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品人头17
员工的回应, 无疑推翻了他们先前的设想。
而齐昭海他们建立在这一预设上的推测,顿时随之土崩瓦解。
“出了这件大事,李总一开始确实很生气,孙总也的确老是避着他走。”从员工口中, 齐昭海得知了公司破产的后续:“但后来等债主真上了门, 李总还是护着孙总的。”
因纠纷反目的说法立不住了。
那李百丰和孙广的真正失踪原因,究竟是什么?
齐昭海问他:“你最后一次看到李百丰和孙广, 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我走之前见过一次。”员工告诉警方:“因为企业出事后, 债主请了人三天两头堵在门口泼红油漆催债,动不动还砸东西、打人, 李总就把我们这些员工都遣散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们。”
既然两人相杀的嫌疑可以基本排除,这个讨债的债主和他请来的人, 嫌疑立马大了许多。
齐昭海:“债主请了要债公司?”
“应该是吧。来的那帮人个个凶得很,带头的那个脸上还有条刀疤。”员工的语气里,听得出畏惧。
虽说, 要债公司上门追债, 是以要钱为第一目的。但如果李百丰和孙广交不出钱, 不能排除他们情绪上头,激情杀害这两人的可能性。
齐昭海若有所思:“不管是以企业的经营状况, 还是以李百丰和孙广的个人经济状况上来看,他们能凑到足够多的钱,交上这笔巨额罚款的概率,都几乎为零。”
当时法律尚不完善,对讨债缺乏行之有效的制约。
而且监控覆盖面极小。
在那种要不到钱的情况下,很难保证他们不会对李百丰和孙广, 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
齐昭海注意到这一线索,因而趁机向这个知情人士, 追问起更多与当年那家要债公司相关的信息:“你知道,那家要债公司叫什么吗?”
知道名字,下手查才方便。
“不知道。”员工一无所知得令齐昭海无奈。
好在,他在长达数秒钟的思索后,从零散的记忆碎片中截取到了一个可能有用的细节:“那批上门讨债的,经常提到一个龙字,不知道是不是那家公司名字里有这个字。”
虽然指向性不够明晰,但好歹算是有了点信息。
得到信息,一切就好办多了。
“走,去找一下债主。”齐昭海说:“问问他请的有龙字的要债公司,到底是哪一家,当年又都做了什么缺德事。跟自己利益相关的,他肯定最清楚。”.
“谁?李百丰和孙广?”
债主悠然自得地躺在摇椅上,呷着茶水晒太阳:“警/察同志,这俩人谁呀?我没印象。”
他虽然年过六十,已然算得上高龄,却吃得脑满肠肥。每一根白发上,都能看见油润的光泽。不过,这也难怪——
这债主平日里,住的是带西式庭院的奢丽别墅,开的是款式最经典的崭新豪车,屋里请了家政来收拾做饭。每逢周末假期,儿女还会带着孙儿和滋补礼品,过来探望他。
好一幅儿孙绕膝,安享晚年清福的图景。
他不胖谁胖?
一想到他的惬意闲适背后,牺牲破碎的是李家和孙家两个家庭,齐昭海心中不禁油然而生一股不忿。
这债主也不知道是坑害了多少人,毁掉了多少个家庭的平静,才用这些人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换来了这样的奢侈的豪宅香车,和他安逸幸福的晚年生活。
齐昭海板着脸:“真不记得了吗?”
债主面上茫然的神色始终如一,宋冥看着齐昭海摇摇头:“没撒谎。”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不记得,却更令人心头沉重。
破产的阴翳和失去亲人的痛苦,困扰了两个家庭十余年,甚至酿成了一桩血腥的灭门案。而始作俑者早已忘记自己祸害过的人,逍遥快活去了。
连记都不记得,何来忏悔?
齐昭海拿着李百丰和孙广的照片,给债主辨认:“这是他们的照片,认得吗?十几年前,你还在法院起诉过他们违约,让他们的公司破了产,还背上了天价债务。”
债主戴上老花镜,微微后仰,皱着眉毛仔细瞅了半天,终于从那两张照片上面,隐约寻觅到一些模糊不清的印象:“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原来你们问的是他们啊。”
认出他们的瞬间,债主脸上有微表情一闪而过——
很明显的厌恶。
这两张照片,是刺激他情绪的有效刺激源。褶皱更深的印堂,以及往上掀起的嘴唇,无不彰显出债主对李百丰和孙广的排斥。
如果不是齐昭海在旁边看着,宋冥甚至觉得,债主会把照片拿远或扔掉。
像丢弃极度晦气的东西。
厌恶的情绪是低评价,但没攻击性的。
从这个态度,宋冥推测债主当年气势汹汹的讨债举动,或许并没有那么顺利,并且拿结果毫无办法。
事实证明,这债主远比警方所想的,更加精明敏锐。在宋冥观察的同时,债主也在观察他们:“警/察同志,不会是这俩人出了什么事儿,你们以为跟我有关系吧?”
齐昭海还没说话呢,债主就先大声喊起屈来:
“哎呦喂,警/察同志,我那可是合理合法的,法院总不可能有错吧。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说了,是他们违反合同在先啊,我要点违约金、损失费,不过分吧?”
“没问你这个。”齐昭海冷冷道:“你当年,是不是找了个要债公司?”
债主:“要债公司我找了好几个,你问哪个?”
“你当初雇佣来向李百丰和孙广追债的那个,名字里有‘龙’的。”齐昭海说。
“哎呦哎呦,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债主放下茶杯。他调整坐姿,向前倾斜身子,压低后的嗓音透着阴气森森的诡异:
“我跟你说啊,这事儿,邪门!”
他睁大混浊灰白的老眼,死死盯住齐昭海和宋冥。
那蒙了尘般的眼珠,死物似的,一瞬不眨地注视着他们,似乎是希望从两人的脸上,发现些讶异或是被吓到的蛛丝马迹。
直到确认他们真的波澜不惊后,债主才略感遗憾地开口:“那个追债的公司叫龙椎要债,我本来以为这名字,应该挺靠谱的,他们派去的人我看也不错,刀疤脸,能唬人。哎,我是怎么也没想到,后面会出那等子事……”
债主话到重点,戛然而止。
齐昭海警告式地瞟他一眼:“问询而已,没有必要留悬念。”
这样的人堪称人精。
只怕说故事是假,试探他们虚实才是真。
“行行行,现在的年轻人性子急,听不得我这把老骨头翻旧黄历喽。”债主低头喝茶,颇为扫兴:
“后来啊,我这钱还没要到呢,派去讨债的那个刀疤脸突然跑了。我再请了别人去要这笔钱,可他们死活都找不到那俩人。负责讨债的人跑了,两个背债的没了。你们说,邪门不邪门?”
“一下子失踪三个?”齐昭海沉下眉尾,眸光暗敛。
那性质可就严重了。
“没有没有,没那么严重。”债主讪笑着,忙说:“那刀疤脸的没失踪,就是联系不上。他电话里一听见这事儿就挂断,信息也不回,没过多久连家也搬了。他朋友说他是给吓惨了,具体被什么吓着了也没说。”
齐昭海抿了下唇。
一提起跟李百丰和孙广讨债的事,就立刻终止谈话。这个举动非常可疑。
他在逃避这件事,为什么?
是真被吓住了?
还是心虚?
齐昭海对这人来了兴趣:“这个负责讨债的刀疤脸,叫什么名字?”
“我们管他叫老疤。”债主说。
只因为他脸上的那道刀疤,太过具有标志性。
那道可怕的刀疤划过鼻梁,从老疤左眼下方一直延伸到他的右嘴角,紫红蜈蚣似的盘踞在那里。哪怕匆匆一瞥,都能让人由衷地感觉心里发怵。
脸上这道疤,曾经是他凶悍的证明。
如今,成为了找他的特征.
也幸好老疤有这道疤。
否则,隔着十余年的漫漫时光,用一个潦草的假名寻人,肯定会是一种海底捞针般的折磨。
即使——
现在也差不了太多。
简尧副队办事靠谱高效,根据债主和龙椎要债公司老员工的描述,他利用技术手段,在软件上拼凑出了一张符合老疤面部特征的脸。
当简尧转过电脑,把屏幕上的人脸图片给债主看时,债主惊讶地竖起拇指:
“像,老疤就是这个样子。”
剩下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只需把老疤的合成图片导入系统里进行比对,然后等待结果出来即可。
齐昭海站在会客室外,隔着玻璃墙观察债主的反应。他问宋冥:“这个债主,可能是导致李百丰、孙广失踪的罪犯吗?”
“可能性不是很高。”宋冥列出推断依据:“他在认出可能遇害的李百丰和孙广两个人时,显露出的微表情是程度较轻的厌恶。这是一种值得分析的微反应,这代表他在评估我们寻找这两个人,对他是否会产生威胁,并得出了否定的结论,所以心态轻松很多。”
债主是做过亏心事。
但他不太可能炮制失踪案。
如果真祸害了两人,被警/察拿着死者照片找上门,瞬间的微表情应该是恐惧而非厌恶。
至少,反应的程度不应该那么轻。
所以债主所做的,从单纯的法律层面上应该都是相对“合法”的,不怕他们来查。
宋冥这边刚削减了债主的嫌疑,就见简尧推门而出:“查到了。老疤最后一次跟公司报备去找李百丰和李山志,是十六年前的七月底,去的地点是位于云岫街的工地。”
这次过后,老疤就提交了辞呈。
从此匿迹销声。
供品人头18
“根据跟老疤共事过的老员工的描述, 老疤是个狠角色。”
简尧终于得空抿了口水:“要债公司雇佣他,也是看在他为人狠戾,长相凶恶,对不肯还钱的债务人能威胁, 也能下得了手。我这边还查到, 他因为打架斗殴,曾经有多次拘留经历。”
他冲动易怒, 身上有一股凶性。
喜欢逞凶斗狠。
老疤这样性情的人, 比其他人有更大的概率,在被激怒后激情杀人伤人。
“两人进城打工是在十九年前, 破产负债在十六年前。”齐昭海思索后,问简尧:“我们之前查过李百丰和孙广最后一次消费记录、银行流水, 还记得是在什么时候吗?”
调查不易,简尧副队叹了口气:
“记得,因为时间过于久远, 当时查了好久才查到。李百丰的是7月23, 孙广的是7月24, 都在十六年前的七月底。”
跟老疤最后一次因追债工作外出的时间,基本重合。
之后, 被要债的两个人从此失踪,只剩下去追债的老疤一个人全须全尾地回来。怎么看,老疤不跟二人的失踪,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顷刻间,老疤的嫌疑指数型飙升。
他们需要知道,老疤去工地找两人的那一天, 究竟发生了什么。
“现在怎么办?”简尧征询意见。
要是这起失踪案是新近发生的,他们就算调不到监控, 最起码还能在周围走访一圈,问问看附近居民最后一次见到失踪者,是什么时候。
可现在一切都是枉然。
齐昭海感慨:“他们三人当时见面的云岫街工地,模样应该变了很多。”
白云苍狗,时过境迁,在人口流动率向来不低的云程市,十六年足以改变大多数事物,包括生活在周边地带的人。
因而除了调监控以外,走访这条路也被堵死了。
幸好他们还剩两条路。
首先,老疤的身份如今已被确认。
只要老疤这个人还在云程市,找到他的下落就不是问题。他很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李百丰和孙广的人,就算可以排除嫌疑,以他为调查对象,也一定知道他们失踪前的更多内情。
其次,就是那个工地。
一晃十六年过去了,那里有没有可能还有线索隐藏?.
工地里的线索要找,老疤这个嫌疑人也要查。当前情况下,兵分两路或许是最好的安排——
齐昭海和宋冥去找老疤,简尧则带人探索那个工地。
探索那个曾经的工地说难不难,说易却也不易。主要挑战,就是辨认哪里是那个工地原来所在的位置。正因如此,简副队带上了队里心最细、眼最尖的樊甜恬。
而樊甜恬带上了她的糖。
樊甜恬鼓着腮帮子嚼泡泡糖,双手抱胸,用质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伫立在眼前建筑,活像个逃课出来打群架的不良少女。
不良少女仔细观察着对手。
然后,她张开双唇,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就这?十六年前是工地,十六年后还是工地,这有什么差别嘛?”
原因无他,只是面前的建筑模样太过寒碜。
外墙瓷砖开裂,钢筋水泥裸露。建筑的一楼坍塌了半边,楼体严重倾斜,摇摇欲坠。窗户玻璃更是破碎不堪,镂空的窗框上空无一物,只有凛冽冻风咆哮穿行。
要多萧瑟,有多萧瑟。
“这不一样。”简尧一本正经地纠正:“以前的工地是在建设施工,现在的工地是在拆迁。这些年城市发展得太快,很多老旧的建筑都被拆迁了,重新规划用地了。”
樊甜恬刚吹起个泡泡,下一秒“啪”地破了。她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躲开地面上的砖石土块:“哎呀,反正也差不多,都是一片狼藉。”
都给他们的调查工作,带来了不少困难。
简尧捏着十六年前的旧照片,对照着眼前的建筑仔细看了一下,笑道:“我们运气可能还不错,现在拆的这栋,正好是曾经在建的那栋。”
虽说已经被拆得残破不堪,起码能看得出旧日的轮廓。
还不至于面目全非。
根据格局构造不难看出,这里曾经是一栋写字楼,许多人曾在这里勤勤恳恳地办公。但现如今,附近的地面上,被挖掘机暴力卸下的砖石瓦片垒积如山,其中掺杂的玻璃碎片清晰可见。
走在上面的危险,可想而知。
简尧拿出警官证,让在场的拆迁人员暂时停止作业。
樊甜恬深吸了一口气。她嚼着泡泡糖,刚在砖石堆上迈出两步,一块已经松动的混凝土块,几乎蹭着她前额坠落,震得地面轰然颤抖。
砸下的位置,距离她脚尖甚至不足二十厘米。
“回来!太危险了。这栋楼随时都可能倒塌。”简副队心头一颤,高声命令:
“它的底部已经不稳了。”
樊甜恬现在过去,随时都有可能被土石掩埋。
“可是如果我不去的话,怎么近距离观察?”樊甜恬脚步没动,回头说:“时间都过去那么久了,又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在这里什么也看不清。”
“先回来,”简尧再次强调:“我来想办法。”
他眼底压着黑沉的偏执。
樊甜恬第一次见简副队这样温文尔雅的人,露出这样固执的神情,不禁愣了。但,她随后很快明白了原因——
简尧想起了他的妹妹。
那个乖巧懂事,却最终死于非命的妹妹,是他难以释怀的心病。
片刻犹豫后,樊甜恬还是听话地回到安全地带。她瞥了眼写字楼墙上深深的裂缝,以及被摧残得差不多的楼体,不禁吐槽:“这楼被拆成这样,里面的线索估计早就没了,里面就算有什么人,恐怕也被砸死了……”
她毫无节奏规律地嚼着糖,嘴里的嗓音含混成一团,站在她旁边的几个施工人员都没能听清。
没曾想,简副队却突然看向她:“你刚刚说什么?”
樊甜恬哪里想得到他会问这个,险些上演一个开口忘词:“呃……我说,这栋楼被拆成了这个样子,里面可能没什么线索了。”
简尧想了想,摇头道:
“不是这句话。下一句呢?”
樊甜恬这回说得流畅多了:“楼烂成这样,楼里就算有什么人躲着,也怕是被砸死了。”
砸死。死。
简尧终于琢磨出来,启发他的那个字是什么了。
他此行临走前,几乎把李百丰和孙广这两个失踪人口所有能找到的社会关系,全部问了一遍。他基本能够确认,两人是在十六年前的7月24号夜晚失踪的,地点正是在这个老疤来找他们的工地。
案发之前,公司宣告破产的他们,正在该工地上打工,以便赚钱还债。
“十六年前的工地里面,会有什么?”简尧问樊甜恬。
“建筑工人,钢筋、钢板、焊管之类的建材,吊车、混凝土搅拌车之类的等工程建筑机械?”樊甜恬绞尽脑汁:“应该还有水泥。”
现在建房无不需要水泥。
从地基到楼层,都需要经过水泥的浇筑。
简副队的眉尾轻轻一扬。工地上危险的建材千千万,严重时不少都能夺人性命,可偏偏是水泥,引起了简尧的注意。
他熟悉云程市的气候——
夏天潮湿多雨,水泥较难凝固。
十六年前7月24日的天气预报显示,当晚下过一场大雨,使原本已经难干的水泥雪上加霜。
当时距离规定工期尚且宽松,工人不需要连夜赶工。李百丰与孙广之所以在夜晚赶回建筑工地,有很大概率是为了给水泥池及时排水和遮雨,阻止暴雨影响工程质量。
也就是说,两名失踪者来时,灌注的水泥仍旧处于液态。
液态的水泥——
是绝佳的藏尸地点。
诚然,水泥里的化学成分会加速尸身腐烂,但是只要在尸体表面包裹上一层塑料袋,尸臭味就不会弥散出来。
等到两人的工友来工地时,已经是次日清晨,昨夜的水泥早已自然凝固。没人会想到,昨天才和他们一起工作的人,当时就躺在他们脚底的建筑里,失去了生命体征。
简尧突然觉得脊背发寒,口腔里呵出的热气仿佛都要凝结成霜:“把那些工人叫回来,拆。拆的速度越快越好。”
他吩咐樊甜恬:
“拆的时候尽量谨慎一些。”
樊甜恬元气满满地行了个礼:“遵命!”
工地机械重新发动,轰鸣声撼天动地。机械臂朝天高高抬起,推土机车轮滚滚向前……更多的砖瓦被扫下,钢筋被摧折,石块和沙土像雨一般密集地坠落下来,震得他们立足的地面摇撼不止。
大楼光鲜的外表被层层剥离,底下残败的内里才慢慢显露。
夜色笼罩工地,上空照明灯次第亮起。
又一块墙体结构从高处坠下,沉重地砸进地面的碎石堆里。顷刻间,水泥板表面在重力作用下,裂开一道狭长深邃的缝隙。
那缝隙逐渐扩大、延伸。
咯嚓——
彻底裂成两半。
粗糙的水泥板断面中,显露一小块洁白。
它的质地跟水泥或者混凝土都毫不相像,比混凝土更光滑,也没有水泥的粉末感,更白净,更易碎,不像水泥里会有的东西。
“这东西是啥呀?”
“之前咱们咋没见过啊?”
工人们陆续停下手中的活计,低声议论着围拢过去。
简尧担忧他们破坏现场,赶忙制止:“大家稍安勿躁。先别乱动,我过去看看。”
旁边的工头按捺不住好奇心,自告奋勇,主动拿过大功率手电筒跟随其后。说是帮忙照明,实际是为了借此名义一探究竟。
然而,当手电筒的光束怼到那一不明物体上时,工头的脸立即变得跟光线一样惨白。
“我滴个老天爷啊……”
他膝弯子抖得像筛糠,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往后退,活像见了鬼。连手指头被地上的玻璃碎片划出道道血痕,都无知无觉:
“这他/妈/的,是人的骨头啊!”
人头供品19
与此同时, 寻找老疤的过程也正在进行。
由于简尧副队带樊甜恬调查工地去了,被剩下的石延就自然而然地参与另一任务,与齐昭海和宋冥一起前去问询老疤。
石延一上车,齐昭海立马后悔了。
在此之前, 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意识到, 石延居然有这么强的话唠属性。一路上,石延一张嘴叽叽喳喳个没停, 哪怕没人搭理, 他自说自话都能说上一两小时。
齐昭海难得有个跟宋冥共处的时间,全被他打搅得干干净净。
连个耳根清净都没有。
看到宋冥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静音耳塞, 默默戴上的时候,齐昭海终于绷不住了。
趁着停车等红绿灯的当口, 齐昭海忍不住开口:“石延,你小子今天话怎么这么多啊?临走前让你查的东西,你都查完了吗?”
“不就是老疤的资料吗?小菜一碟。”石延笑得很憨, 露出一排白牙:“给您发过去了。”
“简要说说。”齐昭海道。
石延清了清嗓子, 重视程度不亚于被委以重任:“老疤真名叫张巴, 因为打架斗殴蹲过两年局子,出来后没多久, 就进了要债公司。他那几年在要债公司业绩好,晋升快,所以后来的离职显得很突然……”
齐昭海性子急,嫌他赘述过多,干脆直接提问:“离职后,老疤去了哪里?”
“到云程市其他区给人当保安, 直到退休。”石延答。
“一直安分守己?”齐昭海挑眉。
石延又前前后后翻看了一遍资料,再度确认后, 这才谨慎作答:“对,再没犯过事儿,还见义勇为了一次,拿了面好公民锦旗。”
像是一朝金盆洗手,突然收敛起一身凶性。
却越发叫人觉得疑窦丛生。
齐昭海正想着,架在前头的红灯连闪几下*七*七*整*理,切换成绿莹莹的一盏。
他换挡启动,驱车行驶过这个红绿灯路口,又飞驰过一两条街。从新城区进入老城区后,两侧窗外的绿化带明显少了许多,成片的摩登高楼迅速往后退去,矮小的平房密密匝匝地围拢过来。
车越往里开,浓厚的市井烟火气越涌过来,将他们连人带车包围住了。
老旧城区内不好停车。齐昭海艰难地找到个车位,带人绕路走进一个居民区:
“到了,这就是老疤现在的住处。”
“啊?这里?”石延瞪大眼睛,与面前一幅岁月静好的景象面面相觑。
饶是石延在车上已经看过资料,还是认不出谁是老疤。
因为远远瞧去,展现在眼前的不过几把藤椅,一张石桌,三两老树,几个围坐在桌边唠嗑家常的大爷大妈而已。不管是哪一样,都很难和凶神恶煞的追债者挂上钩,更何况是个有案底的追债者。
石延看来看去,一无所获:“怎么没个脸上有刀疤的?”
“资料里写,老疤后来做了整容手术,把刀疤祛掉了,样子也变了。”齐昭海好气又好笑,没忍住敲了敲他不灵光的脑袋瓜子:“又漏看资料了。你说,你这粗心大意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石延双手抱头,哎呦哎呦怪叫:“老大饶命!我脑袋要是敲坏了,就更不好使了。”
然而,老疤究竟是人群中的哪一个,依旧是个令人茫然的问题。齐昭海正欲掏出手机,查看资料里存放的老疤近照,却听见宋冥开口道:
“左数第三个是老疤。”
宋冥简洁的言语,好似手术刀的刀刃,薄而冷,不带犹疑地切割进人群,精准剔除他们正寻找的“病灶”。
左数第三个,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低头认真观棋,背在身后的双手把玩着核桃。没了那一身蛮横的凶残性子和刀疤,他纵横的皱纹中甚至显出几分长辈的慈祥。若不沉住气仔仔细细地看,还确实不容易瞧出他往日的痕迹。
“这是老疤?变化这么大啊。”石延啧啧惊叹。
他禁不住拿照片来对比。
殊不知,恰恰是那数秒迟疑,让他们不幸错失了抓捕良机。
只在那一瞬间,老疤从棋局上挪开注意力。他一抬头,似乎望见了他们,转核桃的那只手从背后挡到身前,左脚脚尖也悄然转至他们的正对面。
这些都是极常见的肢体动作,老疤连膝盖都不曾弯曲。
可宋冥一见,却立即说道:
“不好,他要跑!”
几乎在她张开嘴唇的同一秒,老疤猛然转身扭头,朝他们相反的方向逃走。
用力之大,齐昭海仿佛隔着五十米开外的距离,还能够听见老疤那严重骨质疏松的颈骨,在扭转时,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咔嚓脆响。
齐昭海拔腿便追。
石延“卧槽”了一声,紧跟其后。
老疤不愧是老疤,年轻时连番几次跟警/察玩追逐战,多少也跑出了一点心得技巧。仗着对地方熟悉的优势,老疤专往人多的地方钻,边跑还边不断地放倒周围的物品,给警方制造障碍。
可他终究是老了,不如从前了。
才跑一段路程,他就已体力不支。双手撑在膝盖上,气喘如牛。
“跑不动了吧?”
齐昭海轻而易举地追上他。
登时,老疤骇得仓皇回头,却被石延给截断了后路。
齐昭海悠闲地甩着手铐,闲庭信步般,走向无路可逃的老疤:“你说你也是,七老八十了,做些什么不好,非要跟咱们警/察玩什么巷道追击。我们在你年轻时就能逮着你,现在你老了,赶上你只会更容易。”
齐昭海其实没想做什么。
一是老疤辞职后并没犯事,二是目前没有证据表明,李百丰和孙广两人的失踪与老疤有关。
然而,齐昭海还没走近几步,老疤立刻两腿打颤,蹲在地上抱住头大叫起来:“你们别来找我,我没杀他们!没杀他们!”
他老化的声带在恐惧中拉扯,嘶哑得嗓音都变了调。
齐昭海不由得皱眉。
宋冥姗姗来迟:“看样子,你似乎已经知道我们为谁而来。”
老疤哆哆嗦嗦地举起手挡在前方,上下两排牙齿都在冷风中颤抖打架:“李百丰,孙广……是他们,是他们的鬼魂回来了……”
这副畏惧到极点的模样,昭示着这起失踪并不简单。
“为什么会是鬼魂?为什么说他们被杀了?”齐昭海三步并作两步迈到老疤面前,骤然压低音调,全开的气场倏然砸下:“说!你把他们怎么了?”
在鬼魂与齐队长的双重刺激下,老疤惊得懵了。
他被吸去了神智一般,颠三倒四地重复,惊惧不已:“他们死了,都死了……我没杀人,没杀人,别来找我……”
没说两句,老疤突然跪下。
双手撑着地面,面朝某个方向,一下又一下重重磕头。
齐昭海瞟了眼老疤祈求鬼神原谅的卑微姿态,对石延说:“把他带回去,再好好审问吧。要是来个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虐待老人呢。”
石延依他所说,将老疤扭送进警车。
之后,石延凝视着老疤方才叩首不止的方向,恍然间似有所察:“老大,李百丰和孙广失踪的工地在云岫街哪儿,我没记岔吧?”
石延怕判断失误,一再确认。
齐昭海颔首,怪道:“没记错,但你问这个干什么?”
石延火急火燎地打开手机卫星导航,输入了“云岫街”三个字,表情逐渐难掩惊喜:“大发现!重大发现!云岫街就在老疤刚才叩拜的方向。”
换句话说,老疤拜的是云岫街的工地,失踪者消失的地方。
而老疤后面那句求饶的话——
不止可以对警方说。
把听到话的对象,换成李百丰和孙广的亡魂,也同样成立。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老疤刚刚之所以朝云岫街磕头,是因为他想要向两名失踪者的鬼魂求饶,求他们放过自己?
这个诡异的猜想的诞生,使齐昭海后脊顿时激起一层冷气。
他问石延:“情况属实?”
石延响亮地拍了拍胸膛,自信满满:“老大,你刚调来云程市没多久,可能对这里不太清楚,但我是土生土长的云程市人,对这里的道路最明白了,不可能有错的。”
这样看来,李百丰和孙广的尸骨,很可能还留在工地里。
他们从未离开过。
云岫街、工地、老疤……这几个词汇,在齐昭海脑海中不断旋绕逡巡。在重重迷障的围绕下,他接到了简尧副队打来的电话。
“队长,我们发现了两具尸体,疑似是李百丰和孙广的。”
简尧的话语从听筒里传来,声线显出罕见的深沉凝重。这让齐昭海心头,本能地漂浮起不详的预感。
因此,齐昭海即刻发问:“在哪里?”
“在工地上,建筑里。”简尧道:“凶手把他们的尸体,砌进了写字楼的水泥。”
电话的另一侧,简尧站在那块已经被卸下来的水泥板前。这庞大厚重的水泥硬块里,一度吞噬了两个鲜活的生命。若不是拆迁工作,导致一截手骨露出,他们也不可能重见天日。
天色越来越暗,千家万户的灯火次第亮起。
满城灯光,点点如豆。
光芒所聚集的繁华地段,恰位于黑黢黢的工地后方。一明一暗,蔚为壮观。
简尧放下手机,缓慢昂首——
以这个角度看上去,云程市这座现代化的繁华都市,仿佛正从这些被水泥淹没的尸骨上,欣欣向荣地生长、崛起。
即便是错觉,仍令人不寒而栗。
供品人头20
挂断电话后, 齐昭海第一时间驱车,往云岫街的拆迁工地赶。
一得空,石延的话唠本质瞬间展现。
他不安安分分坐在后座,却极力往前伸脖子, 跟副驾驶座上的宋冥艰难搭话:“哇靠, 宋小姐你刚刚也太神了!你是怎么一眼认出,谁是老疤的啊?”
宋冥淡声回头:“老疤早年时因违法违章, 曾被抓捕过不止一次, 见到警方时感到紧张,已经形成偏他下意识的反应。后来又疑似做过亏心事, 会更因我们的出现感到不安。根据微反应,判断出那群人中谁最紧张, 谁就有可能是老疤。”
“可老疤当时也没做什么啊?”石延不解:“就是脚尖转一下,手往前放嘛。”
宋冥侧过头,倚在副驾驶座椅靠背上:“单是这个手放的位置, 就能解读出许多信息。当时, 老疤将他拿着核桃在盘的手, 屈肘挡在身前,在我们与他中间通过肢体的动作, 人为形成屏障,这是一种很常见的防御动作。”
石延挠挠脖子。虽然没提问,但满脸写的是“我不明白”。
宋冥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从车上预备的矿泉水里,随手拿起一瓶,递给石延。
石延笑嘻嘻地接过矿泉水:“嘿嘿,谢谢你。不过我现在不渴, 我就先不喝了。”
他话音刚落,只见宋冥抿唇神秘一笑:“你以为, 我这瓶矿泉水是拿给你喝的吗?你低下头,注意一下你现在手臂的摆放姿势,是不是摆在你身体旁边?”
石延闻言低头,讶异地看见他那只因为拿水而弯曲的右臂,果然摆在侧边:
“卧槽,怪了。我压根没控制我的手啊。”
宋冥微微笑道:“因为你我已经共事过一段时间,你对我已然放下戒心。在面对我时,你不需要防御或者戒备,所以你拿着矿泉水的手,并不是放在身前的。”
而后,宋冥示意他把矿泉水还回来:“我想要你再试一次,将我想象成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这次也不要下意识控制,让一切顺其自然进行。”
这一次,情况大不相同。
分明是石延无意识做的事情,可结果却跟宋冥预测的一模一样。
石延那只手,真的刚好隔在他胸腹之前。
“我去!好神奇!”石延惊叹道,对宋冥的敬佩之情溢于言表:“宋顾问,那你又是怎么提前知道,老疤什么时候准备要跑呢?”
“脚尖的朝向。”宋冥说:“人的脚尖方向,能够表现出他下一步想要去的方向。在多人对话中,一个人的脚尖,通常会指向他想要交谈的那个人的位置。如果在场的人他都不想要谈话,只想要赶紧离开,他脚尖则会朝向人群外,随时预备逃离。”
方才,老疤脚尖转向他们的反方向,正是逃跑的先兆。
“好厉害!”石延不由自主地夸赞。
虽说被夸的是宋冥,驾驶座上的齐昭海却没有忍住,偷偷扬起嘴角。
他的学姐,最厉害了.
当齐昭海他们抵达现场时,李百丰和孙广的尸骨,正在被从水泥板里面小心地清理出来。
这无疑是项精细活。
一不小心,就可能破坏这些遗骨上留存的线索。
尸骸的清理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每个法医额头上,都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水。至于初步验尸结果,得等他们先完成这一步才行。
“辛苦辛苦。”齐昭海忍不住说。
有个法医与齐昭海相熟,瞟一眼宋冥以后,便朝齐昭海挤眉弄眼:“哟,队里来了新成员?我从没见你这么关注过一个人,怕是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她身上喽。”
齐昭海心虚地移开目光:“行行行,今晚夜宵我请。你不就想要这个吗。”
一顿好吃的,准能堵上他们的嘴。
夜宵的诱惑面前,一帮饥肠辘辘的加班人放声欢呼。突然爆发的欢呼声,响彻工地,宋冥疑惑地转头看来。
意识到被她注视的那一霎,齐昭海一秒收起笑意。
他腰杆挺得笔直,表情陡然变得正经,虚握起拳头放在嘴边,故作严肃地清了清嗓:“那个……夜宵吃什么等下再讨论。现在这起案件,已经从失踪案上升到人命案了,先来说说发现了什么?”
法医忍俊不禁:“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像个在心动女生面前,牟足了劲拼命表现的毛头小子。”
不过案件性质的变化,的确带来了更大压力。
“尸体还没清理完毕,能给出的结果不多。之后,我会给出更详细的尸检结果。”法医无奈地说:“目前唯一能肯定的,是两名死者应死于水泥凝固当晚,且死亡的时间不会差距太大。”
那就意味着,都死于十六年前的7月24日。
老疤去找他们的那个晚上。
齐昭海沉思片刻,又听法医道:“死者应该是他杀,失足落入水泥池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因为我们在尸骨外面,发现了几层袋子。这些袋子的材质不容易被腐蚀分解,所以能保存至今。”
一定是有人先将他们残忍杀害,把尸体裹进袋子里后,再藏进水泥。
“这凶手还挺聪明的。”
齐昭海嗤道:“裹上袋子,尸体腐烂散发出的刺激性气味,就没人能闻到了。”
两具尸体的转移搬运困难,凶手既然选择将尸体藏在水泥里,那他杀害两名死者的凶案现场,大抵是不会距离这栋写字楼太远的。
熟悉云程市城市演变的本地人石延,对此表示肯定:“我记得我小时候,这里还挺繁华的,这个工地旁边很多店铺,一到晚上就有不少爱逛街的人过来。”
人流车流多,被发现概率大。
虽然案发当晚下了雨,路人数量会减少,但这样繁华的街道对凶手来说,绝对是能避则避的地点。凶手不会走得太远的。
而当晚来工地的,除了死者李百丰和孙广,就只有一人。
那个人就是老疤。
“这个老疤,回去真得好好审审了。”齐昭海心道。
以往命案的调查上,案发现场绝对是第一重要的地方。无奈,发生凶案的建设工地不复存在,建造成的写字楼又被敲得稀碎,案发地点现在根本无从查起。
他们只能好好研究抛尸现场了。
齐昭海使用镊子,从水泥的碎屑中,夹起一根纤维。这是一根编织袋的纤维,已经变干、发脆得挺厉害了,以至于齐昭海不得不放轻指尖的力度,才能够把纤维夹进证物袋里,以供观察。
幸好,这种工地常用的编织袋,是由聚丙烯材料拉丝制成,需要五十年才能被完全降解。
仅仅过去十六年,还绰绰有余。
齐昭海在这条袋子纤维上,发现了印上去的红色痕迹。
起初,仅凭那一丁点零星的红色,他很难判断这个印上去的红色标志是什么,直到他找到一块更大的编织袋碎片,谜题才终于解开。
装尸体的,是聚丙烯水泥袋。
这种水泥袋在工地很常见,凶手通过在现场就地取材,用其包住了尸体。截至当前,他们在这个凶手的藏尸过程中,还未发现属于该工地以外的东西。
“有激情杀人的可能性。”宋冥
这时候,初步尸检结果也总算出来了。当宋冥在法医的招呼之下,将视线转向挖掘出的两具尸体时,她首先注意到的,是一根斜插进尸身胸口的钢铁管道。
在弥漫的夜色下,那根铁管瘦长而漆黑。
好似一支利剑。
自上而下地穿过死者胸膛,将他飞虫标本般钉死在地上。
法医感受到他们目光聚焦的位置,道:“正如你们所见,这一具尸体上的致命伤,是由这根横穿胸口的管道造成的,脏器破裂,导致大出血。除了他骨骼的头颅要害处,有被钝器击打的痕迹,身上便没有多少陈旧伤了。”
显而易见,生前的大多数时间,他都被保护得很好。
说到这,法医顿了顿:
“但另外一具尸体,则恰恰相反。”
另一边,安静躺在夜空之下的,是一副伤痕累累的骨架。重见天日后,残余的水泥粉屑仍旧附着在骸骨上,使其衬得愈加狼狈不堪。
“他头部,是被钝器连续击打造成的致命伤。”
法医看向这具尸体,指出他身上不同的位置的伤痕,口吻听得出怜悯:“他身上还受过太多的伤。几处不太严重的骨裂,看起来是自然痊愈的,粉碎性骨折去打的钢钉也还没取出。恕我直言,我从来没见过把钢钉打得这么烂的,医生的手法非常粗糙。我怀疑,死者去的是不正规的诊所。”
甚至于,给死者治疗的医生有没有做手术的资格,都是个问题。
这样的黑诊所设施简陋,卫生差,医生技术也不行。可以想见,治疗的效果和手术的过程,大概都不会十分美好。
唯一的优点是便宜。
“如果他们真的是李百丰和孙广的尸体,可以理解。”齐昭海低声说:“为了省钱。”
任何一个人被逼到山穷水尽的境地时,或许都没办法考虑太多除生存以外的事情。熬到万不得已才做手术,是为了活着,也是为了更好地工作还债。
他的求生欲还是很强的。
但对一个带着这么多伤,背了那么多债的苦命人来说——
活着,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供品人头21
“都是生前伤吗?”宋冥问。
这个提问放在平时, 并不算是个难回答的问题。
因为判断是否为生前伤对法医其实不难,最直接的参考依据,是局部生活反应和凝血块。但鉴于死者的皮肤、肌肉等已腐败,只剩下光秃秃的骨架, 这种判别方法行不通了。
但, 也不是全无办法。
只是过程难免繁琐耗时一些。
“尸身上,有些伤势已经有愈合的现象, 应该距离受伤有一段时间了, 其他的则没有。”法医道:“至于是生前还是死后形成的,我们还得等回去, 把这些创口处的骨头切一点,做成骨磨片, 看骨小管里有没有血红素,才能下结论。”
倘如是生前伤,骨磨片在显微镜下, 能看见大量的血红素。
死后伤则相反。
尸身的腐烂程度过高, 法医的检验也变得艰难, 更需要回法医室用器材辅助。估计他们在这里干等着,是等不到太多尸检信息了。
“死者的DNA送去比对了吗?”齐昭海最后问道。
虽然, 遇害的时间、地点、根据骨长判断的大致身高,都与李百丰和孙广两人相仿,但仍不能排除巧合的可能。唯有将尸骨的DNA跟其子女进行对比,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刑事侦查的严谨性,让他们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放心,刚刚送去了。”法医夸张地故意皱起眉, 比了个受伤的姿势:“跟我合作也有好几次了,你还这么不信任我?这是太伤我的心了。”
齐昭海:“……”
他迅速地偷瞥了一眼宋冥。
在确认宋冥没受这个玩笑影响, 也没在心里给他扣分后,齐昭海才松了一口气,紧接着瞪了戏精法医一眼。
笑话,在意的人面前,他当然要保持形象。
“别那么严肃嘛。”法医乐了:“我的心其实很好修补的,只需一顿热气腾腾的夜宵,就能给它补得完完整整,漂漂亮亮。”
齐昭海短促地“呵”了一声。
他就知道,这小子费尽心机,在意的就只有那份夜宵。
看来这顿夜宵,是非请不可了。齐昭海当即点开外卖界面,选店、点菜、下单一气呵成。
接单的商家和外卖小哥也很尽职尽责,大晚上的,愣是在一个小时之内,紧赶慢赶地把几十份外卖全部送来了这个拆迁工地,现场人人有份。
众所周知,人类是不能像陀螺一样连轴转24小时的。
因而,在诸多香气四溢的美食面前,所有人都作出了出奇一致的选择——暂且停下手上的活,先休息休息,一切等填饱肚子再说。
法医端起碗,稀里呼噜嗦了一大口粉。
还没咽下去呢,他就猴急地鼓着腮帮子评价:“嘶,我怎么觉得这家店味道退步了。该不会是换厨子了吧?我总觉着,他们家的酸辣粉以前好像更好吃,现在这个辣不够劲儿了。”
齐昭海笑:“少点要求吧你。大半夜这个点,人家都快关店了,还能给你做饭,你就知足吧。”
“我只是觉得这里面多搁点芝麻和小米辣,可能会更香。”法医评头论足,活像个美食家。
“也可能不会。”
齐昭海忍不住损他:
“人家可是专业的厨师,跟你这分分钟能炸厨房的三脚猫功夫比起来,靠谱多了。要加什么,他比你更清楚。”
那法医自讨没趣,目光渐渐往外飘。
飘到一半,却被人为阻断。
“你眼睛看哪儿呢?”齐昭海往外挪了挪身子,故意遮挡在法医看向宋冥的视线。
那满得要溢出来的保护欲,让法医险些产生一种错觉,如果他再多盯着宋冥看久一点,同时胆敢在目光里掺杂上一些不怀好意的话,齐昭海会毫不犹豫地把他眼珠子挖下来。
也可能,那不是错觉。
就算是忠犬,为了护主也会咬断敌人的脖子。
“天地可鉴,我真没别的想法。”法医可耻地怂了,他举起双手投降:“我只是觉得,看她的样子好像……很孤独。”
“孤独?”齐昭海被这两个字戳中了。
孤独,冷僻,不合时宜。
这是一直以来,宋冥留给大多数人的印象。包括齐昭海。
特别是现在,当外卖的烟火气在冬夜里凝成白雾,裹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食物香气,聚拢在三五围坐的人群上空时,宋冥却孤身一人坐在远处的风口。
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就有一种与热闹氛围格格不入的割裂感。
形单影只,游离于人群之外。
简尧人缘最好,在哪里都能吃得开,此刻大抵已成为人群的中心。石延也端着自己那份外卖,找樊甜恬凑一起去了。在场的人里,宋冥只认识他们几个,但不知不觉间……
宋冥就成了被剩下的那个。
她作出独自一人的选择很正常,因为她根本融不进人群。
那不是属于她的圈子。
“都怪我,”齐昭海按着额角,懊恼不已:“我早该想到的。”
要不是他的疏漏,宋冥也不会落单。
冬夜的风伤人,无人的角落更是寒风侵肌。齐昭海二话不说,抛下旁边的法医,边走边脱下自己的羽绒服,过去把外衣披在宋冥身上:“现在天冷,不多加件衣服,等下忙完回去要感冒。”
赶在宋冥询问前,他忙先解释,只怕宋冥不接受这份好意。
借着披衣时的低头——
齐昭海看见,宋冥碗里是一贯的清汤寡水。
一把细面,碗里清得能见底的面汤,以及老板为了好看,撒在最上面的几点葱花。这样一碗比阳春面还寡淡的面,就是宋冥今晚夜宵的全部。
毫无疑问,这是一份生命体征维持餐。
所谓生命体征维持餐,用人话解释一下,就是毫无美味可言,作用仅限于凭借一定营养价值,维持人类基本生存需求的饭菜。然而,宋冥与其他人的差异在于,别人吃这样的餐,是迫不得已,宋冥却是主动选择。
“学姐,你怎么喜欢吃这种啊?”齐昭海啧啧称奇:“当时你坚持要点这种阳春面的时候,我都以为我听错了。”
“最先看到这个,就点了。”
宋冥坦言:“我不太在意饮食,没有偏好的食材,酸甜咸淡也都无所谓。”
仿佛舌根麻木,味觉失灵。
没有明确的喜好厌恶,也失去了强烈的喜怒哀乐。
对任何一个正常人来说,这样的生活简直了无生趣,而宋冥恍若不觉。她机械性地吞咽下这些面条,而后用纸巾擦净嘴角,每个动作都像是设定好的程序。
被风扬起的乌黑发丝,掠过宋冥唇边。气温在风声高啸里,逐渐走低。
宋冥将她的大衣裹紧。
然而,她没有动齐昭海披在她身上的羽绒服。
又一阵大风刮过时,宋冥抬起头,望向齐昭海的眼睛:“会冷吗?”
宋冥难得主动关心人一回,她确实不是很擅长这么做。齐昭海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夜风给吹傻了,双手冻得发红,都不知道往兜里揣。他摇摇头:“我穿得厚。”
宋冥忍不住发笑:“可你已经把羽绒服给我了。”
现在,齐昭海只穿了一件黑色的连帽卫衣,怎么看,怎么跟“穿得厚”搭不上边。
“嗯哼,那我就是……身体好,抗冻。不就是吹点风而已嘛,对我没多大影响。”齐昭海换了个蹩脚的理由“狡辩”,反正就是一口咬死了,不让宋冥借此把羽绒服还给他。
宋冥半信半疑地掀起眼帘。
似乎在揣测,为什么齐昭海不肯把羽绒服穿回去。
有时候,这位精通微表情的专家既能读人心,又读不懂人心。特指她的情感方面,一窍不通得相当直女。
宋冥好像默认齐昭海找她,定是为了案情:“两具尸体上伤势的差异较大,这是我觉得比较值得深挖的一个点。可惜,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知道是生前伤还是死后伤。信息量太少,我暂时无法从伤势上分析出凶手的心理。”
“案发现场也无法探查了。”齐昭海耸肩:“就算不被拆迁,这栋楼长达十六年的使用,也足够让绝大部分物证消失。案发现场的范围,只能锁定在当年的建设工地范围内,也就是这栋楼及附近。”
调查受限,线索匮乏。
眼下的状况实在令人沮丧。
但现在,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齐队长:“或许,还剩下一个可能的突破口。我们还有一个人可以问问。”
那个人,就是他们好不容易找到的——
老疤.
老疤这时候,还被拘在局里晾着呢。
他应付过的警/察太多,攒了一肚子油腔滑调。现在年纪大了,还学会了装病和倚老卖老。
越发不好对付。
早在齐昭海来拆迁工地之前,他就尝试讯问过老疤两句。老疤即便当时仍处于惊吓状态中,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不仅满口胡言乱语,不带半点真话,还试图反过来套他的话。
像条淤泥里打滚钻洞的泥鳅,浑身滑溜。
教人无从下手。
要想处理大泥鳅,需要准备一把盐,还要记得给泥鳅盆加盖。这是后厨里不变的真理。
齐昭海决定向这些厨子学习。
一定的证据,是他打算要撒的那把粗盐。适当的扣留,则是他加的盖子。
盖子一盖,甭管为老疤这条泥鳅在里头怎样撒泼耍赖,活蹦乱跳,都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反倒只会消耗他自身的精力体力。
如今,距离老疤被带回警局已经过去几个小时。
“盖”已盖好,“盐”将备齐。
老疤这条刁滑的大泥鳅,只等油热下锅了。
供品人头22
回警局去审老疤的路上, 樊甜恬略感担忧。
她焦虑地扣抓着车窗边沿,干着急:“队长,我们把老疤拘在局里那么久了,等下讯问的时间会不会很紧啊?”
像这种没有指向性很强的特定证据, 嫌疑人一般最多只能拘留24个小时。让老疤等的时间愈长, 他们待会儿问的时间愈短。对付起这样狡猾的人,很可能不够用。
这正是樊甜恬所担心的。
齐昭海悠然自得地握着方向盘, 不紧不慢往前开:“没事儿。不然你问下副队, 我都让他查了些啥?”
见樊甜恬真有些忧虑,简尧不等她问, 便贴心地说道:
“我去查了老疤这些年的违法违规记录。老疤这些年违章停车了十三次,跟人产生纠纷, 斗殴过两次……大事没犯,但是小事犯了不少,虽然他动用了一些社会关系遮盖过去, 但终究禁不起细查。他犯的这些事情, 够他多拘留几天了。”
言下之意, 是让樊甜恬不必为此担心。
“在一段很短的时间里,彻底改变自己的行事方式, 是基本没可能的。”
齐昭海接下去解释:“老疤7月24日晚上出门找李百丰和孙广,7月25日上午成功辞职,然后搬家去另一个地方开启新生活。他从出事到搬走不过才两礼拜。这么短的时间里,收敛他强攻击性的暴躁作风,不是件简单的事。”
思维是有惯性和惰性的。
改变并非瞬间就能做到的,它需要一个渐变过程。
在短暂的时间里, 具有特定行为习惯的人,即便刻意约束自己, 也很难做到彻底阻断自己过去的行事逻辑。
嚣张的气焰外放久了,想要收回来就难了。尤其是像老疤这种,不仅常年外放,还以此作为工作的。
“所以我猜测,老疤后来还可能犯过事,我们能把他多留一会。”
于是,齐昭海做好了准备。*七*七*整*理
对付这条奸滑狡诈的老泥鳅,他得预留上一大段时间把油锅烧热,开中大火,慢慢炸…….
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老疤和泥鳅具有相像之处。
当齐昭海看到拘着老疤的审讯室时,头一次打心眼里觉得,他们市局审讯室的样子,非常像一个淘洗泥鳅的大铁盆,还是顶上加了盖子的那种。
坚牢严实,暗而无光。
任泥鳅再滑不溜秋,也游不出这个旮旯角。
老疤已从惊恐中基本恢复,不再黑白分明的老眼里,终于有了点聚焦。但这也意味着,他正处在更难对付的清醒状态。
这自然不是个好消息。
但耳麦里,宋冥清冷的声音宛如一针强心剂:“我会帮你分析。”
齐昭海笑了一下,低头往审讯室里走。
就在这一步迈出的同时,他全身气场骤变,笑意顷刻间收得一干二净,冷冽的低气压破闸而出。
“你说得没错,李百丰和孙广真的死了。”齐昭海一上来,就给了畏惧鬼神之说的老疤一记猛料:“被困在暗无天日的水泥里面,没法入土为安,更回不了家,十六年来只能跟那栋楼里的人日夜共存……死者的怨气,一定很重吧。”
他漆黑的身影遮住灯光。
左边嘴角上扬,扯起一个阴气森凉的笑。
顶光的照射,在齐昭海眉弓下方投下暗得骇人的阴影。然而,那勾起的一弧笑纹却格外明显,分分钟令人联想起上身复仇的厉鬼怨魂。
老疤佝偻老朽的脊背,猛地瑟缩一下。
“水泥里的尸骨有多难挖,你知道吗?好几个法医合力挖了好几个小时,才把那些手指骨、胫骨什么的,从里面一点一点清出来。”齐昭海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每个重音在审讯室里都清晰可闻:
“两个大活人,只剩下一小把散装的骨头喽……啧,真惨啊。”
他摇头晃脑地惋惜。
明知这惋惜听在老疤耳里,如同恫吓。
因为根据那些广为流传的灵异传说,死的越惨的人,怨气越重,也就越容易变成更强的厉鬼,寻人索命。
老疤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他大张着眼睛和嘴巴,眉头向中间聚拢上扬,手指僵硬地一下下胡乱抠着裤管侧边凸起的接缝。
看起来,老疤是很怕鬼的。
这一套见效很快。
齐昭海正准备用这套方法,进一步击溃老疤的意志,不料被宋冥制止。
“别继续了。”宋冥忽然道。
突如其来的叫停,让齐昭海大惑不解。他压低音量,悄声问耳麦另一端的宋冥:“为什么?”
“老疤对死者的鬼魂,已经有了抗性。”宋冥针对其反应分析道:“他皱眉肌,额肌中束和上睑提肌等面部肌肉的收缩程度,都有不同程度的减轻。虽然恐惧情绪还存在,但这份恐惧,已没有上一次那么饱满了。”
在这一点上继续施压,只会让老疤对这一刺激源逐步免疫。
齐昭海:“我该怎么做?”
“老疤眼珠此刻正位于右上方,应该在编造目前这一话题的说辞,所以……多换话题。”
宋冥说:“综合我们这几次接触下来老疤的反应,他是属于多血质气质以及情绪型、外向型性格的嫌疑人。这种类型的嫌疑人思维敏捷、反应快,善于编造谎言,会利用狡辩和诡辩来抗拒审讯,可采取跳跃式提问,不给他反应的时机,然后伺机寻找破绽。”
齐昭海明白了。
再抬头看时,他跟前坐着的老疤状态又不一样了。
即便动作姿态没有产生较大改变,老疤的神情也确实比之前放松。他黑眼珠在眼眶里慢吞吞地转悠过一圈,昏花深沉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精光。
老疤这个嫌疑人,反应能力确实强得惊人。
之前的话题不能继续了。
齐昭海没准备给他反应的时间,即刻解锁了新话题:“十六年前的7月24号,你印象一定很深刻吧。能不能告诉我们,去找李百丰和孙广的那天晚上,你都做了什么?”
“冤有头债有主,鬼这东西……”老疤本以为他会继续鬼怪怨气的话题,打好腹稿的说法直接脱口而出。直到发觉自己答非所问,他才慌了神。
沾沾自喜的笑意,一下子凝固在嘴边。
尴尬得像个笑话。
陪同审问的简尧副队趁机催促施压:“别走神,我们问你话呢。莫不是你当晚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不可能透露出来让我们知道?让我猜猜,你那天去工地的意图……”
简尧双手撑着桌面,俊秀的一张脸,被审讯室的光影渲染得严肃凛然:
“……是去暴力催债?还是去杀人?”.
宋冥坐在审讯室双面镜后的房间内,前面有透明玻璃似的镜面,旁边是多个审讯室监控摄像头所连接的显示屏,完美地将一切尽收眼底。
大到整体的审讯情况,小到嫌疑人面部的幽微细节,她皆未错过。
不过,对精通微表情心理学的宋冥而言——
后者无疑更加重要。
在樊甜恬的协助之下,宋冥操控着一个摄像头,使其调转角度到正对老疤面部的位置,并将对应显示屏上的监控画面不断放大。
高清的画面精度,连嫌疑人脸上每根汗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至于老疤面部肌肉的走向、抽动与收缩,更是在液晶屏上一览无遗。这在很大程度上,方便了宋冥判断老疤受审时心理状况的。
而且精确程度,非常高。
“怎么样?怎么样?”樊甜恬弯起眉眼,笑问:“我们局里的设备不错吧?”
宋冥从满墙的屏幕间艰难分出心神,略微点头。然而,她的注意力依旧聚焦在老疤的每个微反应上,半秒都不肯懈怠放松——随时准备从其中发现老疤开始编谎的迹象,及时提醒齐昭海改换话题。
论敬业程度,绝对能够写出一本《工作狂的自我修养》。
让爱好摸鱼的樊甜恬,小小地惭愧了一下。
由于齐队长和简副队当下正忙于审讯,最新的证据由石延转送来这里。
“DNA对比结果出来了。”石延风风火火地闯入,送上了两份检测报告:“现在基本能确认了,那句伤痕累累的尸体,是李百丰的。另外那具被铁管穿心的,是孙广。”
宋冥通过耳麦,将这个结果告知齐昭海。
“好,我知道了。”齐昭海简短地答复:“我会找机会透露些信息,拿来吓吓他的。”
“那现在再跳个话题。”宋冥提示道。
老疤又快编完谎话了.
随着审讯的持续,老疤渐渐发现不对劲。
这场审讯持续得越久,他就越觉得自己憋屈。负责主审的齐昭海像是长在他脑子里一般,每次都能精准赶在他快要刚编好谎话的前一刻,迅速切换到下一个话题。
一个个话题之间,切换得丝滑无比。
每次都打得他措手不及。
这是什么新的招数?这帮该死的警/察是在他脑子里装了雷达吗?老疤郁闷地想。
要不然,怎么解释这种令他汗毛倒竖的准确性?
攒了一肚子打好草稿的谎言,却没有一个能说得出口,还总有一个接着一个的新话题蹦出来让他疲于应对。稍有不慎,还会被逮住漏洞疯狂追问。
那种憋闷感,简直让老疤抓心挠肝。
我的老天爷啊,他从没遇见过这么难缠的敌手。老疤幽怨地盯着对面的两个年轻人,自怨自艾着。
这简直连一点尊老爱幼都没有。
监控画面里,老疤耷拉下眼角,精神状态以明显的速度萎靡下来。宋冥看着屏幕,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可以了。”她对齐昭海说:“想问什么,现在可以问他了。”
供品人头23
这场漫长的拉锯战, 最终以警方的胜利宣告结束。
靠在椅背上老疤,被应接不暇的话题折磨得双目呆滞,身心俱疲,已经全然丧失抵抗意志。齐昭海笑着道:“要是早这么配合, 不就好了吗?”
白废他们那么大劲。
齐昭海压低声线:“我想你应该知道, 我们要问什么了。”
“知道。十六年前那件事,我记得清清楚楚。”老疤垂着眼皮点了点头, 声音萎靡沧桑:
“那时, 我天天追在那姓李的跟姓孙的屁股后面讨债,老讨不到, 回去总挨公司的批。我寻思着这样不成,那天晚上把心一横, 灌了二两白的去找他俩,心想不管怎么着,都得把那钱要来, 否则我没脸再待下去……”
七月份末尾, 正是阵雨频繁的天气。
雨水的冲刷, 不仅没有给这个城市带来久违的清凉,反倒在地面上垒积起一层层暑气。
熏得人头晕脑胀。
案发当日, 空手而归的老疤又一次被当着同事的面,骂得狗血淋头。被挫了自尊的他,深感咽不下这口气,于是选择了最原始的一种消愁手段,酒。
酒壮怂人胆。对不怂的人,只会更加火上浇油。
二两白酒才落肚, 火辣辣的热气就从老疤肚腹内烧了起来。他拎着酒瓶,越想越气, 愤怒在酒气里吹气球似的极速膨胀,激得他在酒桌上对一众同事抛下豪言壮语,然后循着打探到的消息,大步跨出饭店。
刚结束一场阵雨,平素繁华的街上也稍显寂寥。工人早已下班,原本看守工地的那人,也恰好找地方躲雨去了。
工地上,除了来给未干水泥防雨的李百丰和孙广,再无旁人。
简直是天助他也。
打一顿不给钱,那就多打几顿,打到给钱为止。老疤当时是这么想的。
早些年的混混生活,让他以为暴力和拳头,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带着这样的想法和一身蛮力,他摇摇晃晃地闯进了建设工地,找到了李百丰和孙广。
这两人是他活了三十多年,遇到的最硬的骨头。
让他们还钱,他们却只拿得出积攒的微薄工资,可那完全是九牛一毛。让他们借钱来还,他们要不是哀求说找不到人借,就是说不希望连累远在家乡的亲人……不管怎么打,都打不听话。
老疤出离地烦躁起来。
“好,好,都不还钱是吧?”他大声狞笑着,操起手上的啤酒瓶,一把砸向李百丰的头颅。
酒瓶碎裂在李百丰头上。
深绿的尖锐碎片,跟赤红滚烫的鲜血一起飙出。
狂暴的殴击不知道重复了多少下,每一次落下时,都飞溅起更多的血红。惨叫哀嚎撕扯开潮湿的夏夜,在耳廓里模糊成一片,可老疤仿佛全部听不见。他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在乎。
一直打到手腕和小臂都酸痛得难以忍受,老疤逐渐回笼的理智才终于想到收手。
只看一眼,他整个人就像被丢进冰窟窿里。
酒醒了个彻底。
但,一切已经太迟太迟了。
李百丰整个人已经浑身像个血葫芦一样,瘫倒在地,几乎失去意识。而他的头部更是血肉模糊,骨碎肉泥混着人血搅成一团,看不出原本的轮廓。
没人能在那样重的伤势下活下来。
最多,只是撑久一点罢了。
“我逃了。”老疤满脸纵横的皱纹,使他看起来更老了:“我不敢相信那是我做的,人一喝酒就收不住力度。我只想逃跑,只想到逃。”
老疤不敢承担杀人的罪责。
即便现在,他仍把这份责任推卸到酒精上面。
“之后,你有没有再次回到现场?”简尧一边做着笔录,一边问道。
“有,我晚些时候又回去了。因为尸体没处理。”老疤缓慢地说:“我回去后,看到那两具尸体,还是吓得不行。我怕第二天其他工人来了发现,只能在工地上找了个袋子,把他们都装进袋里,再藏进水泥池……”
这时,齐昭海突然开口:“你只打了李百丰,没对孙广下手?”
按照老疤方才的供述,他只打了李百丰。
那孙广呢?
“我只打到李百丰。”老疤斩钉截铁地说:“那李百丰讲义气得令人头疼。听说只因为答应过孙广他媳妇,说是不能让孙广受伤,他每次都把孙广护得严严实实的,让我打都打不到一点。”
天下哪有这么傻的人?
老疤颇不理解。
只要老疤作势要打孙广时,李百丰都会扑上来替他挨打。然而,每次当老疤在李百丰痛苦的嚎叫声中扭头时,却只看见躲在远处麻木旁观的孙广。连老疤这个施暴者,都想替李百丰问一句,值不值得?
仅为了一句轻飘飘的口头承诺,就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承担下孙广所要受的伤害。
与其说守信,不如说是愚蠢。
齐昭海想了想,叫人送来几张尸骨照片:“你看看这几张照片,有没有想起些新的东西?颅骨有钝器伤的是李百丰,胸口有钢管穿过的这个是孙广。”
怎想,老疤越是翻看这些照片,面色就变得越怪。
他死盯着孙广的尸体照片。
足足盯了十几秒。
眼珠子仿佛被黏在那几张照片上,撕都撕不下来,甚至到了一种瘆人的程度。
“不对,这不对……”
老疤的声线居然在颤抖。
他一再摇头:“孙广不是我杀的啊。我没打孙广,也没用到钢管。我第二次回去的时候,就看到那根钢管了,当时给吓得没多想,现在想起来……那不是我做的啊!我冤枉啊!”
齐昭海下意识反驳:“孙广要不是你杀的,还能是谁杀的?”
可他的质疑,却被宋冥制止了:
“这一次,老疤没撒谎。”
宋冥没有在老疤身上,观察到任何说谎的迹象。
齐昭海瞬间冷静下来。他仔细想想也对,老疤既然已经认了杀害李百丰的实情,且杀一个跟杀两个的判刑没有太大区别,老疤没有必要再隐瞒杀孙广的事。
难道案发当晚,工地上还有其他人在吗?
“不,没人了。”老疤给出截然相反的答案:“那天晚上,就只有我们三个。”
齐昭海:“为什么这么认为?”
老疤低头说:“我那天晚上第二次回去,是特地确定了工地上没其他人,我才敢过去动他们俩的尸体的。要不然我早开溜了。”
“不过别忘了,你中间离开过一段时间。”简尧温声提醒道,指出老疤的口供里的缺漏:“你又如何能够保证,在你逃离现场到重回现场的那段时间内,没有人有可能趁机到现场,杀害孙广呢?”
这个问题可能有些困难,老疤思考了很久。
但他仍坚持原本的观点。
老疤努力回忆着,尽管忆这些琐碎的细节,对现如今大脑老化,记忆力因此减退的老疤来说,绝对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把人打成那个这样,那个时候我自己也吓懵了,就跑出来外面的便利店买烟。我那时候很害怕,怕有人进去看见尸体,我就守在工地大门口,一根接着一根抽烟。等过了好一会儿,没看见有人进出,我才敢进去……哎,不是,我骗你们有意思吗?骗你们,我又不是能减刑。”
老疤的供述诚然无误,可齐昭海听着,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发起冷来。
他们已经把李百丰和孙广的社会关系排查过一遍又一遍,老疤是其中唯一一个有作案动机,并有时间杀害他们的人。不会再有其他嫌疑人了。
除了孙广,案发现场就剩下一个濒死的李百丰了。
杀孙广的凶手只可能是……
齐昭海打了个寒颤。他目光无焦距地望向前方,仿佛从审讯室那黑沉到极处的阴影里,窥见了十六年前的一角夜色。
夜沉如水,让他遍体生寒.
和齐昭海一样,难以接受这种可能性的,大有人在。
“快死的李百丰从地上爬起来,杀死了孙广?这也太扯了吧。”樊甜恬撅着嘴,表示无法理解:“李百丰跟孙广是朋友,他连害公司倒闭的事都原谅孙广了,根本没理由杀他啊。反正我不信。”
石延帮腔附和:“对啊,这只是老疤一个人的说法,事实还说不定是什么样子呢。”
迄今为止,他们的依据只是老疤的一面之辞。
即便老疤没对警方说谎,他说的那些话,也未必是当年的全部真相。
“但现在,我们要面对的难题有很多。”简尧很不想泼他们凉水,但他沉默了一下,还是觉得必须说出来:“我们本案的人证物证,都缺。”
十六年的跨度实在太久,久到许多证据都已消散。
绝大多数痕迹证据,基本上随时光湮灭了。可以作证的人在当年本已极少,如今不止少,还因为人口流动和城市规划的改变,几乎无从寻觅。物证同样少得可怜。杀人现场更是被破坏殆尽。
他们要如何才能够得知,十六年前的情况呢?
“还剩下一个验证真伪的机会。”宋冥轻声叹了口气:“来,试着重建案件现场吧。”
供品人头24
犯罪现场重建, 一种基于现有证据,重新构筑犯罪现场的方式。
由于可以凭依的证据极其有限,他们只能以两具尸身上的伤势状况与少量物证为主,老疤的口供为辅, 在最大程度上还原出客观的犯罪过程。
好在, 法医在孙广身上发现的创伤并不多。
所以这次构筑不会太复杂。
“孙广身上主要有两处伤势,一处是轻微的颈骨与舌骨骨折, 另外一处才是胸口被穿刺的致命伤。我们的主要任务, 就是模拟这两处伤势的形成过程。”齐昭海翻阅着孙广的尸检报告,说道:
“在这过程中, 验证李百丰杀害孙广的假设。”
原本,重建现场是需要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侦查人员, 来进行建构的。但现在,随着警队的科技手段不断升级,已经能够借助科技, 根据实际人物生成模型, 模拟出案发时的现场状况。
人为演绎, 反倒成了辅助手段。
“我跟李百丰当年的身高相仿,可以扮演他。”齐昭海说:“李百丰和孙广身高相差十六厘米, 所以扮孙广的,需要一个最贴近这个身高差的人……”
齐昭海的目光,从人群中逡巡而过。
然后,停在宋冥身上。
“就你了。”担心宋冥不答应,齐昭海福至心灵地叫了声学姐:“学姐,你是最适合的。”
不知不觉间, 这句“学姐”他已经叫得十分熟稔了。
宋冥扶额叹气。
她无可奈何地承认,自己确实有被拿捏住一点。
现场重建开始, 简尧拿出笔录:“老疤的口供里有这样一段描述,当他将李百丰打至重伤,准备仓皇逃离时,看见李百丰正面仰躺在地上,面向左侧方。与此同时,孙广还在不远处的角落旁观着。”
可一旦老疤走后,孙广很可能会采取行动。
因此,当齐昭海仿照李百丰躺下后,宋冥径直向他走了过去。
“当时,李百丰伤势重到连老疤都会悚然一惊的程度,凭借两人多年的交情,孙广应该会第一时间去关心他。”宋冥屈膝蹲跪在齐昭海身边,微微俯身,向他看去:
“当时的情况,大概率是这样子的。”
齐昭海大致丈量了下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半米,大概四十来厘米。但单是钢管外露的那一端,就有一米二。
李百丰根本无法将钢管扎向孙广,这个距离太近了。
确实太近了。
齐昭海只需稍微仰头,便能毫不费力地看清宋冥纤长浓密的睫毛。像一对随时可能振翅起飞的蝶,牵引着他的思想逐渐飘远。
他不由得妄加猜测,被这睫毛轻扫过的触感。
大概是痒的,极轻极柔。
痒意轻微而缠绵,不至于太过分,恰似连动作的发出者也未尝察觉的,不动声色的撩拨……
“齐队长,你是在发呆吗?”宋冥冷然开口。情感含量为零的嗓音,将齐昭海的思维一把拽回案件的同时,也顺带把爱慕者心头那点刚冒尖的旖旎绮思,粉碎至荡然无存。
齐昭海一秒回神,脸皮险些挂不住。
他拐回正题:“虽然在距离的限制下,李百丰不可能刺钢管过去,他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因此只能跟另一处创伤有关。颈骨和舌骨的损伤应该是……这样造成的。”
他掐住宋冥的脖颈。
宋冥错愕一瞬,瞳孔骤缩。儿时的噩梦卷土重来。
她理智清醒地意识到,齐昭海仅仅是在还原李百丰回光返照时,对孙广实施的犯罪行动。然而,宋冥却难以自控地回想起,母亲伤重过世那夜,父亲悲愤交加下试图扼死她的情景。
但哪怕是同一个举动,过去与现在也存在着天壤之别。
齐昭海的手并未发力。
那根本不算掐。他的十指只是虚虚地覆上来,甚至努力地跟宋冥的肌肤保持着一小段距离。
小心翼翼,像是对待易碎品。
这让宋冥紧张的神经,稍见舒缓:“孙广被掐颈时毫无防备,但出于人类窒息的本能,他随后必然作出反抗。由于孙广相较之下更为健康,两人扭打的过程中,他占据上风。把李百丰的双手掰开后,孙广便起身,因为他无意杀人,不会恋战。”
殊不知,这样拉开距离,李百丰便有机会抓住触手可及的钢管。
而后,给孙广致命一击。
“只不过,因为李百丰重伤,起身困难,钢管是自下而上,被斜着刺进孙广胸膛的。”齐昭海补充。
电脑屏幕前,简副队已经打开软件,输入李百丰与孙广生前的身高体格数据,得到了两人对应的模型。紧接着,再键入动作指令,他们就看到了十多年前,发生在雨夜里的那场搏杀。
一场单方面的,对好友的搏杀.
十六年前,在好友孙广焦急的呼唤里,头部重伤的李百丰逐渐清醒过来。短暂的回光返照里,他先听见了雨声。
暴雨才停歇不久,小雨又断断续续地下了起来。
工地的凹陷处积满了污水,血稀释污水中,李百丰看见自己的倒影,碎在雨滴打起的涟漪里。过量的失血,让他感到浑身虚弱冰冷,濒死时的执念,却让他充满力量。
李百丰用这份远超平时的力量,做了一件令所有人都未曾设想的事情。
他凶狠扼住孙广的脖子。
丝毫没有留情。
李百丰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孙广死!
那一刹那,他看见孙广暴凸的眼球。眼白里那对极速缩小的瞳孔,正震惊又难以置信地紧紧盯着李百丰。
孙广那张熟悉的脸在缺氧中迅速充血,胀得通红发绀。骇人的猩红血丝从眼球中撑出,一条条密集如红线虫,彼此交错缠绕,越绕越多,时不时爆开一两个针状血点,狼狈得不能再狼狈。
而李百丰的手没有一点放松,心下没有一丝怜悯。
暴涨的杀心吞噬了一切。
雨丝划过他糊满鲜血的脸颊,他狠命掐住孙广的脖子,翻身把挣扎的孙广一遍遍摁进泥水里,甚至把孙广的头抓着往水底砸,企图用水淹的窒息弥补乏力的手劲。
但很可惜,即便积水三番几次没过孙广的口鼻,孙广依然顽强地掰开了李百丰的钳制。
新鲜空气涌入气管,孙广激烈地呛咳起来。
一边咳嗽,他一边倒退。
孙广恐惧死亡的威胁,但他更不愿与这个大哥般一直帮助他的友人相杀。
然而,李百丰的脑子里却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李百丰急忙伸手往身旁摸索,他摸到了几块碎石,又摸到一根坚硬至极的钢铁管道。他知道这批管道的铁皮很薄,边缘锋利,搬运时一不小心就会割伤人。
所以,他抓握住这根铁管,用尽毕生的力气往前一捅——
刹那间,扎进孙广胸膛。
钢铁撕裂皮肤,穿过肌肉,切开筋膜,斩断骨骼,一层接着一层破开肺叶和心脏……最后,从孙广的后背刺出,给他捅了个对穿。
滚烫的血雾唰然喷溅而出,通过管道中间的空口,将李百丰视网膜喷得一片猩红。
这两个纠缠半生的朋友,在这片猩红中各自倒下。
一个立毙当场,一个力竭而亡.
“孙广的确是李百丰杀的,”简尧宣布重建犯罪现场的最终结果:“伤口的角度和细节,都能对得上。”
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没有解决。
李百丰一个有口皆碑的,似乎永远宽厚没有脾气的大善人,为什么会做出杀死朋友这样耸人听闻的事情?
齐昭海把这个问题,问给了在场众人:“你在什么情况下,会亲手杀死一个你保护了十几二十几年的人?”
“当我对他失望透顶的时候。”宋冥说。
那次破产事件在李百丰心里埋下的恶果,从来没有消失。它只是被保护朋友的强烈责任感压下去了,深深埋在心底,在后续孙广毫无改进的表现中变质、发酵、膨胀……
逐渐形成一颗隐形地/雷。
当李百丰濒临死亡,再也没有余力用道德感压制愤怒时,这颗地雷轰然爆炸。
宋冥缓声说道:“过去长达三十多年的时光里,李百丰一直兜着孙广,为孙广收拾残局,从未有过怨言。但孙广显然一点长进都没有,每次李百丰挨打的时候,孙广也长期袖手旁观,只顾自己。”
连打人的老疤都替李百丰觉得心寒,李百丰本人的体会,只会比他更加深刻。
保护者的心是会冷的。
一辈子保护他人,却得不到相应的回报,乃至为之付出惨痛代价的保护者,终有一日会走向崩溃。
或心灰意懒,或将怒火倾泻于被保护者身上。
“李百丰固然有为孙广挺身而出的勇气,以及等待他改变的耐心。然而,这种勇气和耐性,有朝一日会在经年累月的失望中耗尽。”宋冥对李百丰杀人的行为没有很意外,她平静地陈述:
“特别是当李百丰知道,自己不剩多长时间能苟延残喘时。”
他等不起孙广改变了。
当李百丰重伤将死的时候,他或许有想到过孙广的未来。
他死以后,再没有人会收拾孙广闯下的祸患,祸患蔓延,很可能祸及孙广的家人友人,甚至……由于朋友关系,连累到李百丰自己的骨肉至亲。
李百丰感到,他必须把这种可能性扼杀在摇篮里。
于是,在种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这个一贯好脾气且有担当的老好人,在十六年前那个血腥味弥漫的夜晚里突然暴起,豺狼一样,发疯似的扑向了他的好友。
一场惨无人道的厮杀,至此拉开序幕。
供品人头25
“这么说, 李家灭门案的嫌疑人孙敏学,在关于他爸是谁杀的这件事上,居然还对了?”石延的脑子艰涩地转过弯来,他后知后觉地感慨。
“对是对了, 不过没那么简单。”
齐昭海拍了两下石延的脑袋瓜, 似乎这样能把他脑瓜拍得灵光起来:“这里面的过程,远远比孙敏学想象的要复杂很多。”
两代人的恩怨纠葛缠作一团, 越理越乱。
樊甜恬想到这些人当初壮志满怀, 却最后落得这样惨烈的结局,不禁神伤:“要是李百丰知道, 他当初带人来城里闯荡,会导致这样的后果, 他当年还会选择出去闯荡吗?”
乡村虽然相对落后,但其中的变化和风险与城市里相比,可谓极少。
生活平平淡淡, 却踏实稳妥。
虽然机遇有限, 但是村子里没有合同陷阱, 没有暴力催债……更没有一霎巅峰,一霎地狱的陡转直下。李百丰大可以缩在村子里, 守着几亩薄田,继续做他一辈子的老好人。
那样,他跟孙广都能活得好好的,两家人也不会产生那么多罅隙憎怨。
只不过生了志向的人,会愿意被拘束在这小小的村庄里吗?
“好了好了,别去想那些沉重的了。”齐昭海的声音, 打断了樊甜恬灰暗繁杂的思绪,他招呼道:“咱们好不容易闲下来了, 总得去吃顿好的吧。你们想吃点什么?”
简尧副队人很随和,他只在发型衣着上讲究:“我都可以,其他人想吃什么?”
樊甜恬踊跃举手:“火锅!”
石延不甘示弱:“烤肉!”
“嘶,你们俩这想吃的,真是一点不带重合啊。”齐昭海头疼地倒吸一口气:“我想想怎么办……要不然,去吃烤肉火锅自助怎么样?烤肉和火锅,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的东西随便*七*七*整*理拿,把老板吃到破产都行。”
他们相互击了个掌,兴奋欢呼。
齐昭海望向宋冥,试探性地发出邀请:“学姐呢?要不要一起?”
宋冥摇摇头,正如齐昭海意料之中那样,拒绝得客气委婉:“谢谢,但我暂时还有些事情,需要回去进行处理。”
见势不妙,齐队长疯狂给樊甜恬使眼色。
被自助餐诱惑得心花怒放的樊甜恬,立刻小跑上前,尽心尽力为自家队长助攻:“宋小姐,一起来嘛。我们难得聚餐一回,事情不急的话,晚些再办也可以呀。”
宋冥仔细想想。说急,待处理的这件事情倒也不是很急,她的时间还算比较充裕。
准备好的理由失去用武之地,宋冥只得答应.
参与这种饭局对宋冥来说,通常意味着一场漫长的历劫。
尤其在人很多的场合下。
或许是火锅和烤肉的双管齐下,解决了不少人的选择恐惧症,这家店的生意极其火爆。要不是齐队长提早过来,估计他们也要像外面的众多顾客一样排队等待。
宋冥无所适从地坐在人群里。
她基本不参加这种热闹的聚餐场面,因此不知道怎样应付这种场合。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助餐的形式,能够让她借走动拿菜的时间,回避掉一部分社交。
但情况,似乎没有宋冥想象的那么糟糕。
火锅锅底翻腾不休,切做薄片的肉类在烤盘上滋滋冒油……
令人垂涎的香气诱得食客们无心交谈,各自埋头苦吃,解决自己盘中的美馔。只在饱腹之后,才有人心满意足地摸着肚子,相互寒暄。
“高中的事,学姐还记得多少?”
齐昭海主动搭话时,宋冥正往面前的小烤盘里烤肉。
肉片接触到高温,发出绵长持续的“滋啦”声,无意间盖住了齐昭海的话音。动物油脂应声熔化,在烤盘底部铺开莹润的一层。
宋冥看见了他的口型变化。
“不好意思,我没听清。”宋冥直起身,离烤盘远了一些。
以免出现第二次沟通障碍。
置身烧烤噪音的干扰下,齐昭海适当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我刚刚问的是,你还记得,你当时在高中是怎么过的吗?”
“和现在基本一样。”宋冥道:“做什么事情都是一个人。”
宋冥不觉得这是一个有多么匪夷所思的答案,印象中,陪伴她的从来只有孤独。没曾想,齐昭海听完后却讶异了一瞬,继而沉默抿紧双唇,一言不发。
从中缘由,宋冥没去探究。
她从对话上短暂地分出心神,去看照那些随时可能烤焦的肉。
烤盘表面还在继续升温,油脂“噼里啪啦”冒着泡,血水被逼出。肉片边缘最先开始卷曲变色,在经受高温洗礼的过程中,逐渐散发出扑鼻的焦香。
宋冥手执夹子,将肉片翻了个面。
肉片直接接触到烤盘的那刻,引发的动静一点不比首次烤制小。
齐昭海的眼帘,在这响动中颤动一下。他垂着眼角,低低地开口:“……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不是一个人。”
至少有他,陪在宋冥身边。
哪怕这段记忆已然消失不见,只剩下他一个人记得。
“听起来还不坏。”灯光映照下,宋冥微弯唇角:“最起码,实际上的我,比记忆里的要幸运。”
这就够了.
饭局结束后,宋冥第一次发现,她对这件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排斥。这事情放在以前,是根本不可能的。
以至于她归家开门时,神思仍有些恍惚。
门后,是宋冥静寂无人的家。或许这算不上一个“家”,因为没有一个家会像这样昏暗漆黑,从里到外见不到一丝烟火气。
像一个规整冰冷的样板间。
或者一个对世间毫无留恋的人,为自己准备的活人棺材。
宋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背后走廊的灯光也“啪”地灭了。她顺着黑暗往里走,铺天盖地的冷意向她袭来,衬出一方亮起的手机屏幕。
继父又发来短信催促:
“去祭拜你母亲的时间,赶紧确定下来。我与你的,必须错开。”
他对这个继女的态度,是如此冷漠厌恶。他不愿称宋冥为女儿,连“你”、“我”二字同时出现时,也要特意用介词将他们隔开。
宋冥拿着手机,苦涩地想。
在继父眼里,自己兴许只是个占据了女儿身份的凶手。
母亲生前,继父便从不喜她。母亲死后,继父对她的恨意更是深入骨髓。名义上虽为父女关系,却几乎没有交流。
看似至亲,实为至疏。
宋冥想及此处,及时中断了延伸的思绪。
她不喜欢怨天尤人。
……尽管,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心情总会在所难免地感到低落。
窗台上风很大,宋冥走到窗台上,编辑回复短信。
“还按老时间。”宋冥写道。
冷峭的冬风掀起衣摆,穿过灵魂,她感觉自己身上的一部分,被风一起带走了:“放心,我们不会遇上的。以前不会,之后也不会。”
既然继父不想再见,那便如他所愿。
正好,宋冥要探究母亲的死亡之谜,也没时间在陈年的情绪问题上纠缠不清。再也不见,对他们彼此都好。
宋冥翻开今天临走前,从警局档案室借来的档案。
由于存在权限限制,她手头现有的这份“四一九”特大连环劫杀案档案,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可即便如此,它但也远比网上那些小道消息,来得详尽可靠。
怎想,越往后翻阅档案,宋冥的眉头就越皱越紧。
“怎么会这样?”她翻档案的速度越来越快,纸页摩擦声几乎连成一片,之后,却突兀地顿住停止。捏在纸面边角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在白纸上挤压出不明显的皱褶。
桌前台灯微弱的光线,照耀着白纸上一个个印刷的方块字。
每一字,都被视网膜一清二楚地映出。
清晰得可怕。
档案上言简意赅地记载到,宋冥当年因为身为当年劫杀案的亲历者,曾以目击证人的身份,为警方提供过大量破案线索。
宋冥的手蓦地一颤。
险些撕破这份珍贵的档案。
一个提供过证词的目击证人,现如今,却对那起改变了她人生的案件一无所知,敢问世间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没有。一定没有。
她为什么不记得?为什么那段记忆与档案记录的内容全部不吻合?
莫非是记忆被篡改了?
长期接触心理学的宋冥,下意识冒出这个念头。
但,她同样知道,通过催眠改变记忆,根本没有影视剧里这么容易。那是一个艰难的、漫长的、近乎不可能实现的过程,且受催眠者潜意识的作祟,这个进程随时可能毁于一旦。
谁有这么强的能力,改变她的记忆?
虽说宋冥不喜社交,但是这十多年的时光里,她因其他原因直接或间接接触过的人,还是足够拉出一个庞大繁复的关系网。
改去她记忆的那人,不仅可能躲藏于关系网错综的分叉里,还可能早已从她记忆中,抹除了存在的痕迹。
要找这个人,谈何容易?
宋冥薄唇抿成细线,只觉眼前的迷雾逐渐浓重。
“四一九”劫杀案的真相,在层层浓雾的遮掩下,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供品人头26
另一边, 齐昭海在饭局后叫住了简尧,邀他到附近的酒吧坐坐。
简尧答应了。
话虽如此,在齐昭海看见简尧穿着一身白西装,踏进酒吧繁杂的光影里时, 还是稍感诧异。
“我当时请你来的时候, 真没想到你会答应。”齐昭海半靠在吧台上,跟酒保要了两杯酒:“我还以为, 你这种学生时代的履历上, 一水儿全是三好学生和奖学金的人,只会去咖啡厅呢。”
“咖啡厅啊, 确实是个好地方。”简尧接过酒:“我跟我女朋友,就是在那里认识的。那时候她刚到咖啡馆兼职, 人一多就手忙脚乱的,一不小心就把咖啡洒我身上了……这么一来二去,我们就熟悉了。”
他没喝酒, 嘴角的笑意却止都止不住。
齐昭海赶紧打断。
“我这次请你过来, 为的不是听你们的罗曼蒂克爱情史。”一坐下, 齐昭海便开门见山:“我是真的有事想咨询你。”
简尧:“说吧?什么事?”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齐昭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至关重要的决定一样, 齐昭海双手握拳攥在一起,双目炯炯,郑重其事地直视着正前方:
“我想追宋冥。”
简尧刚端起杯子,就结结实实地被呛了一口酒:“咳咳咳咳……”
呛到酒水的感觉并不好受,简尧斯文白净的一张脸在顷刻间胀得通红,咳嗽声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对自己形象要求甚高的简副队, 遂生生憋住呛咳,逐一微笑回应。
齐昭海忍不住开始怀疑人生:“我这句话有这么吓人吗?都给你吓得呛到了。”
简副队嘴皮动了动。
像是想到什么, 又给重新咽了回去。
“你知道吗?我上一次见人说话时这个表情,还是刚本科毕业,进警局宣誓的时候。”另外,也神似德国黑背警犬对着效忠的训导员摇尾巴的时候。
不过这后半句,自不必说了。
简尧时刻在线的情商,让他觉得后面这个形容不是特别尊重人,即便他觉得真的特别像:“你怎么突然想到要追宋冥?”
“不是突然,很早就喜欢了。”齐昭海摇摇头,神秘兮兮地压低音量:“我初恋就是她,不过她当时没接受我,现在还把我忘了……”
简尧突然后悔拿酒了。
这一次,他呛得比上次还狠。
杯中酒水洒出来半杯,简尧形容狼狈地撑着桌子,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咳咳咳咳……”
谢邀,信息量太大,有点接受不了。
齐昭海也给这剧烈的反应吓到了,他手忙脚乱地赶紧递纸巾:“你没事吧?”
一阵紧接一阵的呛咳过后,简尧双目无神地瘫在椅背上,缓了老半天,终于从喉管里面憋出来几个字:“……我问的,我活该,我自作自受。”他就不该来这酒吧,不该喝这杯酒。
这叫什么?自找罪受。
要怪,都怪不到别人身上去。
深思熟虑之后,简尧决定彻底冷落那杯酒,以免发生连呛三次的人间惨剧:“你这次请我过来,是来向我咨询怎么追求女生的?我看起来,像是很擅长这方面?”
齐昭海幽幽开口:“咱们队里脱单的,就你一个。”
简尧:“……”
除了他,好像真没别的选项了。
与其跟那一屋子母胎单身的狗头军师,探讨如何追求心上人,不如集体原地待命,加班加点,争取多破它一个案子。
“唉,我总算知道,咱们的岳老局长,为什么要十年如一日地努力提升局里的脱单率了。”简尧长吁短叹后,不得不认命,尽心尽力地当起了恋爱咨询师:“怎么追?让我想想……从她最需要的方面入手,给她提供帮助?”
建议一经提出,即被采纳。
齐昭海若有所思:“好,我知道要怎么做了。”
不过,至于具体做什么、怎么做,齐昭海就说什么也不肯透露了。哪怕简尧接二连三地追问,他也只神秘兮兮地笑着搬出一句托辞:“无可奉告。”
嘴严实得跟上了锁似的,撬都撬不开。
简尧乐了:“叫我来当参谋的是你,什么都不跟我说的也是你。怎么?已经觉得自己十拿九稳了?”
“怎么可能?我只求她这次,别把我拒绝得那么惨烈。”齐昭海垂着眼角,对曾经的被拒经历耿耿于怀。但他也觉得对简尧过意不去,忙趁着这个机会弥补:“刚刚你那杯酒都洒了,你看还想喝点什么,我重新叫。”
“还是不要了。”简尧摆手婉拒:“我今晚不好喝太多,明天……我还要去见小羽。”
小羽,大名简羽,是简尧的妹妹。
明天是她的忌日。
三年前,这个年仅十九岁的少女,被犯罪分子残忍杀害在回家途中。案发当天,距离农历新年不到七天。而简羽手机里,记录了她生前的最后一通电话,那个电话是打给哥哥简尧的。
电话拨出时间,与简羽的死亡时间仅差半个小时。
酒吧里的灯光仿佛变得黯淡下来,无言地为这场惨剧献上哀悼。齐昭海看向陷入悲痛之中的简尧,叹息:“简羽的事我听说过。凶手已经落网这么多年了,你还没走出来吗?”
“我怎么可以走出来,我怎么可能走出来……”简尧低声道。
头顶上动荡的射灯光线,交织成一张眩晕的网。
将他裹进深深的愧疚。
“那一天遇害前,小羽明明已经打电话过来,暗示她遭遇危险了。她从小到大一直都很乖,从不在我们忙的时候过来打扰,但我当时上班时接到她的电话,居然没有一点重视,只奇怪电话接起来,她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她那时候,得有多害怕啊?
简尧不敢设想。
在那濒临死亡的一线,唯一能够依靠的人,却没能理解她艰难争取来的求救,反而挂断电话,将她一个人抛在绝望里。
那会是一种怎么样的痛苦?
简尧悔恨地闭起双眼:“那时候,我们正在侦破一场性质严重的连环杀人案,嫌疑人已经基本锁定,只是仍在流窜。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去找另外一个人寻仇,包括我。”
可能被寻仇的那个人,被警力保护得很好,整个家如同铁桶一块。只要罪犯过来,便会立刻被擒获。
可没有人想到,凶手会对简羽下手。
极度残忍的杀人手法,调虎离山的阴谋诡计。这是一起对警/察亲属的报复,令简尧始料未及的报复。
“是我,导致了小羽的死。”
简尧嗓音艰涩:“我时常忍不住想,如果我那天接到电话后能够引起警惕,早点赶过去,又或者……我根本就不是个警/察,小羽是不是就不用死。”
倘若他不是警/察,简羽就不会惨遭杀戮。
如果他早点意识到不对,简羽就不用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流尽鲜血,最终咽气。
内疚是个水流湍急的漩涡,源于撕心裂肺的丧亲之痛。它的涡流太急太猛,三年的时光不仅没有消磨它,反而使得漩涡的势头更加汹涌不定。齐昭海有意劝他放下,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劝起。
身为警员,简尧维持了云程市的秩序,保护了城市里绝大部分居民——
却独独救不下自己的妹妹。
“我们的爸妈工作很忙,小羽出生又晚,这个妹妹基本上是我带大的。”简尧低声追忆从前:
“我以前邋里邋遢的,对打扮从不讲究,每天顶着个鸡窝头就冲出门去办案。我妹妹爱干净,看不下去,于是天天手里拿个小梳子,追在我身后跑。逮着我了,就给我梳两下头发……”
简尧说着,眼眶不免湿润:
“再后来,小羽没了,我守着她的尸体两天两夜没合眼。直到小羽的朋友来了,用那种很埋汰的眼光,看了我一下,我才从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清醒过来。‘折腾折腾你自己吧,不然她看到了,又该生气了。’小羽的朋友当时是这么说的。”
所以,简尧逐渐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他对外在的执着,从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一个他再也看不到的亲人。
“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哥哥。”也许是被酒吧的氛围影响,简尧今晚的话格外多:“要是人死后真的有在天之灵,我希望小羽看到了,能感觉好些。”
毕竟,她再也不能追在简尧身后,替哥哥梳头发了。
临走前,简尧苦笑着对齐昭海说:“其实,你来找我咨询情感话题,我还是挺吃惊的。因为我觉得,我不是个特别称职的恋人,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再推进关系了。警方的家属被寻仇是很常见的,而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我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我怕她,会成为下一个小羽。”
下一个因为他的职业陷入危险,他最想救,却又救不了的人。
说完后,简尧起身告辞。
就在这个档口,他和齐昭海的警务通手机,同时收到一个直播录屏及一条信息。
信息里,简短扼要地写道:“有两个灵异探险类主播,在云程市的云果游乐园旧址发现疑似尸体。相关视频在网络上传播,影响很坏,需要紧急展开调查,直播录屏已经发给你们了。”
齐昭海没有犹豫,当即点进视频链接。
一片黑暗里,直播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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