撑下来了,不知要多疼。”
她掖了掖眼角泪痕,“咱们尽可向舒温交代了,实在惊险,实在惊险。”
戚如敏自那夜同秦国公相谈至深夜,之后再未见过,那日虽感念他及时将梁王一事告知,叫他提前做了些准备,可心中仍旧有些别扭。
今日出了这事,方才意识到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大弟子,这份值得托付的稳重,是王舒温都比不得的。
心中自然是感慨万千。
“咱们先去看看孩子,再商议如何处理那两个贼人。”
大娘子连连称是,“正是呢,这孩子还未足月,也不知好不好。”
她去房中抱起刚刚喂过的婴孩,皱巴巴红通通的一小个,比云枝和她几个阿兄才出生那会儿都要小上许多。
这会儿睡得很熟,胎发稀稀疏疏,瞧得出是个俊俏的小郎君,“唔,更像姜浣些,眉毛很淡倒是同王舒温有些相像。”
独孤及信看着小小婴孩儿也不由露出慈爱表情,“是呢,舒温睡梦之时,就是此般神情,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大娘子看他对孩子也是喜爱有加,不由关照一句,“言许早到了年纪,也该如你师弟一般定下了,可有心仪的娘子没有?”
他那温和笑意并未褪去,“劳师母惦记,是有的,不过也不急,年后若是顺利便去商定。”
大娘子笑着点头,“我瞧府上精兵不少,除了你府上之人,另一队是……”
独孤及信也不瞒她,“是武都王的人马,他今日帮了不少忙,如今困倦已经寻个地方歇息了。”
大娘子瞧了一眼戚如敏,故意咳了下不叫戚如敏再上脸子,毕竟也仰仗了人家的队伍,“武都王倒是少见些,你府上之事师母也有耳闻,武都王可曾为难与你?”
“无事,武都王同家妹并无情分,婚约取消也好。”
独孤及信眼下已全是青色,他忙碌一夜,其他人尽去歇息,只他还撑着等到戚家来人,大娘子有些心疼。
偏偏府上又出了这等艳闻,大娘子瞧着他目光灼灼,“是这个理,你能看开最好。”
戚大人这时也叹了口气,似乎有些认命,“还不去休息,把一把好好的身子骨都熬毁了。”
独孤及信眸光一亮,知道先生对他敌意似乎停歇,虽还冷着脸,但也比之从前挂心许多,他赶忙道一句,“是,都听先生的。”
33
“如今倒有个法子, ”戚如敏也颇为挣扎,“便是叫舒温将罪责应下,快审快断, 绝不要拖到年后去。”
姜浣心里一沉。
“脊杖三十, 革职查办, 恐怕要等上些时日才能起复。”
“脊杖三十?他一个文弱书生……”
姜浣想他近来在狱中定然也又消瘦许多, 这样的身子骨还不知能不能受得住这般刑罚。
“刑部程尚书同我私下交流, 前日罪证相关文件皆已齐备, 若舒温认罪, 年前便能归家,叫你们一家团聚。”
“那革职一事?”
“程尚书和我自然不会对舒温置之不理, 若有职缺以他优先。”
姜浣懵懵懂懂, 她分明记得, 王舒温曾同她提起过此事, 是先生叫他为梁王补了窟窿, 如今事发怎的却要叫郎君将所有罪责全部认下。
不过这话也不好当着戚大人的面直问,听来便有诘问之意,惹得两家不快那便得不偿失了, 如今郎君在牢中还要先生照应。
“若是舒温同意, 我自然没什么异议, 毕竟朝中之事我也不明白。”
戚如敏放心点了点头, “好,便是这几日吧。”
戚大人并不知姜浣心中想法, 梁王一事不能告知旁人,他心中急切无人可说, 若是再拖下去恐怕要出大事。
姜浣这时候又想起自己哥哥和嫂子来,大娘子将此事来龙去脉大概说了下, 她语气控制得当,生怕姜浣才生产完听着这事气火攻心。
“他们便是拿捏了我是个软弱没主意的,从前做姑娘的时候也是如此算计,如今各自成家还要惦记王家这点东西。”
她说起自家忍不住也觉委屈,“他做阿兄的,自小什么好处都占尽了,何故还不放过我!”
大娘子便劝解着,“人皆如此,欲望是无穷尽的,绝不能给他开这口子,直接送了官便清净了。”
说要送官,姜浣却有些犹豫,“闹得这般,今后连娘家都不能回了,我看还是要留下些体面。”
戚如敏劝解道,“这二人差点将孩子掳走,一早便打算同你撕破脸,何必还顾念那虚无的体面。”
姜浣也知晓他说得有理,她嗫嚅下,“将人轰走便罢,我如今也好好儿的。”
这是人家家事,旁人也做不得主。
大娘子知道她耳根软,难成事,好歹嘱咐一句,“天亮就送出城去,今后不准他二人上门,可要听师娘的话。”
姜浣只管称是。
既然事情已经商定,戚如敏也不耽误,给王舒温送去消息,另又提了姜浣生了个小郎君一事,为解他相思之苦,还叫姜浣在书信上印了孩子脚印。
王舒温对戚如敏为人极清楚了解,他在信中言语之间颇为急切,恐怕是外面的风向有变,若是再拖下去要生大事。
他提审之日将罪责全数认下,案情明了,当日便判了下来。
经此一事,秦国公同戚家关系回暖,两府联系也渐多了起来。
小年那日,戚府上倒来了位稀客。
云枝正跟妃令二人玩着悬丝傀儡,这东西是秦国公着人送来的,云枝玩着很是喜欢,他便又一气儿送了一大盒来。
妃令扮娘子,云枝扮郎君,二人咿咿呀呀唱起戏文来,端端便在一旁敲着小鼓助兴。
玩得正觉有趣,却听丫头来报,说是有贵客到访。
妃令叫人将东西收起,“贵客,是秦国公又送了什么东西来不成?”
这几日云枝阿姐这里堆得小山似的,国公爷隔几日便要送点东西,连她都习以为常了。
“大娘子只说叫娘子去见见,其余便不知了。”
云枝轻轻敲了下妃令的脑袋,“整日盼着阿兄送好玩得来,孩子似的。”
妃令同她打打闹闹,两人玩笑好一阵才要出的门去。
“端端,再温下才刚讲给你的字,要写够二十个,才许你再玩会儿,待我回来可是要查的。”
云枝说完,便叫丫头守着端端,莫要她胡天胡地伤了自己。
还未到正厅,并听到几人朗声大笑,云枝回身瞧瞧妃令,“好似不是阿兄的声音。”
妃令倒有些许失望,“秦国公不是要带南淳大枣给咱们么,怎么这么些日子也不见来。”
“阿兄年后要到南淳府履职,今次去视察恐怕也待不了几日,这会儿还未回来,你莫心急。”
转弯过去,却见一清隽的身影背对几人坐着,云枝细看下恍惚还能闻到那人身上淡淡檀香气味。
“请晋南王安。”
晋南王起身还礼,“娘子们有理。”
戚如敏瞧了眼晋南王道,“贵人方才说同你之前认识,又是怎样一出事情?”
云枝叫阿爷问得一愣,那不是在表姐婚仪上,端端暴揍武都王那事么,这叫她如何回答。
“是我怪错了人,恰好云枝撞见,便替那人作证,这才叫我免于冤枉小辈。”
“哦——”
戚如敏听后点了点头,他如今顾不上旁的,思绪立刻又重新陷入与晋南王的对弈之中。那黑棋开局四连星布局,数次打断白旗围空机会,然而第七十三手之后黑棋陡然落后,戚如敏可是难受极了。他在棋桌旁绞尽脑汁,绝不可能叫对手轻易赢了去。
晋南王看他又在苦熬,这边还有心思同云枝对话几句,“那人说要谢你‘仗义执言’,特地叫我带了东西来。”
他指了指桌角的锦匣,“选了好几日才选好的。”
晋南王想起武都王忙了一天一夜,在自己王府仓库里爬上爬下。从前那上好的木料送来娘子不喜,恐怕随意送来又会被退回去,为这礼物简直要绞尽脑汁。
这说风就是雨的性格,也不知是随了谁。
云枝看着晋南王,不知该不该收这东西,毕竟这事过去了好些日子,她自己都要忘记了。
想想前几天还在王舒温府上见过武都王,那时他确实十分热情。好歹那日姜浣出事,武都王也帮了不小的忙,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该给些面子。
云枝将锦匣拿来打开,只见里面摆着一只小船样的物件,只拇指大小,细节栩栩如生。从漏窗向内看去,还能瞧见一案四凳,案上还搁着茶壶小碗,简直灵巧极了。
“这是玉雕?”
这物件通体雪白,云枝分不出玉石好赖,只看着像玉似的。
“海禁解了,这是从阿喻王朝交易来的象牙,后又请京中巧匠雕刻出来的。”
云枝点头称奇,将这东西递给妃令,“你瞧,多有意思。”
“我听闻你有个小字是宜都,不知是不是取自‘宜川郡都水城’二字,你阿爷年轻时在那里还待过一小段时间。”
两个小娘子头碰头凑在一处,屋内气氛也活泼起来,晋南王并不端着长辈的架子,倒十分愿意同小辈们闲聊谈天似的。
云枝瞧着阿爷愁眉苦脸的面容笑出声,“这却不是,是我阿娘为我取得名字,是万事皆宜之意。”
“那也应当是‘都宜’,怎么是‘宜都’?”
“‘都宜’便惹眼落俗了,”仿佛是年少之人对长辈天然有讨巧的心思,“晋南王同我阿爷说过‘铁怕落炉,人怕落套’,您纵然做了居士,修行也得是寻常人想不到之处,我阿娘取名也正是这个道理。”
他听了果然觉得有趣,笑着打趣戚如敏道,“戚兄家的娘子伶俐,果然是大学士家熏陶得宜。”
戚如敏并无心思同他玩笑,“王爷莫要打岔,咱们这局必要分个高下。”
阿爷对下棋胜负心极重,云枝毫不意外,若是今日这局不能得胜,阿爷好几日都要痛心疾首。
她又拿着那牙雕来回把玩,这样精致的小玩意儿,比之大喇喇送上千金之礼才更得娘子欢喜。
他见她对那牙雕欢喜,忽而觉得自己也该送些什么。对一个讨人喜欢的晚辈,他也该有所表示。
“那日若不是宜都帮忙,我也差些误会了人,说来也该向宜都道谢,”他一手撑在案上,斜着身子面向她,他虽也在审视她,却绝没有唐突的打量之意,目光反而敦厚温和,“宜都可有什么东西是想要的?”
戚如敏正要替云枝拒绝,晋南王却将他话语打断,继续用鼓励的神色瞧着云枝,“你尽可说来,我是说道便会做到的。”
云枝自认什么都不缺,戚府上一切紧着自己,在外还有秦国公这个阿兄疼爱,她一时也想不到想要些什么。
只是目光偏移,正巧落在他手腕缠着的菩提子之上。
他便举起手,“这东西跟着我多年,你很喜欢?”
云枝连忙摆手,她又不念佛,拿来也无用处,“我什么都不缺,也绝没有夺爱之心,晋南王领我的情,已经叫晚辈十足得意了。”
此物是他奶娘留给他的念想,他虽同官家一母同胞,可如今的太后偏疼长子官家,他出生后也一直由奶娘养大,同太后并不亲厚。
只是奶娘他也未能留住,已经故去多年。印象之中她是个整日念佛之人,善情善性,家里的郎君却处处为难她。他好几次在奶娘身上瞧见大片淤青红痕,她也从不在外吐露一句家人错处。直到奶娘的孩子长大,也照着阿爷的手法对她施以拳脚,奶娘再忍受不住,当日便投井自尽了。
天地间,最后一个对他好的人走了,他便杀了奶娘的孩子和郎君,可他也知道奶娘可能会因此怨憎他。他由此陷进了焦虑之中,半分都挣脱不得,才妄图从佛门中寻到解脱之法。
34*七*七*整*理
云枝拒绝了晋南王好意, 人家手腕挂着菩提子是潜心佛法,她是个心中无佛的人。同阿娘去寺中祈愿或是还愿,更像是走个过场, 如方才手中玩耍的偶人一般, 阿娘叫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不虔诚却也不亵渎罢了。
他却突然说道, “戚兄可还记得我奶娘?”
戚如敏掀起眼皮乜他一眼, “自然记得。”
那事发生之后, 晋南王一心出家, 连官家都劝他不住。到后来太后与官家也不得不妥协,只许他做代发修行的居士, 不算在红尘中, 也给他留了些许余地。
戚如敏落下一子, “太后曾说王爷与佛有缘, 杞吾娘子是您的引路之人。”
奶娘生前遭遇众多苦楚, 旁人却对她的苦难歌功颂德,仿佛不是如此晋南王就不可能成就佛法之道。
“阿姊,什么是与佛有缘?”
妃令一边同云枝玩着牙雕, 一面听着大人的对话, 她年龄小, 说话没轻重时大人们也只觉童言无忌。
晋南王也笑着等待云枝的回答, “是啊,什么是有缘。”
这问题不好回答, 云枝思索了下,“儒之道, 在中庸;法之道,在公正;佛之道, 在超脱。如晋南王这般超越世俗追求之人,本就是与佛有缘。”
“哦?”晋南王又来考她,“放弃身外实物便是超脱,可你仍唤我‘晋南王’。爵位加身,说明我未放下虚名,如何称得上是超脱?”
“佛法说‘性空’、‘法空’、‘众生空’,既然皆空,旁人加诸身上的定义,又有何挂碍呢?”
“你说得很对,有法皆空。”晋南王知云枝不过十六七岁,竟说出这番言论,大为震惊。
惊讶下他便更期待她能说些旁的东西,“求佛缘易,成佛却难,若‘晋南王’几字影响我心中再不平静,如何成佛?”
妃令抢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大娘子这时正进门送上茶果,笑嗔一句,“竟开始研习佛理了不成。”
戚如敏添一句道,“王爷逗着两人玩耍,丫头们凑趣罢了,不必约束她们。”
晋南王点头回应,“为何坏人放下屠刀便能成佛,好人却要经历数重磨难,不说众生平等无分无别么?”
“恶人向善,善之后自救,自救得法,得法之后成佛。不为‘成佛’而‘放下’,是‘放下’才能‘成佛’。”
他多年心中郁结不得纾解,时时被伤害奶娘至亲之事折磨,连身处佛门中也难得清净,不懂为何已经跳出红尘之外,佛却也不渡他。
原以为是身不诚,要待剃度之后才能超脱。
他似乎找到一丝症结,“你是说,放下屠刀未必成佛。”
“是。”
晋南王本意欲再说些什么,那大娘子却怕两个小的吵到他们,将两人一起叫玩去了。
叫晋南王一时失了机会,不好叫娘子留步,只好期待下次再遇。
一直到年节这几日,秦国公都未曾回到京城。
云枝去信南淳,问他在南淳府上可是遇上难事。他只说无事,是国公府改制颇为费神,恐怕年节不能到戚府上拜年了。
她虽有遗憾,但也知道那边军政之时恐怕繁忙,便只偶尔问候,不再提他何时归京一事。
这边戚如敏倒是替王舒温寻了个好去处,他养好身子,便到司天监任了监正一职,京中这时一片风平浪静。
云枝同妃令才去瞧过了姨夫甘都尉。
因他所犯是杀人重罪,审理周期较旁人更长,这几日也要送审了,故而送了东西过去,也递消息叫他安心。
回程路上却碰到王舒温的小轿。
几人一同入府,云枝看他行色匆匆便知又出了事,忙去叫人守好门户,这边王舒温却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秦国公遇刺,差点送了性命,如今还在南淳府养伤,若不是都督府之人同我说漏了嘴,如此大事咱们还蒙在鼓里。”
云枝念到,怪不得他一直未曾回京,竟是受了重伤。也不知好不好,叫她简直坐立难安。
戚如敏也一时慌乱,“言许遇刺,如今可好了?”
“还不知是好是坏,他竟连你们都不曾告知?”
云枝同阿爷面面相觑,“我前后几次写信给他,他可是半分不曾吐露过。”
戚如敏又问道,“都督府的人怎会到你司天监去?”
“问我近日天相如何,是吉是凶。”
戚如敏一听便知这是何意,手脚有些瘫软,“是他反了。”
“反?阿爷这是何意?”
云枝被这一连串的消息打得蒙了头,为何阿兄会遇刺,为何有人会反,又为何同司天监扯上关系。
“梁王反了,言许又在此时受伤,那都督府恐怕便是此役主力。”
云枝未料到他竟如此大胆,这可是杀头重罪,梁王是真的不要命了。
戚如敏顾不得解释太多,唯恐将王舒温又牵扯进去,“你是如何回复都督府的?”
回信还在王舒温怀中,他递过去给戚如敏看了。
“木星与土合,内乱。饥,勿用战,主败。”
戚如敏看后拍板,“不,删去败相,只说内乱。”
王舒温又问道,“若问吉凶?”
“便说,看用人,胜败不定。”
王舒温又疾走回府,云枝问戚如敏,“阿爷,梁王如此,咱们可有脱套之法?”
天下皆知,梁王乃是戚如敏爱徒,如今他反了,戚家想要独善其身恐怕不是易事。
“如今纵然是装,也得装作风平浪静,只盼都督府能将梁王压制在孜阳,此事动静越大,后续便越是不好收场了。”
戚如敏知道是时候同府上交代,便将众人聚在一起议事。
“若有需要,同梁王划清界限,今后府上书信进出都要经过我手处理,以绝后患。”
兹事体大,众人都打起十万分的精神。
云枝里外是煎熬,几次想着到南淳瞧瞧秦国公伤势,都叫戚如敏劝了回去。
这般过了半月,未曾想梁王队伍居然攻下了郭然城,一路掠杀,居然有逼近南淳府之态。南淳若是城破,那京城便岌岌可危了。
京城一时啧然,城中人心惶惶。这时候却正赶上春闱,众举子整日议论之事除了考题便是时局,谁也摸不准这春闱时间会不会有更改。
安执白这几日倒不曾再那般昼夜颠倒的用功,这日到府外买了些笔墨用品,便被丫头叫去了大娘子处。
云枝正同阿娘和姨母一起,替安执白准备应考之物。
安执白见云枝也在,似乎有些意外,“宜都手巧,针线活做得也好。”
大娘子乐见她二人气氛和谐,“你莫恭维她,什么手巧,她做的都叫她姨母拆了返修过了。”
又指了指一旁的物件,“这护膝和垫子你届时带上。”
云枝插嘴问了一句,“如今这局势,也不知京试会不会推迟来考。”
安执白有几分笃定,“若不是京城陷落,未免百姓惊慌,春闱这样的大事不会轻易推迟。”
云枝觉得他说得十分有理,“我前日到庙中替舒温阿兄还愿,特替阿兄你求了灵符,到时你挂在床头,保你金榜题名。”
安执白揉揉她的发顶,“如今外面乱的很,你莫要一个人在外行走,若是生变可要不好。”
大娘子看她二人互动,倒也乐见其成。
春闱那日,举家前去送考,连慧美人都在宫里送了东西出来,安执白将一应东西接过,头也未回的进了门去。
大娘子同戚如敏瞧着孩子背影感慨,“这一批批的郎君送进门去,都不记得这是第几个了。记得当时舒温也是这般,半点不曾犹豫,转身之后就再不回头了。那时还说他是个心定的,半点不纠缠,如今执白也是这般,希望也能如舒温一般有个好前程。”
戚如敏叹了口气,“官场艰难,也不比科举简单多少。”
……
魏都督人马同梁王几番缠斗,两方各有胜负。在距南淳府一千里之外的煮水城相持十日,煮水城后只剩大档一地,其南便是南淳。官家震怒,着都督府人马务必守住煮水和大档,若梁王再进一步,叫魏都督提头来见。
这一声令下,都督府倒奋起进攻,勉强将梁王赶去了煮水以北,一时算是取得阶段胜利。
官家之前急的焦头烂额,生怕大档失守,秦国公又重伤未愈,便无人解南淳之危了。如今魏都督总算一仗翻身,官家便又将秦国公按在府内,不许他擅自挪动。
南淳秦国公府上,洪四海正给独孤及信换药,“国公爷,咱们受都督府这一支冷箭,只能如此放过他们?”
独孤及信疼的嘶嘶抽气,他箭伤极深,幸亏伤到右部避开了心房,不然如今在南淳府的便是他的尸首了。
他一边忍着换药伤痛,一边冷静问道,“咱们南淳府的调兵权如今被官家移交给他,可说他何时上门没有?”
“今日午后,煮水城之困已解,还不知那魏都督来时嘴脸要如何得意,”洪四海气得几欲发狂,“那日看煮水城将要城破,还以为该咱们秦国公府出马收拾残局了,不想这小子倒有几番运气在身上,硬是将局势扳平,还截下了梁王北面几队粮草。”
35
南淳秦国公府才刚建成, 地方是比京中的国公府要大上许多的。
国公府依古制,奉行外朝宫内寝宫的原则,前后三座大殿, 以固元殿规格最高, 其后钦殿为秦国公处理军务之所, 最末的奉心殿便是秦国公寝殿。
独孤及信便歇在奉心殿右庑房之中。
魏登年魏都督来得正是时候, 洪四海刚伺候秦国公休息之后, 便只身前来迎接。
洪四海纵然心中不满, 面上也并不表现出来, 恭恭敬敬做了一礼问候到,“魏都督。”
魏登年见是他来只轻蔑一瞥, 并不将他放在眼里, “东西可备好了?”
洪四海也不恼, 低声回一句, “恭候都督多时了。”
他昂着身子在前领路, 及到钦殿之外,“魏都督稍后,殿中机密甚多, 国公爷不喜旁人接近, 东西下官替您取来。”
洪四海说完正要转身上阶, 那魏都督冷哼一声, 也不多说,着人跟了上去。
魏登年三两下跨步到殿门之前, 战戟交叉挡在他面前,他却连眼都不眨, 伸脚直接将殿门踹个洞开。
“魏都督,纵然是官家下令, 也没有教您在国公府上造次的道理。”
他扯了扯嘴角,“秦国公若是知道规矩道理,也不会从秦王的位置上给撸下来,领兵的连战场都上不得,病恹恹还当官家养他来吃白饭。”
他语气不善,洪四海情绪有些上了脸。
只是他身后立着官家,国公府也暂时动他不得。
下了黑手的人这时候倒上蹿下跳,也不怕闪了舌头。
洪四海将府兵令取来递给他,“魏都督可要收好了。”
魏登年并不用手接来,晾了洪四海一阵,这才示意旁人将东西接了去。
“都说南淳府富庶,这宅子修得倒是气派,富丽堂皇。依我看福薄之人也住不得,不然容易诸事不顺,闹不好会出性命之忧,妨主的很。”
他颇有些得意道,“洪将军以为呢?”
见洪四海并不理他,又恍然大悟似的,“哦,我竟忘了,秦国公病着,还未去向国公爷问候。”
洪四海冷脸拒绝,“国公爷换了药已经睡下,魏都督下次若是再有事求见,那时再见吧。”
“欸,没有这般道理,今日还是我来问候国公爷,下次不定秦国公又贬去了哪里,天高路远可就不定还能不能见到了。”
魏登年想着,虽说这秦国公受了伤,一直却未曾传来消息,不知他伤得如何。若是真如自己手下人所料,独孤及信不死也去了半条命,那他便更是不足为惧了,一个上不了战场的将领,同羊圈里的绵羊无甚分别。再放眼整个乾朝,除了自己官家也无能人可用了。
洪四海欲拦却拦他不住。
魏登年便只瞧着守卫多的地方去,他倒是深谙此道,几下便寻到了秦国公下榻之处。
屋外吵吵嚷嚷,独孤及信越发头痛难忍。
“洪四海,嚷些什么。”
他声音低哑,出声后连连咳嗽,扯得他伤口更是痛痒。
魏都督却扯出个笑意,那话中带着愉悦,“秦国公可安好,在下魏登年,特来拜访。”
屋内人静了下来,魏登年竖起耳朵仔细分辨,却半点声音也传不出来了。
大概过了小半炷香的功夫,殿门缓缓开了一扇,从闭着的那扇看去,秦国公正脸色苍白披衣坐在圈椅之上。
他果然伤得不轻。
“魏都督,国公爷有请。”
独孤及信还是头一次认真打量魏登年。
这人并非走正路升到这个位置,乃是匪首出身,行事依旧不改匪气,也不能用常人思路来理解他做事风格。
对官家来说这人却是极趁手的好刀。
独孤及信早知官家是个口蜜腹剑,阴狠狡诈之辈,他从未真的信任过自己。魏登年这般没有根底又极容易在朝中树敌之人,才是官家最放心的。自然,日后除了紧紧抓住官家这棵大树,魏登年不可能再有旁的出路了。
此人身材矮小,独孤及信坐着,他站在地心,二人却仿佛是平视对方一般。再看他面像也觉不善,鹰勾鼻子,三角眼,瞧着人的时候眼中永远存着算计。
独孤及信此前倒小瞧了他去,这小个子都督,耍诈斗奸在朝中恐怕能排到头把交椅去。
他落座前抖了抖自己袍角,笑起来面中挤出肿胀的肥肉来,“久仰秦国公大名,特来拜会。”
秦国公撑着身子坐了一阵,这会儿只觉得喘气不匀,又咳了一阵,“魏都督,我这身子如今不济……”
魏登年亲眼见了终于放下心来,“我这边倒也无事,不过关心同僚罢了,官家那边也说叫我前来瞧瞧。毕竟国公爷在信中所述恐有润色,官家也吃不准您是不是真的力有不足,若是……”
他顿了一顿,“您莫怪我话直,这梁王大军确实厉害,您仗着伤病有所退缩,也在情理之中。”
秦国公面露不耐,叫下面人送客。
洪四海这才放开胆子,当着他面骂道,“吊猴子似的山匪也来你爷爷府上撒欢,不看看自己尺寸,钻裆过的玩意儿。”
气得那魏登年愈发歪了鼻子,他是最忌讳旁人调侃自己个子的,果然蹦起来要同洪四海比划,却叫府上众人抬了出去。
魏登年哪里是个肯吃亏的,回营立刻修书一封,叫人连同军情奏报一起送回了京中。
信上却说独孤及信之伤并无大碍,在国公府上因不满自己分走兵力,还同自己大打出手。甚至说秦国公言语之间讥讽官家识人不清,鸟尽弓藏云云。
官家不知是出于信任魏登年,还是只试探独孤及信,隔了几日便有旨意,叫他前去大档巡查,以备煮水城失守,大档也有疏漏之处。
魏登年的人手在大档等了两日,终于见独孤及信姗姗来迟。他下马时那马儿却忽然受惊,独孤及信不察摔下马去,立时便不省人事。
此事传到京中,京城国公府上早已人去楼空,武都王退了婚事之后郡公带着妻女回了临南,戚如敏便做主将独孤及信接回戚府修养。
京中无人知晓,几日后梁王同西旗的军火生意,愈发如火如荼。
独孤及信醒来时缓了许久的神,半晌才分辨清楚,此处并非熟悉的国公府上。
云枝探头瞧他,惊诧唤了一句,“阿娘,阿兄醒了。”
屋内一阵骚动,他头还晕着,天地都混淆到一处去,听到云枝声音方才觉得一丝清明。
“宜都,我渴……”
另一头丫头已经递来温水,洪四海将他上身扶了起来。
他只醒了这么一会儿,片刻后便又睡了过去。
云枝伏在榻上瞧他紧抿的双唇,连睡梦里都这般严肃,面色也泛着不寻常的青色,少见他如此憔悴。
她轻擦了擦脸颊的痒意,又重新靠在他身边,在她心中独孤及信一向是无所不能的,怎么会叫个土匪一般的人欺负成这副样子。
“阿兄就这么睡着?要不要叫醒说说话,这样瞧着叫人害怕。”
大娘子拍她一把,“又说浑话,没瞧见他累极了也痛极了。”
云枝支起身子叹了口气,“连睡了两天两夜,只喂了那一点水,不会饿么?”
洪四海便宽她的心,“夜里喂了些掺了油水的米粥,娘子没瞧见罢了。”
云枝放下心来,她坐了一阵见他不醒,便想着下午再来瞧他。那厢安执白正要出门,他自春闱之后似乎便常同朝中官员来往,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云枝只当是阿爷为他入仕牵线搭桥。
“阿兄又要出门?”
安执白回身见是她来,面上温和起来,“同几个同窗联系好的,要去山上踏青。”
这时候倒确实是踏青的好时节。
“秦国公现下如何,可有好上一些?”
云枝点了点头,“醒来了一次,也吃了点东西,阿娘说他是累极了痛极了,叫我不要打扰。”
“将军难当,官家也不知为何这次竟半点不肯容人,将国公爷折腾成这般地步,一年前分明还盛极红极。”
这话也只能在戚府上抱怨两句。
云枝同他并肩行了几步,“也不止武将,我看文官也难得很。”
她悄悄将人拽到旁处,“阿兄可知外面局势如何了,梁王他真的打到了南淳府外不成。”
“你关心梁王?”
“自然不是,”云枝蹙了蹙眉,“阿兄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不敢相信他真反了。”
一个从前整日陪在你身边之人,陡然说他生了反心,若只是听说其实并无实感,可他已近在咫尺,甚至秦国公还是从战场后方被抬了回来,由不得她不相信。
此般割裂的情绪来回在她心中萦绕,叫她不知哪般是真哪般是假。
安执白扶住她双肩,忽然严肃问她,“若是梁王回来寻你,你当如何?”
“他回来寻我做什么,还装那情根深种的王爷不成?”
她猜测安执白大概也错估了梁王对她之情,“他对我的感情并未有传言中那般深厚,他早有宠妾,养在别院里不敢示人,叫我发现时娘子的肚子都好大了。”
云枝说起这事仍有些生气,“他不说,差点叫我进了火坑里去。”
36
此事已经过去许久, 云枝本不想将这些事情拿出来说嘴,总归是有怨妇的嫌疑。
“阿兄若要上山,这会儿再不出门, 晚上可要回来晚了。”
安执白“哦”了一声, “我已同戚大人打过招呼, 夜里便不回来了, 明日在城外有同窗贺乔迁之喜, 我们几人要去讨杯酒喝。”
“还要出城去?”云枝嘱咐一句, “那夜里还是不回来的好, 如今外面可太乱了。”
……
齐王同武都王到了彤门之外,岸上早有人在此等候, 恭恭敬敬向他行礼, 唤一句, “二王, 五王。”
武都王此前倒是来过此地, 那时只为了寻欢作乐,说得上是荒唐淫,乱, 实在过了几天乐不思蜀的日子。二王倒也并未责备, 只是叫他多少顾忌自己身体。如今他对此事已不大上心, 不知皇兄怎的又带他来了此地。
这船内里装饰却很别致, 前后以屏风相隔,还有一方用来小憩的床榻。外表瞧着似乎只是小型游船罢了, 可行进方向却渐渐向海岛深处而去。
这船足走了一个时辰,齐王立在船头, 瞧着近在眼前的巨型游船。其上建筑美轮美奂,六层楼宇的高度, 因楼中宾客众多,船上每日所燃红烛有数万之巨,且这般规模的游船不止这一艘,眼前乃是三艘并驾。
三艘之中自然以中间为尊,不仅大小远超其余,连入场门票也非一般人所能想象。
这里是远离世俗的世外桃源,却也算是帝国肮脏交易的中心。
武都王自认并无多少政治头脑,不过跟着二王混口热汤热饭,所以到这里来多半只是去旁边两船上,寻一二对胃口的娘子或是小唱儿,如今二王却径直将他带到了中心之地。
“这便是皇兄所说得商谈之所?”
武都王倒是头一次知道这里还能商谈机密要事。
“此处远离陆上,若非熟客不可能进得门去,过往客人亦会多番盘查。且——有些看似不可能私下见面之人,在此可无所顾忌,比你的武都王府还安全。”
这欢场上原来还另有乾坤,叫武都王开了眼界。
齐王在此处通行尽可畅通无阻,旁人尚且需要令牌为证,他只需亮出自己这张脸,便已然无人敢多说什么。
武都王心道,他这皇兄瞧着正经,恐怕偷来此处机会不少。难怪齐王妃总说他整日在外面忙着,也不见王府里再纳旁的妃子,原来竟是耗在了这里。
二人开门进去,却见那人已在原地等待许久。
“两位王爷姗姗来迟,可要罚上一杯,以示惩戒了。”
武都王叫齐王挡住了视线,只听到一不甚熟悉的声音响起,有些刺耳的尖利。
齐王向前腾开视线,“大都督可是忙人,今次立下赫赫之功,官家面前咱们还要你美言几句。”
魏登年极受用,可在二王面前自然不敢造次。
他心里盘算着,官家实在是个怪人。明明已经抬举了二王生母为后,偏偏又将三王之子接到宫中亲自教养,更说这孩子有真龙之姿,仿佛已经隔代替乾朝选好继任之人,朝中上下一时也不好站队。
官家春秋鼎盛,到底不急于选定,只是下面人受累,简直被耍得团团乱转。
“咱们偷卖给梁王那批物资,着实赚了个好价钱,可谓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武都王不知他们还做这生意,上次煮水城失利,官家差点砍了魏登年的脑袋。如今,梁王物资居然还有来自乾朝的倒卖品,这不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魏登年真不打算要脑袋了不成。
“二皇兄,如此做事不说会不会事发,就是平安无事不叫人追查到,那梁王买了军需实力大增,大都督拼不过要如何是好?”
两人却叫他莫慌,“梁王从前封地富庶,这多年积攒怕是不少,这钱不叫咱们挣了,他同旁人买了咱们还少了一大笔进项。”
大都督忽而想起一事,“梁王同西旗马场主交易比咱们还容易些,那马场主看不起我乾朝都督的买卖,却同梁王来往密切。”
齐王便说无事,“大都督再拖上些时日,纵然没有西旗马咱们也能得胜。再说这笔买卖完了咱们便也收手,到时煮水城同梁王再相见,可痛打落水狗,把咱们卖出的物资并那些西旗马一并收缴回来。”
怪不得魏登年此杖打得缠缠绵绵,全无传说中那般伶俐痛快,原是在拖着战机,卖军需吃肥自己。
武都王惊出一身冷汗,二王将如此私密之事告知自己,分明也是要拉自己下水。
他不由走起神来。
大都督的笑容在烛火之中更显淫邪,“武都王中军到时前去盘查仓库,可要记得将这笔账给抹平才好。”
这便是二王带他来此的缘由。
几人谈完了话,大都督击掌三声,“今日给齐王留了助兴的节目,武都王可由自己喜好择选,今夜消费自然是要记在小人账上。”
武都王却并无兴致,一人去到船舱之上吹起风来。
他从前可比皇兄玩得花多了,这算哪门子的助兴。心里翻来覆去想着二人做下这等大事,他要趟了这浑水总归难受。
正计较着要如何解决,却叫人唤了一句。
“请武都王安,”他背景融于这烟柳之地,身姿依然风度翩翩,面上却似乎带着几重面具,像个并无余念的偶人,连眼神都冷冽几分。
同科场上意气风发的少年举子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两个模样。
“安郎君,好久不见。”
武都王对安执白出现在此处并不意外,“安家的产业居然能做到这地步,连大人物们商谈政事都选在此处,倒叫小王刮目相看了。”
“武都王谬赞,若是有看得上的,尽可以报上号来,一切我来安排。”
他这时候还要在安执白身上讨些嘴上便宜,“小王瞧上了安郎君,瞧着船上一应人里,安郎君最合胃口。”
安执白脸上尽显凉薄,“武都王说笑了,咱们这里环肥燕瘦,各色都有,我算得了什么呢。”
安执白并无过多交谈的意思,见了礼便要离开,他还要送人到里面去。
武都王胡说完了也不愿同他纠缠,心中正烦闷,便不再理他。
他回身望月,却见两个还未长成的小娘子正熟练的行礼,脸上尚且还有懵懂之态。
武都王惊讶非常,“这是何意?”
安执白却早已习以为常,对旁人的讶异毫无反应,这些个勋贵惯是爱玩些旁门左道,倒也不用做出闻所未闻之态来。
他心中轻嗤一声,不动声色的回他,“是齐王的意思。”
武都王瞧着几人远去,忽而觉得恶心。
……
洪四海将最近情报正一一报给秦国公听。
“国公爷休息这几日,那卖家果然又同梁王交易了一次。”
他伸展手心,里面正放着一枚箭簇。
“您瞧,同咱们中军所用十分相似,如您所料恐怕是出了内鬼。”
他同西旗马场主们交情匪浅,又在其中参股,从那里获取不少梁王情报,几番查探才知梁王在西旗所购军需并不足以支撑他的人马,倒是有个神秘货主不时出现在西旗售卖物资。
他叫洪四海将这箭簇处理掉,“他们要肥了自己,养刁梁王的胃口。既然走到了这步,这火必然要越燃越烈才好。”
“国公爷知晓是谁所为?”
“还能有几个人,做出这般匪里匪气之事。”
洪四海一听便也明了。
“咱们不在,南淳府便无主,魏大都督若是再出事,便自求多福吧。”
……
云枝趁秦国公醒着,便送了些书过来给他解闷。
洪四海见她来立刻退了出去,“娘子来得正是时候,国公爷这会儿精神头正好,还念着日子难熬呢。”
云枝给他瞧自己带来的杂记,“我还带了东西来,给他解闷儿。”
洪四海满脸含笑,心道国公爷这会儿病着也好,不是正能同娘子增进感情的时候么。
这边洪四海替她打起帘子,云枝低头进了门去。
那边秦国公早听到她的声音,已经起身探头瞧她。
正同她视线撞在一处。
她献宝似的将东西给独孤及信展示,“阿兄你瞧,你那日不肯将自己看得书籍借我,我可是大方给你拿来了我的。”
独孤及信见她眉飞色舞便想要笑她,不察却扯到患处,又是一阵急咳。
“哎呦。”
她不敢再耍宝,替他轻拍了拍后背。
“洪将军说你这次伤得极深,恐怕要养好几个月,我看你也莫要想着再回南淳去,就在府上好好待着,我也放心些。”
她竟说出这样老成的话来,叫独孤及信大感意外,“宜都是长大了,竟能说出‘叫我放心’这样的话来。”
她叫他说得有些尴尬,不乐意得轻锤他一下,“我也会关心人的。”
秦国公对这话自然是极受用得,“我这做阿兄得自然欢喜,便依你之言,好生修养,半步也不离开戚家。”
云枝斜眼看他,知道他又在逗着自己玩。
戚府能关得住他便怪了
“总归是你自己的身子,你要不知好赖,老了以后也是一身病痛,”云枝说完了却觉这话耳熟,仿佛是阿娘每每教训阿爷之时惯会说得车轱辘话。
她摇了摇头,怎么想到旁的地方去了。
37
“还未问过阿兄, 到底是如何受的伤。外面传言说是你练兵之时遭了自己的人的暗算,可真是如此么?”
秦国公翻了几页她带来的那本书,“唔, 校场上刀剑无眼, 受伤也不是怪事。”
“是么?”云枝觉得奇怪, “正在这用人的档口, 怎么偏就伤着你了。”
她不懂他营里的事情, 只是他人才到南淳, 立马便受了箭伤, 那南淳府是什么龙潭虎穴不成。
“若我说是有人特意针对,你信不信我?”
云枝果然大大皱起眉头, “我自然信你, 那是谁伤你?”
天理昭彰, 青天白日之下蓄意伤人, 简直岂有此理。
“上位者想要捆绑, 平级者要竞争,要拉我下马之人何其多。”
“上位者,”云枝立刻想到那人, “武都王婚事告吹, 你同五王没了利益捆绑, 齐王对此很不满意么?”
“此次受伤同二王并无关系。不过, 此前我不想受二王*七*七*整*理摆布,朗越的婚事要退, 其余的事情自然也会拒绝,齐王怨怼早在意料之内。”
“怪不得你此次遭贬, 齐王半点不曾为你说话,拉拢不成便心生不满, 亏他二王也是读书人!”
他对此事反应倒是淡淡的。
他又笑道,“读书人也是人罢了。”
云枝琢磨他这话,“竟白受了那么些年的儒学教育,官家若是将天下交到这样的人手上,岂不要大乱。”
又怕他因此叫二王继续针对,“诸如此类的暗算,硬碰硬恐怕更要受伤,你暂避一避风头,照咱们才说的,近来不要出头可好?”
独孤及信瞧她仰着脖颈,大概是真的殷切盼望他能好,眼中满是清澈希冀。
虽不忍,可也已经预见未来怕是要同人斗个你死我活,倒不如叫她心里有个数,“宜都,以你之见,咱们乾朝以哪家学派治国?”
这有什么可疑问的。
云枝想也未曾多想,“自然是儒家,自乡试到京试,所考范围尽都是儒学经典。”
“那儒家的思想又是什么?”
这问题也不难回答。
“自然是仁、义、礼、智、信。”
独孤及信点了点头,“以你之见,乾朝上下可做到了这几字?”
“那自然是……”
她本觉得这是极正常简单的,可又觉得阿兄似乎话中有话。
“若官家以‘仁’,便不会因朗越偷情迁怒于我;若二王守‘义’,便不会因我无心攀附而两面三刀;若魏登年知‘礼’,又怎会到我府上大放厥词……”
云枝忽然觉得恍惚,竟不知该如何反驳了。
“官家,二王,他们重‘利’重‘益’。朝中内部仗势欺人,攀龙附凤,阴谋诡计者数不胜数。咱们只站在那儿,不动不进都有人嫌弃咱们占了地方,所以要斗要战,无所不为。”
“儒学治国只是上位者伪装的一层皮罢了,先教化了读书人,再让读书人去骗那些大字不识的百姓。”
云枝叫他这番言论震慑住,他允文允武,这些多年来的经历叫他思想再不似从前单纯。
“我可能需要好好想想你今日之言,”云枝头一次接触这般言论,同她从阿爷口中和书上得来的东西全不相同,“实在叫我震惊。”
“说了这许多,你不必全部消化,也不必赞同,”他捧着云枝的脑袋,“这是外面的事,也是我要成的事。”
云枝似有所感,“阿兄……”
“不必担心。”
……
安执白自齐王那里退了出去,原本的如沐春风渐冷了下来。
他在廊中穿行,船上却听不到除海浪之外的声音,这里门户同外边不同,哪怕刻意附耳到门前,也听不得里面的动静。
可他还是脑中隐隐作痛。
下午来得那宫中的寺人,指了个才到船上的童子作伴,那孩子并不知要面对什么,寺人给了他一支面人便将人领走。
他离得远了却仿佛仍旧能听到那凄厉的叫声。
没了根儿的人,有比常人更为阴损恶毒的法子,能叫人生死不能。
安执白狠狠揉了揉额间,想要心肠冷硬如常,谁叫他托生在安家这肮脏的商贾之家。
“安郎君——”
安执白整理心情,缓缓回身,“何事?”
“宏寺人走了,还如往常一般处理?”
“知道了,”安执白想了想又多嘴问了一句,“那小郎君,可好?”
“——人已经没了。”
他审视了下小厮的眼睛,方才确认他刚才确实说了那句话。
“咱们的人问,安郎君要不要前去确认,还是——直接抛了?”
他突然想起那张令他厌倦的脸,将船上生意交给他后,让他谨慎处理,上了船的‘货’,没有活着下船的道理。
纵然是没了性命,也要将身上所有痕迹抹去。抹了指纹,花了脸,要保证这生意如常做下去。
安执白挣扎了一瞬,“——你去。”
“是。”
有人从后拍了他的肩膀。
安执白不必转身也知来人是谁,“伯父不是要休息,怎么也有心情出来看热闹。”
“你还是这般怯懦,不堪大用。”
那人天生一副笑面,从他身后转到身前来,“你当你那举人是自己能力卓著才得的?若不是安家出资替你平了主考,凭你那空谈的本事还以为当真能救国救民?”
那人将安执白推去一旁,“书读得多了人却蠢了,明着跟你说了,这次春闱安家给你花的力气不小。”
“安家使力?”
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安执白大笑三声,“伯父看起来比我还要天真。”
那人果然将笑脸收了回去,故意还要激他,“你也莫张狂,到时候没脸,就只剩巴上武都王身子……”
“伯父不必宣教,谁不知道安家发家史下贱,不正是你们这些做长辈的卖,屁股才挣下的产业。”
那人提手要给他巴掌,却叫安执白一把捏住,“趁咱们还能在一条船上,伯父还是小心说话为好。”
他知道安执白愈发控制不住,安家却也早有打算,“你以为金榜题名便能将安家一脚踢开,却也不要妄想,安家若是被披露家底,你登得越高便摔得越重。”
安执白就是知道一辈子都要被钉在耻辱柱上,才被折磨的不人不鬼。
“我自然知道逃脱不了,伯父不必一再提醒,”安执白松了那人的手臂,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须知若是把我逼得鱼死网破,也并非是两全之法。”
他想要做之事,从前做不了,今后也由不得旁人来指摘了。
……
隔日便是春闱放榜之日,安执白连着出去了几日,瞧着也不甚在意的模样,反而云枝和大娘子心中七上八下。
独孤及信正喝着大娘子送来的补汤,瞧着云枝不时起身在他房中走动,心中有些吃味,“你倒是比安郎君还上心些。”
云枝坐下望着他,颇有些无奈,“舒温阿兄放榜前我也这般上心,这却也由不得我。”
他瞥她一眼,“对大师兄却不见你这般用心。”
这也要攀比,在她心中师兄们都一样重要,“我拿阿兄当自己亲阿兄一般对待,这样说我,我可要不高兴。”
云枝自认在他面前无需遮掩,“我阿娘昨日还提起,说咱们亲兄妹似的,我黏着亲阿兄的时间都不如黏着你多。”
却见他愣了一愣,方才的笑容收敛几分。
云枝正疑惑,洪四海却闪身进了门来。
“国公爷,煮水城失守,梁王的人攻到大档城下了。”
云枝立马起身,“此事当真?”
秦国公到底有大将之风,并未如云枝这般失态,“你仔细说来。”
“梁王闪电出击,打了魏登年一个措手不及。在下接到消息之时,煮水城中人马已经撤到大档城去了。”
云枝便问,“我听闻大档城城墙低矮,城门年久失修,并非是能固守之处。”
她忽而想到,当日他便是在大档城堕马才送回了京城。
“阿兄一早便料到会有今日不成?”
实则,是他同戚如敏二人共同商议的计策。
“此前不是同你说过,他们要斗要争,咱们也绝不能只等着别人出招,总归要先把自己摘出来,再一个一个收拾了不是?”
云枝相信他定然有这本事,“那如今咱们要做些什么,若是梁王真的攻到了南淳府,阿兄要再出征么?”
他身上伤处还未好,这会儿去南淳也是要命。
“不急,咱们未接到旨意,师出无名。”
云枝这才放心。
“但愿魏都督能多撑上一阵,至少叫阿兄能再静养几日。”
说不好会如何,毕竟那南淳府同京城还有一程子距离,纵然快马来信也需走上五六个时辰,许这时候那大档城已被攻破也说不定。
云枝将春闱放榜一事早抛到了脑后,这会儿又替独孤及信紧张起来。
第二日散朝之后,戚如敏回府同秦国公又商议起来。
“大档城怕是守不住,官家急火攻心今日病倒了,下午几个王爷进宫侍疾,我瞧你得做些准备,可想好了?”
秦国公抚了抚患处,“就依先生之计,若不能收回兵权,轻易不要上场。”
38
大档城战况正酣, 魏登年被逼急了眼,下了死命令要全体将士同大档城共存亡。
宫里官家的状况也是不好,前几日还精神矍铄之人, 不过一夕之间便连汤药都难喂得进去。
二王与三王都在暗中布局较劲, 一个背靠皇后, 一个依仗贵妃, 宫内宫外气氛一片紧张。待到放榜那日, 宫里突然放了消息出来, 由二王暂理朝政。
这走向亦是情理之中, 全局来看,官家还是属意二王继位的。
戚如敏陪着安执白从外间回来, 从远处隐隐还能听到他在细心嘱咐, 那话语中透露着温和和少见的愉悦, “再用心些, 进士及第不好说是囊中之物, 二甲的进士出身是板上钉钉了。”
两人绕过影壁,正碰着等在外面的大娘子。
“可有好消息?”
戚如敏满意的点了点头,“杏榜头名, 咱们府上还未曾出过这样好的名次。”
大娘子也惊讶非常, 好生将安执白上下一顿打量, “竟是这样, 快快给宫里的美人递消息,这可是大大的好事。”
众人簇拥着他向门内进去, 云枝和妃令也得了消息,在旁接连说着恭喜的吉祥话。
“除了给宫里递消息, 也莫忘了同妙芸安家那边联系,这可是大事。”
安执白听到戚如敏提起安家, 表情微妙了下,“这是自然,已经给家中递过了消息。”
秦国公也来恭贺,他立在云枝身后,听着她同妃令二人叽叽喳喳,似乎谈起了王舒温当年殿试的风采。
“你未曾见到,那日宫门口守着看三鼎甲的人流水似的,只舒温阿兄他们三人可从中门出了宫来,颇为神气。”
妃令一时也是向往,“从前只在戏文中听说状元游街,咱们到时也去瞧瞧。”
接着又说起要早些时日去定个好位置,晚了便只能在角落里看人头了。
安执白同独孤及信眼神相交,二人互问了对方的好。此前并不熟识,安执白知道这人并不是个爱社交的,除了同僚之间寻常的迎来送往,从不见他同谁私下交好,更不可能说是如五王一般流连烟柳之地。
这种人才是最难收为己用的,既不爱财也不好色,根本叫人寻不到短处,便也摸不到对方深浅。
“秦国公伤处可好?”
“一切都好,劳安郎君惦念。”
安执白便也有结交之意,“近几日收了几支不错的山参,若国公爷不嫌弃,我着人送到您房里去。”
独孤及信面色略还有些苍白,瞧了眼又同妃令说起小话的云枝,不由神色缓和,“安郎君客气,某哪里敢嫌弃。”
表面看来自然是一派平和,只心里默默计较,安郎君可不如面上看来那般人畜无害。
“听闻郎君近些日子结交不少朝中贵人,某之后还要靠安郎君引荐。”
“国公爷说得哪里话,我哪里认得什么贵人,不过是先生们瞧得起,日后同朝为官才对我略有指点提携罢了。”
秦国公点到为止,倒也不曾多说,背手随众人落座。
戚如敏热情为安执白布菜,他吃了几口起身敬酒。
自戚家大家长起,一路敬到秦国公面前,独孤及信正要开口,云枝却抢先一步,“阿兄身体未愈,便以茶代酒吧。”
她将茶水递来给他,不过是寻常举动罢了,席间众人也未曾发觉出什么旁的东西。
只安执白觉得那茶水碍眼,却也并未多言,同秦国公碰杯之后一饮而尽。
“宜都妹妹既然已经替国公爷推了一盅,这次总不能再抹我的面子吧。”
“这自然不会,”她端着自己那小盅起身,“还要沾沾阿兄的喜气,另祝执白阿兄早日金榜登科,最好一气儿考个状元回来,我便能有个状元阿兄了。”
“便借你吉言。”
云枝酒盅里是大娘子酿得甜酒,尝起来分外好喝,她舔舔嘴巴觉得意犹未尽,又叫丫头们添了一盅来。连饮两盅之后被身边的独孤及信叫停,将她面前的甜酒收到了一边去,也替她换了茶水来。
安执白的脸色不由冷了几分。
洪四海却忽然进了门来,一屋子的人霎时将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戚大人,国公爷,大档城失守,魏都督退守南淳府了。”
戚如敏同秦国公互看一眼,心中都明了接下来事态会出大变化。
其实两人早做好了准备,只等宫中传召。倒也并未叫他们等候多久,宫里便有寺人前来传话,叫戚如敏进宫商议南淳府军政大事。
意外的是,秦国公这边并无旨意,宫里似乎还未下定决心,叫秦国公去顶魏登年的职。
“劳驾还要向寺人打听一句,除了戚大人之外,可还有旁的大人要一并入得宫去?”
“都是六部和都督府要员并几位内阁学士。”
独孤及信闻言点了点头,“二王和三王可在其中?”
“几位贵人不曾离宫,自然是都在的。”
戚如敏换了官服,急匆匆乘轿进宫,路上又遇上几位要员,大家皆是一副忧心忡忡模样。问及彼此也并未有合适的想法对策。
只兵部尚书问了一句,“秦国公如今伤养的如何,不知还能不能上得阵去。”
戚如敏早想好了说辞,“我来前问了国公爷,他说若是将都督府军交由他来领导,纵然身死也得上阵,没有后退的道理。不过那箭伤极深,害他之人是存着心要他的命,国公爷也盼着官家能为他主持公道。”
众人也听出其中意思,恐怕这秦国公手里已经存着证据,要他上场拼命,官家和贵人们需得拿出态度来。
这一去却许久不曾再有消息传出来。
戚家人依旧如往常休息下来,独孤及信却同洪四海复盘起这几日的消息。
“煮水城破,大档城失守,魏登年退守到南淳府去,宫里面的动静为何这样小,南淳若是再有变化,京城可就要动荡了。”
他心中总觉此事或有蹊跷,终于等到第二日宫里传了旨意下来。
戚如敏同寺人是前后脚的回府,昨夜商谈大概很合心意,他给独孤及信点了点头。
“官家一直未曾露面,一应决断都是二王部署,”戚如敏同他商议,“二王准了你的请求,待你去南淳之后,魏登年立刻收押,都督府军也交由你来调遣。”
独孤及信对此自然满意非常,“官家一直未曾露面,这旨意不会再有变数吧?”
“有皇后及众大臣的见证,不会有变。”
不过戚如敏也觉今次入宫的气氛不同寻常,“宫里的良医似乎换了人,官家的现状也只二王同皇后传话,三王五王偶尔近身侍候,已是颇有微词。”
“哦,三王还叫我嘱咐你,务必对魏登年严加看管。”
独孤及信眉头皱起,“老师觉得,三王话中有话?”
“三王同咱们一向少有来往,且是众皇子中最为低调的一个。若不是皇孙得官家喜爱恐怕更是少有人提及,他肯指点必然事出有因。”
独孤及信陡然想起,那批军需物资被倒卖一事。
“魏都督有一事还未被披露,”独孤及信将戚如敏叫住,“老师不知,魏登年在西旗倒卖物资,而接盘之人便是梁王,不知三王此时叫我严加看管魏登年,是不是要因此一事。”
“还有这事?”
他怒目而视,“这魏登年竟胆大如斯!”
“依学生之见,恐怕不是魏登年一人所为,应当还有人联手,故而三王才叫我对魏登年严加看管,怕其中会有人会对魏都督下黑手,到时候便再查不清了。”
戚如敏又多嘱咐几句,此去艰险,必然要考虑完全。
“若有其余发现,便叫人回京报我,莫要自己莽撞决定。”
他今日便要出发,轻装上阵,要在天黑前赶到南淳府去。云枝跑出来交给他一枚平安符,听阿娘说是有大师开过光,能保人健康平安。
她虽一向不信这些,这时候也不得不寄希望于这东西上。
“阿兄带着上路,万事可要小心。”
云枝又将他好生打量一番,“莫要叫人伤了你,可要全须全尾的回来。”
自阿娘过世之后,很久不曾有人如此挂念他,倒叫他立刻生出不舍之感。
“阿兄定会将你之言铭记于心,”他翻身上马,深深将她的模样印在眼里,跑马走出去几步又回身冲她吼了一句,“回府去。”
之后再不多言,领着一队人马朝北方去了。
云枝一直待那人影再看不见,这才同戚如敏一前一后向府内而去。
安执白才从外面回来,见云枝在院中的秋千上荡着,便走近了站在她一旁。
云枝察觉到人靠近,那人却不声不响立在一旁,吓了她一跳,“阿兄为何吓我?”
他便温和的笑起来,“瞧你认真,不忍心打搅罢了。”
云枝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阿兄莫要打趣。我只是在大师兄走后一时空了下来,竟不知要做些什么才好,往常这时候都会去他那里读一会儿书,再听他说些与人不同的论点,或是军中轶事,十分有趣。”
他见她提起秦国公便眉飞色舞,眼中含着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嫉妒,“你却不知,我也很有趣。”
39
他声音极轻, 云枝还当自己听错,荡着秋千的动作减缓,“阿兄在说什么?”
安执白便问道, “程尚书家中设宴, 明日一同赴约可好?”
云枝知道这便是程景秀所说得“在独芳园设宴”, 从前她从未去过, 那次程景秀提起之时还对她多有唐突, 原本并不乐意前去。
她正思考要不要答应。
“你不是同程娘子程西约交好, 她特意嘱咐我一定要带你一起, 若你失约她怕是要遗憾。”
云枝想了想,席间人员不少, 那程景秀应当再顾不得来撩拨。
她点了点头, 算是应下。
已是暮春, 这会儿天气和缓, 娘子们已有不少穿起春日的薄衫, 云枝着一身揉蓝色的袖衫,下配折枝花卉纹样嫩黄罗裙,额上绘一朵蕊黄, 两颊上各一道弯月般的斜红, 阿娘在她临出门前还在唇边点了两笔面靥。
她甚少绘制这样精致繁复的妆面, 像一株盛放的红芍, 艳丽耀眼,简直要灼痛安执白的眼。
他一时失神, 被妃令轻喊了一声才回过神来。
阖府都满意的瞧着两人,大娘子同甘家娘子对视一眼, 彼此都未多说,可眼中情绪早遮掩不住, 到底是极满意的。
“妹妹今日怕是要抢了众人的风头。”
云枝微牵起唇角,“好看么?”
“好看。”
好看的叫他心口有些微的疼痛,不知要如何纾解才好。
他牵着云枝上了马车,时辰还早,慢悠悠向着独芳园去了。
这独芳园是程尚书府上产业,就建在近郊翠色之中,春日里赏花观瀑,都是极好的去处。此处她并未来过,不过远处的山上有一处私家温泉,那整个山头都是梁王私产,她倒是去过一两次,是冬日躲懒的好去处。
不过自梁王遭贬,她也再未有机会来此,一时见了倒有恍如隔世之感。
这样再走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独芳园处。
好些日子不曾见到程景秀,透过车窗远远瞧去,他在京城同侪之中确实算得上相貌堂堂。仿佛听安执白也说起过几位好友,程景秀杏榜名次在乐启业之前,位列第四十九名,想必程尚书颇为满意,放榜那日在府门口撒了一日的铜钱。
程家的郎君和娘子都生得好相貌,程西约自小在贵女圈子中也是翘楚。
云枝想起头一日在秦国公府同程西约相见,小娘子性格骄傲,并不是好相处之人。好在后面生出种种事端,两人倒是因独孤朗越生事而同仇敌忾,反而渐渐能说到一处去。
马车停稳,云枝踏着步踏下了车来,安执白同程景秀客气几句,云枝便也依礼向主家行礼。
程景秀见了云枝大感意外。他知道云枝是个极貌美的娘子,头一次见面之时便觉惊艳,可那时她只是素色,并无多余妆饰。如今通体打扮,面上妆容繁复也未压住她本身灵气,程景秀立刻便觉身边尽是些俗物了。
他上下打量的目光并不友善,云枝并不想同他牵扯,便先行进了门去。
园中已支起不少帐子,除了赏景之外另还做了不少旁的玩意儿,或是投壶或是捶丸,已有人玩得不亦乐乎。
甚至还有特地从南市请来的师傅,专门做些娘子爱吃的小食,考虑十分妥帖。
云枝已在家用了饭,这会儿倒并无胃口,随着安执白瞧了一会儿旁人玩得捶丸游戏,正看得入神,陡然听到有人唤她。
云枝转身看去,“正说你这做主家的怎的未出现,这倒巧了。”
程西约伸手将她牵到身边去,“安郎君请便,我同云枝到旁边说说话。”
云枝看她神色有些匆忙,不知是有何要事相商,二人自独孤朗越那事之后便再未见过。期间发生好几件大事,戚府上事情一桩接一桩,云枝也未能分出精力同她联系。
她将云枝拉到小帐子中坐下,有师傅们才做好的乳酪递了上来,云枝径直将东西放去了案上。
“此事说来惭愧,秦王府上因我多事却落到这般境地,我心中很是悔恨,只是阿娘阿爹将我看得极严,那日之后便再出不得府去……”
云枝伸手抚他,“此事并非你之过,是那独孤朗越——”
她一听到这名字便又生气起来,“正是的,若不是她不知深浅,这会儿恐怕已经是武都王妃了,我们同秦王府也不至于生出嫌隙。”
那事云枝后来想过,瞧着阿兄的样子并不像为那事所困的模样,照他一向对待独孤朗越的态度,也不似是会替她隐瞒之人。云枝料想,或许这事本就是阿兄乐见其成的,也不一定。
只是这话不好同程西约直说,她便劝他,“秦国公是个是非分明之人,此事因独孤朗越而起,他作为阿兄也有管教不严之处,不会轻易对尚书府心生恨意。”
“他对尚书府自然不会,”程西约语速都较平日快些,“他遭贬几日后我阿爷还曾亲自上国公府赔罪,两人倒是畅饮一番,那话早就说开了。”
云枝一副了然的模样。
“秦国公做事磊落,他说不会放在心上,那便肯定已是释然。”
云枝知道阿兄一向是将不满放在明面上的,他的冷脸揉揉文十八禁纹都在疼训群四尓儿二吴旧意四企可是连武都王都吃过不少,更不会因程尚书位高权重便多给些面子。
“他同我阿爷未有嫌隙,却不知会不会因此嫌我多事,或是讨厌于我?”
程西约知道秦国公近来同戚府走得近,原本就师从戚如敏,如今文武相配,自然是彼此大大助力。听闻前些日子那秦国公更是去了戚府养伤,可气家中阿娘不允她到戚府上拜访,不然可是多好的时机。
“他不是那样的人,秦国公心中装着南淳军政大事,如今更是被调去顶了魏大都督的缺,那当真是日理万机,不会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云枝劝她几句,程西约那皱起的眉头却一直未曾舒展。
云枝半晌才后知后觉,这程家娘子说得恐怕不是阿兄是否记恨,而是怕惹得阿兄不喜才对。
娘子们的心思细腻,怎会听不出她这话中的别样含义。
此处一时寂静无声,程西约狠了狠心道,“我知你同秦国公是阿兄阿妹,他的事情你必然清楚。咱们是好友我也不想再去拐弯抹角,我只问你,他可有喜欢的娘子?”
这倒轮到云枝不知如何开口了。
程娘子大概在家中被管束久了,好容易在园中透一口气,竟将底细全给云枝撂了出来。
“程娘子这问题我实在不知如何作答,此事我并未问过他,不过……”
“不过什么?”
云枝将她嘴角捂了捂,“小声些,叫旁人听了去可不好。”
前些日子放榜之后,阿爷和阿娘已经寻了几位家世好,又榜上有名的贡生,恐怕是为自己择选的新婿,她若是再不把握时机,恐怕一辈子都要遗憾。
爷娘为何就不能顺应自己心意,那些个文弱书生有什么好。
她赌气之时甚至想着,若是个皮相好的,她也能接受,如安执白安郎君这般也勉强算是不错,其余那些个歪果裂枣,她怎么能下得去口。
结果叫她阿爷一顿吹胡子瞪眼的说教,只说她心比天高,以为天下的郎君都能由得他挑似的,叫她生了好久的气。
她堂堂尚书之女,配个商贾出身的贡生,怎么就配不得了,她还要瞧不起安执白的门户,差着他们程家一大截子。
云枝见她心急也不瞒她,“这些私事,秦国公自然不会同我说起,不过我阿娘曾问过他何时预备成亲,他说起过已有心仪的人选了。”
“那人选是谁?”
云枝摇头说不知。
“他不主动提起,也许是怕坏了娘子的名声,毕竟还未请人上门,哪里能随意提起。”
程西约的兴头萎靡下来,“若依你之见,最可能的人选能是哪个?”
这便要大罗神仙来猜了。
程娘子知道这话也是白问,又不想要无功而返,“他自南淳回京之后,应当就要将这事落实了吧?”
云枝想了想,摇摇她的胳膊,“若他回来情况有异,我便帮你留意下。不过,你同秦国公,有来往?”
说起这事,倒叫人有些羞涩。那日她被独孤朗越戏弄,原本羞愤难忍,甚至下定决心不肯再来王府。
不想回程前秦王却亲自向她致歉。
程西约从前同郎君们少有来往,她是个心气儿高的姑娘,模样家世样样出挑,那凑上来攀附的郎君她一个都瞧不上,单单享受被人追捧得滋味便罢。
大概怕唐突了她,园子里侍女和小厮来往众多,那日都见证了他远远站着,向她施礼致歉。
程西约当时吓了一跳。这样的人物,只知道他在外领率千军,原以为是个身宽体胖的莽夫,不想却那样彬彬有礼,面目和善规矩。她身边少见英武俊美的男子,书生们一个个瞧着瘦弱嶙峋,并不如武官浑身的郎君气魄。
她时时想起他赔礼时弯腰的弧度,一厢情愿的相信他是个愿意向娘子低头的人物。
之后,她每每寻到机会,便会到那日相遇的地方稍待上一阵,期望着能再见上一面。只是天不遂人愿,那之后便再未见过。想必那日相遇是他特意安排,这样想着便叫程西约越发有些放不下。
40
程西约谨慎地询问, “我同你说了,你可会告诉旁的人?”
“我什么都没听到,程娘子也不曾告诉我什么事。”
两人相视一笑, 程西约心中有了一丝底气, 说起这事来眼中要闪出金光, “我只觉得他很有男子气概, 他能护住我。”
“能为我遮风挡雨, 外面的局势再乱, 也乱不到我身上去……”
“这不是他的权势带来的, 反而出自他本人,不苟言笑又万事妥帖……”
程娘子这样爽利, 对着云枝算是知无不言, “我知晓贵女们不会说这样的话, 她们若是知道我这般, 许会瞧不起我。”
独孤及信曾对云枝说起过, 世人高义不过伪善,两面三刀阴谋诡计才是多数人的选择,程娘子这般性格, 说不定便是阿兄所欣赏的。
“人人都为自己活着, 又不是为了旁人的话而活, 他们说错了不会为你负责, 计较别人做什么。”
程西约见她说法同自己所想一致,心中便觉得满意。
“若是他回来有什么大小动静, 你可要头一个同我说。”
云枝想了下,这事若是自己在其中掺和恐怕不好, “若是你信我,我便帮你旁敲侧击问上一问, 若叫我做你的耳报神,那可不行。”
程西约*七*七*整*理原本笑脸跨了一瞬,忽而又变脸似的和颜悦色笑起来,“让你替我观察罢了,又不是派你去做细作,芝麻大的小事你不愿意看我也不想听,事关他娶亲的还不能叫我知晓么?”
看云枝还在犹豫,她便觉面子有些挂不住,语气已经带着几分不耐,“你究竟在慌些什么?”
“此事私密,多一人在其中传递运作,便多一分叫外人知道的可能性,程娘子难道不怕叫外人看出来,最后落得难堪么?”
云枝两相权衡,毕竟阿兄待自己亲厚,将这事情拿来讨程娘子的好,左右觉得对不住阿兄。
“没有发生的事情做那么多假设干什么,总不能事事都照着不顺之处发展,况且你不做怎么知道结果会不好?”
云枝觉得这话并不能将她说服,且已经生了厌烦的情绪,便义正言辞的拒绝,“旁的事情不必说了,此事作罢,不要再提。”
程西约自然也是个懂进退的,“你我闺中好友,总还要给我留几分薄面,就帮我打听一次,他若没那个心思,我也便死心了。”
云枝被她缠得无法脱身,“好好好,只一次。我问了他,不论是好是坏,都是你们的事了。”
这边程西约稍稍放下心来,只念叨着他那个不成器的阿兄程景秀,若真有手段便将戚云枝收了去。若成了一家,何愁她不帮自己。
他们程家的郎君可最会规训娘子了。
这厢二人才说罢了这话,那边便有几个面熟的娘子过来。
云枝打眼一瞧便知是来者尊贵,恐怕是这席间地位最为尊崇的娘子。前后簇拥着一群娘子,以她为中心,尽是达官贵人家的小娘子,很有些皇家的派头。
如今她阿爷可是入主禁中,替官家掌起这万里江山之人。
若无意外,待她阿爷接下官家的位置,她自然便是公主的地位。
程西约给她介绍,“这位是二王府上的县主娘子。”
还未等云枝前去问候,县主娘子已经数落起云枝的不是来。
“云娘子少见出现在这场合,从前可都是要在禁中席上,才能远远瞧上一眼,身边也具都是前呼后拥,好不风光。”
她提起得自然是从前,同梁王出入宫廷之时的事情。
“比不得县主娘子尊贵,您万金之躯,我只俗人一个,哪里称得上风光。”
她打量着云枝的妆容,果然好颜色,勿怪将她小叔迷得神魂颠倒,如何也不肯同意如今的皇后祖母为他择选的王妃。梁王同阿爷的关系原本就僵直,这事之后越发敌对起来。
她印象之中,这娘子便是红颜祸水,搅合得两家鸡犬不宁,如今可好了,梁王竟然还反了天去,这个戚云枝也得担着几分责任。
她便评价一句,“阴阳怪气。”
县主原本并不打算来这独芳园,程家娘子虽同她有些情谊,到底大家都大了,各有各的心思,她也不乐意受大家的簇拥恭维,听得她头痛。
可既听说了戚云枝要来,她便必须得来会会她了。原本就是特意来寻衅,她再谦卑妥帖,县主娘子都能寻出错处来。
云枝也不气恼,梁王此前对他这个侄女颇为喜爱,曾同云枝提起,说她心直口快常惹得旁人不喜。不过梁王很喜欢,说她是二王府上少见的实心眼,没得旁人那么多花花肠子。
云枝也不想与她结怨,“县主娘子要听什么,小女可捡着县主爱听的话来说。”
“云娘子那时孤高,我阿娘几次邀你到府上都被他挡了回去,不曾给我齐王府半点面子。他走了后,你这许多年不曾出门应酬,倒也圆滑起来,会降低身段迎合起旁人的喜好了,那句话说时移世易,果真不假。”
“县主慎言,”云枝的额角突突直跳,“如今这般局势,县主就不忌讳叫旁人将话听了去。”
她又不是莽撞的愣头,听不出她讥讽自己从前仗着梁王地位,不将众人放在眼中。
左右还是避不开,梁王的名头要跟着她一辈子不成。
宫里面如今是二王掌了权,县主便越发有恃无恐,提起梁王来倒半分不犹豫,“不必在我面前打哑谜。我只问你,你来这宴席上,也不怕伤了‘他’的心?”
“小女不知县主所谓合意。”
云枝眼神刺向眼前尊贵的少女,明知这时候梁王名讳乃是大忌,还要在人前一次次提及,她倒有些看不透眼前这县主了。
县主身边的娘子们不敢再将这话听下去,早早四散到各处,装模作样的玩别的去了。
“你不是不懂,是觉得自己对他不住,这才频频顾左右而言他吧。”
“——县主娘子消息灵通,想必不会不知,你口中所说之人将官家气得卧床不起,连带着你几位皇叔进宫侍疾,隔几日便会传几篇为官家担忧害怕的文章出来,”云枝并不惧怕她权势压人,天下事都要讲个理字,“县主就算不体恤齐王操劳为国为民,也要想着缠绵病榻的官家吧……”
安执白悠悠自云枝身后出现,替她补上了那句未说出口的话来,“还是县主,压根不想让官家好起来?”
县主眼锋划过二人,“竟以为这话便能叫我怕了?”
“县主娘子,”程景秀赶忙出声打断,这事若是闹大可不是他小小程府能摆平的,“云娘子心急了,话赶话口不择言。县主娘子是天家之人,有渤海的胸径,不必将她这等小人之言放在心上。”
他方才正同安执白和几个郎君聊起之后的殿试,还是程西约见势不好将他叫去,这个县主娘子属实是自己不成事还要带累别人,着实叫人厌烦。
“云娘子最好藏起自己的狐狸尾巴,”县主娘子对着众人轻蔑一瞥,“否则我可不是个饶人的。”
云枝不想理她这疯人疯语,十足叫人扫兴。
程景秀送走了县主,这才转身对上云枝,表情不咸不淡,“云娘子好口才,竟能将县主娘子激得口不择言。”
云枝早见识过他的阴阳怪气,只觉得他又发了神经罢了。
见她要走,程景秀又换了脸色,像是熟悉什么变脸之数,话音也温柔起来,“是某话说重了,不过是怕娘子受了县主的欺负,或被旁人编排娘子是非,这才关心则乱。”
云枝方才也正上头,这会儿情绪渐冷,未来得及斟酌程景秀表情变换,便也承了程景秀的情,“程郎君有心了。”
“云娘子也要长些教训,过于自以为是却没有长远眼光,盲目计较旁人一字一句,却不先看自己到底有没有将事做好。”
仿佛真的以为自己是云枝长辈似的。
安执白将云枝虚揽着,率先将程景秀之言反驳回去,“程郎君无事叫自己人反省三分的话术,真是令安某十分佩服。”
留在此处也是生厌,安执白草草行了一礼,将云枝牵着走出门去。
今日不快,安执白疑惑那县主怎的只冲着云枝,“你从前同河阳县主生了过节不成,她今日怎的如此口不择言,将——”
安执白左右看后才低声说道,“怎会将梁王一事摆在台面上说?”
云枝也是叫她逼得急了,若是再不抬出官家将河阳县主的气势压制住,她不定还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言。
“河阳县主不得齐王宠爱,生母也并非是齐王妃,乃是外面的娘子所生,倒是梁王对她多有看护。”
安执白便问道,“外面的娘子?都已经生了孩子,纳进府里给个名分不是很好,为何还弄成如今这般样子?”
这其中具体事情云枝并不知晓,“我只猜测罢了,那娘子的身份似乎不好,齐王颇为顾忌,从不许外人提起。也因此对河阳县主并不喜爱,在府上多有苛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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