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橘团、婚期三年
严铄语毕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 虞凝霜停转的大脑都没能理解那句话的含义。
等她理解了,又想着,自己是否已然堕入了梦乡?
瞧啊, 被一个仙童引至什么幻境洞府,又见得哪个仙女真人,这不是常见的套路?
换言之,在“神魔奇遇”和“严铄求婚”这两者中,虞凝霜都更倾向于相信前者。
然而,金炉里氤氲的烟气暗香阵阵,直送到她鼻中, 严铄手边的小炉滚着水, 咕嘟声不绝于耳。
这一切又表明, 她正在现实之中。
虞凝霜实在混乱, 提线木傀儡一般直愣愣顺着陈小豆请引,坐到严铄对面。
离得更近了, 然而严铄面容与她隔着沧渺的水雾, 仿佛要和那水雾一同弥散、扭曲,进而消融, 几乎难辨真虚。
“我知这要求实属唐突, 然令尊之事刻不容缓, 否则恐有发配之危。虞小娘子与我成婚,我自当上下奔走,解令尊此灾。”
虞凝霜没答话, 只忽然笑了一下。
挑起的每根眉毛都已尽数化作凛凛尖针, 朝严铄飞刺去。
他口口声声只言“令尊”, 若是旁人听去,必然还以为两家有什么深厚交情, 居然这般“舍身”相救。
可虞凝霜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退一万步讲,就算事实如此,严铄怎么会不顾父母之命,私下与她商谈婚事?
她心知肚明,他必然是为了己方之利。
才不是为了要帮虞家,是他自己,有必须要成婚的理由。
虞凝霜不知严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又是只锯嘴儿葫芦,只捡那要救人的场面话说两句,剩下的只字不提。
然而无论如何,他既始终将阿爹的事和婚事并提,便是趁火打劫的逼迫之意。
又与那醉酒的齐三郎有何异?
虞凝霜本来就对严铄其人无感,此时更是心生不喜。
她怒火焚烧,将还有些晕乎的思维泥潭也烧得蒸腾滚烫,犹如岩浆。
她便飞快将自己从中拔出来,压着性子只问一句“大人为何要成婚?”
严铄低头倒了茶,将青瓷小杯朝虞凝霜推来,语气淡得像是那几缕袅袅烟。
“家母病重,为不孝子日夜忧愁。”
除了最开始那一眼,严铄始终垂眸并未看她,虞凝霜却凝目打量他,目光灼灼没有半分避让。
她不再是这位巡检使大人面前的“民女”了。
既然他将她带到这谈判桌前,她便必须为自己发声。
她抬手,动作轻巧,将那青瓷小杯朝着严铄一拨弄。
小杯无辜摔倒,打着旋儿倾出澄亮茶汤,小半滴落严铄锦缎的衣袍,大半一滴、一滴打在案下蒲席上,像是远方传来的隐秘战鼓声响。
严铄巍然不动,只是微皱起的眉如天际缈的寒峰,又随着飞转的流云终于看向了虞凝霜。
虞凝霜却反倒招呼起陈小豆来,全不顾对方正拼命降低存在感,恨不得将自己贴在墙皮上,一句话将他揭了下来。
“这个不好喝。还请将我做的饮子拿来。”
于是刚收了钱卖出的饮子,又回到了虞凝霜手里。
端午时节早已过去,五色水团自然也下了市,虞凝霜今日做的是金橘团。
她自己糖渍的蜜煎金桔,亲手挑出个个饱满亮堂堂,如同小金灯笼似的,又切碎做成糯米小团子。
它们吃起来是棉花一样软甜的温柔乡,实则是会让人在不经意间咬碎蜜煎,再被霎时爆出的柑橘类浓香击倒的小子弹。
也难怪诗人不惜写诗“雪不能甜橘小酸,若为有此蜜冰团”拉踩,将这一味金橘团夸得天上有地上无(1)。
虞凝霜还特意在这冰糖水里加了薄荷,看着金橘碧绿相映,闻着则有净气清风入脾肝。
严铄一碗,她一碗。
虞凝霜自顾自喝了一口,心火被薄荷这位清凉君子浇了一浇,倒是冷静了下来,重新思考。
看来严铄娶她,是为母冲喜。
早在与楚大娘子有接触之前,虞凝霜就从别的路径知道她患病。为人子者,也不可能无端诅咒母亲,是以严铄此时并非骗她。
而因之前的斗智斗勇,她知悉严铄并非贪恋美色之人,如今给出的这个理由倒也合理。
只是这样想来,便有另一个问题浮出水面,虞凝霜口随意动,直接问了出来。
“那又为何是我?”
不算这次,她与严铄只见过两面。
且只凭那两面,他就该知她根本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妻子”。
不仅如此,虞凝霜还觉得,顺从乖巧与她无缘,柔婉贤淑和她无关……这样的自己,应该正是清冷自持的严铄喜欢类型的反面。
她与这位严大人,是真真正正毫不投缘,相看两厌。
所以她攒着怒气,又不住好奇,想知道在自己的容貌和家世对他并无吸引力的情况下,对方为何要寻她来冲喜。
因此虞凝霜说这话时,语气挑衅。似是想听听严铄迫不得已东拉西扯几句好听的话,或是夸她貌美,或是给她编出几个优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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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严铄似是有备而来,只絮絮将严虞两家给他们定的那半吊子婚约说了。
这实是虞凝霜第一次正式听说此事,可个中细节,又与她之前在父母房外偷听到的内容符合。
加之严铄言之凿凿,“虞小娘子若是不信,尽可归家询问令堂。”
虞凝霜心下便信了七八分。
严铄又道:“我为母亲顺心而娶亲,自然要娶她合意的。虞小娘子与我的因缘,母亲自是知晓,也容易应准。且我看虞小娘子孝顺父母,友爱弟妹,宜室宜家,故来求娶。”
真得了严铄这夸赞,虞凝霜怒火倒是更胜。
“严大人看人真准。”她皮笑肉不笑,“只是不知是何时‘看’的?”
怎么就知道她有弟有妹了?怎么就知道她家中情形了?
她现在是完全看清了严铄举动。
他急于找人成婚为母亲冲喜,可又知自己被禁了子孙科举,已绝非世人眼中乘龙快婿,娶不得官家小娘子,连稍殷实些的寻常人家也不会将他来青睐。
那再到哪里去筛品貌还不错的小娘子呢?
严铄便只能将和虞家那残破的婚约做由头说事。
不仅给自己所为正了名,也好让楚大娘子以为这婚成的真心诚意、天定良缘,好实实在在欢喜起来。
所以他甚至不顾礼法,找来虞凝霜亲自提亲。
为的就是趁她父亲在狱、母亲卧床的危机之时,以权相逼,唬得伶仃的她做成此事。
阴险!
狡诈!
蔫儿坏到了家!
也不知那温柔可亲的楚大娘子,怎么生出这样的儿子!
虞凝霜在心里将人骂了八百回,面上也不再收敛。
她拂袖起身。
只可惜因身着百姓穿来方便活动的窄袖衫子,连这般愤而抒情的恣意动作也没个潇洒结果,实在不如那些博带广袖的贵人做得漂亮有气势。
好在一袭半旧褶裙找回场子,裙摆将光束和烟雾尽数搅乱,又帮着虞凝霜将这缕缕微弱的反抗之风扇到严铄脸上。
“您效仿老莱子娱母,我盼能如缇萦救父,本也算是江海同归。”
“然而,娶女嫁女,一应不同。一个满屋团团红,一个满屋落落空。”
“娶得新妇,令堂大人自是欢欣;可若家父家母知我将自己囫囵个儿卖了,只会在空屋里终身哀愁。”
虞凝霜站着,而严铄仍跽于案后,于是第一次仰头看她。
从这角度看去,她两鬓的绒发逆着光清晰可见,称得那因愤怒而染红的脸颊,像是盈碧夏树上一颗鲜桃。看起来粉盈丰嫩,完全可捉来吃了,但实际上在倔强地半熟不熟着,酸涩得很。
严铄便如同被桃儿那柔软却引人刺痒的毛扎了嘴,一时语塞。
虞凝霜冷冷瞥他一眼,最后道:“我说是救父,却又剜父之心,待做何解?”
说罢,她扭头就走,刚走两步,复猛回身,将自己那碗金橘团端起来,三两勺呼噜呼噜吃尽了。
又在陈小豆震惊的眼神中,将严铄还没来得及吃的那碗一把薅过来,疾风吹雪一般迅速送入肚腹。
吃完,虞凝霜丢下一句“小摊做不起贵府的生意,以后莫再来了”,便闷头朝门口走去。
识海里,久未上线的系统鸟悄俏播报。
【咳咳,那什么,打扰一下啊宿主。】
【恭喜您收集到6点冷漠值。】
【上次和严大人分开时他的冷漠值固定在8点,这回被您一骂又回升了。】
系统似是想拙劣地活跃活跃气氛。
【还真和您说的那样,挺有趣的。】
“我管他去死!”
虞凝霜白眼翻到天上,因正在气头,连系统也一起骂,“你也闭嘴!”
系统赶紧乖乖听从,沉入识海,泡也不敢冒一个。
严铄却叫住了虞凝霜。
“不需终身哀愁。”他说,待虞凝霜回首看他,便重复道:“令尊令堂不需终身哀愁。你我婚期只三年,之后便和离。”
虞凝霜顿住脚步,听他继续。
“只求夫妻之名,不需夫妻之实。”
“三年之内,若是家母……小娘子守孝之后,自可带着放妻书和钱财离去。若是三年之后家母健在,亦是如此。”
“总而言之,你我约法三章,婚期三年。”
虞凝霜暗中发笑,腹诽道:奇哉怪哉,怎么有人能将“脊杖二十”和“婚期三年”以同样的表情和语气说出来。
但她的关注点另在他处。
菱唇微启,她直问:“什么钱财?”
严铄一愣,万没想到她先问的是这个,便道:“三年,三百贯。”
将一双灿灿月亮眼轻睐,虞凝霜心想这话说的,倒是渐渐像话了。
但她仍不甚满意。
看楚大娘子那出手阔绰,再看严铄这锦衣华服,她就觉得这价格还有商谈的余地。
“请再好好想想这三百贯,待大人想明白了,便来小摊买碗饮子。”
说完,虞凝霜旋着裙决然走了。
带起的微尘在光中倏忽明灭,散做点点幽芒,直到它们徐徐缓缓落尽了,陈小豆才敢喘出一口气。
“阿、阿郎。”他唤道,“万一虞小娘子不答应怎么办?”
陈小豆着实担心。
大娘子这几日越发虚弱,水米不进,连这最爱喝的饮子也喝不下了。阿郎心如火焚,否则也不会出这冲喜下策。
可这小娘子看着娇美,实则是个硬茬子啊!
他就从没见谁敢这么对待阿郎。
“她会答应的。”
严铄只看一眼虞凝霜离去的方向,便漠然收回了目光。
而虞凝霜离了那小茶舍,且行且思,知道今日与严铄一见,还真是一个转机。
正因如此,她最后才没把话说绝。
系统大惊,问虞凝霜【不是真的要答应吧?】
虞凝霜却看得极开,给系统历数和严铄成婚的好处。
一是几乎能确定将阿爹保出来;
二是不论大小,家中起码有个官员依靠;
三是她最少能拿到三百贯钱。
“还有啊,我与他成婚,朝夕相处,就能收集许多冷漠值。而不管我如何惹恼了他,碍着夫妻身份,他却抓我不得,赶我不得。”
虞凝霜一拍掌,“天啊,这不是完美吗!”
系统对她这忽然的乐观开朗表示无语,只能默默陪她回了家。
大不了就去冲喜喽!
有了这兜底的救命网,虞凝霜稍微展颜。再去田家杂煎时,人也精神几分,而后还得了另一个好消息:田六姐家亲戚拿着虞凝霜给的几两银钱,总算打通关节,明日就可让她去西狱和阿爹相见。
虞凝霜大喜,忙回家说了,惹得家人又哭又笑。
于是翌日一天蒙蒙亮,她按着要求穿一身素色短打,以布巾包住发髻装扮成后厨帮工,在几番接应下,成功混进了那西狱去。
石狱幽冥无光,那股发酵了千百载的血腥朽烂味道,什么帕子袖子都拦不住,蛆虫似的只顾往人七窍里钻。
虞凝霜低头掩面,跟着一个防守人走。
她穿得简朴,可窈窕身姿难藏,一路上听的全是浪荡污言。
防守人轻车熟路,随机挑选两个巴在木栅前的幸运犯人,拿铁鞭剁了几下。犯人们诡异地边惨叫边狂笑,声如炼狱恶鬼。
防守人又小声嘱咐虞凝霜,“看在六姐的面上,才让你进来。说两句话就走,切勿多留。”
虞凝霜忙应是。心中却想着,阿爹做了半辈子步快,这些与他算作“同僚”的人还得看别人面子才帮他,这个破班不上也罢。
不如让阿爹帮忙家中铺子和饮子,一家人相守着过日子。
待见到虞全胜,这份向往安稳的微淼希望却被击碎。
虞全胜胡子拉碴,形貌憔悴,见虞凝霜来不禁大骇,以为她必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和曲折才来到此处相见。
“霜娘!”
虞全胜想抚摸女儿的手,却被镣铐拽得一沉,“你怎么来了?”
时间紧迫,而此事并不重要,虞凝霜连握着阿爹被磨出血的手腕问“疼不疼”的时间都没有。
她又想哭又想笑,又摇头又点头,最后也只能摇摇头甩干泪意,点点头压下万语,且让虞全胜讲最关键的案情。
去周边县镇收赋,向来是最惹步快们厌烦的活计。不仅路远奔波,还要和那些地头蛇豪绅周旋,一句话一个坑。
可虞全胜经验足,心也细,经手赋税向来没出过问题。
这次拿回的三个镇的钱粮册子,也是当地里正、户长、乡书手层层验看过的。
回京那天,也照常先回府衙回禀。
但因其他步快在荒村小镇憋得久了,等不及要去快活吃酒,于是只有最负责的虞全胜在衙中待到最后,等着交接银钱和文书。
也正是这一点害了他。
待到数日前,月底清查账册,便说那趟赋税有异,府库少收了十二两。
情况已然不妙,又有人跳出来说虞全胜最近新衣新鞋,偶尔带来的饭菜也鱼肉俱全,委实可疑。
三下五除二便让他锒铛入狱。
并不巧妙的局,却是将人往死里做。
虞凝霜听完,只觉得心中恨意滔天。
虞全胜却已是连恨都不敢恨了。
他知自家无权无势,无论是谁让他背锅,单看这风驰雨骤的干脆手段,他就根本无力抗衡这构陷。
“十二两的缺啊,怕是要判个刺配。”
“阿爹知你是有本事的,你照看好阿娘和弟妹,阿爹去到哪儿,便也都能放心了。”
虞全胜流下一轨浑浊的泪,沿着虞凝霜周身辘辘轧过,轧得她肝胆俱裂,疼到恍惚。
亲见之后,她一秒钟也不忍心阿爹在这巨兽中多待,只怕他不知何时,就被这里的腐酸溶解,顷刻间被消化殆尽。
“阿爹,你且保重自身,我一定想办法让你重获自由。”
虞凝霜哽咽着说完,又将家中情形报喜不报忧地说了,便赶上防守人便来催。
父女俩被拉扯着分开,铁锈的镣铐哗哗乱响,每一下都狠狠抡在他们血脉相连的心上。
虞凝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西狱的,几乎是凭着在几个停靠点间奔波的肌肉记忆,浑浑噩噩漂流到田家杂煎。
她并没带饮子来卖,却兀自坐到平时那个“冰饮子”的幡子边。
田六姐见她这样,连问也不忍问,只在后面跟着难受。
天光渐盛,食肆中客人愈多,田家夫妻也顾不得虞凝霜了,任她不发一言地坐着。
不多时,自门口进来一个郎君。
他一身石青色圆领袍,束简银玉带,气度凛秀,宛如一颗皎皎孤星被贬谪到这酒酣杂乱的小食肆中。
时值毒辣午间,他行走间却似带着浮动的树荫凉,又因是形容实在出挑的生面孔,屋里热嘈的声音都有一瞬降了下去。
严铄就这样在众人明里暗里的注视下,走到虞凝霜面前。
“买份饮子。”
他又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了,虞凝霜想。
近日事端,丝丝相合,织出一条不甘的白缳;家中意外,环环相扣,铸成一副恨恼的银链。
虞凝霜再看严铄那张无波无澜的脸,只恨不得将他用那白缳银链勒死。
但是,不是此时。
她且将猜疑抛去,只将不甘和恨恼小心翼翼、又温情无限地收回五脏间。
虞凝霜珍视并且感谢它们,有这些沉重孽障始终坠着,她这飘摇之身才能站得更稳一些。
虞凝霜缓缓起身,仍是探监时的粗陋短打衣衫。
但她毫不羞怯,只将笑脸和身体一同舒展开。粉面含露,香体消雪,唇点彤彤朱英,睫颤纤纤丝蕊,她正如同一朵将开的桃花伴着春风的送助,已准备好迷了那游人的眼。
要将他掳到桃源深处去,从此永失归路。
“卖了。”
她听见自己这样回答严铄。
*——*——*
再一次到这小茶舍,虞凝霜已不用陈小豆引请,便径自往严铄对面坐了。
“除了之前所述三年三百贯,我再将每月俸禄折算一半赠予小娘子。这个价格,虞小娘子可还满意?”
伴着严铄暗含嘲讽的声音,系统播报他的冷漠值又涨回到8点。
然而虞凝霜早不在意严铄的态度了。
他产出了冷漠值,她便收着。一如他给了银钱,她当然也要着。
无论演出来是个什么痴怨模样,她实际上却不喜不悲。
只将严铄当个挡箭牌和提款机,虞凝霜心便得自在宁静,许多事情也简单许多。
便如现在,她听严铄还挺上道,居然很有前瞻性地想到,将婚姻续存期间的收入与她五五分……那她也就不去觊觎他的婚前财产作为精神赔偿了,一心一意和他做生意。
“大人说得是。”
虞凝霜便眉开眼笑,深以为然。
“夫妻二人本是一心同体,财物自然也要对半而分。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一如不饰铅华的脸颊,虞凝霜也懒得妆点美化自己的这份市侩,只笑眯眯问:“那请问大人官俸几何啊?”
“每月正俸二十贯,添支三十二贯,另加禄粟三石。”
挣这么多啊!
虞凝霜面上不显,心里却嫉妒地咂舌。
早知本朝厚待官员,可那对于她一直只是个遥远的概念,今日亲闻,方知竟厚待至此。
也难怪人人都挤破了头想当官。
严铄这还只是七品闲官,身上也未加别的差遣。可他每月,单正俸和添支两项加起就有五十多贯之巨。
想他们虞家一家五口,每月不到三贯钱就能活。
严铄一月奉银就足够虞家活两年。
且常人家开销里最重的米粮,人家是直接白得。再加上赋税和徭役上的各种减免……
虞凝霜更不喜欢严铄了。
也就更不客气了。
“大人莫要诓我。我听说除了明面的俸禄,不是还有公使钱、厨食钱、茶汤钱、冰赐、衣赐等一应吃嚼?”
虞凝霜嗓音好,自是声如珠玉,只是这“珠”,此时是噼里啪啦的算盘珠。
“大人且都列出来,一同折算折算。”
严铄愣住,完全无法回话。
他并不是刻意克扣,而是实在忘了这一茬。加之那些添项太过丰富杂乱,忽然被问起,他只能想起几项。
说到底,怕是觉得那诸多尘务,不该沾染他清洌洌的胸怀。
他这幅模样,看在一个铜钱掰成两个花的虞凝霜眼里,更觉得不爽。
好在有陈小豆在场。
作为严铄贴身的厮儿,这些事务向来是他处理,自是心中有数。他忙去寻了笔墨搁在严铄面前。
“小的说,阿郎您且写下。”
因曾流离市井的天然直觉,莫名地,陈小豆知道虞凝霜在这一点上肯定锱铢必较。
他便生怕严铄娶不到娘子,一五一十将那些添项全报出来。
“春季衣赐,细棉布十匹,罗两匹。夏季衣赐,葛麻十匹……”
陈小豆倒豆子似的,只将什么衣赐、薪炭,乃至马匹刍粟,以及年节的恩赏钱都一股脑儿倒出来(2)。
洋洋洒洒,严铄写了两大张。
而后,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三人就在这小小茶室阁子中,认认真真将其中物品折算做银钱。
期间,因为严铄不知市场物价,基本没有发言权,最后是虞凝霜和陈小豆杀价似的你来我往,算出严铄每月大概能得七十四贯。
折到虞凝霜这儿,就是每月三十七贯。
巨款当前,虞凝霜眼仁都带着笑,但愈发谨慎。
“事先说好,这三十七贯便如我的月钱,每月一结。”
因着这话,严铄大抵是觉得她贪婪,眼睫一扇,冷漠值又涨了两点,可虞凝霜笑意不改。
严铄答“好”,冷眼看着虞凝霜将那两张纸如天书圣旨般细致翻折,便说起与她的约法三章。
“其一,小娘子成婚之后需收敛心神,规范行操。孝奉婆母,友待小叔,勤掌家事,善治下仆。”
这一条开头说得有些阴阳怪气的,但虞凝霜拿人钱财,与人解忧。她对自己定位准确,便答应得爽朗。
“这是自然。”
“其二,婚期一满,便生两宽。从此犹如冰炭,互不纠缠。”
“正合我意。”
“其三,诚如之前所说,只求夫妻之名,不谈夫妻之实。”
这一条严铄刚说了一半,便见虞凝霜以雪白宣纸掩唇,细细笑喘出声。
红滟的唇颤颤蹭在他刚写下的字上,幽微吐息似要将那些排布严密的铁划银钩通通吹散了。因纸未干透,又在那抹柔软上依稀印了暮霭般的墨色来。
严铄手指不自觉抽动一下。
而虞凝霜越笑越开怀似的,最后只能揉碾着嘴唇止住笑意,顺便拭去那薄薄墨香。
“大人且放宽心,你虽容姿俱佳,性格却实非我所喜。”
她眨眨眼,面上含羞,言语却轻佻,心中更是嗤道:这严铄回回强调此点,实在过于自信了。
反倒触动她深藏的、跃动的作祟欲,想要真的将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撕开。
但这和自己的笑闹只一闪而逝,虞凝霜还是保证道:“我呀,断不会化身豺狼,占大人便宜的。”
虞凝霜说完,见严铄居然耳染薄红,神色略显局促。然而奇异的是,他的冷漠值居然回升了!
虞凝霜刚压下的笑意立时翻涌,想他是为能守住自己的贞操松了口气,真是更好笑了。
系统现在也觉得严铄实在是拧巴得紧,已懂得分享虞凝霜的笑点。
虞凝霜在识海里和它哈哈哈了好一会儿,才端起正色说正事。
“大人说完了,该我了。我也与大人约法三章。”
“其一,三日之内,洗脱我父罪名,放他平安归来。”
“其二,家中父母伤病,弟妹弱幼,难以割舍。我需隔三差五回娘家看看。同处一城,几个时辰即可来回,并不耽误我‘孝奉婆母,友待小叔’。大人本也是孝友之士,而非那迂腐之辈,故请悯此情。”
如虞凝霜所想,这两条严铄都直接答应,唯独第三条她却不确定,然箭在弦上,她只能一鼓作气提出。
“其三,大人慷慨,许我诸多钱财,然三年进项可保一时,难保一世,我需另做打算。”
“家中新开了蒲履铺子,而我趁着夏月未尽,打算再开一家饮子铺,必然要亲自操持。”
“若是大人觉得已婚妇人不该抛头露面行商,那我们怕就谈不下去了。”
未曾想,严铄的情绪一如往常地平静。
“士农工商皆百姓之本业,我每日巡街,见惯当垆老媪,茶舍妇人,未觉不妥。人都道汴京繁华,妇人行商之风盛行,然在我看来,远不及我故土闽南。(3)”
不知是虞凝霜哪一句话化成了钥匙,竟是难得打开了严铄的话匣子。
“闽地风俗,女不专拘桑柘,内外悉如男子。家中高祖母,少时也曾是青裙贩妇,提瓶卖茶,以资高祖父读书科考。”
听到此处,虞凝霜其实很想怼一句“若真是‘悉如男子’,那尊高祖母她自己,有没有读书科考呢?”
但她也知,这般世情中,严铄能理解女子行商至此已属不易,倒第一次对他有了欣赏之意。
可那严铄说着说着,方觉自己似将无关紧要之事说得多了,忙将话头回挑,仍是明晃晃朝虞凝霜刺来。
“是以,小娘子开几间铺子均与我无关,自便即是。只是不可仗势与民争利,不可投机盘剥暴利。如此,我必不干涉。否则,我必不留情。”
虞凝霜托着粉腮,白眼一飞。
刚想夸赞严铄的话,就这么被他此番冷漠的警告扎在枪尖,挑于马下,再一杆子甩到了天外。
“知道了。”她没好气地回,又说也应将两人约法三章写下,留个凭证。
她是不觉得这凭证能有什么法律效力,更不会给谁看。只是觉得以严铄性格,白纸黑字成文之后,他便会遵守。
严铄依言写了,一式两份。
虞凝霜照例好生收折起来,心中大定,兴冲冲道:“大人这便回去准备三书六礼罢!总之也不是正经夫妻,我不要你贵聘礼,你莫嫌我穷嫁妆,快些走走过场即可,便是明日行礼也行得。至于我家中,且不必担忧,我自会打理。”
事事说定,两人各自归家,都将婚事禀明母亲。
虞凝霜这边,饶是她铺垫到位,又如实讲了“婚期三年”“无夫妻之实”“三百贯钱”种种,许宝花仍是觉得天塌地陷,直说着“你阿爹若是知晓,必情愿一头撞死在狱里”,几乎哭昏过去。
至于严铄那边则完全相反。
楚雁君听闻儿子有想求娶的小娘子,且对方已有应许之意,当即双眼迸彩,连声问“可是真的?”
严铄寡言,又不想直接诓骗母亲,可那陈小豆极会找补。
他得了严铄授意,把虞凝霜和严铄两次相遇的情景真假相掺、虚实相合编了编,倒成了个一见钟情、二见倾心的精彩故事。
而且这故事,无论是逻辑、人设还是时间线都非常合理,简直不像编的。
虞凝霜的光辉事迹楚雁君之前也听过,可此时,被陈小豆从特定角度以春秋笔法一改,她自己再把严虞两家往事滤镜一加……
楚雁君当即觉得这是天作之合,命定之缘。
她精神大振,行将就木的躯壳也被仿佛渡了一口琼浆仙液,竟当即有余裕气力考量起婚事操办来。
“巧姐,你且去账上先支三百贯,购置些精致香烛灯火、彩帐毡席来。
“再往上好铺子里寻针线人来裁婚服。唉,也不知京中现在时兴什么花样儿?”
“对了对了,既然那小娘子家中清俭,嫁妆便由我们备着也未尝不可……”
后来,虞凝霜真做了严家新妇的时候,楚雁君曾与她讲起本日情景。
讲她如何得了神力一般,翌日便能撑着下了榻;
讲她如何欣喜地去祠堂焚香拜祷,敬告先祖;
又讲虞凝霜多是一员福将落到此宅,当真带的严家节节高起,幼子渐渐开朗,连她的病体也日日好转。
彼时,虞凝霜看着她满注笑意的慈目,虽真诚敬爱这位和蔼的婆母。可她心中也始终刻着——阿娘知晓婚事时哭着摔回病榻时,那双悬望着不公命运的泪目。
一落一起,一哭一笑。
虞凝霜那“嫁女娶女,一应不同”的说法,早在这源起之时就已应验得淋漓尽致,也预示着这场没有真心的婚事并不得长久。
可,虞凝霜本就不要真心,也不求长久。
这场婚事,在此时的她看来,只是公平的交易,只是暂时的必须。
其实,虞凝霜本来不想横生枝节,让家人知道自己和严铄是假成亲。
但是她料定他们必然各个愤慨悲伤,实怕他们郁结于心,气出个好歹来,便将事情挑挑拣拣说了。
因虞含雪藏不住秘密,便没告诉她。于是只有她天真地在为“阿姐成亲”高兴,许宝花和虞川则忧心忡忡。
就连两日之后,虞全胜从狱中全须全尾地回来了,都未能撬动虞家笼着的愁云。
他的存在,反倒是更提醒了众人,虞凝霜为了救父将自己的姻缘投到了火坑里。
虞全胜又如何能答应?
他拽着女儿道:“果然是齐押司那厮害我!大人们都查明了!虽然是严大人帮着查的,可他以此逼嫁也太不地道!阿爹既归家,咱们不如反悔,你何苦去嫁?”
事实似乎是齐押司记恨虞家,偷改了账册,陷害虞全胜。
于是齐押司喜提刺面、上枷、流放的惩罚三件套,已然在往沙门岛的路上了。
可虞凝霜知道,若是有人想,阿爹随时便得步齐押司后尘。
她暗自嘟囔着“不是齐押司害你”,心意不改,将和严铄成婚的利害铺陈开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连“那严巡检相貌堂堂,女儿心里也欢喜”这样的谎话都说出来了。
最后虞凝霜终于说服父母,降服弟妹,又仗着自己在家本就说话算数,硬将这婚事推行了下去。
几日之内,两家就互换了草帖子,又起了细帖子。梳着黄包髻的媒婆在两家之间飞跑,促成了小定和大定等礼,又正式下了彩礼,将婚期定在了六月十九。
为求速度,已有不少礼节从简。
可遥想当年虞全胜和许宝花成婚,只是媒人来说合两回,就一抬小红轿进了门。如今这些婚务,对他们而言仍是太繁杂了些。
于是整个过程,虞家都很被动。
好在严家确有诚意,将样样安排妥帖,且凡是女方需要给男方的回礼,严家也都尽数准备了,先偷送来虞家小院。
若是单问虞凝霜,她是觉得这婚成得非常轻松,只等着做新娘子便好。
虞凝霜倒是悠闲,左邻右舍却是炸了锅。
他们只见虞家人抓了又放了,现在更是飞速成婚了,简直怪异非常。
待稍一打听夫家是谁……马上明白这就是被压着冲喜去的!
上有病母,下有小叔,听说那郎君更是前途晦暗,性子也不体贴。这般不上不下的人家,门宅并不高轩,姿态却常常高入云间。只怕磋磨新媳妇的规矩一大堆,这日子如何过得舒畅?
大娘婶子们集体心碎,既为自家子侄,更为她们看着长大的霜娘。
于是等到大礼这一日,青槐巷里围观的人群都是一脸惨淡,这个抚掌叹“可惜”,那个摇头呼“可怜”,就连虞家人面上也没有喜色,惹得邻里们更加唏嘘。
要不是严家来人各个喜气盈盈,披红着彩,还真看不出是场婚仪来。
虞凝霜执团扇遮面,坐上了花轿。
迎亲的队伍浩浩汤汤,按着计划,只往汴京城里最热闹的坊市一路撞去,将欢快的箫鼓乐声铺满街道,将喜庆的糖钱利是撒遍人群。
虞凝霜透过晃动的轿帘去看,从那罅隙中正见着大道尽头,一柳澄湛的天空和无数双挥动的手。
她能看出来,严家在能力范围内将婚礼办得隆重。
可在外尚能风光,得热心肠的百姓一片恭贺叫好,待真绕了小半个汴京城抵达严宅门口,却透出几分泠然寂寥来。
许是因严家在汴京根基不深,无甚血亲,又被断了仕途,少有师友,所以喜宴宾客只堪堪三四十人,聚在堂前院中。
红轿停定,虞凝霜怀里被喜娘塞了同心结喜巾,另一端在严铄手中。
两人牵喜巾缓行,一同步入正堂。
虞凝霜听得周围窃窃人语响,却懒得去管其内容。
不管这桩婚事被传成什么样,也顶多在邻里间做个小谈资。
且不出一月,就会在唇齿间被嚼没了,远不如谈论今日夕食吃什么有滋味。
这汴京城的所有新闻,向来是被拴在风上的。
来得快,散得更快。
而虞凝霜和严铄,一个是面容模糊的民女,一个是无足轻重的小官。
人口百万的大都会,总有更传奇的人物、更精彩的故事、更劲爆的秘密层出不穷,便如同这万古奔腾的悠悠汴河水,并不舍得为他们停留一秒。
外界纷闹,自让它闹。
虞凝霜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得到自己该得的。
毕竟从今天起,她真要开始和严铄同处一屋檐下,扮做夫妻了。
婚房就是严铄的卧房,虞凝霜坐在其中,思绪漫游,前院的宴饮之韵隐约随风而来。
丝竹响亮,人声却弱,大概并不算多么尽兴酣畅。
想来也是,严铄不擅待客,楚雁君则实在难堪嘈乱惊扰。
她能被两个嬷嬷扶着在祠堂露了一面,见证新人拜完天地,已是全然靠着喜气儿硬撑着。
实话实说,虞凝霜是很想见见这位楚大娘子的。因对方不止是婆母,还是她忠实的顾客。
只可惜,虞凝霜当时在绢扇后看不分明,且此间风俗,新妇成婚当日主要是敬拜天地和祖先。
第二日的“新妇拜堂”,才是正式见公婆亲族的场合(4)。
而虞凝霜深知,严铄那一句“为母亲顺心而娶亲”正是她在这府中安身立命的重点。
她接下来言行的重中之重便是讨得婆母欢心,与之相较,严铄本人其实并不重要。
正想着,虞凝霜便听门外脚步窸窸,人语隐隐。
原来,是她那并不重要的便宜夫君来了。
放妻书、洞房花烛
虞凝霜本身的相貌极尽妍媚。但因不喜化妆, 在这最该浓妆艳抹的日子却只是淡淡扫眉,浅浅染唇,再被碧绿的婚服一映, 竟是显出楚楚无辜的清丽来。
她被喜娘扶着跽到地面厚毡上,于是一身锦缎长裳铺陈着散开。
那叠翠的浮光让严铄觉得她像是湖中一倾生机勃勃的荷叶,自天边、携水波,迤逦漾到他眼前来。
然后……忽然被他连根挖扯了,装到玩赏花叶的瓷水缸里。
母亲旧疾缠身多年,可严铄以前,也从未想过因“冲喜”而娶亲。
无论事成与否, 这好像都是用一个人生命的养分去滋供另一个人, 他不屑为之。
母亲郁郁将绝, 好似要随着一阵风走了, 而他在整日的压抑沉痛中,忽然见到一抹跳动的人影。
倔强, 蓬勃, 无论是高兴还是生气,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 始终神采奕奕。
于是不知何时, 孝心和私心, 在那素色裙摆搅动的光影里骤然交错,曾让严铄有一瞬的恍惚不明。
现在她穿的是锦缎罗裙了。
可在,经纬丝华暗暗流转间, 那个瞬间好像又要到来, 从此生根发芽。
严铄悬停的脚步和思绪被同时打乱, 又被身后人连声笑着推入婚房。
喜娘和宾客、仆妇等十数人鱼贯而入,簇着他也去到了那厚毡上。
今日婚仪, 依托“母亲患病,不宜久、不宜喧”这个理由,一概精简置之。
严铄在宴席上也只喝了两盏酒,陪了几句话。现入了这新房,更只剩夫妻对拜和交杯酒。
在满屋宾客欢闹起哄中,虞凝霜和严铄面对而跽。
喜娘掐好调门儿,亮嗓唱起无数暖场吉祥话,得了众人应声喝彩,直到最后那一句示意夫妻对拜的祝词绕上房梁。
“夫妻拜,莲双开!”
虞凝霜和严铄谁都没动。
喜娘微怔,马上反应过来再喊:“夫妻拜,燕双来!”
她只见那彩毡上好一对檀郎谢女,正一双佳婿贤媳,何其精巧的人儿,此时却木头似的杵在那儿,一动不动。
“呦喂!大伙儿瞧瞧,这是害臊了不是?”
众人都笑,喜娘也面露甜笑,心中则叫苦不迭。
新婚夫妻为表相敬相爱,对拜时都是争抢着先拜。
这不仅是此间风俗,更是婚礼中最生动可爱的插曲。
赶上两人碰了撞了,那就最好不过。手一摸,脸一红,身一扑,头一歪,落个新人生涩羞恼,引得宾客开怀笑闹。
谁不愿见含娇带怯的新妇忽然勇决,和夫君争抢呢?谁不愿见志高气扬的新郎忽然忸怩,向娘子赔罪呢?
一般到了此时,这婚房里的气氛就真的热闹起来了,接下来都好顺利进行。她拿赏钱,也拿得心安理得。
可、可眼下这两位是怎么回事啊?!
自问完,喜娘也在心里叹着自答,心想这冲喜的夫妻果然没什么情意,虽看着般配,可实则两相不愿。
幸而她也不是独自一人来的,自有三个帮手搭腔逗乐,气氛这才没冷下来。
虞凝霜耳中是喜娘们努力的救场声,可她仍没下拜。
倒不是反悔,只是她觉得这场景委实诡异。她和严铄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可两人中间,好像还隔着那张茶舍中铺满计算的长案。
之前为婚礼做的种种准备,只被虞凝霜当成风物民俗似的,心宽着体验一番,可此时,倒是真有了要与严铄结为夫妻的实感。
她知严铄也不愿拜。许是觉得她受不得他的拜?又或许是因为性格守礼。那意味着真正礼成的夫妻对拜,对他意义非凡?
无论什么原因,总也不能这样僵持下去。
虞凝霜几乎要怜惜那几位喜娘了。
虽说做婚庆的,无论古今肯定都知自己命里带尬,这才能在调动气氛时有种不顾新人死活的自说自话……
可也着实辛苦她们了。
这严家的钱真不好赚。
罢了罢了,有赚就行。
同为乙方,总不能让喜娘单独卷。
虞凝霜也拿出乙方的真诚,在心里给自己放起桃园结义的背景音乐,忠肝义胆地拜了下去。
霎时,喜娘如蒙大赦,晨雀一般高唱。
“娘子拜!桂子兰孙绵绵开!”
随着虞凝霜盈然伏身,严铄终于也回了拜。
“郎君拜!高官厚禄节节来!”
听得这样截然不同的祝词,换作以往,虞凝霜会在心里腹诽几句。
可此时,她只想笑。
这喜娘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她只是无意中反向点破了这桩婚事的本质而已:既不会有桂子兰孙,也不会有高官厚禄。有的,只是世人眼中的一对“夫妻”。
因身量高,就算仍保持着深躬对拜的姿势,
严铄也看不见虞凝霜此时的表情。
他微微侧脸,见屋里燃起的千幢幢灯烛,正将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交叠在一起。
看上去简直亲密至极,如胶似漆。
夫妻拜毕,喜娘高喊“礼成”,众人便将手中的红枣彩纸、花生糖豆等利是朝两人抛撒。
虞凝霜已经达成了精神上的自洽,她面上做出恰到好处的羞赧,用心扮演妻子的角色,温顺又配合地完成了接下来的礼仪。
便是那交杯酒,也只当是陪甲方喝酒,好换个大单。
新妇羞涩,新郎寡言,众人见也没什么闹头,只再客气恭贺了几声,便纷纷摘取了婚房门挂的锦缎布条做彩头,各个沾了喜气走了。
唯独剩两位年长的嬷嬷照顾虞凝霜和严铄,拿来一壶热水并茶汤末子,还提了满满一盒各色点心来给他们垫肚。
最后嬷嬷们麻利地整理了床铺地毡,便将一双新人高请到婚床上,而后笑盈盈退下,将这洞房良宵留给他们。
待屋内只剩两人,虞凝霜便也不客气,不管严铄,径自起身到小桌边去。
成婚是假的,耗费的心神体力却是真的,她现在饥肠辘辘。
许是因不知虞凝霜口味,嬷嬷们拿来多种茶汤末子,皆盛在小巧铜钵中。
虞凝霜挨个嗅闻过去,应是豆蔻汤、仙术汤、香薷饮等几样,都是温养的材料,细细研作粉末,用时以沸水点之。
虞凝霜选定,高挑铜壶任水龙俯冲入碗,给自己点了一碗豆蔻汤。
腾腾水雾滚着袅袅香气弥漫,纳入肺腑时着实令人心旷神怡,虞凝霜小呷一口,惬意地微微叹息。
她旁若无人,又拣了几块点心吃了。
可叹她家贫却嘴刁,实在是因为曾吃过见过,此世点心一般不入她眼。毕竟它们要么是附庸风雅的寡淡无味,要么是争荣夸耀的齁死人甜。
这几样小点却做得不错。比如这绿豆沙淘得极细,所以豆子的腥味涩味尽消,滤得只剩下绿豆的清甜,玲珑一个,入口即化,酥皮也烤得正到位。
送饭的嬷嬷说是府上厨娘做的,可见厨娘手艺不错,府中也有烤制食物的合适器具。
其实除了饮子,虞凝霜也爱捣腾一些点心甜品。
如今终于有了条件,所以她倒是很期待天明之后,见见严府后厨,看看以后如何想办法做好吃的,祭祭自己的五脏庙。
虞凝霜尽情吃吃喝喝,待点第二碗茶汤时才想起严铄。
对方还和嬷嬷们离去时一个样儿,正端坐在婚床上。在纱帐的层层掩映里,他肤色冷白,无喜无悲,像个被供在高台的玉石雕像。
虞凝霜象征性地问:“夫君要喝什么?我给你点。”
玉像便被两个字砸出了裂痕。
“……你叫我什么?”
严铄骤然看向她,清绝眸光曜在荧荧煌煌的烛火里,分不出你我。
“夫君呐。”
虞凝霜咽下口中枣泥饼,疑惑地瞥他一眼,“理应如此,难道叫不得?”
严铄抿抿唇,不再说话。
确实如此,他又能说什么?
虞凝霜却忽然来了精神数落他。
她将声音压得极低,气势却足。
“你我既然扮做夫妻,就做戏做全套啊!方才对拜,夫君怎么拜得不情不愿?要不是喜娘机灵,这事儿怕就要传到母亲耳中。”
虞凝霜已经完全沉入角色中,左一口“夫君”,右一句“母亲”,因此她想起方才严铄差点露馅的举动才格外生气。
没人能耽误她赚钱。
甲方本人也不行。
“本来是为了母亲欢喜,若是让她知道夫妻不睦,徒增她老人家烦忧。那这假成婚不是适得其反?”
“我知你不是真娶我,自不指望你真对我好,只是外人面前还是装一装罢?”
虞凝霜越说越激动,想着必须要让严铄现在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免得以后出岔子。
她忍痛撂下手中糕饼,敛着裙摆疾步到严铄面前,蛾眉半蹙,端的是义正辞严,近乎质问。
“你说是不是,夫君?”
严铄看着她旋动的裙摆,仍如在夏湖水中一般凌波摇漾,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可同时,似有一股没由来的赌气在他胸腔聚起,连此时的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许久以后,当严铄终于意识到自己为何赌气的时候,那时的虞凝霜,却已经连一句“夫君”也懒得再叫,只等着与他和离了。
而此时的严铄,犹然不知日后无数的懊悔、心痛和日久经年的酸嫉。
他只被一种隐匿的、报复一样的情绪驱动着,敲开了床头的暗格,从里面拿出一纸文书。
虞凝霜接过一瞧,面色一变,眼前一亮。
放妻书!
寻常妻子若是在新婚之夜得一份放妻书,只怕要么自绝明志,要么和夫婿拼个你死我活。
但是虞凝霜显然非常满意严铄的这份大礼,不仅巩固了他们愉快诚信的合作,还预示了她自由自在的未来。
粗粗一读,这放妻书写得倒也厚道。
半字未言虞凝霜之过,只道是夫妻之间“互不安谐”,标准又常见的情感破裂理由。
样样都已经写好,就差最后的时间和签名等待填写。
虞凝霜将其熟练地收起来,好心情地开个玩笑。
“这才刚成婚,已收了夫君许多墨宝了,我必用心珍藏。”
语音落,系统播报,严铄的冷漠值忽又上升了,已经又一次达到临界的11点。如果再超出,就不是冷漠的范畴,而是更激烈的负面情感。
其实今日婚礼中,虞凝霜已有数次被通知了严铄冷漠值的起起伏伏,她并未在意。
更何况现在两人结为夫妻,木已成舟,严铄多冷她都不担心了。
反倒希望他能多提供一些冷漠值,以助她马上要开起的冷饮子铺。
所以此时,看着严铄冷冽的眸,她全无波澜,只不甚在意眨了眨眼,扭身去到次间擦洗盥漱一番。
暖融融两碗饮子在肚,又闹了一整天,虞凝霜着实困倦,这便准备睡觉。
她和严铄说好分床而眠,人家是主场,她当然很有自知之明地选了一旁的美人榻。
刚抱了被褥放上去,虞凝霜忽然想起忘了一件经典的事。
捻起婚床上那条雪白元帕,她缓缓走到梳妆台边。
台上明净,不止有脂粉螺黛等应用之物,还摆满了琳琅首饰,供新妇穿戴。
其中最贵重的是三金,为一枚金帔坠,一对金镯,并一对相配的金帘梳;
最齐全的则是一套镶青玉的錾银头面,耳珰项圈,臂钏指环,足有十几件一套。
另有时兴样式的发带、绢花等不计其数。
准备得这般丰盛贴心,可见打理严府内宅的是个稳妥人。
可惜,虞凝霜现在没有欣赏的闲心。
她挑了一根银钗,未等严铄反应过来,已经撸起袖子在胳膊上一扎,挤出数枚血珠儿,再神色坦然地用那帕子擦了。
这还没完,她又去到桌边从铜壶中引出的一丝淅淅水流,将那血迹浅而乱地晕了晕,然后把整个帕子在手里搓搓折折,最后揉做一团丢到了床脚。
行云流水又精细严谨的操作,彻底惊呆了屋中另一人。
“你——”
严铄这个“你”字还没说完,虞凝霜已经蜷到美人榻上,将自己藏到柔软的夏被里。
她再次语重心长,“做戏做全套。”
虞凝霜本来很困,可严铄的表情实在稀罕。见那冷玉似的皮肤好像终于染上了颜色,虞凝霜玩心忽起。
借着困倦的掩护,她将那双善睐眼眸中的狡黠藏起,朝严铄一努嘴,郑重嘱咐。
“你可以开始摇床了。”
严铄怔住两息,而后“腾”一下弹起,好像这架上好红木床,忽然异变成了荆棘菝葜。
“什么?”
“摇床呀,夫君。”
虞凝霜困的时候,说话会不自觉拖长尾音,尤其最后两个字,柔柔绕绕小钩子一般直往严铄身上挠。
可她的语意是不满的,好像严铄是个屡教不改的逆徒。
“要我说多少遍呀?做戏做全套。”
严铄真的被她懵住了。
他站在原地,不止是有了裂痕了,而是已然从被供奉着的玉像,变成玉像前手足无措的告拜者,等待着指引和恩赦。
而虞凝霜还在用黏糊糊的调子咄咄逼人。
“哎呀,也没什么的。夫君摇个小半刻就差不多了。这个事情嘛,丰俭由人,千万不要勉强。”
严铄哽住的一口气终于上来。
“……小半刻……?”
气息顺畅了,他脸上的绯色就又如幻境一样消失了,仿佛那一切只是灯火带来的错觉。
虞凝霜颤动沉重的眼皮,暗嗤他幼稚。
可悲可叹,果然男人都在乎这个,连这就差把“禁欲”两字刻在脑门的严巡检也不能免俗。
“好好好,那就大半刻……唔,一刻……两刻……”
睡意已深,她嘟囔着回应的语气越发敷衍,可居然还是能想起严铄从前的话,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地嘲笑他。
“夫君摇几个时辰均与我无关,自便即是。但是啊——”
虞凝霜翻过身去,背对严铄,只将圆润的后脑勺和诚挚的劝告留给他。
“——你现在吹下的牛,都是以后真娶了娘子时要还的债呢。”
语毕,屋中好像连温度都降了几度,全然不像是这季夏时节的一个湿热夜晚,更是寂静得落针可闻。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吱吱嘎嘎”响起了摇床的声音。
虞凝霜在被窝里捂住脸,偷偷摸摸和系统笑做一团。
她一边嫌弃严铄古板,这摇床节奏毫无抑扬顿挫,间隔时间始终如一。真可谓既没感情,也没技巧;
一边觉得还挺助眠的。
听着听着,虞凝霜放任自己坠入了梦乡。
严铄再转眼去窥她的时候,就见美人榻上春山横舒,如同一副卧倒的山水画卷,画着云蒸霞蔚中连绵的柔缓。
其实什么也没露出来。
虞凝霜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此时露在外面的,只有她的一小缕长发,浓绀似墨地顺着榻沿垂下,滴到严铄眼中。
严铄再怎么摇,声再怎么响,这几百斤重的实木架床也只是晃,基底却岿然不动,倒是严铄一直被带的忽前忽后。
于是虞凝霜那缕静止的头发,忽然之间,就好像是在随着他的节奏晃颤。
严铄猛然移开了视线。
*——*——*
“阿郎,娘子,两位可起了?”
按着习俗,翌日五更刚过,李嬷嬷便来提醒新妇做拜见婆母的准备。
虞凝霜还闭着眼,便感到隐隐烛光拨动她的眼帘。原来是严铄不知何时早已穿戴整齐,正倚在床头看书。
虞凝霜打个哈欠,醒了就例行公事开始噎严铄。
“昨夜摇了多久啊?”
关键是她噎完,也不顾严铄什么反应,只想着即将去见对她最重要的婆母,便风火轮一样起床,再将和严铄分床而卧的罪恶现场掩盖一番,将嬷嬷让了进来。
李嬷嬷胖乎乎的圆脸上尽是笑,先连声道了喜,再送上一应梳洗之物。
她暗自观察一双新人,先见严铄仍是平日模样。
只是李嬷嬷最为细心,严铄又是她看着长大的,便总觉得他看起来似是有异。
眼珠一转,再看一眼,李嬷嬷意识到这份违和感从何而来——
阿郎明明是右撇子,此时却是左手执卷。
且那总是悬直挺拔的背,竟透着几分倦气来,斜斜靠着床头。
李嬷嬷心中有了计较,几乎要高兴地乐出来。而她知严铄总是神色淡薄,再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便转而悄悄去瞧虞凝霜。
她只见虞凝霜巧笑倩兮,几缕鬓发疏懒映颊,衬得那张脸更加明艳。
这一看就是昨夜没受委屈……不对,何止是没受委屈啊!这是夫妻俩鸾凤和鸣,情好甚笃啊!
李嬷嬷喜不自胜,待见到那乱七八糟的元帕更是笑开了花,将其好生郑重地收到宝匣里。
她本就是厚道之人,如今知阿郎心悦娘子,更是殷勤,忙上前要帮虞凝霜梳妆。
可虞凝霜不习惯被人侍候,又因她和严铄最好独处,免得要一直演,怪累的。便道了谢将嬷嬷屏退,自己打扮起来。
她想梳一个云鬟髻,显得喜庆些。她不太熟练,梳得略微蓬乱,反倒显得那发髻峨峨,似润着云雾。
因是新婚,首饰又都是长者所赐,虞凝霜便挑了那对最贵重的金帘梳,一左一右,戴在前额。
数条细金链织成纤丽的一面花网,连排的珍珠做了坠脚儿。
有这金帘掩鬓,已足够华丽,虞凝霜便不欲再加贵重的钗环,搭一件彩纸剪的花胜倒是不错。
严铄看着她在一堆花胜里认真挑了好半天,才拿起一件龟鹤延年纹样儿的戴了。
这不止是一个别具慧心的选择,更是一个诚挚的祝愿。
严铄眸光微闪,总是绷紧的一双长眉不自觉松动,如同雪峰将融,显出柔缓的弧度。
“你的衣物首饰都是母亲安排置办的,等下记得致意称谢。”
虞凝霜点头。
“这你大可放心,按着之前约法三章,我必然尽心孝顺她老人家。哦对了,这些衣饰也是。还有严府帮我充作嫁妆的、乃至以后母亲若是给了什么……那说到底,都是合该属于她正经儿媳妇的。”
虞凝霜很有原则。
她只赚严铄的钱。
现下听严铄提起那些衣饰,就怕他以为她连这些都要丧心病狂地搂走,便诚心诚意地保证。
“这金帘梳我也就是在内宅戴戴,哄母亲开心,不会弄丢的。”
“此间所得一切物件,我离开严家时分文不取,全数奉还。”
严铄静滞半晌,眉峰重凝,只道“随你。”
*——*——*
新妇拜堂,要先拜家祠。
那里已支起一张八仙供桌,摆了妆奁、镜子、针线等巧物。
虞凝霜行礼拜过,便拿上自己亲手准备的礼品,和严铄、李嬷嬷去拜见楚雁君。
微茫晨曦中,严府彻夜燃的灯烛仍是彩光熠熠,将鸦青色的天烘出一片喜气。
从家祠往正房不长不短的这段距离,李嬷嬷一直在说话。她一会儿夸虞凝霜“仙女一样”,一会儿问起她的饮食等喜好,一会儿又向她解释“大娘子本该在厅堂见您,可她早起一般都极为虚弱,这便改在屋里,请娘子见谅”,极为健谈。
虞凝霜自是连连回应。有李嬷嬷陪着说话,一言不发的严铄更显得有些不必要。
行走间,三人来到正屋,掀开那在夏日里过于厚重的棉帘子,先后步入屋内。
甘草梅、新妇不跪
一进正屋, 虞凝霜便微眯双眸,定睛细瞧,力求马上掌握屋中情形。
那位半倚于床榻、穿暗红衣衫的大娘子, 自然就是她的婆母楚雁君。
床榻下,另侍着一位高瘦的嬷嬷,也是昨晚见过的,似是姓宋;再下,又有一位嘴角带痣的年轻娘子领着三位粗衣的婆子。
因在内室,此处没有男子。
唯一的例外,就是楚雁君身边的郎中。
那郎中年岁五旬上下, 正捋着胡子在给楚雁君把脉。
虞凝霜心中有了数, 旁人一概不管, 只行至榻前, 捉裙便要跪拜。
没想到楚雁君忽然开口。
“哎——快拦着!新妇不跪,新妇不跪!(1)”
她说这话时, 宋嬷嬷正忙着拽开没眼力见儿的郎中, 其他仆妇也没反应过来。
便只有严铄,一双骨节如青青玉竹的手, 忽地挈住了虞凝霜的左肋, 将她扶住。
两人所穿, 都是特意为了今日见礼备好的银红色衣衫,本就相配。如今这么一扶,衣料摩挲, 身肢牵缠, 便如同一双连理之木。
严铄举动, 看得楚雁君都微惊,转而又会心一笑。
“还是清和疼自己娘子。”
她笑得又咳起来, 可就算咳,也是带着笑音。
“行了行了,快放开你娘子,让为娘的看一看。”
严铄这才如梦初醒般松开,软玉滑润,便径自从他手中溜走。
他为自己举止感到失措,下意识想窥一窥虞凝霜的表情,正见她睫羽忽闪,明显的神思混乱,甚至用欲语还休的表情看着他。
严铄忽然有些安心。
然而,虞凝霜此时所感所想,和严铄所感所想其实有着天壤之别。
她心头大乱,是因为闹不明白这句“新妇不跪”是什么意思。
便想着,莫不是楚大娘子不认她这个儿媳?
或是要给她个下马威?
那这以后难度可就大了,是不是得找严铄商量商量涨薪?
幸运的是,事实与虞凝霜想的正好相反。
还有些发愣的她被楚大娘子唤到身边,对方语气十分温柔。
“好孩子,新妇不跪,这是章程。”
满屋仆妇听了,心中都各自分明。
这怎么就是章程了?
新妇不跪,那是前朝女皇定的章程,是那些生活在那个最恣意自由的盛放朝代的女郎们,有幸才享受的特权。
都过去一百多年了,本朝极少有人家再循这个旧制。
就算有,那也是因新妇乃高门下嫁,婆家才这般娇哄着。
可自家这一位……不是只是胥吏之女吗?
众人恍然,这是大娘子找个由头心疼新妇啊!
可见真的很重视这个儿媳。
她们便都忍不住仔细打量虞凝霜。虽说昨夜也看过,可此时离得近了,方看清真容。
待看清了,又想,难怪大娘子看重。
单凭容貌一点,这位虞娘子就实在招人喜欢。
她的眼睛长得尤其好,眼裂长而弯,自是圆润讨喜的拱形,于是天然盛装着一段风流、两点笑意。
而若是真笑起来,就如东出之弦月,蕴着漫天星芒;又如新绿的柳芽儿,抚在粼粼春江水。
也不怪仆妇们少见多怪,毕竟就连曾见识过许多官家亲眷的楚雁君,都一时被那眼睛晃得失了神。
且虞凝霜和那些珠围翠绕的美人又有不同。
丰姿耀耀,青春昭昭,华美的衣饰于她而言是锦上添花,但难夺其本身光彩。
楚雁君自恃了解儿子。因此当严铄提起这门亲事的时候,她欣喜中却是存了三分不信。
因她实在不觉得严铄是会“一见钟情”的人,也曾暗暗怀疑他是不是为了给自己冲喜,走岔了路,买通哪个贫家,逼得人家小娘子来冲喜。
今日见到虞凝霜,她倒是终于能将那三分不信摒弃了。
虽然去买过饮子的陈小豆和李嬷嬷,都曾向她说起这小娘子的美貌,可楚雁君现在方知:那两人贫瘠的言语笔触,竟未能绘出这艳色十一。
她越看越爱,伸出干瘦的手拉住虞凝霜,只道:“婚仪仓促,让你受委屈了。”
虞凝霜已经看出楚雁君并不排斥她,便漾起笑脸。
“母亲和夫君事事考虑周全,儿媳哪里又半分委屈?您切勿为此事烦忧呀。”
楚雁君听她这样说,愧疚中混杂感激,难免对她更加怜惜。
严家人在外走动不多,且在严铄故意的消息封锁下,楚雁君尚不知虞全胜之事。
且她如今疑窦尽消,只当虞凝霜是严铄真心看中娶回的娘子。
又因己命悬危,这婚事确实也算冲喜。
而为自家长辈冲喜,说得好听,实则对新妇总是有轻慢和强迫之意。
冲喜若是失败了,进门就守孝受苦,还落得一个“克亲不祥”的恶名;
就算成功了,也意味着要日夜在病榻前汤药侍奉。
寻常人家自然不愿女儿受这个气,若是有那烈性的,敢去问一句都会被当做折辱。亲是结不成的,反而转瞬就能成仇。
因此,楚雁君担心虞凝霜多少会将“冲喜”视作一个疙瘩,便先将严铄叫到跟前,立起眉目教导他务必关爱妻子,尊重岳家。又问起陪虞凝霜回门的礼品可准备到位,这九日婚假什么安排,可要带虞凝霜出去游玩……凡此种种。
严铄长揖受教,又将那些问题一一回了,楚雁君才稍稍安心,转而和虞凝霜细细嘱咐。
“你与清和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用常往我这来,免得再过了病气给你。但他要是让你受了什么委屈,只管来和为娘的说。”
因体虚而气息不稳,楚雁君一席话说得断断续续,但是其中情意真切,虞凝霜听了也甚是动容。
虞凝霜是被母亲好好爱着长大的孩子。
这让她积蓄了足够的能量和勇气,能够对年长的女性保有天然的善意,并将曾经倾注于己身的所有正面情感,在不知不觉间反哺出来。
如今,眼见这位和蔼的大娘子久病缠身,形容枯颓,她心中也甚是不忍。
她好像只比自己阿娘大几岁呢,四十多岁,本还在壮年……凹陷的脸颊、干黄的皮肤、花白的头发,若是将这些病痛的摧残一一复原,依稀可窥见她应有的好容貌。
虞凝霜忙弯腰趋身,温声细语地安慰。先说好话“夫君待我极好”,再恳请“日日来陪母亲说话”,最后佯装着委屈说“还想常做些饮子给母亲喝呢!”
听虞凝霜主动说起两人因饮子“结识”的轶事,楚雁君脸上笑意也深了几分。她每每想起这事,就觉得有缘、有趣,止不住和她聊起来。
婆媳不过初见,然而一个问一个答,一个逗一个笑,竟已然很亲密,如同天定。
众仆妇也赶忙不要钱似的在一旁陪好话,这个说大娘子慈爱,那个说新妇孝顺。
一时之间,这总是寂静晦暗的正房内,倒是满盈难得的欢乐。
既然说到了饮子,虞凝霜正好顺势送上给楚雁君的礼物。
她作为一个嫁妆都是严家出的穷人,在这见面礼上充大尾巴狼大可不必。
因此送的礼并不值钱,而是自己亲手做的一罐话梅。
楚雁君打开那小白瓷罐一看,就见那一颗颗话梅大小均匀,通体都是醇浓的绛紫色,表面蒙着极细腻的白霜,就像是在浓墨重彩的锦衣外,罩了一层轻薄的罗纱衣。
光从这卖相就可见炮制得十分用心。
事实也确实如此。
这些话梅,虽然比不上人家“十蒸九晒,数月一梅”的精制功夫,可也是虞凝霜竭尽所能认真做的,比往常给家中做要细致不少。
她之前也给楚雁君做过话梅饮子,当时的话梅是青梅做的。这回却是用黄梅,滋味又有不同。
她去了好几家果子店分别购入黄梅,挑出整体品质最好的一家犹嫌不足,又一个一个亲手挑出个体最优的梅子,保证每一个都是皮薄肉厚。
然后细致搓洗,耐心浸泡,小心翼翼地在太阳底下翻晒……甚至挨个去了核,只余梅肉。
这批话梅是虞凝霜做的最成功的一批,味道和卖相都无懈可击。
是以,此时虞凝霜难免露出几分骄傲来。
“这是甘草话梅。听闻您时常咳嗽,或许食之可缓解一二,也可以——”
“请稍等。”
一直在榻侧的那位郎中忽然开口,打断了虞凝霜。
他睨一眼那梅香四溢的小瓷罐,便将问题朝虞凝霜抛来。
“敢问娘子这话梅里都放了什么?”
直白的问题让虞凝霜一愣,然而很快便收拾情绪,利落回答。
“知道母亲在用药,怕解了药性,所以不敢随意添加。只用盐杀水之后,再加糖和甘草腌制的。”
否则,为了美味,也为了个中功效更好,制话梅再加些苏仁、茴香、陈皮一类的药材是常事。
郎中闻言未置可否,只将话梅从楚雁君那讨来,拿出一颗嗅了嗅。
光看那尖角的山羊胡子如何猥獕的耸动,便知有几多鼻息喷到那一颗漂亮的话梅上。
自进屋来,虞凝霜第一次收了笑脸,微蹙起眉。
谁料那郎中将眉皱得比她还弯,如同两条被刚翻出土的蚯蚓扭动到他脸上。
“娘子这甘草……似是不佳,不知是在哪里买的?孝心固然可嘉,但这草药啊,哪是说用就用的?可不能有半点差池啊!岂不知劣药如毒耶?”
话音落,刚还一片热闹熙熙的屋子,霎时安静下来。
不止是楚雁君,连着满屋仆妇都面露尴尬。唯那郎中,捻起胡子,挺起胸膛,似是对自己的说教十分满意。
虞凝霜一晒,只觉得气血翻涌。
他连自身姓甚名谁都没报,上来就以问题打断她的话,已是无礼。
但因看出其医者身份,虞凝霜也就忍了。
可他蹬鼻子上脸,正经的亲长尚未说什么,他却以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对她送的礼物指手画脚,这虞凝霜就不能忍了。
尤其,她送的还是吃食,却被他类比做毒物。若是有意,便是阴狠;若是无意,也是愚蠢。
人,她暂留。但事,必须当场解决。
于是,在任何人做出反应之前,虞凝霜已然呼喊出声。
“当真?!”
她声如惊鸟,抿紧的唇瓣看起来羞愧难当。
“郎中真是心明眼亮,竟一下就看出药材好坏。我也确实不太懂,您再帮我看看——”
严铄一直侧目看着虞凝霜,便眼瞧着她将黠慧又冰冷的笑意,和最后一句话一起送出。
“——您再帮我看看,这甘草是不是真的不好?”
“品质确实不佳。”
郎中无疑有他地秒答,又坚持不懈地加上自己的见解和洋洋自得。
“娘子定是被丧德的贩子骗了。以后若是要买药材,可找老夫来掌掌眼。或者直接用府中的药材即可,那都是老夫精心挑过的。”
“啊。”
虞凝霜一歪头,金帘梳的珍珠坠脚儿珊珊作响,在众人眼中舞出优美无辜的弧度。
她将迷茫的眼神在楚雁君、李嬷嬷身上转了一圈儿,最后钉回郎中。
“可我用的,正是之前母亲给我的甘草呀。”
郎中差点儿把手里的话梅捏碎了。
“什、什么?”
他瞪圆的眼睛,大灯一样朝虞凝霜晃来,虞凝霜却已不看他了,只管与楚雁君说话。
“就是您上月,从我那儿买了甘草话梅饮子之后送的,当时不就说做成话梅再回赠于您?儿媳隔天就买了梅子。
确有其事,楚雁君也记得,尤其是当时还是李嬷嬷亲自送去的。
现在倒好,李嬷嬷成了郎中嘴里“丧德的贩子”了。
李嬷嬷内心早暗暗属意虞凝霜,当场甩着帕子开腔。
“呦,黄郎中,那甘草还是老婆子我送去的,我也是从府里拿的。那些药材可都是照您的意思采买的,您不也都样样检查过?怎么现在又不好了?”
郎中只觉得指尖这颗小话梅,此时此刻变成了战场上的毒药烟球,连忙找补。
“这、这样啊。梅子香气重,遮了药味,许是老夫闻错了。”
他轻咳两声,“说到底,梅子本就寒凉,现在又沾了药性,大娘子还是少食为妙。”
虞凝霜为他的死鸭子嘴硬感到无语。
确实,梅子性偏寒,可经过漫长的腌渍过程,已然温和起来。
至于甘草,更不用说了,最是性平和。它解百草之毒,为众药之王,调和应用极广,十副常见药方里,怕是四五副都有甘草。
偏要被这郎中小题大做至此。
他既然要小题大做,虞凝霜自然奉陪。
她窘促地捏着衣角,上面针脚平整的海棠花绣便如糟了骤雨吹打。
“儿媳出身微寒,没见过什么世面,只看家母和巷里的婶子们,喝了药都是用话梅压苦。连儿媳也是这么长起来的,小时候最盼的就是乖乖喝药之后那一颗话梅,便觉得吃一两颗也没什么。”
她越说声音越低,就连整个人也低到了地上,攀在榻沿,唯那一双弥漫雾气的眼睛挑着往上看,扎到楚雁君心里。
“现在想来是儿媳无知了,险些害了您。”
“哎呀,地上凉,快、咳咳……快起来!”
楚雁君见自己好不容易拦住的跪,现在功亏一篑,忙心疼得让左右扶起虞凝霜。
四方众人便都呼拉拉扑上来,好一片裙袂缭乱。东扯西拽中,李嬷嬷一枚银耳钩还掉到了地上。
那闪着银光的叮铃脆响惊醒了郎中。
他看着眼前遗簪堕珥的混乱,后知后觉出自己的失言来。
他想找补一下,可仆妇们只叠声“娘子,没事罢?”顾着虞凝霜,没人听他说话。
郎中讪讪,想自己仍像傻子似的举着一颗话梅,便欲将其放回罐子还回去。
可一直暗中观察他的虞凝霜怎会答应?
她是万万不愿他将这被污染了的话梅放回去的,往前两步,眼疾手快将瓷罐夺了回来。
“郎中渊博,多谢提点。”她朝郎中很郑重地点点头,又规劝楚雁君。
“母亲,咱们听郎中的话,先不吃了,啊,不吃了。”
虽然觉得婆母吃不到话梅有些可惜……但郎中那番话一经说出,从虞凝霜的立场,就必须坚定地表示不能让楚雁君吃话梅了。
楚雁君也急了,“这有什么?我也时常用些果脯、凉果。好孩子,你一片心意,咳咳……快拿来给为娘的尝尝。”
虞凝霜摇头,只将那罐子攥得更紧。
但她没有一昧回绝楚雁君,而是将话题一转。
“这话梅便给夫君吃了罢。母亲爱子,若是夫君吃了,您也得欣慰。”
说着,她招呼严铄,捻起一颗话梅抵到他唇边。
如此亲密缱绻的举动,她却做得自然而然,好似本该如此。
严铄一瞬僵直,虞凝霜笑意清浅的眼凝在他身上,如同每一个深爱夫君的新婚妻子。唯那眉梢微微一挑,似是仍在向他传达“做戏做全套”的中心思想。
他知这是为了安抚母亲,也知虞凝霜行事不拘小节,可……
无论他怎么想,结果就是那冷淡的唇被纤长的指撬开了,酸甜的梅肉躺在了舌尖。
“夫君巡街辛苦,含颗话梅也能顶住暑气侵袭。”
虞凝霜干脆将那罐子塞给严铄,“好不好吃?”
这下,满屋人或欣慰、或好奇、或揶揄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严铄身上,他只能答“好吃”。
的确好吃。
话梅味道浓烈,与平常食物迥然,所以刚入口是让人止不住想皱眉闭眼的酸。然而少倾,丝丝入扣的甜便无止境地渗出来。这样一枚小小的果子,居然会隐藏着如此悠长的味道和能量。
楚雁君见虞凝霜似未因郎中而不满,尤其亲眼见儿子儿媳恩爱,面色终于和缓下来。
虞凝霜趁热打铁道:“母亲也别心急。话梅功效是越久越佳的。且先放一放,等您以后好些了,再用不迟。”
“以后好些了”,短短几个字,忽地让楚雁君神魂一震。
自己行将就木之际,还能看到儿子娶回这般通情达理、和容悦色的娘子……楚雁君了结一桩心病,本想自是再无遗憾,随时可赴碧落黄泉。
原来,她是还有“以后”,还能“好些”的吗?
恍惚中,楚雁君听着新进门的儿媳絮絮的问候和家常拉扯,只觉得那声音比那只她总在等待的窗外黄莺都雀跃动听。
虞凝霜仍在说那些话梅,正问严铄“夫君喜欢吃排骨吗?要不昼食做一道话梅小排来?”
这问题引起一声惊呼,循声看去,原来是那一位嘴角有痣的年轻娘子。
她见虞凝霜看来,大大方方上前福了一礼。
“请娘子安。我是府中厨娘,本家姓蔡。昨天忙在后厨未得见娘子,现下看来真是损失。娘子这样神妃仙女的人物,多看一眼都是赚。求娘子再让我赚几眼。”
她语气俏皮,想来本就是爱逗趣的主,引得众人都笑。
原来是做了那盒好点心的厨娘,虞凝霜想。
见她三十后半的年岁,举止飒爽,说话又好听,虞凝霜便生了结交之心,也将对方好一番夸赞。
两人寒暄一结束,蔡厨娘就迫不及待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您方才说用话梅整治排骨……话梅真能入菜吗?”
虞凝霜莞尔,耐心解释。
“梅子和肉一起烹饪,不仅解肉的油腻,还能增香,成品酸甜可口。或者直接用话梅汁子浸些爽口的小菜也行,话梅藕片啊,话梅萝卜什么的。”
一个说得娓娓不倦,一个听得津津有味。
蔡厨娘满脸得遇知音的欣喜,恳请道:“不知娘子竟也通晓庖厨之事。往后若到后厨,还请娘子指点一二。”
掌握住厨房,本就在虞凝霜的计划之中,自然同意。
趁着蔡厨娘自报家门,楚雁君便找准时机,正式把这屋里人介绍给了虞凝霜。
严家人口其实很精简,加上母子三人,常驻的总共就十来人。
那郎中姓黄,从前是理合堂的坐堂郎中。
目前则是住在府上的客卿,负责整日看顾楚雁君病情。
而蔡厨娘说得有些自谦。其实她的身份与其他人截然不同,并不算府中的仆从,而是城中一位小有名气的厨娘。因擅做南菜,合楚雁君的口味,便被厚礼聘请来。所以她说话做事才更自在些。
蔡厨娘既不住在府中,也不是每日都来。
她身边,是府中三位粗使的仆妇。
另有负责守门、做力气活儿的两个力士,以及严铄的厮儿陈小豆,此时未在此处。
若说仆从们中地位最高的,当然是楚雁君的身边人——李嬷嬷和宋嬷嬷。其中李嬷嬷资历更深,一言一行都是楚雁君的代表。
“霜娘,李嬷嬷跟我多年,最是稳妥,清和都是她抱着长大的。以后便由她佐你掌管中馈。”
李嬷嬷应声行礼。
“先谢过嬷嬷。”声与形皆涓涓,虞凝霜回了半礼。
“娘子折煞老奴!”
李嬷嬷忙侧身躲礼,心中却对她更高看几分。
楚雁君也欣慰点点头。
“霜娘,你也见到了,严家不过二进小院,五七仆从,在这簪缨遍地的京城里,能算什么呀?但家再小,也有竭力优容媳妇的器量和银钱。你是正经的当家娘子,这家里没人能给你气受。”
一向温和不争的楚雁君,难得语气强硬,视线更是若有似无往黄郎中那瞟了一眼。
“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穿的,千万不要委屈自己。对了……”
楚雁君又想起一茬。
“府里除了力士,就是婆子,咳咳……半点欢快声儿也没有。我本想着给你寻两个年轻女使,也好与你说话解闷。可一想,还是得你自己去挑合眼缘的,咳咳……”
晨起见了这堆人,说了这些话,楚雁君已经很劳累,接下来就是她提纲挈领地开个头,由默契的李嬷嬷补充给虞凝霜听。
大意就是让虞凝霜去给自己寻两个女使来。自卖自身的也好,牙行落契的也好,看中了便买回。
对于打工人虞凝霜来说,这就相当于暗中掌权的集团董事,亲自答应给她配两个助手帮衬,本该高兴。只是雇佣和购买完全不同的含义,让她笑不出来。
楚雁君就是平平常常地在说“买”。
虞凝霜压下心头感叹,乖巧地谢过楚雁君。刚谢完,她忽有些回过味儿来。
她这位玲珑心的婆母,也许是在用这府中人员构成暗示她——严铄未近过女子身,让她安心。
似乎只有女子才知道女子会在乎此事。
想那严铄也能面不改色说“夫妻之实”,也能耐着性子陪虞凝霜计算报酬,他将自身和府中事情都交代清楚,可他从未提及身边是否有燕围莺驻,又是否曾鸾颠凤倒。
想来,是觉得这种事情并不重要。
而对虞凝霜来讲,不过一场交易,她更没什么安心不安心的,但还是不自觉将严铄上上下下打量。
细长有势的眉眼,鸦云一样斜倾的长睫,肩宽而腰窄,总是挺拔如松柏。
严铄这个人,作为终生伴侣,显然不符合虞凝霜的标准。
但……他若是干净的,那单独作为某种特定伴侣,应该是很带劲儿的。
似有某种灼热而邪性的火光,混杂在那完美温婉贤妻的目光中。
严铄心头微震,下意识侧身别开脸,连话题也直接转换了,只朝日常照顾弟弟的宋嬷嬷发问。
“福寿郎在哪里?怎么不来见过新嫂?”
逛严府、花生咸粥
“阿郎息怒。”
宋嬷嬷忙回, 指着外面刚亮起的天光惴惴道:“是、是因这见礼有些早,福寿郎实在起不来床。”
严铄面色更冷。
“他能将整日的时间花费在那些精致无用的顽皮上,却不能早起一个时辰?”
宋嬷嬷无言以对。
她也知严澄此举于礼不合。
这一生一次的场合, 明明家中就那么一个晚辈,却不来拜见,新妇极可能挑理。而且在阿郎这样重礼数的人看来,更极为不妥。
可问题是她也没有办法啊!
毕竟说什么“起不来床”只是托辞。
究其原因,是严澄非常抗拒见人。
他不言不语,昼夜都躲在屋里,想让他出来透透气都要费好大一番力气, 又怎么会愿意特意来见虞凝霜这个“生人”?
宋嬷嬷是严澄的乳母, 将他视如己出地鞠养长大, 每每见他无法像其他孩子一样正常言行都心如刀割。
她总不能把在地上哭嚎翻滚的小主人硬拖过来……那让新妇瞧见岂不是更不好看?
以“年少贪睡”做借口, 虽失礼,但已经比“不愿意来”好听许多。
宋嬷嬷这善意谎言中的未竟之意, 屋内众人似都有所感, 就连严铄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骤然静默了。
在虞凝霜看来, 严铄一直是肃穆的、漠然的, 冷冰冰的。然而此时, 她分明感觉到他正处在一种切肤的焦虑之中。
他胸膛起伏,衣袂微颤,最后还是撩起那双颜色淡薄的眼告知宋嬷嬷。
“嬷嬷去将福寿郎寻来。不读书, 也该识礼。我不求他能建功立业, 但总不能对长嫂视而不见, 罔顾人伦。”
这么重的话,听得虞凝霜一激灵。
不至于不至于, 真不至于……
孩子犯懒或是怄气,再正常不过,哪里算事儿啊?
就算是在这重长幼尊卑的古代,严铄在众人前罗织什么“罔顾人伦”的罪名也太过了。
还有之前的什么“精致无用”“不读书”……他怎么话里话外,都是对自家弟弟的嫌弃?
虞凝霜尚且被严铄的话镇住,屋内其他人更是噤若寒蝉。
唯一能说上话的只有楚雁君。她是心疼小的,可大的又占理,一时两难,也不知从何说起。
虞凝霜只知严铄有个幼弟,再不知其他。
现下见气氛诡异,恐有内情,赶紧打起圆场。
“我听说小叔和我家弟弟年纪相仿。哎这个年纪的孩子呀正长身体,就是整日睡不够的。能睡才好呢,能睡是福!我家弟弟每天叫不起来,都是八爪鱼似的闭着眼摸去学堂。”
因极有生活,虞川早上哼哼唧唧起床的样子被虞凝霜讲得惟妙惟肖,又宽慰楚雁君道:“无妨,我等下去看看小叔就好了。都是自家人,哪有那么多礼可讲呀。”
楚雁君闻言松了一口气。
“也好,清和,你陪着霜娘去西厢一趟。”
严铄似还想说什么,虞凝霜横他一眼,眼波似映月的泠泉,将他的话头涟漪般吹远出去。
这般事事说罢,虞凝霜又赏了仆妇们一些喜钱,便离了正房,还楚雁君清净。
同行的还有两位嬷嬷。
其中宋嬷嬷尤其紧张,“娘子,现在去见福寿郎吗?那老奴先回去为他更衣洗漱。”
宋嬷嬷其实是比李嬷嬷严厉的性子,平日不苟言笑,更不会轻易服软露拙。
唯严澄是她的软肋。
她知他一个口不能言的小郎君,日后势必只能依靠兄嫂庇护。
若是掌家的阿嫂不容他,以后怕是既无人耐心看护,也无安稳出路。
“让小叔先睡罢。”
虞凝霜脱口而答,微忖后继续。
“且我刚从母亲那里出来,转头就去他那儿,难免像是兴师问罪。还是先请两位嬷嬷带我逛一逛,顺道去后厨看看,拿些吃食再过去看小叔为好。”
宋嬷嬷不像李嬷嬷那样和虞凝霜接触颇多,因此对她仍多有提防。尤其因为她心系严澄,宋嬷嬷方才在屋中一直为了他在谨慎观望,现下也是一样。
娘子想也没想便说“让他先睡”,宋嬷嬷想,应该是个心软爱护幼小的。后面的解释更是心思如此细腻又体贴,不似假装。
看来她是真的在为福寿郎着想……
宋嬷嬷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几分,心情一松快,这便自告奋勇为虞凝霜和严铄引路开逛。
虞凝霜却想先甩开严铄。
总之他俩相看两厌。严铄必然不愿作陪这无聊的闲逛,她也嫌严铄只似个竹竿跟着,八风不动,一言不发。
况且,他知道自家后厨大门朝哪边开吗?
知道仆从们月钱几何?性格品行又如何吗?
知道家里存贮了多少炭柴米粮吗?
有他在,反倒妨碍虞凝霜和嬷嬷们好生交谈,攫取信息。
最重要的是,绝不能让他去看严澄。
否则他还不得当面把孩子骂一顿?
念及此,虞凝霜便笑吟吟对严铄道:“夫君昨夜劳累,不如先去休息?”
严铄:“……”
他知虞凝霜这是明目张胆地赶他,而且仍是极具她的风格的,这种不知羞耻、又让他无法反驳的理由。
耳尖难以自制地燃起点点热意,严铄完全不明白一个未满双十的小娘子,怎么能如此坦然说起这些事情。
这些话嬷嬷们都不好意思说,甚至听也不好意思听。未见她们可是都做出“哎呦”的口型来了?只是谁也没敢真出声。
但李嬷嬷的眼睛还是忍不住,看戏似的直往严铄身上瞧。
严铄只能捧着话梅罐子,在两位嬷嬷欣慰又略痛惜的眼神中,默不作声地回东厢房去了。
他身后,宋嬷嬷还在和李嬷嬷咬耳朵。
“巧姐,这些日子让后厨多做些补肾强身的饭食啊。”
李嬷嬷猛点头。
而虞凝霜清清爽爽一回身,与嬷嬷们开始了在严府的游览。
若说“游览”,实也算不上。
诚如楚雁君所说,严府只是座二进半的宅子,占地不大。且四平八稳的,地势无起伏,更没有池塘、连廊之类的大范围造景。
毫不夸张地说,站在正门高阶上垫着脚,一眼就能望到后门挂的绢纸灯笼……单论占地和奢豪,还比不得许多富裕的商户家。
但大概是因历代主人志趣不俗,暗悟出山川真意,将这小小一方宅院经营打理得自有一番天然活泼。
锦石缠道,苍藤掩檐,处处皆景,般般如画。
能在六月晴空下缓步欣赏这些景致,虞凝霜觉得也是一桩美事。
整个严府以正厅堂为重,厅堂又连携着家祠,以及一个会客专用的垂花餐厅,边上遍植香花嘉树。
正屋住着楚雁君,两厢自是各属两位郎君。严铄为长,居东厢;严澄次之,在西厢。
再往后,则加盖了一排罩房,做后厨、库房,以及家中仆从居所之用。
虞凝霜一行人走过来时,便见方才在正房见过的粗使婆子们已然忙活于灶间井边,唯独不见蔡厨娘身影。
李嬷嬷解释道:“蔡厨娘就算来,也是不做朝食的。今日还是为了见娘子,特意早起过来了一趟。她还有约,应已经走了。”
虞凝霜这才知道,蔡厨娘作为专业人才,在这宴饮成风的时代行情极好。
赏花宴、斗茶宴、喜雪宴、暖炉会……总之永远有五花八门的理由开宴,甚至更有“无事而宴”的风雅闲适。
所以蔡厨娘除了在严家的“兼职”,还常受邀去帮人家整治席面、筹办果子茶酒等。
光靠宾客们酒酣之际的赏钱,她已然在京中攒出小屋,还买了一个女使,陪她四处做工。
细算起来,人家也是有屋有仆,和虞凝霜这个所谓的“官家娘子”大差不差,甚至活得还更潇洒。
虞凝霜心里向往,只等着赚足了严铄的钱,也去购宅置地,一家人和乐生活在一起。
既然说起女使,李嬷嬷便道:“娘子何时得空便与老奴说,好陪您去将女使寻来。早些寻来,也能尽快帮您张罗打点诸事。”
虞凝霜点点头。
两人说话期间,边上婆子从砂锅盛出一碗刚熬好的粥,很是殷切地递给虞凝霜。
虞凝霜自醒来,便径直赶往正房,肚中正是饥饿,道了谢接过,引得那婆子受宠若惊。
“这是蔡厨娘教的闽地的花生咸粥,大娘子可喜欢呢!娘子快尝尝。(1)”
这一碗咸粥米粒雪白,葱花碧绿,咸香扑鼻。
饱满的花生仁完完整整,因经过充分的熬煮,所以膨胀得粉嘟嘟的。
买来时就已精制过的粳米再经一次舂碾,才有现在的滑洁如玉,浓稠的粥糊都掩不住它们发着光似的亮晶晶。隐约还可见其他多种配料藏在碗里,丰富得很。
虞凝霜忙舀一勺,吹着气热乎乎地送入口中。
花生的甜,五花肉的香,干贝的鲜,还有香菇这山间精怪的灵气,汇成一股味觉的华丽风暴,直接将人吹得头昏脑涨,只顾着再吃一口、再吃一口……
有什么能比早起的一碗热粥更熨帖的呢?
“好吃!好鲜!”
虞凝霜不住赞叹,“卜婆婆手艺真好。”
卜婆婆听她记得自己姓名,脸上皱纹都开成了花儿,但还是保持着谦虚。
“是蔡厨娘教得好。这还只是干花生米做的嘞!等下月新鲜花生挖出来了,哎呀那才是谁都比不上的一口鲜,正是吃这粥的好时候!老奴那时再给娘子做。”
虞凝霜忍不住想象了一下。
刚挖出来的新鲜花生茎蔓浓绿,根部结着累累的果实。她会捏一把在手里,抡圆了,往地上象征性地摔摔,抖掉浮土,然后就顾不得那壳上仍裹着湿润泥土,小心又急切地剥开的这小小的宝盒,将那一排白里透红的珠子露出来。
新鲜花生白胖胖,穿一身淡粉的薄衣,如年画娃娃似的引人喜爱,口感更是独特的脆嫩。
许多常被制成干货的食材,比如木耳,比如香菇,甚至比如昂贵的海参、花胶一类,虽到底是鲜货美味,但干货若是泡发得当,烹调得宜,也大可和鲜货一争高下。
花生却不一样。
那新鲜花生的口感,是一种一经失去,便绝无法击败时间回溯的口感,再泡开的干花生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新鲜花生稍嚼两下就能润出满口浓醇的汁浆,煮熟了之后则尤其软糯如酥,香甜可口。
用这新鲜花生熬粥时,只怕再金贵的贝,再肥腴的肉都要少放,只因花生才是名副其实的主角。
虞凝霜在现世时是北方人,但她去南方上了大学,巧了,去的正是福建。虽然她大学没上完就穿了过来……但是拜她满肚子馋虫所赐,那两年她时常在外吃吃喝喝,对闽地饮食可算颇有心得。
只是身处这片地大物博的华夏大地,尤其面对这种土产类、时节类的特殊美食,她仍不敢说自己了解万分之一。
而现在,从掌中的一碗粥里,她再一次感受到了闽地孕育花生的沙质土壤和沧澜的海味。
能这样品尝到不同风味,她自然高兴,便站着慢悠悠地吃。
一边吃,虞凝霜一边不动声色查看这后厨。
屋子不算大,她们三人进来之后,再加上忙碌的仆妇们,就显得拥挤,有些转不开手脚。
但好在房梁挑得较高,整体显得非常明净敞亮。
主要的操作空间是两个大灶台,以及贴墙砌的一个暗炉,另有几个小炭炉砂锅之类,摆在一旁以供取用。
米面缸、水缸、蔬果架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肯定比不上豪族那种好几间膳房的排场,但这严府后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足够一家人使用,虞凝霜看了很满意。
李嬷嬷也抓空,给虞凝霜讲起这府里仆从的吃穿用度等规矩。
正说着,门口进来一个高壮的力士。
他扛着的那两头颤的扁担,一筐里是新鲜瓜果,另一筐里是数个油纸包,还有冒着热气的笼屉,似是刚从外面采买回来。
这力士是卜大郎,正是卜婆婆的孙子。
一见被两位嬷嬷簇着的虞凝霜,他便赶紧撂下扁担来行礼。
虞凝霜照例摸出一块碎银给他当喜钱。
当然,这些钱都是严铄报销的。
卜大郎连连道谢,又是懂规矩的老实人,缩着肩膀不敢直视虞凝霜。
还是虞凝霜率先放他自在,只道:“且忙去罢,不用管我。”
卜大郎憨憨点头,便开始一边清点,一边和李嬷嬷报了采买物品和开销。
而后者,则拿出随身的炭笔和粗纸小册子记录。
不到十人的仆从团队,运转得如此高效默契,连虞凝霜也不禁惊讶。
她在一旁听,听到那些“两屉笋蕨包”“二十张胡饼”“一份葱泼兔”等项,也大概明白了严府的膳食体系——应该就是蔡厨娘定期来做些精巧的;其他时候,婆子们做些简单家常的,再加上街市买的丰富吃食就足够。
事实果然如此。
婆子们利落拆了那些吃食包装,开始摆盘。
“把娘子的朝食和阿郎的一起送去东厢?”
“好。”
卜婆婆得了虞凝霜肯定回答,便将六个白胖的笋蕨菜包、半份油汪汪的葱泼兔肉片、再配上自家灶上熬的花生咸粥、蒸的虾米蛋羹摆进食盒,并着几块糕饼沉甸甸装了一盒。
她又开始摆楚雁君那盒。
虞凝霜马上看出不对劲了。
这一回,卜婆婆摆的不是那有着明州干贝的花生咸粥,而是一碗最简单不过的豆粥;不是那有着无数匀称面褶子的笋蕨菜包,而是半个芝麻胡饼;
至于那被刚出锅的葱香热油浇过的鲜嫩兔肉,以及点缀了小磨香油的黄澄澄蛋羹,更是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两样下饭小咸菜。
虞凝霜:“???”
她开始思考是不是该去实名举报严铄虐待亲母。
花生咸粥清新又鲜美的滋味还萦绕在唇齿间,她实在难以置信,近乎呆愣着问话。
“这是给母亲的?不是说她爱吃那花生咸粥,怎么也不摆一碗?”
谁料卜婆婆听了连连摆手。
“可不敢啊可不敢!大娘子昨日婚宴实在高兴,已经吃了鱼虾和肉,黄郎中说这五天都不能再吃这些荤腥发物了。”
五天?!
就因为婚宴吃了鱼肉,就要五天吃这样的清汤寡水?
何至于此呢?虞凝霜惊异发问,
“大娘子昨日用得很多吗?”
“嗯!吃了两只虾、半个鸭腿呢!还有一碗鱼汤!”
虞凝霜更懵了,这也不算多啊?
就算大荤确实要注意,那碗蛋羹总是很适合病人吃的。
她尽力保持冷静语气,让卜婆婆给楚雁君也摆一碗蛋羹,却又被后者摇着头解释。
“大娘子前日吃过鸡蛋了。黄郎中说每三天才可以吃一个。”
虞凝霜头疼欲裂,指着那一堆鲜灵的瓜果。
“……好歹加些水果呢?”
“水果寒凉,最不能多吃呀娘子!”
倒抽一口气,虞凝霜沉默了。
诚然,说严铄虐待亲母肯定是冤枉他了。毕竟楚雁君屋中装潢、身上衣饰都无一不精。
可偏偏饮食居然这么朴素?
不对,这已经不是朴素了,这是寡淡!是失衡!是粗糙!
她就说婆母怎么总是昏昏沉沉,看起来一点儿精神没有?
构成免疫力和体力的最大功臣——优质的蛋白和糖类,她是一点儿都没有补充到啊!
不管她是什么病,吃这些东西身体能恢复才怪了!
这是生病还是受刑啊?
虞凝霜能感觉到,仆妇们肯定是希望楚雁君好的。正因为这一点,才会将她饮食盯视得如此细致,又如此严格地执行郎中医嘱。
黄郎中这是PUA了整整一府的人吗?!
什么黄郎中啊?虞凝霜干脆在心里给他起个诨名“黄鼠狼”。
面对着满屋一脸理所应当的仆妇们,虞凝霜有千言万语想说。
但她是新嫁,年岁又小,刚来第一天就对家中长者病症贸然置喙,怕是不仅无人相信,还会徒起风波。
她只能将此事暗暗记下,再把对黄鼠狼的戒备拉高了几个档次,然后神色复杂地看着卜大郎将两个天差地别的食盒拎走了。
至于该给严澄的那一个食盒,则落到了虞凝霜手里,她正好准备亲自送过去。
和两位嬷嬷一路聊一路走到了西厢房,宋嬷嬷松弛了许久的表情,又像发面团被压实那样,瞬间紧缩成一个实心疙瘩。
“娘子请稍候,老奴先去看看福寿郎,免得冲撞到娘子。”
宋嬷嬷率先进到屋中。
她本来松了一口气,因为严澄已经自己穿好衣衫,正伏案画画,看起来安静又平和。
但当她一提出“阿嫂来看看你”的时候,严澄就马上变了脸色。
于是等在门外的虞凝霜,立时就听到了小男孩的哭喊。
那声音中没有任何表意的语言,只由委屈的哭声和愤怒的喉音组成,听得她揪心。
“娘子莫怕。”李嬷嬷赶紧安抚,“哎!福寿郎只是比较……比较……”
她还没比较出个所以然来,门已“嘭”地一声骤开,然后,数不清的书册纸张朝虞凝霜劈头盖脸砸来。
在嬷嬷们的惊呼之中,虞凝霜透过纷飞的雪白纸页,看清了那如同警惕小兽一般,试图将她驱逐出自己领地的严澄。
好一个端严美貌的小郎君呀!
虞凝霜一秒钟原谅了他。
只见她这位小叔,十岁上下年纪,穿一身红锦团福纹小袍,小炮仗似的噼里啪啦冲将出来。
他面如银月,睫如弦月,还噙着泪花的眼则如云中烟月。明明正对虞凝霜怒目而视,可看起来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虞凝霜这种有弟有妹的人,如何能忍心看这么可爱的孩子受半点委屈?
于是没有窘迫,没有生气,没有羞愤,出乎在场人的预料,虞凝霜紧接着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食盒检查。
她有着“吃货”和“穷人”出身这两个理由,叠加出的条件反射——拿着食物的时候要拼命保护食物。
大概就是哪怕跌个狗吃屎,也要高举手中装了炸鸡排的纸袋,令它免疫于一切伤害。
面对严澄这不痛不痒的攻击,她当然是选择抱紧食盒稳稳抗下。
“幸好没撒,否则就太可惜了。”
看到一滴粥都没有撒,虞凝霜将那食盒朝严澄略高举,粲然一笑。
“福寿郎,你饿不饿?”
叔嫂见、三个愿望
严澄吃的也是豪华版……或者说是正常版的朝食, 只是分量比虞凝霜和严铄那盒少许多。
卜大郎买的肯定是合家主人口味的,此时严澄吃得正欢,只是不时飞速剐虞凝霜一眼, 当她洪水猛兽一般。
被他紧靠着的宋嬷嬷唯有歉意地看着虞凝霜,而后者只是摇摇头,表示并不在意。
虞凝霜现在终于明白,为何众人提起福寿郎都是那样奇怪的态度,他这样官家的小郎君又怎么会“不读书”了。
自闭症?躁郁症?还是智力障碍?
无论是什么,她都努力散发着友好的气息,与他保持着安全距离, 默默看着他。
严澄眼里还噙着方才哭闹的泪, 却皱着眉认真吃饭, 捧着一个比他手还大的煊软的笋蕨包子, 一口一口咬着吃完了。
简直像是一只要尽快进食完,好躲回树洞的小松鼠。
看起来要多招人心疼, 有多招人心疼。
作为亲手带大一双弟妹的长姐, 虞凝霜最见不得孩子受委屈。
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孩子。
不得不说,这小家伙长得是真好, 唇红齿白, 眉清目秀。不哭不闹的时候, 倒是有几分高冷的贵公子气质,和严铄特别像,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只不过严铄那是千年寒冰成了精, 严澄却是刚结了表层的脆脆冰, 有一种可怜巴巴的怯弱, 好似随时要破碎。
虞凝霜听说他今年十岁,和虞川同岁, 可自家那粗茶淡饭养出的弟弟,竟比严澄看起来还高一些。
虞凝霜心里唏嘘,嘴上也总想搭话。
“福寿郎,我是你阿兄新娶的妻子。”
“蛋羹好吃吗?”
“你最喜欢吃什么呀?”
可无论她说什么,严澄均是一声不吭。
两位嬷嬷也只暗叹气,不说话,气氛沉郁得很。
好在这屋里不只有虞凝霜一人叽叽喳喳,那竹笼里的一只绣眼小鸟,便不时应和她几声。
虞凝霜问:“福寿郎,这鸟儿叫什么名字?”
严澄猛然抬头,戒备满满地看着虞凝霜。
宋嬷嬷暖场,答:“福寿郎似给它起名叫‘梅子’,老奴也不太确定。”
毕竟严澄从未开口叫过,宋嬷嬷是看他画这鸟儿时,边上都会歪歪扭扭写上“梅子”两字,这才大胆猜测。
“梅子?这名字倒是特别。”
虞凝霜含着笑看那绣眼鸟。
它有着浅灰色的肚腹短毛和微勾的小喙,环着眼睛长的一圈白色绒羽则是名字的来源。那丝光闪耀的背羽和翅膀最美,随着角度的转变,流幻出时青时黄的奇特颜色。
虞凝霜福至心灵。
“啊!是不是因为它的羽色?便如梅子青中带黄、半青不黄的?”
正努力干饭的严澄动作一顿,脸仍埋在粥碗里,但是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虞凝霜跟着猛点头,不遗余力地夸。
“你真会起名字。这名字又可爱,又形象,多配一只小鸟啊!”
严澄把脸埋得更低了些。
“梅子,啾啾啾,梅子。”
虞凝霜一迭声逗着那鸟儿,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向严澄兴冲冲道:“你等一下,等一下啊——”
话音还没落到地上,虞凝霜已经拔腿疾步而去,两位嬷嬷谁也没跟上。
严澄三下五除二用完了剩下的朝食,不知跑到哪里去的虞凝霜还没回来。
趁着嬷嬷们收拾碗筷,严澄几不可察挪了挪身子,偷偷往房门方向看去。
正逢上虞凝霜气喘吁撞回他的视线,手里拎着一只小竹篮。
“赶巧了!卜大郎今日就买了梅子。”
虞凝霜笑着将那小篮置于严澄面前。
她额间的汗珠和梅子上沁的露珠,一同逆着光闪烁,点亮了严澄的眼睛。
这篮梅子买得也实在应景,正是青黄相间的颜色。
虞凝霜眼珠一转,“福寿郎,我们来挑一个和鸟儿颜色最相近的梅子,怎么样?”
严澄不说话,却去将鸟笼抱来,放到了竹篮边,而后真的低头挑起了梅子来。
两位嬷嬷在一旁,交换了无比震惊的眼神。
毫不夸张地说,虞凝霜很擅长带孩子。
她同时拥有现世先进的理论指导和今生丰富的实践经验,加之天生亲和力足,这般耐心观察、小心应对之后,居然能够和初次见面的严澄相安无事,一起坐在案边挑梅子。
只见虞凝霜拿起一个果子比在鸟儿旁边,严澄摇了摇头,拿起另一个。虞凝霜偏着头细看之后说“好像浅了些”,严澄便将手中果子放下。
两位嬷嬷屏息凝神一声都不敢出,生怕打扰这珍贵的平静,眼看着二人就这么乐此不疲地挑了一整篮,最后还真挑出一个颜色和鸟儿几乎无差的果子。
严澄将其探到笼边比对时,鸟儿冷不丁蹦了过来。
香软的果子对它极具吸引力,当即欢快地振翅俯身,在上啄了一口。
虽然严铄仍是没什么表情,但神奇的是,虞凝霜就是能看出他现在愣住了,有些无措地任鸟儿一口接一口啄着手中的梅子,指尖被甩上梅汁。
这呆萌的样子看得虞凝霜在心里暗笑。
她试探着伸出手,见严澄没反抗,便将那果子扔进鸟笼,再拿湿布巾给他擦手。
笼中,鸟儿仍在一边脆声鸣叫,一边努力啄食。
此情此景,让虞凝霜灵感乍现。
她一指那竹笼,说个冷笑话。
“福寿郎你看!梅子吃了梅子。”
严澄看看虞凝霜,看看绣眼鸟,倏地一笑。
他的肤色因久居内室而显得苍白,然而笑起来时居然尤其鲜活可爱,如同一植纤弱的小草一甩头,仰面向阳。
微细的青色血管此时仿佛叶脉,虞凝霜似乎能看到快乐正在其中源源不断地流淌。
一个切切实实的可爱笑脸。
只为了她那个冷到不能再冷的冷笑话而展现,虞凝霜心都要化了。
她当然不是反应最大的那一个。
李嬷嬷高呼:“老奴好久都没见到福寿郎笑了!”
虞凝霜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想说你一位古代的嬷嬷为什么要抢霸总管家的台词,扭头就见连稳重的宋嬷嬷都已经开始啜泣了。
虞凝霜哭笑不得,本来只顾一个严澄就行,现在却要哄三个。
不过,被严澄小动物般清澈的眼睛注视着,虞凝霜对他的怜惜倒是升到了顶峰。
可怜的孩子!
他那个阿兄不苟言笑,母亲和嬷嬷们对他小心翼翼,恐怕他连真正有趣的笑话都没听过几个罢!
这才会对她那冷笑话这么捧场。
虞凝霜拿起一颗黄梅咬下,在四溢梅香中暗自摇头,她递给严澄一颗,对方乖乖接了。虞凝霜再把两位又哭又笑似散了架的嬷嬷拼起来,四个人围案而坐,一起吃了甜蜜的黄梅。
临走时,虞凝霜问严铄,“我还能来找梅子玩吗?”
严澄点点头。
虞凝霜一喜,抓住机会得寸进尺。
“我明日要用黄梅做一样饮子,可以找你帮我吗?我觉得你特别会挑梅子。”
这一回严铄停顿了一下,但在虞凝霜笑吟吟的目光中最终还是点点头,那幅度甚至比前次还大。
*——*——*
严府还剩最后一隅没逛完,是后罩房再往后那一片儿。
李嬷嬷说是小菜园、晾衣架子、地窖之类的,既脏乱不得体,也没什么看头,便改日再去看。
虞凝霜倒是被那句“地窖”吊起胃口,很想去亲眼看看,万一能改成合适的冰窖呢?她就可以提前实现冰块自由的。
只是既然都走回这西厢房了,因东厢西厢正隔着庭院相对,嬷嬷们便催着虞凝霜先回去正经用了饭再好好休息。
至于她们自己,则抹着止也止不住的眼泪,欢天喜地去给楚雁君报喜讯去了。
虞凝霜回得东厢房,穿过耳室径自到了小厅,便见严铄正在罗汉床上看书,而桌上餐食已经动过。
“切。”
虞凝霜冷哼,为自己在外奔波而他先稳当当用了美食而不满。
可一想,他也没等她的必要。
不止因两人只是假夫妻,更因为他家这约定俗成的进餐方式——
除了严铄四时八节去母亲屋中陪着用夕食,其他时间,严家母子三人都是各吃各的。
虞凝霜其实很为他们可惜,但好像又拿不出解决的办法。
严澄足不出屋;
楚雁君自顾不暇,好好坐在桌边吃一顿饭的力气也没有;
而严铄大多在府衙公厨用饭,只有夕食在家用。
虚弱、病症、性格,各自的难处,丝丝缕缕缠绕,将他们圄于各自封闭的茧房里,也将这个家生生切割为三份。
现在,虞凝霜看着眼前雕花的梨花木食盒,想念的却是自家厨房里那张低矮的旧木案。
念及此,她那点儿不满也散去,只是嘴上仍不饶人地呛两句。
“你倒是先吃了,亏我还惦记着你。”
她将掌心栖着的两个黄梅丢到炕桌上。
那鲜艳的澄亮照着严铄的书页,像是给他加了一盏灯。
严铄的眼睫如疾飞的翅羽,在书和虞凝霜之间一闪,“多谢。”
“好说。”
虞凝霜理所应当受了这份谢。
其实当然不是惦记严铄,而是她始终以“做戏做全套”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又知“魔鬼就在细节中”,方才吃梅子时一句“我拿两个回去给夫君尝尝”,便将夫妻恩爱的假象进一步刻印在嬷嬷们脑海中。
伸手一摸,铜壶里水还很热,虞凝霜喟叹着倒了一碗。
经过一整个斗智斗勇、劳心劳力的大清早,她终于能坐下吃喝。
那边严铄却忽然开口,“见过福寿郎了?”
“嗯,你弟弟长得真好,和你——”
虞凝霜赶紧咽下一口水,“——和你母亲很像。”
她说完,严铄又不回应了。
虞凝霜几乎已经习惯严铄的这种做派。
他会忽然搭话,也会忽然沉默,像是时不时卡带的录音机。
于是也没管他,她兀自敞开了吃,都要吃完了,才又听严铄说—
—“没吓到你?”
仿佛是窗外的蝉鸣、热风吹出的树音,以及屋中长久的寂静,林林总总加到一起,这才给了他足够的力量酿出这么一句。
虞凝霜正细细品味那葱泼兔。
兔肉片得薄可透光,能看到顺丝顺绺的漂亮纹理。再被被葱香和椒香尽去了腥膻,只剩细嫩油滑,让她恨不得和着舌头往下吞。
忽听严铄这一句,虞凝霜只反问:“吓到?吓到什么?”
“我听到他哭了。”
虞凝霜登时立眉,眉梢因此垂落几多嘲讽,如最凉滑的鲛绡,飒飒带着风,垂坠出去千尺不止。
“所以说!你听到亲弟弟哭了,而你老神在在搁屋里吃饭看书?你就不能过来看看?”
“我为何要去?”严铄回,“他从来不愿见我。”
在用眼神把严铄戳死之前,虞凝霜压着火气仔细看察他。
看他紧抿的唇和紧握的拳,看他眼中难得一见的迷茫,然后她意识到——严铄是真的觉得自己不该去。
虞凝霜劝自己,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无意于交浅言深,和严铄争论他的家事。
只是那孩子伤兽一样的境况,让她难以释怀,仍是止不住思考起来。
严澄吃饭时动作精细有条理,能听懂话,而且还有那样细腻优美的感知力,给一只鸟儿起名“梅子”。
大概率不是智力方面的问题。
可她到底不是医生,领先于众人的,只是对病童的耐心和包容,而对各种病症一知半解。
严澄的具体情况,她现在还分辨不出来,需要进一步的观察和接触。
虞凝霜便问:“你书房有医书吗?容我借来看看。”
“有。你随意。”
虞凝霜倒是真的想学学医。
一是临时抱佛脚精进一下,技多不压身;二是装点门面,再被人冠上“外行人”的身份说教时,她好绝地反击。
就比如那个黄鼠狼。
虞凝霜觉得自己方才在正房没发挥好,颇有些懊恼。
又想起这窝心事儿,她便旁敲侧击地问。
“那位黄郎中医术很高?理合堂好像也不是什么顶尖医馆。”
“但却是离这里最近的。去岁冬,母亲有一回……很是凶险,当时正是请了黄郎中来。”
“哦。”
虞凝霜咬着箸尖想,还真有些棘手。
毕竟是救命之恩啊,可不是她三言两语能撼动的。
看来要小心应对,不能硬来。
虞凝霜心事重重用完朝食,想着吃两颗自己做的话梅清清口,也清清心。
可打开那小瓷罐一看,本来被满满当当装到罐沿的话梅,数量已经锐减,正随时要塌方似的松垮晃悠。
“你吃了这么多?!”虞凝霜脱口而出。
兴师问罪的语气激得严铄周身一僵。
见虞凝霜露出被抢了糖果的孩子似的表情,他不解道:“……不是说给我了吗?”
虞凝霜二话不说,转身往卧房去,拿了压在妆奁底儿的秘密小册开始记账。
“那梅子我挑顶好的买,二十八文一斤呢。话梅做起来又特别麻烦,一颗算五文钱好了。真的,不是我坑你啊,这手工费已经是友情价了。”
“你这吃了应该有十几颗吧,就给你算十颗。”
“对了,刚才给卜大郎一两银的喜钱,我一起记上……”
虞凝霜写下的一笔一划都充满了私人恩怨。气呼呼地想着严铄居然未辨明她那只是做戏的客套,就对她的宝贝话梅伸出了魔爪。
实在是因那话梅她折腾很久才得了两罐。自己都没舍得吃几颗,只将一罐留在家中,一罐拿来严府。
被抢食的怨恨可是刻骨铭心。
酸死他得了。
虞凝霜一边想,一边噙一颗话梅入口,被这酸甜滋味唤起了和弟妹一起做话梅的记忆。
彼时她仍在室,陪伴他们的时间如同天上的云,白茫茫一团接着一朵,绵延无尽。现在却如风中的柳絮,虚软又细碎,偏在地上滚得飞快,抓也抓不住。
离家不到一天一夜,虞凝霜已然十分想念。
虞凝霜或许锱铢必较,或许睚眦必报。
然而她最珍贵的品质,便是即使在那些暴烈的时刻,依然能保持推己及人的冷静和理解。
便如现在,话梅一颗,连起两家,虞凝霜怅然长叹。
“我好像知道你为何要娶我了。”
她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清甜,却惊雷一样炸在严铄耳边。
“严铄,我们其实挺相像的。”
都是要支撑门楣的头生子。
都是上有因种种原因不善掌家的母亲,下有年岁相差很大的弟弟。
这一大早的所见所闻,让虞凝霜明白严铄娶她——就是要她做一个侍奉婆母、育养小叔、打理庶务的镇宅神兽。
这些恰是虞凝霜强项。
业务对口,薪资也到位,虞凝霜还真越发觉得这是一份好工作。
吃饱喝足,她兀自进了卧房小憩。
屋内窸窣声渐渐从弱到无,严铄终于抬起眼,允许自己往卧房方向看去。
相似?
何处相似?
他自嘲着推开书册,修长的手指撑在额角。
他和她的境遇,分明判若云泥。
母亲舐犊情深没有虚假,可她每回见他时,眼中痛惋的哀色更是真实。
那暗沉的颜色,浸透了他最清亮的年少时光,这让严铄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她心目中理想的儿子。
而幼弟不喜欢他,见他时眼中只有深深的抵触和淡淡的惧意。
他也不知该如何与那孩子相处。
但虞凝霜是不一样的。
仅有的一次亲眼所见,以及特意派人探听的消息都让严铄心知肚明——
虞凝霜的母亲和弟妹看她,像是看着一根撑着房梁的柱,像是看着一支启明的烛。
这样的她,和自己怎会相像呢?
她很快就会发现的,严铄想,发现他无论作为儿子、作为兄长还是作为家主,都一无是处。
不,或许已经发现了。
就如同她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就窥见了他那浅表的谋算。
而其中更深的一些东西,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严铄起身,又拿起了那个刚被虞凝霜百般摩挲珍赏的话梅罐子。
从前,他并不会吃味道如此浓烈刺激的食物。
况且,糖果蜜饯这种仅仅为了享口舌之乐而存在的零食,并不能饱腹,是以不符合他务节、务简的饮食观。
可这滋味,一经沾染,居然就像沾了瘾。
口中,仍有上一颗话梅那绵绵无绝的悠远回甘。
严铄又打开了罐子。
*——*——*
另一头,虞凝霜刚得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让她在美人榻上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
“三个愿望?!真的吗统崽?!”
【是的,宿主。您将在获得333点、666点以及999点冷漠值的时候,分别拥有实现一个愿望的机会。】
虞凝霜没被这突然的惊喜冲昏头脑,反倒想起了系统之前的话。
“你不是说除了变出冰块,你无法干涉现实世界吗?”
【本来是这样没错。但是您父亲入狱的事情,我没帮上忙,心里很愧疚。】
系统于混沌中出生,本如同一张白纸。
它跟着虞凝霜感受人世百态,看她整日奔波拼搏,渐渐为她生出喜怒和情义,甚至有了一颗心去感知“愧疚”。
虞凝霜也把它当朋友相待,一人一统闲着没事就聊天说笑,关系越来越好。
【所以我特意去向主人申请,加上前几天主人的劳务费发了下来,为我补充了一些能量,能够用于实现您的愿望。】
敢情之前还真是拖欠劳务费了……虞凝霜吐槽。
不对!
重点是可以实现什么愿望!
虞凝霜马上问:“可以让我一夜暴富吗!?”
系统:【……】
果然是它单纯不做作的宿主,就知道她会这么问。
【当然是不可以的。
您的愿望必须满足以下三个条件。
第一,不可对他人造成伤害。
第二,不可为自己谋夺钱权。
第三,不可超出当前时代背景的认知水平。】
“你也来约法三章啊?是不是跟严铄学的?”
虞凝霜笑骂,“真是好的不学坏的学。”
【……并不是和他学的。一定要说的话,是我近期在补充地球文化知识,和一本书中名为‘张无忌’的主角学的。】
虞凝霜:“……”
【我举个例子,假如您被毒蛇咬了命悬一线。
那么您可以许愿,让您喝下的任意一碗中药有治疗的奇效,使您痊愈。
但是,不可以许愿出一支血清给自己注射解毒。】
虞凝霜听得认真,若有所思地分析。
“其实就结果而言,一碗药和一支血清都能救命。所以……只要注意许愿的方法,是可以巧妙地达成自己想要的结果的。”
【正是这个意思!不愧是宿主,马上就发现了窍门!】
【您这么狡诈、啊不是!是这么聪明!我相信您一定能将愿望的功效最大化。
依誮
】
这些要求都很合理。
而且说到底,能有三个愿望已是意外之喜了,虞凝霜绝没有挑剔的道理。
“谢谢统崽!还有什么要求,你尽管大胆提!我一定遵守。”
【不客气,宿主。另外请注意,为了不搅乱世界的正常文明进程,愿望影响现实的程度将被严格限定。】
【虽然因为具体内容会有上下浮动,但是基本上,每个愿望只能对单独个体产生影响。】
【如果您许愿天灾终结、吏治清明这些过于宏大的愿望,以我的能量根本无法达成。】
虞凝霜垂头笑笑。
“那你还真是看得起我。我小民一个,只想要自给自足的安稳,没有救国救民的情怀。”
【只剩最后一点。】
【那就是……我的数据收集期还剩十个月左右。之后我就会从您识海中消失,回归本宇宙,所以请在这期限内完成许愿。】
一听到某天会和系统分别,虞凝霜难免伤感起来。
系统亦然。
而且就算为虞凝霜争取来了三个愿望,它仍是对她被迫嫁给严铄的现状耿耿于怀。
【要是我能早一些拥有实现愿望的力量,您也许就不用冲喜救父了。】
【我们或许可以、可以,比如说,将您父亲的案件真相植入审案官员的脑海中,这样他就可以被无罪释放。】
“统崽啊统崽,”虞凝霜叹,“你确实还是要再学习学习地球文化。”
毕竟这个主题真是学无止境。
“这不是你的错。事情也没有这么简单。”
“就算那官员知晓真相,可他真的会为阿爹翻案吗?”
“就算他想放阿爹,万一被上峰压住了呢?”
“就算阿爹被放了出来,可他以后不会再受到更诡谲的报复和陷害吗?”
虞凝霜连连诘问下,系统沉默了。
虞凝霜深知,三个由高阶文明构设出的崇高的、纯粹的、严守道德和公理的愿望,无法真正让她在这纷杂的世间一劳永逸。
三十个、三百个也不行。
就像统崽十个月后便要离去,虞凝霜能依靠的,最终也只有她自己。
但她还是非常感谢系统的帮助。
如那个被蛇咬的例子,能有三个愿望作为保命的法宝已经是天道眷顾。
而且虞凝霜和系统一统计,算上从前的,再加上这两日她和严铄相处时得到的,她收集的冷漠值居然已经破百。
离那第一个333点的小目标也不算远了。
虞凝霜士气大振,誓要钉在严铄身边,尽快将许愿机会收入囊中。
否则要是等统崽离开时,她还没攒够点数……那岂不是浪费了千载良机,辜负了统崽苦心?
*——*——*
翌日,虞凝霜和严铄用过朝食,便去给楚雁君请安。
楚雁君早已从嬷嬷们绘声绘色的描述中,得知了虞凝霜和严澄初见的场景,现在见到她便更加热络,抓着她的手笑容满面,直说“合该你们有叔嫂的缘分。”
“我下午还去找他呢。”虞凝霜回,“昨儿我看家里药柜有假酸浆籽,便搓洗出一盆凉粉来,今日去和福寿郎一起做些梅子酱来配着吃。”
一句话,屋里其他人全都侧目而惊。
对于严家母子,还有李嬷嬷、陈小豆这样的忠仆来说,虽然原料和做法都听得似懂非懂,唯一在意的却是虞凝霜这是要带着严澄做凉品饮子。
话都不会说、动不动就尥蹶子哭嚎的福寿郎,能做出好吃食?几人想都不敢想。
但是虞凝霜说得如此淡然天成,仿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又让他们心中不自觉燃起几丝微薄的妄想。
屋中剩下的另一人——正在记录楚雁君脉案的黄郎中,关注点可是完全不同。
当他听到虞凝霜提“药柜”、“假酸浆籽”,便如同被触动了机关似的变了脸。刚想说几句,正见人家一家母子、主仆其乐融融……
他多少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未再贸然发言。他只将脸色黑了两分,埋头写字。
却不知,虞凝霜一直分出半缕神思注意他。此时,正朝着他的侧脸,露出尽在掌握的狡黠微笑。
起冲突、制作凉粉
近日天气极好, 几番长风沛雨,将汴京城处处吹拂洗刷一新,端的是欣欣向荣。
只是那太阳也长大了一圈儿, 烧得午后暑意尤盛。虞凝霜顶着烈日,依照约定端着一盆剔透的凉粉去找严澄。
这回她没有遭受到攻击,而是被宋嬷嬷亲自开门迎进去。
屋里,严澄正盘腿坐在书案边,摆弄一些小桥、宝塔之类烧陶小物,有点像是在玩积木。
宋嬷嬷悄然与虞凝霜道:“午睡醒了就一直等着娘子呢,平日里可不这样。”
两人便都笑。
严澄似是知道她们在笑自己, 羞恼地将刚摆好的一方洲桥小景夷为平地, 陶塑脆声倒塌, 如同在代替着他置气控诉。
虞凝霜便赶忙哄, 将那盆凉粉给他看。
一汪澄涟涟,看得严澄都呆住了。
这木盆所盛之物透亮无比, 又盈盈晃动, 他本来以为就是一盆清水,结果居然不是!
只见那表面虽晃动, 但不激荡飞溅, 只是柔缓地仿佛被春风抚出涟漪的湖面。
严澄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说它是冰, 却是柔软的;说它是水,又是凝固的。
“这叫‘凉粉’,是用假酸浆籽做的。”
虞凝霜准备充分, 还当场拿出一小包假酸浆籽。
“你看, 这就是假酸浆籽。”
然而严澄看看那比米粒还小许多的褐色草籽, 再看看那一盆清澈无比的凉粉,完全无法将两者联系到一起。
“怎么做的呀?”虞凝霜似读出了他的疑惑, 自顾解答起来。
“把假酸浆籽用粗布包起来,浸在水里反复搓洗。慢慢地,它的表皮就润出黏滑的胶浆融到水里,再拿石灰水稍微一点,就会凝固成这个样子。”
这个过程听起来如此奇异有趣,虞凝霜可没忽略严澄眼中好奇的光,便许诺道:“下回我带着你一起做。现在先来尝一尝?”
于是,严澄朝虞凝霜露出了第二个笑脸。
虞凝霜也不禁莞尔,舀出一大勺凉粉到碗里,再用勺底微微碾两下,大块的凉粉碎裂开,折射出阳光的晶彩。
脱离了木盆的颜色干扰,严澄这才看清,这凉粉并不是透明无色的,而是极清浅的褐色,像是一块水头极好的玉。
虞凝霜还备了浓稠的红糖浆,也是昨天顺手现熬的。
那糖浆乍一看是黑色的,然而往凉粉上一浇,便晕染出赤亮的酒红色。两相映衬,衬得那糖浆更浓酽,衬得那碎玉沉晶更莹莹。
凉粉的质感本就稍软稍嫩一些,软趴趴地自己个儿立不住,挤挤挨挨全部被糖浆侵染,看起来柔滑得惊人。
所以严澄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往口中送。
他咬也不敢咬,这东西似本也就不用咬的,上下颚只扣合轻轻一抿——凉滋滋,甜丝丝,便如一缕清溪直接流入了喉头。
这道甜品没什么层次,没什么糯中带韧、外酥里嫩的弯弯绕绕,它只是凉粉和糖浆一次天衣无缝的结合。像是白绢被染成桃色,像是华服被熏上暗香,清爽和浓郁,轻盈和厚重,成了每一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享受。
眼见严澄吃得愉快,虞凝霜放下心来。
她就说,这种小甜品收服一个孩子的胃,还不是易如反掌?
她也和宋嬷嬷盛了吃。
而宋嬷嬷和无法说话的严澄可不一样,惊讶的夸赞是一声接着一声。
早些年严老大人还在的时候,春日的曲宴、官赏的赐宴,乃至在府中邀请名士清流的各种私宴……那都是或玉盘金箸、龙肝风脑的奢豪,或焚香点茶、曲水流觞的雅致,宋嬷嬷多少跟着见过些世面,却从没吃过这么简单又这么独特的甜品。
“娘子真是好手艺,好心思!”
她不住地夸,虞凝霜则借势更进一步,想要诓严澄出了这屋子走一走。
虞凝霜便说凉粉和果味最搭配,还想用黄梅做梅卤子,这也是之前和严铄约定好的。
可是水果卤子做起来要多番冲洗、长久熬煮,在这屋里可施展不开,还是要去后厨才方便。
“福寿郎和我到后厨去做卤子?”她柔声哄,“就咱们俩还有宋嬷嬷,没有旁人的。”
*——*——*
正在井边捶衣服的卜婆婆满手皂角来不及洗,正劈柴的卜大郎被迫丢下了斧头,正擀面条的白婶子擀面杖“咕噜噜”滚到地上……
后罩房这一片正忙活着的仆从们,忽然就被狂奔而来的宋嬷嬷通知紧急撤离,一遭被推着躲藏到了厨房的后门。
他们巴着漏缝儿的木门,脑袋一个叠着一个往厨房里瞧,正惊讶于宋嬷嬷一改往日的老成持重,撑着膝盖气喘吁吁,更令人惊讶的事情就发生了——
不远处,虞凝霜和严澄的身影同时出现,正缓步走来。
福寿郎出房门也只是在院子里坐坐,怎么会到这后厨来?而且还端端正正地捧着一个木盆?
仆从们上下左右转着脑袋,面面相觑,又谁都不敢出声,只屏着呼息继续看。
然后就见虞凝霜开始布置任务。
她自己备配料、器具,严澄负责挑梅子,宋嬷嬷则帮着生火打水。
宋嬷嬷平日不用做这些粗活,可此时是带着笑意做,甘之如饴。
严澄依要求挑出的熟透、没有虫眼和淤伤的黄梅,被虞凝霜反复揉搓漂洗,又去了果蒂。
她边做边给严澄讲步骤,即使得不到回应也是语音细柔,和着那馥郁的果香,三月春风一样吹拂过每个听者的心头。
门后躲着的人都听得如醉如梦,又窃窃说着“娘子真有耐性”“娘子做吃食似是很娴熟呢”。
黄梅下滚水烫了一回去除青涩味,再挨个被虞凝霜横划个小口,然后就骨碌碌滚着下了锅,开始经历漫长的熬煮。
做梅卤子只是和严澄培养感情的幌子,虞凝霜估摸着小家伙没耐心一直挑梅子,是以没做太多,只薄薄一层沉在砂锅里,像是西坠的斜阳,溶溶翻滚着云色。
“做卤子就怕糊底,所以要用小火,时时看着搅动。再把果核筛出来。”
接下来就都是这样无聊的工作,大概要熬小半个时辰。
虞凝霜便好意劝严澄回屋去,说等做好了给他送去,没想到对方摇着头不依,就坐在砂锅前看着那跳动的火舌。
虞凝霜乐得随他,再把小木铲塞他手里,教他如何地打着圈儿搅那果膏,又嘱咐他千万小心,免得被飞溅汁水烫到。
她自己则趁这功夫,选出几样新鲜水果来。
浓紫的李子、腻白的桃子、碧绿的香瓜,该切瓣儿的,该切花儿的切花儿,再拿一枚橙黄的乳柑深嗅一口香气。
这最负盛名的柑橘果然皮薄汁多,果皮和膜都极好剥开,被虞凝霜拆出粒粒晶莹的果肉,如同碎金。
虞凝霜又按着府里人头数出十二个瓷碗来,依次往里舀了凉粉。
这般样样都备好,又等到那梅卤子收汁熬成,她就开始做最后的摆盘。
若是虞凝霜自己摆,当然更快捷利索。
但是她只将这当成陪严澄玩耍的手工课,又见他好似对这烹调有几分热衷,便又让他帮着将那些水果摆入凉粉碗中。
“府里大伙儿每人一碗,这碗是母亲的,福寿郎帮着摆一下罢。”
出乎虞凝霜的预料,严澄的摆盘没有七零八乱,没有杂乱无序……相反,他将那些常见的水果摆得错落有致。无论是颜色的交织还是空间的错叠,都无可挑剔。
真的有一种把街边小吃摆成了米其林三星的势头。
只见那一碗粼粼的剔透凉粉上,时而如枝叶扶疏,时而如花团锦簇,五色相宣,颇具风致。
且每一碗严澄还摆得不一样,好像就是随手一撒、一拨弄,便构筑出微妙不同的意趣。
虞凝霜啧啧称奇,一边连声夸他,一边给他打着下手。
“这碗给白婶子。”
“这是卜大郎的。”
躲在门后的三人,听到虞凝霜挨个点出他们的名字,再看严澄认真地往上摆那鲜切的瓜果,无不互相扯着袖子激动不已。
要不是他们正一个挨压着一个探头探脑,怕是要原地蹦起来。
“呀!还有我们的啊!”
“我就和你说了,娘子看面相就是个心善的。”
“天娘啊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吃食!”
那边梅卤子已晾凉得差不多,这一回严澄都不用虞凝霜开口,自觉地就将其接过,一小勺一小勺淋在凉粉上。
因为梅子胶质丰富,所以充分熬煮之后尤为灿亮,本来明丽的黄色加热之后稍微变橙,暖意洋洋。
这梅卤子一加上去,就像是最后点的龙睛,像是拍照时恰到好处的打光,像是烤鸡表面刷的那层调了蜂蜜的油汁,一下子让整碗凉粉被提了亮色,闪闪发光。
眼瞧着舀了梅卤子的小勺悬到了最后一碗上,虞凝霜却轻挥手,阻止了严澄,只道:“这碗给黄郎中罢,他似是很不喜梅子,咱们可千万别给他加。”
严澄乖巧听从,虞凝霜说什么就是什么。
况且虞凝霜这话说得也没毛病,黄郎中当众将梅子一顿贬斥,可不就是不喜欢梅子?
谁也挑不出她的理来。
还得说她心细如发,记得每个人的喜恶呢!
大功告成,虞凝霜照例先给严澄一碗。
“快尝尝,这可是你亲手做的。”
比起之前的质朴天然,这一版的凉粉滋味丰富,柔嫩多汁的水果和水汪汪的凉粉相得益彰。
虞凝霜唯一可惜的就是不能在这里施展系统能力。否则加些碎冰进去,爽口之感必然更上层楼。
虞凝霜哄着严澄亲手给楚雁君送去。
严澄状态稳定的时候,也会被宋嬷嬷带着去看望母亲。现下他做出极好看的吃食,自升出一份想要夸耀的骄傲,竟也答应了。
虞凝霜看着那一大一小离去的背影,心知小儿子亲手做的凉点,别说是黄鼠狼拦了,就是天王老子来拦都拦不住,婆母一定会吃的。
虞凝霜根基不稳,无法做出大刀阔斧的动作。但是她就是要这样,一点点蚕食掉黄郎中的权威。
楚雁君多吃的一碗水果,就是开始。
默默收起凛然逼视虚空的眼神,虞凝霜扭头朝门后笑。
“好了好了别藏了,大伙儿快出来吃饮子罢!”
对众人来说,这梅卤子凉粉有多好看还是其次,那又软又滑的质感才尤其神奇。
谁也想不到那一包不起眼的小籽,能做出这样的冰晶。
每一口凉粉都不是吃进去的,而是好似一沾舌,便自己渗到身体里去,再转化成无数对虞凝霜的赞美飘出来。
饶是虞凝霜,也难免被他们吹得有些飘飘然,更为自己所做饮食被喜爱而欣慰不已。
所以,等到她看着严铄面无表情地吃他那碗凉粉,才感到特别闹心。
这人真是一句好话没有。
虞凝霜暗自摇着头,微侧过身去以袖遮着自己的碗,呼唤系统往里加了一点细细的碎冰。
在严铄眼皮子底下吃独食,她心中难免涌现恶作剧的快意。
再加上沁凉滋味抚慰心神,也将方才在后厨折腾的疲倦一同卷走。
夫妻俩相对无言,都只顾着吃自己的冰点。
还是宋嬷嬷的到来,打破了这东厢房的寂静午后。
她眼中的笑意藏都藏不住,神秘兮兮递给虞凝霜一卷画。
“这是福寿郎送给娘子的。”
“给我的?”
虞凝霜讶然擦干净手,忙将其展开。
只见一尺见方的雪白宣纸上,画着那只漂亮的小绣眼鸟,而它正在啄食黄梅,旁边是一列歪扭的题字——“梅子吃梅子”。
“这是福寿郎画的?!”
虞凝霜拍案称奇,难以相信这笔触精妙、构图老练的画作竟是出自严澄之手。
直到宋嬷嬷告辞退下,她仍将那画卷上下左右细看,点头咂舌着赞叹。
方才严澄在摆盘方面展现出来的艺术天赋,此时纷纷得到了解释。
那话都不会说的小小郎君,竟是一位隐藏的丹青妙手!
而且他是会写字的,虽然那手字丑得有些离谱。
虞川可已经能写一手精悍的小楷了。而虞含雪今春才开始跟着开蒙,写得竟和严澄差不多。
虞凝霜愈发搞不明白严澄的情况,干脆朝眼前的男人发问。
“福寿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自娘胎里就这样吗?”
“不是,是三岁时变成这样。从此不与人言,也不再出门。”
怪不得还是会写几个字。
“哦。那当时……是发生了什么?”
虞凝霜料定其中有隐情,已将语气放得优柔又谨慎。
而严铄不再回答,只那目色如冷凝的山雾,森然漫过来裹住她。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情。”
【恭喜宿主收集10点冷漠值。】
【那什么……你们继续,继续哈。】
两人剑拔弩张,系统屁滚尿流。
很多时候,严铄冷冰冰的话都是这样和系统的播报声同时响起的。
而虞凝霜最厌恶他这一点。
居然能一边用傲慢的话语蜇她,一边好意思将对她的冷漠值上涨。
她努力了解严府的状况,她共情于严铄的病母和幼弟,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希望两人达成互相理解、互相帮衬的局面。
可严铄油盐不进,总能将她刚萌生的一点点温和小苗,用冰雹砸回地里。
“我不问谁问?!”
虞凝霜终于爆发,凉粉也不吃了,将勺儿往桌面恨恨一拍。
严铄眼帘倏而一颤,憬然看向她。
“友待小叔!友待小叔!那可是你自己写的约法三章。我寻思这意思,应该也不是只管他吃喝养成傻大个儿!”
虞凝霜越说越气,新仇旧恨一起算。
“你就说昨日在正屋,你说的那是什么话?平日里一声不吭,给自己弟弟编排罪名时倒是滔滔不绝!知不知人前不训子?”
好吧……其实当时严澄也不在场。
但那不是虞凝霜想说的重点。无论人前人后,严铄都不该那样说。
“严铄。”
虞凝霜第一次这样叫。
不是那句官方的“大人”,也不是那声假意的“夫君”,而是用清亮亮的嗓音,叫着他的名。
只这两个字,便如定身咒一样,缠住严铄在这红尘中已然踯躅的脚步。
“你自己想想,你究竟为何要那样说。”
虞凝霜的声音低婉下去。
这细微的差距被严铄察觉。他又一次暗自惊异于虞凝霜顷刻之间就可以掌握变幻的局面,以及对自身、乃至他人情绪的精准把握。
当哭便哭,该笑就笑;应装可怜时,便战栗如跌进泥泞雪潭的伤鹤,惹得旁人也跟着流泪;想整治人时,心又冷硬得像是斩断云霞的镰月,哪管对方上下尊卑。
一身的烟火,千面的观音。
细弱,但是坚定又悠长,虞凝霜有着这种能让事态依自己心意发展的能力。
她现在想与严铄好好谈谈那孩子的问题,便无意与他针锋相对,甚至朝他略微倾身,语气有商有量。
“是否是因为若是不敬嫂,实为不敬兄,所以你作为长兄的面子挂不住?是否是因怕母亲伤心?或者你可能甚至连在场的仆从也考量了,怕他们乱嚼舌根。”
虞凝霜将严铄尚不自知的心境耐心地拆解,给出一个个选项,又指出症结所在。
“可你唯独没考虑福寿郎。”
不对,严铄心想,你也忘记考虑一个人——
一个严澄不来拜见,便本该会首当其冲受到羞辱的人。
但显然,她当时就不在乎,现在也没发现。翕动的红唇幻成一朵执意要离枝而去的花,让严铄刹那恍惚。
他会因她被轻慢而愠恼这个理由——从来没有入她的心。
而他亦不知要如何解释。
“不是,其实还有——”他尝试,然而一心只为严澄鸣着不平的虞凝霜以为他嘴硬不认,赶忙把他的罪过一股脑砸过来。
“你没考虑他也是身不由己,控制不了自己言行;没考虑他也需人前人后的尊严。”
有些事不沾手还罢,一沾手就放不下。
与虚假的婚姻无关,虞凝霜现在是真的想要帮助严澄,便一咬牙唬诳严铄。
“往后和福寿郎相关之事,你都得听我的,全力配合。否则这家我半刻不多呆了!”
出乎意料,严铄的头逐寸低下去。悠缓得如同逐帧定格的慢镜头,他高挺的鼻尖轻轻触到逐光的悬尘,如同亲昵的膜拜。
“知道了。”他说。
姿态并不刻意,也不敷衍,只是本来如此一般,静美得仿佛值得严澄拿来入画。
在这采光良好的厢房里,严铄眉尖的小痣和发际的绒发都清晰可见。
虞凝霜微怔,这个角度恍然一瞧,他还真和他那幼弟很像。
不止是轮廓眉眼,更是蓦地面对不熟识之事时,那一种狼狈又清澈的无辜。
怎么突然这么听劝……
虞凝霜正迷惑,那厢系统便开始了播报。
【恭喜宿主收集8点冷漠值。】
【宿主,真的诶!严大人一被您骂,态度就会回暖。】
【您说……他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虞凝霜:“……”
系统好像被她带歪了,说话没个正形。而且可能是九死一生之后都会性情大变,连系统也不意外,这家伙现在越来越会插科打诨。
一个两个的,都这么不省心。
虞凝霜点着额角暗叹,将话题拽回正轨。
“福寿郎的病症,郎中怎么说?”
严铄这次答得很干脆,只是声音涩而寥落。
“黄郎中说是癔症。需严加看管以平心静气,等他情志通畅,肝火清解之后……就可以恢复正常。”
这并非黄郎中一面之言,这些年严府求医无数,基本每一位都这么说——因为年少心魂未定,所以才这般时惊时遽,等年岁渐长就好了云云。
常人可能觉得这说法没什么不妥,可质询和反抗是虞凝霜的本能。她眉心微结,暗暗记下,只等待合适出手的时机。
心中事事拿定,待她再看向严铄,只叹息一样问。
“严铄,福寿郎的事,你是不是着急了?”
一句话如同穿云之箭,破开严铄伪装的淡然,正中他横亘心间的焦躁,将其击个粉碎。
“确实,谁家有这样的孩子不着急?我只看了两天,心也和针扎一样。但是——”
虞凝霜垂了眸,又将一双细长蝶黛舒展。
当它们不是怒立起来的时候,不是络子般蹙结起来的时候,他方见那柔和的弧度真化作蝶翅一样,忽闪忽闪扇在他心间。
宁谧中,蕴藏着唤起风暴的力量。
“——你要耐心等呀。”
虞凝霜重拾瓷勺,黄灿灿的梅卤子晃着她的眼。
“你是有学问的,总不用我和你说什么‘梅花香自苦寒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术业有专攻,我整天摆弄果子饮子,就和你就说说这梅子好了。”
梅花与百花不同。
其他草木皆感春气而开花,唯独梅花冬日开花,夏日结果。
所以梅子才是凌寒之果,是益人之果。
“……说得多有道理呢,毕竟梅子得了‘春之全气’,三春的精华可都在里面了。(1)”
“我嘛,本也不爱吃桃啊杏的,还是更爱梅子一些。人且说梅子和杏子长得相似,可我说杏子顶多占一个甜,哪有梅子香气四溢呢?”
等待的时间长一些,没什么关系。
因为它的花朵,拥有了一整个春天。
*——*——*
在这府中,突然得到惊喜礼物的,不止虞凝霜一人。
端着小儿子亲手送来的凉粉,楚雁君只觉得恍然如梦。
再听得宋嬷嬷绘声绘色描述严澄是如何与虞凝霜一起做的这些凉粉,她更是几乎不敢动弹,担心惊扰这美妙梦境一般。
严澄歪歪头,握住母亲的手往前递了递,晶莹的凉粉便和楚雁君眼中的泪意一同晃动,须臾,又被她一同咽了下去。
“……好吃。”
其实,楚雁君的喉头腥甜,舌尖涩麻,吃不出太多味道,但是她确信,这就是她此生吃过的最好吃的冰饮子。
看着严澄绽出的笑脸,她恍惚间回到了多年前的夏夜。
风亭斜檐挂着银盘,满铺的青竹簟如澹淡的水波,温柔托着一家四口。
夫君带着严铄读诗,而她抱着年幼的严澄,一勺一勺喂他吃一碗新捣的果泥。他那时刚会说话,正爱说话,挥舞着小手一个劲儿喊“甜”。
楚雁君终于也尝到了一丝甜。
“福寿郎,母亲有心无力顾不上你,时常觉得对你不起。”
楚雁君揽过严澄。物是人非,唯有一片慈母胸怀不曾更改。
“好在你阿嫂是个有耐心的。往后,你要听她的话,明白了吗?”
严澄点了点头。
……
待目送着小儿子离开,楚雁君忽然问李嬷嬷。
“巧姐,你觉得霜娘如何?”
李嬷嬷张口便夸,“品貌皆佳,最难得的是娘子二九年纪,做事却老成稳重。就说带福寿郎做那一碗凉粉,老奴觉得她把事事都考量到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娶得这样新妇是严家的福气。”
惊喜过后就是患得患失的忧愁,楚雁君缓缓道:“可她一进门就被我们这一老一小拖累,不得自在。我只担心她迟早要厌烦的。且……清和为人,你我又不是不知。他哪点讨小娘子们喜欢?”
“这您说得就不对了。”
仗着看严铄长大的情谊,李嬷嬷当即反驳。
“阿郎面貌好,身量也好。那小娘子们嘛,看到俊俏郎君总是欢喜的。”
“那是我给他生得好,怎算他的好处?”
楚雁君叹笑,带点苦中作乐的狡黠。
“你且再说说,清和还有什么讨小娘子喜欢的地方?”
李嬷嬷想说严铄起码是个官身,俸禄丰厚,在这锦绣京中又有这一方家宅仆从。
可但凡提到官职,便如同狠踢严家人心窝,这话实说不出口。
她想来想去,也知严铄那性子既不会风流,更勿论体贴,根本不招小娘子们待见。
李嬷嬷憋红了脸,最后道:“阿郎是大孝子,对您实打实的孝顺呢。”
楚雁君便慨然长吁。
“怕的就是他这个孝顺。”
话说多了,楚雁君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咳。
“咳咳……他孝着老娘,便要冷了娇妻。我如今身薄如纸,三天两天,小病大痛。折腾霜娘不说,要是稍有不慎,清和还难免责怪于她,夫妻间生了嫌隙。”
楚雁君边摇头边说,“我情愿他别管我,只与娘子好好过日子。”
说到最后,她又嘱咐李嬷嬷,“所以往后他们夫妻之事,你尽量偏着霜娘一些,莫让她受了委屈。我也好放心。”
这交代后事一样的语气,让李嬷嬷心痛难当。
她只能用自己胖乎乎的手,紧紧握住楚雁君宽大衣袖中的嶙峋枯枝。
一如二十几年前,她被人追赶着摔倒在地,而与夫婿外出踏青的楚雁君,想都没有想,就朝她伸出手一样。
*——*——*
严铄有九日婚假,因要做出新婚蜜里调油的假象,夫妻俩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东厢房内,严铄连书房也少去。常年紧绷下忽然温软的休憩时光,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夜间,还要再被虞凝霜熊着摇床。
他只觉得虞凝霜有事没事就往自己面前晃,却不知她是在抓住机会从他那赚冷漠值。
虞凝霜离家前,已嘱托阿爹寻找铺面开饮子铺。昨日阿爹托人来传话,说找到了两家合适的,只等她回门的时候说道说道,做个抉择。
虞凝霜霎时动力充满,自然要全速进行这无血无泪的原始资本积累。
目前,她存在系统那里的冰块已有百十来公斤,只等着开店扬名。
在收集严铄冷漠值这件事情上,也不知是虞凝霜手段纯熟,哄人气人掌握得恰到好处;
还是严铄是另一种意义的情绪稳定,为人虽冷,但自有法度,总在一个合理范围内沉浮。
总之,这些日试验下来,虞凝霜每日能摆弄得严铄更新一两次冷漠值,平均得到能十点。
虞凝霜对此很满意。
这样一看,那总共1000点的最终目标,就算保守估计,有小几个月也是手到擒来。
趁着金乌玉兔相逐顾不得自己,光阴便悄悄在愈发葱翠的树荫间溜走,转眼,就到了虞凝霜和严铄成婚的第七日。
依照时人习俗,这是新嫁女回门之日。
而严府早已做好准备。
虽自家没有豢养马匹车辆,但是租了两架高轩马车,正日一大清早,就由民车驿的伙计准时赶了过来。
那马车正是都下最时兴的样式,朱轮青帘,阔盖长辕,一眼瞜不全的气派。
一架载着李嬷嬷、陈小豆贴身作陪的一对新人,另一架载着两个仆从并着无数礼物,沿着婚礼当日一模一样的路程往青槐巷的虞家而去……
看铺子、姜梨蜜水
这还是卜大郎第一次来虞家。
前几回严府往这儿送定礼等物, 连带着大婚接亲那一日,都正轮到他守严府宅门,所以没来过。
他早听说娘子娘家清贫, 现在一看居然还赶不上他家——尺寸的容膝之地,只两间屋子,连厅堂都无,好似更没什么可贮存物件的地方。
如今他扛着礼物犯了难,不知要将其放到何处。
卜大郎唯有站在一旁,等许宝花抱着虞凝霜上下其手摩挲着哭完,再等虞全胜握着虞凝霜的手无语凝噎完, 最后还要等一双弟妹围着虞凝霜欢欢喜喜闹完, 才恭恭敬敬向虞凝霜请示。
“瞧我, 把这事儿忘了。”
虞凝霜说着, 指着偏屋引他两步,莞尔一笑。
“放那屋就成, 我们姐仨儿就睡那屋。”
卜大郎便和白婶子开始往里搬。
这屋子狭小, 他们两人忙活起来都有些紧巴,更别提屋里本来已经摆了不少箱盒, 掣肘又绊脚。
卜大郎认出来, 那些正是严府前前后后给虞家的各种礼物。盒子上面红绿销金的彩帛大花, 还是他和婆婆一起挽的呢。
也不知为何,这些礼物虞家竟是半份未拆。
那彩帛大花层叠的花瓣中还嵌藏着大婚当日抛撒的彩屑,在这阴晦的小屋中, 开出几分随时要由盛转衰的颓唐艳色。
着实有些怪异。
因为实在没有足够空当置物, 箱奁堆叠着摆好了, 剩下的一些布匹和几件新被新褥,卜大郎只能将它们规整地放在了床上。
卜大郎最是个老实本分的, 否则也不能在严家待了多年。他看起来有点子憨傻,待人做事却极有分寸。
便如现下,这间屋虽是虞凝霜和弟妹同住的,可到底算是主家娘子的闺房,卜大郎本不该多看一眼。
然而,随着东西一件件摆上去,就在某一个瞬间,他忽然洞察到一种令人悚然的晓悟——
这本来应该是娘子每日成眠的地方。
而现在,它被华美的锦缎遮掩和替代。
简直、简直就像是用这些东西,把娘子换到了严府去。
卜大郎今秋就满二十岁了,家里正张罗给他说亲。
年少慕艾,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许多个严府里清闲的午后,卜大郎也曾后脑枕着双手望天,幻想未来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又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他模样算是周正,且有正经的活计,阿娘说已有好几家托人来问。又听阿爹说“我大儿样样好,给谁家做夫婿都是他们的福气。可一定要挑个聘礼要得最低的人家。”
卜大郎倒觉得他一定要挑个可心的,聘礼什么的无所谓,人家若是多要些,他家也出得起。
他已在严府做了五年长工,因严府厚道,给得月钱颇丰,攒下了不少银钱。他婆婆在严府时间更久,已有十多年了,每月比他还多挣两百文、三斤粮哩!也全给他留着,说娶媳妇用。
卜大郎便想,要为自己的娘子用心备一份好聘礼。比上或是不足,但一定要比下有余,让她风风光光嫁进来。
然而此时,卜大郎忽然迷糊了。
聘礼出得好,就能把一个小娘子从她哭泣的爹娘、年幼的弟妹身边撕开、拔起,乐呵呵放到自己家里吗?
又是多好才算个“好”呢?
比方严家聘礼中有十匹丝缎,卜大郎则顶多出得起五匹细布。
主家的富贵在卜大郎看来已是此生难及,但是天外有天,能出得起百匹丝缎,千件华裳的豪门贵胄也不胜枚举……
这样的人家,娶新妇时是不是能更理直气壮一些?
新妇的娘家人,是不是也能更开怀一些?而不是像亲家大娘子和阿郎一样,面对自家阿郎没有半点儿笑意?
这样岂不是显得娘子很可怜吗?
这个念头一出,卜大郎又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人家虞娘子现在是簪玉戴金的官家主母,什么时候轮得到他这个指缝全是泥的力士可怜?
一连串儿问题,实属卜大郎自己为难自己,他想不明白答案。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能在徒现的灵光中,以这些问题进行模糊的自省,就已经是千千万万个“他”所未能及之事。
可是,当他见到虞凝霜始终跟在严铄身后半步,含笑向来看热闹的邻居们致意时,又难免隐秘地替严铄高兴起来。
多么贤惠,多么驯静的娘子啊!
为人妻子就应该是这样的!
血脉里那种无从溯源,却又确实代代相传存在千百年的自傲,让他忍不住地得意。
可天性的纯良,又让他为想着给自己留碗凉粉、被家人担忧思念的虞凝霜感到愧疚。
卜大郎就这样被两边的情绪拉扯着,陷入了不自知的纠结里,几乎不再敢直视虞凝霜。
好在虞凝霜更不想让严府的人跟着,早也和严铄串通好说辞。
她拽开严铄的荷包拿出一锭银,塞到陈小豆手中,让她带着李嬷嬷几人去找间好酒楼吃酒吃肉,犒劳犒劳他们帮着回门子这一趟。
撇下阿郎娘子自去吃喝,李嬷嬷深觉不妥,连连推脱。
可架不住陈小豆巧舌如簧地劝。贴身厮儿的态度自然就是严铄的态度,李嬷嬷便想可能是亲家二老不习惯有仆从在侧侍候,兼要和女儿女婿自在说说话。
她唯有接了银锭。
四人也不敢走远,出了巷子随意找了一家食肆落座。
这家食肆不大,菜品却挺丰富。
忙活了大半早晨,四人此时也饥肠辘辘,便点了一瓯炙鸡、一盘酒烧蚶子、两样鲜蔬,并着大碗老鸭汤面和糟瓜齑等小菜淋漓吃将起来。
店家见他们点单颇丰,忙殷勤送上自家做的香花熟水。
那是一壶茉莉熟水。前一夜将花在凉白开中冷浸,最大限度保住了花的形和色,又让其香有足够时间渗到水中。
如今加了蜜和热水兑得温乎乎,刚好入口。正如这夏日里熏着花香的暖风,沁人心脾又不唐突。
本来是常日里喝惯了的做法,四人今日却另有话说。
“前日我看娘子给大娘子做了玫瑰熟水,加了桂圆的,那个香的呦!你说咱从前怎么就想不起来玫瑰加桂圆呢?”
“娘子真是孝顺,日日都陪大娘子去说话呢。我瞧着大娘子这几日精神头儿好多了。”
“哎可惜娘子不能日日都做饮子,那凉粉的滋味我真是一辈子忘不了。”
李嬷嬷听得笑骂,“娘子嫁过来是给你们做饮子的?”
“嗨,巧姐,我们这不是也跟着高兴,跟着沾光嘛!”
这四人关系本就融洽,在饭桌上嬉笑怒骂,好不欢腾,和此时此刻虞家寒风嗖嗖的饭桌,形成了鲜明对比。
虞家没那个闲钱、更没那个闲心设回门宴招待所谓“新婿”,虞凝霜便早打点好了,从酒楼定了一桌上好席面,充个场面即可。
另购置二十几小坛酒和糖果蜜煎,依礼分送邻里。
院门一关,将那些好奇的探寻目光和品评关在外,几人落座围住一桌好菜,却都没什么食欲。
虞家夫妻面色冷凝,完全不像是虞凝霜记忆中温和的父母。
可无论婚事是真是假,虞凝霜要在严府常住是事实,他们又不敢真得罪严铄,担心他将气撒到女儿身上。
两人唯有客套了几句,便闷头喝酒。
而年少藏不住心事如虞川,则是恨不得用淬毒的视线杀死严铄似的。
虞凝霜眼见这根本无法成席,干脆低声与严铄打商量。
“拨些菜去,委屈夫君自己去厨房一桌罢。”
象征性地说着“委屈”,她实则全然不替严铄委屈。只心疼家里人怕是要与他相对吃出个胃疼来,这就将他遣走到厨间小桌边,又搬来个小马扎。
严铄倒也配合,一双长腿蜷在长袍里,任那衣摆随着丝光拂到地上。
数个小碟小碗一摆,虞凝霜冲他敷衍地点点头,逐花的蝶一样转身,翩跹扑到外面去。
不仅是因为柴门被半掩,更因为失去了明丽的光源,随着虞凝霜的离开,老旧的厨房霎时褪去了亮色,更显得灰扑扑的。
严铄默然四顾,半晌,从炒腊肉中夹起一片笋干,慢慢咀嚼起来,随后略蹙起眉。
这笋干定是泡发得不到位,才将这微苦且涩的滋味带到他口中来。
既然不算可口,胡乱咽了也就是了,可严铄非要细致地嚼。这般缓慢地没吃上几筷子,便听得院里渐渐传来笑语。
严铄向来是习惯独自用饭的。
少时案前读书的夜里,后来衙内阅卷的拂晓,焚膏继晷,以夜续昼,这样紧密无趣的独奏中,容不下另一种声音。
可现在,他停住竹箸,在那些人语中细细分辨出一缕,引其潺潺淌到心里。
角色逆转,他忽然很想知道——新婚那夜,虞凝霜独自在屋中听着喜宴丝竹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就算成婚是假,在那一片晃人心神红艳喜色中,她是否曾有哪怕一瞬……像他现在这般,升起悸动混杂的失落和惶惶。
答案应该是没有的。
因为没过多久,虞凝霜就推门而入。
而严铄眼睁睁看着她忽然肩峰一耸,衣袖如被烈风吹拂的彤云,骤然往后坍缩。
她脱口而出,“天啊你怎么在——”
箸尖和手指一同僵直,油汪汪的一粒炒花生似被这声惊呼震落,“咕噜噜”从案面滚到地上,其上满沾的灰尘和严铄此时的姿态一样,极不体面。
虞凝霜反应过来,非礼勿视地垂下眼,又挤出几丝尴尬的笑意。
“打扰你用餐了,我做点东西,很快的哈。”
她长袖玲珑,眨眼间就将神态语气都恢复得极好,只是那下意识抚在心口的手,进一步印证了严铄的猜想——
她把他忘了。
所以乍进门看到他,居然被吓了一跳。
半顿饭都不到的时间,她就已经把他的存在忘了。
严铄放下竹箸,并不言语。
那厢虞凝霜正相反,还在掩饰自己的失误一般,长篇大论地解释。
“酒楼不是随席送了一壶木樨花甜水吗?鲜木樨花蒸的,还是银壶装着呢。可两个小的缠人,偏不喝,让我调饮子给他们。我做的,哪里有人家大酒楼的好?”
她似是抱怨,只是被弟妹们崇慕和喜爱的欣悦到底是藏不住的。
虞凝霜眼仁带着笑,轻车熟路寻出瓶瓶罐罐。
先拿几块现成的梨膏糖用沸水化开。
糖是去岁秋梨子最便宜时,虞凝霜收了几斤甘棠梨熬的。足量的梨汁和梨茸被耐心地凝练,凝固之后切成一个个方糖块。它们是温暖的琥珀色,此时表面已返出漂亮的磨砂面;
再取一块姜仔细研成茸。
这块姜很鲜,汁水仍足,研出的姜茸也细腻,那些细微的纤维像是纤弱的鹅黄蕊丝,随风飘到了春水里,半浮不沉的。
越是苦夏,越是要吃热姜、喝热饮。
且夏日里物产丰富,隔三差五就有新的食材出了水、下了树,或是经过这条河、越过那座山运来。
各酒楼就都为了夸耀自家的货源似的,争抢着将那些鲜活做上桌来。
就如今日那席面,便有清蒸鲈鱼、水母脍、香螺煠肚三道水产,另有醋拌鲜藕等好几道凉菜。
其中美味自是不必说,只是怕小孩子贪嘴凉了肚腹。正因如此,虞凝霜才兑了这暖胃的姜梨蜜水。
别看这饮子又甜又辣,似是黑暗料理,实际上味道十分和谐。辣味能衬出甜味,甜味能柔和辣味。看似对立的味道,交织起来却让人欲罢不能,回味无穷,虞家两个小的都很喜欢。
虞凝霜这般备了五碗摆到一竹托盘上,端起就要走。
“你家人——”
然而严铄的声音绊住她,比那糖块还粗粝,磨在虞凝霜耳朵。
“——似并不喜欢我。”
虞凝霜眉梢一挑,给他一个“不然呢?”的眼神。
“没关系的。”她又倏忽笑开,红唇如花也如刀。
“因为我也不喜欢你呀!”
*——*——*
陈小豆总觉得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非朝夕相处的身边人看不出来。
马车正平稳地走在热闹的街道上,市井之声闹哄哄地灌到这车厢内,而严铄纹丝不动地闭目养神。
这其实是他的常态,仿佛没什么可疑。但陈小豆却感觉到,他此时的安静,其实和去程那种晨起倦懒的结果并非同源,而是一种更冷淡的情绪。
最善察言观色的陈小豆便被冻住嘴唇,也不敢如往常一般逗趣讨巧。
他知晓“假成婚”的内情,因此坐立难安,生怕虞凝霜和严铄之间有什么变数,漏了馅儿。
陈小豆又去看虞凝霜。
后者刚和李嬷嬷聊了好一会儿,此时似是劳累了,低头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里的异色影花扇。
但实际上,她正在和系统吐槽。
“他冷漠值怎么就又涨到临界值了?是被我那句‘不喜欢’伤到自尊了?”
她嗤笑着说这话,语气中是全然的反讽。
严铄怎么会因此生气呢?他肯定是巴不得她不喜欢他!生怕她有什么非分之想呢!
再说了,她那句“我也不喜欢你呀!”的意思是,若是家人讨厌严铄,而她却喜欢,这反倒是更棘手的情况。
只因两家若是冤家,两人也要终成怨偶,她可没有在这大宋复刻罗密欧朱丽叶悲剧的打算。
所以,二人之间这样清清白白,干干脆脆,难道不是正好吗?
所以在坚信既定前提的情况下,虞凝霜对严铄的反应百思不得其解。
“之前怼他的时候,他冷漠值反而会回升的。”
怎么今天不按套路出牌,被她一怼,还更冷漠了……
这人怎么回事?
莫名其妙的。
虞凝霜撇撇嘴,被严铄的阴晴不定折腾得心里闹腾,又实在懒得为他多费神,于是突发奇想。
“统崽,能帮我屏蔽严铄的冷漠值波动吗?总之你照常收集就行,但是不用每次都和我播报了。”
【也不是不行。】
【只是本来特意给您安排这样的实时反馈的,也有助于您玩弄……啊不是,是摆弄严大人的情绪。】
“我看差不多了。”
虞凝霜不甚在意地回,“这些天大致情况你也看到了,挺稳定的,不用再测试了。而且呀……”
她的语气雀跃起来,应着马车欢快的震动,沿着绳直的街衢生气勃勃地前行。
“饮子铺马上就开起来,我会遇到很多客人,肯定能再从别人处得到冷漠值。何必栓在他一人身上?”
到时候,若系统仍时不时跳严铄产出的冷漠值,反倒耽误虞凝霜辨别新的冷漠值来源,不如直接屏蔽。
系统觉得这话挺有道理,立刻按虞凝霜要求做了更改,又好心提醒她。
【如果严大人冷漠值波动有严重异常的话,我会及时通知您的。】
“没问题。”
一人一统将事情说定,正赶上李嬷嬷看了看街景,笑着禀于虞凝霜。
“娘子,吉庆坊到了!拐过这个方巷,应该就能看到亲家阿郎说的铺子了。”
这些日子,虞全胜全力完成女儿所托,将筛出的两间合适铺面勘查清楚。今日再和虞凝霜一说,虞凝霜权衡之下暂定了吉庆坊这家,顺路来看看。
若是称心,便可即刻定下。
“真的?在哪边?”
虞凝霜整个人为李嬷嬷的话而一震,忙巴巴打起车帘子,带动李嬷嬷和陈小豆都咋呼起来,三人挤挨着往外瞧。
严铄睁眼看虞凝霜。
光转流云,照在她滑白如玉的脸颊,又将汴京夏日的盛景一同映在那琥珀色的眼中,宛如跃金。这和她方才一碗姜梨蜜水都不给他留、一步一顿地小心端着托盘离去的背影又全然不同,却是一样的生动。
但都不是因为他。
不自觉舔舔干裂的嘴唇,严铄又闭上眼睛。
他本无意于掺和虞凝霜饮子铺的事情,此时更是毫无兴致。待马车抵达停稳,便只和陈小豆留在车上,由李嬷嬷扶着虞凝霜下去相看。
李嬷嬷其实也有些云里雾里的。
前几日,虞凝霜就和楚雁君说了开饮子铺的事情。
她当时就在旁边听得不可思议,直到现在,她也想不明白虞凝霜为何执意要开铺子。
诚然,严府没有不许女眷抛头露面的规矩,小家小业,更没到觉得当家娘子行商丢人的层次。可到底是不缺银钱的,虞凝霜过个整日品茗插花的荣雅日子岂不美哉?在外奔波开店是何苦来哉?
但是既然楚雁君不仅未曾阻拦,还十分鼓励此举,而严铄在虞凝霜方才说“顺道去看看铺子”时也应许了,想来夫妻俩已通了气,李嬷嬷便更无置喙的道理。
她整日所思,也不过是希望严府,希望府中人越来越好而已。
娘子要开,那便开罢!
李嬷嬷麻溜儿端起气势,目光英锐地陪着虞凝霜与那店主夫妻寒暄。
店主夫妻人到中年,和气而健谈,引着虞凝霜和李嬷嬷前前后后参观。
这家店原是做瓠羹生意的,本就与饮食相关,所以前店后厨的布局十分实用,大小也合适,摆了六七方桌。
那些桌椅、地毡等布置虽粗简,但这之后精心修葺一番就是,不是什么大事。
虞凝霜看中的是这间铺子后厨操作空间敞亮,炉灶齐全,有数口大锅,更兼有井,还有一个小地窖,可以说和她要开的饮子铺配适度极高。
唯一的缺点就是屋子被经年熬煮的瓠羹、羊汤等腌入了味儿,处处都有一股子羊膻味,也不知能不能除掉。
客人喝着清润的果饮,结果总是有一阵肉香往鼻子里钻……这可不太像话。
虞凝霜小声和李嬷嬷嫌怨这点,后者不愧是有见识的管家嬷嬷,当即献了一个良策。
“这个好办,娘子请位得力的香婆来做几场香事,好好荡涤荡涤就成。”
最后一点顾虑也消除,虞凝霜便将租赁事宜定下来,当场签了契书。
那对夫妻听她是要开饮子铺,甚为惊奇。盖因卖饮子的商贩多是挑着木桶随行叫卖,顶多支两把青伞固定在巷尾街头,算个小摊子。
一碗饮子而已,都是喝了就走……少有人会为此大张旗鼓开店。
两人再看虞凝霜穿着虽不是极尽奢华,却颇为典丽,便猜想莫不是穷极无聊的富家娘子,随便找个消遣?
但虞凝霜可不是抱着随随便便的心态开店。她量了店内几个主要尺寸,将空间纳于心间,已经开始构思日后的改造工作。
更重要的是,她一定要设计出完美的饮子食单来!
无他,不过是要给以为已经享有举世无双嘉饮美馔的汴京人民,一点点小小的震撼罢了!
香橼子、再见故人
九日婚假结束, 严铄正常返回府衙上值。
他真的是早出晚归,很少在家。
虞凝霜开始以为严铄是不自在、躲着她,结果却从仆妇们口中偶然得知他向来如此。也不知那么一个去不去府衙都没人管的巡检使虚职, 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忙碌。
总之,这对虞凝霜而言有益无害。她正式开启了夫君不着家、但是会定时给钱的温馨生活。
马上便入七月,她现在就等着七月十九,两人成亲一个月那天发工资呢。
为了这点心心念念的钱,虞凝霜对她的婆母分外上心。
然而,神思清醒,外加身体允许——楚雁君每日能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时候不多, 虞凝霜只趁早起去问安、聊天便可, 其余时间并不去叨扰。
即使如此, 婆媳俩也从最初冥冥的投缘之中, 切实地培养出感情来,日益亲近。
再就是偶尔去陪陪严澄, 虞凝霜安静地在一边守着他画画, 或是送些饮子糕饼,还又带着他做了一回凉粉, 让他真正见识了搓洗假酸浆籽的过程。
小家伙最近都没有出现那种狂躁的状态。
而且, 每次他见到虞凝霜时眼睛都不自觉亮起来, 像是看到母鸟归巢的幼崽,连带着虞凝霜的心都像被软乎乎的绒毛拂过。
除此以外,虞凝霜也在李嬷嬷帮助下熟悉府内人员资财之事。
但这严府只一亩三分地, 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为数不多的仆从, 也全数是多年沉淀下来的老人, 除了那一位她正蓄力对付的黄郎中,实在没什么值得虞凝霜费心拿捏的。
虞凝霜整天意气舒暇, 过得不知有多惬意。
那边楚雁君还一片拳拳之心,总担心虞凝霜受委屈,给她添这置那的。
但楚雁君不知道的是——灶间总有热水,仓库堆满炭柴,三餐都是做好了端来,嘴馋时手边还总有一两样小点……这对于以前睁眼就要开始忙活家务、照顾弟妹的虞凝霜来说,已经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甚至有些太闲适了,闲得她都发芽了。
好在还有铺子修葺的事情可忙,让虞凝霜没有坨成无精打采的土豆芽,而是暴发成一株昂然猛长的树苗。她的精力如同繁茂的枝叶往四方八面探去,又将方方面面都理顺清楚。
当然,她还是借了严府的力,这一点虞凝霜不否认,起码她就可以支使府里的两位力士去跑腿。
几天下来,他们已然帮着雇人将那铺子整体翻整了。
厨间积下的油垢刷洗净了,暗处滋生的霉点打磨掉了,破旧的器皿桌柜等直接低价在门口卖了……如今只剩精简的屋架子,门户大开,装满了季夏的熏风。
又过了几日,这一日午后,楚雁君用完昼食,照例要迷迷糊糊睡两个时辰。此时李嬷嬷便得了空,陪虞凝霜去铺中查看工事进展。
两人此行还有另一个目的,便是之前说的——给虞凝霜雇一位女使照顾起居、跟随出行。
否则长此以往,李嬷嬷也分身乏术。
抵达铺子时,刚巧赶上两名圬者抹完了白灰浆,正在收拾工具(1)。
此时的墙皮一片洁白,如同连半个鸿爪踪迹也没有的新雪地,光是站在这里,就觉得干净又亮堂。
这活儿做得漂亮,虞凝霜便爽快地多发了半天工钱。圬者们乐呵呵道谢的样子,正被应约前来的香婆看在眼里。
她霎时也来了精神头,忙上来热忱问好。
待听清虞凝霜“去除屋中膻味油味”的需求之后,香婆讨巧地笑笑,自卖自夸地讲起自己办香席的成功经历,还没忘了把虞凝霜也一起赞美赞美。
“娘子选得这时候正正好!趁着白灰浆子还没干啊,咱们把那香一点。香味就自己浸到墙里了,历久弥新呢!”
虞凝霜听了不禁勾唇。
她并不是特意设计这一点,但误打误撞出一个美丽的巧合。
墙面自顾自浸染着香气……倒是有些椒房的浪漫意味了,想来效果会不错。
双方敲定细节,香婆便忙活开来。
按她给虞凝霜的方案,头两天,先用苍术艾草这类味道辛烈的草木焚香——因为天然草木燃烧时那烟熏火燎的味道,是遮盖几乎所有异味最简单、最高效的方式。
讲究的就是一个不破不立。
等烟火味儿放净,香婆会再燃一些清冽的合香丸子,将屋里的味道彻底逆转过来。
所以这香事要一连做好几天。
原料和操作都由香婆一应负责,她得的工钱也很是可观。
谁让熏香是一件镀着金边儿的雅事呢?
香婆熟练地将生苍术粉兑上艾草绒,用上好棉纸搓成粗纸捻儿,放在铁盘里点燃。
一边等着那星点明火熄灭,她一边还在抓着虞凝霜推销。
“娘子既是开饮子铺,有些果香是最好的。不如由老身去置办一些闻果来,清新得很嘞!”
“吴地今年香橼子来得早,家家户户都竞相争抢啊,办宴席时清供一盘,那叫一个有面儿!现下果子行里都找不着了!”
“老身倒是有些门路。那家香橼子可好,放一两个月都放的住,折算下来可实惠。娘子若是需要,再给您盛惠几成……”
最开始的一番交谈,本来让虞凝霜觉得这位香婆有些絮叨,又爱卖弄。
此时却将她的话听进去了。
虞凝霜是个听劝的人。
虽然香婆所言也是为了赚她的钱,但确实对她有益,有些钱还真得让给专业人士来赚。
尤其是她说的“香橼子”,倒是给虞凝霜提了醒。
时人喜爱将香橼当做供于帐中或是案头的闻果,以为风雅。
香橼状如一个大而粗糙的柠檬,它也确实和柠檬沾亲带故,同为柑橘属的水果。
虽然香橼比不得柠檬外表精致、内里多汁肉,但那馥烈的香气仍是让人欲罢不能,将其做成蜜饯的方式尤为出名,或是做汤、做糖片糖丁而食。
虞凝霜之前还发愁这里没有柠檬。
毕竟气味清新又激荡柠檬可是制作饮料最常用的材料之一。
现在正好可以把香橼当做柠檬的替身。
虞凝霜便采纳了香婆的意见,请她之后采购香橼熏屋子,又特意补充“麻烦替我多买两斤来,我另有用处。”
香婆连连应下,态度愈发地好,做事也更有干劲儿。
眼见香捻儿的明火熄灭了,冒出阵阵青烟,她便舞着袖子赶虞凝霜和李嬷嬷。
“现在要把门窗都关紧闷烧两个时辰。娘子和大姐且去街市逛逛玩乐,这儿啊老身看着就是了。”
虞凝霜心安理得做了甩手掌柜,和李嬷嬷往距此不远的宝贤斜街走去。
因商业蓬勃发达,于是在这汴京城,上至蓄田置宅,下到买鸡卖鸭,万事皆可中介——牙人们斡旋于买家卖家之间,协助双方互市,从中谋利。
那条斜街便是多牙行,就如拾掇铺子的圬者和香婆,皆是严府力士就近从那雇来。
这回,虞凝霜亲去,却不是为这些短期的雇佣,而是要真正买人。
人口拐卖,本朝自然是明令禁止的。
犯下这般逆天心、悖人伦的罪恶之人,自先秦起,就是要受离骨断肢之磔刑处死的。
本朝不禁的是“正常”的奴仆买卖。
有了卖身契,有了官方章,有了被卖者的家长亲族首肯,那这事情就再正常不过,再正规不过。
就是那御座上的官家来了,也挑不出错处。
丈夫典妻,小叔卖嫂,父母将女儿卖给大户做粗细婢妮……
卖卖卖,都可以卖。
尤其是士大夫间转送妖童媛女,就如同转送一件精美的器物,将其作为展示彼此高情厚谊的证据。
这样风尚下,就算说禁止人口买卖,又怎么禁得住?
这条斜街甚是热闹。
汴河编织的水网中,这是经纬最繁密的一片。船橹声、车轮声、讨价还价声,逐利的人没有停歇,也不能停歇,纷纷顶着烈日讨生活。
虞凝霜找人问路。
她问的是贩卖奴仆的最大的牙行在何处,且必须是官牙,不能是私牙。得了回答便迈步朝那边走去。
李嬷嬷在一旁笑眯眯念叨。
“官牙好,官牙好,娘子选得对。价钱虽贵些,成色却好。”
一瞬间,李嬷嬷慈祥的圆脸和那个香婆重叠在一起。
无论是这一份不管虞凝霜做什么,都应和夸奖的热切;还是那一份讨论货物时的自然随意,都让虞凝霜恍惚着胆寒。
于是,虞凝霜那和人撕扯打架时、直面冷漠的官员时、惊悉阿爹下狱时都挺得笔直的脊梁,细细打了两颤,以致于她步入那牙行时,身形都有些不稳。
和外边那些喧杂的牙行相比,这家牙行安静许多。
被卖的驴马尚能自由嚎叫,被卖的人却多半不能。
虞凝霜的裙边刚擦过门槛儿,便有牙人热情地迎上来,听明来意之后即引着两人往后院去。
之前楚雁君提起让虞凝霜买女使时,虞凝霜下意识地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顺其自然,入乡随俗,这些话在穿越来此世的十八年间,她已数不清握着拳告诫自己多少次。
最早那些年,她步履蹒跚,不仅是因为身体稚嫩,更是因为心里憔悴。无论怎么走,她都觉得步步如刀割,像是刚上岸的小美人鱼。
小美人鱼起码还是公主呢,有姐妹和家族护持,有人顺着她的心意,将魔药放到她的手中。
而虞凝霜这一双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的手中至今空空如也,没握住任何能和世道抗争的筹码。
眼见街边衣衫褴褛的乞儿,她无法施舍食物,因为她的弟妹还饿着肚子;
耳听临街某家相熟的婶子被丈夫殴打,她也不能去仗义执言,因为她跛着腿的阿娘撂下蒲草拽住她,惊异无比地问“官府都不管,这哪是你一个小娘子能掺和的?”
没多久,虞凝霜就听说那位婶子没了。
所以系统赠送虞凝霜三个愿望时,虞凝霜便直说自己没有那大慈大悲的救世情怀,无非是希望自家的日子能过好。
因为虞凝霜深知,那些轻飘飘的正义感和道德心稍有差池,就会变成沉甸甸的铡刀,回旋着朝她和家人身上砍来。
十八年,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原来,还是没有。
虞凝霜觉得悲哀,又觉得庆幸。
从牙行门口到后院短短一路,她逆着心、逆着好不容易滔滔流淌的千年光阴,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在窝棚阳光难抵的暗影里,十来个灰扑扑的人影缀在其间。她们或坐或卧在那杂草席子上,面貌乃至衣饰各异,但俱是十二三岁的。
被牙人赶出来给虞凝霜瞧时,有的仰着头目光殷殷,有的蜷着身子不住发抖。
“这拨儿年岁最小,好管教。娘子看看有没有合意的?”
牙人一个一个扒拉着给虞凝霜看,非常的热心。
这牙人是人精中的人精,因看出虞凝霜穿戴只是薄有家资,太贵的也买不起,便先带她看年纪小的。
越小越受欢迎,越容易卖出溢价去。就像最娇嫩的花骨朵,最招人稀罕,也最好修剪造型。
让她开花她便得开花,让她结果她便要结果。
但因虞凝霜没什么回应,不知她到底要什么样的,牙人一时也搓着手犯了难。
他寻思着来买奴仆,那是好事嘛!各人都是积极得很,不住地询问、查看。
怎么这一位面无表情,眼波也不聚,只遥遥散出去。
他忽地恍然,这位娘子既不甚欢喜的样子,那便可能是来给夫君挑选通房啊侍妾的。
啧,这种最麻烦。
和他家婆娘似的,这些女人家都这样!明明心眼针鼻儿小,偏硬装大度。
要使脸色,有本事回家和她男人使去,尽到这儿来耽误他生意了!
牙人在心里暗骂,脸上却仍堆笑,试探着开口。
“屋里还有一些样貌身段更好的,您——”
“你这牙侩莫胡说!”
李嬷嬷忙呵止他,“我家娘子是来买正经女使的。”
牙人干笑几声,而虞凝霜可算回了神。
“不用了,就这些,我再看看。”她木然低声道,终于真正看向那些孩子。
这一看,居然看见一张熟面孔来。
虞凝霜不知对方认没认出自己,她却记得这孩子——
当初虞凝霜在金雀楼被齐三郎调戏时,在那小阁子里弹唱的小歌伎就是她。
也是她,虽然被严铄的质询吓得眼泪汪汪,却仍是诚实而勇敢地证实了齐三郎的恶行。
担心她会被齐三郎家报复,之后虞凝霜曾去找过她,想着至少当面道谢,亲见她无恙,虞凝霜才好放下心来。
可这孩子却已不见踪影,而偌大的汴京城有无数飘荡于各个酒楼食肆的伎子,根本无处搜寻。
如今此处再见,实乃天定的因果,虞凝霜自然挑定了她。
但担心牙人坐地起价,虞凝霜便未表现出异样。
她只装作认真地将那些孩子各个看过,又挑了几个询问情况,最后才伸手一指那小歌伎,随口嫌弃一句似的,道“那一个模样好像挺秀气,只是也太瘦小了些。”
牙人马上答:“今年才十三还是十四呢,娘子回去多赏几碗高粱水饭就催起来了。她会弹胡琴会唱小调儿,书契也都全乎,您若要她,马上就能办得。您要正经女使不是?这就是个家世清白的,祖辈就住怀仁坊那片儿,前几日刚被家里大伯卖来的。”
虞凝霜一哂,“什么清白的人家卖亲侄女啊?”
牙人被她噎住,想这娘子年纪轻轻却难以捉摸,也不知她到底是何意。
他心中恼火又发作不得,只拎小鸡崽儿似的将那始终垂眼的小歌伎拎到前来,拧着她胳膊狠叱。
“抬头让娘子看看!”
虞凝霜便见那小歌伎缓缓抬头,而后眼睛微微睁大,应是终于认出了她,却飞快低下了头不语。
虞凝霜暗笑,和自己倒是挺有默契的。
又装模作样挑拣几句,虞凝霜便说要买这小歌伎。
牙人满脸褶子笑开,庆幸做成了这笔生意。
这丫头长得不赖,可性格实在木讷不讨喜,他还以为要砸手里了!
和欢喜的牙人相比,李嬷嬷却不太满意。能弹会唱又不能当饭吃,她一心想找年长稳妥的照顾虞凝霜。
可现下这一个,瘦小年幼,又不甚伶俐的样子。
依自家娘子这么温柔的好性子,还不定是谁照顾谁呢?
可李嬷嬷又不好违背虞凝霜,便凑近撺掇她再买一个。
“大娘子本也说让您买两个的。银钱老奴都带足了。”
虞凝霜摇摇头。
这样的挑选她做不了第二次。
事实上,此时的虞凝霜就像是一个第一次站到尸体前的法医学学生。
就算构建了长久的心理准备,就算身边人都和她拿着同样的解剖刀,就算所有人都说她做得对、鼓励着她……亲手划开血肉,直面汩汩鲜红的时候,仍是心头五味杂陈,几欲作呕。
虞凝霜哪有余力再在此间纠缠?便开始忽悠李嬷嬷。
“嬷嬷以一敌十,母亲身边只你一个。我又怎能越过母亲去?一个就行了。”
这话说的有声没气,却足够中听。
李嬷嬷便也不再劝,和牙人你一言我一语把价钱讲下来三两。
最后,虞凝霜花了四十五两,拿着一份身契出了这牙行。
她扭身问那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小歌伎,“你可认出我了?”
谷小星点点头,“与娘子在金雀楼见过。”
方才在窝棚里,她一直低头不敢细看买主。加之虞凝霜衣装和金雀楼那日截然不同,又一直压着嗓子说话,谷小星刚开始确实没认出来。
直到虞凝霜“清白人家”那一句,清凌凌的嘲讽语气,似曾相识,才真正让她认出了来人。
这位小娘子当时不是在金雀楼帮工吗?怎么转眼就能拿几十两来牙行买人了?谷小星百思不得其解。
她咬着唇怯怯地想,都说人美心善,只希望这位娘子性子宽容些,自己少受些苦头。
“谷小星是你本名?”
被虞凝霜的问话打断了思路,谷小星忙答。
“谷是本姓,名字本来是没有的。”
她不住抬眼看虞凝霜面色,声音细若地解释。
“后来跟师傅学艺,起的花名‘小星’,大伙儿就都这么叫了。娘子要、要是不喜欢,您给我改一个。”
虞凝霜沉吟。
小星,这个名字本来多好。虽简单,确如此可爱又灵动。
只是,就因世间男子贪爱那众星捧月、星月交辉的齐人之福,“小星”便辗转零落成了妾室的别称,平白让这至明至洁的意向沾染了脏污的俗垢。
“音不变,且改个字罢。”
虞凝霜淡淡笑开,“改成拂晓的晓,如何?”
拂晓之星,虽然寥落少伴,却最为明亮。
“多谢娘子赐名!”
名中的含义谷晓星尚不知晓,只是改名这个举动,让她感到一种被收纳的安心,这便弯膝要行礼。
虞凝霜扶住她,手掌磨着她粗糙的衣料。
“走罢,先去给你买些衣物。”
这条街就有数家布庄和成衣行,这一路上,李嬷嬷已经尽职地开始给谷晓星做入职培训。
“晓星啊,娘子心善,你跟着真是享福了。以后务必精心侍候,否则,府里可不养闲人。”
谷晓星被敲打得像一个小铜锣,抱着刚买的衣衫一个接一下点头,又一句接一句和虞凝霜道谢。
那双圆圆的小鹿眼亮晶晶的,倒是真和她名字相应。
虞凝霜摸着她的头无声叹了一口气。
其实是她该感谢谷晓星,不止是因金雀楼的事端,也为她今日的恰巧出现,让虞凝霜免于一场卑劣的选择。
否则,她也不免要去比较——这个看着聪明,可那个便宜几两,还有一个说是手巧,女工极好……现在想一想,虞凝霜都觉得浑身寒毛竖立。
李嬷嬷说她心善,虞凝霜自知并非如此。
她看到动物屠宰的现场,也会觉得惊悚难受,但这不妨碍她对着烤肉大快朵颐。
就像她到底还是愿意来买女使,只因她可以,只因这于她有利,只因这能让她更好、更轻松地活下去。
但是她又执意要去官牙,无非是觉得——那儿的“货源”来路干净,起码不会出现被非法拐来的情况,争端少一些,她的罪恶感也能轻一些。
既然没有足够的魄力和决心站在极致的两端,自然要在中间永远承受拉扯。
说到底,不过是混沌的自欺欺人罢了。
虞凝霜忽然有些后悔,也许刚才该听李嬷嬷的话,再买一个。
她可以保证,她会对买来的每个孩子都好,对她们的人生真正负责;
她也在极大程度上可以预见,被自己买来严府的大概会比卖到别处的,稍微幸运那么一些。
可是,即使只是自己偷偷在心中想,虞凝霜到底也不敢傲慢到将被自己选中,当做是对她们的一种救赎。
因为她没资格替她们抵消这种痛苦,更因为窝棚阴影中模糊不清的那些面孔,其中也可能有一个是虞凝霜自己。
她其实也是自顾不暇的。
虞凝霜的生命线也很脆弱,被这些年并不暴烈、但是绵长的辛苦慢慢磨损着,磨得随时可能断。一个已然吃力,她再提拉不起更多的重量。
就算她能再多买一个,还能再多买十个、百个吗?
虞凝霜头疼欲裂。
本来还想再给谷晓星买些亵衣、足衣之类的小物,毕竟这个年纪的女孩最要细致照顾,保得身体健康清洁,免得落下什么毛病。
但虞凝霜实在心里身上都难受得紧,只想自己静静。
饶是如此,回府后,她还是带着谷晓星去后厨吃了东西,简单见过其他仆妇,再将她安顿在后罩房休息。
而后,虞凝霜才无精打彩地回了东厢。
于是严铄下值到家时,见到的就是将自己在那美人榻上团成一团的虞凝霜。
“你生病了?”
严铄疾走几步。
因带着不自知的急切,而没能及时停住脚步,膝盖刚好磕在榻沿上,一阵麻酥酥。
按两人约定成俗的规则,这个美人榻,以及旁边的妆台是虞凝霜活动的领地。
现在,严铄第一次走进这无形的屏障,第一次离这美人榻如此之近。
“没事。”
虞凝霜恹恹的,半真半假糊弄他,“在外大半天,被暑气熥着了。”
严铄刚想再问,白婶子敲门而入,端着的托盘里是一碗绿豆汤。
“阿郎回来了?”
她匆匆和严铄问了好,便径自扶起虞凝霜,把绿豆汤小心翼翼递给她。
“娘子快些喝。但是要慢些喝,莫激到胃。”
白婶子见了虞凝霜病态不禁心焦,说的话就胡乱着颠倒,逗得虞凝霜莞尔。
“好,我快些慢些喝。”
虞凝霜小口小口呷那绿豆汤。
听说她好像有些中暑,后厨就紧锣密鼓熬了这绿豆汤。
后厨总共三位仆妇,白婶子算是厨艺最好的。因赶着要给虞凝霜喝,这汤没有太多熬制时间,她就用了巧招找补,先将那豆子用旺火蒸酥了才下的水。于是浅绿的皮衣尽数绽开,露出鹅黄的豆瓤来。流沙的口感本就粉糯,又调了蜜,入口令人心旷神怡。
虞凝霜喝下小半碗,又问白婶子,“大伙儿也都喝了吗?”
白婶子浅浅笑,“喝了喝了,都谢谢娘子美意呢。”
虞凝霜也跟着加深了笑意,“等我再准备几个清热解暑的饮子方子,酸梅汤啊豆蔻熟水之类,府里天天做上分于大伙儿喝。也怪我,早点想起这茬就好了,也能早点开始置办。”
“哪用天天喝,多费钱呢!”白婶子惊答,“我们渴不着饿不着的,娘子不用费心。”
“一锅饮子没几个钱,但能防住暑热和疫症,算下来才是真正的省钱。”虞凝霜坚持道。
寥寥几语,白婶子被说服,态度也由惊讶变成了欣喜。
其实严家给仆妇的待遇是很厚道的,月钱高,四时八节也有节礼。
白婶子一直被邻里羡慕不已,她也仿佛已经习惯了主家的善心。
但是不知为什么,虞凝霜今日许诺的这每日的饮子,明明不算贵重……这份被人惦念、被人珍视的情意,却让白婶子的心就像之前吃那碗凉粉时,熨帖着舒展开。
她连声应好,收了碗就要退下,好与同伴们将虞凝霜这新政好好说道说道。
“白婶子,”虞凝霜却叫她,“且去再拿一碗绿豆汤来。”
“娘子还没用夕食,不能空腹多喝呀。”白婶子赶忙劝。
“不是,是给夫君的。”
虞凝霜朝严铄一努嘴,白婶子这才如梦初醒。
“哎呀,阿郎您瞧我!您等等,奴马上去拿。”
白婶子又羞又惊,暗骂自己光顾着娘子了,怎么把阿郎都给忘了?
她硬是把腿脚倒腾成了风火轮,急急绝尘而去。
这背影把虞凝霜再次逗笑,正抿嘴自己乐,忽听严铄冷不丁一句,“这回有我的份儿了?”
扭过头,就见他面色深沉,衬得一身沉绿的公服如在深林雾中。
“啊?”
虞凝霜不明其意,亦无暇搭理他,撂下一句“夕食不用等我”便躺回去,转身迷糊糊睡着了。
朦朦梦乡中,她似听到白婶子来了又走,听到有轻且稳的脚步声停在她身前,不知停了多久。
这一睡,居然就睡到了翌日清晨。
往床帐一瞧,被褥规整,严铄果然又离家上值去了,虞凝霜也没在意。
一夜好眠,虞凝霜已然恢复,她照常去给楚雁君问了安,反倒被这位病人好一顿嘘寒问暖,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用过朝食,虞凝霜便带着自己新收的小女使,精神抖擞地出了门,继续为饮子铺开业做准备。
新饮子、装修店铺
“虞娘子来啦?是来看打样儿的?”
五大三粗的木匠撂下墨斗, 笑着招呼虞凝霜,带路直至门面后的工坊小院。
“瞧吧,桌椅都在这儿呢。别说嘿, 这么做出来还真挺好看。”
虞凝霜在此间木匠铺子定了几套竹制桌椅,还有柜台、棚架、托盘等大小物件。
总之,本该是木质的物件,她一律选用的竹子。
对于饮子铺的装修,虞凝霜确定的风格是“清雅”,所以多用清新草木,淡薄颜色。
若是装修成雕梁映着碧瓦, 美则美矣, 却和饮子铺并不相搭。
虞凝霜想要的效果是食客一进门, 便觉得凉风拂面, 清芬盈室,目之所及也都是轻盈的材质和颜色, 能够迅速消解掉暑热的烦扰, 让他们不自觉想在这清凉宝地停留。
更重要的是……虞凝霜没钱。
虞凝霜平日里的用度,加之一些额外开销, 比如谷晓星的买身钱, 当然是严府出。
但是这个饮子铺, 虞凝霜一早就与严铄明说了,不用严府分毫。
所以这些日子她花的钱,其实都是许宝花鞋履铺挣来的。
虞家全力支持虞凝霜, 每隔一日由虞川或是杨二嫂送钱过来。
只是, 这由有限营业额构成的现金流紧巴巴的, 将将足够虞凝霜周转。
如此情况下,她货比三家、能省就省, 就连饮子铺的租金也只付了一个月,幸亏铺主夫妻随和好说话。
剩下这些大件,凭着巧舌如簧,虞凝霜大都只付三分之一左右定钱。
但是需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而严铄那边的工资她还没领到……所以现在手上只剩一两多银钱。
真的买不起贵的桌椅。
就如这竹桌,只取便宜的毛竹如竹筏一样并排。
虽然便宜,效果却不错。再刷薄薄一层桐油,不仅把竹子刷得泛起晶光,还防水防腐,十分实用。
定制的时候,虞凝霜特意叮嘱木匠,组成桌面的竹筒不用锯成一样长短,而是略有参差,随势排布。
现在眼前的成品,果然就完美呈现出了虞凝霜想象中的样子——
本来浓绿的竹子,在矫直煣弯的过程中,被火烤出黄、绿、褐互相晕染的斑斓颜色,像是疏朗秋山被凝结到这张小小竹桌上,质朴的野趣中带着抓人眼球的明媚。
这么漂亮的烤竹色,让虞凝霜几乎幻嗅到了炭火慢慢烤出的竹子香气,勾得她嘴馋,不禁嘟囔了一句“好想吃竹筒饭”。
身边谷晓星没听清,忙殷切问“娘子说什么”,生怕错过虞凝霜任何一个吩咐。
虞凝霜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模样摇头笑,“无事,我说回家给你做好吃的。”
“给你做好吃的”。
这句话有一种神秘的感召力,它能让任何人感到幸福和期待。于是谷晓星终于忘记了小心地管理表情,而是自然流露出一个与年纪相符的笑脸。
娘子人真好,她想。
就像李嬷嬷说的,跟着她是享福呢。
谷晓星漫游的思绪中,虞凝霜又检查了竹筒截口,见都被磨得平滑,心中愈发满意。
和木匠约定好大货交接的时间,她这便告辞。只是临走时,她居然花言巧语顺走两根竹子。
而且还是哄得那木匠亲自挑出最好的递给她的?
这让扛着那两根翠竹的谷晓星直到走到街上,仍在懵怔之中。
“不错,是新竹。”
而虞凝霜正美滋滋验查她的战利品。
有了这鲜嫩的竹子,夕食的竹筒饭就有着落了!
虞凝霜瞬时充满动力,带着谷晓星往订了货的各家去查看。
碗碟杯盘、炭火薪柴、果子香料、桌布招幌……均无甚纰漏,只等着几日后开业。
随后,她又顺手买了做竹筒饭的食材,再补上了昨日该给谷晓星买的其他日用,这便满载而归。
*——*——*
今日虞凝霜又是在外东跑西颠大半天,严府众人本都担心她如昨日般病倒。
没想到,虞凝霜一回来,马不停蹄直奔后厨,争分夺秒把米先泡上了,而后又开始处理买回来的四只鸡腿。
赶巧儿,蔡厨娘今日也在,正在准备夕食。见虞凝霜开始烹调,忙凑过来看。
只见虞凝霜先用小刀在鸡腿上刮过,刮去浮毛和浮油,然后要了一把厚重的黑铁剪刀。
那剪刀自腿棒骨关节从下往上,直接不管不顾地厚厚剪过去,再沿着骨头别几下,鸡肉就连皮带肉呈扇形被打开。
此时再去骨、除筋,最后切块,简直是方便快捷得很。
仿佛眨眼之间,虞凝霜就将这难处理的鸡腿安排得明明白白。
蔡厨娘看得惊呆,连连叫好,“娘子真是厨艺高超!”
话说这蔡厨娘和虞凝霜初见,就曾听后者讲了“青梅排骨”一说,甚是向往,以致定下了日后一起切磋厨艺的约定。
可老天故意捉弄人,虞凝霜这些日子四处忙叨,而蔡厨娘则本就隔二三日才来一回严府……所以虞凝霜少有的几次下厨时光,蔡厨娘竟都没赶上。
没赶上也就没赶上,可偏偏下一回来的时候,会听到卜婆婆等人轮流在她耳边讲虞凝霜做了什么。
讲那凉粉多精致,像是从御宴上端下来的;讲虞凝霜竟然用西瓜皮做了蛋花汤,喝起来那个清爽;讲她用蜂蜜烤的鸡翅喷香流油,福寿郎连吃了四个……
这一切,听得蔡厨娘心痒难耐,一直想亲眼瞧瞧。
今日可算得偿所愿,蔡厨娘也就不吝夸奖。
再看虞凝霜拍碎两个葱头,拌到肉块里,又加酱油、红曲米碾成的米粉等腌制(1),姿态都很自如又娴熟。
反正虞凝霜动一下,蔡厨娘夸一句,虞凝霜都被夸得不好意思起来。
实话实说,虞凝霜可不敢说自己厨艺高超。
她穿越过来时,也只是个大学没毕业的年轻女孩,离专业人士差得十万八千里。
只是和姥姥相依为命的经历,到底让她能糊弄几口,更主要的是——在现代听得多、看得多,她又十分嘴馋,比常人多下了几分功夫钻研。
她在餐厅吃过青梅小排,所以知道青梅和肉类是非常和谐的搭配。
她看过如何快速拆解鸡腿的小视频,照猫画虎,做起来就还算顺利。
——这些在细微之处的小技巧、小知识、小创新,虞凝霜不费吹灰之力,自然而然就习得了。
可实际上,它们却是古代的庖厨世家要几代人方能摸索出、并谨慎地世代传递的经验。
所以虞凝霜做饭时,虽然她刀工稚嫩,也勿论什么精细地掌握火候,却看起来像模像样的。
别说是外行人了,连蔡厨娘这个内行人都觉得惊奇。
“娘子这是要做什么?”她问。
“把鸡肉块红烧了,加到竹筒饭里。”
“原来是做竹筒饭!”蔡厨娘笑开,声音里也多了一份期待。
蜀地、闽地等多竹之地,靠山的百姓吃饭都不用碗,全靠漫山遍野的竹。
蔡厨娘出身闽地,自然也是熟悉竹筒饭的。
“我小时最爱吃这个。”蔡厨娘追忆道。
“后山砍一根青竹,加红枣和自家腌的腊肉,做甜咸口,最好吃。街上卖的种类更多,加牡蛎干的也好吃。”
果然各地风味截然不同,虞凝霜听了都跟着流口水,想着下回换个口味也不错。
她觉得这竹筒饭就如粽子、饺子等,全凭个人喜好,喜欢加什么就加什么。
今日,她就想做这红烧鸡腿口味的,好吃又方便。但是,也会加一些腊肠丁提味。
蔡厨娘自告奋勇,“我帮娘子锯竹筒。”
虞凝霜自然应允。
蔡厨娘便寻来个小锯开始了。她果然经验丰富,手中锯稳稳卡着竹节,这样就锯出一个又一个一端被竹节天然封住的小竹筒来。
两根竹子,总共得了二十来个。
蔡厨娘掂量着那些竹筒,见它们颜色翠绿,仍沁着水意,点评道:“这汴京周围,没什么好竹子。娘子这算不错的了,很新鲜。”
被竹子围着长大的她,的确很有资格嫌弃这北地的竹。
竹子是刚送到那木匠铺的,还未来得及劈斩、晾晒,确实新鲜,蔡厨娘的话就这么给了虞凝霜灵感。
于是她让蔡厨娘将那些竹叶也都收起。不仅不要丢弃,还要用它们做一味饮子来。
如今,严府众人每当听闻虞凝霜要做饮子,那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
本来在灶间刷锅的卜婆婆,还有府中最后一位仆妇——武三娘,都火急火燎要来打下手。
虞凝霜被她们的热情惊到,实在拗不过,便道:“这样,武婶子帮我去找桑叶、甘菊、薄荷来。”
“好嘞!”
因楚雁君常年喝药,后厨连接的库房里有一整面药柜,常用的药材都在其中备着。
武三娘很快拿着这三种干草回来。而卜婆婆开始已经烧水,后厨里所有人都殷殷看着虞凝霜。
虞凝霜被盯得摇头直笑,“我做个简单的桑菊薄竹饮而已,没什么说道的,大伙儿倒是不用这样期待。”
“娘子哪里话?您做的就是不一般。”
“又是一样新饮子呢!”
“可不是!这什么‘丧居跛猪’,老婆子我听都没听过哇!”
“……婆婆,你听不清就听不清,但别瞎说……”
于是,在众人的笑闹声中,虞凝霜就将这饮子做了出来。
饮如其名,是用“桑菊薄竹”四种香花美草,在热水中浸泡而成的。
虽然简单,但成品满溢天然的草本清香,还有祛火宁心的功效,实是盛夏里的养生良方。
“温一盏在注碗里,给母亲送去。剩下的镇到井里,等夕食时拿出来。”
仆妇们应下,依虞凝霜安排忙开,而蔡厨娘则帮着虞凝霜把竹筒饭制作完毕。
鸡块以浓油赤酱炒得红亮,收了汁拌到泡好的糯米里,又加了腊肠丁、鲜菇丁、小海米等等,通通装到竹筒里。
竹筒饭虽精妙,于蔡厨娘却并不新奇,真正吸引她的是那桑菊薄竹饮。
于是,她一边去院子里揪几片芭蕉叶给竹筒封口,一边想这虞娘子调制饮子真是有一手。
若是单独饮子做得好,也没什么大不了,可她却能将饮子和饭食结合得天衣无缝。
就如今日竹叶和竹筒一同入食,不仅有个“一竹两吃”的趣味,滋味上也相得益彰。
因为无论是腊肠还是鸡皮都会渗出丰腴的油脂,这样的竹筒饭吃起来当然香极,只是若是多吃则有些腻。
而添加了竹叶的草木饮子,刚好可解这份油腻。
关键以竹入饮,所以那饮子又雅致得很……蔡厨娘辗转各个富户、士族替他们整治筵席,深知这样风雅最得那些冤大头喜爱,他们可为之一掷千金。
若是她做的宴,能配上虞凝霜的饮子,岂不是强强联合?还不赚个盆满钵满?
蔡厨娘有个短板。
那就是她为了证明自己不比兄弟们差,也能将家传的手艺修炼纯熟,因此从小将全部精力都放在锅灶间练习那些菜谱,没能分出半点精力学习汤饮、腌渍等项。
所以她不擅长制饮子,或者说基本是一窍不通。去人家做席面,她都是从香饮子铺里买几壶现成的饮子一并带上。
大多时候是不出问题的,可也有人家嫌她这样没诚意、偷懒,或是嫌那饮子太普通、和饭食不搭等等。
她这小半辈子好不容易混出些名声,却苦于没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空间。
现在,眼见面前就是一位饮子高手,性子和善明朗,做的饮子又都新奇,蔡厨娘打心眼里想和她合作。
只是……虽听说虞凝霜要开饮子铺,便知她和严家都对她行商无异议,可去别家帮着做席面,到底有失当家娘子的身份。
蔡厨娘目前还不敢轻易提出这个合作,只是想着务必和虞凝霜交好,等她那饮子铺开起来,自己也必要多多去捧场。
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事就有门儿呢?
*——*——*
天气炎热,就算有馋虫驱动,靠近火架也是个苦差事。
仆妇中最年轻的武三娘倒也最讲义气,自动揽下这活儿,负责竹筒饭最后的烘烤工作。
虞凝霜还随手串了几串蘑菇、土豆片,让武三娘借着火一起烤了。
武三娘本来干劲满满地扒拉着炭火,可烤着烤着,竟见竹筒表面沁出好多水珠来,当即吓了一跳,连连呼喊。
“娘子娘子!这竹子怎么被烤出汗了?!”
虞凝霜正躺在不远处树下藤椅,闻言虾米似的骤然弓起身子笑。
“可不就是出汗了?那正是叫‘竹汗’。不碍事,越嫩的竹子竹汗越多,烤出来的饭菜更香呢!”
武三娘似懂非懂,正给虞凝霜打着扇子的谷晓星也小声问。
“娘子,竹子还会出汗呀?”
“其实就是竹子里的汁水,起个别致名字而已。”
虞凝霜笑答,对于总是怯怯的谷晓星,她总是有着无限的耐心。
“汗青汗青,说的就是竹子被烤时出的汗。”
竹子杀青时出竹汗,再被制成书简,久而久之,就有了“汗青”的说法,汗青又有了“史书”的含义。
“这个我知道!”
谷晓星眼睛一亮,脱口而出,“芳名留汗青嘛!唱词里是这么说的!”
虞凝霜点头,“我知各类唱段遣词造句都讲究得很,实是最好的诗文熏陶了。你学过唱,自然而然也懂了这些文绉绉的话,其实比常人多出几分学问,挺好的。”
谷晓星有些惭愧地抿抿唇。
她不识字,脑子也笨,会的唱词都是师傅一字一句教,不知挨了多少手板才背住,哪里有娘子说的这么好?
现下放眼望去,不论活计轻重,大伙儿都能帮得上忙。
唯有她,什么都不会干。
在家时,大伯从不让谷晓星做家务。
倒不是心疼她,只是怕她伤了手无法弹胡琴,断了家中财路。
她整奔波于酒楼和食肆,十指不沾阳春水,沾的全是拨弦血。
如今被买来做女使,总要发挥一点自己的作用。否则改天再被发卖了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儿,谷晓星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娘子,要不我给您唱一首曲儿罢?”
“好啊。”
虞凝霜微怔,随后懒懒地答,含着笑看透并接纳了她的不安。
谷晓星清了清嗓子。
虽然胡琴也被大伯一遭卖了,但幸亏她嗓子好,清唱也可。
想着那句“芳名留汗青”的出处,她起势,唱起一段《赶厥胡渭州》(2)。
金戈铁马的选段,由稚嫩的少女声唱起来却别有风致。
一时间,院里的人都沉迷在这悠悠吟唱中。
一曲唱毕,武三娘率先叫好。
“晓星儿唱得还真不错!跟我当年差不多!”
卜婆婆呸出一嘴瓜子壳儿,“三娘耶!可别现眼了!你当年是唱艳段的!”
“艳段怎么了?艳段最好听,又挣钱!”
武三娘不服,竹筒饭也不管了,煞有介事自火架后翩翩移出几步莲步来,与虞凝霜请缨。
“娘子,我也唱一段!”
卜婆婆明显是平日就和武三娘拌嘴拌惯了,对方说一句她噎一句。
“别别别!竟唱些艳段,待污了娘子耳朵。”
而武三娘掐着腰,飒飒回嘴,“娘子也嫁人了,有什么不懂的?”
她朝虞凝霜飞个媚眼,荤素不忌地逗乐。
“那新婚夜摇床摇得都飞起了!”
众人哄笑。
连虞凝霜都没心没肺地,在那藤椅上笑得仰倒。
一是她不在乎这些荤话,二是实在气氛太好——
晴朗的傍晚,浓荫小院里架着火架,烤着烧烤,浓郁肉香和清冽竹香交融,而她身边所有人都在笑。
谷晓星含羞低着头笑,蔡厨娘以扇掩着面笑,其他仆妇们则是互相推搡着哈哈大笑。
身侧粉颊,天边绯霞,此时人间好盛夏。
武三娘笑止了,也觉得自己略唐突,毕竟还有谷晓星这小丫头呢!便尽力憋住笑找补。
“也有不艳的!也有不艳的!娘子且等我想想啊……”
说是要唱,可二三十年过去了,嗓子和脑瓜早被生计磨锈了,武三娘还真就记不得许多。
她想了半天,才咿咿呀呀唱起一段《柳毅遇龙女》。
这是前朝流传下的最脍炙人口的传奇,讲洞庭龙女龙三娘嫁到泾水龙宫,却被夫家虐待,于是请偶遇的凡人柳毅传信回娘家。
龙女暴怒的叔父去营救侄女,后来龙女得救,报恩嫁于柳毅(3)。
美丽而高贵的龙女落了难,被落榜的平凡书生搭救。哪怕书生此后数度娶妻生子,仍对他念念不忘。
故事的最后,书生不仅娶得龙女,还同享了她的万年寿数,坐拥仙境宫阙,永葆青春年少……也不知是戳中了什么人的心思,总之百十年间,这个故事流传甚广,经久不衰。
故事的版本也多如牛毛,但肯定没有一个版本像武三娘唱得这样荒腔走板。
她不仅走调,还总忘词,最后干脆随口改词瞎唱硬唱。艺术性虽不强,观赏性却极佳,引得众人笑声不断。
武三娘可算唱完,自己也累个够呛,仍不忘吐槽。
“你们猜我怎么就记得这一段?因为当年学的时候哇我就翻来覆去想不明白——这龙女,她都龙女了?啊?!龙女啊!怎么还会被夫家欺负成那个样子?”
白婶子正从卜婆婆那儿抢瓜子的手一顿,低声道:“可能是……因她嫁的也是个小龙?是个厉害的。”
“那他们不还是一样的?都是呼风唤雨的!就像我跟我那死鬼,都是挑水砍柴的!也是一样的呀!可他要是敢动我一下?你瞧瞧我不撕碎了他!”
武三娘手上照着虞凝霜的要求,万分谨慎地翻动那些竹筒,口中吐出的话却愈见激烈。
“就这,那龙女还跟我一样叫三娘呢。我嫌晦气可别来挨我!”
“从前,也想着当个仙女儿啊龙女儿的,可自学了这出戏,倒是不想了,原来天上地下,哦,连那腌臜海里都是一样的。”
卜婆婆似看得最开,在一边神来之笔地总结。
“可不,都是一样的。”
她拍拍身上瓜子壳儿,语气淡淡,“这故事么,和我幺妹一样。她也是被她男人打,也是托人传话回家。”
卜婆婆继续拍,像是要拍掉经年落在自己身上的尘屑。
她想了想,又道,“其实,和龙女的故事也不一样。”
白婶子便问:“怎么个不一样法儿?”
“我家里没管她。”
虞凝霜闭目听着她们说话,心头千百种滋味拼不出一句话,便也不搭话,直到忽听到白婶子开腔问她。
“娘子,您说那龙女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虞凝霜哼笑,细眉如镰。
“日子过不下去就和离喽!”
严铄拐过垂花厅往后罩房来,正好听见虞凝霜这句,脚下不由一滞。
竹筒饭、店铺起名
虞凝霜的一句话, 如同水滴入油锅,炸得三个仆妇连着蔡厨娘一同吵闹着辩驳起来。
“神仙也和离啊?”
“凡人都和离呢,神仙怎的不能离?”
“也是哦。”
“泾河龙太子不答应咋办?”
“那龙女就争点气, 她没有法力吗?不如就把他……”武三娘手比成刀,在脖子间一划。
“……嘎!”
卜婆婆闻言笑骂:“要死要死!好你个乞贫婆!你瞧你到底瞎说,污了娘子耳朵。”
“娘子和阿郎恩爱着呢!”武三娘自以为很有道理,“这些什么和离啊没边儿的话,我说就说了,可与他们却没干系。”
怎么没干系?
虞凝霜偷偷在心里笑,她可是天天盼着和离呢!
想起这一点, 虞凝霜便瞬间意兴盎然。
她找个由头将谷晓星打发到库房去, 趁那纯洁的孩子一走, 便眉目飞舞地闹腾起来, “武婶子,再唱一个!”
她喊:“再唱个艳的!我爱听!”
话音落地, 又激起众人一顿嬉笑, 可转眼虞凝霜就见她们勃然变了脸色,纷纷低头, 手慌脚乱地穷忙活起来——
比如武三娘聚精会神看着那竹筒, 恨不得把脸埋到烤架上一起烤;
而卜婆婆这样赶巧手中没活儿的, 居然“嘎嘣”一声弯下老腰,开始一颗颗捡地上的瓜子壳。好似完全遗忘了她腰伤前几日刚好,也遗忘了世上有“扫帚”这种东西存在。
虞凝霜扭头, 果然, 见严铄带着陈小豆缓步走来。
没意思。
兴致被打断, 虞凝霜也一下子懈惰下去。
她也不起身,只装模作样地柔声招呼。
“夫君, 你回来啦?今日公务可繁忙?”
因看向自己这边,她迎上了将堕的夕光,双眸轻睐之间,那细微的不耐被严铄捕捉。
心悸之前,严铄先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
因为此时呈现在他眼中的,是他从未在这座宅子见过的奇异景象——
那些面对他时,除了小心恭谨再无其他表情的仆妇们,正自在地笑闹着。
五个妇人,有老有少,或着锦衣,或穿棉衫,在这一方小院中同时绽放着蓬勃的生命力。
可他一来,便如阴云遮东曦,明珠沉西海,那些天然的、灿烂的光亮尽数消失不见了。
明明他才是这一家之主,然此时此刻,严铄却觉得自己只是一个误入逍遥桃花源的不速之客。
严铄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走过来了。
明日七月十九,是该给虞凝霜“月钱”的日子。
他今日便去外面换了银钱,这样就免于过中馈的账,让李嬷嬷等瞧出端倪。
既已换好,等着见面时给虞凝霜就是。可严铄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对方收到钱时愉快的模样,一回到严宅,他便来寻虞凝霜。
没想到,正好听见她一句“和离”。
本是自己提出的条件,此时再听,竟凌凌刺耳。
过了几息,严铄才反应过来虞凝霜并非在说他们,而是在说柳毅龙女的故事。
可转瞬之间,院子里话题的走向就如脱缰野马般狂奔,他驻足原地,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直到听虞凝霜一句“唱个艳的!”,严铄才不得不重新迈步,阻止这场荒唐。
她每天在宅子里就听这个?!
没由来地生气,他执意打断了虞凝霜的乐趣。
再看那人,也不羞也不恼,仍懒懒散散伏在藤椅上。
洞庭龙女整日见不到夫君,独守空闺,以致蛾脸不舒,巾袖无光。
虞凝霜也几乎整日见不到夫君,倒是截然相反,总是喜笑盈腮。
被树叶剪碎的阳光如金箔,撒在那织了祥云暗纹的衣眉上,将她妆点如一张纤长而盈透的花笺。
那花笺上应是一场宴饮的甘美邀请,或是几句提笔吟咏的恬淡风月,不知从何处来,翩然飘落到深山中的静潭,漾起粼粼涟漪。
严铄又生不起气了。
可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平日里积威又深,仆妇们都当他恼怒了,无不为刚才的暴言胆战心惊。
“没想到严大人会到这后厨来。”
还是并不受严府太多约束的蔡厨娘胆儿大,朝着严铄赔笑。
“我们瞎闹,搅扰大人了。”
“无妨。你们自便。”
严铄朝蔡厨娘道,寒玉雕的眼仁转而凝在另一人身上。
在不由自主被吸引和神思清明去抵抗的过程中,他的睫羽不住地颤,仿佛一声声破碎的叹息。
“回屋去。与你算账。”
天天数着日历的虞凝霜马上会意,欣喜得几乎是蹦下了藤椅,如一片锦霞扑过来,狭着严铄远去。
不明所以的仆妇们却为严铄的话浮想联翩,欣慰地望着两人的背影看热闹。
“呦呦呦,阿郎是听了娘子的话吃味了?还算账,怎么算?在哪算?”
“哈哈哈哈你这贼婆子最不知羞!”
“大白天的啧啧。”
“年少夫妻嘛,都是这样的。”
几人叽里呱啦又闹开,卜婆婆一肘拐到武三娘身上。
“你现在唱罢,现在唱应景。”
她重新磕起了瓜子,手稳得很,“其实老娘也爱听。”
唱淫词艳曲,武三娘还真是专业的。
她不再像刚才那样吭哧瘪肚,而是张口就来。乱玉钗横,寒褰绣幌,旖旎的词儿一句接着一句,乘着香远益清的竹香悠悠扬扬往外飘。
只可惜,就如春风不度玉门关一样,这唱词也难度东厢房门,更难度其中二人各不相谋的心门。
仆妇们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虞凝霜和严铄是真的在算账。
除了事前说好,每月折给虞凝霜的三十七贯月钱,这些日子她里里外外又有些额外花销。
比如李嬷嬷常陪她外出,虞凝霜便买了一把雕工精美的竹篦送她,又夸她头发乌浓,一定要好好保养,哄得李嬷嬷抚着鬓发笑得合不拢嘴。
礼轻情意重,只是那礼再轻,也是虞凝霜作为严家娘子花出去的,严铄必须给她报销。
还有什么严铄吃的她的话梅、她给楚雁君买来把玩的丝绦……
总之这一桩桩、一件件,虞凝霜早在自己的小册子里全部记录下来,又事无巨细和严铄一一言明。
严铄看她认真地划账,发现她那手字虽然不敢恭维,算术却极准极快。
她完全不用借助任何工具,心中自有章程,眼珠微转的瞬息就得出答案,好像国子监算学馆的学生都比她不得,就闺阁女子来说实属难得。
确实是行商的好材料。
出身清贫却识文断字、厨艺高超……虞凝霜身上有一些瑰奇的特质,常让严铄看不清、猜不透。
有时它们甚至是同时存在的对立特质。温柔耐心,却又能当街打人;锱铢必较,却在某些地方又没由来的大方。
就比如现在,虞凝霜又核了一遍帐,道,“给福寿郎买的两回果子算我的心意,就不算你账上了。”
她最后宣判,“算好了!你再给我两贯五十五文就成。”
严铄便问:“没有遗漏?”
其问,并无深意。
他只是意识到虞凝霜安静算账的时候,他就能安静地注视着她,于是心不由主地想将这时光拖长。
岂料虞凝霜做贼心虚,眼睛忽闪着不打自招。
“呃,我是支使了几回卜大郎他们替我跑腿,是我占你家便宜了。那我把劳务费给你算上?”
严铄:“……”
“门房们一日工钱折六十文,替我跑腿一次算、算……”
抬头觑一眼严铄,虞凝霜十分心痛,“算二十文罢!”
严铄静看她纠结,看她落笔之前又反悔,极力压价。
“那一来一回都不到一个时辰,要不算十五文,好不好?”
眉尖和眼尾都如被雨打的柔软花枝,楚楚垂到严铄心间。
“好不好,夫君?”
这种虞凝霜其实没有费心隐藏的装乖卖惨,是少数严铄能够看穿她的时机。
便如两人初见,他一眼看出虞凝霜不过是在装哭博取同情。
不同的是,当时的他心中无波无澜,如今却在明知她是讨巧以谋利的情况下,仍愿意顺着她的心意被骗。
花枝缭乱,心头酥痒,连带着喉头都紧绷绷地痒了起来,像是要吐出一朵朵花来。
严铄喝一口茶压住,淡声答:“好。”
铜钱沉重,交子汇兑手续繁杂,按着虞凝霜的要求,严铄给她的是官银锭。
银闪闪几个小家伙到了虞凝霜掌心,映得她舒展含笑的眉眼熠熠生辉。
她心想,有了这笔钱,明日就可将各处欠下的尾款付清,帮着阿娘的鞋履铺周转升级,还能再买些好物件送回家去。
嫁到严家,虞凝霜才有了体验这大宋高超手工艺水平的机会,比如她才知此时有的布料真是轻柔透气。叫阿娘赶紧给弟妹们裁几套上好的亵衣,也免得小雪儿年年被粗布捂出一身痱子。
念及此,虞凝霜笑意愈深,万分宝贝地将银锭压箱底收了起来。
严铄看着,并不知此时两人之间钱账虽笔笔算清,情账却从此再无分明。
他想起虞凝霜那将要开张的铺子,不禁脱口问:“你那铺子——”
话被敲门声打断。
原来是竹筒饭烤好,谷晓星给送来了。
哪怕是在多年之后,谷晓星这一回见到严铄时的表情还在被虞凝霜嘲笑。
虞凝霜只觉得谷晓星那震惊到差点把托盘甩飞的模样十分好玩,全然不顾从谷晓星的视角看来,她和严铄成婚这事有多离谱。
且说谷晓星昨日傍晚才来,还没来得及拜见家主。
她本来还在心里猜想,想哪家郎君这么有福气娶了虞娘子这般佳妇,可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一位大人!
她在金雀楼时曾作为证人被严铄盘问,对方那冷酷的言行曾给小丫头的心灵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此时忽然再见,是真的被吓个不轻。
这两个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想到今后居然要在严铄眼皮子底下做工,谷晓星欲哭无泪,颤颤往虞凝霜身边躲了两步。
而严铄却像没看见她似的,直到虞凝霜让谷晓星来见过阿郎,说这是家中新来的女使,才微微颔首以示回应。
谷晓星忙行了大礼,因对严铄避之不及,便赶紧奉上食盘转移话题。
只见蔡厨娘已将竹筒做了上桌前的简易处理——用小斧子竖劈出一道浅浅裂痕。
虞凝霜一边“嘶嘶”嫌烫手,一边努力将那竹筒顺势掰开。
只这一个瞬间,清冽的竹香,混着勾人的肥润肉香,还有一丁点若有似无的海味咸鲜,同时喷薄而出,充斥了整个屋子。
连严铄都挑了挑眉,眼神在其上飞快一掠。
虞凝霜小心翼翼将一整条竹筒饭移到盘中,忍着口水欣赏,尤其赞叹着那一层竹膜。
最完美的就是这竹膜。
它是只有用新鲜竹子、首次烹饪时才有的瑰宝。
半透明的天然竹膜像是糯米纸,又比糯米纸要稍厚、稍脆一些,纤维丝丝盈目,竹香隐隐绕鼻,将其中的饭菜妥帖包裹。
在虞凝霜看来,这层竹膜是竹筒饭的灵魂。那些将竹筒反复使用的街边摊位,其实没什么叫资格叫“竹筒饭”,顶多是“竹筒装饭”。
虞凝霜此次做的竹筒饭加了足量的肉,因此油脂重,几乎渗透了竹膜。若是换成只加些枣子、水果的清新版本,竹膜就会清清爽爽,可以直接用手拿着吃。
不管怎么样,虞凝霜现在已经忍不住上手了。
还想的起用筷子别下一小段,已经是她最后的优雅。随后徒手拿起那块油汪汪,草草吹两下就填入口中。
尝到味道之前,舌尖先感受到的是压得紧实的糯米。
这可不是一般的米,它们是同时饱吸了鸡汁、竹汗和油花的米,又香又糯。
因是密封着蒸出来的,所以还特别有嚼劲,米芯那一点仅剩的倔强可谓点睛之笔。
虞凝霜刚嚼了两下,就控制不住幸福地翘起嘴角。
随后,滑嫩多汁的鸡腿肉、滋味浓郁的腊肠丁,还有作为灵性辅助的香菇等配料依次发力,如百川归汇,热闹奔腾却无比和谐,组成好一股汹汹激流。
在被这激流击倒之前,虞凝霜赶紧喝了一口饮子。
这桑菊薄竹刚在井中染上阴凉,正是好入口的时刻。
和肉味相比,花草味道虽淡,但胜在幽幽不断的清新,调和五味,宁静心神,让虞凝霜终于缓过一口气,问起给各处送竹筒饭的情况。
“福寿郎的已给送到西厢去了。”谷晓星回,“大娘子那边,也交给李嬷嬷了。”
“糯米不好克化,可有嘱咐母亲不要多吃,尝两口即可?”
谷晓星答“是”。
虞凝霜放下心来,又吃了几段,才想起严铄,将另一根竹筒饭朝他一推。
“趁热尝尝。”
严铄凝眉瞧那晃悠悠的竹筒,衣袖纹丝不动。
“还未到夕食的时辰。”
“哪有那么多讲究嘛?真就不时不食?”虞凝霜撇撇嘴,十分不认同,“这竹筒饭就是要趁热吃啊。”
“不时不食,并非是指不到时辰——”
“我看你是没饿过。”虞凝霜无意听这公子哥儿说教,只将那截竹筒又夺回来。
有吃的时候就吃,填饱肚子才是正事,如何需要在乎时间、场合那些虚礼?
“你也赶紧去吃罢。”
虞凝霜边吃边与谷晓星道。
严家人口少,主仆之间没有过于森严的规矩。除了一些只供楚雁君的珍品,绝大多数时候,主人们剩下的饭菜自然就流到了仆从们手上。
虞凝霜又随和,像这种按个算的吃食,她当然保证每个人都有份儿。其他仆从们应该已经吃上了。
她又嘱咐谷晓星,“早些吃完,早些休息。明日咱们还得起个大早,再去陈木匠那儿一趟打匾额呢。”
谷晓星便问:“娘子,铺子名您终于想好啦?”
“没有。”虞凝霜咬着箸尖皱起脸,“但是我今晚必须要想出来,再晚就来不及做了。”
难以置信,万事俱备的如今,虞凝霜其实还面临一个巨大的难题——冷饮铺的名字仍没起好。
因为最大的卖点是冷饮,所以“冷饮铺”这三字是确定的,虞凝霜没想好的是前面冠的字。
她从“虞记冷饮铺”“吉庆冷饮铺”这些寻常的,想到什么“雪月梢”“口边消”这些附庸风雅的,却总觉得差点意思。
谷晓星已看虞凝霜薅着头发从早想到晚,难免也跟着心急,于是尝试出主意帮忙。
“还是用人名最简单。娘子名讳中有个‘霜’字,不是和冷饮子很般配吗?娘子何不用自己的名字?”
“……霜娘冷饮铺?”虞凝霜便念叨,“凝霜冷饮铺?”
冰
依譁
和霜自然是搭的。
虞凝霜憨然笑了笑,“也不是不行。”
“不行。”
谁也没想到,一直静默的严铄开了口。
“京中妇人开设的店铺如朱娘酒店、曹婆婆肉饼、宋嫂鱼店尽列于肆,但都只以姓氏或称谓为铺名(1)。”
薄唇上下轻轻松松一碰,严铄便将刺人的话射出。
“若是直接以本名为铺名,实在轻薄无礼。”
谷晓星的脸霎时红一块白一块。
她也不知为何替虞凝霜出主意,反倒好像……惹了严铄不悦似的。
来府第二天就被家主责骂,新旧阴影层层叠加,本就胆小的谷晓星眼前一黑,紧张得腿肚子阵阵发软。
而虞凝霜被气得连竹筒饭都吃不下了。
她之前还刚夸过晓星儿,懂些文绉绉风华。现在倒好,严铄一句话,就让孩子丢了好大一个脸面,受了好大一顿惊吓。
堤坝筑起需经年累月,冲毁则只在一瞬。
虞凝霜只能安抚地握了握谷晓星绞在一起的双手,轻声让她快去后厨,眼看小丫头脚步虚晃着走了,便扭头狠狠剐了严铄一眼。
“你……”她欲言又止,“算了算了,你本就是个不会好好说话的。我不与你说了。”
她径自起身,也往门口而去。
“你去何处?”
严铄问,而虞凝霜未回。
方才柔软的笑靥和细语果然都是假的,现在那决然翻飞的裙角才是真实。
严铄低头,轻轻启唇,从未宣之于口的两个字,和竹筒饭仍孜孜不倦冒出的热气一同消散在虚空里,没留一丝痕迹。
竹筒饭彻底冷掉了,虞凝霜也没回来。
*——*——*
虞凝霜眼不见为净,离了卧房,便去看望楚雁君。
对方正在吃竹筒饭,对虞凝霜和那竹筒饭都连连夸奖。
楚雁君仍是那样温柔,说话又体贴又动听。
虞凝霜看看她,看看竹子,再恼火地想想严铄,难免在心里可惜好竹出歹笋。
严铄是一点儿没继承他母亲这引人亲近的劲儿。
又陪楚雁君说了一会儿话,相谈甚欢,虞凝霜心里气消去一半。
剩下一半,她便在院里散着步自己哄自己。
有长风穿松而过,萧然成曲,携来栀子花芬芳。
严府这满园景致,小而精,工且雅。虞凝霜每每置身其中,便觉得情怡性悦,稍静下心来思考。
虞凝霜想,亏她之前还敬佩过严铄对妇人行商的见地。
如今一看,那不过也是诱她入这假成婚之局的大饼。
明明说了绝不干涉,现在铺子马上开起来了,他倒是开始嫌这嫌那了。
以本名为铺名太过张扬?是否是觉得这违了妇人之德?
虞凝霜信步踢飞一块小石子。
灵感忽闪,她决定不用自己名字命名了。
但是要用个更张扬的!
必须张扬到底!
*——*——*
“欸二哥!前面那铺子好多人,是不是终于开业了?咱们去看看热闹?”
“看个鸟看!你看我像不像个热闹?”
吴二没好气儿地答,一巴掌拍在同伴汗湿的后背上,又深觉恶心地在他袖子上擦了擦。
“你还不够热啊?还看热闹。贼老天忒毒,今年怎比往年热这老些!”
此二人皆是吉庆坊军巡捕房的铺兵,一名吴二,一唤徐力(2)。刚值完夜班,正是又累又困的时候。因家住得近些,便结伴而归。
昨夜恰轮到吴二在望火塔上眺望。
他站了一夜,时刻警惕京中各处是否有火情,因此尤其疲惫。
这大上午万姓万市的街道,于常人而言是一场欢唱,可于此时的他而言只是噪音。
吴二只想赶紧回家蒙头睡大觉。
可架不住徐力是个好奇的主,硬拽着他往人潮方向而去。
待走近,两人才看清那铺面外的人比他们想象中多许多。
这一片儿二人熟得不能再熟,也知那铺子之前在重新装潢,却并未太在意。
那铺面小小的,怎么会吸引这么多人?
吴二此时也来了兴趣,快走几步眯眼一看,终于看清了那红花缎簇着的匾额。
他大吃一惊,不禁开口嘲讽。
“这名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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