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品人头7
齐昭海看着路边那些追逐奔跑的孩子, 突然心生一计。
他回过头,目光锁定樊甜恬鼓鼓囊囊的衣服口袋:“樊甜恬,你今天带你那些零食来了没有?借我用一下。”
在齐队长的威逼利诱中,樊甜恬被迫乖乖上缴了口袋里的糖果。她苦兮兮地撅着嘴, 把手伸进口袋里不情不愿地掏呀掏, 终是忍痛掏出来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糖果饼干。
捧在手上跟座小山似的,蔚为壮观。
“让我看看都有什么?”齐昭海随手拣出几颗糖, 挨个瞟了眼包装上的名称:“麻辣小龙虾味棒棒糖, 香菜味巧克力,鸭屎香味酸奶爆浆软糖……”
什么奇葩的味道都有, 还居然不带重样的。
齐昭海被震惊得难以复加。
他忍不住侧过头瞅着樊甜恬:“樊甜恬,你平时买的都是些什么零食啊?你吃的时候咽得下去吗?”
樊甜恬委屈巴巴:“我就是好奇什么味道嘛。”
最后, 齐昭海艰难地从这堆看上去无比黑暗的糖果中,挑出几颗看上去稍微比较正常的糖果,临时征用了:“等回去以后, 我再买几袋糖果还给你, 爱吃什么口味和款式的, 随你挑。”
听完这话,樊甜恬脸上即刻多云转晴。
“真的哪种都可以吗?真的吗?真的吗?”樊甜恬抛出一大串问句。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 她飞速下单了一大堆诸如粉笔糖、鼻涕虫□□糖之类的猎奇糖果,笑靥甜甜:“队长,结账吧!”
齐昭海:“……”
看来,想让这家伙买点正常的糖是不可能了。
早在取出糖果的时候,路上就有几个孩子停下脚步,垂涎三尺地向他们张望。
因此, 在糖果的诱惑面前,就算是长相亲和力足够差劲的齐昭海, 也轻而易举地收买了这些孩子。但为了不吓坏他们,询问这些幼童的任务,照例被交给了简副队。
简尧单膝蹲下,平视着这些孩子们:“为什么不到那边玩啊?”
他虚指着王壮的养猪场。
聚拢过来的孩子一看到养猪场,都怯怯地不说话了。只有一个看起来傻乎乎的小男孩鼓着腮帮子,嚼吧嚼吧糖果,最后蹦出一个词:“可怕。”
简尧温声细语,循循善诱:“为什么会觉得可怕?那里有什么东西,让你们觉得可怕吗?”
“血,很多的血。”男孩口齿不清地说。
简尧奖励了他一颗糖。
这微小又甜蜜的奖励,仿佛某个打开话匣子的机关,其他孩子的发言顿时踊跃了起来。
旁边的女孩压低声调,用一种阴森恐怖的语气转述:“不仅有血,我之前还从王壮的家的窗户里,看见他家有个人。那人浑身脏兮兮的,看不清脸,脖子上被一条很粗很粗的铁链栓住,身上还在流血。”
“还有还有!”另一个孩子机警地左顾右盼,把手圈在嘴边小声道:“我朋友之前跟我说,她爸爸前几天去朋友家喝酒打牌,喝凌晨三点才回家。从这里经过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在磨刀,还有人在痛苦地惨叫,把她爸爸吓得好几天没睡好觉呢……”
从这些孩童叽叽喳喳的描述当中,他们隐约能够想象出这个养猪场的模样。
那是个人间地狱般的存在。
与泥水混杂在一起流淌的鲜血、沉重生锈的锁链、夜半凄厉的惨叫……尤其是那个脖子上拴着铁链的人,引起了齐昭海的警觉。
他为什么被链条拴着?浑身是血,是因为被王壮毒打过吗?
这个人,会不会就是失踪的李百丰?
齐昭海心中对王壮的怀疑更甚。天边厚重的乌云遮蔽住光线,不远处的养猪场像是生了霉斑,倏地浸进一片灰蒙蒙的凄迷惨淡。
将糖果分给提供线索的孩子,他走到养猪场门前。
齐昭海刚想喊人,才发现这么个偌大的养猪场竟没锁门。足有婴孩手臂粗的链条和铁锁只是虚张声势地挂在那里,用手轻轻一推就开了。
顿时,浓重的牲畜腥味冲出门外。
警员先后走进养猪场。
逼近年关,养猪场刚卖出了绝大多数猪只,水泥浇筑的猪圈空荡荡的,冷清得显出死气。齐昭海他们一路走来,连一只拱食的猪都没看到。
要到达王壮住的那间屋子,还要继续往里,经过屠宰区。
相比起了无生机的猪圈,屠宰区域的怪异感更强烈了。王壮应该刚杀过一只猪,里头的血气重得惊人,连一线的警员闻了都要皱眉头。
齐昭海捂住鼻子踏进门,瞬间被罩在一片猩红的顶光下。
这个区域内所有的灯都是红色的,仿佛永远覆压着一层血雾。尖利弯曲的铁钩一根根从上方垂下,每一根都高高吊起不同部位的猪肉。
钩子扎透肉的纹理,渗出的血珠蜿蜒滚动。
滴答,滴答……
血液淌落声不绝于耳。
前方一颗硕大的白猪头颅,还在冒着热气,气味重得令人难以忍耐。齐昭海不自觉地回头,看向跟在队伍最后的宋冥:“你怎么样?还好吗?”
宋冥薄薄的眼帘掀都没掀。
她以血为毯,走在这屠宰场内,淡然恍若闲庭信步。
“这里少了一把剔骨刀。”宋冥面对刀架,轻声道。诡异的暗红色灯光镀在脸侧,而她瞳孔深处好似淬冰,无形间加重了宋冥身上非人的阴郁感。
剔骨刀?那不是凶器的类型吗?
齐昭海心中一紧。
他低头,见那摆满各类刀具的刀架中间,离奇地空出了一个位置。这中间,本该放上一把同样的剔骨尖刀才对。
但此刻,尖刀已不翼而飞。
消失的刀具,让齐昭海对王壮愈发起疑:“有没有可能是王壮从这里拿刀,带去现场行凶后,又把凶器处理掉了,导致这里才会空了这么大一个位置……”
就在这时,一声惨叫骤地刺破血红灯光。
叫声嘶哑惨烈。
仿佛正遭受可怖的折磨。
石延最先判断出方向:“声音是从屋里传来的。”
霎时间,齐昭海面色陡然一变。他当机立断,掏出手/枪往王壮屋内冲去:“跟我走,救人!”.
还没赶到门边,男人狂怒的吼声已震耳欲聋。
“告诉我没有下次!开口,对我说!”那人在盛怒之下咆哮,巨大的音量充满*七*七*整*理戾气,震得人脆弱的耳膜险些当场撕裂。
齐昭海一脚踹开门板,抬眼看去。
凶神恶煞的屠夫俯身,猛拽着被铁链锁着的另一个人的领口,额头上青筋暴突,龇目欲裂。而他藏在背后的左手里,还拿着一把刀。
刀刃雪亮,而刀锋的最尖端——
正在往下滴血。
齐昭海立刻举枪,子弹上膛:“别动,警察!”
他瞄准持刀的屠夫王壮。随后进入屋内的警员们,也很快围拢上来,无声而迅速地将王壮包围。
齐昭海暼了眼寒光凛冽的刀刃。
这沾满鲜血的刀,距离被铁链锁着脖子的那个可怜人近在咫尺。王壮只要一挥手,把刀在那人脖子上轻轻一划,他就会一命归西。
可以说,那人的性命拿捏在王壮手里。
“王壮,把刀放下。”齐昭海厉声命令,边说边带着其他警员,一步步向面目狰狞的王壮走前,低沉的音调极具威慑力:“从他身边离开,快点。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包围圈不断缩紧,警方越靠越近。
步步紧逼。
王壮咬紧后槽牙一退再退,肩胛骨猝不及防撞上冰冷的墙体,痛麻感倏然袭来……
他被堵死在了房间最里头。
当整个脊背彻底抵上墙面时,王壮两颊的肌肉不自知地颤抖起来。他大口喘着粗气,双眼直瞪向前方,从额上滚滚淌落的汗珠,使王壮的脸像一块被开水汆烫脱毛的猪皮。
他深知,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齐昭海则胜券在握:“认清现实吧。除了放下刀,你别无选择。”
王壮握刀的手紧了又忪,缓缓下垂。
大抵正在斟酌利弊。
他服软的话还未说出口,待救的受害者却像被警方黑洞洞的枪口吓着了一般,惊恐地嘶声尖叫。
那尖叫声,用撕心裂肺来形容毫不为过。
他高叫着,崩溃疯狂地挣扎。周身缠绕束缚的铁链,被剧烈的动作扯动。链条的铁环在阴暗无光的房间角落互相撞击,发出沉重的哗哗声响。越来越多的血色,从受害者身上二次撕裂的伤口里涌出,连同褐红的锈迹混合在一起,难分彼此……
没人想到王壮会在这时突然发难。
他似乎被受害者的惊叫刺激到了,刚有些放松的五指重新攥紧刀柄。
尖刃调转朝前,对向警员。
“他/奶奶/的,大不了跟你们拼了。”王壮扭头往地上啐了一口,双手持刀,忽地目露凶光,朝位于包围圈一角的樊甜恬猛冲过去。
他竟是想靠一身蛮力,从樊甜恬那里突破。
樊甜恬有危险。
刹那间,所有枪支齐齐指向王壮。齐昭海抬手瞄准要害,搭在扳机上的食指微微弯曲,下意识猛一用力——
说时迟那时快,被锁住脖颈的那人倏地抱住齐昭海的脚踝:
“求求你们,别杀我哥!”
供品人头8
“你说什么?他是你哥?!”
齐昭海心头兀地一跳, 枪管也跟着偏了。
子弹危险地擦着王壮的肋下飞过,在地面上摩擦出一连串殷红火花后,顷刻间嵌进地砖里。
没能阻拦住王壮的脚步。
转眼间,寒光已近在眼前。樊甜恬索性直接收起手/枪, 猛然拽住王壮的臂膊, 转身发力,一套过肩摔动作流畅丝滑, 以极其暴力的方式把王壮往地上一掼, 摔了他个四仰八叉。
齐昭海无比确信,他听见王壮的腰骨“咯嘣”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断了。
樊甜恬顶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 嚣张地用脚尖在王壮面前点了点,笑得得意又灿烂:“你说你, 挑谁不好?挑了姑奶奶我做突破口,那就是死路一条。”
“好了好了,炫耀一下就够了啊。”齐昭海笑着, 把王壮掉落的刀踢到一边, 话语间不忘了再刺他一下:“王壮一个当屠夫的大男人, 被你摔得爬都爬不起来,指不定有多羞愧呢。”
王壮倒在地上挣动了两下, 蜷起身子,用手臂遮住脸。
以齐昭海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微微抽搐的面部筋肉:“说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俩又是什么情况?”
齐昭海连问了两个问题,王壮才缓慢放下挡在脸上的手。
直到这一瞬间,他们才不无愕然地发现, 王壮这个络腮胡子横丝肉的粗壮大汉,此刻竟然满眼泪水, 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樊甜恬惊疑不定:“该不会是被我摔哭的吧?”
“不是。”宋冥很轻地摇了摇头,言语简洁却语出惊人:“王壮不是李家灭门案的凶手,我们找错人了。他哭,是误以为我们要抓走他的弟弟,他刚刚在拼尽全力地捍卫他弟弟。”
“啊?”石延发出一个惊异的音节:“为什么会这样以为?”
“因为弟弟身上穿的这件血衣。”宋冥看向遍体鳞伤的弟弟,目光只落在他的衣服上:“根据这些衣服上的血迹形态能够反映出的具体情况,你们应该比我更加清楚才是。”
那件衣服的状况,看上去比它的主人还惨。
被刀子划得破破烂烂,东一块西一块地染着血,还蹭上了铁锈。
齐昭海走近前,很快瞧出了血衣的端倪:“这些血,不全是从他伤口里渗出来的。其中有些是喷溅状的血迹,而且是面对面喷上去的。想要形成这样的血液痕迹,只能在对受害者造成伤害的同时,站在他的对面,才会被从伤口里喷出的鲜血直直地喷在身上。”
“没错。”宋冥不得不承认,和聪明人说话很省事:“只是王壮的弟弟身上的伤口,会让我们忽视这一点。”
这些伤口合理化了血迹。
况且,两种不同形态的血液一旦晕染在一起,喷溅式血迹便更难分辨了。
他们现在来看时,王壮弟弟伤口里往外渗的血,已经覆盖了大部分喷溅状血迹。王壮比他们到得远远要早上许多,血痕还没怎么交融,王壮又常年杀猪,经常需要与屠宰过程中产生的血液打交道。他一定看出来什么了。
所以,他才会怀疑,弟弟是警方要逮捕的杀人凶手。
但这就怪了。
宋冥凝视着王壮弟弟脖颈上,那条无比坚硬的锁链。以及铁链与颈部接触处,那因为长期被缚而被磨得红肿的皮肤。
一个被锁住的人是怎么出门的呢?没有钥匙,他根本挣脱不开这铁锁链。
“你弟弟是一直被锁着吗?”齐昭海问。
“是。”王壮语气沉重。
“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用铁链锁起来?”简副队轻轻皱了皱眉:“根据村里那群孩子的口供,你把你弟弟锁起来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什么样的原因,需要被长期锁着?
还有半夜三更的磨刀声和惨叫,这其中又有什么缘由?
“这一点,我来替他解释。”宋冥道:“王壮的弟弟患有梦游症,以及严重的自残与自杀倾向。我观察了他弟弟身上的伤口,基本上是自杀前的试切创。刚才引起我们误会的那一幕,更可能是王壮的弟弟试图自残,被王伟拦住的场面。为防止弟弟自杀,王壮不敢不把弟弟锁起来,但——”
“最近发生了一些怪事,我说得对吗?”
宋冥的话锋陡然一转。速度之快,让王壮脑子险些没转过弯来。
“你说得一点没错。”王壮撑着身子坐起,神情苦涩:“我弟弟王伟从小就会梦游,后来心理又出现了严重的问题,没有一天不想着自杀。我不可能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可我怕我一旦拦不住他,他就会……我只能在我不在的时候,把他先锁起来,让他够不到刀子。我锁了这么多年,从没出过问题。”
而他的停顿,说明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但这几天我每次起床,都发现他居然挣脱了铁链,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有几天,我被他半夜拿刀割自己的磨刀声和惨叫惊醒。另外几天,他甚至出去过了。”
“你是怎么判断他出过门的?”齐昭海问。
“他的衣服和鞋子。”王壮痛苦地捂住双眼:“如果只是衣服变脏,我还可以骗骗自己,可是他的鞋底下,还沾了那么多新鲜的泥巴……”
泥里混合了细碎的草叶,绝不可能是室内能踩到的。
王壮连骗自己的机会都没有。
“哎,还有那把刀。会不会是没找到的凶器啊?”石延走到边上小声说,善良地不想扎王壮的心。
宋冥戴上手套,拾起被齐队长踢到角落的刀。那柄吹毛断发的金属利器,在她指间冷冷闪动,映出眉眼:“这是把水果刀,不是杀人用的剔骨刀。屠宰区那把很大概率是凶器的失踪剔骨刀,依旧没有下落。”
简尧瞥见王伟嘴唇略微干裂,递过去一瓶矿泉水。
王伟踌躇着接了。
简尧借着他拿水的机会,问:“王伟,你对昨晚出门那次有印象吗?你知道自己身上的血,是怎么沾上的吗?”
一提到这件事,王伟就疯狂摇头,一个劲儿往角落里缩。
连水都不要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王伟惊恐地使劲捂耳朵,连伤口被动作撕裂到重新开始流血也不管不顾,声音里逐渐带了哭腔:“我醒来的时候,锁链就已经松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王壮赶紧把弟弟护在身后,小心翼翼地问:“警/察同志,我弟弟他……真的杀了人吗?”
“现在还不好下断言。”齐昭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究仍是说了实话:“但,我们没法排除这种可能。”
一旦血衣上面的血迹,跟死者的DNA符合。
那就是板上钉钉的铁证。
这句实话,对一个爱护弟弟的哥哥来说,残忍如同割肉剜心。
宋冥目睹过很多次崩溃,也曾经历过崩溃,每一次都令人印象深刻。哪怕她站得并不近,也能够瞧见王壮缓缓往下垮塌的肩膀,那一瞬间,她不由得想起了山崩。
悬崖断裂,岩层分崩,成吨土石沿陡坡滚落而下。
大地倾覆震动。
与现实里山崩地裂的轰然巨响相比,王壮的崩溃是沉默的。
他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说一个字,窗口斜照进来的光线,在他身后涂抹下很深的阴影。最惨痛的与嚎哭只被锁在内心,被压在他嘴角下拉的每一根细纹下,无言地轰鸣。
“我答应过爸妈,要保护好他的……”王壮瞳孔没有对焦,语调里是崩溃的虚浮,然而他僵硬的手臂仍然坚决地挡在弟弟面前。
弟弟王伟却一把推开了他。
“哥,我求你了!你就让他们把我带走,让我死吧!”
王伟痛苦地薅着自己的头发,声泪俱下:“都是我拖累了你跟爸妈。我从小就不爱读书,爸妈走得早,死前还在担心我的学业。还有你,为了我到这个年纪都没娶媳妇,眼睁睁看着女朋友跟你分手,转头跟别人结婚,而我现在还在给你添麻烦……”
他跪在地上,一条条细数自己的罪状。
每多数上一条,王伟的情绪就比先前更激动一分。
最后,当他垂头看向宋冥手上的水果刀时,宋冥像有所意识到一般,将刀忽地藏至身后,避开了王伟伸过来夺刀的手。
王伟夺刀自杀失败,情绪彻底爆发。
他突然开始扇自己耳光。那一个个巴掌扇得又快又狠,没两下,就扇得他嘴角都出了血:“都是因为我!都是我的错!为什么我会梦游?为什么我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边上的樊甜恬和石延赶紧将他拉住。
王壮心事重重地蹲在角落,望着弟弟,显然已经对他这种状况习以为常。
他从烟盒里叼出香烟,低头点上:“他前些年就开始出问题了。都怪我,当时一心只想着养猪场的生意,忽略了他,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去镇上的小诊所看过好几次,都看不出是什么问题……”
辟河村太偏远,没个看病的地方。
距离最近的医疗点在附近的镇子里才有,可单是去镇上,都要走好几公里的路程。
王壮不舍得花钱,抽的这烟是名不见经传的小牌子,粗制滥造的廉价地摊货。烟味很呛,把他的眼角呛得发红。
吐出的烟圈,在半空中晕成一朵惨淡愁云。
徘徊不去。
供品人头9
王壮一口接着一口猛抽着烟, 好像这样,就能把他这些年来的苦闷与懊悔通通咽下:
“镇上的诊所远,我们也去了,可一连看了好几回, 那医生也搞不清楚我弟是什么问题。他只建议我们去大城市里, 让更高明的医生瞧瞧。”
但过去的路费贵,城市里物价高, 医疗费用更不可能便宜。
王壮只能拼了命攒钱。
宋冥:“所以, 你最近才会急于扩建养猪场?”
王壮缓缓呼出口中的烟气,烟头闪动的火星, 照亮了他一宿宿熬出的青黑眼袋:“要不然能咋办?我没读过几年书,能拿得出手的, 就只有这养猪的本事。不多挣钱,我弟的病没法治。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天天锁在房里, 多可怜啊。”
然而, 王壮收购李家的田地扩建养猪场, 是为了赚钱给弟弟看病,李山志不肯卖田产, 也是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不受影响。
他们都有各自想护住的人。
当双方利益冲突时,难免会引起纠纷。
王壮的脊梁骨在阴影里弯曲着,拱肩缩背,虾一样伛偻。他的肩膀上分明没有负重,却仿佛压了个重逾千钧的包袱。
沉甸甸的,令他直不起腰。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简尧轻声说。他的眼神变得柔和了, 不再是那种公式化的浮于表面的温柔面具,而变成带着哀伤的柔软:“我也有过一个妹妹。”
“有过?”王壮转过头。
同为兄长的直觉, 让他察觉到简尧用词的异常。
简尧笑了。唇角的弧度虽与平日一样,却隐约勾起无尽悲凉:“对,曾经有过。”.
接下来的时间里,齐队长让人试过很多方法,然而无论怎样,王伟都想不起来昨天晚上他究竟做过什么。
以王伟这样的精神状况,没有办法硬逼。
齐昭海只好暂时放弃。
“在洗清嫌疑前,未经允许,不得离开辟河村。如果有想起来什么,随时跟我联系。”离开前,齐昭海带走了血衣,又让人拔走了王伟的一根头发,用作提取DNA的检材。
王壮一路将他们送到养猪场门口。
门边的野草喝多了猪血,长得格外茁壮,到了冬天也只是有点发黄。齐昭海揪下一根,装作不经意地随口一问:“你养猪场的屠宰室里,是不是不见了一把剔骨刀?”
王壮想了想,点了下头。
齐昭海:“你还记得,这把刀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吗?”
“很早以前就找不到了。”王壮不是特别在意这把刀:“养猪场里本来是有请人来帮忙的,半个多月前我解雇了几个吃白饭的帮手,再后来,刀就不见了。也不知道是谁拿走了,反正不值几个钱,就没去找。”
村里就这一个养猪场,当过屠夫的,应该只有在这里或曾在这工作的人。
凶手很可能在这些人当中。
齐昭海一下掐断了草茎:“还记得这些人的名字吗?把名单写一份给我。”
受文化水平限制,王壮写的字歪七扭八,随便瞟一眼都能找出好几个错别字。但这并不妨碍齐昭海在纸条上,看见了一个熟人的名字——
孙敏学。
齐队长眉峰一挑,略感意外。
这个瘦高的年轻人居然也在这里工作过,怪不得他对这里的事物比较熟悉。
齐昭海把那写了养猪场辞退员工姓名的纸条折叠了两下,塞进外套的口袋里。等当地民警协助筛选出符合侧写标准的人后,他打算把两者进行对比,找出这两份名表上面重复的人名。
回去的路上,天上开始飘起小雨。
仅有的线索被悉数掐断,车内众人的情绪难免低落。
宋冥坐在副驾驶座上,侧目凝视细雨。冬日的雨丝轻而寒,以一种严峻的缠绵,不动声色地斜落在车窗上。绵里藏针的湿气,像是要浸进人骨子里,氤氲开名为哀伤的愁绪。
从玻璃倒映的影子里,宋冥看见倚在窗边的简尧。
简尧的状况似乎不是很好。笑容消失,眉间的忧郁却沉了下去。他目光向外,好似看着雨雾里洇开的山村屋舍,可眸中所含的悲恸太过深沉,分明不来自这景色之中。
从玻璃上挪开视线,宋冥悄声询问正开车的齐昭海:“简副队的妹妹发生过什么?”
“简尧的妹妹,死在一场案件里。”
路滑难行,齐昭海驾驶车辆,在弯折陡峭的山路上缓慢前进:“那是我转来前好几个月的事了。听说他因为错过救妹妹的最佳时间,自责消沉了很久,主动放弃了晋升的机会。”
雨势在加大。
越来越密的雨倾落而下,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模糊的线条。
远处的田埂被潮湿的水雾淹没。敲打在车窗玻璃上的雨滴声一阵紧似一阵,几乎练成一片,盖过了齐昭海的声音:
“……他本该比我,更适合坐上这个位置。”
齐昭海的嗓音有些发涩。
他继续往前开了一段路,却只在连续不断的雨声中,听见了宋冥轻缓的呼吸。齐昭海转头,不期然地撞见宋冥的睡颜。
早在他说这句话前,宋冥便已然睡着了。
即便是在睡眠状态下,宋冥依然保持着双手环抱自己的防御状态。她头靠着车窗,睡得并不安稳。车辆每次颠簸,她的头都会磕碰到窗玻璃。
因而就算在睡梦当中,她依然微蹙着眉头。
“啧,昨晚忙什么去了?怎么困成这样?”齐昭海小声腹诽。
“队长,宋小姐这样睡得好像不太舒服,你是要拿这个靠枕帮她垫一下吗?”直到后座上樊甜恬的声音传来,齐昭海才突然反应过来,他竟然在不知不觉间靠边停了车,而手上拿的靠枕距离宋冥头部已经不到五厘米——
再晚一点,这枕头就会被安放在宋冥和车窗之间。
“垫上就不会磕到头了。”樊甜恬双手捧脸,嗑生嗑死,一脸控制不住的姨母笑:“真没想到,队长还有这么贴心的时候呢。”
齐昭海全身一僵,脸上烧得几乎能烫熟鸡蛋。
该死的潜意识!
明明宋冥都已经把他忘了,已经不在乎他了,他为什么还会上赶着关心她?可恶。
齐昭海忍一时越想越气。内心暗骂一声“靠”,他着急忙慌地缩回手把靠枕往后头一扔,像个头一次销毁证据的蹩脚罪犯。
不偏不倚,精准命中樊甜恬的脑门。
“哎呦!砸我干嘛呀?”樊甜恬捂住脑袋委屈巴巴。
可齐昭海还陷在令他抓狂的尴尬漩涡里,愣是一个字都没听见,强行辩解得牛头不对马嘴:“我才没有关心她。我只是觉得,这靠枕放在这占地方,就……想找个地方另外放。”
石延弱弱开口:“老大,她问的好像不是这件事。”
许是他们对话的音量有些大了,宋冥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似乎即将被这噪音惊醒。
顿时,齐昭海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他回过身,凶巴巴地瞪了眼后座正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的樊甜恬和石延,压着嗓子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小点声。”
樊甜恬冲他做了个鬼脸。
“这还不算关心?”不被允许说话,樊甜恬就趁齐昭海转过头开车,明目张胆地做口型:“怕把人磕着了,就递枕头。怕把人吵醒了,就来威胁我们。明明喜欢别人,还打死不认。”
这样的人设,在小说里叫什么来着?噢,想起来了——
死傲娇,嘴硬!.
敲窗的寒雨里,宋冥做了个很冷的梦。
梦里,她又回到那个如堕冰窟的夜晚。救护车令人目眩的光影,母亲淋漓淌血的尸体,父亲憎恨到极致的眼神,以及那试图掐死她的双手……一夜之间,宋冥同时失去了父母的爱。
医院的地板很冷很硬,如霜似冰。
硌着嶙峋突出的膝盖骨。
瘦小的宋冥蜷缩着四肢跪在地上,竭力收紧五指,紧紧握住白布下母亲无力垂下的手,失声痛哭。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泣,却已唤不回逝去的人……
往事如雪,覆过颅顶。以至于宋冥醒转后,还有些轻微的迷茫:
“我睡了多久?”
“不久,才半小时。”齐昭海说:“刚刚你睡着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你要不要看看?”
宋冥打开手机,但没解锁屏幕,只在粗略瞥了一眼联系人姓名以后,问了他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明年春节在什么时候?”
齐昭海:“一月份吧,我记不太清,反正快过年了。”
好快,居然要过年了。
宋冥不禁恍惚。
怪不得那个人会发消息过来。
垂下眼睑,宋冥再次看向新信息的发件人,简短的“父亲”两个字,冷淡又疏远。也只有在每年的这个时候,父亲才会主动联系她。
为的是错开他们拜祭母亲的日期。
以免难堪。
母亲逝世之后,他们父女之间一直隔着一道避不开的屏障。虽是亲人,却形同陌路。
突然之间,齐昭海猛打方向盘,避开几只在路面上横冲直撞的走地鸡,拐进了一条小路:“等下我们去个地方。”
“去哪儿?”石延好奇地左右张望。
“我要到了那批曾经跟李百丰出村务工的人的住址。当时跟他一起出去的人那么多,现在还留在村里的就剩下这一个。”齐昭海左脚用力,把离合踩到了底,将车停在一栋自建房前:
“就是这里,到了。”
供品人头10
矗立在他们眼前的, 是一栋二层的小洋楼。
靓丽,崭新。
鲜亮明快的色调,使它从村里一众灰了吧唧的房屋中脱颖而出,鹤立鸡群。与李家住的简陋石头房, 几乎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差别。
齐昭海扫了眼派出所民警发来的地点, 反复确认:
“这屋主叫刘光,曾当过李百丰的员工。他跟李百丰出去务工的时候, 还是村里最穷的一户, 每吃了上顿没下顿。后来李百丰落魄,刘光却反而发达, 拿着城里赚到的钱回家盖了这栋房子,现在已经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了。”
如此大的落差, 让人忍不住叹一句世事无常。
进到院里,感觉更加不同。
欧式铁艺围栏隔开的小院子里,不种菜也不养鸡鸭, 只栽些观赏花, 养一只金包银的田园犬。田园犬皮毛被养得油光水滑, 趴在地上傻呵呵地直摇尾巴,只在嗅到他们这些外人的气味时, 才凶恶地多吠了几声。
年过六十的刘光蹲在台阶上,拿肉逗着狗玩。
“……李百丰,李总?说起来啊,我有十几年好久没看见过他了。”孙广唏嘘不已:“李总脑子好使,以前生意做得也大,在一起风光过好一阵子, 要不是后来在合同上被人坑了,既破产又欠债, 他的公司指不定都开得多大了……唉,只能说是运气不好吧。”
“在村子现有的所有人里,你是跟他相处时间最长的一个,应该最熟悉他,对吧?” 齐昭海道:
“那我问问你,你觉得他人怎么样?有可能得罪过谁?”
“得罪人?没这可能。”刘光的否定的语气很强烈,跟民警如出一辙:“李总的人品没得说。当年公司出了那么大的事,他也不连累我们,一声不吭地自个儿担了下来。对了对了,当时还有另外一个人也担了责任,据说是他一起合开公司的朋友。我想想啊,他叫……”
齐昭海:“叫什么?”
“想起来了,叫孙广。我们叫他孙总。”刘光显然对这个人有着比较深的印象,不等警方细问,他已口若悬河地讲了起来:
“孙总跟李总的交情那可非同一般。他们是从小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朋友,关系那是好得不得了。李总在城里一有起色就把他带了过去,公司也是他们两个合开的。每次我们看到李总的时候,总能在旁边看到孙总。孙总还有个儿子,比李总的儿子李山志小个几岁,姓孙名敏学。”
孙敏学?李百丰的好友,居然是孙敏学的父亲。
没想到他们还有这层关系。
齐昭海觉察到可供深挖的价值,语调里多了急切:“那这个孙广现在人在哪里?你知道吗?”
刘光抱起脚边蹭来蹭去的狗,皱着眉毛摇头:“孙广以前总会给家里报平安,但这么久了也没见回来,一点音讯也没有。他家里人也试着去找了,找不到。”他的最后一个音节,伴随着叹息,“我们都在猜,他估计是……凶多吉少了。”
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异乡,远离生养自己的土地和血亲,无人知晓。
这是他最有可能的结局。
石延心底很不是滋味:“李百丰和他不是一起出去的吗?怎么一个回来了,一个没有?”
“大家也是这么想的。”刘光低下头,心不在焉地挠着田园犬耳后的毛:“孙广的家人找到李家要说法,可是连着好几年了,不仅根本碰不上李百丰,也没问出东来。连孙广死没死,尸体埋哪儿了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他不再黑白分明的混浊老眼里,多有落寞。
滚滚光阴如逝水,冷却满腔热血。当年一起进城想要干出一番大事业的同村友人们,死的死,失踪的失踪,离开的离开……从前最亲密的朋友也分道扬镳。
如今,能记得这段往事的,只剩孙广一个了。
他被困在回忆里面.
一离开刘光的自建房,齐昭海便直奔孙家。
对于孙家与李家的恩怨,孙敏学明明是知情者,又为什么隐瞒不告?孙广的失踪事件里,是否还有内情?
他攒了满腹疑问,急需解答。
正因如此,宋冥被齐昭海带着,第二次见到了孙敏学。
在孙家,孙敏学显然没有在外面的时候那么拘谨不安。他穿着一身休闲的衣服来给他们开门,门一开,强劲的冷风就把宽大的衣物紧紧贴在他身上。
把他显得更瘦了。
跟戳在地里的竹竿子似的。
宋冥几乎怀疑,随便刮来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骨折。
孙敏学衣服穿得薄,不好在天寒地冻的室外待太久。他很快就把他们迎进了客厅,边从橱柜里找杯子,边问:“警官,你们这么快就从养猪场回来了,有发现吗?那王壮是凶手吗?”
石延这个愣头青张口就要回答,被齐昭海在肩膀按了一下。
“你对我们的调查结果,似乎非常好奇?怎么,也想来当警/察?”齐昭海不仅不答,甚至反问,凛凛目光如出鞘寒芒。孙敏学置身于齐队长的注视下,不由得打了个冷噤,险些以为自己要被这锐利的目光刺穿。
但孙敏学很快笑起来。
轻松的笑声,给突然紧绷的气氛破了冰。
“哪儿能啊?我可没那本事考上警校。”孙敏学低声说笑着,挨个往杯子里倒水,刚烧开的热水升腾起蒸汽,将后续话语笼在一层蒙蒙的水雾里:“我高中读完就进厂里做工了。我妈一个人要撑起整个家,没钱让我继续读下去,我也就不想读了。”
孙敏学,机敏好学。
从“敏学”这个名字中,不难看出父母对他的殷切期望。
虽然孙敏学口口声声说着是自己“不想读书”,但他客厅里贴的一张张学校奖状,直到纸面褪色发白,印刷的字迹模糊不清了,他也不愿意揭下来。
倘若没放弃学业,他未必没有一片锦绣前程。
是父母赐予了他这个名字与期待,然而,却也是父亲的下落不明和母亲的过分操劳,摧毁了他的读书梦。
“直到现在,还没有你爸的消息吗?”齐昭海问。
孙敏学摇头时,眼里的失落清晰可见:“没有,估计以后也不会有了,我们等他回家等了太多年。只能说都是命吧,这村里多少像我爸一样背井离乡的人,回不回来都是看命。有的是没命回来,有的跟城里的女人好上了,变着法子不回家。”
他倒水的动作停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压住舌根泛起的麻木苦涩。
只片刻,孙敏学便苦中作乐地笑道:“我妈常说,没准我爸这些年是跟别人跑了,偷生的孩子都很大了。”
那可是……接近二十年啊。
孙敏学还记得,当年父亲孙广离开时,他还是个*七*七*整*理只会攀在孙广脖子上叫爸爸的孩童。一转眼,他已经快和父亲当年一样大了。
齐昭海压低双眉,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有没有因为这件事怨恨过李百丰?要不是当初他带你爸进城,你爸爸就不会失踪那么久,生死未卜。再说,两个人一起失踪也就罢了,可他带你爸爸出去,他却一个人回来。这件事,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警官,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孙敏学低着头倒水:“我确实怨恨他,但也确实没想过要杀他们全家。杀他们有什么用,也不能让我爸回来。”
或许是心事太重,他的手一时不稳。
壶中的热水不慎偏离路线,悉数浇在了孙敏学手上。刚烧开沸腾的水,威力可想而知。孙敏学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赶紧挽起一小截袖子,飞快瞅了眼小臂上被烫伤的状况。
就在那一刹那,宋冥无意间瞟见——
孙敏学袖中隐约露出几条被刮出的狭长伤痕。那伤口才结起黑红的血痂,还未完全愈合。
这样的伤口,大抵是近期新被挠的。
而不巧的是,死者李山志的妻子指甲里提取到的皮肤组织,证明她案发当晚曾抓伤了凶手。因而凶手的身上,也有抓痕。
“手臂怎么了?”宋冥冷声问道。
“猫挠的。”孙敏学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把倒满水的水杯逐个推到他们面前:“村里的猫狗不像你们城里的,凶得很。刚刚在院子里吃饭,一离开就发现有流浪猫来吃,想赶走,就被挠了。”
齐昭海皱了皱眉。
这样的话他自然不信,但被猫挠这种小事他很难举证反驳。
出现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是用DNA比对结果说话。于是,齐昭海朝孙敏学扬了扬眉:“介不介意让我们拿你的一根头发去……”
这只是句很简短的话,把它说完花不了多长时间。
可现实连这点时间都不给。
简尧的警务通手机“嗡”了一下,他拿起手机开始接收文件:“派出所把符合侧写的人员资料发过来了,不过下载下来还需要一点时间。”
另一边,石延也收到了状况:“队长,不好了!当地警方发来消息说,他们接到王壮的报案,王壮说他弟弟王伟突然失踪了。会不会是跑了啊?”
“靠,开派对呢。要么不来,要么攒着一起来。”
齐昭海拇指摁着太阳穴,头疼不已。他干脆利落地从孙敏学头上拔掉一根头发,封进证物袋里,开始交代任务:“王伟的失踪,不排除畏罪潜逃的可能,我们要尽快把他找到。他就算不是凶手,也很可能是跟凶手有过接触的人。简尧,那份资料你边走边下载。石延,你把这根头发送去技侦那里。”
目前嫌疑最大的依然是王伟,把他找回来极有必要。
但,宋冥没跟他们一起走。
“你们去吧。抓人我帮不上忙,不如先留在这里。刚好,这样也有空……”宋冥轻弯唇角,凝视着孙敏学,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和孙先生好好聊一聊。”
供品人头11
宋冥薄唇带笑, 话音却是冰冷的。
“聊一聊”这三个字,被她咬得极重,每个音节调值都清晰可辨。字音活像是生了芒刺冰棱,一个劲往孙敏学耳蜗深处钻。钻得他心惊胆战, 惴惴不安。
这个宋冥, 一定发现了什么。
孙敏学听得冷汗都要滚下来了,他几乎要撑不住笑脸。
好在, 齐昭海急着寻找消失的王伟, 很快便带着队员出门去了,连孙敏学倒到他们面前的水都没动过, 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对话之下涌动的暗流。
当齐昭海等人消失在门外后,孙敏学的心立刻放了下来。
一个女人而已, 能产生什么威胁?
真是天助我也。
“今天天气挺冷,你先喝点热水暖一暖。我进房间拿个东西。”孙敏学“贴心”地低声叮嘱过后,便起身走进了卧室。
他进卧室, 不是为了拿东西。
而是为了借房门的遮掩, 暗中窥视客厅沙发上宋冥的身影。
狭窄的缝隙, 将视野挤压至薄薄一线。孙敏学阴冷的目光穿过门缝,从宋冥的侧后方看见, 她无知无觉地端起那杯被他抹过□□的杯子。
孙敏学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好了,一切该结束了。
虽然这样小剂量的□□,没法让人倒地立毙,但让一个女性失去反抗能力,足够了。
拿起藏在房里的剔骨刀,孙敏学放轻脚步, 趁宋冥背身时悄悄逼近——这把下落不明的凶器,其实一直在他手里。
饮饱了人血的刀锋, 擦拭后依然锃亮。
寒光闪闪,择人而噬。
是时候结束了。最后一个碍事的家伙,也要被除掉了。
孙敏学攥紧刀柄,满心的轻松愉快。等这个女人也被解决掉,他就能按照计划逃出去。逃出村庄,逃出国境,逍遥快活过完剩下的一辈子,谁也别想抓住他。
更何况,杀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他十拿九稳。
在李山志家里,他已经做过一次了,跟杀一只鸡崽一样简单。
剔骨刀调转角度,尖端对准宋冥的后心。狭长的冷刃如镜,不锈钢上映出孙敏学扭曲的表情。孙敏学举刀重重刺下——
“我猜,你在我身后。对吗?”
宋冥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头也不回地启唇,嗓音冷静得令他心颤:“如果拿刀对着我,可以缓解你被人识破的恐惧,那就这么做吧。因为,相信我,接下来你会比现在更加恐惧。”
刹那间,刀尖像是卡了壳。
被某种堪称可怕的阻力,硬生生逼停在空中。
孙敏学被吓得一哆嗦,手险些没能握住刀柄。莫大的惊惧当头浇下,顷刻间席卷过他的四体百骸。
他甚至从宋冥尾音里,听出了一丝不明显的笑意。
那是一切尽在掌握的浅笑。
淡定自若。
孙敏学感到一阵发慌,各种悚然的猜想在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左突右冲:难道,宋冥连他要做什么都猜到了?难道这次只是一场局,引他入网?
不,不可能……宋冥已经把杯子里的毒喝下去了。
她不可能还有力气。
孙敏学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似这样就能让气体填充他干瘪的信心。他看了眼手里的剔骨刀,再次盯紧宋冥,凶狠问:“为什么我要恐惧?”
而宋冥处变不惊:“说是要拿东西只是假象吧?为的是进房间拿刀,也让我放松警惕,喝下那杯水。所以我想,这杯子里一定有什么东西,是你希望我喝下去的。”
她缓缓摇晃起杯子,侧过身来。
玻璃杯里液体澄清,光影激荡,晃进宋冥的眼底。她高挺的鼻尖距离刀锋不足寸许,眼尾锋利的桃花眼却漂亮得令人目眩神迷。
孙敏学旋即发现——
杯里的液面没有丝毫降低。
“你骗我!”孙敏学大惊失色:“你根本没喝这杯水。”
宋冥无动于衷地“嘶”了一声,声音如同蛇类吐信:“是你的把戏太拙劣了,辨别能力也不强。我只是端起杯子做个假动作,借位了一下,你就误以为我会喝下你精心准备的毒药?未免太过自负了。”
孙敏学听见自己的计划被贬得一文不值,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但你方才的把戏,其实说差也不算太差,因为它至少包括了两重准备。”宋冥微笑道。孙敏学绞尽脑汁才想出的阴谋诡计,被她在短短瞬息间内剥皮拆骨,事无巨细地呈现出来。
“第一重,是调虎离山。”
哪怕刀锋在侧,宋冥仍能镇静分析:“ 作为老员工,你很熟悉养猪场的构造,也很清楚王伟的情况和王壮的作息。你想办法制造了王伟的失踪。把我们引到养猪场后,你并没有离开,而是等我们走后再伺机潜入养猪场。因为养猪场解雇了大量员工,绕开王壮的耳目不难,你撬开铁链,带走王伟,藏起他。”
孙敏学有足够多的时间,完成这一过程。
之后他再回家,在警方赶来之前,装成已经回来很久的样子。这样,第一重计划就算布置完成。
“如果调虎离山计成功,我们就算来了,也会被这起失踪案迅速转移注意力。倘如运气更好些,为失踪案忙得不可开交的我们,甚至没有过来的时间。”宋冥轻声说:“没猜错的话,你的房间里除了那把刀,还有收拾好的行李吧?为的是我们一走,你就能立刻离开。”
孙敏学忍不住瞄了一眼自己房内。
行囊已被打包好,从房门里露出一角。满满当当的衣服与财物,将编织袋撑起一个肉眼可见的鼓包。
跟宋冥说的一般无二。
宋冥微笑地放下玻璃杯:“第二重计划是下毒,下在这些水里。此前杀死李山志一家老小的经历,让你明白了杀人的不易。你对你的力量不自信,加上知道警/察不好对付,所以采取下毒作为你杀人的辅助手段。”
“你选用的毒药可能有颜色和气味,不适合下太多,不然你不必多此一举,用刀杀人。而且为了不让人看出加入毒药后水的变化,你选择了带颜色的杯子当作掩饰。这种毒药的可获得性应该很高,不仅村里能买到,就算去买也不会引起警惕。”
宋冥轻轻偏了下头:“我想,大概是灭虫灭鼠药一类的?”
都对,她说的全部都对。
孙敏学震惊地退行两步,想要远离这个使他生畏的存在。
那一刻,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勉强做到不松开手里的剔骨刀:“……你太可怕了。”
“见我们第一面的时候,你想误导我们,让我们以为王壮是凶手。当时你没说谎,细节却值得深究。”宋冥自问自答:“为什么你能亲眼看到王壮去找李山志,并发生争执?因为当时你就躲在那里,暗中窥视着这一切,筹划着你的杀人计划。”
院子里的墙洞,很可能也是在那期间开凿的。
起初,孙敏学的神态愈加慌张,但他看了看空无一人的窗外以及手里的刀,随即平静下来:“你说得一点没错,他们都是我杀的。但那又怎样?说了这么多,你们还不是进了我的圈套?一大帮人走得就剩你一个,你喝毒药和不喝毒药,已经没有差别了。”
孙敏学不再披他以往腼腆礼貌的伪装。他气定神闲地在沙发上坐下,故意堵住宋冥通向门外的路线,低沉缓慢的话语里透出杀意:
“现在刀在我手里,我想让你死,你就得死。”
不加遮掩,图穷匕见。
他孙敏学已经杀死四个人了,有男有女,也有迟暮老人和黄毛小子。既然多杀少杀都逃不开一死,那他不妨再多杀这一个。
刀身和手柄的缝隙里,没拭净的鲜血凝结成块。
褐红的深色令人心悸。
宋冥低头不语,垂在脸侧的乌黑长发遮住了大半表情。她放在身侧的手机锁了屏,一片漆黑的屏幕上,清晰无比地映出孙敏学持刀逼近的倒影。以及,孙敏学未能察觉到的——
宋冥唇角微微翘起的弧度。
只有宋冥知道,虽然液晶屏幕被黑暗覆盖,通话保持功能却依旧在她手机后台运行。而现在位于电话另一端的,正是“早已走掉”的齐昭海。
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齐队长都一字不落地听在耳里。
包括孙敏学承认杀人的那句.
十几分钟前。
孙敏学家院门外。
樊甜恬回头,转向突然停住脚步的齐昭海:“队长,怎么啦?你不跟我们一起去找王伟吗?”
似乎意识到什么,简尧小幅度地蹙起眉,谨慎地提出几个可能出现疑点的地方:“王伟失踪的事有蹊跷?又或者……你觉得孙敏学不对劲?”
齐昭海颔首:“两者都有。”
更重要的是,临出门前,宋冥破天荒地看了他一眼。
曾经几年的相处,让齐昭海深谙宋冥的脾气。依宋冥那疏冷孤傲的性子,就算记得他们那段过往,跟他暗送秋波的可能性也无限接近于零。
所以,宋冥只可能是想传达什么信息。
而且这个信息,在当时他们所处的环境下,是不适宜说出来为人所知的。
这信息是什么?
正在齐昭海揣摩的时候,简尧那份符合侧写的村民资料,终于下载解压成功。当地派出所把这些资料整理的很好,每个人的情况都清晰明了。
齐昭海看了,却不由得心头一紧:
“果然,孙敏学也在里面。他是整个村中最符合侧写,也最有动机杀害李山志一家的人。”
供品人头12
资料上, 附带了一张孙敏学初中毕业拍的证件照。
那个时候,孙敏学大概已经知道他要被迫辍学了,整个人颓废而邋遢。乱糟糟的头发由于长期没有修剪打理,偏长的发梢垂下来遮住一角眼睛。
“这是什么?”樊甜恬不断缩放图片, 直至看清发丝上的不明物体。顿时, 她浑身上下窜起鸡皮疙瘩:
“孙敏学的头发上,是不是趴着一只虱子呀?”
或许, 不止一只。
简尧翻了翻孙敏学的其他照片。这些孙敏学小时候拍摄的照片里, 他无一不是个人卫生状况堪忧的样子。
结合资料里给的家庭状况,简尧忍着不适, 尽可能地表示理解:“孙敏学的父亲失去音讯以后,他母亲一边赚钱在养家一边寻找他父亲, 能够照顾和教养他的时间很少。加上他得知自己要辍学后又自暴自弃,变成这个模样也情有可原。”
在他们讨论这个问题时,齐昭海却紧盯着照片上那双眼睛。
那双眼直视着镜头。
瞳仁里充斥着压抑的戾气。
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详感, 霎时间侵袭了他。
就在那一瞬间, 齐昭海蓦然想起了宋冥曾说过的, 会触发凶手作案的原因:“孙敏学家里,近期发生变故了吧?”
“是的, ”简尧翻阅着孙敏学的个人资料,敛眉说:“他母亲积劳成疾,在一个多月前因病过世。可以说,孙敏学父母的死,都与李百丰有或直接或间接的原因。”
丧母之后,孙敏学彻底失去约束他的牵挂。
长期积攒的仇恨一朝爆发。
养猪场的王壮、王伟两兄弟, 不过是孙敏学抛出来的烟雾弹。而给他们提供线索,参与案件调查过程的孙敏学, 才是试图暗中操纵棋局的嫌疑人。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身后的孙家房屋,陡然变得阴森可怖起来——
但宋冥还在那里。
现下,她正和最危险的孙敏学待在一起。
强烈的不安,猛地刺进齐昭海心脏。他登时回身,试图拉开孙家的院门,然而那扇门已被紧紧锁上。孙敏学早已为这一天做好准备,又怎会给他救人留下机会?
铁门坚牢,墙体厚重……
孙敏学的自建房固若金汤。
在想方设法在李山志家凿出缺口的同时,孙敏学也把自己的房屋,修建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堡垒。
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
而他,却不慎让宋冥落进了陷阱。
齐昭海从未如此憎恨过自己的决策。要是他能及时领悟到宋冥的言外之意,他绝不会离开,更不可能放任宋冥留在孙敏学的身边。在负罪感的冲击下,他不得不捏住鼻梁骨,在深呼吸中用理智竭力镇压情感。
他需要找出最快进入屋内的方法。
视线逡巡过坚固的砖石围墙,掠过被砍得只剩主干的院旁树木……齐昭海的手机突然响起,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恰好是他心心念念的宋冥。
他当即接通电话。
可话筒里传出的,却并非宋冥的声音。
那是个压低过的男声。低缓,且口吻带着毫不遮掩的嘲弄:“……你说得一点没错,他们都是我杀的。但那又怎样?说了这么多,你们还不是进了我的圈套?”
孙敏学尾音上扬,满是得意。
说这些话时,自鸣得意的孙敏学绝不会料到。
他在宋冥面前说出来炫耀的这些话,之后会成为他亲口承认罪行的证明.
屋内,冷冽的刀锋已然逼至颈间。
宋冥被迫仰起下颌,纤细的脖颈轮廓绷成一道上扬的弧线。那锐利的刀光迫着她,逼着她,可她神色却不见波澜。
似乎丝毫没把这夺命的刀放在眼底。
这种对死亡的轻蔑,惹怒了孙敏学。他要看到将死者的恐惧求饶,用这些人的痛哭流涕让自己兴奋。宋冥的不屑一顾,无异于对他的挑衅。
“不想要留下什么遗言吗?”
孙敏学不怀好意。
前额覆着的厚重刘海,在他脸的上半部分投下大块阴影。
衬出一双冷笑的眼睛。
锋利的刀面贴着宋冥的脖子,来回擦了擦,孙敏学压着嗓子恐吓:“我本来不想杀你的。可是你没长眼睛,硬要跟我过不去。再回来的时候,他们只会看到你的尸体。啧啧啧,多惨。”
任他威胁的话语说了一遍又一遍,宋冥仅是将目光落在门上。
又或许,她看的不是门。
不止是门。
一扇普通的大门而已,有什么好看的?孙敏学心生奇怪,于是也转头向那扇门看了过去。
质地粗糙的青绿色木门已然不新了,生活中的磕磕碰碰,在上面增添了许多划痕。门上贴着的门神图正逐渐剥落,颜料发白,线条模糊,只能依稀分辨得出他们伟岸的躯体。
而这具笔墨身躯,正在震动。
瞪眼怒目,昂首伸眉,图画上的门神好似活过来了一般,挥动着兵刃法器斩向恶魂宵小。
孙敏学心下一紧,忍不住想要退缩逃跑,却在挪动步伐时发现,他的双腿竟已被吓得酸软发麻,提不起一丝力气。随后,孙敏学才意识到——
震动的不是门神像,是门。
外面有人在用力撞门,一下接着一下,没有片刻停歇。
当孙敏学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
刹那间,木纹爆开,油漆皲裂。厚重的木板门在他面前四分五裂,轰然倒下。幸免于难的,只有那两张门神图,被风轻飘飘地卷起揭下,吹落在孙敏学面前。
画像上的门神身披甲胄,神威凛凛,手中长刀所指之人,正是孙敏学。
滥杀无辜,人神共诛。
“孙敏学,你是不是以为,我们不会再回来了?”倒塌的大门前,一道逆光的身影分外惹眼。
孙敏学陡然色变,抬头看向门口。
兴许在阴暗里龟缩得太久,在外面的光线照射进来的瞬间,孙敏学禁不住被强光晃得眼花目眩。他又惊又骇地眯起眼,齐昭海的身形与门神图在视网膜上残留的虚影,在他眼缝间奇异地重合。
“你们……你们不是要去找失踪的王伟吗?”孙敏学惊恐万状地瞪大眼睛。
齐昭海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是啊。人要找,嫌犯也不能不抓。王伟我们派了一部分人手去找,所以另一部分的人啊,就过来抓你这个嫌犯了。”
齐昭海一扯嘴角,笑得痞里痞气:“不过说实在话,你的院门还真不太好撬开。你家院门是新换的吧?太坚固了。我手头又没趁手的工具,情况紧急又没法调特警,还真是不太好处理……”
撬门?这个举动,属实不太符合警/察的身份。
宋冥轻微地蹙了下眉,不禁开始疑心,齐昭海以前到底是去做过什么卧底,控制微表情这点就算了,怎么连撬门也得会?
“那你们怎么进来的?”孙敏学恶声恶气地问。
他显然对自家院门的牢固程度很上心,因此急于弄清楚这个问题。
“虽然门不好撬,不过这边的树长得还可以,稍微顺着树枝爬一爬就能进来。”齐昭海偷瞟向宋冥一笑,宋冥才想起来,爬树的灵感是她分析凶手如何进入李山志院里时提出的。
孙敏学慌张地四下乱瞟。
不止看见了门口的齐昭海,也看见了他身后的警员。
明明是一年中最冷的天气,孙敏学却感觉到自己毛孔里渗出一层层黏腻的冷汗。
“我还没杀掉李百丰那个混蛋,我还不能被抓。”孙敏学突然转向宋冥,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狠力勒住她,举起剔骨刀横在她颈部:“别忘了,你们还有人在我手里。你们一定不想看到她跟那些人一样,脑袋分家吧?”
刀刃横亘在脖颈,以尖锐的割痛彰显着存在。
被勒紧挟持导致的缺氧感,让宋冥眼前一阵发黑。而她只是嘲讽地轻笑:“不,你做不到的。你不会真的杀我,更不会将我砍头碎尸。”
“你凭什么这么认为?”孙敏学绷着脸,脸色阴沉得可怕。
手中的刀,眼看着就要划破宋冥的动脉。
齐昭海忍不住在旁边看得心跳加速。孙敏学的情绪已经很不稳定了,现在最好的办法应该是让他放松警惕,然后趁机救援,可宋冥居然在变着法子刺激他。
她在做什么?找死吗?
为防宋冥真的把自己的小命玩完,齐昭海举枪瞄准对面:“孙敏学,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但他们两个人靠得太近了,以这样的情况很难不误伤到宋冥。孙敏学好像也深知这一点,于是一点也没把对准自己的枪口放在眼里。
“告诉我,为什么这么想?”孙敏学威胁。
“要是你真的对我们下得了手,你在倒有毒的水时,动作就不会那么慢。而且,从刚才到现在,你已经拿刀对着我这么久了,都没有下手,只是用言语恫吓。但在胁迫我的时候给我一刀,岂不比多费口舌来得方便?”宋冥淡淡道:
“你的动机非常稳定,只有复仇,不愿意过多牵连无辜。”
说杀人魔不滥杀,听起来荒谬至极。但齐昭海觑见,偏偏就在宋冥说这一席话的时刻,孙敏学眼帘一颤,神情也有了些许软化。
难不成,宋冥还真说中了?
这样一个制造了灭门惨案的人,内心竟会有所谓的“道义”?
供品人头13
紧勒住宋冥的手臂松懈稍许, 她缓过气,抓住了这一可乘之机。
“你在作案时甚至心软过。”宋冥说:“杀李山志的妻子和孩子时,你尽可能地减少了死亡对他们的折磨,选择一刀毙命。我猜, 是因为这两个人触动到了你。”
她余光瞥见, 孙敏学眼角略见下撇。
眼角下垂的轻微弧度,表现出他因为往事, 而感到悲伤的迹象。
于是, 宋冥围绕着这个话题继续道:“拼命保护孩子的母亲,让你想到了你刚过世的母亲。而那个孩子跟小时候的你一样, 想找到亲人活着的证明,却最终只能屈服于现实, 哭着接受死讯。”
孙敏学像被戳中了脆弱的痛处。纵使紧抿嘴唇,仍然在她的娓娓讲述中,发出哽咽的泣音。
但宋冥半点也不同情他。
因为宋冥知晓, 孙敏学之所以会有如此反应, 只是因为他给自己捏造了一个复仇的设定。在他的脑海里, 并不把自己当成坏人,反而自认为是正义的侠客。
就算做尽了恶事, 他也不太可能后悔愧疚。
还自以为形象光辉无比。
宋冥这一套说辞,便是给了孙敏学一个符合他理想中形象的台阶。孙敏学也不含糊,顺着台阶就下。
“我想杀的,一直就只有姓李的那一家,只有那几个害死我爸的人。”孙敏学红着眼,一个杀人凶手说得比被害人都委屈:“我本来有想过搞点能让人睡过去的东西, 让你们喝完睡了就完事了。但我们村太小,啥手术都做不了, 买不到那玩意儿……”
齐昭海听得咋舌,情不自禁感叹起孙敏学的脸皮厚度。
但他还是配合了这次表演。
“如果你有什么难处,说出来。能帮的我们会尽量帮你。”齐昭海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孙敏学情绪变化:“捉拿真凶,还死者一个公道,这本来就是我们警/察该做的。要是李百丰真杀了你爸,到时候我们抓了他,他也是吃枪子,也是一死。”
孙敏学略被说动,低头问宋冥:“是这样吗?”
虽说他卡在宋冥脖子上的手还没放开,但比起最开始,孙敏学的力度已经放轻不少,至少能让宋冥自如活动头部。
这是个好消息,说明他有点被说动了。
在孙敏学的注视下,宋冥点点头,跟齐昭海打起协作战。
齐昭海逐渐引导孙敏学:“你有没有想过,现在你想要逃跑有多难?退一万步讲,就算你能挟持人质逃得了一时,我们沿路设几个路障,挨个查车,难道还怕查不到你吗?”
“现在你最好的选择,就是放下刀,配合我们。”
他循序渐进,然后抛出了对孙敏学最有诱惑力的一个饵料:“这样,我们也许还可以帮你查到,你父亲的下落或死亡原因。这么多年来,你跟你妈都受苦了,两个人找的这么困难,现在让全市的警察帮你爸复仇,不是更好吗?”
孙敏学这一生的绝大多数时光,都被困在父亲失踪带来的困局里。在如此大的诱惑面前,孙敏学几乎不可能有抵抗力。
而事实正符合齐昭海的预期。
果不其然的,孙敏学仅仅踌躇片刻,便咬了钩。
“我能相信你们吗?”孙敏学半信半疑地询问。即便是问句,上扬的音调却暴露了他惊喜的心情。
“当然能。要是不为人民伸张正义,我们还穿这身警服干什么?”齐昭海说完,顿了几秒:“跟我们聊了这么久,你也一定口干了吧。要不然你先喝口水,好好想一想?”
孙敏学舔了舔干裂的嘴角,深以为然。
他这一上午忙得要死,既要跟警方斗智斗勇,又要布置计划,已经好久没沾水了。所以他没拒绝这个建议。
齐昭海吩咐樊甜恬送来一瓶矿泉水,刚要递过去,就见孙敏学瞬间警惕地后退。
“你先喝一口。”孙敏学要求。
孙敏学这个人,自己给别人的水里下毒,现在倒反过来怕别人给自己下毒了。
所谓以己度人,不过如此。
齐昭海不禁失笑,自己拧开瓶盖喝了一口,这才上前一小步,把那瓶矿泉水放到地上,踢到孙敏学脚边:“这样可以了吧?你瞧你那小心的样。”
孙敏学试着直接弯腰去够水瓶,很快便觉得艰难。
为了拿水,他不得不暂时松开一些对宋冥的钳制,把到换到左手上,将注意力皆集中在往地面伸的右手。
一厘米,两厘米……
他的手指不断舒展前伸。
眼看就要触碰到矿泉水,孙敏学深吸一口气,眼珠向下看,打算一把握住水瓶。
说时迟,那时快。
孙敏学突然感到持刀的左手一阵剧痛。
才听得骨骼“咯嚓”一声脆响,孙敏学立刻杀猪般惨烈地嚎叫起来。
他基本上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齐昭海猛然掰开手指缴了械。剔骨尖刀掉在地上,人质宋冥也从他的掌控下脱离,孙敏学倏忽间一张底牌都没剩下。
彻彻底底,一败涂地.
直至孙敏学被戴上手铐押走,齐昭海一张脸仍旧阴沉得不行。
别说藏起微表情了,他现下连表情都不肯收敛,就这么大喇喇地往宋冥面前摆。宋冥扭头不看,他却非要把一张俊脸往她眼底凑。
晃来晃去的,讨人嫌弃。
宋冥自知理亏,只得忍着烦搭理他:“生气了?气我擅作主张,察觉到了问题不提前告诉你?”
齐昭海嗓音发闷:“学姐明知故问。”
“但我以身犯险的效果还是不错的,对么?”宋冥反问他:“那份他亲口承认罪行的录音,审讯时应该能够多少起到一些作用。而且,若不是孙敏学自认稳操胜券,对我放松警惕,他也不至于露出马脚。”
她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全然是在齐昭海的雷点上蹦迪。
“嗡”地一下,齐昭海方才对宋冥出事的所有恐惧、担忧,都跟着全身的血液一起,直奔着天灵盖往上猛冲。
他脑门一阵晕眩发胀。
“宋冥学姐,你也知道是以身犯险啊?”齐昭海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乱跳:“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轻则缺胳膊少腿,重则没命。再说了,当时已经是那个状况了,你还要去激怒他,只为了让他说出那些话……你告诉我,你是不*七*七*整*理是找死?!”
齐昭海本来也没指望宋冥回答。
可宋冥的反应,却异于他脑中预想的所有可能情况。
宋冥没有争辩,更没有承认。那双深黑的眸子,长久而缄默地凝望着齐昭海,瞳孔深处好似漩涡的中心,又像是缠着沉重锁链的铁块。
对视得愈久,齐昭海越能感受到一种至静无声的压抑。
齐昭海的心在沉默中一分分绞紧。被压制到即将崩毁破碎,却哪怕一丝声音都无法发出,这怎能不算最绝望的呼救?
好半晌,宋冥忽然展露出一点笑意。
发苦的,酸楚的笑意。
“如果我说,我本来就该死呢?”宋冥故作轻快的声音,在齐昭海听来,竟湿润如同含泪:“在很早以前。”
“什么意思?”齐昭海错愕。
他被这从天而降的一句话砸得懵了,却已在还没弄清楚状况的时候,本能地察觉到了这句话的重要性。
无奈,宋冥并没有作出任何解释的打算。她转身,往外走去,疾风长啸着穿堂而过,旋起她大衣的一角。
淡蓝的颜色,像是一缕留不住的风。
“宋冥,你回来解释清楚。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齐昭海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抓到那一角翩飞的冷色。
然而宋冥轻轻一笑,躲过他的手走掉了。
齐昭海莫名其妙地想起,宋冥那空空如也的朋友圈。几乎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宋冥是希望被杀死的。
不记录时光,不预设期待,是为了方便她在未来某一天——
不留痕迹地离开。
宋冥身上,大抵有种残酷的自毁倾向。那是一把刀,不过是一把锋刃朝内,对向她自己的刀。
或许,她真的在期待一场不期而至的死亡.
戴上手铐的孙敏学,被一左一右两个警员分别钳制着双臂,按坐在车厢后座的座椅上,启程返回市局。
这是孙敏学自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离开村庄。
在随后长达数小时的车程中,他第一次目睹了繁华的车流、林立的高楼、亮如白昼的广场……种种偏远乡村里见不着的景象,逐一透过车窗玻璃,呈现在孙敏学眼前。
楼!楼!楼!
到处都是陡峭的高楼。
悬崖一样直上直下,如人工制造的钢铁峭壁。
千万面水泥的、瓷砖的、玻璃的楼体高墙,密密麻麻地往道上挤,吮着他的血,吸着他的髓,叫他心头生起即将被分食殆尽的惶恐。
原来,这就是城市啊。
孙敏学感慨。
这就是让父亲一去不回的城市。
等到后来被锁在审讯室的椅子上时,那五光十色的城中灯火,依然在孙敏学头脑里盘旋。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当年村口老榕树下分别时,父亲黧黑的脸。
“敏学啊,爸爸要进城喽。”父亲乐呵呵地把他抱在怀里,掂了两下:“城里那可是个好地方啊,能挣大钱。到时候咱们敏学想什么时候吃肉,就什么时候吃肉,天天吃肉也行。”
父亲嘴上的胡茬很扎人,笑得却很慈爱。
他们父子俩一唱一和,好像这样就能看到丰衣足食的美好将来。所以当初,孙敏学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进城前后,母亲会背着他偷偷抹了好些回泪。
只是后来,一次次无望的寻找中,也逼着他明白了。
孙敏学坐在昏暗的审讯室里,想念却村里村外,跨越时间地飞了一遍。直到齐昭海进门时,黑暗里裂出的一道光线,才将他惊醒。
孙敏学瞅见,齐昭海带了东西过来——两个小证物袋,还有一叠纸。
他不清楚这是什么。
“一个人待了这么久,也该休息够了吧?”
齐昭海翘着二郎腿,在他对面的桌后坐了下来:“准备好忏悔你的罪行了吗?”
供品人头14
“啊?什么罪行?刚才我实在太害怕了, 我都不知道我说了什么。”
孙敏学一开始还抱着侥幸心理,装傻充愣,想要矢口否认先前的供述。但当听到录音里他亲口承认杀害李山志一家的话语后,他立刻不镇定了:
“瞎说也能有罪吗?你们有什么证据?”
齐昭海看着他东拉西扯地慌乱找补, 轻笑一下:“要证据是吧?好, 我们这边刚好有现成的。”
他一笑,眉骨上的疤痕也跟着一跳。孙敏学紧紧抠抓着椅子的扶手, 瞧着那道在光影晕染下更加明显的伤痕, 突然产生了某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而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他的预感是对的。
“孙敏学, 想起我们之前从你头上拔的那根头发了吗?”齐昭海拿起带来的东西,大步走到孙敏学面前:“这一次, 它可是派上大用处了。”
借着台灯的光亮,孙敏学终于看清楚,这些究竟是什么了。
两个小证物袋里装的, 分别是李山志妻子指甲内的提取物, 和他孙敏学的头发丝。而旁边那一叠纸的内容, 不是别的,正是从这两者中提取的DNA的比对结果。
结果显示, 这DNA出自同一个人。
“要不要编出点谎话,解释解释你的DNA为什么会跑到死者的指甲盖里?”齐昭海的语气不无嘲弄:“你不是跟我们说,你手上的伤是野猫抓的吗?怎么,猫还能变成人?”
孙敏学半张着嘴,被问得哑口无言。
一份录音和一份DNA比对结果,直接把孙敏学钉死在了罪行之上。
矢口否认是不可能了, 孙敏学又不甘心认罪。事已至此,他只能嘴犟质疑:“如果……当然我是说如果啊, 是我杀的那些人,我是怎么做到让王壮有嫌疑的?他都已经被他哥天天锁着了。”
“这一点,不是很简单吗?”
齐昭海早有准备:
“你在养猪场做过很久的工,完全有机会趁王壮忙起来的时候偷走锁链钥匙,多打一把一样的。之后,你想什么时候给王伟开锁都可以。”
“就算这样,我也不能控制王伟梦游。”孙敏学垂死挣扎。
“不,你可以。”齐昭海拔高声调反驳:“或者说,王伟那段时间根本没有梦游。是你,每次出去挖墙和作案回来后,都潜入房间把你的衣服和鞋子跟王伟的互换,造成王伟出门的假象。”
孙敏学脸色越听越惨白,面部肌肉不自觉地开始痉挛。
“我……”他的嘴唇张了又合。
但,齐昭海在他发出微弱的辩解之前,就彻底堵死了所有路线:“你可能不知道,鞋子和衣服上,是会带着穿着者的汗液与皮屑的。要不要我们把王伟的那些衣服带回来,看看上面有没有你的DNA?”
证据面前,再精妙绝伦的谎言都苍白失色。
孙敏学识趣地闭了嘴。
心知狡辩不成,他举起双手认输摆烂:“行,我承认。那一家人都是我杀的。”
由于手铐的限制,孙敏学做不出较大的动作幅度。那两只手只能稍微抬起一点,离椅子扶手只有不到两三厘米。
显得滑稽可笑。
“你们刚才不是说了,要帮我查我爸的下落吗?”孙敏学小声盘算着,跟警方谈条件:“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是怎么杀了那些人的。前提是你们得说到做到,帮我抓到李百丰。”
也难为他,落入法网后还耿耿于怀复仇的事情。
“是,我们是说过。如果李百丰确实杀害了你父亲孙广,我们会管。”齐昭海双手支着下巴:“但孙敏学,你要搞清楚,你已经没有跟我们讨价还价的资格了。好好配合调查,是你唯一的出路。”
孙敏学花了好几秒钟,环顾一遍这个把守严密的审讯室,终于有了沦为嫌疑人的实感。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老实下来:“哎,杀人嘛,还能怎么杀?提前些时间挖墙进去,等看到他们都在家的时候,进去挨个杀呗。”
简单粗暴三言两语,概括了一场血腥的屠戮。
其中惨绝人寰的痛叫、哀嚎与悲泣,全部略去不提。仿佛他只是杀了几只鸡鸭,或者在砧板前切萝卜。
刀起刀落,人命断送。
剔骨尖刀再冷,也冷不过刽子手的心。
然而,刽子手本人至今毫无悔意。想起血洗李家的那一晚,冲上孙敏学心头的,反倒是杀父之仇。
“我只恨,我没能杀死李百丰那个混蛋。”
孙敏学怒目切齿:“我当时,明明是已经看见李百丰走进房里,没再出来,我才下的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翻遍了整个房子,都没有找到那个老不死的。妈的,让他白白的给逃掉了。”
提起这次失手,孙敏学越说越气愤憋闷。殊不知,齐昭海已暗自皱眉。
他发现了一个很大的疑点。
据调查,在案发当晚,李家应该是没有人逃掉的。
村里的民居相隔并不算远,孙敏学连杀数人的作案时间也较长。假设有幸存者得以逃出生天,只要多走几步路,就能够找人报警阻止孙敏学的残酷屠杀。
可这一切没有发生。
那夜案发后,李家的屋院除了孙敏学,再无人进出。
是孙敏学死到临头,仍冥顽不灵地对警方说谎?还是这李百丰真的有什么手段,能从案发现场大变活人?.
宋冥先前是被警局的车载到辟河村的,如今依旧跟车回到了云程市警局。
齐昭海回来后,便陷入繁忙。各个科室跑了一遍后,他又马不停蹄地进入审讯室。宋冥三番几次想找他告别,皆以寻不到人告终,于是留在局里稍作等待。
虽说托人转告也不是不行,但直觉提醒她——
在惹恼齐队长后,又这样悄无声息地默默离开,导致的结果恐怕不会太乐观。
只不过,在等到齐昭海之前,宋冥先感受到一道目光。
她甚至不需要抬头,便知道这道目光从何而来。只消看见来者手上,那个跟个永久挂件似的战损版保温杯,就能够知道此人岳老局长的身份。
“岳局,您找我?”宋冥道。
岳焱局长却答非所问,指挥她:“你把脸转过去,再侧过去一点。”
宋冥不明所以地照做。
她余光瞄见,岳焱局长停住脚步,盯着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而后,岳局长恍然大悟般开口:“是你啊,一转眼长这么大了。第一次见面时没认出来,现在一看才认得了。唉,事情过去太多年,人年纪又大了,我这头脑不好使,记不住东西喽。”
他自顾自地说着,宋冥却听得茫然:“我小时候见过你?”
宋冥对这位岳局长唯一的印象,仅仅是上一起案件侦破前,他试图说服宋冥成为警局顾问的一面之缘。
至于久远的童年——
她不记得曾出现过这个人。
“当年没能救下你母亲,我们也很抱歉。”岳焱局长好像以为她在赌气:“十多年前的‘四一九’特大连环劫杀案,凶手手段残忍,包括你母亲在内的很多人都惨遭不幸。像你这样幸存的受害者,太少了。”
“那凶手呢?落网了吗?”宋冥询问。
岳焱局长喉咙有些发紧。他拧开保温杯的瓶盖,喝了一口红枣枸杞茶,才低头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案件的具体情况,至今尚未明晰。”
时间会湮灭很多罪证。这些陈年旧案,越往后就越难侦查。
此生,估计是破案无望了。
宋冥微微垂睫,为这个与自己模样相似的女孩心生怅然。
最终,她还是决定告诉岳焱局长实情:“我想,局长大概是认错人了。对于‘四一九’特大劫杀案,我并没有印象。我母亲确实死在十多年前,但是死于一场车祸,而非刑事案件。”
即便对那起车祸没有太多记忆,她也不可能跟劫杀案扯上关系。
宋冥记得的,只有医院里遍身染血的母亲。
听完她的回答,岳焱老局长张了张嘴。他好似有些话想说,最后却默默咽了下去,拿着保温杯一个人走进办公室里。
大概这次搭话,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乌龙吧.
“你是怎么确定,李百丰当晚回来了?”
齐昭海看着孙敏学那张被怒意充斥的脸,真心实意地发问:“你敢肯定你没有看错吗?”
孙敏学听出他尾音里怀疑的意味,语气一瞬间变得十分激动:“不是……我这双眼睛都眼睁睁看见他走进去了,这还能有假吗?!”
齐昭海意味不明地啧了一下:“有时候眼睛也会骗人。”
这质疑的音节轻得不能再轻,却像是某种激将法,瞬息间引爆了孙敏学急于证明自己的心:“你别不信。我还拍了照片,就在我被你们没收的那个手机里。你看了就知道了。”
孙敏学手机相册里的第一张照片,就是李百丰的背影。
这张照片很明显是偷拍视角,根据画面边角拍到的裸/露砖石可以看出,当时孙敏学是躲在李家的小院外头,从那个被凿出的墙洞向外进行拍摄的。
画面里,拍到了一个男人开门进院的背影。
男人穿着件白色毛衣,弯腰驼背拄拐杖,看起来上了年纪,跟李百丰的岁数的确吻合。照片拍摄的时间、地点,也都对得上。孙敏学在这件事上撒谎的可能性很小。
但,那就怪了。
李百丰一个大活人,是怎么从家里凭空消失的?
供品人头15
齐昭海仔细算了下时间。孙敏学从看到李百丰进门, 到持刀闯入其家中杀人,中间大概就用了极其短暂的一两分钟时间。
但恰恰是这一两分钟,成为了李百丰失踪的关键。
李百丰这样一个早过了耳顺之年的年迈老人,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离奇失踪的?这件事, 不仅令孙敏学觉得分外诡异,连身在一线的齐昭海也感到匪夷所思。
想起李家灭门案侦查初期, 他们调查到的李百丰神出鬼没的行踪, 以及地址等大量虚假信息,齐队长便觉得头疼不已。
十多来年, 李百丰的亲人就没有一个,意识到这些造假吗?
又或者, 这些假信息是他们故意为之?
齐昭海越是深思,越发觉得此事扑朔迷离。而要解开李百丰的失踪之谜,孙敏学拍的照片是他们绝无仅有的证据。
在刚接手这起凶残的灭门案时, 警局的刑侦队里, 恐怕不会有人能够想到, 一张被凶手偷拍以锁定目标的照片,现在居然成了李百丰失踪前, 留给警方的最后一张影像。
失踪案能不能有头绪,全看他们能在相片上发现什么了。
“这东西有用吗?”石延一向引以为傲的嗅觉,在图片面前失去了用武之地,他一筹莫展:“老大,盯着照片看再久,咱也不可能从照片上看出花儿来啊?”
简尧副队正想鼓励一下, 怎料樊甜恬突然回头。
“傻狗,才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 只靠嗅觉呢。”樊甜恬被吵得心烦,拧了石延的耳朵一下,疼得他哎呦哎呦求饶:“少说话,多做事。用眼睛好好看看,懂不懂?”
教训完石延,樊甜恬周遭终于安静下来。
她心细,眼神也好使,静下心一丝不苟地端详了那张照片只一会儿,就发现了端倪:“我怎么觉得,这个背影有一点眼熟?总感觉在哪里见过。还有这个衣服……”
樊甜恬蓦然止住话音,起身在凶案现场的照片中一顿翻找。
石延不明所以:“你在找什么啊?”
“毛衣,李百丰身上穿的那件白色毛衣。”樊甜恬头也不抬地回答,目光以她所能做到的最快速度,陆续扫过一张张照片:
“果然,找到了!”
樊甜恬突然惊喜地睁大眼睛,抽出一张照片,邀功似的跑到齐昭海面前:“我就记得我看到过,我的印象一点儿没错。”
那是张李家室内的大全景。
按下快门时,负责拍照的刑事摄影师就站在门口,因此,尸横遍地的地面和神龛前的人头,在镜头下里都清晰可见。
惨不忍睹的画面,让人忍不住眯眼皱眉。
然而,有个至关重要的细节,就藏在画面左下角的沙发上。
在那张松软舒适,里头的海绵垫子却吸满了主人血液的沙发上,胡乱塞着一团衣服。厚重的纹理质地,能看出是手织的毛衣。而没有沾到鲜血的地方,依然存留着毛衣的本色。
毛衣的本色,恰好是白色。
雪一样的白色,在夜幕下格外醒目的白色,能够瞬间吸引人注意的白色……
也是孙敏学看到的白色。
作为其中一样证物,这件毛衣照理说会被带回市局。所以齐昭海把这件白色毛衣讨要了过来,将被风干的人血凝结在一起的布料,艰难地展开。
展现在眼前的,赫然是件跟照片里一模一样的白色毛衣。
由此可见,李百丰绝对是回过家的。他回家后,先在沙发上换掉了毛衣,才进行下一步的举动。
“太好啦!现在只需要知道,李百丰后来做了什么就行了。”樊甜恬立下大功,激动得从口袋里随机掏了颗糖塞进嘴里,美名其曰奖励自己。没成想,那糖是个臭老鼠味的,臭得她四处找垃圾桶吐糖果,一张俏丽的脸皱成了苦瓜。
简副队贴心倒水给她漱口,齐昭海则趁机笑她:“之前就叫你别买那些奇奇怪怪的糖果,你非不听。这下好了,把自己坑惨了。”
齐昭海嚣张大笑,把樊甜恬气得对他一个劲儿做鬼脸。
“好了,你们俩消停些吧。都是成年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一样?”简尧无语地叹了口气,被迫过来拉架:“现在衣服是找到了,可是人呢?李百丰回家脱掉衣服之后,他又去了哪里?”
这核心问题一抛出来,话题重心就自觉回归到失踪案上。
关于李家屋子有且仅有的两种出入方式,齐昭海早在调查灭门案凶手是怎样进入屋里时,就已经探讨过。
“案发时,死者李山志正站在门口想出去,却还没开门,李百丰走出门的可能性不大。孙敏学是跳窗进来的,他们李家的窗户有点高,爬上去需要些力气和技巧。以李百丰六十多岁的年纪,他从窗户出去的概率更小。”齐昭海挨个排除了两种可能性:
“李百丰只可能还在屋内。”
石延震惊不已:“啊?可是我们没在屋里发现其他人啊。”
李家这栋自建房又不大,先是被孙敏学搜了好几遍以后,又被警方搜索了好多次,就差没把地皮掀起来找了,怎么可能找不到一个成年人呢?躲也不可能躲得那么彻底啊?
“人在屋里,却没找到?”樊甜恬思索片刻,再次开始翻找起照片:“那我再找找看。看看这个李百丰,可能藏在哪里。”
可这次,幸运之神似乎没有眷顾她。不管细细瞧了再多遍,樊甜恬都始终找不到可能藏人的地方。恰在她心灰意冷之际,一个和偷拍照片里高度相似的背影,却倏忽撞进眼帘。
樊甜恬猛地站起来:“队长,队长!这个也太像了!”
齐昭海喜出望外地接过那张现场照片,拿在手上仔细看去。但是照片画面里,除了位于视觉中心的一具尸体以外,空无一物。
“这只是李山志尸体的背面照。”齐昭海失望道。
“队长,但你不觉得他们很像吗?你看这体格、身材和身高,是不是只要李百丰不耸肩不驼背,就非常非常像?”樊甜恬据理力争:“虽然儿子会像父亲一点,也总不可能这么像吧!”
她说得没错,这两个背影是确实很像。
尤其,在把这两张背影照片摆在一起,对比着看的时候,两者相似性更是一眼就能看出。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几乎到了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这世上有哪几个直系血亲,身影能够长得这么像?
齐昭海缓慢地深吸一口气,低温冻得他喉头发凉:“那天夜里,孙敏学从墙洞里看到的李百丰,难不成是他儿子李山志扮成的?而李百丰当晚,根本就没有回来过。”
甚至,不止当晚。
结合李百丰深居简出,行踪不定,遇见熟人也不跟人打招呼的种种怪异举动,之前村里人遇到的“李百丰”,有很大几率也是李山志假扮的。
问题是,李山志为什么要这么做?
要知道,演另一个人是很难的。他这样费力扮演父亲,出于什么样的隐情?
一发现疑点,齐昭海立刻布置任务着手调查:“简尧,帮忙查一下李百丰和他家里人的最后一次联络记录,还有他最晚的消费记录。我们需要知道,他失踪的具体时间。”
简尧带人一年年倒着查下去。
今年没有,去年没有……他们所能查到的最近一次联络,和李百丰最后的消费时间,竟然早在久远的二十三年前。
这意味着,从那一年后——
李百丰便失踪了。
时间跟孙敏学的父亲,即孙广的失踪年份,完全一样。
齐昭海稍作思索后,道:“这个时间上的重合或许表示,作为朋友和生意伙伴,他们这两个人可能是同时失踪的,没有先后之分。”
“李家人明明对外说,一直跟李百丰有联络的,他们为什么要撒谎?”樊甜恬嘴里嘟囔着,表示实在无法理解:“如果不撒谎,他们也不会被孙敏学记恨,惹祸上身,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全家遇害身亡。这完完全全是可以避免的。”
一想起那个倒在血泊中,被砍了头,肠子流了满地的小孩,她就止不住地心痛。
这孩子,何其无辜。
大人们说的连篇谎话,他得用一条稚嫩的性命来填。
简尧笑了笑:“你可能不明白,在这样落后的村子里,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都会经历什么。”
他的口吻,温和里含着同情:“我之前办过一起寡妇死亡案。她死状很惨,在血液里检测出毒素,身上也发现了上百道刀伤。最后调查发现,她是自杀的,因为村里流氓永不间断的骚扰和整村人的风言风语,远比死可怕。”
人性的恶,是永远不能低估的。
村里许多人对寡妇的观念很畸形。仿佛女人一失去丈夫,就成为了无主的可获得的商品,带有洗不去的情/色意味。
是寡妇的处境逼死了她。
而这难堪的处境,兴许正是李百丰的妻子竭力隐瞒丈夫失踪的事实,甚至不惜背负孙家人骂声的原因。
供品人头16
为规避村里的流言和骚扰, 将儿子顺利抚养成人,李百丰的妻子不惜造出了一个“假李百丰”。
起初,她只是口头编造与李百丰的往来互动,让人误以为丈夫平安归来。后来随着孩子的长大, 一场由儿子扮演父亲的好戏, 就此开始在村里上演。而这个“假李百丰”,也在乡邻们的意识里越来越牢固。
某种程度上, 这个不存在的丈夫, 实实在在地保护了他们。
“好哦,现在我大概能理解一点了。”樊甜恬单手托着脸颊:“可惜她躲得掉流言蜚语, 逃得过动手动脚的单身汉,却没能逃掉孙敏学爆发的仇恨。”
齐昭海思索着下一步怎么做。
“在现在还活着的人里, 孙敏学应该最清楚当年的事,毕竟他跟他妈这么些年来一直在调查。”齐昭海摸着下巴说道:“我等会儿再去提审一下孙敏学,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再挖出些线索。”
趁他还没离开, 樊甜恬友情提醒了一下:“队长, 你去提审孙敏学前, 要不要先去找一下宋小姐?我看她等你好久了。”
话音未落,只见齐昭海左脚拌右脚一个踉跄。
杀伐果断的威风尽失。
“你说什么, 宋冥在等我?”齐昭海匆忙回头,难以置信地一连用了三个问句:“这不可能吧?她怎么可能等我?你确定你没骗我?”
樊甜恬点点头,嘴角情不自禁露出的姨母笑藏都藏不住。
她明白了,自家队长的死穴是宋冥。
别太好嗑了!
确认过这个事实后,齐昭海的心情肉眼可见地振奋起来。他向樊甜恬借来镜子,火急火燎地对着镜面整理衣领和头发。
这还是齐昭海来局里后, 樊甜恬头一次见他那么在意外表。
讲究劲儿,都快赶上简副队了。
打理自己的间隙, 齐昭海瞟了一眼樊甜恬那翘得快飞上天的唇角,立马知道她正在脑补什么:“想什么呢,我才不是为了她,我只是突然不想太邋遢了。宋冥她现在……还没走吧?”
樊甜恬捂着嘴偷笑,嗑糖嗑得眉眼弯弯:“没呢。宋小姐一回市局就在那儿等,已经等你好久了。”.
宋冥确实是在等人,但她并未浪费等待的时间。
即便她非常确信,她毫不美妙的童年记忆里,并不存在任何亲历重大刑事案件的片段,岳局长的话语仍然引起了宋冥对“四一九”特大连环劫杀案的兴趣。
一桩耸人听闻且至今未破的刑事案件,好比整个云程市一块沉疴。
必然引起巨大的社会影响。
这样伴随着恐慌情绪的社会新闻,自带舆论热点,与之相关的媒体报道只会多,不会少。
所以,宋冥没费多少时间,就在手机浏览器上搜索到了不少相关的案件报道。报道末尾,还附带了一份由警局提供的案件受害者名单。
诚如岳焱局长所言,受害者的数量的确庞大。
宋冥的指腹在触控屏上游走着,目光扫过那一个个宋体的方块字。忽然间,有个姓名不期然进入了她视线里,每个笔画都极其熟悉——
名单里,竟然有她母亲的名字。
宋冥的呼吸停滞了。
怎么会这样?是不是和母亲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
但现实粉碎了她的设想。因为当宋冥接着往下浏览名单时,她也找到了自己的姓名。
“宋冥”两个字明明白白地写在那里。
白底黑字,清晰显明。
字字分明到让她心底发凉。
一个人的名字有出错的可能,那两个人的呢?难道这世上,会有两个刚好跟她们母女姓名相同的人,同时出现在同一地点吗?
更何况,两个人的姓名皆出错,并且当年负责经办此案的岳焱局长也认错人的情况,可能性几乎为零。
可她作为存活受害者之一,为什么连零星的印象都没有?
莫非……
她的记忆出错了?
这个念头恍如一道惊雷,冷不丁劈向宋冥。
宋冥不敢想象,如果她的记忆真的出现偏差,母亲不是死于车祸,而是死在歹徒的迫害之下,那么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是谁杀死了她?大量的疑问搅乱了一切,胀得头脑发痛。
猝然袭来的冲击,使宋冥头脑坠入混沌。
“学姐,你找我?”
真假混淆的困顿中,宋冥听见了齐昭海的声音。
那嗓音起初藏着的振奋,随着齐昭海的走近逐渐消散。只一打眼,齐昭海登时看出来宋冥当下状态不对,他皱着眉,询问确认的语气软和了几分:“宋冥学姐,你还好吗?你的脸色……很差。”
他一连问了好多遍,才见宋冥后知后觉地抬眸。
像是从梦魇里艰难醒转过来的人,她那双涣散着的黑沉瞳仁,终于聚焦在齐昭海身上。
“齐队长,我的记忆似乎出现问题了。”宋冥还未全然恢复,她吐字迟缓,措辞却犹然严谨:“我记得你之前问过我,是不是真的不记得你,我是真的不记得了。事实上,不止你,更多的事情我也记不得了。不管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她半垂下眼睑,还要继续回忆,被齐昭海及时制止。
“你现在的精神状态,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齐昭海注视着宋冥的眼眸,话语稍显刺人,声音里却隐隐透出他自己没能察觉的慌乱:“你这时候,根本没有办法承受太大的刺激。停下来。你现在需要的是镇静下来,别逼自己去想……”
如果宋冥此刻能够挨近他胸口,便能毫不费力地听见齐昭海胸腔内,沉闷而节奏错乱的心跳。
这心跳,即使在歹徒凶犯的威胁下,也从来稳如泰山。
而今,只因宋冥而乱。
齐昭海曾经以为,他对宋冥不告而别,并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的旧事伤痛颇深。
然而,直至望见宋冥恍惚的神情,与惨淡的唇色时,他才意识到,他对往事之所以如此在意,并非因为当初被无情抛弃所产生的怨恨,而是因为怨恨包裹下——
那份早已悄然入骨的爱。
他不敢面对,不敢*七*七*整*理承认,更不敢诉诸于口的爱。
正因爱得深切,才会恨得那样刻骨铭心。长久以来,齐昭海欢喜宋冥靠近,又害怕过分与她接近,不是因为不够爱,是因为太爱,担忧自己一旦情不自禁地陷进情网,会再次落得如昔日一般的惨烈结局。
弃犬,只会更恐惧被抛弃。
但在宋冥的痛苦面前,齐昭海突然觉得,这些怨怼已不再重要。心中由爱而生的疼,悄然无声地盖过了它。
控制大脑不再去想那起案件,仅仅是说起来容易。纵使宋冥闭上双眼,那桩尘封的“四一九”特大连环劫杀案,以及母亲熟悉的名字,仍然在宋冥眼前盘旋。
“我没法不去想。”宋冥紧掩的睫毛微微颤动。
她忍不住想要睁眼。
但一只温热的手掌覆盖了下来,捂住了她的眼睛。掌上粗粝的枪茧,强势又轻柔地摩擦过宋冥薄薄的眼皮,将黑暗里躁动的不安悉数镇压。
那只手像是有什么魔力一样。
宋冥在这安抚下,竟奇迹般地平静下来。被强烈刺激冲击得七零八落的理智与思绪,终于被她重新拾起,拼凑回逻辑清晰且可运转的思维链条。
“不是警局的人,有没有办法翻阅案件档案?”她问齐昭海。
齐昭海没有说话。
从他的沉默里,宋冥读出了答案。
“好,我知道了。”答案既在预料之中,宋冥没有为此感到失望。
同样的,她也没有犹豫太久,便轻声说:“我愿意以顾问的身份,加入刑侦队。倘若,想要了解“四一九”特大连环劫杀案的详情,将此案真凶抓捕归案,弄清我母亲死亡一事,只有加入警局这一条路可走。那么,我愿意踏出这一步。”
“什么顾问?你同意当顾问了?”齐昭海瞳孔倏地一震。
宋冥的答应太突然,猝不及防的一句惊喜从天而降,把齐昭海给砸得有点发懵。他怔住好半晌,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齐昭海:“你确定吗?”
宋冥:“确定。”
终于,齐昭海如愿以偿。他用力不断抿嘴,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往上扬起:“那么,欢迎加入我们,宋冥顾问。我相信,这会是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
这时的齐昭海,着实称得上神采飞扬。
宋冥抬眼看向齐昭海,不得不承认,这个与她就读同一所高中的小学弟,生得确实挺俊。是那种少见的,俊得凌厉野痞的类型。
他身上有痞气,却不是街边不学好的混混那种流里流气。
而是干净的,锐利的,以重金猛火锻造的刀尖剑刃般的,锋利的少年意气。出鞘,能斩尽天下宵小,放在眼前也足以赏心悦目。
假使齐昭海走的时候,左脚没有绊到椅子腿上,给宋冥表演什么是一个规范的踉跄动作,他赏心悦目的程度,或许还能再提升十个百分点。
宋冥评估了齐队长的长相后,如是想。
她突然很好奇。那个让齐昭海爱得死去活来的女孩,当初是出于怎样的理由,才能对这样的齐昭海如此绝情?.
其实,关于父亲孙广和李百丰的事,孙敏学知道的也不是很多。
齐昭海千方百计才从孙敏学的记忆里,挖出李百丰和孙广的一些消息。这两个人的关系,拿亲如兄弟来说毫不为过。
而且更加贴切地说,没念几年书就回家务农的孙广,是那个成天跟在哥哥身后跑,却容易惹出麻烦的傻弟弟。而李百丰相比之下,更像那个踏实稳重的哥哥,总是跟在孙广后面帮他收拾局面。
在村里是这样,出去了还是这样。
根据孙广写回家的书信可知,李百丰带他进城做生意的初期到中期,还是非常照顾他的。期间,孙广犯的错误,李百丰都宽宏大量地不予计较,还耐心教他要怎么做。
但17年前的一件事,让事态急转直下。
李百丰和孙广合开的公司破产了。而这件事,似乎与孙广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孙敏学耸了下肩膀:“我只知道,当时我妈看完我爸寄来的那封信,就很慌张,嘴里一直念念叨叨地说什么‘完了完了’、‘李百丰一定不会放过你爸的’,说我爸这下捅了大篓子了。”
“然后呢?”齐昭海继续发问。
“然后我爸就失踪了。” 孙敏学咬牙切齿:“你说,我爸要不是李百丰杀的,他还能是谁杀的啊。”
孙敏学说完这句以后,犹嫌不够。
他气愤地又加了几句:“我爸是没他李百丰那么聪明,但是个老实本分的,不可能惹急什么人,也就这一次出了点错,还不是故意的。他们俩十几二十年的感情啊,李百丰说不顾就不顾了。”
李百丰和孙广这家倒闭的公司,叫丰广鞋业公司。
这个公司起名很简单粗暴,只是把他们两个人姓名最末尾的那个字拼在一起。
很快,简尧副队便在相关网站上查到了这家公司的具体信息。这是家合伙企业,企业业主需要对企业承担无限连带责任。恰恰是这一点,为李百丰和孙广埋下了隐患。
公司的破产,源于一份出问题的合同。
简尧废了些周章,搞到那份合同。这是份专门写来坑人的合同,字里行间隐匿着不少钻法律漏洞的陷阱。
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人,一不小心就会栽进去。
然后万劫不复。
而签署合同书时,代表企业签下名字的,正是孙广。
可以说,孙广的一时失察,直接导致了李百丰和两人的企业,成为掉进陷阱里的倒霉蛋,被一纸诉状告上法庭,要求他们偿还巨额损失费。
就这样,他们钱没赚到多少,先背上一身债务。
创业计划中道崩殂。
齐昭海不由得道:“这严重程度,完全不是孙敏学说的‘出了点错’,难怪李百丰会生气。要不是李百丰和孙广的家人都住在偏僻的村里,讨债的人找不到,恐怕也要被牵连。”
简尧会意:“那我联系一下企业经历过破产的员工,询问他们当时的具体情况。”
齐昭海颔首同意。
怎料,这一个电话打过去,推翻了先前的所有猜测。
针对两人关系恶化的猜测,员工发出震惊的质疑:“不可能啊。哪怕破产后,他们俩的感情依然很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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