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鲤糕、得封诰命
虞凝霜偏头痛、以致精神恹恹卧床不起, 这个消息一传出去,翌日,宁国夫人凌玉章就借着敬献一些补药的名义进宫面见太后。
“偏头疼”是两人早定下的暗号, 表示虞凝霜此时需要凌玉章的帮助。
这两人,一个是已经承恩出宫的医官,一个是仍在太后身边侍候的女官,本来为了避嫌,也是不该过多接触的。
奈何她们有义结金兰的名分,那么凌玉章拜见太后之后,“顺道”来看虞凝霜一眼也是合情合理。
如此又过了两日, 虞凝霜这边病症“刚好”, 宫外却传来消息, 说她家中母亲病重。
虞凝霜听了惴惴难安, 而太后娘娘仁慈,欲遣御医往虞家查看虞母病症, 曾是宫中女医官之首的凌玉章便主动请缨。
结果非常不妙, 凌玉章诊断出许宝花突发背疽恶疾。
疽已伤了五藏筋髓,脓已成, 十死一生。
“消息一传来, 娘子都哭抽过去。”
贞儿满面愁容, 站在门口与小晴低声交谈,“现在缓过来一点,刚刚躺下。”
小晴也无不忧心, 虚望着虞凝霜寝房紧闭的门。
“虞娘子如此难过, 这几天你我万事都要细心些。”
贞儿点头, 让小晴先去休息,自己守在了门口。
而她们口中“如此难过”的虞凝霜, 正趴着躲在被窝里,剥着她的盐焗鹌鹑蛋。
她的脸上泪痕阑干,可见方才哭得很卖力气。
虽说是提早与凌玉章编排好的说辞,然而只要将阿娘和恶疾放置在同一个场景中,只要想到这可能性的万分之一,虞凝霜的心痛难当便不参虚假,演技自然也真实。
此时她的眼里还噙着泪花,视物不清,都剥不好鹌鹑蛋了!
终于,最后一个鹌鹑蛋也进了虞凝霜嘴里。
它弹滑得仿佛有生命一样,在唇齿间骨碌着躲藏两回合,才被咬住咽下。
韧润的蛋白和绵糯的蛋黄都浸着五香香料的美味,虞凝霜快乐地蹬了蹬腿。
她想,盐焗鹌鹑蛋都又做了一茬,且也吃完了,这场戏也唱到了尾声。
如今就看刘太后那边的反应了。
与虞凝霜的轻松愉快不同,刘太后此时确实有些困扰。
虞凝霜和凌玉章合力演的这出戏酣畅淋漓、一气呵成,甚至都没有特意掩人耳目地修饰修饰。
虞家母女说病就病,说好就好,一连串动作未免太过显眼。
可刘太后知晓,凌玉章给出的,并不是一个诊断结果,而是一个态度。
她既然说许宝花生命垂危,那许宝花就是生命垂危。
如若不信,那便是亲手将自己和凌玉章多年的情分,以及后者那享誉天下的医术丢到地上糟践。
这是阳谋。
两边的砝码已经摆得清清楚楚,两边的人则通通心照不宣。
就是要逼迫着刘太后不信也得信。
信不信且不论,刘太后只是想不明白虞凝霜为何在此时忽生退意——
她在这慈宁殿中极其得脸,一应吃穿用度比许多大家闺秀都来的金贵精致。
更别说,她刚办好了赐酺那样的大差事,自己亦看重她,可谓前途无限。
通天的名利近在咫尺,为何不要?
刘太后只觉得虞凝霜年少草率,不顾全局,连带着偏宠这小妹的凌玉章都跟着犯糊涂。
关键是,刘太后已经习惯了虞凝霜留在小厨房,时常送来那些精美的菜肴。
虽然说一开始凌玉章便说明,只是将这孩子放到宫中稍加历练一年半载……此时刘太后却不想放手了。
便如借钱时是孙子,还钱时是大爷。
再温柔慈祥的人也有私心。
这样好的女官,她用着舒心又放心,自然想将其在身边长留。
于是刘太后揣着明白装糊涂,硬装到底。
就许宝花生病一事,她将虞凝霜叫来好一番安慰,许诺她排遣去太医尽心医治,又赐下一些财物。
虞凝霜有些懵,心说这是不肯放人啊。
她何德何能,能让太后昧着良心这样挽留?
面上不显,当天的夕食,虞凝霜却亲手做了一道双鲤糕。
这双鲤糕里没有鲤鱼,而是一道非常可爱的甜点。
自从来到这慈宁殿小厨房,虞凝霜就让内造局制造了许多点心模子,对方都是心甘情愿、加班加点抓紧打造了送过来。
其中,就有一对鲤鱼的铜模子。
这模具做得栩栩如生,连鲤鱼的鳞片纹路都清晰毕现。
虞凝霜调制了两种口味的糖糊。一是将红豆沙稀释了,二是将椰奶凝练,然后再都加入海石花浓浆帮助它们凝固成型。
这样扣出来,就是一红一白、两条胖乎乎的大鲤鱼。
红鱼说到底,就是一块羊羹。光滑而细腻,如同一块匀净的嫣红色宝石,微微透亮。
它也像羊羹那样口感绵润,并无弹性,而是双唇轻轻一抿就化开。
至于白鱼,本质上则是一块椰奶冻,弹滑极了,稍碰一下就会细细颤悠,像是要蹦跶起来。
说来有趣,明明是同样用海石花做凝固剂,加入这两种食材之后,呈现出的却是完全不一样的质感。
但无论如何,两者都味美色润,加之那讨喜的鲤鱼形状,见之就令人开怀。
最后,虞凝霜在白鱼额上加了一块圆且小的红豆沙球,又在红鱼额上同样加上颜色相反的一块白椰浆冻。
……
正餐用尽,刘太后看着虞凝霜端了这样一道双鲤糕而来,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白鱼头顶红珠,这样的品相叫做“佛顶珠”;而红鱼头顶白珠,则被叫做“白佛顶”。
鲤鱼本没有长得这样好看的,如此细致的区分方法乃是金鱼的品相,被虞凝霜借鉴到糕饼制作中。
刘太后好养金鱼,亦好研究。
她终日无事,便喜欢坐在池塘边看鱼、喂鱼,有时也画画金鱼图谱。
那池塘中一尾千金,什么佛顶珠、银钩红、麒麟斑应有尽有。
其中,刘太后最喜欢的就是几尾佛顶珠和白佛顶。
并非这样的品相珍贵难得,而是她本人笃信佛法,自然觉得这样的金鱼尤为庄重可亲,还总与宫人玩笑,说这几尾鱼有慈悲相。
她看一眼低眉敛目、泪痕犹在的虞凝霜,知道她此时就在请求她的慈悲。
而且这糕点起名“双鲤糕”……
王祥忍苦孝亲,为母卧冰求鲤,天地感其孝心而冰自解,于是双鲤跃出。
刘太后心中长叹一口气。
罢了……且随她去。
刘太后身为母亲,此生始终浸在和小儿子骨肉分离的痛楚当中,不久前又受了大儿子至高无上的赐酺供养祈福。
如今见虞凝霜如此含蓄哀求,她自然也是不忍心做那令母女分离的恶人。
翌日,慈宁殿上下众人都听说,那一位正风头无两的虞凝霜虞女官,因母亲病重特得太后推恩,准她辞官挂印,回家奉养母亲。
且太后娘娘念虞凝霜忠孝仁德,屡屡建功,于是虽收了那外朝光禄寺的官职,仍是封了她一个诰命。
虞凝霜本是六品女官,这诰命却进了一阶,封做五品“令人”。
虽远远比不上凌玉章那样的一品“国夫人”,却也足够虞凝霜享一份俸禄,得无尽优待。
又过几日,事事都打点、交接完毕,阖宫众人便亲眼见着虞凝霜带着刘太后赏赐的百两黄金,叩谢涕泣,出了宫去。
*——*——*
虞凝霜正懒洋洋赖床,就见许宝花端着餐盘,亲自将昼食端到她的床边。
感受着阿娘的溺爱,前几日还是宫中雷厉风行女官的虞凝霜,也难免露出小儿情态撒起娇来,抱怨许宝花将她养得越来越懒了。
许宝花只温柔笑笑,“懒点儿好,瞧你都累瘦了。”
阿娘的手,轻柔地按在虞凝霜的额头鬓角,她这下真的起床不能了,神态松弛地嘟囔起来。
“本想着起了就去冷饮铺看看,现在看呐,还是等明天罢。”
许宝花凡事都顺着虞凝霜,闻言便笑回。
“也好,这几日几个铺子里人满为患,都是等着要见你的。你莫去了,免被得闹。”
虞凝霜荣归故里,身上还加了诰命,这在街坊邻里间可是天大的喜事。
甭管是熟识的、不熟的、还有那干脆不认识的,都乌泱泱迎着风声来凑热闹。
等着和虞凝霜打招呼说话的人,能排出去二里地。
因为去铺子里主持生意,虞凝霜已经被迫连续应付了两日,今日确实疲乏,便决定不去了。
“我不出门也无妨,只是阿娘你不闷得慌?”
毕竟,许宝花现在还应该是一个“病重”之人。
自打那消息传出来,她已经在家躲藏了近十日。别说出门了,在自家院子里走动都怕被邻居瞧见。
虽然如此,许宝花也未觉半点烦闷。
“咱们全家人和和美美在一起,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而且怎么会闷得慌呢?”
她笑着举目示意,视线在满地散乱的箱奁、毯褥上滑过——
“这不是忙得很,要收拾举家往江南的物什?”
虞凝霜闻言,也终于笑了起来。
仿佛梦里江南就在眼前铺展开来,她瞬间活力满盈,跳下地帮着一同收拾起来。
这条通往闲适自由的路实在不好走,但是万幸,践冰履炭也好,冲风冒雨也罢……
虞凝霜终于走完了。
自此处起,处处有好处。
自此日起,日日是好日。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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